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你的拳

第十一章 四大不空

从此起,开始寂寞矣

——这个人仿佛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悲愤哀伤。

一路上,她都在观察唐宝牛。显然的,这个人跟以前的唐宝牛(跟她一起天天疯天天玩天天胡闹一天不惹是生非就全身发痒无枝可栖的那个)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是温柔又偏偏知道:他和“他”其实是同一个人。

她也明明晓得,“他”就是眼前的唐宝牛。

不过她还是觉得:他不是原来那个唐宝牛。

他不是的。

——因为他变了。

完全变了。

以前的唐宝牛,光是外号就有六十八个字长,趾高气扬,面子大得像在天空画了个鼻子就是他的颜脸,天塌下来他顶多叫方恨少当被盖。他从来不等。他认为等人是形同羞辱自己的行为,就算是要等待时机,还不如自己去创造时机。他从来不怕。他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进而顶天立地,最好是天怕他、地怕他。他不忍。他觉得忍气吞声是最愚昧的事,服就服,不服便不服,有什么好忍的?再说,你忍了人,人可不一定知道你忍让了他,反而可能得寸进尺,还笑你缩头乌龟呢!所以他从来不忍、不怕、不等。

因为他是唐宝牛。

——一个自称“巨侠”:大侠不足以形容其伟其大的好汉。

除非是遇上他深佩的人,他才忍、才等、才怕。

他向来只怕对方有理,见到好人才忍,对他觉得美丽之女子,他肯等。

这才是唐宝牛。

——至少,这是以前温柔所深悉的唐宝牛。

可是眼前的人,全变了样。

彻底地变了。

他仍然高大、威皇、豪壮,但只剩下了形,失去了神;剩下的是虚壳,他仿佛成了个没了灵魂的人。

他不但无精打采,简直形同槁灰。

他不再惹是生非。一路逃亡下来,一百里如是。二百里如是。三百里亦如是。他忍。他让。甚至他肯耐心等待。他不再鼓噪、闹事,只垂头丧气,甚至不言不语、不寝不食。

她曾联同方恨少、梁阿牛、何小河等人,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要逗唐宝牛恢复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嘻哈绝倒。

可是没有用。

唐宝牛没有笑。

他笑不出。

有一次,温柔直接问他:“你知道你已经多久没笑了?”

当时,唐宝牛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茫然的表情来。

——仿佛,他不但已忘了怎样笑,甚至已不知道笑是什么了。

这一路逃亡下来,一个月了,他们身上原有的伤势,多已好了个七八成。但只有唐宝牛:他本来一向好像是铁镌成的,对他而言,就似从来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可是这次却不然。

他的伤,其实并不太重,是在“八爷庄”里打了皇帝、宰相后挨的毒打和任氏双刑所施的刑伤,这些对平生受伤无算流血成河的他,本就不当一回事。

但他却没好。

伤依然是伤,而且伤口还在淌血、流脓、且不断扩大,有的见筋,有的露骨,而且都发出恶臭。

不但没复原,还突然加重了;外伤之后,内伤也加剧。

一路上,八百里路下来,他们虽然都受到追击和伏击,也各有伤亡(主要是保护王小石等人的正义力量跟追杀王小石一伙人的官兵、杀手及黑道高手厮拼的结果),但他们都一力护着唐宝牛,既没让他出击,也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按照道理,这个天神般壮硕的汉子,在这种细心维护下,没道理连那一点伤也好不了。

连体弱多病,自称“弱不禁风”,但就利用这“弱不禁风”的特点练成“白驹过隙”身法的方恨少,他身上所受的伤,也早就复原了。

可是唐宝牛非但未伤愈,而且还伤得愈来愈重了。

有一天,他们发现他连胸骨也折断了两根。

又一次,他们发觉他折断了两根指骨,而他自己却全无所觉——仿佛那不是他的手指,或者,他不知痛楚为何物似的。

他似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但温柔等人看到就心痛。

——这样一位神威凛凛玉树临风的汉子,而今却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

形销骨立,黯然消魂。

她看了也觉得不忍心。

直至有一天在荒山露宿的半夜里,温柔先听到狼嗥,后是虫豸的呜咽而忐忑不安,然后又为一阵阵奇异的声音而惊醒,遂发觉王小石和唐宝牛正扭打在一起。

大家都醒了,帮忙按住了唐宝牛,发现他又断了两根胁骨,断骨在荒山月下,惨青青的,正刺破掀开的创口胸肌腱肉,像一张血口里伸出了两根惨青带白垩色的舌头。

众人都诧异王小石为何要下此重手,顷刻后才知唐宝牛的伤是他自己下的手。

他竟伸手插入了伤口,扣住自己的肋骨,且用力扳断了它。骨折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十分警觉的王小石。

王小石愤怒了。

他厉声责问唐宝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唐宝牛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王小石狂怒地说:“你以为你这样做就对得起为救你们而死去的弟兄们?!”

唐宝牛惨笑(那是笑吗?如是,那“笑”确使温柔不寒而栗),只说:“我本来就不该活下去的。”

“那我呢?”方恨少忍不住插口说话。他气得在荒山冷月寒夜里,身上的白衣激出一种蒸腾的感觉:“他们也救了我,也为我牺牲了不少人命,流了不少热血——如果你我不活下去,不活得好好的,他们都白死了!”

唐宝牛垂下了头。

“可是……”

“可是什么?”王小石咄咄迫问,“你在追悔朱小腰的死吧?你以为这样折磨自己朱姑娘就会死得瞑目?!”

唐宝牛全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王小石一巴掌就掴了过去。

一记清脆的耳光。

“让我也死吧!”

唐宝牛嚎道;

“你死吧!”王小石咬牙切齿地说:“你死了之后,看谁为朱姑娘报仇!朱小腰为救你而死,却救了个废物,她是白死了!你死了,谁杀吴惊涛?谁诛蔡京?谁为她报此大仇!”

“我!”唐宝牛第一次回复他那打雷般的声量:“我要为她报仇!”

“你?”王小石第一个字是鄙夷的,然后才说得斩钉截铁:

“那你先得要活下去再说!”

唐宝牛震了一震,仿佛到这天晚上,他才第一次听到“活”这个字和“活下去”这个词儿,使他无限震惊。

甚至哭了起来。

哭了出声。

一个大男人在荒山里哭成这样子无疑是很难为情的一件事。

可是并不。

大家反而觉得很欣慰。

因为大家都好久没听见他哭过了,正如好久未曾见他笑过一样。

从这时候开始,温柔只觉分外寂寞。

——这样一名无惧无畏的猛汉,原来为了“情”字竟可以如此神伤、如此脆弱的。

——他显然是为了朱小腰的死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

情字弄人,真可如斯?

温柔看到这个本来活生生、铁铮铮的男子汉,心中却生起了无限温柔。

她因而想到了自己。

她年纪也不小了,她也喜欢过人。

——她曾在她父亲身畔依恋不去,但后来终发觉她和爹爹的世界毕竟差距太大,待她一旦闯江湖后,又迷恋外头的波涛汹涌、惊险重重,而忘了归家了。

——她曾醉心于“七大寇”之首领沈虎禅沈老大的醉人魅力。这才是英雄。这才是好汉。这才是可以让人心系的男子。可惜,她终于梦醒,也终于梦断。

——她也曾暗中思慕过怀盖世之材、成不世之雄的大师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师哥的深沉谲秘、捉摸不定。但那也只是浮云在湖心掠过一般的迷情而已。她再会“金风细雨红袖刀”苏师兄时,他已老大、病重、心无旁骛,她只能仰慕之,但总不致真的能跟一块冰热情起来,交融无间。

——然后是白愁飞。这个她又恨又爱、不羁不诚、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人,到现在她还弄不清对他是怎样一种感和情,到底是爱还是恨?甚至她也仍不十分清楚,那个白愁飞兵败人亡的晚上,之前他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何他要对自己做这种事?

无论如何,美丽的她一向却让人当做“小兄弟”办,可是她心中依然有一片温柔、万种柔情,却向谁诉?

她觉得自己虽也迷情过,也动过了情,但却未曾真的深情、遇过真情。

——还是已遇过了,她不知情而已。

是以,看到了唐宝牛对朱小腰那种如死如生、宁可同死不愿独生的热恋狂情,温柔觉得荒山很凉、月很冷、心中很寒。

连狼叫惊醒时身畔只有她自己腕上镯子玉石互碰时玎玎的声音相伴,这使温柔分外寂寞。

凄凉。

让我恋爱可以吗?

起先,那种感觉只是一点点的,一些些的,就像一段旋律、一句歌词,忽而掠过了心头,嘴里不觉哼唱了几句,然而只是片段,不成篇章,唱过了就忘了。

但不久之后,那熟悉的旋律又浮现了,而且渐次地组合了起来,慢慢地成了一首歌,一首在心里盘旋不已、依回不去、系扰不休的歌。

就像这年春分,春意特别浓。

它在枝头上,温柔这一刻看到了桃树干上含苞欲放,枝上的那些嫩绿的芽,清新得让人想一口吃了它。

她因一阵春风而转过了流盼,看到蒲公英像一朵一朵会飞的羽毛一般滑翔过绿色的草原,去寻访它的依凭、依靠和相依为命的地方,这一转眼间,却发现原来的桃树的苞已朵朵怒放、吐出了嫣红的花蕾,美得令她哎了一声。

当桃花一下子都在一夜间盛开,第二天阳光照映下,如同千舌吐艳红,朵朵翘楚,千手万手在招招颤颤,那就成了绝楚了。

为何吐艳点头?

因风。

因何盛开争妍?

