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自私、写诗还是大公无私的大师?

一路上,八百里,佛法高深的三枯大师抑或是给罗白乃整治蛊弄得团团转的三姑大师,都背着两口褡裢,跑在前边。

前面有山贼,却听他指挥。前边有盗匪,也先让他给打跑了。

前头若有道上的人物,自会为他开路;前方若有官兵,遇上这位秀气大师沉重的禅杖,可谓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位“大师”像认识了不少绿林好汉,而一路上不管黑的,白的、官的、民的,对大师都不是闻名已久钦仪效命,就是闻名丧胆掉头就跑。

所以,有他在,群侠的逃亡历程,有了不少方便。

少吃了许多苦。

这大师却吃得起苦。

太阳烈照,他光着头,连笠也不戴一顶。

大雨滂沱,他也拒绝撑伞——连方恨少好心为他遮上一遮,他也一拂袖拨走了雨伞,径自走在雨中。

这一下,方恨少脸上挂不住,只好恨恨地说:“好啊,走在雨中,好不诗意!大师像位诗人,还多于像个和尚!”

总之,大师吃苦耐劳——或者说,他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挨的是“鞭”,就跟牛一样。

大师从没怨言。

人家睡觉他守夜。

别人吃饭他最迟。

他不以为忤。

他任劳任怨——这里当然不是那两个原来在“刑部”跟随朱月明,后来改投了蔡京的恶棍的名字。这绝对是一个对他的赞美。

而且,大师还十分听从王小石的意思。

总而言之,他对王小石十分维护,言听计从。

大家甚至有点怀疑三姑大师跟王小石到底是什么关系?

罗白乃有次趁王小石走了开去劝解仍郁郁寡欢的唐宝牛时,真的问了大家这个问题。

于是众说纷纭。

大家邀较老成持重的唐七昧先估。

唐七昧说:“是天衣居士生前安排下接应他爱徒的人吧?”

大家再要性情比较古板的梁阿牛来猜度。

梁阿牛:“同门?”

然后到大家胡猜,那就离谱了:

“师徒?”这是班师的猜测。

——究竟谁师谁徒?况且两人年龄相距不远。

“兄弟!”这回是方恨少的看法。

那到底谁兄谁弟?

“旧部。”何小河认为。

——理由很简单:像王小石这样的人材,不可能只到了京师后才叫红,在他入京之前,一定也是个极出色的人物。因此,何小河认为王小石在江湖上一定有很多朋友,在武林中也一定会有很多他的旧部。

说不定,“三姑”就是其中一个。

现在轮到罗白乃说了。

他的推论比谁都荒谬。

简直不可思议。

“女友”。

——什么?

大概都不懂他的意思。

——女友?!

“他是他的女友,”罗白乃绝对异想天开,“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对夫妇。”

何小河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说,三姑大师是个女的?!”

“那有什么不可以?”罗白乃仍振振有词,嘴里也念念有词,“既然连郭东神都可以是个女的,三姑大师有啥不可以是女子?何况他也长得那么俊。”

这倒是。

其实,三姑“大师”的年纪和样貌,一点儿也不“大师”。

他非但不老,还清俊得不得了,脸上常流露出一种乏倦的情愁来,眯迷着眼靥,一张清水浸着月光石卵的脸蛋儿,光着头反而觉得他俊得有采,美得发亮。

那是一种高贵的情态,还带着香味佛意,不是一般美女能有,不是一般俊男可得。

所以罗白乃这样一说,大家倒狐疑了起来,竟然有点怀疑三姑大师是否真的女扮男装了。

何小河笑斥道:“胡言妄语……难怪你跟他改了个同音法号作‘三姑’……我倒没看出来。他一上来就是大师,我反而没想到其他的。”

梁阿牛不解也不同意,“他是大师,大师怎会是个女的?”

罗白乃立即反诘:“是谁规定世间的大师就不许是女的?”

梁阿牛为之语噎。

方恨少笑说:“可惜他剃光了头。”

“可惜什么?”罗白乃也反斥道:“世间漂亮的男女,要真的是好看,就算剃光了头,牛山濯濯,也照样美得杀死人。”

方恨少马上认可:“对,像我,就算撷下方巾,也美不可方物。有人说我改穿女装,还胜红妆呢!”

“呕!”

那是何小河装呕的声音。

“什么?”方恨少故作不懂,问,“何姑娘可有喜了?”

温柔一跺脚,脸色遽变。

班师却叱斥他徒弟:“小豆丁,你别乱来胡搞的,人家三枯可是得道高僧,你不是有那个……意思吧?你可别捣破了头,坏了人家修行!”

罗白乃可不说这个,更不想听他师父这个。他见温柔不悦,以为独漏了问她“高见”所致,便笑嘻嘻地找上了温柔:

“你呢?恩婆对三姑有何高见?”

温柔救过他,他既不能叫“恩公”,有时便叫她“恩婆”,温柔向来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好玩新奇。

可是,这时温柔却板起了脸,噘起了嘴儿,说:“什么三姑六婆的,大师小徒的,有啥了不起!”

说着,她又一顿足,转脸就走了。

罗白乃不意温柔这下说翻面就翻了面,冷丁怔住,搔了搔头皮,笑与大家说:“我的姑奶奶又发脾气了。”

心里却爱煞了温柔恼怒的时候,两边粉腮像刚蒸好且发得玲珑可人的小包子一样,好像一口咬下去香甜入心肺似的。

温柔拧身去了。

大家还在喁喁细语,趁王小石仍在劝解唐宝牛,三姑大师上了一蚊山找走马卖解的那一帮人马,要他们暗帮偷渡王小石这一股人的流亡,所以这干流亡男女才正好可以谈论人前人后的种种是非,都一致认为三姑形迹可怪可诡,也可敬可佩。

——例如:三姑背上的两个褡裢,左边那个,一旦解开,里面有着令人意想不到、各种各类、稀奇古怪之事物。

右边那个,他却从来没开过。

也从来不肯放下来。

说三姑大师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睡的是棚,后三样都对:三姑确是吃苦耐劳,不嫌不弃,他除了成天至少要沐浴三次之外(无论多荒僻之处,他还是能找到水源让他沐浴),别的都是个苦行僧的款儿,但他依然素净伶俐,香气自放。

但他吃的绝不是草。

而是花。

他也不是吃花,而是沿路只要见着了花,就凑过嘴鼻,在那花蕊深深一吸气,“索”的一声,他好像就很餍足下。

饱了。

便整日不吃任何饭菜了。

每次罗白乃都很好奇,也凑过去看大师如何“索花即饱”。

三姑当然不喜欢有人旁观。

所以往往罗白乃在身旁,他就不吸花了,走开了。

偏生罗白乃好死缠烂打。

他还问出了口:“大师,吸花呀?”

大师只合什,“阿弥陀佛。”

罗白乃又直截了当地问:“大师,您是吸花香就饱了吗?”

三姑只念:“善哉,善哉。”

罗白乃赞叹地道:“大师太诗意了。大师在家时可是写诗的吧?”

三姑淡淡地道:“花比诗美。一朵花就是一首诗。诗有造作,花不。一个人好,本身就是一首诗;好人是好诗。”

罗白乃似懂非懂,忽有点领悟地道:“那么,大师太自私了。”

三姑大师倒没料到罗白乃会忽然这样说。

“吃花嗅花,有这么大的好处,大师怎么不介绍推荐大伙儿都吃些花儿呢?看来大师是多吸花儿精华才会出落得如此又白又嫩吧?”罗白乃理直气壮(其实他就算理屈也一定气壮——他的经验是:不管理屈理直,总之,一定要气壮了再说;气壮,则理屈也可直;气弱,则理直亦只能屈),“这样说来,一向给人誉为大公无私的大师岂不太自私了吗?”

三姑大师微笑,摇头,“不是我不教,而是你们一定不从。”

罗白乃不解。

所以他要三姑大师作解。

吃花狂僧

“我吸的不是花,而是花的味儿,是花香。”三姑大师道,“我吃的不是花,而是花的粉儿。”

罗白乃奇道:“花香可以闻,这我知道,但花粉却能吃吗?如何吃得?”

三姑道:“这是世间最纯净的事物。花粉是花蕊的粉末,是花之魂、香之魄、活命之源。你想,蜜蜂、蚂蚁采了这点粉蜜以饲蜂后、蚁王,寿命特长,体壮精强,且能独产下千万蜂蚁子孙,可见其延寿强精、美容祛病之效。千多年前《神农本草纲》已载:花粉为食物上品,久服可轻身、益气延年。人见我寡吃,以为我苦,不知我享受,不知此方为人间圣药。”

罗白乃啧啧赞叹:“原来花粉那么好,我今后也吃。”

三姑大师笑道:“这不易吃。你功力未足,分不开来杂质,吸了也收不了。何况,世人太贪馋、杂食,以致吃了什么好东西下肚,都给混杂了,吸收不了,如同白吃。”

罗白乃仍是热衷,“我也可以戒食的呀。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可以吃的?”

三姑大师道:“你呀?不行。”

罗白乃愈发急了,“我为什么不行?我聪明,用心就行。”

三姑道:“你是聪明,悟性也高,要不,我也用不着跟你耗。但聪明人反而贪多务得,难成大器。先专心才能用心,人若花心已先散了心,心力也没可着力了。”

罗白乃诧道:“那还要什么着力处?”

三姑问:“要你戒食荤,你成不成?”

罗白乃搔首道:“戒吃荤?那就是没肉吃了。那多难过呀,光吃菜,嘴里迟早淡出个鸟来!”

