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是你的温柔
此时,此地,此情
“想什么?”
“没,没想啥。”
“不说就算了,才不稀罕!”温柔扁了扁、噘了噘小嘴儿,回头找萤,萤都不见了,就改了目标去仰望天空,“我找流星。”
王小石也坐着,等流星。
两人坐在草地上。
挨着。
风很凉。
云很急。
这些都可以感觉得到的:
对方的心跳声、桃花落的声音、桃子落的声音、桃叶落的声音、桃树上蝉叫知了知了的声音……
王小石觉得这一刻很好。
月黑风高桃花夜,他但愿就此坐到天明,哪怕坐上一生一世也无妨。
温柔也很温柔。
她平时是个活泼的女子,难得如此文静温驯。
现在她很乖。
还哼着歌。
听得出来她是开心的。
王小石问:“怎么不唱出来?”
温柔答:“因为我五官姣好,但五音不全。”
王小石笑了。
温柔也笑了。
王小石见她娇秀动人,忍不住说:“你真是个温柔的女子。”
温柔也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她,脸上发热,“因为我是你的温柔。”
王小石听得心口一荡,忍不住伸出手臂来搂她靠近自己。
——他以前失恋多次,每次都吃亏在太早表了态,错用了真诚,输掉了自己,没了神秘感,全得不到回报,换不回真情。
但他却没意思要改。
这点白愁飞也笑过他。
王小石只说:“二哥,谈恋爱还要装模作样扮傲慢扭扭捏捏的,我可吃不消,还是你胜任,你来;我啊,要这样折腾法,我宁可这辈子独身过活算了。”
连苏梦枕也劝过他。
他只撒手拧头说:“大哥,不行,谈情说爱还得斗智斗力斗功夫的,我搞不来。只要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就可以了,只是我一直是遇上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的。大家逗着玩,可以;要是斗计谋,那在一起又有何用?与敌同眠,不如失眠。”
不过,因为失败、失意、失恋多次,他也少了那一份一鼓作气的劲儿了。
就在而今,他不知该不该搂温柔,应不应抱她一抱?
——或许她愿意?
——许或她不愿意?
——她可是正等着自己?
——万一翻脸怎么办?
——该抱她吗?
——还是慢一步吧,小石,你去得太急了。
——该搂她吗?
——你想歪心了。
——不,是因为风大,怕她冷。
——她不是正觉得冷吗?
——小石头,你怕什么?你还是男子汉吗?
——她刚才还亲过自己呢,自己却连碰也不敢碰一下!
——不如就亲回她吧!
——这样做,好吗?
——应该吗?
——亲?
——不亲?
——亲还是不亲?
“我的天!”
——王小石低低哀鸣了一声。
“嗯?”
温柔眼皮微抬,瞄着他,睫毛长得轻颤着许多未剪未断、要续待续的梦。
“我……”
王小石欲言又止。
“什么?”
“我想——”
王小石清了清喉头,已蓄势待发,心中一直鼓舞着自己:
——小石头,小石头,你身遭十七八次失恋,这次千万不要又衰了!
正把自己煽风拨火得恶向胆边生之际,忽听温柔“哈”的一声叫了起来:
“我倒有个好建议!”
“什么建议?”
王小石只好问。
“留个纪念。”
温柔兴致勃勃地说。
“纪念?”
温柔站了起来,奋悦得像啄食到平生第一条蚯蚓的小鸡:
“此时,此地,此情,怎能没留个纪念?我们各在桃树两处刻字,你写你的,我写我的,都四个字,可好?”
可好?
——当然好。
王小石虽有些惘然若失,但还是极乐意去刻这几个本来就镂在他心里的字。
不过,就算他不同意,温柔也早不理会了。
她已意兴勃勃地掏出了小刀。
趁着客栈里微微透露过来的灯色一映,只见那是两把精致的绯色小刀。
——就像温柔手上多了两根指头的小小刀儿。
温柔将一把递给王小石,一把自己拿了,还兴高采烈地耍动了几下。
王小石赞叹道:“真精巧,原来你还有这样儿温柔的刀!”
温柔“哼哼”地仰着秀颔,脸有得色,“要不然人家以为我温柔只会舞大刀?是你我才透露:这刀兄我用来削竹、切笺、削果皮、刮指甲儿,不知多好用呢!”
然后她瞧着桃树,瞑目合十,虔诚地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道:
“咱们各在一方,挑下要说的话吧!”
忽然她又问了一句:
“却不知刀尖刻在上边,桃树会痛吗?”
王小石笑了,把玩着刀,说:“那我们的字就挑小一些吧。比桃花还小的字,这树便不介意的吧!”
温柔却在前想后想,想想觉得不妥,“太小的字,又挑得太轻,可还能纪念吗?”
“怎会没有?”王小石在桃花树下,扬了扬小小的刀,朗声道。
“我们的字虽小,但只要深刻真诚,每字都力胜万钧真,永存不忘!”
挑
以王小石的功力,当然就算不用刀,他也能以内力刻得出字来。
但他还是乖乖的、极愿意也极诚意地用手上的这把小巧的刀去挑。
挑上他要写的字。
刻下他心里的话。
因为那是温柔的刀。
同时他也不想拂逆温柔的意思,不愿意使她有一丁点儿的难堪。
所以他轻轻地用刀尖挑掉了树皮,生怕弄痛了树身似的。两人直刻得树身簌簌地响,花叶都落了不少,连知了也歇了歌声,但他们宛如未觉。直至温柔也刻好了,退开了,他才表示雕完了,也退了几步,含笑去观赏自己刀尖上的功夫。
然后他们会心地笑着,带着乍惊乍喜的心情,一个负背着手,一个踮着脚尖儿,去看对方为自己刻下的字。
映着店栈里一点点的微芒,他们各自瞧见仿佛前世约定的四个宇。
温柔细细柔柔地念:
“不离不弃”。
然后她“咭”的一声,笑了出来,只觉得自己指尖发冰。
王小石待她念完,才诵:
“不分不散”。
两人不觉一起吟哦起来:
“不分不散,不离不弃”。
温柔高兴得什么似的,只说:
“哈!我们写的意思是一样的,真是不约而同呢!算你刻得有意思,刀就送你一把吧!”
