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

器局

温晚听罢这一段多年前武林中绝顶人物的恩怨情仇,自然感慨。

可是他是一个极端清醒的人。

所以他问:“你怎么知道是蔡京唆教三鞭道人,提供一个胡乱篡改了的《山字经》给元十三限呢?元十三限现在知道这事的真相吗?”

“这其中还有内情。”天衣居士的情怀仍缅留在过去的碎梦残影里,“《山字经》是一本奇书。那一次去刺杀智高,不止我们师兄弟,还有‘伏魔将军’赫连铁树、金花镖局局主金小肚、‘天外天’白训这些武林好手,没有他们牵制住智高的兵力,他们才欺不近去、近不了他的身!其中金小肚便是用献上《山字经》为由,诱智高现身。”

温晚道:“智高既有了‘伤心箭’,就算不练,也必贪图《山字经》的要诀。人总是贪心的,何况是野心大如智高者。”

天衣居士道:“便是。《山字经》是诱出了智高,但智高并没有得到《山字经》,我们也没有因而取得‘伤心神箭’。倒是由白训派去剿匪的高手,总共派出一百八十二人,却全部丧命,而且全都被在胸膛上炸开了一个洞,《山字经》也从此消失不见。”

温晚道:“这桩武林血案早已震动天下,许多人都要为一众高手报仇雪恨,说实在的,能一口气杀尽一百八十二名高手,而且看来还是死于同一人之手,这人武功已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天衣居士道:“所以,金小肚和他的‘金花镖局’,誓要为惨死的众高手报此血仇,结果,也跟一众武林人等,全遭了毒手。”

温晚道:“致命伤也是:胸口,一个洞?”

天衣居士点头。

温晚道:“后来,听说‘天外天’白训查到了凶手,而凶手是一位叫善哉大师的。”

天衣居士道:“这善哉大师原本就是一名杀手,后来隐姓埋名,出家为僧,成了得道的方外之人。”

温晚道:“由于他的背景给人揭发,加上当时种种罪证,显示他就是人神共愤、罪大恶极的凶手。据说,他逃匿到三鞭道人的道观里,是三鞭道人把他检举出来的。”

天衣居士道:“所以,三鞭道人也因而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善哉大师手里的《山字经》。日后,这《山字经》因小镜的乞求,才落到元十三限手中,可是原来是蔡京布的局,先要三鞭道人改变了经文,让元师弟落了个走火入魔的下场。但他没料得着的是,元老四天生毅力惊人、悟性过人,居然仍是以此练成了‘伤心神箭’。蔡京下令三鞭改动经文一事,却是多指头陀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时候,已迟了一步,元四弟已学成了‘伤心箭法’,这时候,谁告诉他是错的,他都认为是对的;而且谁说他是错的,他便杀掉谁。我三番五次想劝元四师弟,他都视我为大仇,听也不听。”

温晚皱眉道:“多指头陀……他又从何得悉的呢?”

天衣居士道:“这个人在宫廷里很有点办法,蔡京也曾企图招揽过他,只是他不为所动而已。”

温晚道:“你信任他?”

天衣居士笑道:“这些年来我多亏了他,怎不信他!”

温晚道:“看来,你对善哉大师灭杀金小肚等人一案,似乎很不满意?”

天衣居士道:“我认为其中是有疑点:第一,善哉大师所用的兵器,对死者的伤口并不一致;第二,凶手侦破得太轻易了,也擒杀得太轻松了,像这么一个辣手元凶犯案,照理不会那么容易使败露了形迹;第三,三鞭道人在这件事情的‘身份’,一反他平日助纣为虐,胡作非为的行径,更加可疑。所以,善哉大师便是杀金小肚等人血案元凶,经已认罪伏诛这一说法,我很怀疑,所以,我认为其中定必有不为人所知的变数。我也请了一些人去查过,但苦未有头绪。”

温晚道:“我也思疑,所以亦请人去查,而且还有了一些线索,有些事可能还与你有牵涉。”

天衣居士目光闪亮,“哦?”

温晚微叹一声,道:“我派去查这件当年血案而有眉目的是许天衣,可惜他已遭了毒手,还不知是不是跟查这件案子有关……如是,却是我害了他。”

天衣居士道:“是我那孩子命薄,没有害不害的事。元四师弟大可杀害我,不该找他的徒弟来杀天衣的。他既然这样做了,我便得出山去助诸葛老三。”

温晚再度说出了他的担心:“元十三限既然可杀你儿子,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天衣居士笑了一笑,满怀倦意地道:“……也许,我和他和诸葛的事,也该了一了了,逃避终归不是办法。”

温晚道:“你真要上京去,看来,武林大局必然有变。”

天衣居士笑道:“我才没有那么重要。”

温晚也笑道:“连你都出动了,天下顶尖儿的几张位子又得要换人了。”

天衣居士道:“连洛阳温晚也赴京去,这才是天下大势必乱、各方势力重整之兆呢!”

温晚叹道:“其实,我不能马上陪你赴京,得先上小寒山,也是为了和红袖神尼等待一个重大的消息。”

天衣居士微笑道:“我可以猜得着,那是关于什么的消息。”

两人相视而笑。温晚忍不住道:“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人赴京。”

天衣居士拍拍他肩上的鸟,“我不是一个人的,我还有乖乖。”

温晚笑道:“它再乖巧,他只不过是一只鸟。”

忽听“啾”的一声,小鸟儿竖起了毛,倒像一只怒猫,像正对温晚的小窥了它而“恶形相向”。

温晚立刻说:“当然,它也是一只了不起的鸟。”

那只鸟的竖毛立即下来,而且用一种十分趣怪的神情,偏着头儿去望温晚。

天衣居士用手指抚摸看它的头背,“它更是一只脾气暴躁的鸟。”

对它主人的评语,这鸟儿却没有激烈反应。

温晚道:“至少,它善于观形察色。”

天衣居士道:“一个人懂得做人要比懂得做事还重要。正如翰林中人,懂得读书比死读书更切要。鸟也一样。”

温晚道:“武林中人,也无不同。懂得练武比一味苦练重要。元十三限把倒错的《山字经》从不通练到通,凭的便是信心、毅力和悟性。其实,凭他的才力,就算没有得到《山字经》,一样能练成‘伤心神箭’,他为‘伤心箭’所付出的代价委实是太大了。”

天衣居士深有同感,“人在世间,为了一点点的成就和利益,所付出的时间和心力,实在是太恐怖了。”

温晚道:“所以你是聪明人。你爱的不是争强斗胜,不好杀戮逞能,不苦习杀人术,反而活得自在。‘自在门’里,你最自在。”

天衣居士道:“不,最自在的是大师兄。他是不是尚在人间,仍无人知道,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才是大自在,大自在者能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我只因任督二脉受创难愈,加上心底创伤难愈,灰心丧志,无意出山而已。”

温晚道:“你不是已练成‘破气神功’了吗?‘自在门’的‘破气神功’,一旦能通,就算残废无内力者如‘四大名捕’中的无情,也能凭轻于鸿毛重逾泰山之心法,练成至高深的轻功和发暗器——不,放射‘明器’的巧力,你要是练,以你聪悟,早就能不需经任督二脉而另辟运气脉络了!”

天衣居士笑道:“所以武林中人,常不解无情为何全无内力,却能射出可以独抗唐门的暗器,又可以练成几可与追命和‘太平门’媲美的轻功来!道理一如加给他一幅一流的画,天真的小孩会当它是真的风景,而第一流的赏画者也当它是一幅比现实里的风景更真的实景,反而只有一般人才以为它只是一幅画!重于水者即沉,轻于水者会浮,但大船、木、舢板,无一不重于水,却一样能浮。一个残废的人,写字依然可以力透纸背,铁划银钩,雄浑凌厉,那又为何不能施展区区以巧力发射、靠机械发力的暗器!这其中有大关节在,君不见一些至艰深的大道理,明白的却只是些朴实无华,连书也不多读的乡民吗!其实大道理都是浅显易明的,难的只是去实现罢了。我自己本不喜欢练武,别人喜欢,我就点化他,让他少费些气力,少走些冤枉路。我自己对武功并没有重大兴趣,就像不好色的人视红粉为骷髅,不爱钱的人视黄金为粪上一般,这也没啥特别,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花在争霸称雄上,以力是尚,我认为不值得,如比而已,所以,‘破气神功’虽然懂得,也没真的好好去练,只传了给一两人,也偶然修习一下,当玩儿罢了。这倒都让大人见笑了,我原就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

温晚哈哈大笑,然后肃然道:“人生下来除了好好做一个人和好好过一生之外,哪有什么正业!举世滔滔,无不是争名夺利、逞能好胜之辈,我就是喜欢你的淡泊无为,不过,你这次复出,要对付的是元十三限,这可也是个不世人物,他手上调教出来的十一个徒弟: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大开神鞭’司徒残、‘大合金鞭’司马废、‘开合神君’司空残废,‘天下第七’,还有一位仅知有其人不知其名的高手,这些都是在武林中极为难斗的好手,你这样过去,我怎放心。”

天衣居士道:“大人不要担心,我虽不才,但也总算还有几个偏帮我的年轻朋友。”

温晚抚髯道:“如此最好。他们是谁?”

天衣居士道:“‘黑面蔡家’‘火孩儿’蔡水择、‘七大寇’中的唐宝牛、方恨少,‘七道旋风’的张炭和朱大块儿。”

温晚奇道:“你跟‘黑面蔡家’交情很深吗?”

天衣居士道:“‘黑面蔡家’是打造兵器起家的。武林中人谁都要靠他们镌造一些趁手兵器来。我向不用兵器,所以无求于他们。有很多武器的蓝图,还是他们派人来跟我索取的,且有很多是我替他们设计的。他们常派蔡水择这孩子来,我见他机伶可爱,也指点了他一些武功。”

温晚道:“听说,‘黑面蔡家’还送了一对特别的兵器,那就是相思刀和销魂剑,来向你表达谢意。”

天衣居士道:“那是一对很管用的兵器。我把它转送给小石头了。”

温晚道:“你跟‘桃花社’的‘七道旋风’也熟?”

天衣居士笑道:“他们的老大赖笑娥颇悉奇门阵法,道晓旁门杂学,时与我讨论,朱大块儿曾在我门下学过艺,才加入‘桃花社’的。张炭又是‘天机’组织的人,他们的龙头张三爸几次想劝服我成为专门诛杀贪官污吏、弄臣权宦的‘天机’组织的供奉,我都没答应。他们常遣这熟悉‘八大江湖术’的张炭来跟我联络。他们两人,也都可算是我不记名的弟子。”

温晚道:“可是你跟‘七大寇’的成员也一样熟络!”

天衣居士道:“其实我也不算太熟,只不过,‘七大寇’给人追缉惯了。他们的老大沈虎禅在辈分上又是我的师侄,有一次,他们遇到了凶险,沈虎禅把唐、方二人托避于白须园。他们两人住在那儿一段时日,不是打架就是骂架,输了的一方,我总是忍不住点拨了一两下子,所以他们也可以算是跟我有点似师似徒但又非师非徒的关系。”

温晚道:“这五人若肯出来助你,则是最好不过,但他们手底上的功夫,似还不够硬。我手上也有四人,也想得你允可,跟你出去长点见识。”

天衣居士道:“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你是要人保护找,但又怕我挂不住面子,便说成这样子。”

温晚笑道:“怕只怕老哥你不答应。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吃眼前亏,而今元十三限已是蔡京手上红人大将,万一翻起脸来,身边有的是爪牙,打不过你,累也把你累死了。人说:入得了城,银票不妨多带;走得江湖,朋友不妨多交。你多领几个人去,有事好照应。”

天衣居士道:“我再是推却……便是不恭了。却不知大人欲遣派谁人跟我一道?”

温晚道:“当然都是最得力的人选。这儿我有四个心腹,正好一个是‘老字号温家’的,一个是西川‘蜀中唐门’的,一个是‘太平门’梁家的,一个是‘下三滥’何家的人。”

“哦?”天衣居士道,“先说贵门高手吧!”

温晚道:“我是‘老字号’中隶属于‘活字号’的。在‘活字号’里,近年出现了一个年轻能手,就叫做温宝。我想他跟你去学点东西,”

天衣居士道:“大人推荐的,自然是一流好手,必能帮得上我的大忙。唐家堡来的不知是谁?”

温晚道:“唐七昧。”

天衣居士讶然道:“‘独沽一味’唐七昧?”

温晚道:“正是。”

天衣居士道:“听说他的暗器独辟蹊径,是第一个以嗅觉来发射暗器的好手。”

温晚道:“正是。”

“‘下三滥’派出的又是谁?”

“‘老天爷’何小河,这女子虽出身青搂,但为人一点也不下三滥。”

“她曾受过‘活字号’一点恩情,所以,我把她安排在京城里,本来是协助我老友雷损,后来雷损闹得太过分了,终遭恶报,而何小河也因‘八大天王’高大名惨死,心灰意懒,重返洛阳,暂时寄身于我门下。”

“她既然已意懒心灰,又何必要她再涉江湖?”

“其实她还没有甘心。”

“她要报仇?”

“她要报‘八大天王’高大名惨死之仇。”

天衣居士沉吟半晌,又问:“‘太平门’的人呢?”

“梁阿牛。”

“‘用手走路’梁阿牛?”

“正是他。”

“大人手上真有的是人才,这些英雄年少,都是不易服人之辈。一个成功的人其特色是:手边往往有很多人才。”

“我没有什么本领,他们会卖我这个面子,纯粹是因为我平时尽一切心力,善待他们。我一向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

“可是这八个字两句话里有的是大学问,用人难,难在知人。是人才已不易得,但能否死心塌地为你所用,这就更难了。有时候,用人比杀人还难。杀人只要把人杀死了便可以了,但用一个人,还要他活着为你效命,简直是难上加难。疑人不用,但你所疑之人,可能是人才;用人不疑,唯你所信重之人,其实是要害你的人。能看得透、看得破这一点,何其不易!”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要用他,就推心置腹,万一看错了,让他倒戈了,我也认栽就是了。如果不用他,也不碍着他,由他自去了算了。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站在那儿老是碍着大家的路,既不肯思进,又不愿改过,这叫害群之马,遇上这种人,有时才真算是没办法。”

“有这种人吗?您手上有?”

“有。”

“譬如谁?”

“至少有一个。”

“哦?”

“她是小女。”

天衣居士大笑了。

“你要我带这些人上京去,大概还有别的深意吧?”

“我的用意,大致跟居士的别有用心一致。”

两人拊掌哈哈大笑。

然后温晚在笑意里拭抹了眼边的泪痕,肃容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到今天还把持着小小官位恋栈不放?”

天衣居士道:“因为举世皆浊,你不得不独清;天下俱醉,你不得不自醒!”

温晚澹然道:“醒的也不止我一人,若普天之下,只有我为醒,早不可挽矣,就是因为有诸葛这些人在苦苦维持大局,我实在放下不得——不是放不下,而是不忍心放下;不是不舍得,而是不能够舍得。”

天衣居士扪髯道:“如此说来,我避世而居,说来惭煞。”

温晚道:“人逢乱世,不求闻达,这是清风傲骨。”

天衣居士微笑道:“我本是: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你却是:万事遣来剩得狂,十年汉晋十年唐。”

温晚道:“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别人笑我成风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过,到头来,我还是有些看不穿的,而且,也是故意看不穿的。活在世间,啥都看穿看透的的话,到头来,只有活不下去一途了。”

“所以你才养士?”

“养士为了做事。”

“那一定是大事了!”

“是。”

“愿闻。”

“你既然问了,我说。就算你不问,我也是准备说的。如果你不来,我也拟赴京去,为的就是办好这件事。”

“连温嵩阳都得出动,一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我要杀人。”

“蔡京?”

“是。”

“果然。”

“你早知道了?”

“若不是蔡京,谁值得你亲自动手?如果不是蔡京,大宋何致积弱至此?要是不杀蔡京,上好中原衣冠,实沦落为狄夷乎?你不杀蔡京,诸葛不便动手,还有谁能杀蔡京?!”

“有。”

“谁?”

“你!”

“我不行。”

“你不忍杀他?”

“杀这等祸国殃民的败类,挽救万民沉沦的大局,没有‘不忍心’三个字。只不过,杀一个人就算命不比他好,也得要命比他硬。以这个观点,我是断断杀不了蔡京的。”

“你不能,但你教的人能。”

天衣居士怔了一怔。

“你是说小石?”

温晚点头,“他是个不世之才。”

“可惜他现在人在何方?是否还活着?我都不知道,”天衣居士惨笑道,“他的命也许还不够好,也不够硬,但他的格局甚大。”

“对,”温晚甚表赞同,“看一个人,就看他的器局,成不成才,像不像话,全仗于此。王小石能助苏梦枕一战功成定江山,又能退身卖字画医跌打而不改其乐,能在瞬间战书、诗、铁、画四大高手,允蔡京杀诸葛,却又在火石间转诛傅宗书,这等非凡举措,非要有大器局不能成事。”

然后他下断论道:“所以王小石很可能是蔡京的天敌。”

他接着又道:“也许上天就是派这人来收拾他的。”

天衣居士静了下来。

这一刻,他是极想念王小石的。

多年来,王小石侍奉他就像亲父一般,他待他也像亲子一样。他现在在哪里?仍在风声鹤唳的逃亡中吗?天衣居士在这一刻是如此无由地惦念着他。

搅局

他是那么强烈地怀念王小石,以致他在那一刻以一种激情的语调告诉温晚:“其实,我带那么多人赴京,为的也是杀人——至少杀了罪魁祸首:蔡京。”

“我已隐居这么多年了,活到一百岁死还是死,不如做点痛痛快快轰轰烈烈的事才爽爽落落高高兴兴地死。”

“大宋江山,快要给这一群蛆虫吸干吸尽、消亡殆尽了,不过,中原气局,根基尚在,不是举手便可斩杀的。要大好河山不变色,五陵豪杰尽欢颜,首先得要诛杀蔡京!”

“杀蔡京已经是有心有志之武林人物的一大目标。”

“也是最好玩和最有意思的一个游戏。”

“杀死蔡京。”

杀蔡京。

——这是他们共同恪守的信诺。

也是奋不顾身的目标。

他,有一张镀了一层金似的脸。

所以平常时他是戴面具的。

今天他没有。

他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气色:

他看到杀气。

——一缕灰气自眉梢升起:破坏来自他的兄弟朋友。

他冷笑,心暗忖:一向如是。

他的兄弟,朋友,向只碍着他的前程,从不对他提擢援助。

他已在道上。

他人在驿站大车店。

他发现自己的气色如此,就知道不日内就有杀伐。

——也到了决一生死的时候了。

于是元十三限就发出了信号。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信号,混在风里,只有“自在门”训练出来的子弟,才能接收得到。——对于太高和太低的声波,我们一般人都听不到。

只有在听觉里校正了频率才听得见。

如果你有这种收听别人听不到的本领,或者拥有这种收听他人无法听见频道的机器,你就可能听得到人家在肚里咒骂你的话和在心里赞羡你的语言,还有千里外亲友的声音。

天衣居士也是在路上。他们一路上都乔装打扮,分批往京城推进,行动非常谨慎小心。

他们在咸湖附近集合,正要拟定下一趟行程,但这时候,他就感觉得出来:一,元十三限已经出动了。二,他们已在对敌状态。三,厮杀很快就会展开。

他不觉有点愁眉不展起来,他身边至少有四个人发现了这一点。

“什么事?”

“恐怕元十三限已快发现我们的行踪了。”

“这么快!”

“元师弟有的是这个本领。”

“我们本来就是来对付他的,他发现了只是提早对决,怕什么?!”

“不。我们下手的对象仍是蔡京,他们越早发现,便会把战场往前推,我们越是无法接近京师,对我们的目标则愈难入手。”

“那我们该怎么办?前进,还是后退?”

“有时候,后退不一定便是吃亏;前进也有可能是送死。你知道京城是在什么方向?”

“北方。”

“我们先向南行。”

“那不是愈走愈远了吗?”

天衣居士笑了。

“有时候,你为了确实能抵达北方,所以才应该往南走一阵子。”

“那岂不是离京城愈远了?”

“不。除非已杀入京师,接近目标。否则的话,离京一千里和离京五百里,效果完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无法下手。当不能奋进时,勇退就成了一种转进,敌人要追击你,就要远离大本营;若按兵不动,我们则可缓一口气换一种方式又再偷袭过去。”

“我明白了,”蔡水择道,“那我们转移的路向,宜隐秘,但又走露一点风声,让敌方知道。”

唐宝牛却教训他道:“什么?!我们是故意引他出城离京呀,万一他们不知道,岂不前功尽弃了?!”