三姑笑道:“这就是了,你那头吃肉,这头吃花,那还不如杂七混八的胡吃一通好了:正如道释儒齐修,茅山、密宗、炼丹齐习一样,到头来不但一事无成,一失准儿还会成了失心疯哩。”

罗白乃听了还不服气,“大师。这我可不明白了。你也是禅学上有大启悟的人,穿华衣和打补丁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豪宅与茅寮也是一般栖身,吃肉的和吃素的,还不是一样,大师又何必自苦?何须着相呢?要真的心头有佛,又何必计较吃什么?吃山珍海味,不见得就富,吃青菜白饭的,不见得便穷。”

三姑道:“这不是相,而是心。相由心生:心才是根本,唯心生意,念念无尽。这分别可大了。禅是自然,浑成一体,但该分的,还是要分的:该做的,还是要做的。否则人跟朽木,岂有分别?又如何成佛度众?有益众生的便是佛,慈悲就成佛,佛岂是一无动静的废人?你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想不想给人切成一块一块的、流血流泪地吃下肚里去了?要是不愿意,又为何吃其他有血有肉的?你吃它们,就是在枉造杀孽。它们会痛,会怕,会求饶,求生,一旦想保住性命,就生惧畏,如此遭你残杀的牛羊猪狗,都死得不甘,它们的身子都是活着的,然而你为了吃它们的肉便把它杀了,它的肉岂甘心为你所食?蝮蛇一紧张就分泌毒液,鳗鱼一遇敌即以电殛,大多动物濒死前都渗泌毒素于全身,只是你不曾察觉而已。自然酒肉穿肠烂,身体自然会坏,元气也不充沛了。禽兽也会反扑、报仇的;那叫报应循环,因果不昧。你也不想死,不想人为了你的财物、名权或皮毛血肉而无端劫杀你、无故加害你,那你又为何逞口腹之欲,而夺取别种生命的活命机会呢?况且,青菜红果,确要比大鱼大肉有滋味,只是你吃不出荤的腐味来,也吃不出素的滋味。”

罗白乃仍不认同,“我们是练武之人,怎可以只吃蔬菜?不吃肉,力从何来?不杀生,又何来肉吃?何况,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人家可是吃的,你少吃了,便给别人占便宜了。再说,其他鸟兽可也一样杀生的呀!大鱼吃小鱼,老虎噬鹿,飞鹰搏兔,蟒蛇吞鸡,弱肉强食,自古皆然,也是自然律法,我又何独故意去违反法则,跟自己口腹食欲过不去呢?”

三姑却睇了罗白乃一眼,反问了一句:“那你认为强的可以吃弱的,大的可以吃小的,那么,蔡京、王黼、梁师成之类就活该任意串割黎民百姓,天下第七、惊涛书生、神油爷爷等人就可以吃定你了?”

罗白乃喃喃道:“这……也不可以这么说的……”

饶是他机伶善辩,一时却没了对词。

三姑又斜睨了他,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蔡京相爷那些人权势不大么?方小侯爷等人武功不比你高么?”

罗白乃鼻尖已微渗出汗珠,“他们……我是人,我会反抗的,怎能任由人欺!”

三姑笑了。他的皮肤又白又嫩,白得像剥了层皮的葱心,不止是人最高贵秀气的肌肤,甚至还带了点仙味才能有的造化。

他笑起来的时候,忽然间脸上就有了许多皱纹,皱得十足好看。

天下间没有皱纹能皱得那般好看的了。

——也许,这就是常年念经修佛的好处吧?

罗白乃心底里暗忖:

——三姑到底多大年纪了,怎么左看、右看都不出来?

“你会反抗,别的动物、禽兽、鱼鸟就不会反抗吗?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你吃它一口。每一口里都有着它们的生命。你切下自身一块肉看着吧:那儿尽是生命。你要活多久,祖先,父母、妻室,还有你自己费多少心,才有这一块肉,你还舍得吃下肚里去吗?那是会痛的哦。”三姑要言不烦地说,“你不吃自己的,却吃人家的,岂不自私、狠心吗?”

罗白乃嗫嚅道:“那……那该怎么办?要我不吃肉,那……那太……”

三姑好言好语地说:“也没要你一天就办到。你尘缘未尽,佛性未固。今天戒了,明天又犯了。明天犯的,更变本加厉,所以不如不求速戒。一天戒一些,少吃一些,少作一些孽,日子有功,加起来就功德圆满了。戒律不是制限,而是自发的,那才能从‘戒’中入‘定’,‘定’中生‘慧’,强求是没有用的。”

“对对对,”罗白乃猛想起一个对他有利的例子,就忙不迭地道:“我师父也是。他也尝试过茹素吃斋,但吃了一阵,火气却更盛了。他也试过念经潜修,但连波般经还没念完七七四十九遍,他已经烦躁不安,心神不定,且头头碰着黑,所以就索性不念不戒了。”

三姑反问:“那你念经、戒斋,原来是为了要走好运、别有所求的了?”

罗白乃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也不是这样说……不过,要是连基本的好处都没有,这苦……受来作甚?”

“哦,是受苦吗?叫你戒荤,让你神清气爽,益寿祛病,这是苦吗?教你念经:让你净化心灵,救人度己,那是苦吗?”三姑似笑非笑,这时候的他最俏,“世人既多分不清苦乐,现在连受苦还是受惠都不清楚了。大家都争名逐利,贪图私欲,到头来,文明丧尽,只挣得个无明。”

罗白乃怔了一会,喃喃地道:“大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段话。”

三姑这回倒悾然问:“什么人?什么话?”

罗白乃睖视三姑,道:“王小石。”

三姑大师忽然飞红了脸,别过了头,眴向别处,他原先的淡定闲静也一下子消失于无形。

罗白乃仍睖视三姑,道:“只不过他不是用‘无明’二字,而是用一个字。”

三姑眈目下视,漫声问:“什么字?”

罗白乃道:“那是唐七哥名字的末一字。”

三姑恍然道:“昧。”

罗白乃道:“便是这个字。”

三姑大师饶有奇趣地问:“他却是因何提出这个‘昧’字来?”

罗白乃道:“大致也跟你这样。我做了些事,多问了两句,他就说了这个。”

三姑愔然笑了笑,道:“你又犯什么事,才让他说你了?”

罗白乃道:“我在杀蚁。”

三姑奇道:“杀蚁?”

罗白乃说:“对。我们逃到猫林那一带,找不到宿头,只好往地上睡。偏那儿苍蝇多,蚊子又多,连蚂蚁也来凑热闹,我给叮了几口,一时火起,便杀了几只……”

三姑说:“阿弥陀佛,虫豸蚁蝇,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又没咬死你,你又何苦弄死它们?”

罗白乃:“他也是这样说,可是我不同意。那是无用的、有害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我又不是杀了有用的、好的东西。”

三姑问:“他怎么说?”

白乃:“他说:世上没有无用的东西。粪便可以成肥料,使蔬菜水果肥大多汁,喂得人胖胖壮壮。朽木枯草,小可填坑,中可饲畜,大可盖房,无一物无用。就算苍蝇、蚊子、蚂蚁,全都有它们的用途,没有了它们,鸟、蛙、蛇都吃什么?然而,鸟的羽毛可为我们披衣,有的蛙和蛇,从唾液、脂肪到皮、胆,都是上佳的药材,可治疗暗患恶疾。世间没有没有用的东西。如是,难道一个人残废了就该杀了吗?他自有他的用处。然后王小石就叹了一声,说:‘人只以为自己有用,其实是给蒙昧了,失去真正的智慧了。’”

三姑大师莞尔道:“难怪。”

罗白乃反问:“难怪什么?”

三姑大师道:“难怪王小石不肯当官,他是不能当。难怪王小石还是不能长久当‘金风细雨楼’楼主,他终究是当不了。他就是佛性大。”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罗白乃倒不大注意三姑这番说话,仍得意地转述他和王小石的辩驳:“我却不同意他的话,反问他:‘你这也不可以杀,那也不可以杀,那你就等别人来杀你呀?’”

三姑问:“他怎么回答?”

罗白乃道:“他说:‘那不然。别人杀我,我也会还手。如果杀一人能救苍生,死一人能活天下,我就当杀人者也无妨。’我见这难不倒他,就想别的问题来考倒他。”

三姑倒听出了兴味,“你怎么考倒他?”

罗白乃哈哈笑道:“我跟他说,他要是真够佛心,大慈大悲,为何还是常有吃肉?不干脆出家当和尚去了?”

三姑就问:“他怎么——”

罗白乃也不待他问完,已说:“他就跟我这样说:小罗,我们这个时候,应该少几个出世的和尚,多几个入世的侠士,那就可以多帮几个人,多救几条命了。我不是佛心高,而是侠心不灭,你可别误会了。我吃肉,但不杀生。已经杀了劏了的,我吃了也不讳忌。但为我活杀的,我一概不吃。我是习武决战的人,要有力气,不能完全把骨肉全戒掉。——大师,这番话可跟你有点那个,那个不一样呢!”