“千谢万谢。”王小石也逗兴儿地说:“还好我临到挑树皮的刹那,还是决定用这四个字。”
温柔听出味儿来了,“怎么?你原想还有别的字呀?”
王小石直说:“我原本想挑下‘一生一世’这四个字。”
温柔想了一下,道:“那也很有意思呀,为啥不刻下?”
王小石直直地道:“后来就回心一想:一生一世?只一生一世?来生来世呢?咱们那么有缘,说不定前生前世咱们也是在一道儿的呢!”
“快别在桃李树下说有缘,会讲散掉的呢!”温柔嘘声制止他,又说,“那你为何不刻三生三世呢?”
王小石直乎乎地说:“刻七生七世也行——可是,你可愿意下辈子都跟我过吗?会不会这辈子已怕了我了?刻下去,可不能改哦!改了,树会疼唷,也许还会生气呢!”
温柔娇羞地捶他一下,“小石头、你这个傻鬼,连刻句话也做鬼做怪的,小心我又不理你了——你就老没真心的!”
忽听一个语音自天下一清二晰地传来:“他不是没真心,也不是爱做鬼做怪,他这个石头大侠,只爱逗女孩子笑闹开心,就像他对我一样。”
乍听这句话,还以为是女娲天神在黑沉沉的苍穹里说话。
之后还错以为是花仙。
或是树神。
其实不然。
是人。
她是人。
她当然是人。
而且还是熟人。
——王小石的“熟人”:
蔡旋。
她的衣肩衫裙,还沾了好一些花叶花瓣。她的神情很是带了一点慵懒,懒得几近不屑,懒得也只有不屑,而提不起劲去恨。
她连拨去衣袂上的花叶的手势,都是不屑的。
她的身段很好,霎眼乍见,温柔还几疑她是朱小腰。
但她不是小腰。
她是蔡旋。
“你不是一直都在这儿等我吗?”蔡旋说,“这是我跟你会合之处。现在我可来了。你的神情怎么这般逗?”
王小石道:“你来了。”
他心中却大生警惕,自己正与温柔浓情蜜意,又信任温六迟在这儿的机关布置,以致一时没察觉那树花间有过几次异响异动,而知了也忽没了声。若蔡旋是敌,可大是不妙了。
蔡旋的语音竟有一种“吹弹得破”的感觉:
“我来了。”
“你来早了。”
“我只是让你少等几天而已。”
温柔左望望、右望望,终于忍不住问:“她是谁?”
王小石一时不知如何说好,蔡旋抿嘴笑道:“我叫蔡旋。”
温柔狐疑地道:“你是……”
蔡旋气定神闲地说:“我知道你是温柔。”
温柔不与她说话,只锐声问王小石:“你把我们大伙儿兜兜转转地引来此地,一住数天,为的就是等她?!”
王小石傻乎乎地答不上边,“我……”
温柔气得只问:“我只要知道:是也不是?!”
王小石一时答不上来,蔡旋又“拔刀相助”地替他答了:
“我是一个他不敢忘记的女子,他当然不能不等我了。”
温柔气得泪花乱颤,转首恨声一字一字地问王小石:
“有、没、有、这、回、事?!”
王小石只好答:“有——可是……”
温柔气极反笑,“好,好,好!我跟你说的话,挑的字,你却苦心布置好,找人听,让人看!枉我对你——”
她扬手就要给王小石一记耳光。
王小石没有避。
他宁愿先给温柔掴上一掌,让她消消气。
由于他在感情上曾受过多次的失败,甚至是为祸巨深的惨败,使他深记不忘,阴影常在,所以一旦遇上女子对他嗔怒之时,他便失却了他平时的机伶百出、从善如流,而只会怔怔发呆,任由局面变坏,他却只能逆来顺受,祈求对方的原宥和息怒。
当然,有的时候没有语言就是最佳的语言,所以此事无声胜有声;但有些时候却没有反应便是最差的反应,这一刻便是一例。
温柔本来要掴王小石一巴掌洩洩气,但见他竟闭上了眼没有闪躲,顿想起何小河教她的话,反而不打了,狐疑地问了一句:
“你以前给女人打过耳光吧?”
王小石老老实实也平平实实地点点头。
温柔只觉一股怒火往上直冲,顿顿足,望望似笑非笑像在看一场戏的蔡旋,忽然竟一笑。
她这一笑,却不现酒涡。
一点梨涡也不见。
王小石见了,只觉心寒。
只听温柔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狠狠地笑道:“好!我们的王英雄是吃惯了女人耳光的,小女子温柔虽瞎了眼,也无意要加上这一记掌印,只好亲一亲你,让你恒存纪念。”
说着,竟当着蔡旋面,在王小石颊边,“啫”地亲了一下。
这一下,不知亲的人是什么心情,但给亲的人,却心惊肉跳,百感交集,跟刚才那一吻的绮旎风光,早已迥然不同,天渊之别。
去年今日此门中
其实,这时候,温柔也期待王小石说些什么。
但王小石却没说什么。
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只在心里狂喊:
——糟了糟了,又一次,自己心爱的女子要跟自己诀别了,怎么办?怎么办哪!怎么每一次都这样子,每回都如此!
他心里狂喊,口里却没了声息。
温柔冷笑一声道:“你倒沉默是金。”
蔡旋拍手笑道:“你们倒恩爱亲热。”
温柔反身,冷哼:“他等你?”
蔡旋迷迷地笑道:“不然他在这里等吃桃子?”
温柔语冷若冰:“你来是为了找他?”
蔡旋居然道:“我那时还不知你在,所以千里迢迢来赶赴,却也遇上了你。”
温柔忽一跺足,掉头而去,只抛下了一句话:
“好,我不碍着你们了。”
她直往通往客房的月洞门里疾行而去。
王小石知道此时再也迟疑不得,正欲呼止,此际,月洞门内却正好转出两人,温柔低首疾行,几乎撞得两人满怀。
两人同时闪身,让过。
一人身形轻巧。
一人身法奇诡。
只听一人招呼道:“温姑娘,发生什么事?”