温宝笑了。

笑哈哈,不作声。

朱大块儿比唐宝牛还大块头,但心细如发,“别人容或不知,但元十三限这样子的对手,却一定能觉察到。若走得太张扬,他反而不信。知己知敌,百战百胜。”

天衣居士笑道:“我还得在京里找一些人来扰乱他的心神,搅一搅局。”

这回又是蔡水择发问:“谁?”

“‘发梦二党’的人,”天衣居士道,“他们曾欠我一点情,加上‘天衣有缝’生前在生死关头上帮过他们,而且他们人多势众,在市肆民间影响力可谓树大根深,正好执行这种搅局的任务。”

蔡水择仍是问:“就算为了报恩,‘发梦二党’的首脑温梦成和花枯发,就敢为此开罪蔡京吗?”

天衣居士道:“蔡京曾命白愁飞、任劳、任怨等人血洗花枯发的寿宴,他本来是意欲嫁祸朱月明,但却给‘八大天王’、‘天衣有缝’、王小石等揭破了他们的假面具,现在,京师里的武林豪杰,谁都知道蔡京和白愁飞是断容不下他们的,他们也都不甘受戮,正待奋起一击。”

蔡水择问:“我们怎样才能通知‘发梦二党’配合行动?”

天衣居士微笑向张炭注目,“我们有‘天机’组织的高手在。”

“天机”是江湖上最善于传讯的组织。

刺客之间,一向都有极为严密的传讯方式。

张炭是“天机”龙头张三爸的义子。

他当然也善于传信。

唐宝牛见蔡水择转去跟张炭传信去,便没好气笑道:“蔡水择这笨瓜蛋,老是问个不停,大家都懂的事,只有他不懂,真懵。”

唐七昧道:“对,他最笨。有次,我听唐青说他跟斑家几兄弟在一起,斑文拿出一锭金子和一两银子问他:‘你选哪一样?’你道他怎样?他真的去选了一两银子!真是笨到家了!那时唐红不信,唐青就说:‘你也试试看。’唐红就拿了二两银子和一两银子,摆在他面前,问他:‘你要哪样?’道他如何?他竟还是选了一两银子:你看他有多笨哪!”

这时,蔡水择见张炭找了间米行,把一张纸条卷成蒜头模样,夹入粒大色白而杆软有芒的“雪里拣”堆里,不一会就有人拿去,蔡水择叹道:“民以食为天,无处不卖米,乡镇必有米行,凡舟、关、市、镇、乡、街、桥、井、店都代为传讯,不致传递有误。”

张炭只“哼”了一声,不理他。

蔡水择讨了个没趣,回到天衣居士身边,方恨少见着有趣,自己讨了一锭银子,又叫唐宝牛掏出一角碎银,问他:“我们来玩一个把戏可好?”

蔡水择睁大了熊猫眼问:“什么玩意?”

方恨少兴致勃勃地道:“这儿有一锭银子和一角碎银,要是给你,你选哪样?”

蔡水择呆呆地道:“给我?”

唐宝牛更加热衷:“对,给你,给你,哪份你喜欢,你就拿去。”

蔡水择钝钝地道:“真的?”

唐宝牛、方恨少都一迭声说:“当然是真的。”

唐七昧仿佛看得津津有味,同大家笑说:“看哪,傻子又来表演白痴脑袋了。”

何小河啐道:“怎么这样捉弄老实人!人家可没惹着你们。”

唐宝牛道:“咱们只是给钱他取,又不是欺负弱小!”

梁阿牛诧道:“真有那么呆的人吗!”温宝却只笑呵呵的,不作声。

却见众人一阵爆笑,蔡水择果然选了一角碎银,心满意足地走开去了。

大家见蔡水择果真笨到这样子,都笑得直打跌。

温宝却不笑了,只说:“聪明,聪明。”

众人不解其意,“你说谁聪明?”

“当然是小蔡了。”

“他?他也算聪明?!难道你活昏了头,也跟他一般脑袋不成?!”

温宝笑道:“要是他拿大的那份,哪有那么多呆子拿钱出来给他自选?他看来吃亏,其实是发了不少财!”

唐宝牛、方恨少、唐七昧等全呆住了。

只张炭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喃喃地道:“他可精似鬼呢!跟他同行一道,等着挨欺受骗吧!”

未几,在京师里,听说至少有三十一路风烟二十七路飞骑,要谋刺蔡京。

还有一帮人马,从相师、郎中、箔匠、油坊、刻字匠、浅盐匠、农田、青楼女子都掺杂其中,据说要弑君换朝,他们的切口是:“四大侠客辅一龙,敢教酷日换丽天。杀身成仁相顾惜,得遇风云上九重。”

京畿内,一时为之风声鹤唳。

变局

元十三限的人手已聚集了。

不过,鲁书一和燕诗二因事不能到,来的是赵画四、顾铁三、齐文六和叶棋五,还有“大开大合三残废”中的司马废、司徒残及司空残废。

另外还有两个蔡京派给他的人手:

“捧派”老大张显然。

“风派”老大刘全我。

这时候,他正拟大举迎截天衣居士,却收到这样的讯息:天衣居士已率众折南而去。

且越去越远。

大家本来斗志高昂地准备出袭,听到这个消息,有的松了一口气,有的十分无瘾,有的破口大骂天衣居士是无胆匪类,有的兴味索然,主张追击。

元十三限的脸色发金,目光也发金。

大家问他:“要追击还是散去?”

他只说:“等等。”

他等什么?

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敢问。

接近他的人,都几乎没给“冻僵了”。

——那是一股可怕的寒意,只要给他看在眼里,仿佛就立即冻上心头。

直至有人快马来报:

“元军师,请即回京。”

“何以?”

“京里来了刺客,要害太师,要弑圣上。”

众人听了都骇然。

“我们中了天衣匹夫的计了!”

“他在调虎离山。”

“我们速回京师救驾。”

元十三限却沉着语音下令:

“移师甜山!”

大家都给这一道命令震住了。

也怔住了。

——京城位于大车店之北二百里,天衣居士正从咸湖南奔酸岭,离京师有九百里之遥,甜山则是在京城以南七百里,为何元十三限既不北上返京保护皇上,也不发兵南下追杀天衣居士,却要移师于甜山?

难道元军师疯了不成?

“我们去酸岭做什么?”

“等人。”

“等谁?”

“天衣居士那一伙人会自投罗网。”

“他们?!”

“他们是用迂回曲折的方法,辗转回京,我们若逼追赶他,则只是给他逼得兜圈子追兔子。”

“那么京师告急——”

“不急。他们必定叫京里的同党发动,故布疑阵,其实只雷大雨小,虚张声势。我们若回京,他们正好乘虚而入;一旦与京里匪类结联,声势坐大,那就更不好对付了。”

“军师前几天是在等?”

“就等这消息。如果许笑一是身退,京里就不会泄露出狙杀的行动;一旦京里有风吹草动,必在叫我们分散注意力,绝非真退。”

“所以才转阵甜山?”

“他们既取道酸岭,无论从水路陆路,都必经甜山,我们就在那儿跟他们决一死战!”

于是他的手下恍然大悟。

元十三限寒着脸走了。

他到店后。

店后是草原。

他仰首望天。

负手沉思。

然后突然蹲了下来。

吃草。

猛吃草。

一口一口地狂吞噬着草。

就像一只着了魔的巨羚。

天衣居士收到功劲鸽传书的时候,是十二天后的光景。那鸽子却不是“飞”来的,而是唐宝牛他们太饿了或太馋了,竟一不小心射下了只在天的劲飞的鸽子,烤食之际,发现它足上系有致天衣居士的紧急密函。

方恨少平生最爱小动物,所以骂他:“你这个臭王八,连信鸽都射下来吃,差点消息都断了讯,该当何罪!”

唐宝牛则说:“要不是我射它下来,它可能飞过头了,也可能落到敌方手里了。幸好是我射下来,不然你们从何得来这讯息?”

他的话似乎是强词夺理,但也言之成理。

天衣居士收到了信息,沉思了半晌。

那时候,他们离甜山约莫还有百里之遥。那地方就叫三房山,天衣居士却突然屯驻不进。

又是蔡水择发问:“居士收到的是什么消息?”

天衣居士道:“元师弟既不自后追赶,也没返京守护,反而率众直扑甜山,看来已识破我的计策。”

唐宝牛顿时摩拳擦掌,“这样岂不是即将进行中原大会战?太好了!”

朱大块儿却担忧起来,“一切都落入元十三限的盘算之中,那岂不糟糕!”

温宝问:“不知居士现在有何打算?”

天衣居士却向梁阿牛问:“准备好了没有?”

梁阿牛即答:“咱们‘太平门’十一匹步程最快的马,我已弄到了六匹,它们是‘飞月’、‘飞雪’、‘飞花’、‘飞矢’、‘飞雨’、‘飞焰’,就屯在三房山之洞旁山隘口以北。”

天衣居士道:“很好。现在留唐宝牛、朱大块儿、张炭和蔡水择在这儿,用尽一切方法,吸引他们注意,你们正引队往甜山迈进。其他的人,一概乔装打扮,化整为零,一日兼赶三日路程,限三天赶到咸湖会合。只留下‘飞雨’一马,做迫要时联系用。”

众人心中惊疑,还是蔡水择发问:“那么,我们是在这儿吸住他们的兵力,居士则已进入京城发动总攻了?”

“正是。所以,你们拖延的时间愈长,对我们愈有利;你们拖住的敌手愈多,对我们的助益愈大。”

唐宝牛又摩拳擦掌,“这种伟大的任务,一不怕死,二不怕杀,三不怕牺牲,最适合我来干。”

朱大块儿惊惧道:“我们才四个人,居士又不在,他们都是非同小可的高手,会上了岂不是死路一条。”

张炭道:“甜山一带是稻米之乡,九月成熟,粒略细,身细白,是为‘芦花白’,万一死在那儿实在死得其所。”

朱大块儿一听,脸上大变,连忙啐道:“啐!啐!啐!大吉利是,这种不吉利的话,快吐口水再说!呸!呸!呸!”

他的人长得轩昂威武,直比唐宝牛还英雄三分,看来却不但胆小,而且还十分乸型。

蔡水择道:“其实,居士是早已知道元十三限会引军屯此,故用调虎离山之计,兵分二路,攻其不备?”

天衣居士答:“这点我原也拿捏不定。两军交锋,攻心为上,善战者未战已胜,现在是乱局,只好以亿变应万变。我本自咸湖进击,但元十三限早已封杀该地,我只好以撤退为虚,自甜山暗自进攻为实,调军再进。但元师弟确是精细,不受我们干扰,看准乱局,已调主力到甜山来截击。而我早已算准元老四有此应变之能,请‘太平门’梁阿牛准备好快马,暗下咸湖,声东击西,入城格毙蔡贼再说。”

蔡水择吓了一跳,忙道:“别这样说,我也是姓蔡的。”

唐宝牛“哈”的一声,发现鸡生了块龟壳似地道:“谁叫你好姓不姓,却偏生要姓蔡!你老是问个没完,可知居士多烦!”

“错了。”天衣居士正色道,“小蔡勇于发问,正不是因为他不懂,而是他懂;不是他不明白,而是他太明白了。他正是要代那些不敢、不主动、不好意思发话的人问明白。一个会发问的人要比会说话的人更高明:会说话的人不过是把自己的意见表达清楚,但会发问的人却能把对方的学问学识吸为己有。”

这番话使唐宝牛有些讪讪然,只说:“我都听得懂,所以才不问。”

于是天衣居士向张炭等四人分别面授机宜之后,便率梁阿牛、唐七昧、方恨少、温宝和何小河日夜兼程,直扑咸湖。

在披星戴月的路上,温宝还禁不住问出他心里的疑团:“你为什么要派他们四人留下来呢?”

“可有什么不妥?”

“朱大块儿胆小,唐宝牛鲁莽,这两人还互相看不顺眼,张炭和蔡水择不和已久,加上张炭使性爱闹,蔡水择却精打细算,难以合作,你留下这四人,只怕是别有用意。”

天衣居士逆风的衣袖鼓胀饱满。

他嘴里也似吃满了风,所以一时并没有详细回答温宝的问话,但温宝还是隐约听见他在疾风中笑说了一句:

“在乱世里出英雄;在变局里,也不妨动用一些古怪人物。”

然后他反问温宝:“你知道人何以为怪吗?”

温宝试答:“一种是性情古怪的,但外表不一定看得出来;一种是看来古怪的,其实只是他表达的方式不一定为世人所接受。”

天衣居士则道:“其实所谓古怪,只是不平常,未必是错的、坏的。有的人性格异常一些,与常情有悖,故视之为怪;有的人只不过是真诚真截,但俗人亦因而不解,故视之以怪。”

然后他说:“在常态里,怪人视为无味。在变局中,异人视之为常。所以请怪人应变,大局可定。”

温宝大有感悟。

可能是在急驰中对话之故,人在脱弩之矢一般的速度中,脑筋却分外明晰,所以天衣居士的话语,像空谷传音一般地印在他的听觉里,好像那些话不是用舌说的,而是在斩首后的痉挛中才突然顿悟的一种启示。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黎明,温宝目睹晨曦在半灰半败的天际,掷出了千道灿金烂亮的旭芒。

温宝认为这是个有力的征象。

这是个好天气。

这是变局的伊始。

——虽然,变局一开始时是好的,但结果不一定就是好的;反之亦然。

棋局

元十三限望看初升的旭阳,心里有一种憎恨的感觉。

他不喜欢黎明。

他甚至也不喜欢早上。

他常在夜间活动,白天起得很迟:尤其他习“伤心之箭”后,这种情形更为显著。

这时,他们离甜山不到一百里。

他一看到那抹亮丽的阳光,立刻找了一个阴暗的所在,拔了六根蓍草,占了一封。

在暗处的他,跟树荫外的午阳成对映,更显阴沉不定。他坐在暗处,脸色暗金,连刀疤也隐约有淡金的液体流动在疤沟里,仿佛心情也是这样。

大家看了,都不免有点举棋不定起来:千辛万苦、夙夜匪懈地赶到这儿,怎么行动却突然放缓下来了?

司徒残不禁探望“军师在干什么?”

叶棋五马上就答:“他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司徒残几乎没叫了起来,“没把握怎领我们去打仗?!”

司马废则不信。

“你怎么知道?”他问。

“一个人在极有信心的时候,是不会去问卜,也不会去计较自己的运程的。当自己已关心起命运的时候,通常都是失却信心之际。”

“真的?”

“你不信,可以去问元军师。他一定准备换道改阵。”

司徒残没有问。

他不敢问。

司马废没有问。

因为不好问。

司空残废可去问了。

元十三限没有答他,只问:“谁告诉你的?”

司空残废如实说了。

元十三限召集了众人,吩咐:“许笑一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他既然潜攻甜山,就不一定人在这一阵线上。如果他放弃甜山,就一定会选咸湖:只要给他攻入咸湖,咱们就截不住他了。所以,我们得兵分二路,不过,没有我命令,谁也不许出战。”

“是。”

“是。”

“是。”

“是。”

“是。”

“是。”

“是。”

“是。”

“不。”

居然有一个声音反对。

元十三限一看,原来是“风派”刘全我。

“咸湖北离京师五百里,甜山南距京城七百里,来回共一千二百里。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师如果不给我们出战权,我们岂不先机尽失,为敌所制,只挨打不还手?”

“不是不还手,而是许笑一若在,你们不是对手。到该打的时候,我自会下令。”

“那时岂不太迟?”

元十三限冷哼。

“捧派”的张显然立时说话了。

“军师神机百变,算无遗策,岂有失着?”

“那也难说。要是失去了机动应变之能,就像瞎了眼的老虎,再凶猛也得丧于猎户之手。”

刘全我说这话的时候,是瞪着元十三限的,他一向都看不起一味阿谀献谄的张显然。

“你加入我的行动里,你听谁的?”

元十三限森然问。

众人心中都为之一寒。

“听你的。”

刘全我仍瞪视着元十三限。

“主帅只须颁令,有必要跟部将说明原因吗?”

“没有。”

“那你听不听令?”

“听!”

“既然如比,为何说不?”

“因为你一人不能开两场战局,而没有你的那一头,又不能主动接战,必受牵制,必败无虞。”

“谁说一人不能理两头战局?只要运用得当,管十头都可以!”

刘全我一副不信的样子。

“不过,你提的意见很好,但提醒不了我,我自有分数。你敢提,且有见于此,这甜山一路,就由你领导,其中司徒残、司马废、赵画四三人都归你调度,怎样?”

这回,刘全我愣了半晌,才大声应答:

“是。”

他那么兴高采烈,使赵画四、司马废、司徒残都不悦起来。

“必要时,你们也可以试探,可以攻打,但要切记:不可以全力以赴,只要试出天衣居士在不在甜山这批人里,便可以了。”

“是。”

“你武功未必比司马、司徒、赵四强,但肯担当。能担当、有担当,两人交手,当然选强者对决;若两军对垒,则我能担当者为将。你可知我之意?”

“是。”

“两军对阵,一如对弈,最重要是先摸清敌人的攻势、实力和弱点、要害,有时,不妨车马炮齐出动,却尽虚晃一招,有时,连步卒方可杀入重围致敌死命。不过,无论是啥步骤,你们都一定不能误了传讯于我的事,知道吗?”

“是。”

刘全我因为猝受重用,所以元十三限每说一句,他都大声、热烈、响亮地回应。

“传信的方式有四,你们且仔细听着……”

已经进入甜山范围的朱大块儿、张炭、蔡水择、唐宝牛等四人,正在聚议。

张炭:“我们该行动了。”

唐宝牛:“我们早该行动了。”

朱大块儿:“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行动应特别小心。”

唐宝牛:“我们的行动早就够小心了。”

蔡水择:“居士叫我们尽量让对方知道:我们这伙人来了,而且人多势众,十分嚣横,声势汹汹。”

朱大块儿:“可是,我们的人,实在是非常少,少得……”

唐宝牛:“兵贵精不贵多,巨侠如我者一个就够了,你高大无胆,别再长他人的痔疮来灭自己伤风了。”

朱大块儿:“什……什么风?”

张炭:“马上风。他又来胡言乱语,胡吹大气了,不如大家正经点儿,看如何才能耀武扬威、招摇生事更好。”

唐宝牛:“招摇肇事,耀威造势,天下有谁比得上找神勇威武天下莫敌宇内第一世外无双天下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祖师爷宝牛大侠?”

张炭、朱大块儿、蔡水择:“佩服,佩服一口气说得脸不红眼不眨,胡吹大气,真是非你不可了。”

这下,唐宝牛可高兴了。

他立时发号施令,布署“造势行动”。

第二天,甜山一带,无人不知这一群“英雄豪杰”,莅临此地。

因为……

他们在本来宁谧安详的甜山之夜,放了整整一晚的炮仗。唐宝牛还张口跟朱大块儿一对天道地设的大嗓门,对唱了一夜山歌和情歌。他们还花银子跟当地农民们买下三百头牛:在牛皮上用红字写上个“元”,上面再加个“宀”,成了“完”字。他们竟还扮唱新娘,朱大块儿扮坐轿子的新娘,唐宝牛扮骑驴儿的新郎,张炭扮黑脸媒婆,蔡水择弄了三十三种兵器乒乒乓乓地敲响,还请了一群乐师来吹吹打打,足足闹了一天一夜。

这样子闹法,当然没有人还可以不知道这些人来了。

他们的重头戏是躲在一个足可容八十八人的密封大帐蓬里,高声谈笑、喝酒、猜拳、作乐,一个人扮七八个人的声音(这点张炭最行,他毕竟是“桃花社”里的好手),尽情聒噪(这点唐宝牛胜任有余),仰天长啸(朱大块儿看见皓月当空,本就有此冲动),制造杂音(这事蔡水择最在行,他可以把一对日月钩敲出了四十八人在的武动似的声音来)。

到了次日,谁不信他们有九十九人来了此地,那一定是个聋子、瞎子加呆子!

做了这些“手脚”之后,四人又分散四路,一在三房山的洞房山,日间燃烽,晚上举火;一上填房山,把盘踞其中的一群悍匪“青蚂蚁”全赶到山下;一到了私房山,到了山上的老林寺,迫寺中僧侣全不许念经,而找了一群野孩子来唱了一整天的莲花落。

这一来,更似人多势众,分别在甜山附近约三座山头同时出现。

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天衣居士的吩咐:

“在还没有弄清楚敌方虚实以前,最好做一些出其不意,虚张声势,故意示弱,颠倒无常的事,来扰乱他们的注意力和集中力。就像要知道这口井和这潭水到底有多深,不妨投一颗石子进去一样。”

“嗖”的一颗石子,在云天里疾闪而落,“咚”的一声,落入湖里。

这是未冬,只是近秋。那原本波平如镜的湖水,像风吹草原般地起了摺痕,渐渐扩大,漫漫地漾了开去。

赵画四觉得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为这秋天点了晴了。

这秋他守在甜山。甜山的枫叶很红,芦苇很白,稻穗很金,枯叶很黄。这时暮燕归巢,残阳如血。但那只是静的。人是人,物是物,物我只相忘,末交融。

如何能表达出“感时花溅泪”或是“青山犹哭声”呢?如何把人的泣欢化作物之写照,怎样将物的形来传人之神呢?