因为春。

春天来了。

不仅在枝头。

还在流水开始溶解了冰封,小鸟重拾了欢唱,大地回复了生机,更在村这头、山那头,还有树林那一头。

而且,还在:

心头。

温柔的心里头。

温柔最近心里很温柔。

她本来一向不爱看花、唱歌、用手绢,而今,她却喜欢花、喜欢唱歌、喜欢用手帕揩揩脸、擦擦眼、印印唇边也好。

但有时她心里也很烦躁。

尤其在她看到蜻蜓双飞,蝶恋花、鸳鸯戏水的时候,她就生起了一种莫名的焦虑:

她生命好像一直有一种期待。

——不,原来她生命中一直缺少一些东西:

她为什么要耍大小姐脾性?好像就是因为缺少了这个。她为啥要喜欢跟大伙儿去闯荡江湖?好像就是为了去寻找这东西。为什么在别人当她是“小兄弟”的时候,她很习惯但却不快活?或许她好像失去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谁,这使她焦急了起来。

不过这焦躁也是温柔的焦躁,只不过有时突然发作得凭空而来、无缘无故,大家都有点吃惊,但都习惯了让她、忍她、任由她。

——一味当她是“小兄弟”、“小妹妹”而呵护她,使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至少,不是一个真的女子。

她甚至觉得对不起自己珍藏的胭脂盒。

因为她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用上它们:那么醉人的颜色;留在盒里,像昨夜凝固的销魂;涂在脸上,才能成为今日活现的色相。

但除了那一次,她上“金风细雨楼”去找白愁飞之外,她一直没有机会用过——那一次,那一夜,那一战,结果,有人为自己死了,自己也差些儿失了身,连“大白菜”也丧了命。

——是不是自己原是前世修了七生的妖精,不能给叫破原身?

一旦喝破,就得要人赔上了性命?

你就别说一向看来无忧无虑的她,没有尤怨。

她是有的。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妖是精,干脆扮作男装,当人家的“小兄弟”好了,一旦回复女儿身,就得阅历暗巷里的强奸、留白轩中的迷奸这等等可怖、忧心景象。

她本来已打算暂把儿女私情搁下,先逃了这一场亡再说。

她本来要赖在京师不愿走。

但她必须要走。

因为她亮了相。

——蔡京下令:只追究在劫囚中露了面目的人。

她在行动中根本不愿蒙面,所以摆正了旗号,谁都知道温柔和她的刀,在这次劫囚中现了身、出了手。

要是她不离京,蔡京会派人抓她。

抓她不要紧,那会连累“金风细雨楼”。

她到时才逃?不是不可以,但逃得了尼姑逃不了庵。蔡京会有借口去洛阳她爹爹那儿要人。

她可不想老父为难。

她已够使他难过的了。

所以她逃。

——何况,她想经历一下:逃亡的滋味。

她更想跟王小石出来走走:

毕竟,京城,她住得闷了。

况且,最好玩的三个人:王小石、唐宝牛、方恨少都得要逃,留下她一个在京,岂不闷坏了?

——简直是闷死了!

故此她选择了:

逃亡。

她逃亡的理由显然跟王小石他们并不一样。

对于一个真正男子汉而言,“逃亡”往往是在“死亡”和“失去自由”的三种情况下,只好作出最无奈的选择。

但在温柔而言,逃亡,或许只是一次较为紧张的旅行,一场比较危险的游历而已。

只不过,她没想到——

一向有他们在就闹得个天翻地覆风云色变的老牛和大方,竟然:

一个成了麻木不仁、行尸走肉;另一个,虽然稍稍好上一些,但也唉声叹气,垂头丧气,看得出来:方恨少也多只是强颜欢笑而已!

是以,本来已将心中的温柔暂且化作刀锋的她,有时、时常、时时、常常,又有一种石上开花的感觉。

就像那一两个句子,渐渐唱成了一首歌;就似那一两个词儿,慢慢讲成一个句子。当它真的变成一个句子、一首歌的时候,她还觉得好一阵不自在、不习惯。

最后,逐渐地,她心里,只有这首歌,口里,只有这个句子。

但她唱不出来。

说不出。

她的心愈渐温柔。

愈渐失落。

因为花开了。

春天来了。

因为她看到偌大的一个唐宝牛竟为了一个女子亡逝而如生如死、不复人形。

因为,也许……

她一直缺少了些什么。

她一直在寻找些什么。

她想找个人来倾诉。

不过,在这段日子里,连一向积极乐观的王小石也比以前消沉了。

他似乎一面忙着跟唐七昧等人议订逃亡路线,一面要应付沿途的追杀与伏袭,还一面要留心唐宝牛的一举一动,更一面要留神一路上经过别人地头、地盘的礼数和禁忌,且不时得要留意京师传来一波又一波、一次又一次的武林和朝廷权力斗争、权位转移、权势剧变的消息。

这些事似成了一块一块的如山大石,都掮在王小石肩膀上——就算是一双再能担正义的铁肩,也会垮的,也要塌的。

你要一个人不再开心、自在、如意,很简单,只要你有权,你就给他个王位或官位吧,只要他的乌纱帽一戴,紫蟒袍一穿,就从此变成了个忧心怔忡、愁眉难展的人了。

——有时候,给人名和利,也一样可以达到这项效果。

温柔可不知道这些。

她也不理会这些。

她不管。

她只想寻找她没有的(一向都无)或失去的(本来有的)的事物,好让自己不虚度这一场花开,这一年春天,这一个心愿。

可不是吗?

她在大家歇息在梨村的时候,发现梨子都没熟,全是青涩的,比枣子还小,有的还只是一朵朵带点淡青的花,她就觉得很尤怨,一边吃着抃饼,听着贝齿间发出的咔咔脆响,一边想找粒可以吃的梨子。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可比红尘滚滚更易使一个年轻活泼俏皮娇艳的姑娘蒙尘。她,温柔,洛阳王温晚的掌上明珠,而今竟连苹果、李子、梨都没得吃。

一口也没得好咔嚓咔嚓。

她想到就鼻子痒痒。

牙酸。

心也酸。

但她在梨叶间,仍找不到一颗可堪咀嚼的果实,却只在一朵淡绿奶白的梨花间,找到了一只美丽的甲虫。

甲虫是最美丽的虫。它有翼,像鸟,会飞。它有花纹,像贝壳,设计了图案。它有脚,会走,而且不会咬人、螫人,善良得就像只小型而有修养的龟。

别看它虽羞怯,却不会缩头哩。

真有趣。

她一笑,就开心了。

酒窝深深。

——其实人只要想开心,只要笑,笑开了,心就会开了。

相由心生,但反之亦然:一个没良心的人只要常强迫自己常常去做善事,自然而然就成了个善人了。

温柔笑了之后,看见那小甲虫展翅要飞、想飞、欲飞,她就轻轻用指尖阻止了它的试飞,捧在手心,轻轻地说:

“连你也不理我了,嗯?”

她轻轻向小甲虫吹了口气,呵气若芒地说:

“你就是不定性,没有心的。人家跟你说话,追随了你老半天,你想飞就飞,要走便走,可没把人家摆在心里呢?”

她终于幽幽地说了她那句心里像一首歌的话:“你说,小乌龟,让我恋爱、好好地恋爱一场,可以吗?”

意外的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

居然有人真的“吓?!”了一声。

那人好像听到大地的震动,而发出了一声见了鬼般的或鬼一般的怪叫。

一点都不温柔的温柔

回答她的当然不是那只小甲虫。

而是那一个“小甲虫”。

——不是真的小甲虫的“小甲虫”。

但却比小甲虫还小甲虫的“小甲虫”。

“罗白乃!”温柔尖叫了起来:“你在草丛堆里干什么?!”

只见草堆里、树叶丛中忽地冒出了一个头:圆圆的眼、白白的眼白、圆圆的耳垂、黑黑的眼珠、圆圆的鼻子,嘟嘟的俊脸,还有一排带点哨的牙,跟她对望着傻了眼。

“恩公,”那少年眨着大眼,语调极富情感,“对不起,吓着了你,我罪该万死,我活该吃泥。我赔罪,你吃梨。”

说着,居然递上了一粒梨子。

梨已初熟。

温柔一见梨,气消一半。她口渴,便迫不及待地抢了过来,先咬了一口,咔嚓咔嚓几声,气又再消一半,咔嚓咔嚓地叱问道:

“你干嘛躲在树丛里偷听我说话?想死呀!”

“非也,”少年罗白乃忙申辩道:“我本来是来这儿替恩公找东西。”

“恩公?”温柔皱眉,梨子仍涩,但总算比没有梨子可吃的好:“太难听了。”

“你的确救过我。没有恩公相救,我罗白乃——外号罗送汤,日后就不能在江湖上、武林中成为顶天立地第一号拔尖出色、冠绝天下的大人物了。我不叫你恩公,岂不忘恩负义?”

“你忘恩负义好了。我又不是公的,你别叫我恩公,我不喜欢。”

“那么……该叫什么好呢?不是公的……”罗白乃灵机一动:“啊,叫恩婆如何——”

“呸!”温柔啐了一口,“别叫别叫,要叫就叫我姑奶奶。”

“姑奶奶。”

罗白乃倒一点也不为忤,一开声就叫了。

温柔怔了一怔,只好随之,眼看梨子已只吃剩下一瓣核心了,一口都没留给对方,未免有点讪讪然,便随意地问:

“你刚才说找什么东西来着?”

“找梨子。”罗白乃爽快地说:“找一粒熟了的梨。”

温柔笑说:“怎么你找到,我却找不到?活该你要给我吃。”

“熟的就只这颗,”罗白乃诚诚恳恳地说:“我本来就是要找给恩公……不,姑奶奶您吃的。我知道姑奶奶唇儿干了,要解解渴。”

温柔听了很有点感动,但她毕竟冰雪聪明,觉得有点奇,“算你有你姑奶奶的心。不过,你找梨子应该上树,干啥蹲在草丛堆里?”

罗白乃这回有点尴尬,期期艾艾。

“快说!”温柔一见此等情形,更要追问到底:“干什么勾当?快点从实招来!”

罗白乃结结巴巴地说:“我本来是在找梨子的,刚找到了一个,就……”

温柔杏目圆瞪,追查到底:“就怎么了,说!”