另一人却念偈道:“阿弥陀佛,温姑娘可否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温柔恨恨地盯了二人一眼,又回头来狠狠地扫了王小石和蔡旋二人一眼,再狠狠地说:“你们——全部——阴阳怪气的!我恨死——你——们——了——!”
然后就走。
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
在这之前,这月洞门未有她的身影。
在这之后,她的身影已消失在那儿。
她的身影,只在这一刻掠过了这门,停了一停,顿了一顿,留下了怨恨的眼光,留下那句狠狠恨恨的话就走。
可是这都留在王小石心里。
脑海里。
——怎生得忘?
不思量,自难忘。
细思量,更难忘。
——人,总是难以忘情的。
可不是吗?
莫名其妙的是那两人。
那在月洞门出现的两人,一个是三姑大师,一是客店主人温六迟。
他这次可又多了一“迟”。
——他来迟了。
“我来迟了,”这回连他一开口也是这样说了,“我见她赶来了,就告诉她你在院子里,没想到,却害了你……”
王小石木然道:“是我要你一见她就请她过来的。”
蔡旋看了一阵,观察了一阵,又想了一阵,这时才说:“你后悔约我来这儿了吧?”
王小石道:“我还是谢谢你历尽艰辛地赶来这儿。”
蔡旋眯着眼,玉着靥,柔着声,锐着意,说:“历尽艰辛还不至于,莫忘了我擅于易容。但我确是一心一意地赶来这儿。你大概是心里忍着没骂我吧?若不是我救过你,恐怕你早就把我撵走了。”
王小石只道:“我是欠了你的情。”
蔡旋迷着眼道:“我的情是欠不得的。”
王小石无精打采地道:“可是我已经欠了。”
蔡旋又迷着声道:“可见女人的情都是欠不得的。”
她用眼色瞟向温柔身影消失的所在,道:“女人也是宠不得的。”
王小石苦笑。
“我只怕没这福气宠她。”
“女人一旦给娇宠了,就像驾到崖边的马车,不勒止,就要飞了——但只能飞那么一阵子,可一辈子都完了,玩完了。”蔡旋极不同意,“你难道要女人对你这样子吗?你难道忍心让你宠的女人就这么飞下去吗?”
王小石无言。
温六迟忽道:“蔡姑娘,你不远千里而来,长途跋涉,也是累了,好不好让我给你找间上房,好好歇歇再说?”
蔡旋只笑出一只酒涡,向王小石紧迫盯人地道:“女人是宠不得的,甚至也是赞不得的。娇纵坏了,是男人的不好。本来就没有不好的女人,只看男人有多坏。你喜欢她,只能喜欢在心里;你宠她,就把她给惯坏了——那时你再爱护她,她不觉得厌烦,也只觉得应该。一旦你对她不够好时,她又怨你没真情了。女人是惯不得的。”
她顿了一顿,忽然突兀地说了一句:“你是个好男人,却从来没遇上一个好女人。”
温六迟又道:“璇姑,你累了,你不累王少侠也累了,你上房歇歇,一切明儿再说如何?”
蔡旋这回“嘿”地一笑,一扬颔,像只高傲但纤秀的凤凰,只说:“我会去休息的。温老板放十二个心,你那位陈张八妹早已张罗好一间雅房给我,我璇姑自有睡处。再说,我叫章璇,不叫蔡旋。我原姓章,不姓蔡。我章璇所惹起的事,自会料理妥当——我也不习惯欠人的情,更不爱看人家如丧考妣的脸!”
说着,刮起一阵桃花风。
花落。
身起。
她也走了。
飘走的。
——亦自那扇月洞门。
王小石依然负手不语。
温六迟看看王小石在桃花树下的身影,只觉得这人比自己还孤独,而且还孤独得多了。他实在没办法想像:一个平日那么爱热闹、凑热闹、甚至有他在就有热闹的小石头,怎么一下子背影如此凄寒起来了?
所以他很有点担忧,“你看他会不会有事?”
他问的当然是三枯大师。
三枯答:“他不是第一次失意了。”
温六迟道:“可是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三枯又答:“他也不是第一次失恋了。”
温六迟说:“不过他这次是陷得很深,特别深。”
三枯一时无言。
温六迟又道:“据我所知,他之所以迟迟不离开京师,不是为功,不是为名,更不是为权,只为了人在温柔乡,放心不下这温柔女子而已。”
三枯陡地笑了一下。
无声的。
温六迟忍不住道:“你何不过去劝他一下?”
三枯反问:“我劝?有用吗?”
温六迟热诚地说:“他比较听你的。这点说来有点奇怪。”
三枯无声地叹了一气,“听谁的,都还不是一样?伤心,是心底里的事,谁知道?谁劝得了?”
温六迟锲而不舍,“可是,我们总是他朋友啊。”
三枯淡淡地道:“那也毕竟是朋友而已。苏梦枕就说过:世上最艰难的时候,总是要一个人去度。”
温六迟仍满怀关心地说:“——你看,这一次的事,他能抵受得了吗?”
三枯悠悠地道:“去年,他因要回去探访家人,也匆匆来过这儿一次。”
温六迟怔了一怔,想了一想,道:“是啊,那时咱们几人还在这儿,聚了一聚,大家还劝他一是摆明旗帜,领兵抗辽;不然,就索性造反,换了这腐败朝廷!省得这样不黑不白,半江不湖的,浪费了大好身手!可他就是没这个大志。”
三枯道:“他有他的用意。一个人要量才适性。不爱喝酒的,提壶猛灌,难道要醉得头顶上开出朵花来不成?去年,今日,这儿只有我们,温柔还没来过这儿,章璇也未出现。”
温六迟才有些意会,顿了顿才接道:“是的。”
三枯道:“今年,今日,她们来了,可是又走了。”
温六迟憬悟地说:“都经从这月洞门下来去。”
三枯道:“却仍剩下了王小石。”
温六迟接说:“还有我们。”
三枯道:“还有这花这树。”
温六迟道:“依然花开花落。”
三枯:“一切都宛似没变。去年冬消失的蜂蝶,今年又回来了。”
温六迟:“失落的也许只是心情。”
三枯:“只要人尚在,失落的心情,迟早能熬过去,重新拾掇的。只要心在,哪怕没有情?”
