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我的人生不可一日无惊喜

文/丁冠景、黎恩

温瑞安,“继古龙之后最重要的新派武侠小说家”,这是中国大陆武侠读者的一个共识。在2004年9月份,温氏接受南方电视台邀请,赴广州出席他原著《逆水寒》改编的电视剧首播造势会及记招会,又出席该电视台“金秋夜宴”,上台作嘉宾发言,语惊四座,更接受电视台制作独立访谈专辑“戏说人生温瑞安”节目,又首次接受新浪网现场直播访谈,谈笑风生。以下,是他独家接受南方日报著名编辑丁冠景的问答实录。

2004年9月15日,古装武侠电视剧《逆水寒》在广州举行首播仪式。

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家好”过后,原著作者、著名武侠小说作家温瑞安在张智霖、钟汉良、于娜等俊男美女的簇拥下,大步流星,闪亮登台,双手抱拳向众人作揖。温大侠一套白色西装,内配一件鲜红色衬衣,语速极快,声若洪钟,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既流露出文人的智慧、侠者的坚毅,也透着商人的精明与干练。

温瑞安,继古龙之后最重要的新派武侠小说作家,祖籍广东梅县,1954年1月1日出生于马来西亚,先后在新马和我国台湾求学,除写作之外,还创办了当时在新马最??的“天狼星诗社”和台湾最具规模的文艺社团“神州诗社”。大学期间曾蒙冤入狱,并曾一度被判死刑。迄今出版著作800多部,涵盖评论、诗歌、剧本等多个领域,其中700部以上是武侠小说,代表作有“神州奇侠”、“四大名捕”、“说英雄,谁是英雄”、“七大寇”等系列,大量作品频频被两岸三地改编成影视作品。

年少气盛时,锄强扶弱是应该的事。

记:可以谈谈小时候的生活吗?听说你的父亲对你的影响很大?

温:我是个“乡下仔”,出生于马来西亚美罗埠霹雳州火车头,那是一个只有几百人的小镇。我的父亲叫温伟民,参加过叶帅的部队,因为家里逼他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在解放后离开大陆。在马来西亚先是担任中学校长,后来转为资深教员。他的术数、功夫底子都很好,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很孤傲刚正的人,这一点对我终身都有影响。

记:你在9岁时就写出了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否出于父亲的熏陶?

温:大家都觉得我是神童,我其实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大笑)我从小未入学就爱读书、写作、幻想、绘画。5岁读书,6岁时画了本连环画《三只驴子》。9岁时写的长篇小说名为《龙虎风云录》,主要是写学校里的人物——我把他们按照个人喜好分成正邪两派。当时全校同学争相传阅,都想看看自己是什么下场。有的为了落得个好结局,还来恐吓我、讨好我。(笑)

我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正是港台武侠小说的黄金时代,金庸、梁羽生如日中天,古龙也渐渐走向成熟,诸葛青云、卧龙生等大批作家如同众星拱月。到了16岁,我一时手痒写了个短篇《追杀》,就是后来《四大名捕》的雏形。

记:武侠小说家大多是纸上谈兵,而你却是真的会武功。看过很多照片,有的是你整个人凌空飞起,还有的是在梅花桩上练轻功。

温:(笑)我幼时体弱,习武是为了强身。偏有朋友当我“大哥”,年少气盛时,难免会挺身做些锄强扶弱的事,也可以说是半个“江湖人”吧。

1974年我办“神州诗社”时,也仿照武林中人的样子把寓所命名为“试剑山庄”,客厅装修成“聚义堂”,文友拟了幅对联“天地轩中神州月,棕榈树下武陵人”。地上铺着榻榻米,让社员平日练武。没钱买床,冬天垫上太空被就睡,常常半夜冷醒了,就起来运功驱寒。有时还上天台练武——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七重天练武台”。因为我们是稳打稳扎地一重天一重天地练上去的。冬天我们会登上合欢山,在雪地里赤手空拳地“比武”。我还当过台湾空手道武馆的总教练。

记:听说你还精通各种术数,曾替当年默默无闻的吴宇森和周润发看过掌相,并预言来日他们必定蜚声世界?

温:我父亲精通此道,我只是略懂一二吧。香港一篇报道说我曾经和周润发在片场相遇,我对他说,你心里面想的我都知道,你不必说出来,然后我就走开了,他也走开了。这件事越传越玄乎。其实哪有这么夸张!1984年我是亚视的创作部经理,第二年进入新艺城影业公司当创作部经理,还跟徐克、吴宇森、麦嘉一起谈过拍《英雄本色》《最佳拍档》续集的大计等。

多年来,我一直以诗人自居。

记:30年来你写了几百部小说,尝试过很多不同的领域,其中有一部集子《雪在烧》,一口气收罗了你12种不同类型的小说,包括悬疑、侦探、文艺、言情、心理、历史、科幻、武侠、诡异、象征、寓言乃至反小说,让人感觉你在文学创作上好“花心”。但到目前为止,你受到读者广泛欢迎的,只有武侠小说,对此你心里会不会觉得不痛快?