赵画四一向用他的画笔,在纸上画他的无尽天地。落笔越少,意越无尽。画最难画的是不画之处,这最见功力,一如武学,没有招式的绝招,才显功夫。

于是赵画四便以一颗石子,一石惊破水中天,把这秋色连波波映斜阳的景色,和人交融一道;涟漪中倒映水边的他,也化作千万无算,溶溶漾漾地荡了开去……

对这幅画,赵画四觉得踌躇满志。

他觉得自己这一悟,写画境界必又更进一层。

他心中正喜,突然回首。

这回首的一霎,他已准备好了十七种应变之法和十一记杀手锏,以及七种逃遁之法:包括跳湖暂避。

因为他已察觉敌人逼近了他。

——敌人已逼近到可以下手杀害他(虽然还未到一定可以杀死他)的地步。

不过,转身后的他,一切接下来的动作都已不必动作了。

因为来的是自己人。

——司徒残、司马废和刘全我。

赵画四也在这瞬间领悟了一点:

他的画功确在突飞猛进。

但武功(包括警觉力)却在速退。

——要是来的是敌人,刚才自己就很危险了。

——难道不可以画功和武功并进吗?

——难道人真的心力有限,若在一事下苦功,另一事就得因而荒功废业?

有这样的人吗?同时可以兼顾,而且周到,甚且要周身是刀,张张快利,有这种人吗?

如有,为啥不是自己?

“你傻愣愣地在干吗?”

“你老在想你的画,画画得好有什么用?除非你运气很好,不然,活都活不下去了,画好有个屁用。”

“教你:做好人比画好画重要。”

司徒残和司马废是一个责问一个劝。

刘全我却问:

“昨天甜山的事你知道了?”

赵画四身后的湖水依然余波漾荡,可是他以一种水波不兴的语调答:

“知道。”

“你有什么看法?”

“故布疑阵。”

“你是说天衣居士根本不在这一阵里?”

“如果他在,反而不必嚣狂若此。”

“可是我们是两军对垒,犹如相弈。”

“你的意思是:对方以实示处,以虚应实,所以虚实难分,实虚不知?”

“对。如果天衣居士在,他们大可不必如此张狂,天衣居士若在而又旨在叫我们入彀,那么当然要故作嚣张,让我们以为他不在而发动攻袭,自投罗网,所以他到底在不在,教人费疑猜。他们就是要我们猜。”

“这是一局棋,在不知道对方子力分布之前,是不能冒然发动攻势。所以,他们也在试探我们。”

“他们也不知道‘元老’在不在我们阵中。”

“这是关键。”

刘全我和赵画四眼睛都发了亮。

司徒残和司马废都趋了过来。

“现在,是天衣居士要急着入城,并不是我们急着要杀他。”

“所以,我们可以等,天衣居士不能等。”

“如果天衣居士在,那一定不能等下去,必然会发动攻击,就算是这样,一动不如一静,我们正可以静制动,只要一摸出虚实,立即把讯息报告‘元老’,及时来援。”

“要是天衣居士不在这一阵里,我们等下去,也不会有祸害,双方只不道是消磨着彼此的实力而已。而且,如果在两三天内他们仍然不发动攻击,那就是说:天衣居士不在那儿,我们且过去铲平了他,再去支援咸湖的‘元老’。”

司徒残和司马废只有听的份儿。他们说:

“我不习惯下棋,我只习惯打架。”

“我不管阴谋毒计,我只管冲锋陷阵。”

刘全我和赵画四相视而笑。

“其实没有部署的冲锋,只叫送死。为大将者,能战能谋,真正的交手,也是斗智,所谓手打三分,心计七分。只不过世人老要把这事分而为二,好像运计者胜之不武,勇斗者虽败犹荣似的。人总要为他自己不擅长的事找借口,表示他只是不屑为,而非不能为,其实一个人只要肯承认他们不能为和不可为者,已经是个一流的人物了。”

司徒残和司马废的回答也很妙:这道理我们也知道。

“可是人只有一生。

“我们知道咱兄弟俩可以做一流高手,但当不上顶尖高手,既然这样,就索性撒赖了,不理了,让自己那么辛苦、受那么大的压力干啥?放弃有时不是颓唐,反而是一种自在,我们只要不管了,只求为相爷办事,办好了自有富贵荣华、享之不尽,那不就好了吗?又要管鸡又得养鸭、放得牛来又看羊,这又何苦?能者多劳,咱们不想当能者,只要活得好,没天大的野心就只上楼不登天就是了。所以用脑子是你们的事,如果大捷,咱杀敌不后人,也沾一份大功。万一兵败,我们不必背一只天大的黑锅上路。这是咱俩哥儿跟你们不同之处。咱们宁愿当莽夫,而且当莽夫也有莫大的好处,咱们当得起莽夫;教你们来担你们却也当不起哩。”

刘全我听了,只说了一句:

“难怪相爷会那么信任你们了。”

这种话他说得很有些感慨,就像感慨一副骷髅不能成为一个活人一样。

之后,甜山这边风景独好。

司马废砍柴。

司徒残打猎。

赵画四当然画他的画。

刘全我更绝:

他唱歌。

唱客家山歌。

对着山唱。

唱的是绮情小调。

唱给对山的人听。

——可不知对山的人听了是什么想法?是啥滋味?

闷局

一天半之后,蔡水择、唐宝牛、张炭、朱大块儿聚议,研判敌情。

张炭:“元十三限一定不在甜山。”

唐宝牛向来习惯“造”张炭的“反”,“何以见得?”

张炭:“如果元十三限在,他早就率众发动攻势了,何必在那儿讳莫如深、扮老虎吓狼,穷耗时间?”

唐宝牛:“说不定他正是要叫我们上钓,叫我们入阵,他早已布好埋伏一举伏杀我们之计。”

张炭笑了,“如果元十三限不在那儿,想他们能够一举格杀得了我们吗?”

张炭的话充满了激将意味。

唐宝牛的豪气来了,“就算元十三限在,只要我也在,你们有啥可怕!”

张炭:“那么,如果元十三限在对山,他只要杀过来便是了,何必弄了这么一个闷局,把双方的人都拖死在这儿。”

唐宝牛豪情勃发,“对!我们就攻杀过去,砸了个稀巴烂再说!”

朱大块儿:“我看,咱们还是审慎点好。居士只要我们守,能拖则拖,不是着我们行险犯难。”

唐宝牛火大,“难怪你长得牛高马大,魁梧气势,能攀得上我三分,却是这般胆小懦弱畏怯没种!你要是怕,回家抱娃娃去!”

朱大块儿满脸委屈,“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想作无谓战斗,更不要有无谓牺牲。”

唐宝牛:“说得好听,世上所有怯于做事的人,一定不会承认他们不能,而只会推诿于他们不屑;世间一切不敢承担责任的人,一定不会说自己不敢,只会说自己不愿。难怪咱们‘七大寇’名震天下,个个光耀万丈、名动八表,咱沈虎禅大哥不论,光是我唐巨侠宝牛,就胆色过人、胆大包天、视死回归、勇者无惧、仁者无敌、义者无悔,而你们‘桃花社’有你姓朱的这种人,真是,嘿嘿嘿……真是积弱不振得来有道理。”

这一下,可同时激怒了张炭和朱大块儿。

他们两人都是“桃花社”的成员。

张炭一张黑脸变红脸,“你少来磨损我们‘桃花社’,论武林清誉,‘七大寇’还远比不上‘桃花社’!”

朱大块儿则一激动起来就口吃:“你你你……你别别别……”

“别”来“别”去,一时张口结舌,仍“别”不出来。

唐宝牛倒口齿便给:“你就别了。别忘了,你们老大是个女子,难怪社员们都带点娘娘腔了。喂,你脸色变红倒比平时有瞧头呢!”

张炭这回可真火了,“我们赖笑娥赖大姐是女的可不输男!你敢瞧扁了咱,有本事找天搬‘七大寇’来较量较量、比剑比剑!”

唐宝牛原是激人上火,却给人激得火上头了,大声道:“好,有朝一日,我们‘七大寇’就来会会你们‘桃花社’七道旋风!谁输了是孙子,谁不敢的是耗子,谁是女人就站一边去!”

张炭脸色阵红阵黑,“谁不敢应战的是你孙子!好,待我们这几战事了,你去找你的大哥,我去报我大姐,我们来决一胜负!”

唐宝牛:“好,就决一死战!就算今天要上,我唐巨侠也无有不奉陪!”

张炭:“今天大敌在前,犯不着先伤和气,而且你只落单一人,咱们‘桃花社’从不以众凌寡。”

唐宝牛又上火了,“我唐巨大侠天下无敌、武功盖世,你人多我就怕你!要真敢干的就来,来来来来来,我唐某退一步不算好汉!”

蔡水择见两边已闹个脸红耳赤,怕双方真的干上了,忙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大敌当前,岂可内斗?对手设这闷局,就是要我们沉不住气。咱们还是商议如何对敌为要!”

张炭一向对蔡水择就有成见:当年“桃花社”为大义而冒险全面发动攻势之际,当时蔡水择身在“七帮八会九联盟”中,既不发兵支援,自己也袖手旁观,“生死不知,枉为兄弟”,有过这样的“前科”,张炭是极瞧不起蔡水择的,于是说:“你怕生事,我也不怪,我只不想有负居士所托。这儿不怕好汉,只怕孬种混着搅和。老唐虽荒唐些,还算得上条好汉。”

蔡水择一听,垂下了头。

唐宝牛则大喜过望,笑呵呵道:“咱们毕竟还是老战友,好兄弟,待先打过这一场,咱再来约定两边人马,一定输赢。”

却听朱大块儿道:“……你你你……你别自自自大……总有一天,我朱大大大大大块块块儿儿……教你知道谁才是真汉汉汉子!”

原来他给激怒了,一路憋着结巴到现在,才能把话吐出来。

唐宝牛见朱大块儿涨红了脸,像头会脸红的牯牛,便哈哈道:“是了,你朱朱朱朱大大大大大块块块块块块儿儿儿儿儿儿儿的厉害极了!”

他这样一打趣,场面反而轻松下来了。

只朱大块儿仍咕噜叽里地咬着舌,不能把话透过舌根和牙龈变作他要说的话。

张炭也觉不该再这样闹下去,便说:“他们搞了咱一个闷局,差点使自家人沉不住气,闹了个窝里反。”

唐仁牛兴致又来了,“对了,不如咱们反守为攻,杀过去,破了闷局,岂不痛快!”

蔡水择突然道:“不可以,要退。”

张炭冷笑,“果然懦夫。”

蔡水择:“我们拔营而去,事实上却不走,他们敢追来,咱们正可攻袭之;如不攻来,彼营必弱,咱们正可掩杀过去。”

唐宝牛:“真费事,打就打,杀就杀,进就进,退就退,这么多的装作、矫饰,却短了英雄气!”

张炭沉吟了一阵子,肃然对唐宝牛道:“这倒是好计。就算元十三限在对营,咱们引他来犯,总比冒险抢攻的强。要是对方不敢追,其势必弱,咱们正好可杀他个措手不及!”

然后他对蔡水择说:“你这是妙计。”

蔡水择:“谢谢。”

张炭:“但我仍不喜欢你。”

蔡水择:“我知道。”

朱大块儿:“我我我也赞同‘火孩儿’的战略。”

他显然余怒未消,说话仍有结巴。

唐宝牛却凑过去巴结他:“好哇,你朱大块头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然后又感慨道:“哎哎,想我志大才高,偏生遇阴谋阳谋,只空负了英气志,豪杰气!”

张炭白了他一眼,问蔡水择:“你看咱们应当怎么做?”

蔡水择:“拔营,而且要让敌方知道,咱们要溜。”

张炭心中默算,“今晚有风。”

朱大块儿忽道:“而且风大。”

张炭:“今夜也有月亮。”

唐宝牛哗然,“喂,你们以为在江畔乘凉赏月吗?”

张炭:“咱们引他们来干啥?”

唐宝牛一呆,“伏袭啊。”

张炭:“伏袭不用布置吗?布置能不理天时地利吗?有月亮好比敌人头上全挂了盏明灯,能不顾虑吗?”

唐宝牛愣住了,“这……”

朱大块儿忽又道:“有月光也有好处。”

张炭:“哦?”

朱大块儿:“一个老江湖,摸黑反而晓得提防。月亮不比太阳,我们大可只让对方瞧见该瞧见的,看不见不该见的。这样,敌人就会做不该做的事,并且不做该做的事了。”

大家都对朱大块儿刮目相看。

朱大块儿忽然惨叫了一声。

“救命啊!”

他大叫,直跳起来拼命甩手。众人定过神来,发现他手背上正爬着一只蜥蜴。

一只小小小小的、无伤无害的小蜥蜴。

然而他却像遭毒蛇噬着一般恐慌。

气局

山阴这边,很静。

许是因为山阳那边,住着几个热闹的人,他们在那儿,极为吵,连那儿的虫豸、知了和鸟雀,也特别喧,吵得像座山里林中的闹市,没完没了。

到了入夜,鸟声停了,不知哪儿的兽鸣狼嗥又此起彼落,就连和尚念经的喃喃也特别响。但山阴却一直很静。他们在守候,等待一击。从山坳里望过去,烟树萧条,暮霭苍茫,荒冷得仿佛在看的那双也不是人眼,月华初升,带点怯意,秋晚覆掩过无色的垄土,凉冷得动人。

赵画四觉得很满意。

因为他刚吃下了一个女子。

一个很有味道的女子。

他把她给吃下去了。

整个吃下去了。

漂亮的女孩子是拿来欣赏的,美丽的女子是给人爱的——他却是为何要把一个很好看的年轻女子吃下肚里去呢?

看来无稽,原因其实再也简单不过。

——为来为去都是为了画。

他要作画,并且要他的画更进一步。

他不能容让他的画停滞于一个境地。

——止境,便是艺术家的绝境。

他有自知之明:

他的画画得已够风流、潇洒、清奇、飘逸、旷达、高远,但就是差了一点:

不够神韵。

神见于采,一幅好画,如见作者的风姿神貌。韵是风韵,也是气韵。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讲究在落笔与下笔之处,那是一幅画的灵魂,也是画者的风骨。

可是他觉得他没有这些。

怎样才可以得到这些呢?

所以当他看见在甜山山阴农宅里有一个长得很甜、很有味道的小女孩的时候,他便杀了她的父母家人,并且吃了她。

他认为以毒可以攻毒。

奇人可用奇法。

他自己就是奇士。

他用的方法也许古怪一些,但可能很有效,所以不妨试试,而且应该多试一试。

——为了作画,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啥都可以做。

他就是为了可以遍览御书房的真迹名画,而为蔡京效死拼命。

他痴于画。

事实上,像吃了一个很有味道的女子以图可以画出很有韵味的画来这种事,他是常干的,而且,他也不以为自己怪狂:因为天下人都常在做着这类无聊的事。

譬如:杀了动物,取其皮羽,披戴身上,就以为能跟那动物一般漂亮美丽了。又如:取杀动物体内的某部分,以为吃其鞭可壮阳,食睾丸可促精壮,涂其脂可护肤,服龟苓可滋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早已习以为常。

所以赵画四并不感到罪恶。

他只觉得那女子很好吃。

——她是甜的。

司徒残和司马废看在眼里,也不去阻止他,只笑说:“他是疯的。”

——小姑娘是用来玩的,不是吃的,太可惜了。

因此,山阴这边,自从他们四人在此戎守之后,便没有什么声音(包括人声),那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你只敢对天使咆哮造反,你决不敢对恶魔招惹胡闹。

刘全我回来了。他常常突然而去,更常常突然而回。

让人莫测高深,无法预计,无疑是作为领袖的最佳护身符。

可是这使得司徒残和司马废更来得清闲。

——反正,这不关我们的事。

——元老把大权交了给他,且看他怎么担当。

一个团队里,其实最怕的,就是这种心态:

这与我们无关!

看他怎样“死”!

——一旦是抱持这种想法,这团队合作的力量,便告瓦解了。

非但瓦解,有时还会互相抵制,彼此牵累。

元十三限把驻守甜山的子力交给刘全我负责。

因为他有担当。

——一个男子汉能成为男子汉的最重要条件,便是要能够、胆敢、勇于担当,甚至可以说,就算一个人长得眉粗眼大、轩昂七尺、气派堂堂,但只要他没有承担大事的勇色豪情,那也称不上是一条好汉。

刘全我这次回来,眉宇间有抑制不住的振奋,语言间也很有点匆急。

这显然跟他平时的冷静沉着不一样。所以司徒和司马都觉得奇怪(除了赵画四,他还在回味吃那女孩子的滋味):

“什么事?”

“出战了。”

“为什么?”

“对方正在撤退。”

“确实的吗?!”

“确然。老林寺的和尚有我们的人,据报他们确是在全面撤走。”

“这么说,天衣居士确不在甜山了。”

“恐怕错不了了。兵法有云:穷寇莫追……咱们不如迅即和‘元老’会合于咸湖,全力打击天衣居士更妙。”

“不对。他们若还在稳守,气局很定,咱们不可轻攫其锋,两军实力相近,以武力互拼,难免伤亡,纵胜也未必有利。可是他们一退,气势大失,气局已弱,咱们正好杀他个落花流水、斩草除根。要不然,他们一旦跟咸湖兵力会合上了又成一支劲旅,那时再要斩除,恐已不易了。”

“那么……‘元老’那边?”

“我会通知他的。”

“我们……怎么攻法?”

“司马、司徒,负责追杀。杀一敌是一功。歼敌,这全是你们的功劳;若为敌所歼,也怨不得人。赵画四,你负责兜截住他们的去路。若让一人逃了,是你放行;如能一网打尽,是你尽力。我独负责追赶他们,逼他们入绝路,你们再来瓮中捉鳖。”

“好。”

“就这么决定了。”

“好久没大开杀戒了。”

三人都亢奋起来。

司徒腰间的蟒鞭在颤动,仿似一条活蛇。司马背上的金鞭在发亮,像照在上面的不是月色而是阳光。赵画四就像即将要作画。

并且即将要完成一幅旷世绝作。

这都是因为:

刘全我懂得把责任移到他们身上。

——若要一条汉子成为好汉,只要给他负起适当的责任,他们就会好汉给你看。

军队出战前,士气比兵力更重要。

而团结又比士气更切要。

奇局

张炭、朱大块儿、蔡水择、唐宝牛四人,正布好局等敌人来。

“敌人来了,我们便可以知道对方的虚实了。我们的责任是要把敌手引过来。”

“只要摸清敌方的虚实,就立即通知居士:元十三限要是在甜山,居士立即攻入咸湖:元十三限如果不在这儿,居士可立刻折返甜山。”

“这是我们的任务。也是我们留在这儿的目的。”

张炭和蔡水择交换了意见。

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虽然,张炭相当瞧不起蔡水择,蔡水择也常故意躲开张炭,但在商讨重大事情的时候,他们都能摒除己见,了无偏见地讨论商量。

唐宝牛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得在此地布阵。”

“然后兵分两路。”

“之后便得要忍耐。”

“还有等待。”

“忍?!”唐宝牛叫了起来。

他平生最怕等和忍。

——偏偏人生就是常常要等待和忍耐,而且也充满了期待和无奈。

张炭:“我们得要等敌人来?”

蔡水择:“你愈能够忍人之所不能忍,便愈有机可趁。”

唐宝牛感慨:“我当武林中人,便是以为不必像常人一样,老是忍,不然就是等,人生匆匆就数十年,不是在等中过就是在忍里度,多可悲啊!没想到当了像我这样的武林第一寂寞无敌高手,到头来,仍不是等,就是忍,真是没意思得很。”

蔡水择笑了,“其实当武林人物,要比常人更能等,更要忍。何以?光是练武,就比儒生的十年寒窗无人问所下的功夫更苦,你不苦练,哪能有成?迟早只成刀下鬼、剑底魂!练武的过程就是忍耐着等待。”

张炭却转问朱大块儿:“你喃喃自语做什么?”

朱大块儿:“我在许愿。”

唐宝牛叫了起来:“许愿?!”

朱大块儿:“我作战之前,一定许愿;凡有大事要做,一定先得祈祷。这样我心里才有了依靠,取舍进退都有实儿。”

唐宝牛不屑,“我才不许愿。成就成,败就败,一切靠自己,许愿又怎样?天下多少无告苦民都向天许愿,结果不是一样天不从人愿!既然许愿不能从心所欲,又许来做甚?不如我不从天愿!”