温六迟:“你说的对。”
三枯:“去年今日此门中,本来没这情景,来年今日,也许就一切事过境迁、重新开始了。”
温六迟:“我明白了。”
然后他向王小石走去,边对三枯大师感激地说:
“你的指示很管用,我还是先劝他歇一歇去:只要熬过了一时,以后,就会好过了,伤心时只要不去想那伤心事,就不会心丧欲死,心仍是那颗心了。只要一心不动,就不怕情海多变。”
他领悟地走向王小石。
花树下的王小石。
——为谁深院黯负手?
——为谁风露立中宵?
黯淡、伤情、销魂的王小石。
温六迟当然没听到三姑大师也有一声轻得比风更轻的喟息:
“谁欠谁的情?谁负谁的义?才见他桃花开,又见他桃花落。那么苦的甜,那么甜的苦:他是不甘淡泊,我是自甘寂寞。”
伊之语音,比花落还轻。
这时候,忽有一道流星,自长空挂落。
很璀灿的伊始,还拖了个艳色天下重的尾巴。
可惜,这时候,谁也没察觉,没注意,没发现她。
第二十一章 她是她自己的温柔
人面桃花相映红
但他们谁也没等到下一颗流星出现之前,就已分了手。
不开心的当然不止是王小石。
——还有温柔。
温柔当然不开心。
她忍住没有哭出来:
——真正伤心的时候,泪是往心里淌的,不是哭出来给全世界都知晓的。
所以苦是一个人的事,开心热闹却是大伙儿共享共度。
谁都一样。
她温柔也不例外。
——只不过,那一段在花树下看花落、等流星、赏流萤、刻心语的温馨,却是何其短、何其速、何其留不住、挽不回啊!
——死王小石!
(竟比白愁飞还没良心!)
——枉我温柔对他那么好!
(我温柔本就不该对人好的!)
——他白费我的心意了!
(那女子是什么人?怎么我没听说过?)
想到“王小石没告诉过她那女人是什么人”这事实,她的眼泪可就来了。
一发不能收。
不可收拾。
幸好她已回到房里。
她住“秋月阁”。
“秋月阁”就在二楼。
——温六迟开客栈的目的是:“给游子一个可以恋栈的家”,所以他把每一间房都起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还把房间与其名义布置得十分切题。
回到房间,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哭。
大哭。
大哭特哭。
但不出声。
为了要作无声之痛哭,她咬住枕头噎住自己的声音,她套着厚被来闷住自己的哭声:
——绝不可以给那女子听到!
——她绝不给王小石听见!
(我哭我知。)
(我泣我狂我痛我苦我的事!)
(我哭给自己听。)
(我只为我受伤的心而哭。)
想到这时只她一个人寂寞地哭着,她就分外地怀念她的爹爹,就越哭越伤心。
哭了好久。
哭完了。
哭完了之后,眼皮子也肿得核桃老大似的,她下定了决心:
——她是温柔。
——她温柔是不属于任何人的!
——她是她自己的温柔!
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是咬着自己的手腕睡去的。
她的泪犹在脸上,未干。
她快朦胧入睡前还饮恨地想着:
我对他那么好。
那么主动。
他竟跟另外一个女子来欺侮我。
我第一次对他那么温柔,但却得到如此回报,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她越想越委屈。
越是难过。
然后她不知真的看见了还是梦见了:
桃花。
不止一棵。
很多很多的桃花树。
一道溪流,打从中间穿过,两岸都是桃树,映红了溪流。
溪边上浮满了落花。
落花飘零。
飘零的落花。
绯红色的江。
江上映着人面。
艳若桃花。
——是她自己的脸啊。
然后一朵花落下来了,打乱了水镜,起了一阵涟漪。
波止澜息之后,水面上又多了一张人面。
好熟悉的脸。
——那么亮但不侵人的眼神。
——那么两道宽容而固执的眉!
——那两片温和但坚定的唇!
——那是他:
小石头!
不知他在笑,还是在咒骂,抑或是在向自己求饶,只知道他专注的凝神的自水面望着自己的倒影:
——啊,他看的是人面,还是桃花?
她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心疼。
外面似传来一阵又一阵兵荒马乱、战祸连天的声音。
甚至有天崩地裂、雹击电击的乱世之声。
她想站起来,可是无力。
她要转过去,但也无法。
她发现只有王小石那眼神是凝定的、不变的。
尽管水纹已开始变了:
乱了。
——涟漪又起。
一切将逐渐紊乱、消散、寂灭。
但是她几乎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她不是刚睡去了吗?
还是她一直都醒着?
刚刚所见的,都是真实的吗?所听见的,都是真的吗?
究竟她在梦中,还是那是别人梦里的她?
——谁的梦里?
她忽然想起了王小石。
她心头一乱,眼前就比水上的波纹更乱了。
她想到这里,就此完全失去了知觉,坠入另外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是流动的。
浮的,像在水面上。
但没有落花。
没有人面。
只有一片空。
一片白。
一片无尽的空白。
她当然不知道那时她不是浮起来的。
而是给人抱起来的。
人面不知何处去
王小石要比温柔清醒。
所以他更痛苦。
因此他至少还分辨得出:
那像大军压境滚滚而至的是雷鸣。
那霹雳一声霎时间天苍地白,一清二楚中瞬息间反映着不清不楚的是电光过处。
然后,雨就下了。
像瀑布倒在屋瓦上。
——这么大的雷雨风暴,却不知那株桃花怎样了?
明儿花儿落尽未?
却不知温柔怎样了?
——她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怒得快但气消得也快?
他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很想去找温柔解释这一切。
但又怕她还在生气。
怕她睡了。
怕惊扰了她。
——一切,等明天(至少今晚天亮以后)再说吧?
他当然在痛悔自己那时为何不把握时机解说清楚,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不说明的误会,还可以说是把对方气走了;要是说明白了,对方仍是不理他,那只怕又是一次人家对自己的放弃了。
他怕面对这个。
他也有怕的事。
有的。
谁都有的。
像此际,他就怕风太强,雨太大,会把树上那些字洗脱了,刮走了。
他多希望树干上刻的不分不散,不要成了不见不理,或成了事实上的不死不散了。
他关心温柔。
——温柔是他的年轻、活力与温柔,也是他的善良。
——温柔是他的阳光。
可是今晚有雨。
且是大雷暴。
他还担心那棵树。
那些花和那些桃子,能经几许风雨?人的一生又能经几场风?几场雨?