三姑似咀嚼沉思,好半晌才说:“我也弄拧了:看来,他确只是侠心高,而不是佛性大。不过,这样说好了,侠心佛心,都是很近的东西,他说他是练武打杀的人,非吃血肉不可,那却是荒唐话:大象够壮够大,却只吃枯草、水果。牛的力气远胜于凡人,但只吃草。猴子够灵活了吧?吃的也只是果仁而已。”

罗白乃眨着一双灵醒的大眼睛,仍是问道:“可是吃斋茹素又怎样?这世上都没报应的。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最常见的是恶人得势,就算死了,也寿终正寝,极尽哀荣。反而是善人好人,没好下场,且多丧于恶人手里。又有补语说什么:若然不报,时辰未到。可是他们一直得势当权,享尽富贵荣华,到死的那一天仍不报,我怎知道世上有没有报?就算他们下地狱、受折磨,我又没见过,怎知道!这当真成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没尸骸了!如果没有报应,行善作啥?行善和行恶有啥分别?如有,那就是善行者自讨苦吃,恶行者快意平生。”

三姑听了他这一番话,蹙着秀眉,显得很有些沉重和感慨:

“你这些话,却也有没有问过王小石?”

“有!”罗白乃坦然道,“所以他又第二次跟我说了那个字。”

三姑一怔,然后随即想起,“昧?”

“对。就是这个字。”罗白乃兴致勃勃地说,“他说:‘报应不爽,因果不昧’这八个字。”

三姑慥然道:“好个报应不爽,因果不昧——王小石可有跟你解说这两句话的真义?”

罗白乃懵懵地道:“没有。他只是叹了一声,说:世上就算未必真有报应,但世事总有因果,不可轻忽。”

三姑道:“那你明白他的意思没有?”

罗白乃道:“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三姑道:“你明白的是哪些?不明白的是哪些?姑且说来听听。”

罗白乃道:“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报应未必是我们凡人可以眼见的,但不可因此而不做好事,多做恶事。”

三姑说:“这还不足。既然有因果,便是有报应。有的人成天修桥铺路,布施行善,但不幸夭亡,遭逢意外,那只是我们凡人可见的一面。我们不知道他前生做了什么孽,后世修成什么功德,就算不信轮回,我们也不知他是否这头做好帮人,那头劏鸡杀鸭,在有意与无意之间,间接或直接的涂炭过生灵。就像你师父,他一修佛,就遇波劫,便生畏怖,马上不修了,这就坏事了。其实,一个人佛缘深,魔障也特别多。佛与魔,本就是一线之隔而已。这种人一修佛道,心魔反噬,挣扎蒙昧,所以把未来的孽劫先行应验了。通常真佛度人,自己也得代为应劫,不惜身入地狱,遍身血污,饱受魔侵,历尽浩劫,更何况是凡人?所以你师父一修就遇祸,那是应劫,能应始能度,是好事,修对了头,度了小则平安,大可成佛,且可见出他是佛性未泯。可惜,他一遇劫便怕了,放弃了,这就前功尽弃了,往后只怕仍得要遭劫。就像人害了病,医生予他下药,他服了又吐又泻一样:那就是治对病灶的兆头,可惜病人反而怕了,为了不吐不泻,就不服药了,那么,这病怎么好得?怎生治理?”

三姑叹了一口气又道:“人对报应的看法,十分短浅。以为眼见该报的不报,该应的没应,那就不肯修这功德了。谁知报应虽未人人立见,但因果循环,总是及时,所以说,人本是佛,只是人自己要脱离佛性;魔坏不了人,只有人坏得了自己。”

罗白乃听了三姑说理,很觉舒服,但舒服得来又倦倦欲睡,他望着三姑那吹弹得破的脸靥,这回便说:“我可不明白一事。”

三姑流丽地笑了笑,说:“世上没明明白白的事,只有明明白白的心。不明白,用心问,就算还不明白,也会分明些的。”

罗白乃这回诚恳地道:“我不是像方恨少这般饱读诗书,也不似王小石那般名动江湖,更不如唐七昧有家势实力……你却为啥常在有意无意间提点我?”

三姑哈哈笑道:“我提点你?你不是也常提点我吗?”

罗白乃这下愧恧地道:“哪有的事……大师说笑了。”

三姑正色道:“因为你是平常人,所以我才跟你多说几句。”

罗白乃迷惑地道:“平常人?”

“不是平常心就是道,便是佛吗?”三姑道,“当然,你是个悟性很高的平常人。”

罗白乃怃然又复了一句:“平常心?”

三姑看他懵懵的,便又提醒了一句:“其实,自然就是真,真就是佛。真是佛,美是佛,善也是佛。八万四千法门,无不是佛。只要能悟道,就是法门。你可以从剑中悟道,书中悟道,平常心中悟道。你那次在六龙寺说我指垃圾、狗屎,都有用意,那后来成了我背上的褡裢,那也算是一种大智慧了,也就直指人心的说法了。”

“哦?”罗白乃受了鼓舞,返回倒雀跃起来了,释然道:“那我既已悟了道,岂不也可算是得道高僧了?”

“嘿。”三姑大师又怄然起来了。

“怎么?”罗白乃又搔头皮,“我又说错了?”

三姑恝然道:“明心见性,见性成佛,那还得修行,不是三两句机锋,几句俏皮话,那就成佛升天的事。”

罗白乃这回恪敏地问:“那我要怎么个修法,才能像您那么德高望重?”

三姑一听,便知道这少年人又犯上心躁意急的毛病了。正如一般众生念经修佛一样,为的是功德、改运、善报,乃至富贵、功名、权势,如果只为了这些,不如不必花时间拜佛诵经,多去做事行善便是了。所以他怃然道:“我没有德望,只有两口褡裢。”

罗白乃呆了一呆,憧憧地说:“背了两口褡裢,就可以成佛悟道吗?”

“不是,”三姑答,“有两口褡裢,只是两口褡裢。”

罗白乃伸手道:“那你给我一个。”

三姑挥手道:“你自己也有,我的怎能给你。”

他紧接又道:“每人自己都有。入得忉利天,谁无包袱褡挞!”

罗白乃大惑不解什么是“忉利天”?

三姑道:“那就是三十三天。为欲界诸天之一,或称兜率天。”

罗白乃仿佛慑服了一下子,随即又执意地问:

“但你还是没指点我,我怎么才能成为你?”

三姑道:“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怎么能成为我?”

罗白乃说:“你若度我,你不就是我了吗?”

“要人度不是度,自度方为度。”三姑已有点兴味索然,只念了一句: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罗白乃一愕,问:“什么阇黎?”

“阖黎是阿阇黎的简称,就是僧侣的意思。”三姑倦然道,“面对吧,它在你对面,中间没有捷径。”

说完了这句,他就垂目合什,表示不再多说了。

罗白乃不得要领,越不甘心,不久又借故挨近三姑大师搭讪,不过,三姑多不回答,有回应也只一句数字了事:

譬如罗白乃问他:“你再指引我条明路吧!”

三枯不语言。

罗白乃问急了,他就用手一指:

指的是他脚下的路。

罗白乃沉思片刻,又问:“我当下该走什么路?”

三姑指了指嘴巴。

罗白乃当然不解,待又再问,三姑就说:“贪多嚼不烂。”

罗白乃拧不过三姑,便又逗开个新话题:“你原号三枯,我叫你三姑,你恼不恼?若恼,我改称你三枯大师如何?”

他以为大师一定会着紧,会喜欢,会回应。

大师只说了一句:

“都一样。”

“都一样?”

“都一样。”大师说,“既然狗屎、垃圾都是禅,三姑和三枯都一样是大师。”

这是近日三姑大师对罗白乃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也许他觉得罗白乃太急攻求进,贪多务得,他就三缄其口,不教了。

就算罗白乃苦候在三枯大师身侧三个时辰,三姑走路时就走路,打坐时便打坐,吃花时只吃花,就是不去理睬他。

罗白乃没法。

就连这次、这时,忽听温柔跳了出来,大呼小叫:

“何姊,何姊,我来了,我来了呀……”

罗白乃莫名其妙。

温柔仍在欢呼:

“何姊,你在哪里……我可来了,我那个可来了!”

罗白乃直着嗓子嚷了一句:“恩婆,你来了就来了,叫老天爷做甚?”

温柔白了他一眼,啐道:“贼杀的,关你娘屁事!”

罗白乃怔了怔,伸了伸舌头,“哗,好粗俗!”

只见何小河一长身掠了过来,执着温柔双手,欢忭地问:

“是真的?”

“真的。”

“来了?”

“来了。”

两人都点了点头,无限喜欢、开怀的样子。

罗白乃旁观在眼,更为不解。

他只好去问大师:“来了就来了,她们两个疯婆子在高兴啥呀?这总不会也是禅吧?”

三姑不答。

罗白乃再问,也不答。

问了也是白问。

只不过,三姑光滑细致的脸上,现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纹。

那是笑意多于笑容。

笑容只是表情。

笑意在心。

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

说也奇怪,罗白乃本来灵灵省省的,而今却有些儿浑浑噩噩地缠着三姑大师学佛修禅,这会儿倒是比较少去痴缠温柔了。

近日说过“来了”的温柔,可轻松多了,罗白乃少去骚扰她,她可是对王小石生起了莫大的兴趣。

她开始对王小石好奇。

因为王小石这个人,很奇怪。

他在对敌之际,镇定从容:布阵行军,更一丝不苟。这一路上向东南婉蜒回进,他可烛照在心,令追踪者和截杀者把握无定,但他自己却指挥若定,过关斩将,手挥目送,气定神闲。不过,在有些事情上,王小石又直如小孩一样:梁阿牛为了交饥,要打杀鸟雀,他就跳着脚跟这“太平门”的高手脸红耳赤地争吵了一场。

他一路捡石头:凡是奇趣、特别(这倒不分美丑)的石头,他都捡起来,小的往行囊、衣襟里揣,大的重的,他就将之移开,小心置放,生怕给人乱胡践踏、破坏似的。

他可不只是待石头,而是对任何动物、生物,都十分爱护。有一次,他还为一只受了伤的蜥蜴裹伤,耽搁了些时候,还几乎遇了伏袭。

他连对植物,也一视同仁。

他禁止——至少是不喜欢——大伙胡乱斫伐木林、野草,若要生火,他也只捡些枯草朽枝,别人不解嘲之,他还是说那一句:

“世上无一物是无用的,任何人都不该为不必要的理由去篡夺其他事物的生机。”

有一夜,大家围着火聊天,不知怎的,大家都罚王小石答他们至少一个问题。唐七昧和方恨少见他不肯猎杀鸟兽以进食,就各出一难题折他:

方恨少:“你不打杀动物,却有时还是照吃肉不误,那岂不是仍假借他人之手杀之,你只坐享其成?”