朱大块儿:“我跟你们不同。我是为制止杀戮才入武林,而不是要在江湖上另造杀孽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在,你们认为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恶人当得善终,而好人多不长命,所以其实没有报应这回事,至于报应在他人子孙,则太不公平,也太不像话了!而我却不然。我偏生是一做坏事,报应即至;但做好事也常见回报。所以我信命,只不过不大认命而已。”

张炭:“愿望其实是一种摸索。摸索是没有信心的行动,我也很少许愿。”

朱大块儿:“只是,我们活着,谁不是摸索着前行?”

唐宝牛立时叫道:“如果要兵分两路,千万别把我和他这样深奥的人摆在一起,我怕我会受不了的!”

张炭大表赞同:“对,跟一些人在一道不如独战江湖!”

他的意思很明显。

他可不愿跟蔡水择在一道。

蔡水择则反对,“不。不和的人应该守在一起。唯有你瞧不起对方,所以更不能让对方看扁,更加要独撑大局。这样,才有互相激发的意义。”

张炭很不愿意,但他立时认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一个人和朋友在一起比较疏忽。

——跟敌人在一起却总会比较警惕。

——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多半比较耽于逸乐。

——但与所恨的人相处却多会努力不懈。

唐宝牛这回又叫了起来:“这样岂不是要我跟这大番薯在一起?!”

朱大块儿奇道:“大番薯?是谁?”

全场只有他不认识这个人。

唐宝牛觉得自己真该许愿了。

他许愿身伴的人最好突然成了哑巴。

不过他这愿望很不实际:非但如此,朱大块儿不止没有闭上嘴巴,而且还特别多话,多话得接近“八卦”。

“你有没有发现今晚的月色很美?月华如水,人生若梦。你看,今夜的雾气还很浓,那像烟一般抚过我们臂间的轻纱,就是来如春风去似浮云的雾了。如果现在是白天,一定是‘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的美景了。可惜现在是晚上。可是夜晚也有夜晚的好处。夜色有着老虎一般的温柔,你闻那香味,那是夜的香味,白天这儿一定开满了山花,所以到了晚上才会绽放出如此浓郁芬芳的香味来……”

唐宝牛忽咕哝了一声:“老虎怎么会温柔?”

朱大块儿:“你没看过老虎跨过溪涧时的步姿吗?你别直以为老虎只会凶暴,它看到一朵美丽的花时,表情也是温柔的。”

唐宝牛:“你真烦。”

朱大块儿:“你真是俗人。”

唐宝牛:“现在你来这儿是来杀人,不是吟诗!”

朱大块儿:“杀人写好诗,诗好可杀人;写诗杀人,本来就是同一回事。杀人杀得毫无情趣,怎能好好地杀人?那只配给人杀!一个好的杀人者总是把杀人当作件替天行道、自娱娱人的趣事,人世之间的斗争亦复如是。如果一边杀一边厌倦,一路打一路恐惧,一面斗一面负担,他天生就不是个好的斗争者。不如归隐田园,清风明月,来得舒坦安然些。”

唐宝牛讶然,“没想到你还有这些意见!你几时偷听过我说话,把我的伟论偷抄了过来的?不过你还没学得我的神髓。我的生命就是决斗,没有决斗就没有生命。人生是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不住不断的决战,不决战,生命就没有进步,生存只是一种停滞。沈虎禅老大说过:‘不惊天动地,就得寂天寞地;有能者非大成即大败,不死不生,不如不活,你要打败每一个敌人,首先得要与自己为敌,不住地打败自己,才能击杀敌人。’他说的这种至高境界,我早已达到了,所以觉得满怀寂寞。”

朱大块儿居然十分敬羡,而且也相当歉意,“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早就说过了这样的话,无意间抄袭了你的理论,真抱歉。”

唐宝牛对他顿时好感起来,于是就“好心”多“教”他两句:“对付敌人,最重要的是斗志,其次是杀气。你取得胜利后杀不杀敌倒在其次,但你既无斗志就上不了阵,若无杀气那只为敌所杀,你这样风啊花啊云啊月啊的,心中温柔,哪能抗敌?作为一个斗士,要比敌人刚猛,且得要刚猛一倍、十倍、百倍,才有取胜之望!”

朱大块儿却不同意,“对敌不一定要取胜的!”

唐宝牛叫了起来:“对敌不取胜难道是求败?!”

朱大块儿安然自若,“对敌只是用来取得经验的。落败也不失为一种经验。经验其实都很美,不管好的坏的,你可以用美去处理它、感受它、转化它!”

唐宝牛:“美得你!你若不够刚猛,就得落败在战场上,失败往往就是送死,死了看你还怎么臭美!”

朱大块儿:“不一定要刚猛才能制胜。你看流水,它多柔、多弱、多无力,但它亦能覆舟、灭火、断金,世上许多刚强的事物,都耐不起它的冲击和淹没。”

唐宝牛忽叫:“好臭。”

朱大块儿诧然,“什么好臭?”

唐宝牛:“花,花的味道好臭。”

朱大块:“什……什么?!”

唐宝牛咒骂:“死月亮。”

朱大块儿涨红了脸:“怎怎怎……么么月亮你都要要……骂骂骂?!”唐宝牛骂花骂月,比骂他自己还激动。

他一激动起来,又口吃了。

唐宝牛更为得意,“我不止要骂月,还骂风、骂夜、骂你!!”

朱大块儿:“你……你……你……我……我……我……”

唐宝牛呵呵笑了起来,露出森然白牙,“什么你你你我我我的!你说啥个以柔制刚,一激你就这样抵受不住,还算啥人物!人说骨勇的,怒而面白;血勇的,怒而面红;气勇的,怒而面青;神勇的,怒而面不改容,你是哪门子勇?生气起来,舌打结脚打颤脖子不会撑头;我骂花不该吗,本来好生清新空气,却来这一阵浓香,万一敌人趁机燃了迷魂香也难察觉,这害人的花香能说不臭吗?我来问你:如果没有风,敌人衣袂之声便轻晰可辨,而今风吹草动,你说敌在何处?这恼人的风不该骂吗?我却问你:居然这夜还有月色,这一照,咱们的布局,先得毁了一半!这光头月不该骂吗?我可要问你:这夜跟其他千千个夜晚一样,黑乎乎、乌鸦鸦的,我最讨厌!我喜欢大白的天,光亮亮的正大光明,动口的卷舌头,动手的挥拳头,动脚的踢他娘个头,不必鬼鬼祟祟,闪闪缩缩,窝在里头。勾心斗角,胜了不光彩,输了不英雄!我问你:这都不该骂吗?还有你,这般诗意,发骚了是吗?这样忧悒,思春了不成?居然在我这样骁勇善战的人之身边一起作战,这也真是上天编排的一个奇局!”

朱大块儿这回给骂个脸色阵青阵白而又转红不已,但唐宝牛骂的话他又一个字都反驳不得,只仍在舌尖折腾着:“……奇……局……”

唐宝牛咧嘴一笑,“当然是奇局。我那么优秀,你那么差劲。我那么英勇,你那么懦怯。我那么机警,你那么迟钝——何况,我也不明白像我那么英明神武洁身自爱的人怎么会开始有点喜欢这么笨痴愚可悲可哀的你呢!!”

他想不通。

没料朱大块儿却忽而平静了下来。

而且嘴角还微微有些笑意。

这惹得唐宝牛忍不住去问他:“你听了我的妙论高见之后,感动得要哭是不是?那就哭出来啊,不要强装成笑容,你的笑容实在太难看了!”

朱大块儿:“我不是给你感动。”

唐宝牛更要问下去:“哦?”

朱大块儿:“我是给自己感动了。”

唐宝牛不敢置信,“吓?”

朱大块儿:“你看,你已经给我感化了,所以说话也开始温柔起来了,你看我能感化得了这样凶暴的你,我能不给自己感动吗?!”

这回到唐宝牛为之气结,只不过他突然问了一句:“你也不错,我看错你了。”

这次到朱大块儿奇了,“什么不错?”

唐宝牛平静地说:“原来你只怕蜥蜴,别的什么都不怕。”

说完之后,也很平静地向下望。

望他的脚。

于是朱大块儿也低首去望自己的脚。

脚踝。

那儿有一只水蛭,正附在他的胫踝之间,蠕蠕而动,湿软肥黏的身子透着暗红,想必是饱吞了朱大块儿的血吧?

朱大块儿静了半晌。

唐宝牛望着他笑笑:没想到这大元宝对这种事物全不在意。

他显然是下判断得太早些了。

因为朱大块儿已暴发出一声大叫。

惨叫。

惨叫声像一支给捂着裹起来的爆竹在半空闷闷地爆炸。

“我的妈呀——”朱大块儿如此狂喊。

仅就是为了一只水蛭!

这时,刘全我、司徒、司马,还有赵画四,已潜行穿过甜山山阴的有味岭,进入了私房山的范围里。

他们往老林寺推进:

“得先取下老林寺。老林寺居高临下,是甜山的制高点。我们拿下了那儿,就可以占尽上风。何况,那儿有我们的人,我们可以轻易取得天衣居士行踪的讯息。要攻甜山,先要进军老林寺。”

这是刘全我的意见。

其他三人都很同意。

趁月色如刀,他们四人分开但不远离地向目标推进。

这时候,他们便乍然听见那一声叫。

那一声惨叫:朱大块儿的嚎叫声。

发生什么事了?

既然前面有惨叫声,敢情敌人仍未退走?

可是又为啥发出惨叫?

是敌人遇敌?是援军来了?或是敌手们自己内哄?还是故布疑阵?

这会儿,自己这几人,究竟是要涉奇局,还是卷入敌人的埋伏里呢?

生局

张炭和蔡水择埋伏的方式很“特别”。

——虽然“特别”,但他们仍能在一起,而且,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的举止行动。张炭很留意蔡水择的行动。

这点蔡水择也发现了。

他本来正在看着地上的蚂蚁。

蚂蚁正在搬家:有的蚂蚁夹在中间“护送”,有的走在前边和两侧“探哨”,有的伸着触颚“放风”,有的举托比它们自己至少还重上四倍的食物急步猛走。

他在看蚂蚁的布局,就像在下一盘棋,读一本艰深而有趣的书。

他是那么专注,但忽然抬头,望向张炭,“你在看我。”张炭望着眼前的人,像看着自己指甲里的泥垢。

蔡水择却径自说下去:“你已望了我很久了。”

张炭冷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盯住你?”

蔡水择:“因为你怕我溜走。”

张炭:“想不到你还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介意我过去那件事?”

“别提过去,我跟你没有过去,而且,你的事也没那么伟大,得教人老记着。”

蔡水择用手指去碰那灯芯的火焰。

他用拇、食二指去捏它。

“嗞”的一声。

火焰居然淡淡地燃在他的指尖上。

张炭冷冷地说:“玩火的人终为火所焚,怕死的人终究还是死的,怕事的人就算不惹事,但到头来终还是有事躲不过。”

蔡水择也不生气,只是忽然改了话题:“你看今晚会不会有战役?”

张炭沉吟了一下子,“恐怕难免。”

“是生局还是死局?”

“生死难分,胜负未定。”

“你对今晚的局面会不会有些担心?!”

“我只担心天衣居士。”

“为什么?”

“因为元十三限的主要目的,还不是在截击或阻止对蔡京的刺杀行动,如果要防止有人取蔡京性命,只要在姓蔡的身边小心维护便是了,何必劳师动众地到甜山来阻截?元十三限要对付的是天衣居士。天衣居士就算留在白须园,他也一样会找上门去的,所以,天衣居士把战场放到前边来,让元十三限背后的人受到威胁,化被动为主动,反守为攻,我怕真打起来,我们都帮不上居士什么忙。”

“所以你怕?!”

“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水择一笑,他的笑意里有无限缅怀的无奈,但全无敌意,“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战役之前,总是在想:这一刻什么时候才过去?我几时才能过了这一关?过了这一刻的心情又是怎样啊?在战役之后多轻松啊,但为啥偏这时候却是在重大关头之前,一切仍是未知。你说的:这种时候最是难过……”

张炭的眼睛仿佛给蔡水择指上的火点亮了。

因为蔡水择记住了他的话。

——有什么事,比人记住了他自己也认为得意的话更高兴。

所以,其实要使一个男人开心是很容易的事。

——至少要比逗女人开心要花点心思更不花钱。

于是他说了下去:“一场重要的战役,其迫力只在之前,而不是在战役中、战斗后。战役里哪有时间思考,唯有全力以赴,什么都忘了。战斗之后,结果已定,好的坏的死的生的,都无关重大了。人最感压力的是在一件事知道它会来临但仍当未知结果之际,时间是不能改换、转位的,要不然,前一霎换后一霎,心情便完全不一样了,所以,面对重大的战役,我总是在希望它快点过去,并一直在揣想如果现在已经过去了,我的心情又会如何?”

蔡水择:“只要难关过去了之后,人们多又放松了下来,很少去回顾难关未渡之前的忐忑心情,所以也不能珍惜此刻无事便是福的心境。”

张炭:“便是。我也常常在未渡难关时苦思:那些名侠大侠、战将勇将,在一战定江山前,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会怕,会紧张,会彷徨疑虑?我们只知道他们战胜这一仗、那一战,如何名动天下,怎样威震八方,但他们在一战功成之前,曾怕过吗?恐惧过吗?担心过惨败的后果吗?我不知道。”

蔡水择:“他们也一样会怕的。”

“哦?”

“他们是人,是人就会怕,就会注重得失,就会期待取胜。我想:他们在决战之前,一样会担惊受怕的。我也问过一些前辈高手大人物,他们也承认这点,他们还说,不担忧的就不是人了,而且紧张也有好处:紧张才会把潜力全激发出来,能发挥比平时更大十百倍的力量。所以有时害怕也是好事——有恐惧才有克服恐惧;有难关亦是美事——有难关才有冲破难关。”

张炭这才有了些笑意绽放他脸上的小痘痘之间,“你呢?”

蔡水择:“我?”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吧?在决战之前,为了放松自己,故意找些事来分心。我跟你一道作战过不少次数了吧?那次跟‘桃花社’去对付‘四大名缉’时,你在研究自己和同行的弟兄们掌中的婚姻线……”

“我本来是看自己的,结果大家都要我看一看。”

“有次我们‘七道旋风’去对付‘九大鬼’之际,你却陶醉在自己的腹痛中。”

“那天我确是腹疼如绞。”

“但你却十分陶醉,像是一种享受。”

“——这也是的,当一个人正忍受断指之痛,才不会记得蚊子蜇了一口的痛。”

“那次我们两人去伏袭金大朱和朱大金,你却看着一只蜈蚣,看得竟似痴了。”

“那的确是一只美艳动人的蜈蚣。”

“但那只是一只蜈蚣。”

“哪怕只是一条小小的虫,上天造万物,都美得惊人。只要看一花一草一树一叶,都有着令人一世赞羡不绝的美。”

“所以刚才你就在看蚂蚁。”

“蚂蚁比人伟大。”

“伟大?”

“它们比人团结,且不受分化;它们不止伟大,远比人强。”

“强?!”

“它们每一只都可以抬起比它自己重四十倍的事物,我们人除了少数习武有成的高手之外,仅以本身的能力,爪不如虎利,牙不如蛇尖,便连翅膀也没有,蚂蚁有预知地震、地陷、豪雨、火灾和雷殛的本领,这些,我们都付诸阙如。”

“我倒有一些。”

“所以我也喜欢观察你。”

“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发现你自私,遇上事情,你逃避,你只求自保,你由得兄弟朋友去顶,你退开一边,以假的热情来进行真的无情,以伤人的冷酷来进行帮人的把戏,我看透你了。”

蔡水择垂下了头,“我不企求你的原谅。”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这时际,却传来朱大块儿惊心动魂的惨嚎。

张炭变色。

蔡水择却镇定,“他不是遇敌,只是不知又踩着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遇险了?”

“这叫声跟他上次见着一只蜥蜴时是一样的,有些人,平时胆小畏怯,但遇上真正的大敌的时候,可能会比什么人都勇悍坚定。”

“对了!正如有些人,看来沉着镇定,但一旦遇上要拿出勇色豪情的大事,他能拿出来的只有好色绝情。”

蔡水择苦笑。

他知道张炭的话锋永远不会放过他。

有些人容易忘了自己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

这是种幸福的人。

但蔡水择显然不是。

因为他常记得自己的错处。

有些人很难忘记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这是不幸的人。

张炭显然是其中之一。

至少他想起蔡水择在“台字旗”之役就火大。

那一场战役本来不需要“七道旋风”来打的:

“九连盟”联合起来,要吞掉“刺花纹堂”。

原因很简单:“刺花纹堂”不该冒起来,既冒起来,就不能不归附于“七帮八会九联盟”。

所以,“九连盟”以洪水的身姿来吞噬这小小的但一向以来都以孤苦伸张正义为职志的小流派。“刺花纹堂”孤立无援,唯有降或战。

“刺花纹堂”上下十八人,宁死不降。面对如火山爆发的熔岩,宁可化为灰烬,也求一战殉死,永不言悔,只怕有憾。

这激起了“桃花社”社长赖笑娥的怒愤。

她去责问“九连盟”虎盟的萨星豪:“你们为什么要欺压‘刺花纹堂’?”

虎盟的回答是:

“因为他们不够壮大。”

她又去问龙盟的王嵯峨。

龙盟的回答更绝:

“因为我们高兴。”

赖笑娥登时便说:

“那如果我们高兴,便也可以站在‘刺花纹堂’那一边,对付你们了?!”

王嵯峨大笑,“我们歼灭‘刺花纹堂’,如同泰山压顶,杀这些小派小系小组织,如同踩死蚂蚁。你帮他们?是自寻死路。”

萨星豪也大笑不已,“赖笑娥,还是去管好你的‘桃花社’吧!管闲事是没好下场的,何况你为的是武林几只耗子,如果得罪的是狮子老虎,多划不来呀!他们是老鼠,我们是猫,为江湖清除败类,是我们的事,没你的事,你看我们怎么赶尽杀绝这些不自量力窝在阴沟里的小辈吧!最好,你过来帮我们坑杀这些耗子,讨个大功吧!”

听了他们的话,赖笑娥笑了起来。

张炭永远忘不了赖大姐的笑。

那是很英气很男子的笑。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帮耗子,猫来咬猫,狗来咬狗,人来也得狠狠咬他几口!”赖笑娥银铃一般的语音是这样说的:“我帮‘刺花纹堂’,跟你们斗。”

萨星豪和王嵯峨都很错愕,“太笨了,太荒唐了,太不知自爱了!”

“你为啥要这样做?”

“无他。你们以强凌弱,我就帮弱者,我认为这样做是很有趣的事。”

“你!”

“你不要后悔!”

赖笑娥平生做事,当然不会后悔。

——无悔不见得就是好事,不知反省的人都不知悔;但一个人若能无悔得来可以无愧,这才是真正能无憾的无悔。

她这样做,不仅是要站在正义的一方,同时也是站在弱者的一方。

她去挑战至大的强者。

她的兄弟们都支持她。

于是恶斗终于开始,张炭、朱大块儿、“刀下留头”、张叹、小雪衣、齐相好等要约蔡水择一道帮手。蔡水择推说他的“天火神刀”未练成,正到要害关头,不可以半途而废,所以不能共赴危艰。开战不久,“桃花社”和“刺花纹堂”全吃不住排山倒海的攻势,边退边战,曾一度逃到大车店的“黑面蔡家”去,张炭要求蔡水择暂时让这干落难的兄弟姐妹避一避,要他最好还能请动其他“黑面蔡家”高手前来相助退敌,可是这些都遭蔡水择一一严拒,理由是:

“我父母兄弟姐妹家人这一系,虽生长在‘兵器大王黑面蔡家’,但都不是武林中人,我不能插手江湖是非恩怨中,使他们受累担惊。”

于是既不出手,也不收容。

因此张炭鄙视他、痛恨他,要不是赖大姐阻止说:“说不定他也有难言之隐。为侠道者,可以自己为正义舍死忘生,但不可逼人也为此捐躯舍身。他只要不反过来杀一刀,就算不是我们的兄弟,也可以是我们的朋友。”

那一次,要不是“九大关刀”龙放啸等人相助,恐怕“桃花社”和“刺花纹堂”就得尽毁。

不过张炭还是不能原谅他。

因为他真心当过对方是他的兄弟。

——兄弟跟朋友是不一样的。

你可以关心朋友,但却会为兄弟卖命。

——兄弟不是这样当的。

张炭从此就瞧不起蔡水择,不屑跟他在一起:这几年来,蔡水择又重新出道了,却怪有缘分的,老是跟他凑在一道,张炭每次都借故避开。

这一次,却避不了。

他们不但是在同一阵线里,而且还是同在一组合里,更且,他们是同在一起、伺伏敌人的进侵,同在一座庙里。

他们同在的是什么庙?