——那几个字呢?
也能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他忽而想起坠如花落的朱小腰。
念起暗中掌号“六分半堂”的雷纯。
还有每次出现都有一场凄艳狙杀的雷媚。
还有花……
以及雨……
落花如雨。雨如花落。花落如雨。如雨花落。如落花雨。如花雨落。落雨如花。落如雨花。落。雨。花……
一张张的人面。
艳颜。
一朵朵的桃花。
美姿。
最后花和雨都洒落在水上,漾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漾荡不已,聚而复散,消而复合,周而复始。
最后都变成了一张比水还清、比花还娇的脸:
温柔的脸。
就在这一刻里,王小石真的有点分不清,到底这是梦还是真。
他真看到温柔的脸。
他甚至看得见温柔在想什么。
温柔在迷惑:
她正几疑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别人的梦中?她在这梦里看见自己,还是在王小石的梦里遇上自己?她是在她的梦里见着王小石,还是在他的梦里梦到王小石梦见自己?
温柔分不清。
王小石一时也弄不明白。
——这是自己的梦,还是温柔的梦?或是温柔正梦见自己的梦,还是自己正梦到温柔的梦?
——又或是他们只在别人的梦里梦在一起,甚或是那根本不是梦,谁也没有梦了,彼此一早已梦醒?
许是因花掺合了雨,还发出了一阵又一阵馥郁的香味……
甜香。
——那是落花的味道吧?
带点桃香。
令人陶醉。
——只太浓郁,略嫌过香。
太香了,带了点艳,整个人都浸在香味里,像变成了香,飘了出去。
(怎么那么香?)
香,似乎成了一种实体,一种液体,把他溶溶地浸透着,快融入骨髓神魂里去了。
(咦,好像是太香了吧?)
他忽然警觉:
——这香?!
他欲振起。
乏力。
他原住于“春花轩”,就在温柔“秋月阁”的对面。
他已躺在床上,思念着温柔。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轰隆一声,又一道霹雳过处。
外面风大。
雨大。
风雨暴肆。
店内黑暗一片,只浸在酥心醉肺的的梦香之中!
他一察觉不对,欲起,膝一软,脚一浮,又落在榻上。
一时间,心中脑里的一张张温柔的脸,全碎散在雷电交加的夜里。
人面已不知何处去。
但香依然香。
依然入了骨又透了骨地香着,像一个主题,又像一场梦魇,更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被子。
他真想就此睡去。
恬息。
——就算死了也无妨。
而死,正是梦的酣处,梦的核心,睡的最淋漓处。个人最深的梦就是死,天下最大的梦便是寂灭。
就在这时,忽听“夏莲居”里有一女子尖叱了一声:
“‘下三滥’的‘人面桃花’!大家当心!”
王小石迷糊恍惚中,忽然记起:何小河正是住在这“夏莲居”里!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下三滥”有三种独门迷香,称绝武林,那就是:
温柔香
四不像
人面桃花
何小河正是“下三滥”何家的女将。
而今她大叫出声,因为她正闻着自己家族的绝门迷药:
“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
人的脸,桃花的香!
——两者结合一道,那就是无可拒抗的迷香。
它不毒。
所以性子不烈。
性子不烈,就不突出,混在桃花香里,教一流高手也无从分辨,无法防备。
所以这是专迷倒一流高手的迷香。
它只迷倒人。
迷倒,就是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对真正的武林高手而言,失去了战斗能力,无疑要比中毒、受伤、遇伏更折腾人。
也更可怕。
“下三滥”一门之所以能以一小族人就能震慑武林,就与他们的作风、手段以及独门绝技有着极大的关系。
——“人面桃花”即是其一。
何小河今晚很早便睡去了。
早起风雨之前。
她也没去院子里经历王小石那一场感情上的骤风急雨。
所以她睡得很安祥。
不,简直是熟睡如死。
她睡觉向来都有鼾声。
她很不希望人知道这一点。
她甚至抗拒这一事实,曾经在人指出后还坚决不承认这事。
但她终究知道这是事实。
——不仅她以前青楼生涯时,客人狎戏取笑过她,她也为此翻过脸。直至有一次,她午夜梦回,人是醒过来了,眼是睁开来了,整个身子却保留着原来的姿势没变,那时,她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一种声音:
鼾声。
——她自己体内发出来的鼾声。
从这时候开始,她就知道她确要面对这个事实了。
不过,今晚她也突然惊醒。
但却不是给自己的鼾声吵醒的。
而是另外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是声音。
——而是味道。
香。
——香味。
她被一种熟悉的感觉唤醒。
她拥被坐起,她竟闻到了:
一种“家乡”的味道!
——“家乡”的味道是什么?
有的。
你只要细心留意一下,“家乡”是有味道的。
那可能是叶子发霉的气味,可能是杏子熟了的甜苦味儿,可能是日头照在石上的烈味,也可能是哪儿的人家多吃了辣椒麻油,粪便中便带了一种辣辣的冲味……
不只是“家乡”有味道,连“家”也有味道。
那可能是你的鞋味儿,孩子的尿味儿,家里神台上还氤氲着去年的年糕味,老婆经过搽了香花油的味儿,甚至是你经过楼底时不意多打了几个喷嚏所留下来的喷嚏味儿……
何小河突然振起。
因为她闻到了那味儿。
那是桃花味儿——她就像是嗅着了危机。
这桃花味跟外面那株桃花的味,是几乎没有差异的,就算有,也只不过比较浓郁一些而已,但在如此雨夜里,是谁都分辨不出来的。
可是何小河分辨得出来。
对她而言,那桃花味:少一分只引人诱人,多一分则可死人杀人!
——别的味儿都不怕,就怕这桃花味儿!