王小石道:“我不是和尚,我吃肉的。世上也有百无禁忌的大师,酒色财气,无一不沾,尽管他可能佛法精深、进入化境,但我还是瞧不起的。既是佛门高僧,就该修行,修行就是以身作则,而不是只用张嘴编人骗话,只光说不行。我不是修佛的,我只想少作孽:能少杀一生命,就少杀一生命;能少为私欲而害人,就少为私欲而害人;少吃一口肉,多活一条命,何乐而不为之哉?要我杀了吃,我不干。但已杀了的、烹了的、煮了的,我无法使之死而复生,不如用它有用之肉体,以果我腹,让我以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我便吃了也无不安。”

唐七昧则问:“但你也不是不杀人的。傅宗书也死于你手。你不杀生却杀人,岂不矫情?”

王小石:“那要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的原则是:杀一人以活天下人,我乐而为之。要是杀的是蔡京、梁师成、童贯、朱勔这些人,我能杀必杀,下手决不容情。我不主动去杀生,因为我不想作为这果报循环的起首人。凡事都有因果,一般人只见到现在的果,不知道还有远因,而且,今天的果也可能是明天的因。有无报应,我不肯定,但因果确是循环的,你今天杀人,人明天杀你,或因而杀了别人,别人再杀他人,他人有一日却不知因何杀了你——其实是有原因的:是你自己开始了果报的循环。所以我决不愿做这恶报恶因的起始,但如果他人做尽恶事,害遍了人,那他已做了因,我就义不容辞地去让他尝得恶果。杀人如是说,世事亦如是观。谁要先伤天害理,总有一天,也为天所伤,理所害。”

何小河盈盈笑道:“你这叫替天行道了?”

王小石笑:“这是天道,也是人心。天道就是人心。”

梁阿牛则问得直接:“我问句混话:你为何这么多好兵器不用,却偏爱用满地都是的石头?”

王小石答:“兵器再好,也须人打造。再好的利器,也胜不过自然妙造。我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战天斗地,自成一派。”

这回到班师问:“这一路来,我注意到你的两个习性,我也想跟你一样,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王小石问:“我的坏习性多,老师说学,是客气了,却不知指的是哪一桩?”

班师道:“你这一路来,无论环境多恶劣、多艰苦,只要一有时间就读书,有时间便习武,我学不来。”

王小石笑道:“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不会没时间做?”

班师道:“可你武功已这么高,才识又好,还用得又这么努力费神吗?”

王小石笑说:“我没有才识,还不下死功夫,不是白活吗?若我有才识,再不下功夫,那就连这一丁点的才识也没了。”

班师恍然道:“你的功夫原来就是这么做来的。”

王小石:“人在一生里只能专心做好几件事,甚至只一件事儿。我喜欢习武,因为它除了强身健体之外,又可济世救人,而且它好玩。读书也一样,不同的只是:强的是心,健的是脑。人以为他怎么一笔下去就是画,一刀下去就见神,一下子就有妙着,一凝神就有佳句,其实那都是日常功夫,大才情都在小功夫上立起来的。”

本来该到唐宝牛问。

唐宝牛却不问。

只喝酒。

他平常虽然豪迈,但不嗜酒。

而今却一有机会,就酗酒。

所以反而是王小石问他:“你喝够了没有?”

唐宝牛答:“没有。”

却打了一个大酒呃。

王小石耐着性子道:“你可不可以不再喝了?”

唐宝牛直着眼咕哝道:“好汉子都喝酒。”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王小石道,“能喝酒不算好汉,只是酒鬼。喝醉了对人对己,都不算好汉。”

唐宝牛歪着身子晃着头说:“醉了好,醉了可以消愁。”

王小石叹道:“一醉不错可解千愁,但千醉却是只跟自己有仇。”

到温柔问王小石。

温柔最认同(也有共鸣)的一点就是:

她也不喜欢吃肉。

她爱吃青菜水果。

她不嗜吃肉的原因,跟三枯大师、王小石却有不同。

三枯是戒杀。

王小石是不吃活杀。

她是不吃喜欢的动物:

——例如牛、羊、猫、狗、兔。

她也不吃令她觉得丑陋恶心的禽兽:

——譬如老鼠、蛇、虫、蛙、鳄。

她吃与不吃,主要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与佛无关。

——只不过,见性就是直指人心,见性何尝不就是成佛?

不知佛的,未必就不是佛。

温柔却只偏着头,侧首看了王小石一会,问:

“你是不是人?”

王小石笑了,笑得乐乐的,“你说呢?”

“你是人,”温柔说,“为什么不会累?”

王小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温柔又说:“我从来没见过你打呵欠,也没见过你累。”

“我体力还好,”王小石指了指自己的心胸,“但这儿有时还是会累的。”

温柔又直视着王小石,好像准备要好好地“研究研究”这个人了:

“你知道你这样一个一个回答人问题的时候,像谁?”

王小石倒是一愣:“像谁?”

温柔撇了撇唇,道:“像三姑。”

王小石一怔,道:“大师?”

温柔的鬼心思又生出来了,就说:“那你不妨也有个称号。”

王小石知道她要他问,他便问:“什么称号?”

“六婆。”

温柔答。

说完之后,她脸上的酒窝儿可笑得一浅一深的,煞是好看。

王小石好似看得痴了。

一直没问王小石的罗白乃马上拍手叫好:

“六婆大侠,三姑大师,哈哈,乌鸡白凤丸,天生一对,天造地设!”

这种乱给人起名字、吆乐唱愁的事,罗白乃最是擅长。

温柔听了,却板起了脸,叱了一声:“萝卜糕,你嚷嚷什么!没给你一顿子贼打不成!”

罗白乃马上噤了声,还不知自己踩了温姑娘哪一条尾巴。

轮到三姑大师问了。

三姑不同。

他只指指地上的石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王小石亮了眼。

点了头。

他也指指地上的石头,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他们这一指一点间,似问了很多问题,答了很多问题,说了许多话语。

“你不是学佛参禅的吗?”这回班师偷偷地问他徒弟,“他们在干啥?他们在说什么?”

“他奶奶的!”罗白乃悻悻然道,“他们大概是说:你的头我的头都是石头死人头!”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

那天晚上,来到“黑森林”前,三姑大师跟诸人说:

“大家小心了,这儿很黯,老衲为诸位开路,但仍请留意当前。”

梁阿牛听了就咕哝着:“什么留意当前,咱们八百里下来都提心吊胆的,一个黑森林算啥!”

温柔也凑着月色遥指笑问:“黑森林,可是前面山坡那一大片密林?是长得密集了些,看去却也不怎么嘛。咱们刀山火海也闯过,也不觉得刀太利、火太烫,这黑林子也总不能把明白人染成黑菩提吧!”

说着就娇笑了起来。

三姑大师知他们并不在意,就说:“老衲还是奉劝诸位,小心当下为要。”

他年纪不大,还焉知是男是女,却常喜自称为“老衲”,大家对他这称号都甚不以为然。

王小石见势就笑说:“这‘黑森林’在这一带有点名气,在江湖上也有名堂。”

方恨少也听过些传闻,于是配合王小石的话题,道:“对,曾有不少武林中立得起万儿的人物,却都折在这里。”

温柔仍不经意,只奇道:“这林子里的蛇虫鼠蚁、毒物猛兽,有这般厉害?!”

王小石道:“这儿地形古怪,地处沼泽,瘴气奇重,一不小心,容易失足,不可不防。而且这林子里的一树一叶、一草一石,全是黑色的,泥作玄色,树密而浓,盘根错节,路僻难辨,晚上入林,摸黑着走,真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得要小心为人所趁。”

梁阿牛仍不放在心里,“月黑风高,谁没走过?一座林子,去他奶奶的最多只能变出一窝子鬼魅来!我姓梁的还是抓鬼的呢!”

一谈起鬼,温柔倒有点变色。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是鬼这门子的事和鬼这个字。

于是她又开始尤怨了:

“既然这儿有险,干吗要晚上才入林?天光白日的,不是平安得多吗!这不是闲着没事,自找苦吃吗!”

王小石委婉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儿若从白天过,太阳一照,天气转热,瘴气就盛,毒气氤氲,只怕除了不呼吸的山魈、僵尸之外,谁都过不了这偌大的一座林子,所以非得俟到晚上还真渡不了这森林。”

王小石一提山魈、僵尸,温柔又皱眉又苦脸的,跺足咬唇道:“叫你别提那什么……什么的,你还提!”