甜山山峰的老林寺。

他们同在庙的什么地方?

一个敌人不会发现是他们的所在。

那是什么所在?

这时候,敌人已开始进入庙里。

他们看见敌人无声地进入庙里大殿,拖着两条长长的影。

一个手上像拖着一条翻腾着、辗转着、流动着、蠕颤着的蛇。

那黑身的蛇却是没有声息的。

另一个人手上的鞭映照着庙堂上的烛火,灿亮得像节节都在眼前惊起了金色的爆炸。

那是司马,还有司徒。

两人进入了佛殿。

他们显然没有发现张炭和蔡水择。

蔡水择和张炭却看见了他们。

他们到底是藏在什么地方,才能使他们可以监视敌人的一举一动,而且还一清二楚,但敌人却无法发现他们人在何处?

司徒和司马一入佛殿,就开始警觉到:有人在注视他们。

可是人在哪里?

两人迅速四面搜检:

没有人。

但他们应敌多年,几经江湖大风大浪,自信感觉是不会错的。

不过,既感觉到敌人的存在而找不到敌人,那就是敌在暗,我在明,这是很不利的处境。

除了进来的门外,另外还有三处出路。

司徒笑了,“看来,生路是有的。”

司马接道:“不过,我们却像是入了局。”

司徒:“入了局才能破局。”

司马:“只怕当局者迷。”

司徒:“要不当局者迷,有一个办法。”

司马:“那就是要起死回生。”

司徒:“只要找一个人替我们大死一番,我们便可以大活下去了。”

司马:“所以死局到我们手上,也得变为生局。”

司徒:“如果这儿确有敌人布局,那么,我们这一下可准能砸了他的局;如果没有,这一试,也一定可以试出来了。”

司马:“因此,对我们而言,能扭转乾坤者,永远都能掌握生局,粉碎死局。”

妙局

司马废和司徒残的对话似不止是两人在说话。

他们似是说给第三者听的。

这就是元十三限把这两人留在甜山的理由:

因为这三师兄弟(包括司空残废)极有警觉力。

在武林中闯荡的人,没有警觉力,就不会有危机感;没有危机感的人,根本不适合在江湖上生存——皆因江湖风波恶,无处不险滩,一个对危机没有特殊警觉能力的人,就算武功再好,在江湖道上难免迟早都会成为牺牲品。

司马废的警觉性极高。他跟在元十三限身边,学到的是:随时随刻要提防别人的暗算。

所以他已学会就算眼睛不看着人也可以知道对方在做些什么的本领。

司徒残的危机感也极高。他在傅宗书那儿学得如何暗算人,而暗算人的方法千方百计,千奇百怪,要亲自动手已然棋差一着了。最高妙的暗算是受暗算的人着了暗算还终生感谢你的相帮而帮你抵挡住一切暗算。

所以司徒残已学会光凭着对方的眼睛已知对方想干什么:敌还是友?

至于司空残废,曾在蔡京身边干过一阵侍卫,他不仅能辨识对方有无敌意,就连那人的情绪高涨或低落,也能分辨出来。并能在对方脾气发作之前的一刻,准确捕捉,见风转舵,投其所好。

他学会的是作为一个武林人,武功学得再好都不如把人做好;而身为一个江湖人,闯江湖,本领要远比打天下的武功来得重要。

故此,这三师兄弟,全跟元十三限一道出来:因为对危机能洞悉于其爆发之先的本领,要杀敌的实力更难能可贵。

正如司徒和司马其实并不知道这寺内还有没有敌人。

这佛殿只有:

佛像、神像、罗汉塑像、蒲团、神台、经书柜、宝幡、佛帐、七星灯、长明灯、檀香……

敌人在吗?

如在,在哪里?

如不在,则应会留下蛛丝马迹。

——只要留下踪迹,则可马上追击。

——敌人既已设下了埋伏,就不会自动暴露,所以一定要诱敌。

诱敌的条件是:

一定要有“饵”。

什么是“饵”?

于是司徒残拍掌。

他拍掌的方式很奇特。

他用一只手拍掌。

——谁说一只手拍不响。

他就拍得响。

而且响声还很独特。

他一拍掌,“饵”就“走进来”了。

所谓“走进来”,其实是一早就给人“押”进来的。

所谓“走进来”,其实是“跳下来”,因为人一直就匿伏在梁上。

一个弱小、美丽、娇憨的女子,额上有一道深刻的艳疤。

一个妙龄少女。

看她的服饰,就可以知道她是一位村姑。

——这几个穷凶极恶的魔头,把一位村姑推入老林寺,要干什么?能干什么?

押她进来的是一名不高不矮的汉子。

他腰畔有一把刀,刀鞘浸着幽光。

汉子没有脸。

只戴着一张脸谱。

脸谱上不画五官,只画一幅意境奇绝的山水!

这少女进来的时候,只有一双腿能走动。

也就是说,少女上身的穴道,已全然受制包括哑穴——就算她不受制,也因太过惊恐而失去反抗、违命的力量。

这自画山水为脸的汉子当然就是赵画四。

——问题是:他押一个小姑娘道来想干什么?会干什么?

司马、司徒看见这小村姑,仿佛十分满意,志得意完。

他们到底准备干什么?

司徒眯着眼笑道:“我们用什么办法,比较直接有效一些?”

司马只说一句话:“把她的衣服剥掉!”

两人一齐动手。

他们先解开小姑娘的哑穴——他们喜欢听人惨叫,尤其是女人的惨呼。

村姑尖叫,很快地转为哀呼。

衣衫碎如千蝶惊飞,连亵衣也给撕去。

司徒又眯着眼笑。

这回他的眼再也离不开那雪白且柔软赤裸且清纯的躯体。

“下一步呢?”

司马用舌尖舐舐鼻尖。

“你说呢?”

突然,那戴面具的汉子尖叱了一声:

“不许强暴女人。”

司徒和司马都给吓了一跳。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一个骇笑。

好像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一个蛊笑。

好像很心照不宣的样子。

一个说:“不许强奸?”

一个道:“你吃女人又可以?”

赵画四的脸色如何,谁也看不出来。

但他的态度,谁都可以感觉得出来。

“我吃女人是为了作画,你们奸淫女人是为了作乐。女人是可杀但不可以狎玩的。”

这话使两人都怔住了。

一个仍舐舐鼻尖,几乎也要上去舐舐那小姑娘的乳尖。

一个眯着眼睛就像眼里两支横看的针已给炙热了一般。

“哦,那也罢了,只不过……太可惜了。这么标致的姑娘。”

“唉。美丽的女人竟是可以拿来吃的而不是干的,真是——那你要怎么干?”

戴面具的人沉吟了一下:

“这女子快乐的时候我看过:她正在河边梳洗头发,顾影自怜,那时她一定很开心了,我就把她掳了来,那一霎,她惊恐的样子我也看过了。但我还未看过她痛苦的模样——我是说:忍受绝大痛苦的样儿。”

两人都笑了。

嘿笑。

阴笑。

“要女人痛苦,这还不容易!可惜你不让……”

“反正,要一个女人感觉到痛苦,方法有很多——这都能给你作画的灵感吧?”

这时,那可怜的村姑好像比较清醒过来了,挣扎叫: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想干什么?!”

有些话是不该问的。

有些事是不必问的。

——女人总是在绝不必要的时候会问一些傻话:

例如在一些时候问男人“想干什么”、“要干什么”!

难道她们心里还不明白吗?

难道她们真的要男人说出来吗?

司马一鞭击碎了一尊罗汉。

殿内的金身罗汉有十八尊,拍碎了一尊,连同四大天王和两尊菩萨,还有二十三尊。

望着碎裂的泥块,司马废恨恨地道:“还记得王小石是用什么杀死傅相爷的吧?”

司徒残也狠狠地答:“石头。”

司马遗恨未消,“他还是在我们面前下的手,害得我们从今而后便不再受蔡太师重用。”

司徒恨得牙嘶嘶的,“我们这个筋斗也栽得够惨!”

司马恨从中来,“他还斫了我一刀。”

司徒恨意难填,“他也刺了我一剑……而今创伤犹痛。”

司马仇深似海地道:“我的刀伤依然未愈。”

司徒恨火如焚,“没有王小石这一场,咱们也许就不必来这荒山野岭喂蚊子抓耗子宰兔子了。”

赵画四露在面谱之外,只有一对眼睛。

那像是幅悲山绝水间的一双天地之眼。

这眼神很奇特,眸子很黑,但眼白布满血丝,那血丝像溶在水里似的,会浸透溶揉开来一般。

他眨了眨眼,语音很冷:“但这跟这女子有什么关系?她是王小石的妹妹,还是老婆?”那女子慌忙摇首。

她似乎也不知道王小石是什么人,更不知道王小石跟她有什么关系。看她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她正在想:她现在第一次听到“王小石”这名字的时候,已落得如此下场——待会儿还不知道更是如何下场!

司徒却说:“她跟王小石无关。”

司马也说:“她只是个小村姑。”

司徒:“但我们要报仇。”

司马:“报不了仇也得泄愤。”

“这儿有很多泥块。”

“这些泥块都很坚硬。”

“我们用它扔人——”

“扔在人的身上,会很疼——”

“——打在这嫩柔柔、光秃秃的女子身上,一定留下青黑的淤伤……”

“要是扔在脸上,她的花容月貌,便会给毁了——”

“这样,我们便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而且,你也可以真正欣赏到女人——尤其是漂亮、可爱、未经人道的小村姑痛苦的模样。”

赵画四的眼睛发了亮。

一种近乎野兽噬人时的神采。

他明白了两人已说出来的用意,也明了这师兄弟没有道出的用心:他们打女人。

——打女人的男人不是男人。

所以,如果侠道中有人在,就一定会出手阻止。

——他们一旦出手,就正中下怀。

他们一早约定,叫赵画四抓住这无辜无依的村姑,为的就是当“饵”。

他们就是要试土天衣居士或他的子弟们在不在。

——只要对手一出手,他们就一定能先对手的出手而下毒手。

谁教他们是侠道中人!

谁叫他们有所为和有所不为。

一个真正吃得起武林饭、流得起江湖血的道上人物,就一定要百无禁忌,六亲不认。所以他们可以剥光女人的衣服。

强暴她。

打她。

杀她。

而且居然还可以像司徒这样老着脸皮说:

“由于这是个妙龄少女:所以这是个妙局。”

还得像司马这样厚颜地问:“你说这妙不妙?”

格局

于是司马和司徒开始“投石”。

投石是为了问路!

他们投的是泥块。

也许他们残酷和快意地想“狎玩”得久长一些,所以手上并没有很用劲。

但这也够惨的了。

第一块泥块,击中村姑的小腹。

村姑给绑在柱上。

她痛楚地俯下身去,黑发在玉颈上勾勒出黑白分明动人心魄的姿态。

第二块坚硬的泥石,打中她右乳首娇嫩的红梅上,她惨哼一声,仰首向天,痛得全身都发颤不已,更显得她娇嫩无比的求死不能。

第三块泥石,击中她的额,血自那儿不住地冒出来,她全身痉挛了起来,到第四块石在她洁白之躯留下了青紫,她只能发出小猫犹在寒冬时濒死前的哀鸣呜咽。

司徒哈哈大笑,问赵画四:“你要不要也来一块?”他塞了一块坚泥团给赵画四。司马更趁风拨火地说:“给她脸上来一下子,让她那标致的脸蛋儿再也分不清五官,咱们再上来乐她一乐,才让她死——”

话已说到这儿。

局面已生变化。

司马和司徒,用泥块扔向雪白的女体,看到那女子痛苦的样子,心中的确也生起了兽欲。

其实用“兽欲”二字也并不妥当,因为野兽也大都不爱折磨它的性伴:只有人——至少好些人喜欢这样,正如许多人爱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不过,司徒和司马也很警省。

他们虐待的目的不只为了泄欲。

而是为了要激出埋伏的人——或者,试探出到底有没有敌人潜在这儿。

他们认定:只要有侠道中的人在,就一定不能忍受这种场面。

——侠者怎能忍见他们如此虐待一弱女子?所以他们选中了这样一个女子。

——美丽得令人心碎。

——甜得每一声哀呼可以要人屏息。

——青春得使人觉得不回头也已百年身。

——连她额上的疤,在痛楚之际,也增其艳。

所以他们要杀伤她。

要让天衣居士的门人现身来救她。

这就是投“石”问路。

路呢?

有没有路?

——是生路还是绝路?

路是人走出来的?人呢?人是不是路走完了就过了一生,是谓人生的路?

赵画四手上的泥团还没扔出去,遽变已然发生——

也许是因为那小村姑的痛,许是因为这小姑娘所受的伤,令人不忍,故此,有一尊金身罗汉,眼睛眨了一眨。

只不过是眼一霎。

睞眼有没有声音?

有,只不过平常人听不到。

但习过武的高手眨起眼来,就能令练过武的高手也一样听不到。

可是司徒残马上察觉了。

他一鞭就向那村姑抽了过去,鞭风撕空。

他不是攻向那尊没有眉毛但正自剖腹剜心的罗汉。

他仿佛是亢奋过度,骤然向村姑下毒手!

果然,这回,那尊罗汉连嘴角都搐了一搐。

这就够了。

司徒残就是要敌人分心。

要敌人不忍心。

司马废已迅疾无伦地疾闪至四大天王塑像下,那尊剜心剖腹无眉罗汉之后,一记金鞭就砸了下去。

这凌厉无俦的一鞭,竟是无声的!

他们发现了敌人。

他们终于找出了敌人的位置。

现在他们要做的,当然就是杀敌。

司马废一鞭向罗汉头上砸落。

罗汉似不知头上有鞭打下。

司马废也不防他自己头上有个天王。

天王手上也有一根金鞭。

那金鞭也正向他砸落,凌厉无声!

他没有发现,可是司徒残惊觉了。

他急要救司马废。

司徒残鞭长。

他使的是蟒鞭。

一鞭卷向天王。

鞭风所及,整个神殿为之骤暗了一暗。

鞭像一条活蛇,却有着电的灵姿。

这一鞭是要救司马的。

但却抽击在司马的腰间。

因为他已看不见。

——一个失去了头的人又怎看得见自己的出手?

击出那一鞭的时候,司徒残当然是活着的,但抽出那一鞭之后,他却已是死人。

因为赵画四突然拔刀。

这刀拔出来,没有刀的形状。

只有一把火。

他也甚为错愕,没想到挂在自己腰畔的刀竟是这样子的,但他仍一“刀”斫了出去。

一刀就斫下司徒残的头。

由于刀极快且利,一刀下去,头飞出,血仍末溅。

头落下,眼珠子转了一转,还会说:“好快的刀……”

这才断了气。

竟是这么快的一把刀。

而且自还这么怪。

“赵画四”一刀斫下了司徒残的头,居然还得到他的赞美,心中不觉掠起了一阵惭愧。

同一时间,司马废一鞭砸碎了罗汉的头。

头碎裂。

真的是碎裂,却没有血。

也没有肉。

只有泥块。

泥塑的罗汉又怎会霎目启唇?!

不止眨眼开口,这碎了头颅的罗汉,本来正掏心挖腹的双手,竟一把抱住了司马废。

司马废此惊非同小可,这时,他已发现司徒残的头飞了出来。

他立刻挣扎。

但那天王的鞭也正砸着他的天灵盖。

他的头也碎了。

跟那尊罗汉一样。

所不同的是:他却有血。

有肉。

而且是血肉模糊。

司徒残、司马废都倒下了。

司马废和罗汉都头颅碎裂:当司马废不能再动弹时,奇怪的是,那罗汉也不动了。

“赵画四”冷笑道:“好,‘黑面蔡家’的兵器果然匪夷所思,难防难测,我算是见识了。”

原来,那罗汉既不是人扮的,也不是真的泥塑的罗汉。

那是,“黑面蔡家”的秘密武器。

一种会眨眼、扬眉、耸肩,甚至说话,会让敌人误以为是“敌人”的武器。

既然罗汉不是罗汉,而且是武器,那么当然就是“火孩儿”蔡水择的武器了。

蔡水择自然就是那拿鞭的天王。

他平时使的趁手兵器:天火神刀,却交给了“赵画四”。

——有谁能扮“赵画四”的语气声调,如此惟妙惟肖,连司徒、司马这两个警觉性极高的人物都瞒得过?

当然只有张炭了。

——精通“八大江湖术”,同时也是怒江赖笑娥拜把子义弟的“饭王”张炭!

张炭本来跟蔡水择就在这佛殿里,只不过一个是在梁上,一个扮作天王在檀桌上说话。他们之间,本来就有一个女人。

一个哑穴给封了的女子。

蔡水择喃喃地道:“这两人本不会死,也不致死,可是,他们身为武林人,拿一个弱女子如此作践,也太不成格局了。”

张炭把那火似的刀收回鞘里,递回给蔡水择,“这种人,本就该杀。刀还你。”

蔡水择犹豫了一下,“这刀你用得比我趁手,不如……”

张炭即截道:“刀是你的,我不要。”

蔡水择伸手接过,脸上闪过受伤之色,“五哥,你又何必……”

张炭径自去解开那女子的绑缚和穴道,同时替她披上衣衫,喃喃地道:“本来是武林之争,却老是让无辜百姓、无告平民来受累。”

那女子很感激他。

居然还冲着他一笑。

皓齿如编贝。

甜,而且带点媚。

美得令张炭一呆。

就在这瞬间,这女子右手五指突然已抓住了他的脖子,就像下了一道钢闸似的,张炭立即反应,双手一格,但脖子已给扣住,同一瞬间,这女子左手五指已弹出三块泥片,呼啸急取人在丈外蔡水择的要害!

出局

蔡水择的反应已极快。

他生警觉是因为那女子笑。

那女子不该笑。

——任何女子,在这时候都不该笑。

谁还能笑得出来?!

——除非不是普通的女人……

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那女子已出手,张炭已受制。

他却不退反进。

因为他要救张炭。

他双手一扬。

这电光火石间,他两手居然已戴上了一双多色五彩的手套。

可是,令张炭失望的是:

那三块泥片,蔡水择竟一块都没躲得开去!

所以他身上多了三道血泉。

那女子尖叱一声:“站住。否则他立即便死!”

蔡水择猛然站住,鲜血自伤口狂涌而出,很快的,蔡水择已成了血人。

然后张炭瞥见蔡水择一对手套间有事物闪了闪。

黄光。

张炭心中暗叫:惭愧!

原来这电掣星飞间,蔡水择已接下了另外两件极为歹毒的暗器——那三块泥片比起来,只是障眼法,微不足道;要是他着的是这两片悄没声息细如牛毛的暗器,蔡水择此际流的只怕不是血,而且剩下的如果不是一滩黄水就是一堆腐肉了。

蔡水择负了伤。

但他接下了致命的暗器,同时也把距离拉近了五尺。

他也没料到这无依女子竟然是敌人,正如司马、司徒也没料到“赵画四”竟是张炭一样。

——当他们使敌人“入局”的时候,同时也“入”了其他敌人的“局”。

其实,对打、对敌、对弈都是这样:你进攻的时候也等于是最好的防守,不过,你一旦攻击,自己也有瑕可袭了——出击的时候也是防守最虚弱之际。

你要攻入,就易受人所攻。

你要对付人,人就会趁此对付你。

谁胜谁败,谁生谁死,就要凭运气和实力。

蔡水择长吸了一口气,“你是谁?!”

女子一笑,甜糊糊也美懵懵地道:“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连做梦也在问自己是谁哩。”

蔡水择目光有点发乱,“莫非你是……近日江湖中崛起那个可怕的姹女……”

女子笑得有点俏傲,这使得她的美很有点肤浅,像只甜不香的糕点。

突听张炭嘶声道:“‘无梦女’!你是‘无梦女’!”

“‘无梦女’?”女子梨涡浅浅地一笑,“反正随便你们怎么叫,我只想知道,怎么赵画四变成了你?”

是的,赵画四怎么变成了张炭?

正如娇憨的村姑怎会变成了无梦之女?

朱大块儿的尖叫,几乎没把唐宝牛吓成一条水蛭。

他扑过去捂住朱大块儿的嘴。

朱大块儿睁大了眼,唔哼作声。

“你想死是吗!”唐宝牛沉声喝道,“你这一叫,咱们的位置不是全给暴露了!”

朱大块儿五官都挤在一团,他那张跟脸型不成比例的小嘴企图要挣脱唐宝牛的大手。

唐宝牛跟他约法三章:“喏,无论你看到猪狗牛羊猫、鸡鸭鱼虾蟹,连同你老爸、老婆都不许再叫,知不知道?”

朱大块儿涨红了脸,点头不迭。

唐宝牛这才放了手。

朱大块儿呛咳不已,口水鼻涕一齐涌了出来。

唐宝牛这倒关心了起来,“你喉咙不舒服?伤风?感冒?哮喘?百日咳?老儿麻痹症?发羊癫?还是麻疯?”