温:时代变了,写诗、写散文搞纯文学未必有人看,但我一直都没有中断过写武侠以外的作品。海外很多报纸杂志上,仍有我写的专栏。只不过读者对我的武侠小说反应比较热烈。就像我制作一出舞台剧,本来啥角色都有,可大家偏偏喜欢“武侠”这名主要演员,喜欢看他的戏,他就特别抢镜头,那我只好让他尽情发挥了。

记:你多才多艺,但你最认同自己那一种身份呢?

温:诗人。多年来我一直以诗人自居,觉得众多文类中仍是以写诗最为得心应手。早在13岁时我便在马来西亚成立“绿洲诗社”,后来发展出马来西亚最大的文学社团“天狼星诗社”。“神州诗社”成立后,主要也是出版诗集、散文,创办《青年中国》杂志,推广诗社作品与精神,社员遍布全省,他们都是流了热泪入社的,而入社是为了献出热血热心的,觉得晚到“神州诗社”一步,仿佛一辈子都晚了一步。方娥真、周清啸、黄昏星都是那时候认识的挚友。我们写了很多很多的诗,台湾的文学评论家把我们归入了“现代派”诗歌中的“江湖派”里面。那是一段很难忘的日子。听说在内地现在称人为“诗人”,跟白痴差不多,其实香港也一样,香港当“诗人”形同疯子。不过我喜欢当“疯子”,“白痴”也无妨。

在武侠写作技巧上,我从古龙文体上获益比较多。

记:感觉上你是个真性情的人,本身就颇像你笔下的侠客,如《神州奇侠》中的萧秋水。

温:要知道“写武侠未必在武林”。连战、马英九不写武侠,可能连看都不去看,因为他们本身就在江湖里;陈水扁最有力的支持者,居然就是他从前的敌人、国民党的老大李登辉!怎么样,是不是比《笑傲江湖》还要精彩?

又譬如金庸。我所知的金庸其实一点也不“武侠”,反而是个很“闷”的人:以前每晚10点回《明报》上班,先浏览当天的新闻,然后写社论,还要处理编务,怎样抒发自己的情怀?也许只好每天花两个小时写连载,寄情于满纸烟云的江湖恩怨中。

记:向来“金、梁、古、温”四大家并称,你怎么评价其他几位?

温:金庸是武侠小说的集大成者。他最大的贡献是告诉人们:武侠小说也是文学。他的作品是我的偶像。古龙是一个很狂的人,“一时能狂便算狂”。我一直觉得他是自杀死的。他第四次进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如果再不戒酒就没人救得活他了。当时古龙的反应是放声大笑,他住在4楼的病房,但笑声连底层的人都听得到。他已经是视死如归了。写作技巧上我学古龙的比较多,他可以算是我的启蒙老师。

我崇拜金庸,喜欢古龙。虽然自己长得不高,可有幸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便有可能比别人看得远一些。金庸化用水浒传式的白话,古龙喜欢海明威那样电报式的短句。我一直希望把两者融合起来。如果说我和他们相比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年轻。我比金庸小30岁,和古龙也差了18岁。我能够抓住时代的脉搏,而我身边和公司里年轻难占了一大半,80后乃至90后的也不少,所以很了解年轻人的所思所想。

记:从1970年发表的《追杀》至今,三十四年过去了,“四大名捕”的故事还在继续,仍没有结局。怪不得别人说,喜欢金庸要长情,因为他花了10年时间去修订作品,每次出版读者还得重新买来对照;而喜欢你就要长寿,从前读你作品的少年如今都已经成了中年人、有的甚至步入老年了。

温:我有时写了没有拿去发表。中国是地大物博,也是“地大勿搏”,大陆出版我的小说大多都是未经授权的,我修正了的地方他们也没有跟着改。比方说你有个孩子,想送去学校念书,学校里面有黑社会,对孩子不好,还打人,你还敢把孩子往学校里送吗?

我知道很多年轻人在读我的作品,武侠小说未必一定就误人子弟。我一直坚持小说没有正统、非正统之分,只有好坏之别,流行的、受欢迎的,并不意味着一定不好。我写武打只是为了表达侠义,那是一种优雅而必需的暴力。

报仇太辛苦了。与其报仇,不如报恩。

记:你曾经说过《大侠传奇》里面的萧秋水是你在狱中思考的结晶,很大程度上是按照你自己为原型写的。能谈谈这段经历吗?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温:准确来说是在台大读书的第四年。1980年9月26日,忽然有人按门铃,30多个警总人员破门而入,带走了我、方娥真。

记:因为什么获罪?