罗白乃苦笑道:“……真的要我说?”

温柔一听,更不惜大逼供,阴阴、森森、嘿嘿、哼哼地道:“你——敢——不——说?说!”

“不敢。”罗白乃可怜兮兮地说了下去:“我……我就……急了。”

“什么急了?”

“人有三急……的那个急。”

“那也正常。”温柔有点满意,推论下去:“那你就蹲在草丛里,咳,哼,呕,脏死了。”

罗白乃脸红红地说:“失礼,失礼了。”

温柔没好气地问:“大的还是小的?”

罗白乃垂下了眼:“大的。”

温柔严师般地从鼻子“嗯”了一声,忽省起一事,叫起来,问:“你大解?”

“是啊。”

罗白乃似有点意外温柔的忽而大惊小怪。

“你的……手……?”温柔脸色大变:“你的手……拿梨子……”

罗白乃咭咭笑道:“……我我……还来不及抹净清洗,姑奶奶就把梨子……抢,不,拿过去了。咭咭。”

“你!”温柔几乎没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我呸!脏鬼!”

她忽又想起一事。

——这事可比一颗脏梨子更严重。

“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偷听到我的话?”

罗白乃看到温柔一副要杀人灭口凶巴巴杀气腾腾的样子,吐了吐舌头,说:

“你跟小甲虫说的那番话?”

温柔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这话可不能让这小王八的去传开来,那时自己女侠温柔颜面何在?!

当下又气又急,戟指叱问:“你听到了什么?”

“我?”罗白乃指着自己的圆鼻子,说:“我听到姑奶奶说了一句……”

“一句什么?”

“您说,”罗白乃捏着喉核在学着温柔尖尖细细的声调,居然有六成相似:“小乌龟……”

就停在那儿。

没说下去。

温柔可急了,涨红了脸,跺着脚,像一头给拴久了已迫不及待要放蹄踢人的怒马:

“下面的呢?”

“真的要说?”

“说!”温柔连手都搭在腰间的刀柄上了。

这一下可真管用,罗白乃马上说了下去:“您说:小乌龟,让贺员外、好好地浣外衣一床,好吗?”

温柔愣住了。

罗白乃倒傻乎乎地反问:“请问姑奶奶,谁是贺员外?他跟你很熟吧?怎么你一看到甲虫就想起他那件浣洗的外衣?他的外衣很名贵吧?姑奶奶是怎么知道他床上有外衣的?丝的、还是绸?缎的还是透明的?”

温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从何作答是好?

“嗯?”罗白乃对剪着长睫毛,明眸皓齿地追问:“姑奶奶?”

温柔搭在刀柄上的手也移开了,只喃喃地道:“贺员外,吓?我怎么知道!王八蛋,脏梨子也敢给姑奶奶吃,看我不剁了你去喂猪!”

罗白乃忙伸了伸舌头:“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温柔一叉腰:“还有下次?!”

罗白乃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说,“没有,没有下次了。下次我找到梨子、饺子、栗子、菩提子、老子孔子孟子庄子我儿子,一概自己吃了,不敢给姑奶奶你了。”

温柔见这人傻憨,不觉一笑,啐道:“发疯了你,失心丧魂的!”

罗白乃见她一笑,却似痴了,嗫嚅地赞叹道:“哎,这梨涡,可深一下,浅一下的,天下姑娘,哪笑得这般的美,这园子要是早请姑奶奶你来多笑几次,只怕满园梨子早就熟啦,而且长得更香更甜、更多更大的了。”

这下赞美,温柔十分受落,哧的一笑,只说:“脏小子,眼睛倒亮!”

罗白乃嘻的一笑,做了个鬼脸,道:“姑奶奶要我招子放亮点,我就一定亮;要我看不到的,我就眼不见为干净,睁开眼也不过是瞎子掀眼皮子而已!”

温柔白了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猴崽子!就懂贫嘴。”

忽又唉了一声,幽幽地说,“要是那死鬼见愁,还有那个天下最蠢的石头脑袋,有你一半讨我好,那就好了。”

罗白乃眨眨大眼,眼睫毛长长对剪着许多春天:“姑奶奶,你说什么?”

“嗯?”

忽听远处有人唤:

“温柔,温柔,你在哪里?”

唤她名字的人,声细而柔。

那就像小河潺潺温柔的水声。

温柔知道:那是何小河。

——这一路逃亡的队伍里,就何小河和她是女子,当然比较常有机会在一起。

她很快就弄明白了,至少,何小河有一样特性跟她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何小河名字小河,样子小河,声调小河,可是,为人一点儿也不“小河”。

而且还十分“长江大河”。

她的外号比较像她:

“老天爷”。

有次,温柔看到她跟诙谐突梯的罗白乃对骂,才知道这位“老天爷”有多老天爷!

又有一次,梁阿牛给何小河劈头劈面骂得个体无完肤、狗血淋头,她才明白何小河如何一点也不小河。

再有一次,居然连王小石、方恨少、罗白乃师徒,外加一个用手走路梁阿牛,竟还骂不过一个何小河,当时,使得她不得不心中暗叹了一声:

“老天爷!”

唐宝牛神智未复,状态未佳,是以,一旦骂架,何小河一时还堪称无敌。

——这点,何小河毕竟与她自己近似。

因为她同样一点也不温柔。

所以罗白乃跟梁阿牛这对鬼宝贝,常作了一首歌来讽刺她俩:

“小河弯弯呀似刀那!

河小淹死人不要命唵嘛嘿!

温柔一点也不温柔呀!

温柔乡杀人也不把命偿吭呀喂!”

——嘿!

——难听死了!

你唱你的,我凶我的!

怕你们唱,我们还算凶?

呸!

——女人就一定要温柔的吗?歌是难听,姑奶奶我可一点也不难堪!

温柔漫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罗白乃望着温柔背影,怔怔发呆了好一阵,才喃喃地道:

“这样的话都能给我及时想出来,嘿……贺员外?浣外衣??!嗤!”

他打从鼻子里笑出来,“我还真佩服自己哩……”

然后他又喃喃自语:“……让我恋爱,好好地恋爱一场,可以吗?”

语音甚为温柔,也甚似温柔,还自说自笑。

忽然,头上给人一叩,他痛得哇一声叫起来,回头看,却是师父:

“天大地大”班师之。

何不轰轰烈烈爱一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罗白乃有意无意间听了温柔的心思,也陷足于温柔的心绪里,却没料到,有人却在背后听了他的自言自语。

——幸好不是敌人。

而是比敌人还“麻烦”的师父。

只见班师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额上刚好才伫着一只老甲虫,他也不以为忤,只诧问他徒弟:

“你有病啊?”

“没有。”

“你喃喃自语干什么?”

“没什么。”

班师之可更狐疑了:

“你怎么学人家女人说话的腔调?”

“哪有?”

班师用手摸摸他徒弟的额:

“你发烧?”

“谁说!”

“你神经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

“那你为啥一个人在你那坨大便旁不远发姣?你给自己的臭味熏昏了头脑不成?”

“这……”罗白乃的心绪正陷入一种幽思之中,给他师父这一阵子夹缠迫问,登时变得没好气,反问:“师父,你觉得姑奶奶她是不是也有点儿发姣?”

“什么?!”

班师叫了起来。

罗白乃觉得自己耳朵给震痛了,皱了皱眉头,再说了一次。

班师又反应剧烈,再度大叫了起来:

“你说什么?!”

罗白乃可火了:“你聋的呀?!这你都听不到!”

班师板起了脸孔:“你见色起淫心,还敢这样对师父说话?门规何在!”

罗白乃冷笑一声:“门规?嘿!”

班师气得声都颤了:“你你你,你这逆徒,竟敢藐视祖宗规范?!”

罗白乃肃然道:“不敢。”

班师之狞笑道:“谅你也不敢。咱们门规森严,长幼有序。我师父——你师公大手神龙说过:不服从师长训令,不敬长上前辈,身为门人,目无尊长,罪该重罚:罚禁闭四个月另七天,要不然,杖三十二,除非罚锾两百八十两银子,才可以替代刑罚。”

罗白乃垂首道:“是,是。不过,师公大手神龙的‘神手宝鉴’也有他老人家话语的记录:要是师不为师,长不为长,自行触犯门规,是为:人先自侮而后人侮之,如门内无人敢制裁这等无行长辈,该由门内正直良善之门徒来对之执行家法。”

班师大吃一惊:“我几时触犯门规了?你别乱说。”声都颤哆了起来。

“没有?”

罗白乃凑近脸。

“没。”

班师之挺着胸,声调已弱了大半。

“你借了我的钱,没还。”

“……我借你的钱,是替你去赈济华东灾民,那是行善。”

“那我没钱吃饭,谁来赈济我?”

“借你的钱,是替你积德行好,我、我始终要还的。”

“好,那你借了二师弟三师妹四师弟五师妹六师弟七师妹八师弟九师妹十师弟十一师妹十一师弟十二师妹十三师弟,不,师妹,十四师弟十五师妹十六师弟十七师妹十八师弟和十九师……噢,这个倒忘了是师妹还是师弟的血汗钱,又捐到哪儿去了?”

“我……”

“说!”

“我是做生意。”

“做生意?”

“对,是投资。”

“那赚的钱呢?”

班师大力地摇首,额上的汗已涔涔而下:“做生意当然有赚有蚀的了……”

罗白乃老实不客气地截道:“那么,本呢?”

“本……”班师干咳一声:“这个嘛,那个嘛……”

“你别这个那个了。你把钱拿去追陈老板娘,人家瞧不上眼,你就拿去吉祥赌坊,一输,输光了,本呢?没啦——你!”

罗白乃指着他师父的鼻子:

“你对得起我?”

班师之退了一步,掏手帕揩汗:“我……”

“你!”罗白乃又在他师父的鼻尖戳了一记:“你对得起门里那么多的师兄弟!”