朱大块儿的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你……你……你……你把我连口跟鼻全捏死了,教我哪儿呼吸去?”

唐宝牛这才讪讪然道:“都怪你!脸比猪头还大,一张嘴却只龙眼粒那么小!”

朱大块儿皱着眉,想呕吐的样子。

唐宝牛诧问:“怎么?又恁地啦?”

朱大块儿艰辛地道:“你的手摸过什么?怎么这样臭!”

唐宝牛奇道:“很臭吗?”他把手放到面前闻闻,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还问:“怎么臭法?”

看朱大块儿的痛苦样子简直是想把口鼻一起换掉,“像……像死老鼠……又像……咸鱼的肠肚。”

唐宝牛一听,反而木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得意扬扬无尽回味地看看自己的一对手,笑道:“……这……这也难怪。”

“什……什么?”朱大块儿不禁追问,“刚刚刚刚……你的手摸摸摸过什么来?”

唐宝牛神秘地笑笑,反过来怪责他:“都是你。要不是你叫,我才不捂住你,不就没事喽?你这一叫,把敌人都惊动了,咱们岂不危乎?还连累了蔡黑面和张饭桶!”

朱大块儿倒是沉着,“不把他们引来,我们布局做甚?”

唐宝牛倒是一怔。

“咱们不故意暴露在这儿,敌人怎么会来?敌人找不到这儿,咱们两组人布的局有啥用?”

这番话唐宝牛居然一时驳辩不来。

朱大块儿反问:“敌人要越过甜山山阳的私房山这边来,有什么路线可走?”

唐宝牛想也不想,便答:“一般人只能走山径,经老林寺抢入山崭这边来;如有绝顶轻功,也可自绝壁攀上这‘私房药野’来。所以,咱们把在这儿,饭桶和黑面守在老林寺,扼死他们进攻的咽喉。”

朱大块倒是利利落落地接他的话:“咱们布局艰辛,为的便是要他们入局,他们不来,等鸟拉屎不成?我这一叫,他们要是打从老林寺扑入,正好踩了张炭蔡黑的埋伏;要是攀绝壁而上,不就是正光顾我们开的摊铺吗?”唐宝牛倒没想到朱大块儿说来头头是道,他心中不是味儿,只好看微薰的月色映照下的一地药材。

这一带是野生药材的盛产地,许多采药的人都把青草药放到这平野上来晾晒。

——这儿的人多已给唐宝牛等“请走”、“暂避”了。

因为一场大战就要爆发。

他们不想牵连无辜。

这作风跟山阴那边恰好不同。

很大的不同。

——那边的人不是给人杀光就是吓跑了。

这一带除了长了不少珍贵的药材之外,地上也铺着不少采药者不及收走的药物。

唐宝牛觉得给朱大块儿这番话说下来,不大是味儿,看到地上药材,便还是回刺几句:“我不怕他们来,只怕他们不来!你不一样,你胆小,还是先在地上捡些壮胆治伤的药,先服几剂,省得待会儿一见血又大呼小叫的。”

朱大块儿双眼直勾勾地道:“不会的。”

唐宝牛奇道:“什么不会的。”

朱大块儿平平静静地道:“我不会乱叫的。”

唐宝牛更奇,“为什么?”

朱大块儿眼睛发出异光,“你不是不许我叫的吗?现在人已来了,我都不叫了,有什么好叫的?”

唐宝牛听他这样说,心里一寒,乍然回头,就看见一个人,在疾奔中骤止。

此人宽袍大袖(袍里至少可以藏匿三个人,而双袖里也可以藏得了两个人),奔行甚速,正在迅疾接近自己的背后。

唐宝牛身前是荆棘林,背后的茅屋之后,便是绝崖;也不知那人是怎么攀上来的,居然还脸不红、气不喘,且说停就停。

停得好像本来就没有动过一样。

在如比疾驰中陡停,就像早已钉在那儿饱经岁月风霜的石像一般。

这人样子生得很精猛。

他的衣着很宽,嘴也很宽,眉额都宽,但全身上下,无论横的直的都没有一丝多余松垮的肌骨。

这人遽止之际,距离他只剩二丈三。

这人以一双湛然的眼神淬厉地怒视他。

唐宝牛只觉脑门一阵痛入髓里,仿佛那眼神已穿过他的眼瞳剌入他的脑里。

唐宝牛知道:

敌人已至!

他第一个反应不是怕。

而是生气。

——生气在该叫的时候,朱大块儿却不吭声,要不是他自己察觉得快,说不定早已为这看来十分风派的敌人所趁了!

“无梦女”在神殿香火的掩映中,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一个甜得那么不真实的女子。

一个这么噩的梦。

“无梦女”却催促张炭:“快说呀,你却是怎样变成了赵画四?你怎么知道他在甜山这一伙人里?你怎么骗倒瞒过这两个精似鬼的死人?”张炭艰辛的喉咙格格有声。

他的脖子给“无梦女”的纤纤玉手扣住。

轻轻抓住。

但他几乎已不能呼吸。

很难说话。

不过,他的手也似抓住了“无梦女”的内臂,两人站得十分贴近。

“无梦女”笑了。

笑得很慧黠。

慧黠是一种美,对男子而言,那是女子一种聪明得毫不过分的漂亮。

“你谙腹语,根本不必用喉音说话。‘八大江湖一饭王’张炭,谁不知道他绝活儿比毛发还多!”“无梦女”不知是讥他还是赞他,“要不然,刚才也不会把赵画四的声调学十足,司马、司徒,也不会趴在地上连死狗都不如了。”

蔡水择清了清喉,“据我所知,元十三限带来九个帮手,都没有女的,也不是女的,你……”

“无梦女”嫣然一笑道:“你们先回答了我,我才考虑要不要答你的问题。”

蔡水择又干咳一声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姑娘本就不是元十三限或蔡京的人,跟我们素无宿怨,也素昧平生,何不高抬贵手,放了张兄,咱们就当欠你一个情如何?”

“无梦女”微微低眸。

她像在看自己的睫毛。

不只在看。

还在数。

张炭闷哼了一声道:“——你不必求她,还不知谁死……”

忽痛哼一声,说不下去了。

蔡水择又呛咳一声清了清语音。

只听“无梦女”清清幽幽地道:“你咳是咳,说是说,就别移近来,你刚才已移近了半尺了,再一寸,我就先要了他的命。”

蔡水择一听,立刻倒退了一步。

只见张炭一张脸,已涨得通红,脸上的痘痘更是紫红——像每一颗小疮都充满着青春活力,要争着说话似的。

痘疮自然不会说话。

张炭显然正在运功,连眼珠子也怒凸出眶缘了,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所以蔡水择立刻道:“你们那儿,有一位是我们的人。”

“无梦女”的眼色忽而蒙上了一阵凄清的悔意,“看来,我不该问的。”

这回到蔡水择反问:“为什么?”

“无梦女”莫可奈何地道:“因为我知道了这些,你们就得非杀我不可,所以,我也只有非杀你们不可了。”

蔡水择也颇有同感,“可是,你偏要问,而且,我也知道,说假话是骗不倒你的。”

“无梦女”微微一笑,真是含笑带媚,“当然骗不了。男人说谎,怎瞒得过女人?要论说谎,谁说得过我?”

她倒是当仁不让,舍我其谁似的。

蔡水择也不辩驳,却忽而侧了侧耳朵,黑脸上有一种熟悉的人看去会觉得极不寻常但一般不相熟的人看去又不觉什么不一样的表情来。

他只是说下去:“那人通知我们:上甜山来的人,至少有四个,并且是哪四个,只不过,那人也不肯定:元十三限在甜山还是咸湖,就算他在一处,会不会突然掉头到另一处,那是完全无法预料的。”

“无梦女”淡淡一笑,“所以,你们知道了是谁,便推测到他们如何布阵,于是便先布下局来等他们了?”

蔡水择又侧了侧耳,像他的耳里给倒灌了水似的,但那种几乎神不知、鬼不觉的神情已然消失了,“我们要从赵画四入手。”

“无梦女”同意,“他常年脸戴面具,装神扮鬼,反而最易为人冒认——何况,张炭扮啥像啥!”

蔡水择这回连耳都不侧了。

“张饭王以前曾跟赵画四照过面、朝过相、说过话,所以先行扮成赵画四,候在溪边,果然使司马、司徒上当,误以为是他,而那时候,你又恰在溪边……”

说到这里,蔡水择就打住没说下去了。

由于张炭和“无梦女”之间站得极为贴近,“无梦女”的手扣住了张炭的咽喉,但张炭的一双手也扳住了“无梦女”的内臂。看来,他们的姿势仿佛十分抵死缠绵,相当缱绻销魂似的。

其实,也许打斗和做爱都是一样,那是另一种不同方式的亲热。

“无梦女”似乎也有些神游物外。

张炭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口气直喷到他对手的嫩脸上来。

“无梦女”头侧的一绺发勾,也给他的口气喷得摇摇曳曳。

“无梦女”眉心蹙了蹙,问:“怎么不说下去?”

蔡水择道:“接下去的你都知道了。”

“无梦女”道:“接下去是司马、司徒发现了我,叫张炭扮的赵画四抓住我当人质,然后就是他们死了,还有发生了而且现在还发生着的事。”

蔡水择道:“现在的事未完。”

“无梦女”道:“是未完。”

蔡水择道:“饭王一向是个没完没了的人。”

“无梦女”道:“我也是一个不达到目的也不完不了的女子。”

蔡水择正色道:“不过,接下来的事,我却一点也不明白。”

“无梦女”只一笑道:“这也难怪。”

蔡水择道:“假如你跟元十三限是同一伙的,那么,我们算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着了你的计。可是,你明知道他是冒充的赵画四,为什么还要让我们杀了司徒残和司马废呢?”

“无梦女”展颜一笑。

也不知怎的,此际她笑来有点吃力。

虽然她的笑仍带着杏仁味。

——但已像从甜杏转成了略涩的仁。

蔡水择继续道:“如果你不是元十三限的同路人,你又何必抓着张饭王不放?而且,以你的身手,更不必要给张炭抓住,受那残、废二人的凌辱?你这样做,为的是什么?你到底是局里人?还是人在局外?是你布局?还是你误踩入这局中?”

“无梦女”笑了。

她的笑是有颜色的。

绯色。

但眼里的颜色则带着约略的惊。

骇。

“你猜不透,是因为只懂布局,不懂得超乎其上,抽身而出。我是先行出了局,才再来摆布大局的。一个高明的人,最好能懂得如何出局,才来布局。”

大局

蔡水择顿时回复他的好学不倦、不耻下问,“愿闻其详,敬请指教。”

“无梦女”道:“你们有人潜在我们那儿,你们那儿自然也可以有我们的人。”

蔡水择敬诚地道:“这个当然。”

“无梦女”笑问:“你不问我是谁?”

蔡水择道:“你也没问我。”

“问了也没用,是不是?”

“是。问了,不说的,仍是不会说的:要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故布疑阵,让我们错杀了自己人。”

“所以,就算你说有人在我们那儿卧底,一如我说我们早有棋子伏在你们之间一样,都不知真假,得要自己判断。”

“但我们杀了司马、司徒,却是千真万确的事,你大可出手阻止的。”

“因为他们跟我无关。”

“无关?!”

“很简单。元十三限也怀疑你们有人布在我们的阵容里,所以,他另留有两道杀手锏,是完全不为人所知的。”

“其中一道就是你。”

“他们也不知道有我。我一向都在局外。”

“你先留在这儿,扮作村姑,却恰巧给司徒神鞭、司马金鞭选上了。”

“我也不认得他们,但从‘元老’口中知道有这两个自己人”。

“所以他们死活,与你无关。”

“他们这样对我,我岂会关心他们的死活?我要达成的任务是破坏你们的布局,追出天衣居士,他们死活都不重要。”

“因此你也只知道有个赵画四,但并不认得他。”

“我起先也真以为他是赵画四——不过,他劫胁着我,也封穴道,但都没用过重手,对我很好。”

“这跟传闻不一样,反让你生疑了,是吧?”

“这还不疑,倒是白痴了。”

“所以他一动手,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我从他封穴道的手法中知道他决不会是赵画四。”

“不过你也不打算救这使鞭的两人。”

“我一向不打算让随随便便就看见我身子的人可以随随便便地活下去。”

蔡水择仿佛很有点遗憾,“可是,我也看到了。”

“无梦女”也接得很快,“所以,我也没打算让你们可以安安乐乐地活着。”

蔡水择的黑脸孔和棕瞳仁却闪过一丝狡狯之色,“不过,你说了那么多的话,问了那么多的事情,我看却是暗度陈仓,别有用心。”

“无梦女”瞟了他一眼。

这眼色里就算没有恨意,也肯定会有愤意。

“哦?”

蔡水择这才朗声道:“因为看来张饭王是为你所制,只是,他的‘反反神功’已然发动,现在的局面已渐渐转了过来:你已为他所牵制住了!”

私房山的药野上。

唐宝牛与来人对峙。

唐宝牛高大、神武、厉烈、豪勇,看去就像是一尊不动明王。

他很有自知之明。

他的“自知之明”是知道自己长处、明白自己的好处。

所以他先长吸一口气。

(一吸气,他的胸膛就挺了起来,而且体积也似胀大了,自信,当然也就紧随着膨胀了起来。)

然后他用很有力的眼睛望着对方。

(只要眼神一用力,仿佛从拳头到信心都有力了起来,打一个喷嚏都直似可以使地底震动、月亮倾斜。)

接着他用手拨了拨乱发。

(不是梳理好它——而是拨得更乱,这样看起来才更有性格、更有气慨、更难缠难斗!)

一切的“架势”都“齐全”了,他才用一种滚滚烫烫浩浩荡荡的声势、声调、声威说:

“阁下是谁,鬼鬼祟崇地想干什么?!要干什么?!”

那人目光振了一振,长了一长。

唐宝牛只觉自己眼瞳视线如遭痛击,震了一震,敛了一敛。

那人启口,还未说话,唐宝牛已强抢着说话:

“明人不做暗事,我先报上大名让你洗耳恭听:我就是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海外无双活佛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前辈宝牛巨侠——记住,是巨侠,而不是大侠,巨侠就是大大侠的意思,明白了没有?——你是谁?快快报上名来,唐巨大侠可不杀无名之辈。”

那人双目中的淬厉神采终于缩减了一大半。

不但他傻了眼,连在旁的朱大块儿也为之咋舌。

那人双袖一卷,在夜空中“霍”的一声,好像至少有两个人的脖子折在他袖中了。

“我是来杀你们的,用不着通报姓名——”

话未说完,唐宝牛已发出霹雳雷霆似的一声大叱:“这算啥?!你行过江湖没有?未动拳脚,先通姓名!这规矩你都不懂!你老爸没给你取名字不成?我四川蜀中唐家堡养条鱼,也有名字,其中一条叫朱大金,一尾叫金大朱,还有一尾叫猪狗不如,但都有个名字!你却连名儿都没,不是宵小之辈是啥?!”

那人给他一番抢白,倒是噎了气,气势也不如先前浩壮了。

唐宝牛这才肃起了脸,问他:“你是‘狼心死士’蓝虎虎?”

那人直摇手。

唐宝牛“嗯”了一声又问:“你是‘一言不合’言句句?”

那人也摇首。

“你是‘逼虎跳墙’钱穷穷?”

那人摆手兼播头。

唐宝牛怒吼一声,震得荆棘处满天昏鸦震起。

“那你这畏首藏尾之辈,到底是谁,报上名来!”

他故意胡诌了几个人名,为的是要一挫再挫对方的锐气。

这一下,那人气势确已全为唐宝牛所夺,只及忙着回答:“我……我姓刘……刘……”

“刘什么?!”唐宝牛眼瞳放大、鼻翼张大、吹胡髭咆哮道:“刘邦?!刘备?!刘阿斗?!”

那人给吓退了一步,突然,仰首望月。

他脸上一片月色。

眼睛也突然冷了下来。

利了起来。

然后他用一种凉浸浸的语音道:

“我是来杀人的,用不着告诉你什么。”

还是那句话。

但这次他说的时候,仿似已下了决心。

下定决心只动手,不再多说什么。

唐宝牛看得心中一凉。

因为他知道来人是谁。

他一早已然知道。

——来人是“风派”掌门刘全我。

他只是想故意激怒对方:

对方一旦懊恼,他就有机可趁。

可是对方突然不生气了。

唐宝牛马上觉得有点不妙。

他在动手前喜欢激怒对手。

对手一旦动怒,一旦失去理智,便容易犯下错误,他就能轻易取之。

他至怕有两种反应:一是激而不怒。

一是反而利用了怒火来发挥更大的潜力。

现在跟前的敌手显然就是前者。

他用冰凉的月色来冷却自己的怒意。

唐宝牛听过蔡京手上有“十六奇派”为他效命。

其中“风派”的头子叫刘全我,是个十分出色的好手。

他的绝招叫做“单袖清风”。

他的绝招中的绝招叫做“双袖金风”。

唐宝牛的手突然探进了镖囊。

他的手一旦伸进了镖囊之际,他脸上的神情,立刻像是胜券在握、大局已定似的,而且充满了狂热。

刘全我本来已恢复了他的冷漠。

杀人本来就是件冷酷的事。

可是他一见唐宝牛狂热的神情,立即动了容,再瞥见对方的镖囊,更是变了色。

“你……你真的是‘蜀中唐门’的人?!”

——的确,川西唐家,暗器无双,环顾武林谁敢招惹?

唐宝牛于是开始吟诗。

诗吟漫漫,悲歌纵放: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刘全我额上开始渗着汗。

他的眼神仿已凝固。

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把握。

失去了纵控大局的信心。

他本来正要发出“单袖清风”。

但他却怕惹来了“蜀中唐门”的暗器。

——听说“蜀中唐门”的暗器,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们能在烟花中炸出根本无可躲避的暗器,据说在唐家堡里,连一场雨中下的也不是雨滴,而是暗器,一个真正的唐门好手,就连身上一条毛发也是一流的暗器!他正疑虑。

这时,朱大块儿忽低声叫道:“唐哥哥,你的裤子怎么湿了?”

湿了?

唐宝牛乍闻,脸色遽变。

刘全我一听,大喜过望,马上出手。

——“单袖清风”。

他一袖子就打出去,号称“铁塔凌云”的余也直,就给这一袖打成了十七八截。余也直是唐宝牛的师兄,只不过,唐宝牛什么武功都练不完就放弃,所以他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师父、师叔、师伯甚至师侄都很多很多,但他的武功却没几个肯认他作同门。

老林寺内,烛火晃闪。

“无梦女”的甜靥已不甜了。

反而是一张厌怒的脸。

张炭的一张脸,又红又黑,也更红更黑了。

“无梦女”发现已给蔡水择瞧破,就不再装作了。

她在挣动。

也在挣扎。

不是她控制着张炭要穴的吗?

张炭也在挣扎。

拼力挣动。

他不是给“无梦女”钳制住要害的吗?

“无梦女”涨红了脸,嗔恼叱道:“你……放手!”

张炭也喘着气道:“是是你抓抓抓我的……你放手才是!”

“我……放不了啊!”

“我……我现在也没办法!”

“你这人!你练的是什么死鬼武功!”

“我……”

蔡水择这才恍然大悟。

他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张炭和“无梦女”一齐叱喝他。

“张饭王练的是‘反反神功’……”蔡水择笑得岔了气,就差还没断了气,“你制住他,他就用你的功力来反制你。你硬要强撑,现在两种内力已缠结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你们要自分开、拆解,也不容易了!这叫两位一体,哈哈哈……你们俩儿,可真有缘,天造地设!”

“无梦女”涨红了脸,骂道:“这是啥阴陨功力!你还不快放?!”

张炭喘息申辩:“我这功力不阴损,是你先暗算阴损我,我的功力才会反扑……现在闹成这样子,我也一时撒功不了了……”

“你不要脸!”

“脸我可以不要,但我要饭!”

“你还贪嘴!”

“无梦女”恼羞成怒,“看我不杀了你!”

“无梦女”当然不是什么菩萨仙子,说她是个罗刹女,也是轻了。

她要杀人,就是杀人,决不轻恕,更不轻饶。

但她现在只光说杀不下手。

主要是因为:她和他已真的“连成一体”。

——“反反神功”已把两人的身体四肢连成一道,她要制住张炭,无疑也等于制住自己;她要打杀张炭,也得先要打杀自己!

“无梦女”当然不会杀伤自己。

可是局面十分尴尬。

这时张炭已摘下了面具。

他除了脸略圆一点、身材略胖一点、脸上痘子略多一点、肤色略黑一点之外,的确是个看去英伟看来可爱的男子!