温:定的是叛乱罪,理由是“为匪宣传”。我主持“神州诗社”时,午夜12点过后都可以召集60多人,平时聚会谈文学论时政等闲也有四五百人。影响力一大,支持者一多,就难免给当局造成压力。

记:判了什么刑?

温:本来要判死刑。在台湾能判死刑的就只有叛乱罪,当然判死刑。

记:在狱中待了多长时间?

温:前后4个月。进去的时候他们跟你说,你没有希望出去了。狱中所受的折磨我不想再提。实际坐牢时间的长短,就看外面营救你的力量够不够强大。开始被关在国家安全局,后来转到军法处,与打家劫舍的囚犯押在一处。进去的人很少出得来。李敖被打断了手指,柏杨被打断了脚骨。大家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们会让你知道你所有的兄弟和朋友都出卖了你,你是一个死囚。很多人在里面发了疯。他们就是希望你自己了断,大家都省却麻烦。

记:最后你被成功营救,主要是什么力量起作用?

温:是本地和美国的文化界给台湾政府施加了压力。据我所知美国有42位教授联名为我求情,希望将这一介书生释放出来,因为如果连一个有理想的年轻人都容不下的话,只能证明台湾政府还处于白色恐怖时代。

记:这段经历为你带来了什么?

温:让我知道,原来要做很多不是人做的事情,才会得到做人的资格!例如你有一些话凭良知是该说的,可在某些局势、处境下却不能说;当你连上洗手间都有人监视,已经失去了所有做人的尊严和自由时,你就不得不妥协;当你在外面有了自由的时候,要好好珍惜,可能不得不少说一些真话,甚至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不做一些从道义上应该做的事情,而做一些无奈甚至虚伪的事情,来安抚那些对你不满意的有权有势者,当无法兼济天下时就只好独善其身了。不过,人生反正是迂回渐进的,你攀登高峰,用垂直方式,那只是自找麻烦。我学会了一面登山一面浏览,一面沿路玩乐,反而自寻快乐。

记:事情已经过去20年了,你放得下吗?或者说,会不会重新回到台湾,会不会再去接触政治,会不会记恨当年出卖过你的人?

温:我一直都强调,我不是一个政治人,我只是一个文人,只有文化的影响力才是最深入民心的。这个事件对我虽然是很大的伤害,但不至于让我对台湾反感。那只是有关单位以安全理由办案,不代表全台湾的文人和民众。

我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我没有连累任何人,包括当年诗社的兄弟姐妹,因为所有罪名与罪状,都由我一个人独扛了。但很多人因为这件事的打击终身远离心爱的文学创作。除了小方。那些情治单位的人既找上了我,也必然找上了她,她在诗社的人缘才情与影响力不亚于我,她在狱中自杀过,被救活了,出狱后又陪我流落香港,在马、港、台三地过了六七年颠沛流离的日子。我不喜欢报仇,报仇太辛苦了。与其报仇不如报恩。一个人如果常常想报恩,心境一定愉快得多,我连报恩都来不及,哪有工夫报仇、去记恨别人呢。至于放下,我早就放下了,所以常谈起这事,主动被动都无碍,就像说一部“西游记”和“三国演义”一样。

曾以为如果跟她厮守一生,就是我最大的幸运,但原来幸运不代表幸福。

记:你总喜欢有意无意地提及方娥真,那么可以谈谈她吗?她在你的生命里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

温:1974年我们从马来西亚到台大读书,一起度过了生命中的流金岁月。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风雨飘摇的还是安逸和安乐的,我都认为这是我最大的幸运,是我一生中最光荣、最难忘的日子。我曾经以为如果能够跟她厮守一生,到老时共唱白发吟,就是我最大的憧憬,否则就是我最大的不幸。

记:记得七八十年代你们总是以情侣的姿态公开亮相,一个青衫磊落,一个白衣婉约,本是天作之合,为什么最后没有走在一起?是因为现在这位夫人的出现吗?

温:这样的说法并不少见。我在网上也看到读者老是骂我太太刘静飞拆散鸳鸯,或者指责我负心薄幸抛弃小方,今天我要对大家说一声:冤哉枉也!其实我和小方早在1978年已经正式分手了,她和她的初恋情人重新联系上了——是我陪她去找那位男士,是我亲自把她送回那个人身边的。我有我的风度,小方有小方的英烈,我们都尊重对方的意愿,都想对方好。从此我们是友谊不变,爱情已变。直到和小方分手20年后,1998年我才认识现在的太太,怎么可以说她是第三者呢?