班师尴尬地堆起了笑脸:“我其实也为你们好,我的确曾把钱拿去做生意……”

“做——生——意——唏!”罗白乃得寸进丈地道:“有!你是有做生意。你拿了笔款子去米铺买了三间楼房,不料,蔡京一声令下,朱勔父子要运花石纲,就把那地方铲平了,你就血本无归了,你拿什么来还我们?你别以为我不知。我知,我只是一直没说破而已!”

班师又在揩汗,赔笑道:“是是是,对对对,我的钱都赔光了,可不是吗?拿什么来还呢?只好过一阵子,过一阵再说吧,好不好?好不好呢?”

“不——好!”

罗白乃义正词严地说:

“师兄弟们还天天期盼着你这个师父投资赚大钱呢!你却拿去炒房买地皮,赔了个鸡毛鸭血的!呜哇……”

罗白乃张大了嘴巴,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样子。

班师可提心吊胆,问:“又怎么了?”

罗白乃欲哭无泪:“我的老婆本,都给你蚀光了。”

班师安慰不迭:“做生意这回事,不是有赚有蚀的吗?为师今天不错是赔了,但保不准明儿能大赚!你看,写诗的,当才子的,连同做官的,全都下海去了;在庙街那个教圣人书的沈老夫子,今儿不是去卖老婆饼吗?可赚了大钱哩!原来在米镇的那个梁姑娘,还到妙街去跳艳舞哩……可都赚了不少,过年过节,家里村里,手上都是她的礼。你师父我身强力壮,眼明手快,又怎能落人之后,失礼于人呢?你说是不是呀,好徒弟!”

他亲昵地拍着他徒弟的瘦小肩膀。

他徒弟却眼睛都亮了:

“你说的梁姑娘是那个本来在妙街老王井边左侧第一家的那个标致的梁姑娘?”

“对,很标致、美貌、文静的那一个。”

“你刚才说……她现在到了妙街跳……那个什么舞?”

“对对,跳很艳很妖的那种舞。”

“她?”罗白乃吞下一口唾液,“她在妙街哪儿哇?”

“对对对,妙街,唔……”他师父倒有问必答:“妙街怡红院。”

罗白乃“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像猫,眯着眼瞄着他师父:“听说,怡红院里的姑娘们可真都不赖吧?”

班师之也咳咳咳地干笑道:“当然了,怡红院姑娘,不美不收,有才有貌,远近驰名,老少咸宜,可不是吗……”

罗白乃忽尔脸色一整:“你说什么?”

班师之一愣:“什么?”

罗白乃峻然道:“你这不才是为老不尊、教坏子孙,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班师愕然。

罗白乃步步进迫:“你看你,怡红院去过,陈老板追过,这才告床头金尽,你骗了咱们师兄弟的钱,还敢说我见色图不轨?还敢要我视之为师,待之若父?!”

班师之几乎崩溃了:“徒弟,好徒儿,你别这样子嘛,我刚才只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罢了,又没真的责罚你,你犯不着这样认真可以吧?我借你们几个钱,虽然有去赌,但确也有去做小生意,我无非都是为了让咱们这没背景没靠山的小小阿婆剑派能有发扬光大,威尽天下,吐气扬眉,有权有势的一日,你又何必太为难师父我呢?为师之心,真苦过黄莲啊!”

罗白乃仍咄咄逼人:“那你也非正人君子,干啥要我当圣人?一天要我: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行!嘿!要真的遇上非礼,我还真要大叫呢!”

班师真的要求饶了:“你叫,你叫好了,好徒弟,大家一场师徒,又在患难逃亡之中,何必小小事便耿耿于怀,记仇在心呢?”

罗白乃忽而笑了。

他笑起来憨极了。

像头会笑的小牛。

“师父,您也别太认真了,我也只是跟您开开玩笑而已。大手师公虽然说过:见色不乱真君子。英雄难过美人关。人生自古谁无死,赢得千古薄幸名。人要正派、正义、正经,不可沉迷于女色,酒色财气,四大皆空;尤其是色,更是红粉本骷髅,骷髅乃红粉……师父,我背得对不对?记得清不清楚?”

“清楚,清楚。”班师之阿谀地道:“一清二楚,你奶奶的,你记性真好。”

“不过,”罗白乃谲笑道:“话确是这样说,但大手神龙师公他老人家,好像不也是有三个老婆,四个妾侍……”

“嗯……应该是五个妾侍……”班师之悄声说:“情妇还不计在内。”

“这不就是了,师公真聪明!”罗白乃于是下结论:“师公的真精神乃:做一套,说一套!人性天性,可以迁就,不可扭曲,你尽管做,但不要乱说,这不就得了,也应合了师公他老人家更深一层更高一层的真精神、真内涵了。我们永远追随他老人家最高指示的大方向走便是了。”

班师对他徒弟的高见十分苟同,还补充道:“何况,你师祖……”

罗白乃一怔:“师祖?”

“就是你师公大手神龙师父的师父,本门开山祖师爷,《风月神经》的原著者,冯三诗,江湖人称‘三诗上人’。”班师之的眼光里充满了崇敬仰慕:“上人说过:‘本门心法,不传邪魔歪道,一定要恪守规律,严格自制’,但他又有附偈第十三条第一项(丙)曰:‘性情为本:心神为经;心性之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大概指的就是今天咱两师徒悟得的意思。”

罗白乃当然大以为然:“所以我们今天都没有错?”

班师霍然道:

“对!”

罗白乃更进一步眉飞色舞道:

“我们今天只是在思想境界上更上一层楼而已!”

班师喜然道:

“对极了!”

两师徒十分振奋,简直要击掌为盟了。

罗白乃忽然不解地问:“既然我们都没有错,为何都没有钱?”

班师为之黯然。

这次,到罗白乃揽着他师父的肩膀,表示亲昵和同情:

“师父。”

“嗯?”

“有一件事,徒弟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班师之忽然聪明了起来:“哈哈,敢不情你想托我去向温姑娘提亲不是吧!”

“哪儿的话,师父,你别想歪了!”罗白乃愠然道:“师父,我是考虑到你终身大事上咧!”

“我?”

班师之呆了呆。

“对。师父,你可知道:春天来了?”

“知道,春天来了。”

罗白乃指指天边:

“春风吹。”

班师望望天上白云:

“春风吹得好。”

罗白乃道:“花开了。”

班师之道:“花开得好。”

罗白乃:“冰融了。”

班师之:“融得好。”

白乃:“鸟在叫。”

师之:“叫得好。”

罗:“心在动。”

班:“动得好。”

“你呢?”

“你呢?”

“我是问你啊,师父!”

“我?”

班师之给问得傻住了。

“对,你。”罗白乃说,“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论婚嫁,长者为先。师父,你今年四十有二了吧?春风吹春花开春天来了,你的春心没动过吗?但你年纪已近秋天,不,已到了秋决时分了。你若嫁不出去,不,娶不了媳妇,徒弟我怎么办?”

班师之一时恍恍惚惚的,还没回过神来,只漫声应了一句:

“你怎么办?”

罗白乃叹了一声,又搂着他师父的肩膀:“师父,我没有关系。我还年轻,潇洒,貌美,有才,有势,聪明,智慧,风流,倜傥……我都不好意思赞自己那么多,而你徒弟我又是个过分谦虚的人……但你不同,师父,我尊敬你,你拉屎多过我吃饭,失意过多我睡觉,你人生经验丰富,虽然脑袋依然幼稚,但毕竟已人老珠黄,我看你,得要着急一些,找头家,不,找个好姑娘嫁过去,哦,假如你有那么大好像徒弟我的本事,娶过门来也行。别老要我操心您,好吗?师父!爱在深秋,总好过冷在残冬!风烛残年孤枕眠,可不好受啊,师父!”

班师之听得热泪盈眶,点头不已。

然后他徒弟又坠入了寻思里,兀自喃喃不已:“青春只一次。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宁为情义死,不作冷漠生。姑奶奶啊姑奶奶,你忧思不断,何必何苦?何不干干脆脆、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班师之看了他徒弟半天,好像正在鉴定他是不是个怪人、甚至是不是个人似的,好一会才恍悟道:

“难怪春风在吹了。”

“哦?”

“无怪春花开了。”

“唔?”

“春天早就来了。”

“什么意思?”

“徒弟啊,春天早在你心中了,”班师用手戳戳他徒儿的心口,谑笑道:“你早就春心动了。师祖教的是‘四大皆空’刀剑箭枪法,我瞧你只会‘四大不空’。可不是吗?你还想抵赖呢。你根本就对温柔姑娘动了心、有了意思,是不是?”

罗白乃用眼角瞅着他师父。

瞅着。

瞅着。

很用力的眼神,带点狠。

好一会,他才哈哈笑了起来:“好厉害的师父,姜还是老的辣,话还是快死的人说得对!来来来,好师父,告诉我,有什么妙计善策,我可好想念姑奶奶她。”

班师之这才如释重负,笑呵呵地说:

“我怕教会徒弟没师父,有了姑奶奶,没有师父门了!”

“你好徒弟我罗白乃是这种人吗?师父言重了。”罗白乃打哈哈笑着,自忖道:“难怪你留了一手,不教我点穴法了。”

然后又哈哈笑,笑哈哈地说:“师父说笑了。”

班师之倒把脸色一凝:

“我倒不是说笑。你只怕……难有胜算?”

罗白乃吓了一跳,忙问:“你说真格的?”

班师肃然道:“真的。”

罗白乃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你说的一定对?”

班师凛然道:“因为我姓班。”

他一时变得雄停岳峙:“是鲁班师父的班,是班昭、班超的班,也是‘妙手弄斧班门’的班,我说的话,一定有道理。”

罗白乃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说。”

班师望定着他,像在授予什么独门内功秘诀心法地说:

“你有情敌。”

“谁?”