“无梦女”虽然是个有名的女子杀手,但她自“九幽神君”调训以来,行事乖僻毒辣,但对那如狼似虎的同门师兄,却是一向避而远之,而且一直以来都洁身自好,守身如玉。虽然这些前事,对她而言,已不复记忆,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的性格却仍是没有变。

而今,却让这样一个男子,贴得那么近。

而且,那男子的功力,已与她血脉相连了。

可是,那男子却能没有因而要占她的便宜,而且还尽量节制、避开。

对于这点,女子一向都是很敏感的,“无梦女”更不会判断错误。

不过,她现在动手,很容易便造成对方动脚……同样的,她往后退,反而致使对方向前。

这一来,可真糟糕。

——如果糟糕只是一种“糕”,那只不过食之可也。

但现在是乱七八槽。

糟透了。

话说回来,一个男子,脸圆一些,比较亲切;略肥一些,较有福气;痘子多些,更加青春;肤黑一些,更有男子气慨。

“无梦女”到了此时此境,也真是失去了主意、没了办法。

无计可施。

她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些放手?

——早些放了对手就不致给对方古怪功力所缠了。

可是人总是: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时候,她想收手,也有所不能了。

她以为这男子虽非轻薄之徒,但仍贫嘴;她却有所不知,张炭说要“吃饭”,那倒是真。

——只要“饭王”张炭吃够了饭,他的“反反神功”自然功力大增,那时候要挣脱出这尴尬的纠缠便绝非难事了。

所以,蔡水择便好意为张炭辩白。

“他没有贫嘴。他说的是真话。这位张饭王,只要张口吃饱了饭,那么功力便能收发自如,你们就不必这么抵死缠绵了……”

张炭和“无梦女”一起脸色大变。

张炭说:“你笑,你已自身难保……”却是女音。

“无梦女”说:“小心你后面……”竟成男音。

蔡水择愣了一愣。

——如果是张炭叫他小心背后,他就一定能够及时反应过来。

但说的是“无梦女”。反而是张炭在骂他。

这使他一时意会不过来:况且,张炭成了女声、“无梦女”作男音此事反而困扰了他。

他怔了一怔。

这一怔几乎要了他的命。

而且也几乎害了几条性命。

其实原因很简单。

——都是为了“反反神功”。

这功力一旦发作,又化不开,所以张炭说出了“无梦女”的话,“无梦女”说了张炭的声音。

也就是说,“无梦女”的话,其实是张炭说的;张炭的话,就是“无梦女”的话。

蔡水择如果能及时弄清楚,那么,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不幸了。

有一幅画:江山万里,苍松白云,尽在底下。

飞在苍穹旭日间的,不是雕,不是鹏,竟是一只鸡。

这样一幅画,就在蔡水择眼前闪亮了一下。

一晃而过。

人猝遭意外之前一刹那,在想些什么?有没有预兆?

也许,有的人刚唱起一首旧歌,有的人忽然想起以前恋人的容颜,有的人恰恰才反省到:啊,我真是幸福……

这时,就遭到了意外。

说不定,就这样逝去。

因为意外永远是在意料之外。

不管别人在遭逢意外而想到什么,在蔡水择眼前闪过的,却是这些:

这样的一幅画。

这样的一个画面。

蔡水择虽然怔了一怔,但他的反应并没有慢下来。

尽管张炭和“无梦女”的话令他大为错愕,但他还是提高了戒备。

他及时发觉了一种风声。

劲风。

——定必有种极其锐利、迅疾、细小的兵器向他背腰袭至。

所以他翻身、腾起、捺掌、硬接一记!

他已在这电光火石间套上了一对“黑面蔡家”的“黑手”。

——黑手一抹便黑。

套上了这抹黑的手,便可以硬接一切兵器、暗器和武器。

它不怕利刃。

不怕锐锋。

更不怕毒。

他反应快,翻腾速,出手准确。

——可惜。

可惜对方来袭的不是兵器。

也不是暗器。

甚至一点也不锐利。

——你几曾听过人的脚也算得上是“利”器?

可是这一脚确是发出锐利破风之声,就如一把剑、一柄刀、一支长针!

这“锐利”的风声使蔡水择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大错特错。

“砰”!

蔡水择硬接了一记。

他接是接下了。

但他以擒拿接按一剑之力来受这其实雷霆千钧石破惊天的一腿。

所以他捂着身子、躬着背、屈着腰,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当他落下来的时候,已老半天,而且眼睛、耳朵、鼻孔都涌出了血。

鲜血。

血自人的身体淌流出来的时候,是生命里最动人的颜彩。

至少在赵画四眼光之中,是这么看;他心中,也是这么想。

来人戴着面具,手里拿着一支画笔,还滴着血似的墨汁。

面具上画了一朵花,只画三分,令人感觉那是一朵花,但看不真切。

令人感觉那一朵花永远比那真的一朵花更花。

美女也是这样。

来的不是赵画四还会是谁?

——他绝对是个一出手就能令人感觉到确是高手的高手。

他一来就重创了蔡水择。

局势大变。

对蔡水择和张炭而言。是大局不妙、大势不好了。

战局

蔡水择挨了一脚。

他在咯血。

也在笑。

他仿佛在笑自己咯血。

或者笑得吐血。

张炭和“无梦女”一个想要冲过去,对付来敌;一个想要退走,不想再混在这儿;但“反反神功”交缠住二人,难舍难分,反而动弹不得,越挣越苦。赵画四在面具中一对精光熠熠的眼,横了二人一眼,就不再看。

那仿佛是说:

这两人已不足患。

然后他问蔡水择:“你笑什么?”

蔡水择艰辛地笑着,正要说话,然而赵画四就发动了攻势。

他的笔疾挥。

泼墨之笔。

他泼的却是血。

别人的血。

他的笔法虽怪而快,但可怕的不是他的笔,而是他的脚。

——这一个画家,一身武功,竟不是他的手,他的笔,而是他的一对脚!

他一向主张:手是拿来完成艺术的,脚却是用来杀人的!他先以脚出袭,发出的却是利器破风之声,让蔡水择甫一交手就吃了大亏。

但这一轮他的出击,锐风没有了,改为卷天铺地惊涛裂岸的的腿影如山,不过,这脚功所踹所蹴所蹬,却尽像一把极其锋利的刀、戟、矛、枪,淬厉无匹,无物可攫。

这样一双腿,这样的腿法,令人叹为观止,当今之世,除二三人外,根本就没有人能在腿功上能与他相提并论!

蔡水择拆解这轮攻袭,用了七种武器。

也坏了六件兵器。

然后赵画四才稍缓一缓,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没等你回答就先对你抢攻?”

这次他仍没等对方的回答就自己答了:“因为你一面咯血一面笑,为的就是使我奇怪,要我问你,那你可以趁机回一口气,或者可以拖延时间,但我才不上这个当,多少江湖名战的好手都是毁在这关口上。明明可以取胜,却不动手,改而动口,因而致败,我就偏偏要破除这个。我这一轮抢攻,亏你接得下,但内伤已及肺腑,一旬半月,是绝恢复不了的了。”

然后他才问:“不过,我还是好奇:你笑什么?”

他占尽了上风,才来发问。

之后才好整以暇地说:“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了。”

蔡水择喘息着。

他的鼻腔已给血呛住。

“我确是以笑来引诱你的发问,争取恢复元气的机会。”他惨笑道,“你猜对了,当战局不利于我的时候,我就拖;当战局大利之际,你就不放过。你确是个好敌手。”

赵画四望定他道:“你也可能是个好敌手,可惜却已受了重伤,而且快要死了。”

蔡水择抹去嘴边的血,却因而抹得脸上一片血污,“我说你是个好敌手,但你的画却绝上不了大雅之堂,进不了绝顶境界!”

赵画四怒道:“你懂画?你懂个屁!”

蔡水择带血的黑面却发着光,一时看去,也不知是黑亮还是血光。

“因为你的人格太卑劣了。一个卑鄙的人,怎画得出高明的画,一个只会施加暗算的小人,怎描绘得出光明澹远的境界来。”

赵画四哈哈大笑。

他用毛笔在空中信写逸飞,破空锐啸,劲气纵横,一面运笔一面笑道:

“说你不懂艺术,就是不懂!艺术本来就是虚假的东西,诗人用文学来伪饰,文士用学识来伪饰!画家以彩墨来伪饰!天下人格鄙下者多矣,但他们一样写得出好诗、好词、好字、好画来!以人格论艺术,殆矣!”

蔡水择仍在奋力闪躲,但脸上、身上、臂上,又多了几道血痕。

忽听张炭向蔡水择大喝一声:“你走,这儿让我来!”

突闻“无梦女”叱道:“你甭想过去!”

原来两人正纠缠不已之时,张炭见蔡水择遇袭负伤,情急之下,振起“反反神功”,居然能纵控住元气,想要挣过去对付赵画四。

但他只喊出了那一声。

“无梦女”的功力回挫,两人又夹缠不休起来。

不过,两人在挣动之间,居然可以恢复了本来声调。

赵画四挥笔向蔡水择叽叽笑道:“他们已救不了你,你还是受死吧!”

话一说完,骤然腾身而起,右足急蹴而出!

他踢的不是蔡水择。

而是张炭。

张炭和“无梦女”还在纠缠中,难分难解!

“无梦女”尖叫了一声:“别下手,这样会把我也……”

两人纠葛一起,赵画四若出手杀张炭,很可能也一样会伤了“无梦女”。

所以“无梦女”急。

惊叫。

她要赵画四驻“足”留“情”。

赵画四听了之后的反应是:

左足同时踢出。

因为他给提醒了:

踢杀张炭,杀的不一定是张炭,所以不如两人一齐杀了,一了百了,以策安全。

是以他右足取张炭,左脚蹴“无梦女”。他要把两人一并格杀!

“无梦女”和张炭两人功力倒流,互相牵制,这一下,两人眼看都躲不过去了!

忽听一人喝道:“呸!自己人都不容情,不但没有格局,简直禽兽不如!真正的艺术,境界要高,品格鄙下的人还是伪饰不来的!就算你画得再好,这种糟粕我也瞧不入眼!”

喝骂的人是蔡水择。

身负重伤的蔡水择。

他不止叱喝。

他还动手拦截。

他手上有一把刀。

火刀。

他的刀是一把火。

火刀。

可是他负了伤。

可惜他受了伤。

任何人都认为他绝非赵画四之敌,所以张炭叫道:“黑面,你快走!”

连“无梦女”也叫道:“快逃!”但他们全制止不了他。

他冲过去。

赵画四的腿攻向哪儿,他的刀就入到哪儿。

他手上有了一把这样的刀,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这刀斫到奇处,蔡水择整个人都像是着了火。

他的眼睛也像喷出火来。

赵画四身上的衣衫有四处竟着火。

着了火就是挨了刀。

赵画四的腿法至此也完全发挥了,他见看这样怖厉的火刀,非但没有躲开,还全力攻取。

他的挪脚到哪儿,刀就斩向哪儿。

刀斫到哪里,他的脚也蹴到哪里去!

刀刀刀刀刀刀刀……

脚脚脚脚脚脚脚……

刀刀刀……

脚脚脚……

刀!刀!刀!刀!刀!刀!刀!

脚!!脚!!脚!!脚!!脚!!脚!!脚!!

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

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

蔡水择手上的刀越烧越烈。

他的斗志也越战越旺。

斗志本来就是一种可燃物,你不点燃它,便不会知道它炽烈地焚烧起来的时候,是怎么个灿烂夺目法!!

蔡水择的斗志便像他手中的刀。

刀上的火。

火刀。

——上天之火。

天火之刀。

赵画四本来以腿猛攻天火神刀。

他要逼住它。

他要捂住它。

他要扼住它。

——就像那是山洞中的一只洪水猛兽,他要封住洞口,才能保平安。

——又像一条毒蛇仍在瓮里,他要盖住口,才能保住自己。

他的脚法如风。

风是看不到的。

风的力量是无尽的。

风的可怕在于快、无形而有力,但又不可捉摸。

但你可曾听过“煽风拨火”这句话?

脚所去处,火只有更炽更烈。

张炭大喜过望。

——没想到负伤的蔡水择,还这么勇悍……

连“无梦女”这时也希望蔡水择能取胜。

——因为赵画四绝对不是她的“自己人”!

热。

那是一种把火吞入肠肚里去把燃着火红的炭焙在脑浆里把火山喷发出的熔岩炒干面加辣椒掺着吃把沸腾的水浇在给炸药炸个稀巴烂的伤口上把着火的牙裹在炮仗里跟烧红的铁块放入喉咙去把太阳爆炸的碎片焙成粉末撒在热锅上的蚂蚁身上的——

那种热。

这不是对敌。

而是对付火。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火是无敌的。

因为火能发光。

人人都需要光。

——熄灭了世上的火,就是灭绝了自己生命里的光。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幅画。

一幅自焚的画。

他从来没画过这样的一幅画。这是画得最差,也是最美的画。

原来世上最美丽和至美的事物,必须是要以生命才能获取的!

知道了这点和领悟了这点之后,他怕。

他生怕自己会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地去自焚。

——为追求美而焚身!

那不是欲火,而是欲火。

——追求至美的欲求之火!

这把火足以把他心中的冰山都烧起照天的灿亮来!

战局持续。

“无梦女”和张炭同时发现,赵画四的双腿已着了火。

但他仍双腿急舞如鞭——那不像是人的脚,而是像拿在双手的两把脚形的武器!

不知当年桀骜不驯、怒犯天条的哪吒,他脚下的风火轮,是不是就像这个样子呢?

风。

风如果穿过你的腋窝你会感觉到凉风如果掠过你的衣衫你会感觉到冷风扬起你的发你只能按住你的乱发风如果吹起花叶和树你只能看风如何肆恣任意风要是刮倒了房子卷起了你你也只能说啊耶好大的风——

但你却无法制止风。

风是无影的。

风是无形的。

风更是无情的。

风爱俏的时候,只把平静的湖水掠出一点涟漪来。

那就像美丽少女爱笑的皱纹。

风暴怒的时候,可以把汪洋大海刮出波涛万丈,每一丈都炸出千次雷震、万道龙腾来!

风就活在你的四周,你不能防患,只能接受。

它随时无形无迹、无声无息。

但它又随时能使得宇宙也为之折骨呻吟,发出把你鞭卷得碎三万回的力量。

对付风,好像对付成功。

——你就算能赢得了,也不过是换来一场失败。

窒息、不能呼吸、没有办法再活下去——都是生命里的失败。

因为没有风。

他就是要来对付风的。

他以火来祭风。

要把风烧成愤怒的海。

他已负伤。

伤得甚重。

他已不能再败。

如果风是敌人,他就要烧杀这敌人。

要是这风是那一双神出鬼没的脚,他就得要焚掉这一双脚。

他快要成功了。

火势已沾上了那一双脚。

火助风威,风长火势。

他决以火来焚风。

战局遽然急变!

赵画四攻势骤然一顿!

他的笔突然喷溅出一蓬墨汁。

兀然间,蔡水择专心集志对付他一双腿,竟为其所趁,脸上一片墨污。

墨汁打在他衣衫上,裂帛而入,穿衣而出,可以想像这蓬墨汁溅射在他颜面上之苦之痛!

蔡水择却突然做了一件事:他捂住脸,却一张口。

张口喷出了一把火。

他手上的武器,不但成了火器,也把握此兵刃的主子,烘焙成一个火物。

这一把火疾卷赵画四脸上。

赵画四大叫一声,蔡水择火刀直斫而下,赵画四急退。

他的面具从中裂为两片,落下。

脸上一道血痕。

他整张脸都是画成的。

由于他五官、轮廓不知是因为天生还是人为之故,全走了样、变了形,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嘴画成了眼、眼绘成了耳、耳涂成了鼻、鼻画成了嘴、眉毛描成胡子、胡子变成了眉毛!

也就是说,他的五官全然倒错。

而今再加一道刀痕。

——火灼的血痕!

赵画四大叫一声,竟背向蔡水择并一脚踢中自己的胸瞠。

“砰”的一声,他竟整个人倒飞出去!

疾撞上蔡水择。

蔡水择眼睛看不清楚。

——那墨汁只怕还沾了毒!

他只恨自己太集中在对付敌手的一双脚,却忽略了敌人的那双绘画的手,还有那一支画画的笔!

他乍听风声,天火神刀就递了出去!

劈杀对手。

败局

这下搏杀,极其绝险。

蔡水择脸上为毒墨所溅,双目一时不能视物。

赵画四的脚成了“火腿”,而脸上也挨了一刀,面具也为之裂开。

可是赵画四马上向蔡水择抢攻。

蔡水择也立即反击。

问题是:

谁快?

谁准?

谁更狠?

快、准、狠之外,还要有一个足能决定胜负成败的要素:谁最幸运?

蔡水择负伤御敌,反应不可谓不快。

但他受重伤在先。

赵画四进攻的速度,是给他自己的一条腿“踢”起来的。

这是他自己的内力加轻功加腿劲之力道。

那是极快极疾极速的!

且在同一瞬间,他那一双带着火的腿疾起——他一直没有机会去扑灭腿上的火。

他咬牙苦忍。

——因为任何真正的重大的胜利都得要付出代价:只看代价大小而已。

他一脚踢开火刀。

一脚自自己的头侧穿出去。

这一脚踢在蔡水择的额上。

他的后脑勺子也同时撞击在蔡水择的脸上。

脸、骨、碎、裂、的、声、音。

额。骨。碎。裂。的。声。音。

蔡水择大叫一声,仰天而倒,其情甚惨,败局已定。

赵画四这才去扑灭他自己双腿上的火。

奇怪的是,那火,似是不熄的。

他遽然变了脸色。

紫金色。

由于他五官自绘、脸相倒错,一旦紫涨了脸,所以看去十分骇人。

他大喝一声,双腿踩破石板,徐徐直埋入土中。

火势顿减。

他以土灭火。

是以半身埋入土中。

看他的神情,甚为古怪,也不知是舒服极了,还是惨痛不已。

甚实大悲和狂喜,原就是十分接近的事。

赵画四又徐徐睁开了眼。

他望向“无梦女”和张炭,笑了一笑(这一笑,好像眼睛睁了一睁),有气无力地说:“他死了。到你们了。”

张炭忽道:“我有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是女的。

显然那是“无梦女”的语音。

赵画四一听,心中大定:知道这两人无异于废,“问吧。”

“无梦女”说:“你何不把嘴巴画在屁跟上?”

她的声音是张炭的。

看来两人身体内力仍“纠缠不清”、“欲罢不能”。

赵画四笑了。

“我一向只吃人,很少肏人。”

“但这次例外。”

“男的女的,我都要肏。”

“因为我受了伤。”

“受伤的人要进补,而且还要发泄,我要好好地泄泄我心头之火。”

他这样说的时候,很是定。

笃定。

——烤热的鸟飞不走。

——宰了的狗不咬人。

他自觉要杀这两个男女不分、雌雄莫辨的人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是反掌真的很容易吗?

你叫一个断了臂脱了臼的人反反手掌来看看!

赵画四当然没有断臂。

但他一双腿子还埋在土里。

他没料到的是:

张炭和“无梦女”——这两个几盘根纠错在一起几乎不能动弹的“人”——竟一齐向他冲来。

动作一致。

而且更快。

——在他还没来得及“拔腿”而出之前,张炭已一把抱住了他;在双手能揽住他双臂之前,张炭至少已挨了三拳六指十四掌——但幸好那不是脚,不是赵画四的脚——而张炭已一口咬住他的笔,并且以白森森的牙齿咬断了这双指粗的笔杆子:笔杆子本来就是极易折的,何况张炭的“八大江湖术”曾跟东北大食一族“大口孙家”中精通“摸蟹神功”和“捉虾大法”的孙三叔公,学过“一咬断金术”,“无梦女”一上来,左手一支梅花针,刺入他的咽喉,右手一支玉簪,插入他头顶上的百会穴里。

赵画四双跟一翻,咕哝了一声。

他大概是想说话。

他要说的话大概会很多。

因为他不甘心:

他还有许多画未完成。

他还有许多银子埋在地下等他去享受。

他无敌天下的腿功,还要用来对付“天下六大名腿”,其中包括了追命……

可是如果他就这样死了——

岂不是……

这败局来自他的疏忽。

——败还可以,死就完!

他大吼一声,双腿破空,翻踢而出!