她一闻到,大叫一声,立即翻抄包袱,找出一个盒子,崩地弹断了银色小锁,里边有三粒银色小丸,她立即弹一粒于口中,嘴里含着,人已冲了出去。
她一出套房门,刚好有一道闪电,她就见到四个人。
尽管店里非常黑暗,她还是遇上了这四个人。
她马上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这四个人,脸上都套上了面具。
面具非常粗糙,只画上了张有五官的脸谱。
这面具的嘴,却非常特殊,也很突出,唇上不住喷着一种绯色的雾!
——这就是了!
这就是“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是一种味若桃花的气体,着后令人浑身无力,这迷香就安置在“下三滥”特制秘造的“面具”里。
——得到这“面具”的人,就可以戴上它,一面吹出迷香,一面付诸行动。
何小河先服的解药叫做“笑春风”。
但服下解药不代表就能够不“呼吸”。
只要呼吸,就不得不畏忌“人面桃花”的威力。
——只有戴上那特制的面具,才不会让迷香回侵。
可是何小河已无可选择。
因为看来大家好像都着了迷香:这四人如入无人之境。
而且正往“秋月阁”和“春花轩”里闯去:
——看来,歹徒志在向王小石和温柔下手。
何小河已不能退。
也不能走。
她更不能回避。
——因为对方使的正是她本门的迷香。
她只有一个人。
对方却有四个。
而这正是个:
月黑风高杀人夜。
她要面对。
她尖叱一声:“你们是谁?!”
那四人一怔。
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着了“人面桃花”而不倒。
他们也只怔了一怔,然后就做了一个手势。
其中两人,一持刀,一拿剑,向她两头包抄而来。
另外两人,一提枪,一执棍,已蓬然踢开了“秋月”、“春花”两房的门,要攻进去。
他们熟练而合作无间。
狠而利落。
霹雳一声。
电光破空亮出了它的利爪,一闪而没。
这正是个:
月黑风高,杀人之夜。
何小河只一个人。
黑夜却以威皇无敌的姿势占领整个局面,偶尔下令行雷闪电肆一肆威,恣一恣凶。
敌人不知有多少?
她纵抵挡得了,又如何分身去救人?
她只觉孤立。
孤军。
——但仍要作战到底!
她心里头不禁低喊了一声:
“老天爷!”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又一道电光劈头劈面打落下来。
只见、听、闻有几间房门都一并而踢、打、撞开了,有人大喊:
“小河别怕,我阿牛来助你也!”
第二十二章 她是你的温柔
一拳天下响
何小河不是孤军作战。
第一个人跳出来助她的是:
梁阿牛。
梁阿牛也一样着了迷香。
但他作战意志特别坚强,而且,他一听何小河的呼声就醒了一半。
尽管他仍晕陀陀的,但他绝不让何小河独战江湖。
所以他啪的一声,折断了自己一只手指。
强烈的、尖锐的剧痛使他清醒了一下,清醒了一些。
他立即挥动牛角尖加入了战团——与何小河并肩在梯口作战。
他要何小河知道:
——她还有他。
——她不孤独。
可是,他得到何小河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骂。
“你来这儿干啥?我还用得着你帮!还不下去救小石温柔?!”
她一面骂,一面弹给他一颗解药。
梁阿牛给骂得一脸灰。
——然而他却不知道,在黑暗中的何小河,已淌下了泪。
感动的泪。
其实,梁阿牛已吸了桃花瘴,全身的劲已酥了一半,麻了一半,能发挥的武功亦十分有限。
何小河虽嘴含解药,但仍得尽可能不作呼吸,作战能力也由是大减。
那攻上来的一刀一剑,对他们而言,已十分不好应付。
——他们哪有能力去解温柔小石之危?
有。
还有一个。
至少还有一个。
——唐七昧。
“独沽一味”唐七昧是“蜀中唐门”的人,他本来就擅于用毒。
擅用毒的人也善于解毒。
他虽未至百毒不侵,但至少一旦中毒,就生警觉,他马上服上唐门的解毒药物来克制住毒性,先把眼前一场危境应付过去再说。
他服下的药也只能克制住小部分的迷眩感觉——对方下的是毒,他反而早就能察觉了,如果他着的是毒,反而可以对症下药。
可是迷香他不行。
——那是“下三滥”的东西!
他只能消灭部分晕眩之意,勉力应战。
他就拦在温柔的门前。
那拿着长枪的人,一时也闯不过去。
——唐七昧就算只剩下了三味半,他那“凭感觉出手”的暗器毕竟也不是好对付的。
可惜他纵再不好对付,也只是一个人。
他拦住了长枪客,却挡不了揸着长棍攻入王小石房间的刺客。
砰的一声,那大汉一棍子就砸开了王小石的门。
何小河急。
梁阿牛急。
唐七昧急。
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都急。
但他们却分不过身来。
——着了迷香之后的他们,应付这三名刁辣汉子,已力不从心,左支右绌了。
眼看“春花轩”已教人攻入了,怎叫他们不心急若焚。
——敢情其他的人都着了迷香,不省人事了。
谁来救王小石?
拿棍子砸了门的汉子忽然退了出来,一面还弓着背紧张地迎敌。
只见一天神般的大汉大步自王小石房里跨了出来。
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一见,都又惊又喜:
“唐宝牛!”
只听那人如春雷般一声断吆:
“还有我唐宝牛,谁敢伤王小石一根毫毛?!”
他来了!
他终于站起来了!
唐宝牛终于振作起来了!
唐宝牛着的“人面桃花”,反而比较轻、比较少。
因为他睡不着。
他念着朱小腰,念兹在兹,念念不忘,所以失眠。
失眠使他清醒。
使他警觉到桃花香的不寻常——谁也别忘了,他也是姓唐的,他是“蜀中唐门”的外系子弟。
他仍没有死。
他只是伤心。
——伤心虽比伤身更伤,但伤透的心总有一天会有愈合的时候!
——这是他生死之交的生死关头。
他现在就是站起来的时候!