“王小石。”

然后他下断语:

“你的境界才到四大不空,他本身却早就是一个空。”

班师权威地道:

“你,不是他的对手。”

罗白乃认真地寻思了一会儿,然后问:“武功上我不如他,但情场上我也不及他吗?”

这个问题,倒使他师父一时回答不了。

“不管了,”他徒弟说:“只要有机会,我总要试她一试。我是人,他也是人,有什么他能而我不能,他可以而我就不可以的!何况,我喜欢她就是了,她喜不喜欢我,都不影响我对她的喜欢。”

“有志气!”班师感慨地道,“可惜就从没见过你将之用在正途上。”

罗白乃一笑。

牙白。

眼亮。

人开朗。

“这,也就是我做人的乐趣。”

他说。

很自得其乐地。

第十二章 打男人的女人

血腥男子

打从他呱呱坠地始,听说产婆在他光秃秃的屁股打了一掌,他才哇地哭出了声之时,接生妇已经是这样对他下了断论:

“这孩子血腥味很重。”

大家今天看到他那躁郁的样子,也听说过他身经百战(他不能够算是个战无不胜的人,所以一层一层地打上来,一种功夫一种功夫地习有所成,更是艰辛不易,实力非凡),当然都无有不同意这句话的。

就连武林中人也认为他是一个血腥味过重的男子。

其实不然。

至少他自己就不认同。

他是常常与人战斗。他只能在战斗中求长进、精进,他当然也杀过人,但实际上,他杀人不算多。

——比起一般杀人为乐、嗜血为雄的武林人,他杀人已算是极少的了。

他相貌虽然凶悍,但却很少把人恨到要杀了的地步。一般敌人,他只要把对方打倒了、击败了,就已泄了愤。

他脾气虽然暴躁,但他很少躁烈得非要夺去一个活生生的人之性命不可。一般他不喜欢、憎恶的人,他只把对方教训一顿、吃点苦头,只要对方知道害怕、或向他认输,他通常就此算了。

他不算太血腥。

他好战。

好胜。

好斗——但不算嗜血。

终归一句:他是好出风头。

不过,可能人人都认为他身上“血腥味很重”,而他也以浑身能逼出一股“侵人的杀气”为荣,所以,也觉得自己是个“血腥汉子”。

——这样想,可以使他觉得自重,至少很威风。

他喜欢威风。

他做人的目的,不外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威威风风。

威风八面,就是他人生目标和取向。

其实,近年来,尤其是与惊涛书生一战后,他身上的“天竺神油”味,远浓于血腥味。

是以,他也给人称作“神油爷爷”,而不是“血腥汉子”。

但他仍希望自己是个“血腥汉子”。

——仿佛,一个双手染满血腥的男人,才能算是个真正的汉子。

一个真正的汉子,自己得要流汗,敌人得要流血。

是的。

敌人得要流血。

一定要流血。

他要杀死他(们)。

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他一定要杀死他。

他一定要他流血。

他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好不容易才因“大四喜”提供情报而捎上了这行人,这次,他决不放过。

他年纪已大。

他不能功败垂成。

他再也不能让挡着他光明前程的人活下去碍着他的路。

他一定要消除这个障碍,博取相爷的信重。

这是他的头号大敌。

他虽然跟他并没有私仇,但他非杀他不可,他跟他好像天生就不能并存似的。

——不然,就是生死之交。

——否则,便是死敌。

你死我亡之敌。

叶云灭心目中的敌人,当然就是王小石。

可是,他该怎样格杀王小石呢?

他亲眼目睹过王小石在“别野别墅”胁持蔡京直至闯出“西苑”那一幕。

他虽然没有真正跟这个人交过手,但已可从而揣测对方的实力。

但他没有因此而害怕。

他反而觉得奋亢。

每次要遇上大事、高手和重大决战的时候,他都会奋亢莫名。

这种时候,通常他都会特别需要女人。

可是他每逢这种重大关头,他都特别自制,其原因有三:

一、他不大成,也不大能。“成”和“能”,对一个男人是很重要的事。他虽然武功高强,而且还非常血腥,但做那种事儿,他只十分药油,有时不成,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不能够。

二、他坚信:精气一洩,他的元气就会打了折扣,而且,杀气顿消,功力也不够精纯了。在这种节骨眼上,遇上高手,他的精神元气,总要省着点用。

三、他不大愿意去勉强女人和他干那种事,因为勉强也没用,他一急就更用不上了;女人也不大愿意主动跟他干那回事,这样一来,只好召妓,那就更力不从心了;妓女嫌他没好样的,也不算多金,身上且有药油味,刺鼻呛喉得紧;他也嫌妓女脏:往一个洞里就塞进去,抽抽送送就了事,事后他也觉呕心,何况多也无能为力。

是以,他兴奋归兴奋,多只在心里私下宣泄解决了事。

故此,他就郁在心头,更加烦躁了。

他一烦躁,就牙痛。

所以,恶性循环,他长了一副十分愠憎愠僧的样子:相由心生,又是一例。

——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个血腥男子、江湖杀手,竟然少杀人、少玩女人,甚至连对妓院也畏如蛇蠍,避之则吉。

有时他自己也感叹:

血腥汉子,怎可如此!

他是这样子,但表面上,他更要夸夸其谈,说他当日曾在夏兰阁如何金枪不倒,所向无敌,昨天已在春牛小筑如何独占花魁,今晚还打算在秋菊楼包起四位红牌姑娘,一副威风威得马上中风也在所不惜的样儿。

他是这样,他的四个拍档可不然。

这四人是:

泰感动

郝阴功

白高兴

吴开心

他们都是童贯的心腹手下,外号“大四喜”。

除齿无他

为了要替蔡京泄心头之忿,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等在朝中沆瀣一气、互为勾结的权臣宦官,都调动了自己豢养的打手、杀手,要取王小石的性命,来讨蔡元长的欢心。

他们都派出了各路人马,有的已出了手,有的已回了头,有的根本截不着王小石,有的——像这四人,就盯上了王小石这一行人:尽管王小石等人各已作乔装打扮,但这四人仍然断定自己没认错:

这是正点子。

因为这四人都是捕快出身的,相当精明,善于侦察追踪。

他们原隶于刑部,早期是朱月明一手栽培出来的精英,后给童贯看中,收编为近身部属。

正如其他人一样,能成功地促使他们参与追杀王小石及其同伙这种艰巨任务,自然都有让这些武林精英(或败类)必然动心、动意的诱惑。

他们给打动的奖赏或许并不一样,但亦有相近处。

像叶云灭,蔡京给他的许诺便是:

“你若杀了王小石,以前元十三限的地位就由你来主事,你这位子坐得好,连诸葛正我也得让你七分。”

这就够了。

那形同是天下武林第一人了——而且还是皇上认可、御准、诏封的。

至于这“大四喜”,童贯的允诺是:

“你们杀了王小石,你们就是四大名捕。相爷一定成全,我也一定保荐。”

足够了。

对吴开心、白高兴、郝阴功、泰感动四人而言,这是他们毕生梦寐以求的事儿。

——四大名捕,名震天下,黑白两道,莫不称颂!

能当四大名捕该多好!

可惜他们想当四大名捕,却不是去学四大名捕一样:不谀上虐下,不循私弊法,只为民兴利,彰善惩恶,抑制豪强,严刑贪恶,反而去走一条讨好权贵,当杀手、打手、刽子手的路。

他们细心研究过王小石可能逃亡的路线后,再细加追寻,终于找到了线索,之后,他们再三研讨,也很清晰、理智地反省过,单凭他们的实力,还未必能收拾得了王小石和他的同党们,是以,他们还需召揽强助。

——强助是要,但不宜太多。

太多人,功就薄了。

所以他们只找一个。

一个真正的强人。

他们选对了:

他们选了叶云灭。

郝、白、吴、泰四人在盯上了目标之后,都很能忍。

他们不找女人,不争吵,不喝酒,没有异动,是四名标准的猎人。

好猎人是沉得住气的。

这使得连神油爷爷都有点佩服他们。

这四人毕竟还年轻,居然能这般沉着自制,不毛不躁。

他自己至少就很奋亢。

而且躁郁。

所以牙很痛。

——痛得使他恨不得把嘴里的牙齿都拔光算了。

有时一旦牙痛起来,头跟着也痛,真是心无大志,心灰意懒,除齿无他。

他却不知道:眼前这四个人,早在做这件事之前,已糟蹋、蹂躏、轮奸、凌辱了不少女人——而且还是童贯示意让他们胡搞的,而女人大都是朱勔给他们献上的、送来的。

有这种叱吒天下、当权蠹同的人物为他们撑腰,以壮行色,他们当然无所不为,无恶不作。

实际上,就算是一路上,他们也做了不少这种勾当:

白高兴喜欢处子。

他强奸她们。

吴开心喜欢妇人。

他以杀掉她们丈夫为胁,莫不相从。

泰感动不太喜欢女子。

变童就成了他的禁胬。

郝阴功则什么女人都喜欢。

他喜欢折磨她们。

很少(女)人能在他们躁躏之后得保性命的——就连她们的亲属家人亦然。

不过,当他们一旦要办事(正事)的时候,就可以暂时抑制、辟除这一切恶习:

他们要专心把事情办好、办完再说。

——只要把事办好,何愁没有女人?再荒唐、纵欲、宣淫的事都在所多有。

所以他们的压抑不是为了自制,而是为了储备日后可以更纵情恣欲的实力。

这使叶云灭误认为几个年轻人很沉得住气,难得不酒、不声、不色。

只办事。

与人合作办事,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对合伙的了解。

不能了解就谈不上信任。

无法信任就办不了事。

可是,大伙一起合作办事中最困难的一个环节就是人的问题:

——人事,永远比做事更费事。

决斗?来吧!

——如何杀死王小石?