王小石陪笑道:“三枯大师要赶在晚上入林,也情非得已,为的是大家的好,大家还是小心些好。我看这些天来他欲行又止,时缓时速,有时日夜兼程,有时昼伏夜出,便是想在这两三个重要关卡上选对最好的时机渡去。”

三枯听了,望了王小石一眼。

眼里有无限谢意。

他知道他没有白做,因为毕竟有人了解他的苦心。

王小石也深注三枯一眼。

眼里也有说不尽的感谢。

他了解对方为他们所做的一切,甚至知道无法以致谢来表达。

两人微微颔首,约略一揖。

温柔却看不过眼。

她悻悻然地道:“鬼就鬼,阴便阴,什么黑森林不黑森林的,我温柔就硬桥硬马地闯它一关,用不着眉来眼去的。”

三枯忙道:“我们一路上停停走走,确是要选准时机,过前边四个大关。‘黑森林’便是其一。我选定今晚有月光照明,趁此渡过,可防黑中有变,可惜天有不测之风云,今夜风大,密云四起,只怕浮云掩月无定,这是谁也料不定的了。有月色时好走些,没月光时只有闯,大家最好鱼贯而行,首尾呼应,让唐巨侠走在中间。”

大家见他说得认真,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由三枯大师开路,王小石押后,唐七昧和梁阿牛一前一后夹着居中的唐宝牛。

唐宝牛也真的默默地走在这一行人的中间。

要换作平时,他一定会认为让他居中而行,是受人保护,是莫大的耻辱,是对他能力的轻侮,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而今的他,却不吭一声,不发一言,只跟着大家走。

——他是逆来顺受?

——还是不争意气?

抑或是根本没有了感觉,失去感觉了?

——这好一个天神般的虎汉,而今却常默默垂泪,黯然神伤,到底是失去斗志,还是生无可恋了?

月亮当头照落。

黑林遇月份外明。

可是要是一个人内心是抑郁、幽暗的,月再明,日再亮,也照不进他心头那无底深潭里的。

可不是吗?

“可不是吗?”温柔发现林子里虽然一草一木都是黑的,但因为总有些月光自叶缝林间筛进来,走着走着,心里也安然多了,便说:“这也没什么嘛。”

方恨少故意问她:“什么没什么?”

温柔便索性把话说尽了:“一点也不可怕,我还以为是什么地府冥宫呢,原来只不过是一座暗一点的林子。”

她话说到这儿,忽听夜枭还是什么的,呱呱呱呱地鸣叫了几声,还有什么事物大力拍打着翅膀还是胸膛,且嗖的一声自她身后几株林木之间滑了过去,身前不远的一丛密草堆里,还发出了几声像濒死者哀唤一般的呻吟。

温柔听得花容失色,再也不打话,只听三枯大师在前面还是在说:

“留意脚下,注意当前!”

温柔唬得心头噗噗跳如鹿撞,巴不得什么也不去留意好了;她初时觉得自己越走越快,但到林子稍有空蔽处一望才知,原来不是自己走得快,而是月亮走得快;再走一程,这又省觉也不是月亮走得快,而是云朵随风游走舒卷飞快。

她这下才了解三枯大师选有月色普照之夜渡此密林的深意:要真是初一到初五的月黑风高时,要渡这片密林,只怕还真的过得更不易呢。

不过现下这林子已渡大半,眼看没凶没险,但自己身畔这干讨厌得简直灭绝人寰的猪朋狗友,老在平时说自己胆小,这回,总要威风威风给他们看看才算不枉了“温女侠”这名号!

——怎么个威风法?

得找个人吓破他胆子才行!

温柔想到这里,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非罗白乃莫属了!

——嘿嘿嘿嘿嘿,萝卜糕,看本姑娘这回还不把你吓死也得吓个屎滚尿流才好玩呢!

是以她踮着脚尖,摸黑脱队前行,蹑足到了罗白乃后头,用力一拍罗白乃后膊,尖叫一声:

“呜哗!”

然后她就欢天喜地、一厢情愿地想像,想像罗白乃给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狗屎成了堆垃圾的样子。

有所谓“希望愈大,失望愈大”,情形便是这样。

罗白乃也不是没给唬着,而是他经温柔这大力一拍,大声一叫,他就立马转身,摆出个七情上面的惊吓表情,且字正腔圆地说道:

“哎、呀!我、吓、死、了、我、吓、死、了、我、真、的、给、你、吓、死、了!”

大家听了见了,都忍不住哄笑了起来,连夜行密林的紧张味儿也冲淡不少。

——这小崽子怎么一早就已提防我会来唬他?

太过分了。

——这回吓他不死,下回得要吓得他失心丧魂半疯半癫才得消这心头大恨!

温柔百思不得其解:她却忘了世上有影子这回事。

有月光就有影子。

月光虽柔,却也是光。

月下当然也有影子,这影儿还有个很美的名称:叫做“月影”。

温柔蹑近唬人之际,一向机伶反应高于武功实力的罗白乃,当然是早已发现了。

——温柔吓他。

怎么办?

——却不能避。

因这小妮子是变态的,一旦吓不着,以后就算咽了气,只怕她也准要把死尸开棺劈盖地揪出来吓个不死不休才甘心的!

——就只好让她吓了。

是以罗白乃便装出那个表情。

岂料温柔仍是不满意。

还十分不满足!

她以为罗白乃是故意调侃她,故而更不忿不平。

这时,三枯又在前边苦口婆心地叮嘱:“小心脚下,别脱行伍,留意当前,勿怠毋懈。”

王小石也在后头提醒道:“这时分、这当儿,就别嬉闹了,还是提防——”

温柔听了,心中更是老大不悦:

——这么唠叨,可一点都不好玩的!

——这般严肃赶行,像什么?算什么?倒似湘西的赶尸队伍哩!

想到“赶尸”,温柔心头有了个映象,便发了毛,赶行几步,忽脚下一软,眼前一黑,忽地软黏黏的什么都像给一张黑色大布袋蒙住了,啥都看不见了,什么都没了,黑了。

温柔想要挣动,但眼前尽黑,她又偏离了队伍,又苦于呼叫不出,只觉一团黑漆幽暗里直似有鬼魅妖魄似的,尽缠住自己臂腿,往地底里拉扯。

她挣不动。

也挣不脱。

叫不出。

也呼不得。

就像是一场噩梦。

一个黑色的恶夜里的恶梦。

她慌透了,心头里一直在叫嚷: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次是撞鬼了,这回死定了……”

直至耳际那一声喊: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打打打打打打打!”

这连声喝打,才把她打得直似霹雳一声,醒了过来。

这才见到一点光。

月光。

还有另外一点光:

一柄精链打造的方便铲在月下飞舞时,铲口上映月华所绽放的:

寒芒!

温柔这才算“醒”了过来。

也站了起来。

接下来,她发现不是自己“立”起来的,而是让人给“扶”起来的。

扶她的是王小石。

眼前却有人在连声呼叱、交手、搏战。

出手的是三枯大师,他(还是她?)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缠黏上了几个黑点黑影,像黑夜里的妖魅一般盯着这个挥舞方便铲的大师。温柔只看了一眼,便发现那几个可怕的黑影子正是刚才黏贴着自己的“事物”:虽然她还没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灭却心头火自凉

原来温柔真的是一脚就踩到陷阱里去。

这陷阱当然是白高兴、泰感动、吴开心、郝阴功等人所伏下的。

他们首要的目标当然是:

王小石。

万一伏不着王小石,抓住了温柔也是一样。

所以他们摸黑行动。

他们当然伏不着王小石。

所以就只好伏着了温柔。

温柔中伏之际,正好有乌云遮掩了月华,天地为之一黯。

在这密林里,可不止是一暗,而是全黑大暗了。

他们立即缠住了温柔,扣拿住惊慌中的她,要迅速借地形遁走。

可是走不了。

可惜走不了。

因为一人拦着了他们:

是一名大师。

大师背着两口行囊,手里拿着支禅杖,禅杖上有九个圈环,一抖一动,便豁琅琅的响。

大师第一招却不是用禅杖。

而是用手。

用手一揪。

这一揪,便从这“大四喜”手里抢走了温柔,四人还待追夺,便遇上了大师的禅杖。

四人各用最阴毒的招式和攻势,缠上了大师。

可是没有用。

这时云已破、月已出。

月照大地。

温柔已脱险。

王小石已站在她身边。

郝阴功攻三枯的头,三枯轻轻挥杖,挡过了攻势,反击郝阴功的头。白高兴抢攻三枯的背,三枯轻轻化解,让过了来势,反打白高兴的背。吴开心猛攻三枯的下盘,三枯一一跃避,踹足飞蹴吴开心。泰感动要封住三枯的禅杖,三枯手挥目送,杖影如山,把泰感动封死在他的杖法里。

四人虽如鬼似魅,但大师只扬声叱喊: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面八方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人来人打,妖来妖打,神来神打,鬼来鬼打,不来不打,来了就打,我啛!打打打打打打打!”

只见郝阴功动手,郝阴功捱打。泰感动出招,泰感动捱打。白高兴抢攻,白高兴挨打。吴开心想攻,吴开心挨打。

四人尽皆捱了打。但谁都没死,更没伤,亦没流血。

显然是三枯大师饶了命、收了手。

打着打着,“大四喜”四人情知不妙,打下去也只是挨打的份儿,对方若要杀他们,他们早死到黑森林白森林黑白森林去了,于是互打眼色,皆知势头不对,扯呼一声,各自滚的滚、遁的遁、退的退、蹓的蹓,全逃得影儿不见去无踪了。

三枯也不追击,只拄杖微笑。

月华下,他衣白如雪,像画里人物。

然而梁阿牛却正风头火势,杀意未消,提一对牛角要去追杀那四人。

王小石劝道:“穷寇莫追。”

梁阿牛兀自气忿,“这几个狗日的已跟踪了咱们一大段时日,几次暗算不着,而今差点还害在他们手里,都让他们要走就走了?!”

三枯大师伸手拦住梁阿牛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们到底也没得手,我们何必杀人?”