——可惜方恨少想必是着了迷香,在做他香甜大梦,否则必为唐宝牛的复起维护朋友死战,而感动得热泪盈眶。
唐宝牛一加入了战团,守住了王小石的房门,这一来,就变成四名狙击的大汉对付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唐宝牛四人了。
那四人一时攻取不下。
——时间愈久,对这四人就愈不利。这儿毕竟是温六迟开的客店,他和他的手下迟早会在药过香退之后赶援。
他们已情知这一次恐怕已讨不了好。
他们现在剩下了一个希望:
希望在一个人身上。
——他们希望那个人能及时/愿意/肯出现。
那是个强援。
忽听外边霹雳一声,又是一道惊雷。
“蓬”的一声,客栈大门给一拳砸烂。
那人堂而皇之、须发虬张地大步跨入。
只是那人在门口顿了一顿,长空又划过一道闪电,那人干哑着声音嘶吼问道:
“叫王小石出来受死!”
啪啦啦连声,又震起一道惊雷,院子里一阵山摇地动,似有什么事物给击着了,又似墙坍地移。
四人大喜。
——这四名以迷香攻入的狙击者正是“大四喜”。
他们所等的人来了。
终于来了。
——王小石完了。
“神油爷爷”叶云灭。
叶神油来了。
他正以势不可挡之威,一步、一步、一步走上了楼。
梁阿牛竭力分身去挡他。
他一拳。
梁阿牛的身子就“夸勒”一声压断楼梯栏杆掉了下去。
唐七昧闷哼了一声,也去拦他。
他又一拳。
唐七昧让过一旁,捂胸扶住。
他每击出一拳,好像天下万物,都同时为之震动。
唐宝牛正站在王小石门口。
叶神油怪眼一翻,“滚开!”
唐宝牛牛眼一瞪,“我不滚!”
叶神油全身骨节拍拍勒勒作响:
“你拦得住我!?”
唐宝牛将一双拳头拗得卜卜作响:
“拦不住也要拦。”
叶神油怒喝道:
“那你去死吧!”
忽听一个声音道:
“小唐让开!让我来!”
人随声到,一道布衣已拦于唐宝牛身前,面对叶神油:
正是王小石!
——小石头!
朝天喝问
——小石头来了!
(小石头没倒!)
唐宝牛、梁阿牛、唐七昧、何小河这些一直拥护、爱护王小石的人,都不禁为他发出了欢呼!
叶神油乍见王小石,真个吓了一跳。
吓了非同小可一大跳。
他本来曾思前想后,不要来讨这个便宜的。
可是他又知道:这一路跟踪下来,若以真才实力击杀王小石,只怕是不大可能的事,若不趁着这“大四喜”终于请动了“下三滥”高手用迷香发作时出手捡便宜,恐怕自己就难以返京对恩相做出交代。
他也是成名人物。
他还十分自许。
自负。
要他做这种事也委实有点情以何堪。
但他终于还是紧随“大四喜”那四名败类之后,潜入了客栈。
他美其名为:“不忍心让这四人送命。”——仿佛,有了这个理由,他便可以放心放手去为所欲为了。
这叫“自欺欺人”。
——就算欺不了人,至少,也可以骗骗自己好过一点吧!
他就是这种心思,所以一见王小石,特别震动。
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反而使他问得出口:“你、你没给迷倒?!”
问了之后,他才醒觉这一问是多余的。
他现在已没有退路了。
他只有进。
只有攻。
——他已骑在虎背上了。
所以他大喝一声。
“打!”
一拳就击了出去。
这一拳,势若霹雳雷霆,不仅击出他的精力,也击出他的一切气慨能量!
王小石忧郁地笑着。
他出掌。
他的掌轻飘飘的,却接住了这势若奔雷之一击!
这一击,王小石没有倒,反而是叶神油的身形晃了一晃。
神油爷爷的眼色却亮了。
他再接再厉,狂吼一声,又发出了一击。
王小石无所谓(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胜,无所谓负)地又接了他一拳。
以拳。
硬接。
硬碰硬。
恶斗恶。
——在这黑暗中,是否也在劲拼劲、黑吃黑?
“格”的一声闷响,不惊天动地,甚至也不惊人。
王小石没有动。
却是叶神油退了一步。
神油爷爷却惊喜狞笑道:
“王小石,你不行,你完了。”
王小石悲伤地道:
“你说的对。”
众人正在不解,叶神油又发出了第三拳,这一拳,不仅激起了他的气和力,也祭起了他的声和势,他生命里一切的穷凶极恶。
王小石竟然没有出声。
没有招架。
也没闪躲。
因为他知道他自己已躲不了。
接不下。
他已受伤。
受了重伤。
——而他最重的伤负于跟叶云灭动手之前。
本来,以王小石的机警,甚至是温柔在“老字号”温家的浸淫,“桃花香”说不定还迷不倒他们。
可是,郝阴功、吴开心、白高兴、泰感动四人施放“人面桃花”迷香时,却正是小石、温柔伤心失意之际。
王小石没有防备。
他也不像唐宝牛——失眠已成了他夜里的习性。
所以他把迷香全部吸进去了。
他能振起乃因他功力毕竟高深,终于听到了打斗交战之声,他不忍战友苦战无援,故而勉力支撑,去抵挡势若劲弩疾箭的叶神油!
此时他功力大减,剩下的不到三分之一,而他偏又心伤(丧)若死,心无斗志。
他接下叶神油的第一击已受伤。
再接第二击已负严重内伤。
他再也接不下第三击。
叶神油这时候已十足信心,信心十足地击出了他的第三拳!
轰的一声,这一拳打在房门梁上,只一拳,房间就塌了,整个塌下去了,连同房内一切床椅桌柜,全都坍了,萎然倒了下去。
只那么一拳,就毁了一间房子。
但王小石却没有死。
叶神油那一拳没有击向他。
叶神油临时改变了那一拳的方向。
——不为什么,也许只为他日后良心上好过一点。
因为他跟王小石拼了第一拳之后,就又惊又喜地了解了一个真相:
王小石是着了迷药!
他未复原,且功力大减。
——此时杀他,正是良机!
——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是,若在此时趁人之危,又似乎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所以,他的第三拳,便故意打歪了一点。
这一记打空,仿佛对自己的良心,就会好过了一点一样。
好过了一点点。
可是人还是得要杀的。
时机仍是不可错过的。
——谁教此人当日在蔡府时没把自己瞧在眼里!