五个人,有五种不同的意见。

“把他引出来,单对单,”叶云灭觉得自己辈分比较高,武功也绝对比那四个才破壳的高明多了,所以他发言时所采取的姿势也相当高:“我一个就可以收拾他。”

郝阴功不同意。

“你要杀一个人,目的只是要他死;你要一个人死,一对一的决斗是最坏的方法。”

他话说到嘴边,已把“笨”字改成“坏”字,但还是令叶神油低吼了一声,那药油味可就更呛鼻了。

“大四喜”毕竟都是江湖人,他们都曾受过伤,乍闻到那药酒的味道,使他们曾经受过伤的骨骼都禁不住呻吟了半声。

——至少,他们心里已然听见,一清二楚。

泰感动也表示了意见。

“叶前辈的英雄风范,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只不过,对付王小石这种卑鄙的小人,光明正大的单打独斗,反而容易为他所趁,咱们在暗他在明,若不图这个方便,万一误了相爷、将军的任命,那可真是天理不容。”

叶云灭沉默了下来。

也沉下了脸。

话是中听了些,而且后半段的话说得格局太大,他不想背这个锅。

吴开心适时地说:

“跟王小石在一起的,都是为非作歹之徒,而且穷凶极恶,不好对付。咱们用毒,在他们食物、饮水里下毒,全毒死了省事。”

叶云灭浓眉耸动了一下。

白高兴则认为:

“该用迷药。趁他们歇下了,我用迷魂药吹进去,他们一个个软趴趴地趴下了,那就任我们收拾了。”

郝阴功刚才只批评了叶云灭的主张,他可还没提出方法,现在作出补充:

“炸死他们。”他阴咧咧地说,“把炸药埋在路上他们必经之地。我有办法弄到炸药。”

泰感动另有妙计:

“他们在眼前七八天内至少要渡三次河。我熟水性,凿穿他们的船底,看他们死也不死!”

办法是有了。

一、毒药。

二、迷药。

三、炸药。

四、沉船。

四个都是好方法,也是最歹毒的方法。

他们都望向叶云灭——毕竟,他是前辈,他们希望他能在其中选一个,或者选四个,最好,把选择的权力交回他们四人。

“用毒的、使迷药的、炸得人粉身碎骨的、凿船溺水的,什么都用上了,”叶神油在这四个人面前,忽然生起了一种自己不曾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神圣的荣光,使他感觉到原来自己是个人物、是条好汉,不觉很有些陶陶然:

“我也知道王小石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要杀他,便是杀他,绝不做偷偷摸摸的事——那种事,比较适合你们来干!我只适合决战。”

“大四喜”面面相觑。

白高兴试探地说:“前辈何必争这口气?杀了王小石就是了。”

叶神油道:“不是争气。要杀人就得要有杀气,偷偷摸摸地,只能偷鸡摸狗,凭什么杀人?”

吴开心试图劝服:“叶爷,反正达成任务就是了,管他用什么手段呢!”

叶云灭反问:“若你为了要银子,叫你妈去当娼,可不可以?”

泰感动笑着把话题岔开:

“他们人多……我们是以寡击众,自然要用点取巧之法。”

神油爷爷仍说:“一个人取巧多了,难成大师,做事取巧为主,难成大器。”

郝阴功阴恻恻地道:“王小石可不是个易惹的人,你算算看:元十三限、六合青龙、傅宗书……全败过在他手里,连相爷也曾为他所胁,你真的要跟他们决斗?”

“决斗?来吧!”神油爷爷叶云灭豪气三万丈地道:

“我只怕没有好的对手。”

郝、泰、吴、白四人又互觑了一眼。

他们继续跟踪王小石等一行人,并且感觉到似乎还不止他们这一路人马盯上了王小石等人。

有一票人马他们很快便摸清了底,知道了来路。

另一帮人(或一个人?)他们则完全一无所知。

——甚至不知敌友。

他们决定要先行动手:以免给人占了功、抢了大好前程。

对于叶云灭的“英雄对决”,他们当然也有过计议:

“那老不死以为自己是英雄!他?我呸!连我裤子里的都不配,他只是个狗奶奶的熊!”泰感动在叶神油面前最温和,私底下却最是激烈。

“好狗不挡路!他要死去死好了,却偏碍着咱们的财路、前路!”郝阴功也对叶云灭颇为忿慨。

“他只是没辙,不自量力,可是没挡没拦,他去决斗他的,送他的死。咱们照旧依计行事,要王小石的命。”吴开心在说好说歹,“我们干我们的,谁先杀了王小石便是谁的功。”

白高兴忽而反问了一句:“要是先给他得手了呢?”

三人都怔了一怔,郝阴功阴狠狠地道:“他?老掉牙的死剩一口气的,他有这个能耐?”

白高兴问:“要是他真能呢?”

泰感动哂然:“咱四人联手还斗不过老乌龟吗?”

白高兴仍问:“要是他真的比咱还来个先下手为强呢?是不是头功就让他给独占了?”

三人静默了一会。

还是吴开心说话:

“要是他能,我们就把他串了,功劳,一样是我们的。”

白高兴这才点点头:

“我就等这句话。”

他已等到了这句话。

他们的议论就从这句话题上发展了下去:

“既然老不死想自己动手,咱们不如先让他动手好了。”

“对,他要是失手,那是他的事;他要是得手,就是咱们的功。”

“杀王小石难,杀老乌龟却易。”

“所以,何不让他们先行决一死战,咱们再来收拾残局?”

他们决定让叶云灭打前锋,没想到第二天神油爷爷却来问他们:

“你们决定好了没有?”

“决定了什么?”

“用哪一种方法对付王小石那干逆贼呀?你们不是商讨了整晚了吗?”

“我们?”

四人又互觑一眼,仍是由白高兴说:

“我们决定遵照叶爷的意思,让两位英雄公公平平地作一次决斗。叶爷神勇盖世,必胜无败,万一失利,也有咱们四个后辈挺着、扛着。”

“谢了,四位好意,我心领了。”叶云灭严峻而凌厉地道:“昨天我提出独战王小石的建议,只是要试试你们也有没这胆气,公开跟王小石决一死战;没想到你们年富力强,犹不敢正面交锋,我还争个什么?这样吧,照你们的意思,用毒的用毒,下药的下药,扳不倒他,我自会撑着你们,拆胁骨给你们作骨头,光明正大地给王小石好看,你们懂了吧?!”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齐声应道:

“懂了。”

“懂了!当真懂了!”

四人私下跺着脚咒骂。

“这回可当真懂了!”

“姜还是老的辣!”

“不!这骚爷既爱争气,又爱挣面子,回去思虑一夜,还是怕死,既要用我们之计,又自恃身份,装个圣人模样儿,比我们还歹!还不要脸!”

“虚伪!”

“卑鄙!”

大家忿忿不平、大骂叶神油之际,都忘了所有的毒计、阴谋,其实都从他们脑袋瓜子里想出来的,嘴巴里说出来的。

来分胜负吧

其实,叶云灭心中也有一个计议:

对付王小石,最好的方法,也许反而不是决斗与暗杀。

他觉得王小石最大的破绽,便是他的朋友;更要命的是:王小石是个爱朋友而且是极爱交朋友的人。

叶神油一向以为:一个真正的高手不应该有着太多的爱,太丰富的感情,因为那只会害了自己,心有旁骛。

真正顶尖高手应该精专于自己的武功上,他若在别的事情上花越多心力,对自己最该做好的事便一定做得不够好。

所以王小石是有缺点的。

叶云灭身经百战,虽然自负自大,但决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自度自己或能打败王小石,但绝无十足的把握,所以他更要令自己坚信:他一定能打败王小石的。

不过,王小石身边的手下、部属,却良莠不齐,甚至可以肯定:这些人里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是他之敌。

如果是他,不管在逃亡还是闯荡,他可不愿意带着这么一干拖累自己的包袱在身上。

所以他觉得王小石“拿得起,放不下”,顶多是个人物,不能算是顶尖高手。

——一个顶尖高手,是什么都可以为目标而放弃、牺牲的。

像他自己这样,才是。

他年轻的时候,很怕“大器晚成”四个字,但年一过三十五后到现在对这句话的感情,如同救命恩人。他觉得自己日后会更有成就,且一路成就、成功下去。

——尤其在成功地杀掉王小石之后,特别是在杀了王小石开始:这才是他名成利就、位高权重的岁月。

要王小石的命,只要先去要他身边朋友的命,王小石必然疲于奔命,对他而言,这才是真正要命的。

这一路上,他曾细心研究过王小石的生平资料。

他虽然自负倨傲,但对付王小石这等人物,他可绝对不会因对方年轻而小觑了他。

何况,他虽然跟王小石一招也尚未交手,但他亲眼目睹王小石以一弓三矢胁持蔡京,在众多高手寰伺下以一人敌千军之气之势,他羡慕得十分痛恨。

当时,王小石才一出现,他已立意要跟他决死战。

可是王小石没有看他,没有理他。

叶云灭一直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天底下、天地间、大地上最特别的人,但在王小石的眼里,就算不是完全没有他,至少也是跟当其时在场的众多高手中没啥两样的人。

——王小石居然没特别看上他!

——而他是个世上最特别、最出色的人,他走每一步都有龙虎之势,他连笑容的唇角都往下拐再向上翘那么一丁点儿立即又再向额角抿紧,他就算连托下巴也比人威严而有杀气……然而王小石竟然没特别把他放在眼里!