梁阿牛犹自不甘,“难道要等他们得手杀了咱们的人才来还手?你是出家人,戒杀,我姓梁的向来一天杀七人八人不眨眼,杀七十八十不眼红,杀个七八百儿的也不手软!’三枯只劝道:‘要是他们不怕、不改、不知悔,迟早还会再来偷袭的,那时再杀不迟,不必急在一时。救人宜急,不急就救不了人;杀人宜缓,一缓或许能多饶一命。’”

梁阿牛气犹未消,火仍在冒,“饶这种杂种干屁?又让他们宄子屄子的害人去了吗!”

三枯不禁皱了皱眉,只说:“阿弥陀佛,咱们总不能因为这样就名正言顺地先去害人命吧?”

梁阿牛手上那对牛角咔嚓一交,竟敲击出星火来;原来他在牛角边上都镶上锋刃,大概是嫌牛角不够利不够锐,生怕刺戳下去人没死得成吧?

王小石有意岔开他的话题,“你这兵器好别致,江湖上除了你谁也用不称手,非但是奇门兵器,还是冷门武器呢!”

梁阿牛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牛角,居然大嘴巴开合了几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何小河哼声道:“那是他的宝贝!他家有一头牛,养几十年了,养出感情来了,一旦死了,他比死了老婆还伤心,从今也不吃牛肉了,把牛角切下来,当兵器用了,用它杀人,万一敌不过,感情就用它来自戕吧!”

梁阿半感激地望了何小河,道:“它是我家养的老牛,我叫它做‘阿忠’,咱梁家三代人都看着它长大、变老、最后死了,它鞠躬尽瘁,已通人性。它比忠仆还忠。它死了,我留着它一对牛角,这辈子都随我生来死往。有了几十年的感情,那是割不断、舍不了的,人能有几个几十年?我另外还有一支牛角,那是遇上一头病毙犀牛的纪念。不到生死关头,我还真不用它。奇怪,我叫阿牛,我属牛,伴我的,是头牛;小时住也住在‘牛角头’墩子上,遇上的是头有灵性的犀牛,兵器是牛角,脾气也牛强得很!”

他居然说着拐了个弯,又回到忿忿未平的主题,“我的牛角既已拔出手,不沾血是不空回的。它已好久没饮敌人的血了!”

“那容易,”三枯一面趁着月色为大家引路,谈着聊着已轻松步出密林,再也不见暗算伏击,“让我给它喝点血吧!”

说着,竟捋高自己左臂袖子,右手纤指一挥,哧地标出一道血线,三枯用指按住伤口,将血溅射到牛角尖上,只听滋的一声,还冒了股绿烟,那牛角可真的会吸血似的,三枯犹温柔地道:

“这样,它饮了血,你也不会想不开了吧?”

梁阿牛没想到三枯大师竟会用自己的血来让自己的兵器饮血,一时怔了怔,只道:“这……它再渴也不饮自己人的血!大师这又何苦呢!”

三枯抬眸平和地反问:“自己人的血和敌人的血,不都是人,都是血吗?”

梁阿牛只说:“我只是心头气火,要杀人洩口气!”

三枯凝眸温声道:“那你此际心头的火浇熄未?”

何小河却蔑然道:“只是心头火起,却吹什么牛皮,说什么牛角一出,非沾血不回这等话儿,那天在六龙寺莲池畔,你不也拔出牛角却滴血未沾地收了工、交了货吗!”

梁阿牛本因三枯滴血,已气消七八,听何小河这一轮抢白,又脸上青阵白阵,瞥气言语不出。

方恨少却在此时更正道:“这你就不该深究了。俗语有谓:‘文人多大话,武夫吹大气’,有时为自壮行色,自重身价,多讲几句豪话放语,什么:‘本人不杀无名之辈’、‘刀一出手,例不虚发’、‘老夫纵横江湖四十年,未逢敌手’、‘我教你后悔你娘为何把你给生出来’之类的话,难免出口成章,说了也不觉夸张,不说还真若有所失呢!”

何小河狠狠地盯了方恨少一眼,“我没说你,你却来当架梁!”

方恨少舌头一伸,霍地开了摺扇把颜一遮,道:“对对对,我多说了,多话了,多事了,明儿剪发的时候一齐把舌头剪了。大师,你还在淌血了,也不拏金创药去止一止血!”

何小河却仍盯着方恨少,“你又好得哪儿去?文人老爱吟诗作对,舞文弄墨,有个屁用?为杀敌,写几个字就能教胡马度不了阴山?为民除害,拏支笔可以教训强梁匪寇?赢利尚且可进民生,劳作亦可促进收益,你这种文人除了酸溜溜、阴恻恻、计这谋那的而又不敢明刀明枪明目张胆地去争名夺利,算什么人物?却来批评我、踩我脚跟上来了。”

方恨少这下捅着了火山口,只在吐舌,“不敢,不敢。”

他又嚷声直叫:“大师,大师,快裹伤吧!三百顿米饭,才贮四滴血,千万莫要折损了、白流了!”

何小河兀自气呼呼地道:“小兔崽子!坏鬼书生!既找上了我老天爷的碴,却不敢嗑下去,算哪门子的种!”

方恨少陡地翻跳了起来,却又忍了下去,只向班师咕哝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班师见这场面唇枪舌剑,哪敢作声,还退了小半步。

但方恨少的话还是给何小河听入耳里了,又冲着方恨少斥道:“什么小人与女子难养,养你个头!你们男人就好养了,管着吃饭,还要理他喝的,喝着吃饱了撑着,又想胔的。你们男人跟狗呀牛的有啥不同,难道好养了?!给草不吃,晚上还没学会吠呢!”

梁阿牛忽叱了一声:“别骂牛!你骂别的我不管,就别骂牛!”

何小河唬地一句:“我就知道牛是你的禁忌,但我可不忌讳这个,你不给说,我偏说,你奈我何就奈,不奈我何我还是何小河!”

她一个女子,连开两处火头,却仍是风势不减,见阵骂阵,处处针锋。

方恨少只巴不得找到别的水源头好浇火,他习惯了跟唐宝牛唱和,抓住他就说:“咱们不管阿牛,就问你句宝牛的:刚才温柔就在你身边失陷,你怎么不出手搭救搭救,你这袖手不理,就不当侠士吧,也总不成连人不当了!”

唐宝牛仍是神情木然,但却很快有了反应,做了回答:

“我救人?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只会害人。我不想连温柔也害了。我救哪个就害哪个。”

他纵在答话,神色依旧木笃。要说有表情,也只不过在木然之色中带点讥诮,看了更使人心寒。

方恨少只是跟唐宝牛多年来胡闹成了习性,一旦应敌时也不觉要与他拌嘴呼应,但这些天来唐宝牛都不瞅不睬、十问九不答,已成常事,方恨少这下见何小河红火烈焰的,惹不过,便随意向唐宝牛这么一问,没料唐宝牛还真的答了。

答得还这般无情:

这岂不是见死不救么?!

这还算是唐宝牛吗?

这下方恨少可呆住了。

何小河跟梁阿牛听了这回答,忽也骂不下去了:人都变得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骂的!

却听三枯大师说:“入了黑再见光,浪子回头金不换,真金不怕洪炉火,今儿大家都不免火燥了些,可别真的伤了和气了。灭却心头火自凉,路还长远着呢。”

他自深蓝色的褡裢里掏出了一口炉子。

红泥小炉。

那小炉才一见风,就溢出浓浓的药香味,又有点像牛吐出来反刍时的味儿。

罗白乃见了,忍不住问:“你褡裢里可真是什么都齐全哇!刀有剑有药有的,总不成棺材也有一副?”

三枯笑笑望望天,看看地,“棺材早就备着,用不着身上背着。”

说着他又再捋上了袖子,将白生生都如截藕的玉臂贴近小炉,然后电火苗子在炉里点了点,那药香味立即就更浓郁了,香得像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的香菇熬汤一般。

只见他臂上未干的血渍,一挨近了红泥小炉口的烟儿,那血痕立即凝成了艳红色的珠儿,滑落下来,滴入炉口里,竟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十分好听。

很快的,三枯臂上只剩一抹痕,连血口儿也不复见了。

众人十分错愕,惊疑地问:“你这是什么宝贝儿?遇血成珠还是见血封喉的!怎么药未到就病除了,不用妙手已回春了!”

又见滴落到炉口上的血珠,一下子又转成了白色,就跟珍珠真的没啥两样,罗白乃不禁又问:

“那滴在小火炉上的血呢?怎么变成珍珠了?!”

三枯一笑,拈去那一颗白珠,揉成粉末,置入炉下的灰坑里,只说:“那有什么血?都化作雪了。谁留得住雪?水总是要流的、会干的。”

天行健

大家已出“黑森林”,都认为那儿一旦乌天暗地,凶险难防,不过看来敌人也并不算动了主力下了重手。

唐七昧只冷笑道:“这不过是其中一关罢?决生定死,还远着呢!”

这次到温柔忍不住问:“你说还有两三道‘黑森林’这样的关卡,可是真的?”

三姑平和地道:“当然不假,要到小石头指定之地,至少还要过:猛虎闸、夺命斜、摆命直这几个要塞。”

温柔是“见过鬼怕黑”,领教过“黑森林”这一团黑,她可胆怯了七八分,所以也顾不得人讪笑,只畏怖的问:

“那又是什么地方?比这儿黑吗?”