他让了一拳,然后狞恶地说:“下一拳,我决不打空。”
王小石脸带微笑,好像在坦然受死,淡淡地说:“你的拳,是好拳。”
叶神油听得心中一动。
一痛。
——自己若在年轻时,光是冲着这句话,也该饶了眼前这年轻人。
可是不行。
他年纪已大了。
他让不起。
但他也改变了主意。
他仍是击出了第四拳。
——但不是向王小石的头,而是向他的左肩。
他一面喝道:
“好,我只废你一双手,也好向相爷交代了。”
他只要把王小石双臂骨头全都打碎,那就算留着王小石一条命,也无关宏旨了。
——想来,相爷也不会介意让一个废了一双手的王小石仍留着一条命活受罪吧?
叶神油已觉得自己很仁慈了。
就在这时,就在此际,在外边大风大雨中,一人长身而入。
这人白衣、白袍、光着头,手上拿着根镔铁禅杖。
这人一入客栈,背后正好有一声霹雳,一道电光乍亮。
他不但带入了风雨雷电,也袭入了一种扑鼻醒神的清香,令人神智为之一醒,取代了过艳过浓的桃香。
只是那人一入店门,猛抬头,朝上叱问了一句:
“叶好?!”
叶神油全身一震!
拳势陡然中止。
——谁知道我的原名?!
他从二楼往下看,只见一清秀的白衣僧人,就立于客店中庭,他一句吼了回去:
“你是谁?!”
那人平平地飘身而上。
像一张纸。
似一朵云。
持棍木的郝阴功见状,连忙长棍迎头力砸下去!
那大师半空中只把禅杖一横。
啪的一声,打他的棍子反而节节碎裂,呼啸飞插入客店四处。
那人已落到叶神油身前。
“神油爷爷”一震,又一道闪电,照亮眼前白袂尽湿的白衣人,他哑声道:
“三枯大师?!”
那白衣僧人合十:
“阿弥陀佛,我来晚了。”
他确是三枯(姑)大师。
他来晚了是因为他虽以己身佛香能驱迷香邪毒,但他一旦警觉后却先行持杖到店外去,连击退三批伺机要捡便宜的敌人,然后乍见王小石的房间坍塌了,便急回援客店,是以他衣衫早已尽湿。
外面的确风大雨大。
风雨凄迟。
叶神油大声叱道:
“你找死?!”
三姑大师匕鬯不惊地道:
“放下吧!”
叶神油怔了一怔,吼道:
“放什么屁?!”
三姑只挥手道:
“回去吧!”
叶神油怒吼一声。
一吼天下响。
出拳。
拳吞万里如虎。
三姑叹息。
出手。
一出手,他的人完全不同了。
他已不是大师,而是大魔大神,他一禅杖就刺了出去!
“霹雳”一声。
不是行雷。
没有闪电。
却有电光雷鸣:三枯的杖。
屋顶给震破了一个大窟窿。
风雨尽自这大洞里灌了进来。
——那是他一棍之势。
以及这一杖与“神油爷爷”那一拳相碰击的结果。
哀吼一声,一招过后的叶神油已飞身弹出那屋顶大窟窿,竟朝天嘶声喝问:
“你……你是米苍穹的——”
三枯的语音也锐似急电划破阴分阳晓:
“我是!”
叶神油登时睚眦欲裂,披头散发,自屋顶上,风雨中,发出如狼如魈的凄嗥,然后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地消失了踪影。
三姑低吁了一口气。
他白生生的手指因握得太紧,已渗出鲜血来。
他望向王小石。
王小石向他微微一笑。
这时,又有一人赶入客店里来,一来就大惊小怪地嚷道:
“哎呀,怎么搞的,把我的店子弄成这样子……”
随即,他也看清了情况,歉意地道:“看来,我又来迟了……”
他当然就是这儿的客店主人:
温六迟。
——看来,他又该多加上一“迟”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
风雨凄迟竟宵。
但第二天风清气爽日丽。
然而王小石却没有好心情。
他负伤虽重,但伤得更重的还是他的心。
因为“秋月阁”内,已不见温柔踪影,只有一朵朵桃花娇艳般的血迹,洒印在床铺上。
温柔不见了。
——不见温柔。
他们把客店翻天覆地地找遍了,也同时在修补、整理客栈里昨天一夜的破坏凌乱,可是,这客店的破损仍能补救,不见了的人呢?
不见的人已不见。
就连“秋菊筑”里的章璇,也一样影踪全无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们是各自遭逢了意外?还是一道出事?
问谁,谁也不知。
王小石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她们。他要找到温柔,向她解释昨晚的误会。
他要寻回章璇,报答她的恩义。
——可是她们却在哪里呢?
天涯海角,人在何方?
春风徐来,王小石见不着温柔,很想见见昨晚他们所刻的字。
但更惊人的是:
那桃花树,也不在了。
它是逃了,还是给人连根拔起了?昨夜风中雨里,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剩下一地落花,仿佛经一夜风雨,还了魂,更俏,更艳,更销魂,在地上翩翩吹起,与春风对笑她的未死英魂。
未灭。
花在。
可是人呢?
王小石的心又抽搐着。
桃花不在,温柔已去,剩下的,只是他手里那把小小的温柔的刀。
唐宝牛和方恨少这时却悄悄过来告诉他:
——经昨夜一场苦战和“人面桃花”的迷香所催,梁阿牛和何小河在六龙寺所着的方小侯爷的阴招似又发作了。
十分痛苦。
王小石微微一震,方恨少就说:“小石头,你要振作啊,你非但要在这逃亡阵里主持大局,听说京城里张炭和无梦女还出了事,还需要你的回援救助。”
王小石无奈也无力地笑道:“我能吗?大方,我却连温柔也保护不了,我的温柔不见了,心爱的人和恩人也不见了。”
只听一个声音坚定地道:“王三哥,不要这样子,你是我们的老大,我们永远支持你。她是你的温柔,以前是,以后也是,永远都是。一个人是做不了什么大事的,但你有我们。你是我们的英雄。你总会找到你的温柔的。”
说话的是那个在昨夜以前还心如槁灰的唐宝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