那天在“别野别墅”里,他在王小石一出现时就准备动手,虽然全场中他连一招都没机会真的招呼在王小石身上(出手一拳也给铁游夏挡去了,到现在,叶云灭的胃口仍然不好,常做噩梦,而且牙齿都有松脱欲落的现象),但在他心里,早已跟这个人打了七八十场大战,七八百回合了。

可惜都只是面对他的背影。

甚至连续过去下面交锋的机会也没有。

他觉得这是个侮辱。

好大的侮辱。

他不会轻敌,更不会轻觑了王小石的年纪,事实上,也不容他再轻蔑敌手在年龄上的优势:以前,他就在远比他年轻的惊涛书生手中尝过败绩。

他要对付那个人,自然会研读他的资料:别人以为神油爷爷叶云灭只会嚣张狂妄,目中无人,但他其实在暗底里是下了苦功、熬了不少苦头的。

有时候,自大是对自己必要的欺骗,自负也是。因为有些人,若连这个也没有,就什么都没有了。

自卑得可怜。

自卑本身就是很可怜的事。

对叶云灭而言,他只有整天觉得自己已经取胜了打赢了,成天认为自己已成功地击败了打垮了对方,他才会有信心以及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否则,连做人的勇气只怕也荡然无存。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他非得要想像自己已经取得胜利获得成功不可,甚至还得成天挂在口边笔下,不然,就完全失去了战志和斗志。他必须要想像自己能一拳打掉对方全部牙齿并吞回肚子里去,虽然,其结果可能是他给人一拳打落所有的牙齿并吞入自己肚子里,但要是连这幻想也没有,他的下场就一定会是给人一拳连牙齿打脱并全吞入肚里。

的确,想像自己已取得成功,就是通往成功的一条捷径;幻想自己会得到胜利,正是最终取得胜利的快道。

他虽然一直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一定赢,我一定胜,我一定能打倒王小石。可是他也很踏实地研讨王小石的性情和事迹。

既然已下令他追杀王小石,蔡京已着人(包括管事孙收皮)提供了王小石的不少资料,何况,泰感动、郝阴功、白高兴、吴开心一路化身乔装,擒着王小石等一干人,自然有他不少最新消息、最实际的资料。

譬如:王小石一向喜欢吃。他很讲究美食。但他的所谓美食,不是去吃山珍海味,珍馔美肴,他只是吃他喜欢吃的。只要把菜烧得好,他就喜欢吃。他喜欢吃的菜可能只是莲藕、豆芽、咸菜、韭黄、韭菜花、咸蛋、鸡肠、鸭肾,诸如此类的小菜。

而他从不愿吃任何为他杀生的动物。明显地,王小石什么都敢吃,而且从不择食。举凡飞的、爬的、走的、跳的,有尾的、无尾的、有壳的、没壳的、动的不动的、能吃的他都能下肚,而且能把难食的东西吃出其风味来,更善于加上一些例如酱油、葱姜等调味品,就能把原来的寡、臊、无味的食品转为津津有味,把难食的东西化腐朽为滋味;更特别的是,他无论在得志、失意之时,都不浪费任何食品(且不管名贵的还是廉宜的)。

他爱吃、好吃,身形在近年还有一点点儿发福,但更清爽俊美,可爱亲切,但他不浪费食物。

从不浪费。

他甚至认为浪费是一种罪过。

——谁在奢侈、浪费,其实都是罪行。

所以他瞧不起蔡京、王黼、童贯这些人穷侈极奢,尽空国力。

就算对方是九五之尊、宰相皇帝,他都如此看法——或许因此之故吧,蔡京设计他杀了诸葛先生,就会重用擢拔他,但王小石最终却反过来杀了替蔡京为虎作伥的傅宗书。

据说:王小石不吃任何为他活杀的动物,是因为他不想造这个孽。他虽爱吃素,但并不是长年素食的人,他也吃肉,且吃得没有禁忌。只不过,只为了自己食欲,就要把活得好好的动物,用手一指,立刻,游得好好的鱼、与世无争的龟、小巧可爱的果子狸,立刻都给活杀剥皮,鲜血淋漓,只为了人的食欲——而偏偏人可食的东西多得很,却不见得施予它们一些,而它们从未伤害过人,而且它们可食的决不如人的多——谁有权力要任何生命死便死、活便活?

王小石觉得人才是最残忍的动物,而且对生杀大权的操纵,远超于其应有应得的本分。

叶云灭对这研读过,并且根据自己的推理联想过。

他所选取的想法跟郝、吴、白、泰四人当然很有点不一样。

他们四人收集王小石对食的喜恶,原因是为了便于下毒。

叶云灭开始是为了要打败这个人,但研究研究着,他已对这年轻人产生了兴趣。

——这样婆婆妈妈的善心人,在这波诡云谲的江湖里,能活吗?能成功吗?能安然无恙吗?

当然,资料的来源很广,蔡京一早已着人收集王小石的种种事迹——尤其王小石在“金风细雨楼”当事的那一段日子里,“情报”也特别好找、易得。

他把部分资料叫人誊写一份,送给了叶云灭,并说:

“这是极珍贵的资料,有了这些,杀王小石就像在自己家里抽屉找自己的印鉴一样,我是因为信任你,才提供这些,你好自为之。抄写的是孙总管,他也写得一手好字,费了不少时间。唏,看来真该叫人花些时间,看能不能研究出这什么奇巧的事物,能够不必抄写就自会复制一份的好玩意来!”

这样说法,好像也有:“若如此还杀不了王小石,那就该死”的意思。

叶云灭当时心里咕哝:找印章不难,但若要在抽屉里找些针啊纽的,有时还真不易,有时可能忘了放哪儿了,有时万一不小心还会给扎一记呢!找人研究发明?这些人不都全给你们徵用为搞些新花样让皇帝开心寻乐去了,哪有余力干别的!

在王小石饮食习惯的情节上,比较便利于“大四喜”下毒落药,但也有其他十分有趣或可供参考的,例如:

王小石喜欢收集石头。

——这可能是跟他名字有关之故吧?听说叫谢豹花、林投花的特别爱花,叫张大户、王百万的特别有钱的道理是一样的。

不过,经过在武术上艰苦锻炼才寻觅出自己一条路向的叶云灭,很快地又思省出其间的相异之处来:

王小石爱石头,他却从来不特意收集名贵的石头,而且也从不夺人所好,从没做过类似赵佶、蔡京、王黼那种:“哪个地方有美玉奇石,就不惜代价、不顾一切占为己有”的事。

他爱石头。只要是罕见、少有的奇石,他都收集。

但那不一定是名石,更未必是价格高昂的石头。

哪怕是一块小小的、平凡的石子,只要他认为其颜色、形状、质地有任何特殊之处,他都会收拾起来,反而对那些价值连城的美玉奇石,他不屑一顾,也从不作劳民伤财去掠夺什么名石瑰宝的事。

——这个特性,就算在他独力主事“金风细雨楼”时,也依然故我,不侵不掠,只把他自行收集的大小“奇石”,用以铺“风雨楼”的路,而其中较为珍奇的石子,他都用来把本有七层的白楼,再多建了两层。

他用这些收集经年的石头以铺塔,许多人都认为不值得,王小石却公开宣称:

“值得。世上除了情义最可珍可贵之外,最重要的资产,就是资料和书。”他说:“没有了资料,前人的经验都得断丧了,那多可惜呀。人生是一条从错到对的路向。一开始什么都是错的,人用一切和一生的努力,才把它弄对了;一人弄对了几条小路,今日才能使大家有这么条康庄大道,至于书,更是人智慧的结晶。我用心爱的石子是为这些最宝贵的事物多砌两层,是最值得的。”

听说,在场的人,除了杨无邪之外,谁都听不大明白王小石的话。

事后,这话传到蔡京耳中,他冷哼一声对此下了判语:

“王小石在收买人心。”

总管事孙收皮不大听得懂蔡京的意思,不知他为了讨好蔡京还是他真的好学不倦、勇于省思,他也纪录了他向蔡京请教:王小石怎样用石子收买人心?石头如何收买人心?

“他可不是收买一般人的心。”蔡京的回答是:“他知道历代史家都推崇尊重读书人和整理经籍的人物,而鄙薄焚书坑儒杀害读书人的人。所以读书人最小气,最无容人之量,最夸夸其言但成不了大事却又不许人批评。你看,前朝王荆公,有学问了吧?也不是一样容纳不了异议!先后宠臣司马温公,更有大学问,但也一样听不了新见。王小石聪明,他用自己收集的石头起书斋档案文库,不花几个钱,却讨好了人心,收买了书生之辈。”

不过,据记录,王小石收集石头,是从小开始的事。

他好读书,也是从小的习惯。

他的出身并不算好,父母并不鼓励他读书,但他天生好练武、读书、交朋友、收集石头。他甚至还喜欢鼓励身边朋友多读书,引诱劝说他们向他“借书”:

“借书”是有代价的。

——“代价”便是一颗奇特的石头。

那样一块石子,从哪儿拾来都可以,王小石似志不在“石”,而是在他要朋友乡里以“石”换“书”的过程里,去珍惜“书”,并体悟“这是要付出代价才能换取”的态度。

直至而今逃亡的路上,王小石看到美丽、独特的石头,仍然会为它驻足:

仿佛他在感叹,这么块天地造化万端独有的奇石,怎么会流落在这儿?怎么无人理会?经过什么样的天机,才能教他遇上:这块石头?

王小石也喜欢住客栈。

他竟恋栈客栈。

像那么个常常流浪的人,他居然很喜欢客栈——不管大的、小的、豪华的、简陋的,他都不嫌弃,不生厌倦。

他喜欢住店。

而且喜欢住店的那种感觉。

——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流浪的人,天生就没有家,所以,客栈就成为他那么一个浪子的家了。

他还跟他的兄弟说过:

“每一个客栈是每一个故事,每一间房都有一段情节,其间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你看,大客栈每天晚上点亮了多少盏灯,那里边有多少故事?小客栈每日晨出暮入,有多少情节?住进去,只要是一间房,好像就跟先前的人、后来的情节,全都糅合在一起了;那就别说融会、洞透了,就算想想,也令人追回、神往。”

那是王小石的想法。

——对叶云灭而言,那是相当荒谬的:

住店就住店,有什么好想像的!

奇的是:王小石尽管喜欢住店,却很少露营。

在他生平里,很少有露营的记录。

浪子可不一定在日落之间找到落脚之处的。

浪人不一定有“家”可容的。

——王小石为何不餐风饮露?那样不更诗意、更自在吗?