三枯含笑道:“不黑,不黑。”

这时际,王小石忽凑近三枯,几乎就在他白生生的鬓边耳畔,说了几句话。

三枯脸色微微一变,也在王小石耳际颈边,轻轻地说了几个字。

然后一个点点头,一个摇摇头,似十分的有默契。

他们说什么,温柔可没听见。

听也听不见。

没听见的温柔,也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毛躁起来,心忖:

幸好两个都是男的,要不然,这般亲昵的说话,神神秘秘的,慌死让人听去,岂不——

却又回心一想:

这死三姑阴阳怪气的,谁知她(他)是男是女?!

这一思忖,可就更火滚火烧了,就是眼前再来几关黑森林、白森林、红森林的,她也不要人伴,孤身只闯了——

就在温柔火躁、王小石与三枯似在温馨密语之际,有两人也正在交头接耳、交换了些感想意见:

罗白乃低声先说:“师父,你有没发现:这位三姑倒满会变戏法的。”

班师倒沉着声道:“戏法?别小觑了。”

罗白乃一向知道他这个师父或许武功不算太高,但阅历和眼光却非同小可,当下便问:“师父有啥发现?”

班师之道:“他的杖法。”

罗白乃虚心问:“什么杖法?那是天下无敌、世间少有的杖法吗?”

班师之:“不是。”

罗白乃更虚心了:“请师父指教。”

班师道:“他根本没用杖法。”

罗白乃道:“他刚才不是施杖法击退四名伏击者吗?”

班师:“那是随手而出的杖,而不是杖法。”

白乃:“你是说:他刻意隐瞒了他的实力?他不施杖法就轻易击败了‘大四喜’吗?”

班:“至少,他隐瞒了他的杖法。”

罗:“为什么?”

师:“一、他不想暴露他的真正身份。二、他不想泄露他的杖法。”

徒:“他有什么好遮瞒的?我们不是一路人吗?”

师父:“他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看他随意出手几杖几式,就使我想到……”

徒弟:“想到什么?”

班师:“‘天行健’。”

白乃:“‘天行健’?”

班师之:“对,‘天行健’。”

罗白乃:“天行健是什么东西?”

班师之叹道:“‘天行健’也不是什么东西,只是古已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而已。”

罗白乃仍不明所以,“——难道师父认为三姑不是个君子?”

“也许我想错了,也许是我过虑了;”班师之忽一笑道,“毕竟,三枯是位出家得道的大师而已。”

罗白乃百思不得其解,只嘀咕道:“她当然不是君子了。我看她是个女人,女人又怎会是君子?”

班师之知道这回他这个聪敏过人的徒弟,因限于学识、阅历,没把他的话听懂。

大凡一个人再聪明、机伶,才情再高,只要见识、学力、经验有限,再天才也无法突破自身的限长,超脱升华的去观察判断事理是非,这是殊为可惜的事。

就连罗白乃也不例外。

不过,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世上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太深入、太分明,反而会不开心、不愉快、不幸福。

另一对人物的谈话却很简短:

方恨少:“三枯大师的蓝色褡裢,要什么有什么,但不知他的红色褡裢里却是什么?一路上,也没见他开过、用过。”

唐七昧:“有人曾用一座城池来换一个‘纵剑魔星’孙青霞,有人曾用三十万两换王小石手上一块石头——至于三枯大师背上的褡裢,我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方恨少迷惑地问:“为什么?’”

唐七昧意味深长地道:“因为我们换不起。”

然后他又别有意味地问:“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来行行重行行,到头来会走到哪儿去?”

方恨少怔了怔,道:“不是要远离京师,逃离追捕吗?”

唐七昧负手看天,悠悠地道:“本来是。不过,再这样走下去,只怕不会太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你还没发觉么?”

至于王小石和三枯大师却又在温柔身前交换了一句什么话呢?

王小石:“你看出来了吧:小河和阿牛最近火气盛了许多?”

三枯:“有。难道是……?”

王小石沉重地点了点头。

三枯悲凉地摇了摇头。

第十七章 认真栈

那年,那时,那儿

三枯大师向温柔提过“夺命斜”、“猛虎闸”、“攞命直”等几个地方,他就没有提到“认真栈”。

可是问题就是出在那儿:

认真栈。

“认真栈”是一家客栈。

一家“认真的”客栈。

说它认真,是因为它的一事一物,从床褥枕被到起居饮食乃至沏茶的时序、痰盂的摆放、蚊帐的钩挂、窗纸破损随即黏好、砖瓦破裂马上修补等等种种大节、细节都十分仔细讲究之故。

在这样一个风雅、认真、讲究、一丝不苟的地方,温柔却经历了一场比黑森林更黑、比美梦还甜、比中伏还惊险的情节,就在此地、此际、此情。

当然,日后他们的故事成了传奇,后人就会说:

那年,那时,那儿。

——就在“认真栈”里:

王小石和温柔。

还有温六迟。

“认真栈”的老板姓温,字米汤,自号“六迟先生”,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称之为“温六迟”。

他的“六迟”是有来由的。他认为自己半生里有六种比别人迟的:

一是他婚结得迟。尽管他很早已有亲密之女友,但从来好事多磨,情海多波,每次共结连理之时,总有祸事,不是男的劫难在身,潜逃他去,不欲牵累他人,就是女的变心转向,或遭逢意外,总是不能成亲成事。

二既是他年届四十而犹未婚,而其双亲、家人,多已故去或远离,所以他的家也成得迟。

三是他既然成家得迟,就连生儿育女,也得一并迟了。迄今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幸他广结人缘,兄弟朋友、手足亲信倒是不少。

四是他虽闯江湖得早,但成名的却甚迟。以他的人材实力,别人没他三成的早红透半片天了,但他还是半红不紫,江湖上的人听过他的名字的算是不少,知道他厉害的倒少有;在武林中按照理、照辈分他绝对该有一席之地,偏是他不喜跟人酬酢,不喜与人交往,口碑、宣传他一概不沾手,所以威名也仅在“认真栈”前后方圆数百里能叫得响。四十出头不过挣那么一点名儿,不管是虚是实,总是太迟。

五是他不但成名迟,连立业也比别人迟。他曾做过不少轰轰烈烈的事,加起来恐怕一百个江湖上享有盛誉的名侠都办不到,办不来,他以一人之力都办了,但别人既不知是他办的,知道的也佯作不知,他自己也一样,甚至也忘了是他一手办妥的了。直至十年前,他才开始挣得点钱,开了这一家店子,在这之家,游荡的多,帮人也多,但既不是什么盖世功业,更非立德树位的功名,就算“认真栈”渐成气候,已是这十年来的事。对温米汤而言,这可又是一迟。

人要出名趁年少,越早越好,越早成名、成功、成事,越享受得了,享福得起。老了就算功成名就,却已无福消受,耳际只听得自己骨头打鼓之声渐近了。

却还有第六迟。

这一迟是他个人的习性:床起得迟。

他不习惯早起。

早起很辛苦,没精神,何况他鼻敏感,每逢早上,猛打喷嚏不止,一打两三百个喷嚏,居然还是等闲事耳。

他虽然自叹命舛,样样比人迟,但他有个同姓叔父,却告诉他事情想不通时,下妨倒过来看。要是还想不明白,还可以局外人去看、局内人来想;再要看不透,解决不了,不妨把“问题”推一堆,看它倒不倒?踢一踢,看它有没反应?还大可以打它一拳,顶它一肘,咬它一口,淋它一身湿,烧它一屁股烟,看它会不会变形遁走、自动消失?

那位叔父的说法是:六迟其实是六多:婚结得迟,是自由自在,多快活。无儿无女,不必为养儿育女烦缠,多省心。成家太迟,可谓了无拘束,多逍遥。名成得迟?如此正好可免盛名之累,多方便。立业太迟,实在是件好事,大器晚成总比中年破败的好,多稳实。起床过迟,更是好事,这叫有觉好睡,自求多福。

这六迟先生听这位同姓叔父这么一劝,想想也挺有理的,他却有个姓戚的侠义之交,情同兄弟,说法近似,却更离谱,他说:

“就算是人生三大悲事,亦可作喜事看。可不是吗?少年丧父,大权独揽。中年丧妻,送旧迎新。晚年丧子,以绝后患。你这才六迟,算啥?”

温六迟见这挚友曾遭断臂之劫、失恋之苦、而又曾饱经一手创下的大业却一夕之间叫亲信知交一手加害毁败,语锋难免偏激了些,便不忍深责,但这曾叱吒风云、号令侠道绿林大帮的落难剑侠却拂拂自己没有臂膀的袖子说:

“你别同情我,看我断臂残废。我少一只臂胳,正好可练‘独臂剑法’。我身畔既无美妻、红颜,正好可尽情放浪形骸,夜夜狂欢。我给众叛亲离,家破门毁,正好可孑然一身,逍遥快活,做我要做的、该做的、喜欢做的事去!”

温六迟是个温和的人,他当然没他这位朋友的偏激心情、激越意气,还有激动语态。

他的志向很小,小的只希望能开好一爿客栈,他已觉得不虚此生、不枉这一辈子了。

他对别的武林同道争的什么个奇书、宝物还有天下武林第一、什么一统江湖、天下无敌的封号,心里头看不起,口里头也忍不住嘲笑:

“争这个作甚?秦始皇也争不死药,结果死了没有?连命都保不住,一下还有啥是宝物?学了秘笈又如何?还不是要死!万一给人横抢强夺,倒连命儿都早些送掉。武林第一?要来作甚!天下无敌?关我屁事!这时候还争这个,不如挣点银子,让自己和大家活好一些才划算!”