记:原来如此。那么你和现在的太太是怎么认识的?从前你好像说过“因为前面的太精彩,如果后面的难以为继,终身不娶也未尝不可”的话?

温:对,我以前确实说过不结婚不生子,但是认识她以后就后悔了。那是1998年2月27日晚上,我偶然在广州看了场芭蕾舞,瞧见射灯下翩翩起舞的她的那一刻,我的魂魄就丢了,再也找不着了。这使我省悟到,之前是幸福,现在才是幸福。

记:在方娥真和刘静飞之间,温大侠你身边似乎从来不缺少女伴。九十年代香港某周刊曾经在同一期里刊登过你分别和6位女性的合照,并附有你自己的说明:我不介意公开她们的玉照,包括妓女。

温:(笑)6位太少,岂止是6位。不过她们都是我的女友,不是妓女。我个人从来不怕任何人误解,而且也不大理会别人的看法。我虽然敢做,但也有所不为。我承认我是一个多情的人,天生多情,情未必深,那时年少轻狂尚未定性,更兼受了莫大的委屈,放浪江湖确实是有的。但是我和她们在一起,都是真情相交,现在都已和平分手,不无怅惘,可幸全都仍是朋友。如果大家对我有误解,我无所谓,我承担得起,可是如果对她们有诬蔑,那我就得挺身维护、澄清,不能让她们受半点委屈。

记:当中有过铭心刻骨的女子吗?都有哪些?

温:如果我说几百个并不嫌多,如果说一两个的话更危险,还是不说为妙。(笑)

要生存,就一定要以强者的姿态活着。

记:你的诗写得好,小说是畅销书,原来生意也做得不赖,出版社都有好几间。为什么有兴趣进入商场?为什么很多作家从商都不太如愿?

温:因为他们都不够我奸。(笑)第一,商人都是很实际的,有些东西说明白了反而好办;其次,我懂一点精神分析学,更容易掌握顾客和对手的心理;第三,无论是经营诗社还是打理生意,我的身边都能团结和号召一批人。现在我的公司在两岸三地有12个分社,目前主要经营杂志和餐厅,另外我在港台新马的报章上,曾经一共开了17个专题专栏,有的是每日刊载,有的是3日刊或周刊。

记:那么多的生意,忙得过来吗?

温:我是一个喜欢求新求变的人,横竖死刑都判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我追求的人生是“不可一日无惊喜”。要生存,就一定要以强者的姿态活着,否则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记:听说你每天只睡3个小时,虽然你成就很高,赚到很多的钱,但是,你快乐吗?

温:我希望自己能够很直接地活着、燃烧着、轰轰烈烈着。我在过去的生命中常常度过交织着痛苦和喜悦的时光。我想一个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快快乐乐过日子,不一定要文学,不一定要艺术,甚至可以没有成就,但是如果不快乐,就没有办法幸福。也许他很伟大,也许他很超然,但如果不快乐的话,这一生就缺少鲜艳灿烂的颜色。所以我觉得快乐是很重要的。你问我快不快乐,我只能回答你,我会尽力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快乐。

记:少年子弟江湖老,当年的“神童”今年也“知天命”了。奋斗了半生,你满意你现在的生活状态吗?

温:我现在的书房叫做“知不足斋”,睡房就叫“知足斋”。艺术成就,个人修养,都是要懂得“不足”的道理的;然而在追求一些永无止境的欲望上,就要知足,例如金钱。所以“知不足斋”在我家里,“知足斋”在我心里。

虽然已经“知天命”了,但我信命而不认命,命运的东西是有的,但不能认命,一认命,什么都不能做了。

记:你年轻时想成为一个诗人,后来以一个小说家的身份扬名天下,今天更多的是以一个商人的面目出现,对此半生你该如何总结?

温:我曾经很想成为一个侠者,觉得一个好的书生同时也应是个侠客,后来发觉侠其实就在我们身边:一个记者有社会责任感,惩恶扬善,是侠;一个医生,不收红包,不为钱而救人,也是侠;一个律师,为受侮辱受损害的弱势者讨回公道,同样是侠;一个学生,认真求知,维护公理,一个官员,廉洁公正、执政为民,一个商人,取财有道……在我看来,都有侠气。

我至今还做着年轻时做的事,不求闻达,只想替身边的人做一些事,哪怕是一些小事。一个人在成熟以后还做从前的梦,锲而不舍,至死不渝,一定得有抱负和信念才坚持得下去。我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