莫不是他以前曾在露营的时候,给一只蜜蜂飞进帐篷里去,在他鼻子上叮了一口;还是帐子沾了营火,烧着了,把他烧得一屁股焦了,他这才不喜欢露营、架帐?

叶云灭看着看着王小石的生平资料,也不觉为这个人的种种奇趣、好玩事迹所感染,神思恍惚间,居然也神驰入冥地想到了这两个荒唐的可能。

当然,这对一生、一直以来都很古板、火躁的叶神油而言,已算“妙想入魔”了。

他的思潮才约略那么脱离了轨道一下,立即就告诫自己:

怎么神思恍惚?嘿!别中了那疯疯癫癫小子的毒!

——到底是中毒、还是影响他生起了一种更新更有趣的想法,那就见仁见智了。

王小石还有一个特性:

霸气。

这乍听是矛盾、对立的,因为谁都知道:王小石是个亲切的人。

——霸气与亲切,似两种相悖的特性。

可是王小石偏生就存有这两种特性。

他很“霸”。

——一种小孩子的那种“霸”。

不伤人、带点赌气、十分聪明倔强的“霸”。

他跟苏梦枕、白愁飞的“霸”是不一样的。

白愁飞也霸。

但白愁飞更彰显的是“傲气”。

他很自负。

他的霸气乃来自于自负。

——一种“人皆不如我”、“不许天下人负我”的傲慢心态。

他的霸气凌厉如剑。

一切两段。

一剑夺命。

白愁飞就是这一点“霸”,带点冷,十分傲。

那是不让你有反攻余地的霸。

甚至连商量余地也无。

——他霸,是因为你不如他。

——他比你优秀,所以他霸。

如此而已。

苏梦枕也“霸”。

他的霸并不外炫,但浸人、也侵入。

他不止是冷,简直是寒。

阴寒。

他说的话,就是命令,不但没有商量余地,连置喙的机会也没有。

尽管他说话的态度是跟你商议讨论的,但其实他说出来的,已是决定,已是总结,更是命令。

苏梦枕的“霸”并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那种人,他只是火。

鬼火。

——一种冷的、阴的火。

他的光芒并不灼人。

但一烧不止息,把人烧死才熄。

所以,他与人商议时,一切心里早有了分数,早已有了计议。

谁也难以影响他的决定——除非那是比他更好的意见。

是的,他善用人。

善用人材。

所以他能雄图大举、创下“金风细雨楼”的巅峰事业。

白愁飞太傲。

他恃才过甚,难有人能与之共事共议,但他也确有过人之能,好像只要他在那儿一站,谁都不能与之相提,不能跟他并论,谁都只成了配角,过来陪衬他、协助他、支持他一样。

他可不止是唯我独尊,简直还唯我独傲。

他的霸是日丽中天、旁无他物的。

他少与人议事。

因为他知晓:与庸夫俗子议论,只浪费自己时间、心力,不值得。

不如独行其事。

他只下命令,不商议。

他觉得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而又没有他不及的人,所以与人谋事,不如他一人扛起,更直截了当。

王小石的霸气是好玩的。

他大事不霸,小事却霸。

他会为:眼前经过的女子,究竟漂不漂亮?该穿长裙的好?还是穿白衣的好?会与部属争论不休,闹得个脸红耳赤也在所不惜。

能争论,就是当对方的意见是意见。

——不听意见的,根本不允许有争议。

他凡举大事都先听各路意见,但一旦下重大决定时,他又颇能坚持己见。

而且还多先有了定见。

王小石如果认为自己错了,就会坦承错误;但要是觉得自己是对的,就一定会力争到底。

他不随波逐流。

但肯随缘亲和。

他绝不人云亦云。

但却一定雅纳广言。

——“金风细雨楼”里:王小石、白愁飞、苏梦枕三人都“霸”,但其“霸气”都更有分别,并不一致,也不一样。

把资料阅读到这里的叶云灭,鼻子重重地哼了声:

霸?

——若论到霸,这几个小毛头算老几?

他才是真的霸。

他明知自行独战王小石是不智的,而且很容易便会为“大四喜”那四个宵小之徒所趁,他也明白自己只要盯准了王小石的朋友(尤其温柔)便是已扣死了王小石的咽喉,但他还是想要和王小石一拼。

他年纪大了,历挫败无算,但仍有一种“来分胜负吧”、“来定生死吧”的勇色豪情。

他觉得自己才是真的霸。

他是“神油爷爷”。

他是“当世六大高手”之一。

他可不愿做那宵小所为。

所以,他,决定,要,找,王、小、石,决一死战!

难道她是你大姐

其实“大四喜”也觑出了王小石的“要害”:

——那就是王小石极重视他的朋友,极爱护他的朋友。

谁跟王小石交上了朋友,都像积了八辈子的福,因为他会照顾你一辈子,你有难时他帮你,你需要温情时他温暖你,你受人冷落时他支持你,你让人误解时他了解你;他很有地位,你可以他为荣;但他又完全不自恃身份,持平相交。谁有了他这样的朋友,好像就可以永远不必担心自己会势孤力单,会孤军作战。

可是,在泰感动、吴开心、郝阴功、白高兴而言,却是另一种看法和说法。

白高兴认为“这是王小石的缺点。他若没有这个弱点,他现在仍稳坐‘金风细雨楼’这总瓢把子的大位,谁也不能将之动摇分毫,又何苦今日逃亡、流亡天涯!他保住了两个窝囊废,自己却成了流浪汉!”

吴开心完全认可他的看法,所以补充:“所以我们绝不能让叶神油知道王小石这个特性;要不然,他准能制住王小石。”

郝阴功却有不同的看法:“这虽然是王小石的缺点,却也正是他最大的优点:你没见到多少江湖汉子都甘心抵命地为王小石卖命吗!”

泰感动也有新的观点:“别以为对付得了王小石的朋友就能对付得了他。梁阿牛是‘太平门’好手,他的轻功和脚法都极不易对付。何小河就别看她是女流之辈,她对江湖上的事物可通透、通熟,是个老江湖,手段阴狠,只怕并不排在咱们后边。方恨少像呆子,但身法、武功均十分飘忽,不易应付;唐宝牛已成了半个白痴,但这人一旦发作起来,力大如牛,敢拼不要命,也不好惹。唐七昧的暗器,已练到凭嗅觉、听觉、触觉出手,惹不得。至于那对师徒:两人都疯疯癫癫的,但长的那个确有两下绝活儿,幼的那个还真机灵狡猾,况且他们跟王小石交情不深,制住了也不见得能要挟王小石。只有……”

四人互觑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说:

“温柔!”

白说:“温柔在这些人里,是最弱的一个。”

郝说:“偏是温柔是王小石最关心的一人。”

吴说:“所以我们正好可以针对温柔下手。”

泰说:“而温柔也确是最易下手的一个。”可是他语音忽然一转:

“但我觉得有更好的对象可以下手。”

三人都问:

“谁?”

答案是:

“那对师徒。”

“为什么?”

“他们跟王小石等人并无深交,只是一道逃亡,相濡以沬。咱们一旦能打动、收买了这两人,无论下毒还是下药,王小石这一干人如同在衣襟里塞了条毒蛇,咬不着也让他手足无措。”

吴开心不甚同意:“班师师徒既与王小石这干人没啥交情,王小石可能也一直防着他们,咱们就算策反得了那对古怪师徒,只怕也不见得能见功收效。”

白高兴却认为大有可为:“不管如何,让他们先来个窝里反,让咱们来一招里应外合,不是好事,也有好戏可瞧。”

郝阴功还是觉得这对师徒留着祸害:“我看要收买这两人,只怕打草惊蛇,不如杀了干净!……倒是温柔和何小河,一旦事了,得留下来,好好享受享受。”

泰感动脸肌一阵子搐动:“女人祸水,何小河是妓女,温柔曾害得‘金风细雨楼’好几个人都为她丧了命,更沾惹不得!”

“谁说沾不得!谁说要她们的命?”吴开心这回可大大不开心了,“咱们就不可以先沾了玩了,当当咱们的新欢押押寨,岂不舒活得紧!她们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额外奖赏,岂有白白放过的?她难道是你大姐不成?”

泰感动一阵激动,牙龈搐动,就要发作,白高兴劝止:“大家别闹僵了。只要杀了王小石,这两个女子,先留着,玩够了,便杀了,这样不就好了吗?”泰感动仍绷着脸,说:“你们太好色了,总有一天,咱们的交情要毁在女人的手里!”

郝阴功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我们可不。女人可不。我就爱玩女人。我可没你那个怪味儿。”

泰感动自喉头里低沉地吼了一声,还待争辩,吴开心忽“嘘”了一声,只低声疾道:

“你们看!”

看什么?

——不止看,还有听。

啪的一响,有人正吃了一记耳光,在很远的地方。

挨了一巴掌的,竟是王小石。

打他的,竟是个女子。

温柔。

大家有点吃惊,有些儿意外:

温柔竟然打人。

她竟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她打的还是王小石。

他们是在一座外表看去仅九层,但内里实有十七层的古塔俯瞰:不远处有一座宽阔古雅的寺庙。

温柔和王小石正在寺庙的院子里、韦驮神像前、一棵菩提树下好一阵子了,也不知是在喋喋细语,还是争论些什么。

然后,倏地,温柔就出了手,掴了王小石一记耳光。

那记耳光的确很响。

大家都不知道温柔为何要打王小石的耳光,也不明白王小石到底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使得温柔要掴他耳光,更不清楚王小石为何竟避不了温柔的那记耳光:

——或许,王小石避不了的,就只有温柔打他的耳光。

——也许,温柔谁也打不着,却只有王小石她能随便就给他一记耳光。

这使得在塔里暗处监视盯紧诸侠在那明孝寺一举一动的“大四喜”,不免诸多猜测,诸多想像:

温柔居然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王小石竟然是一个吃了女人耳光的领袖。

——她为什么打他?

——他为啥给她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