“无梦女”、张炭一起中腿。

一个飞到殿里,背撞在柱上。

一个跌在一座托钹罗汉怀里。

罗汉碎裂,铜钹落下,又在“无梦女”的玉靥上划下一道血痕。

撞碎罗汉的是“无梦女”。

她“哇”地吐了一口血。

脸上原来的伤疤更白。

她受伤显然不轻。

张炭则背撞在柱上。

听那沉厚的响声,就像一座山内部起了爆炸似的。

柱子却没有倒。

柱上的梁只晃了一下。

椽子也微微一颤。

然后梁上的瓦一声簌响。

倒是隔了一会,西南边高远处有三片瓦才爆裂了开来。

裂成碎片。

如花雨般洒落。

张炭反而没有事。

他似是一点事也没有。

反而嘻嘻一笑。

这就是“反反神功”。

——张炭身为“天机”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他武功许是不算顶尖高手,但他总有些绝学儿,是别人学不来的。

赵画四巍颤颤地起身。

也要追击。

只要再追击,这两人就死走了。

但他一站起来,就知道自己完了。

败局已定。

而且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不该把自己一双腿深埋在土里。

——没有翅膀的鹰,连狗都斗不过。

他也不该对“无梦女”和张炭轻敌。

——这两人只要肯联手,武功等于加倍。他更不该出腿去踢他们。

那两脚,无疑是分开了两人本来纠缠在一起的躯体。

他一错再错。

只有败。

惨败。

世上最惨的败局是什么?

——一个人只要还活看,斗志不死,就有反败为胜的一日。

只有一种败局不能报过来。

死。

——因为死人不能复活。

死是人生来世上走一趟必经的失败,如果一个人能在这短短走一趟的时间里让后人记住,把他的为人、学识、功德影响后世,那么,他就虽死犹活。

很多人也许不甘就这样“死了”,所以以功业、发明、艺术来企求永恒地活下去,因为如果真的做得好,那至少要活得比他真正活着的时间更久更长。

赵画四自知不能虽死犹活。

他是死定了。

因为他最好的画还没有画成。

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很懊悔。

——如果他不涉江湖,就可以不必死了。

只要他专心画画,说不定已是一个成了大名的画家!

可是他知道画画是要靠人成事、仗人成名的。如果人不喜欢你的画,或者你的画不能讨人喜欢,你便一辈子出不了名,成不了画家!

所以他才涉足江湖。

他还有一对脚。

他要踢下自己的江山。

一个人要是有了权,有了地位,还怕没有名?

只不过,要闯江湖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现在就要付出代价:代价就是——

死。

正如在蔡水择遭赵画四暗算之前一霎,眼前忽然出现一幅画一般,赵画四在一瞬间,也无故地想起了这些。

然后他干笑了一声。

——他笑什么?

看透?看破?看淡还是看化?

笑人?笑己?笑失败还是笑死亡?

这都不重要。

因为他笑了这一笑之后就死了。

一个人死了,便什么都完了,什么问题,都与他无关了,都不重要了。

胜局

没有败根本就不能胜。

——所有的胜利都是从无数的失败中建立起来的:包括自己的和别人的失败。

失败跟成功不是对立的,而是互存的。

——这次的惨败,可能换来下次的成功。

——只要你不认为失败,其实就没有失败。

——你对待失败的态度,和对待成功的看法,才是真正的失败与成功。譬如屈原他的理想追求全然崩败,并以身相殉,但他留下了不朽的诗篇和情操,这样看来,他是胜利了。譬如司马迁,他的仗义执言,反而使他蒙受奇耻大辱,却也促使他发愤著书,写成了《史记》,名垂青史,他对待失败的态度,使他成功。反过来说,像吴王夫差,他征战成功的结果,使他掉以轻心,终于让越国勾践击垮,这是成功带来的失败。或像隋炀帝,他成功地夺了权,得了天下,对他而言,是空前的成功,但他却使自己成为了天下世代无人不鄙薄痛恨的无道暴君,失败得再也彻底不过。

赵画四决战蔡水择的取胜,正换来他付出生命的惨败。

因为赵画四那两脚,使本来“分不开”的张炭和“无梦女”“分开”了。

张炭迅速掠去蔡水择卧倒之处。

蔡水择的脸目已不成人形。

可是他居然撑住了。

没有死。

张炭一时不知说什么,也不知怎么说是好。

——对于一个善良和正直的人而言,向强者或平常人说谎并非难事,但对一个伤弱者欺骗是件残狠的事:包括告诉他(或她)说,你很好,你一定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成功的,诸如此类。

张炭正要开口说话,蔡水择已截道:“小心她。”

“无梦女”。

她正在张炭背后。

蔡水择这样提醒,是因为看到“无梦女”的眼神。

那是凶狠的。

却偏偏有一股艳色。

那是怒恶的。

但隐隐里有怨色。

蔡水择能看出这点,显然所负的伤至少不似外表看来那么严重。

张炭为这一点而大为高兴。

但他不想像蔡水择遭赵画四暗算时的掉以轻心——他立即回头。

回头前、回头时、回头后他都准备了十七八种应对对方突袭之势。

可是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无梦女”已打消袭击的念头。

她原来恨他。

她有洁癖。

她连男人用过的井水都不愿再用来洗身子。

何况这男人曾跟她连着身体!

她原本要杀他。

但不知怎的,她给自己的理由“说服”了:

她受了伤。

对方有两个人——尽管一个负伤甚重。

她没有把握。

她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是决不出手的。

所以在张炭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神已回复了原貌,带着一种美美的温柔,用手揩去了唇边的绯血。

张炭在看她的时候,神色也很有点异样。

他精擅“擒拿手”,“反反神功”也有诡诧,但能跟对敌的人如比近身扭打,而两人功力血脉可以到了如此“水乳交融、夹缠不清”的地步,那也是罕有的。

——那敢情是因为“无梦女”所习的功力也是至诡极偏之故(虽然他仍不知她是常山“九幽神君”的女徒)。

而且,两人的特性和灵机相近,也占着极重因由。

这点,在平时伶牙俐齿,其实对女性也早已心向慕之,诸多想像,但又因全无这方面经验,所以只有腼腆尴尬、不知从何“下手”是好。

刚才那一番“纠缠”,简直是“抵死缠绵”,对张炭心湖,不无涟漪。

——不止涟漪,而是波涛。

“你要干什么?!”这样听来,明显是恶言相问,好像失手打碎一只碗的人期望正有人放一只响亮的鞭炮来掩盖。

“无梦女”则比他凝定多了。

“不干什么。我能干什么?你怕我干什么?!”

她还嫣然一笑。

她索性就坐在罗汉碎片上。

她那一脚吃得不轻。

她先行服下两颗药丸。

——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得先恢复体力再说,至少得把伤痛压住再说。

——刚才那一番纠缠,虽给拆开,但居然还有小部分功力,不知消散何去,而自己也吸收了一小部分那汉子的功力。

那功力古怪,得好好消化、运用。

没料,却听一人念偈叹道:“阿弥陀佛,我就怕你们武林中人干这种事!”

只见一大黄袈裟、背插戒刀、额上十二枚戒疤、银须白眉、颧高如鹫的和尚,飘然而入,顾盼大殿,看看碎了的神像,望望裂了的罗汉,目中悲意更甚,忿意亦盛。

张炭吃了一惊。

不意来了个和尚。

他原以为杀了司徒残、司马废和赵画四,大事已了,既然对方援兵不来,那么主力一定放在咸湖那儿,正欲放出暗号,让天衣居士等可从这儿转进,不必正攫其锋。

然而却来了这么一位和尚。

——既不是友。

——恐怕是敌!

只听那和尚合十道:“老衲是这儿老林寺的主持:法号老林是也。老衲甚为不解:为何你们江湖人的纷争,老是喜欢拿寺庙、道观、尼庵来闹事,如此毁了道场,渎了清净,对你们又有何好处?你们又何必老爱焚寺烧庙,破功败德呢?”

说得好。

张炭还几乎一时答不出来。

“因为我们武林人没有共同和公认的场所。每人都有不同的门派、帮会,但并不见得对方也能认同。而且,我们大都是见不得光、见光死的家伙,所以朝廷、庙堂、衙门没我们的份,擂台也不是人人摆得下,放得久的。所以,我们常只有托身于市井,或打铁,或卖药,或成郎中,或为相师,而决战场所,争雄斗胜,时在深山,时在市肆,时亦选在庙宇了。”

老林禅师听得银眉一耸,“那你们为何不同选奉一门一派,作为比试斗技之地,以俾不侵害良善安宁?为何不共奉一处,当作争胜试艺之所,而不致干扰无辜的百姓平民?”

“唉,”张炭就又叹了一口气,他觉得现在的感触良多,就像他另一个结拜兄弟张叹一样,“武林中人年年就为了争这个,不知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害了多少命,但仍推举不出一个皋来。你们出家人,又可不可以破除成见,只公奉一寺一庙一法师为万法之家,万佛之神呢?”

老林禅师无言。

张炭反问:“你不是元十三限派来的?”

老林禅师:“元十三限?他的师兄天衣居士倒是与我是方外之交,好久没见了,他也会来吗?”

张炭轻舒了一口气,“不是就好。”

老林禅师:“可是你们不该赶走我寺里的弟子。”

张炭咋舌,“我是为他们好——这儿就要发生格斗了,他们若不走,必有伤亡。”

老林禅师慨然道:“我说过,你们杀你们的,江湖事别扯到佛门清净地来。”

张炭:“举世皆浊,浪涛翻天,遍地洪流,哪还有清净之地?”

老林禅师:“可是你们任意毁碎佛门空物,还是得要赔偿的。”

张炭笑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个,赔,赔是一定赔的。”

老林:“你现在有没有银子?”

张炭:“现在就要赔?”

老林:“不然我怕你溜了。”

张炭:“我的信用竟是这般差劲?”

老林:“你这小子眼贼忒忒的不是好路数,为啥我要信你?”

张炭啐道:“好个出家人!你到底要我赔多少?”

老林:“不多。”

张炭:“说个数目吧。”

老林伸出了两只手指。

张炭又舒了一口气,“二两银子?”

老林叫了起来:“什么?”

张炭慌忙改口:“二十两银子?!”

老林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张炭也讶然了,“难道竟要二百两银子不成?!就这些泥塑的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这都是梁武帝时圣传的宝物,价值连城,佛门宝器……”

“好,好,你总不成要二千两银子吧——”

“不,不是二千两;”老林禅师连忙更正,“是两万两。我要用来修葺本寺,广造功德,顺此儆戒你们这干动辄就在佛门之地动武的江湖人!”

张炭张口结舌,“你这出家人……何不去做生意……干脆,去打家劫舍算了!”

老林禅师居然一笑道:“谁教你们不问先行劫寺夺庙,毁碎了宝器法物,老衲要你们怎么赔都不为过了!”

“你这家是老林寺吗?”张炭的眼到处找寺里的匾牌,“我看是谋财寺。”

老林和尚撷下了戒刀,“你给是不给?”

张炭摊开双手,惨笑道:“我现在哪有那么多银子?”

“没有银子,”老林和尚道,“银票也行。”

张炭发了狠道:“好,赔就赔,谁教我们理亏在先。但我只有答应你:我会赔!银票我也不足。君子重然诺,你信是不信?”

老林和尚鹫眼一翻,道:“你是谁人,为啥我要信你?你要我相信你,凭什么?”

张炭是张三爸之义子,年纪虽轻,在江湖上辈分其实甚高,他本来正待说出自己师承来历,但回心一想,他一向不仗恃师承先人名头闯荡,他认为大丈夫真汉子要扬名立万,就该靠真本领,而不是仰仗自己有什么父母、师承、朋友,何况,对他而言,出不出名,并不重要,他只顾和一些好玩的朋友做好玩的事,跟知心的兄弟做对得住良心的工作。

于是他说:“我姓张,名炭,外号‘饭王’,只会吃饭,大和尚你信得过就信,信不过便休。我占你和尚庙,本无恶意,只不欲牵累你寺里的弟子,可是到头来还是把贵寺搞得一团砸,这是我不对。既然我不对在先,你说赔多少就多少。钱,我现在没有,日后总是记得还你,你信最好,信不过,便任凭你处置,但不是现在。”

老林和尚斜着眼打量张炭,“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处置你?”

张炭照实回答:“因为现我要打架。”

老林和尚喟道:“人在江湖,一定打架,看是文打武打,心战还是力战而已,你是为啥而打?”

张炭道:“为朋友、为伸张正义,也为了铲除国贼而战。”

老林和尚摇首不已,“这样听来,你是输定了。”

“为什么?”

“通常真的是为了这么伟大的目标而战的人,都一定会输得很惨,少有胜算。”

“也罢,输就输吧!”张炭说,“人生里,有些仗,是明知输都要打的;有些委曲求全、忍辱苟活的胜局,还真不如败得轰轰烈烈。”

老林禅师略带讶异,“看你的样子,非常圆滑知机,没想到像你这种聪明人,想法也那么古板得不可收拾。总有一天,你会给你这种性恪累死。”

张炭一耸肩道:“死无所谓,我只怕啥也做不成、什么也做不到便死了,那才教人遗憾。”

老林笑道:“老衲没看错,聪明人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但一个真正有智慧、大智大慧的人,还知道去做一些不该做但却必须做、必须做而本不该做的事。看来,你果真是许笑一的人。”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天衣居士。

“既然你肯赔钱,又是天衣居士的人,老衲也不妨买一送一,赠你三言两语。”老林和尚鹫眼里闪动看介乎于奸滑和慧黠的锐芒,“你们在这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幌子,到头来,还是白做了。”

张炭因心悬于战友蔡水择的伤势,本不拟多说,忽听老林和尚这样说,大为讶异,诧然问:“怎么?”

老林喟然道:“我以前也是咤叱风云的大军将。”

张炭道:“我看得出来。”

做过大事的人的气派是不一样的,常人要装也装不来,既然有了要掩饰也掩饰不掉。

老林以一种怀想公瑾当年的语调道:“的确,两军对垒的时候,双方寸土必争,奋勇杀敌,一寸山河一寸血,但对两方主帅而言,只一句话、一点头、一个错误的判断,就可以把千里万里辛苦得来的江山尽送于人,生死肉搏的是旗下的壮士、麾下的勇士,但闲坐帐中、把酒挥军的是主帅。军士虽勇,但仍得要有个好将军,才能有胜局,才打下胜仗。”

张炭冷哼道:“天衣居士并非安坐帐中,他可比我们都身先士卒。”

老林道:“我知道。他不是那种要人为他送命的人,如果他是,他早已安然当成了朝中红人了。”

张炭道:“你知道就好,这儿没你的事,我照赔钱给你就是了。”

老林道:“可你却知不知道,天衣居士是把你们诳来了?”

张炭一愣,随即怒道:“你少挑拨离间,再这样,我可把你当做是蔡京一伙的!”

老林笑道:“你别误会,老衲绝没意思要破坏你对天衣居士的崇敬之情,老衲只是说,你以为你们这样做,把事情都揽在身上,闹得愈大,能一时拒敌,就可以引来敌方主力,让许笑一可以安然渡咸湖,入京杀蔡京,是不是?”

张炭倒吸一口凉气,知道这出家人决不是贪财那么简单,当下暗自提防,随时准备出手。随时准备出手攻击——其实这个意念一生,人就在备战状态。

——该攻击他哪一处是好呢?

眼睛?

不,太残毒了。

脸部?

不行,也太直接了。

胸口?

不能,攻不进的。

下部?

不可以,太卑鄙了。

张炭突然发现了一点:

无论什么部位,自己都找借口,无法进击,其实有两个原因——

一是理不在己方。

有些人,一旦师出无名,动手无理,便下不了杀手。

这种人,世称之为侠者。

至少张炭现在的心态便是如此。

一是对方太厉害了。

老林和尚看来毫无防守。

但他每一处要害都已先行封死。

张炭根本攻不进去。

他攻不进。

也不想攻。

所以他只防范。

并没有立即动手。

只问:“你怎么知道?”

老林和尚双眼精光四射,忽而问他:“你刚才想杀我?”

张炭答:“不是。我只是想向你出手。”

“为什么没下手?”

“因为理不在我。”

“还有别的原因吗?”

“因为我还找不到你的破绽。”

“为什么你想向我下手?”

“因为你不只是这儿的住持,你知道那么多,说得那么多,必有图谋,难保不是蔡京一党的人。”

老林和尚的眼神熠熠地望了他一阵子,才哈哈笑道:“你错了,我告诉你那么多,正因为是念在你的诚实!”

“诚实?”

“还有谦逊。”

“谦逊?”

张炭忘了自己几时有谦虚过;何况,在这诡讹万变的武林中,说一个人“诚实”其实往往就是在骂他“老实”。

而要在这翻覆无常的江湖求存,最最要不得的就是人“老实”。

“你明明是‘天机’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但你刚才受我多次逼迫讨钱,你都没亮出这字号来。能不以家底长辈炫示以人,在危困时仍能有这等操持,这是谦逊。”

张炭奇道:“这事跟我干爹无关,是我搞砸了您的寺庙,我哪有颜面搬他老人家出来!”

“你刚才因疑虑而想对我动手,你也直认不讳。”

张炭率然道:“那我的确是想向你偷袭动手啊!”

老林道:“便是这样,所以我告诉你,其实,元十三限根本是来了这儿。”

张炭一震,“什么?!”

老林道:“不但是他,连天衣居士和你其他的战友,全都在甜山决一死战。”

张炭错愕,“你怎么知道?!我不相信!”

老林道:“其实理由很简单,依许笑一的性子,绝对不会置他的门人、徒弟、友朋不理。他这种人,就算牺牲一子得入京,他也不干。他在这儿派了几个人来?”

张炭略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老实话:“四个。”

老林道:“他带走几个帮手?”

张炭一咬牙:反正都说了,那就说清楚好了,要是这老林大师稍有不轨,他就拼死也得把他制住才活出老林寺。

“五位。”

“总共十人?”老林更老肯大定地说,“许笑一决不会为连自己在内的六个人来牺牲掉你们四个人的。他不是这种人。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但不信是你自己的损失。你不懂天衣居士,但元十三限可对许笑一的性情了如指掌。”

张炭开始有点恍然,“你是说:你猜得到天衣居士不会牺牲我们,元十三限当然也猜想得到?”

老林大师这才抚髯笑道:“如果他也推测得到这点,你说,他会怎么做?”

张炭这回接话得十分快利:“他只要全力攻打一路,自然就会引出居士来。”

老林这才满意了。

张炭反问:“要是元十三限已来甜山,那么,眼下我们已经杀了三人,他为啥还不现身?”

老林道:“做大事得要沉得住气,好猎人要懂得守候。天衣居士还没出现,元十三限才不会冒然打草惊蛇。”

张炭再问:“可是刚才我们已遇险危,如果天衣居士等人来了,他们怎会置之不理呢?”

老林道:“他们是来了,可是,他的帮手全缠战在洞房山和填房山,至于他自己,也来了,但却动弹不得,爱莫能助。”

张炭怒道:“你胡说,要是居士来了,岂会不出手相帮!”

老林道:“因为他已给制住,帮不了你,也帮不了人。”

张炭变色,“他给制住?谁干的?!”

老林神色不变,“当然是我。”

张炭更怒,“你岂制得了居士!”

老林脸不改容,“老衲当然制得了他,因为老衲是他的朋友。”

他倒是脸不红、气不喘、眼不眨,“而且还是老朋友。许笑一这个人,是总不防朋友的。”

张炭勃然大怒,“你把他怎么了?!”

老林道:“没什么,只把他制住罢了。”

张炭叱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林道:“我只是为了他好:他不出现,不出手,元十三限便逮不着他,他便能安然无恙。老衲的好友不多,到了老衲这个年龄,更是死一个少一个。老衲制他,是为了帮他。他要帮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出手。老衲替他保住了一条性命,扳回了场胜局!”

张炭马上起疑,“你若有意保护天衣居士,现在这样道破,岂不机密尽泄?!”

老林居然嘻嘻笑道:“刚才有关系,现在却没有关系了。”

张炭问:“为什么?”

“因为刚才元十三限还伺伏在外面,但在老衲入寺时,他已走了。”

“你怎么不知道元十三限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你知道老衲刚才为啥跟你讨赔偿银子?”

“你志不在钱。”

“老衲在等。”

“等什么?”

“等消息。”

“什么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有讯号,那就是元十三限眼见你们水深火热、生死关头天衣居士都没出现,想必是不在甜山,元十三限掉头便下山,赶回京里,保护蔡京;或赶到咸湖,设法再截击天衣居士。”

“元十三限给大师骗着了?”

“他没看错天衣居士的性子,但却不知有老衲此中这一着子。”

“可是晚辈实在不知大师这一变着是友是敌。”

“你到现在还不相信老衲?”

“我借用刚才大师的话: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元十三限派来试探出天衣居士下落的人?”

“好,够小心,够慎重!”

“各路弟兄还为此浴血苦战,我不能不审慎些。”

老林笑了。

他扪髯道:“你要怎么才相信?老衲还要你发放暗号通知各路弟兄前来齐集呢!”

张炭沉着气问:“天衣居士在哪里?”

“这好办!”老林和尚哈哈笑道,一扬袖,一道自袖里的动气疾迸发如箭刀,凌空急劈而去:“他就在这儿。喝!”

庙中的两尊菩萨,宝相庄严,其中一尊应声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