他是说给一手栽培的亲信、兄弟、手足、挚友:孙黄豆、余扁豆、何蚕豆、梁绿豆、詹黑豆、余绿豆、陈大豆、罗小豆、谭红豆这些人听的。

——这些人当然不是自出娘胎就叫XX姓XX豆的,姓倒当然是原姓,那“X豆”只是昵称。

昵称就是一种亲切的称呼,就像你对身边熟悉亲近的人叫“老陈”、“小方”、“老猴子”、“小倩”、“阿猫”、“猪小弟”一样。

因为相熟、相亲,才会昵称,才有小名。不熟不悉陌不相干的,你敢劈面叫他大头、龟囡、鸭屁股吗!

就是因为熟悉,所以这干兄弟们都很愿意听这“温老板”的话。

原因无他,也有六种:

一是听了他的话有道理,听了不但可以有好处,也可以得到益处。

二是他的话是经验之谈。大凡是过来人的话,听了可以作借鉴,至少可减免错误。

三是温六迟口才不错,一向把闷话说的很好听,很有趣,一点儿也不闷。他们都喜欢听。

四是温六迟本就是他们的老板,有时候拍着桌子大骂,他们想不听都不可以。

五是温六迟跟他们私交甚笃,他们极乐意去听这样一个良朋益友至交长辈的话。

六是他们心底里本就同情温六迟孤家寡人,让他信口开河地发泄一下也好;再说,温六迟的话他们在同感之外,大都十分同意。

四十以后的温六迟也别无大志,纠集了这些人,便开了这家客栈。

开这家客栈可以说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亦不为过。

主要原因是,温六迟早年游浪江湖、闯荡岁月,去过不少地方,住过不少客栈,从京华名楼到露宿街头,不管马上休歇或餐风饮露,他都试过。

他发现旅人想找一歇息安枕之地,实在太不容易的,就算大都名城的客店住处,尽管门面装饰工夫到家,但里面却不见得能使旅客安息歇脚,反而常是应有的没有,不应有的尽有。

有什么?有时候,客店房里居然有的是蟑螂、虱子、娱蚣、老鼠、甚至两只乌龟和一条大蟒蛇!

别的不说,要香皂,没香皂,只有一大团黏黏糊糊还冒着泡湿漉漉的胶乳物,听说便是肥皂——你教人怎敢把那不知是年前鼻涕还是过时精液的事物涂在身上?

上茅坑,不自行取块砖头垫着下边,你便形同将屁股蹲在粪水上,这还不打紧,横空还飞着粪坑苍蝇,什么绿头的、红头的、蓝头的、金头的全都到齐了,连最新品种色彩斑斓的花头苍蝇,都老实不客气的,各带异味也各携(它们)“食物”往你脸上、唇上乃至眼珠子上才一驻足,就地大啖起来。

这还不要命,要命的是要厕纸没厕纸,在那种荒疏的年月里,在那种时分,在那儿那样子的地方,你只有三个选择:

一就地取材,用裤子、衣服还是袜子什么的。

二还是就地取材,用手解决。

三仍是就地取材,就是用别人用过的“纸”。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倒不必“就地取材”的,甚至是完全“不取材”。

那就是痾了就算了。

不清洁只是脏,一时三刻只是臭,倒不会死人的。

住这种客栈,其惨情可以想见。

温六迟却一一尝遍。

山雨欲来猪满楼

当然,也有些旅馆、驿站、客栈是有管理的,优良一些的。

但好一些不代表就满意。温六迟住过些客店,总算有草纸、肥皂了,但一口喝送上来的茶,才发现满嘴都是酸的。打开壶盖一看,还没看到茶叶尸,已见浮满了厚厚一层的小虫尸。

就算茶叶是新的,水也不够开;有家茶叶好、水也够沸,但茶杯里的白瓷黏上一圈又一圈的污渍,磨烂指甲刮也刮不去。

茶水都好了些的,也知客人怕蚊子叮,还挂了床蚊帐。到了入夜,以为有场好觉可睡了,谁知一跳上床去,床板塌了,老公跟女儿还有孩子都跌了个半死不活的;这才把蚊帐一放,谁知天罗地网,连同三百一十二年前的灰尘,一齐罩落在自己一家子的身上,那时始知什么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起不漏,温六迟还遇过有面相貌堂堂的蚊帐,像喜帐一样,红堂堂的,又新又稳固,一放落下来,却见破了屁股连腰大的一个洞,到了适当时机(譬如帐内人困着了之际),蚊子都从那儿大军杀到,你翻身坐起,堵洞血战,真是寸土必争,一步不让——那蚊帐经历人世沧桑二三十年下来,红彤彤的都终变作灰孱孱的了,偏就是这破洞没修好,让每一夜每一床每一代的客人持续人蚊大战。

这漏洞还不是要害,要害的是瓦顶漏水,遇上夜雨(更不必说是连夜雨了),张嘴睡的客人喝了一口天降甘霖,不张嘴的客人却几乎给溺毙——原来一夜无话却有雨,房里水涨床高:淹水了。

这还不打紧,同样是“漏顶”,同是个张嘴困着了的客人,第二天起来,还装了一口尿:当然不是他自己的,他自知射程不致如此劲急,而是楼上房客有位童子尿床还是痰盂破了个洞,他是承先启后、久旱逢甘霖的一位而已。

就算是京城豪栈,也不见得就完美无缺。

像温六迟那么迟睡迟起的客人,他睡的时候已开始听见楼下叫卖、喧嚣、一场觉连场梦里尽是市肆里的臭话粗话连篇,连某婶买那块布三尺三老板说三尺六阿婶说三尺四多过三尺四就不买老板说三尺五啦三尺五就可以卖……全入了梦也入了脑更入了神,你叫他第二天怎能做事、算账、头脑清清醒醒?

睡的时候,甚至连楼上的屎味、楼下的烧包味和街上的人骚味都嗅得一清二楚,甚至店老板有理没理,已找人晨早拍门,看隔壁工匠修瓦装棂的,砰砰砰,教他怎睡得安稳?一觉睡来当真是千军万马,血肉横飞,整个世界如一场大梦,醒来可不知人生几度秋凉,还是十分悲凉了。

温六迟还有个红粉知交,叫做陈张八妹,曾跟他投宿住店,因有洁癖,睡下去,便发现了枕头有血渍(不知是牙血还是吐血),被褥中下部位也有褐迹(不知是经血还是处女血),席上沾满一块块、一粒粒,既似是耳垢又像是老泥(人体身上的皮层脱落之物)的东西,抹扫之时,才发现竟是蠕蠕会动的!

于是她睡不下,只好夤夜起来打扫抹拭,务要弄干净才睡,结果:她收拾好床铺便抹桌子,揩好台子去擦窗子,拭好窗子就去洗床单,洗完床褥之后天已大亮了。

她没睡过觉。

只为那家客栈做了一夜苦工。

第二天她可学乖了,也听了温六迟的劝解:这是别人的房子,你洗洗来作甚?今天弄干净了,明儿却还得是要脏的。

她决定这回连窗帘子破了也不管,躺下去就不再动手动脚了,但脚踝上却叮了一条虫。

给虫咬总不能袖手不理吧?何况吸的货真价实是她珍贵的血,原来肥肥白白像条屎蛆,吸了就像充了血,就像男人的那话儿。

所以她再困也只好打起精神,挑灯夜战,掀被敲板,果然发现这蛆虫是有队伍的,一直追索到墙边,竟然还发现了除了虫道之外,还有一条蚁路,从墙这边一路通到隔壁房去,于是,陈张八妹又只好到处“打点”(半夜要找到这些杀虫粉/水/药的,还真不容易),翻墙撬砖的,好不容易才断了蛇虫鼠蚁的来路(她进步了,这回不管它们的去路了),扯下蚊帐,总算没破没烂,以为可睡上鸡鸣后大约一个时辰的好觉,却猛一眼,瞥见蚊帐的纱网中只见破窗帘里有一对眼正在偷窥!

她顿时尖叫起来。

——虽然那双眼睛的主子到底是人是谁,到底在尖叫发出的刹那便已消失、不见了,无从追究,但陈张八妹从此以后,是怕了客栈这两个字。

可是温六迟却不然。

他是个旅人。

浪子。

尽管他是个“超龄”或是“高龄”的浪子,但浪子毕竟是浪子,他仍喜欢客栈、旅驿、酒店(有些“酒店”,倒不定卖酒,但可以让人住店)——尽管名儿或有不同,可全是一个意思:

让旅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温六迟认为这里边就有了意境,且意境很美。

可惜这些客栈旅店气氛却多不如何的美,纵有美处也教不善经营的人一手破坏无遗了。

小旅馆是毋庸置疑了:那是个用来考验人是不是能回归到野兽、洪荒时期生活的地方。

比较中级、优秀的客店也不必有期望:只要能当客人是人,那已经是慈悲为怀的了。要当是客,除非有大把的银票——自然还得小心到入夜后没个蒙面匪给你喝蒙汗药吹迷香一刀把你砍个人头落地才行。

就算是驰名远近的客栈,装潢华贵,气派非凡,却也不必一厢情愿地以为它客似云来就受到热情接待。有的著名客栈,却地处偏远,也就是说,它之所以名闻遐迩,是因为在该处只有它最好(或只有它一间)。

温六迟就住过在草原上的一家“名店”,有次风雨前夕,风没来就来了一屋于的飞蛾,温六迟几不能呼吸,差一点就给飞蛾呛死了。另一次是在沙原上遇暴风雨,风雨末至,这回几乎呛死他的不是蛾,也不是蚊子,而是大粒大粒像蚕豆一般的砂子。

他也有次夜宿于大原上享誉已久的客店里,又走遇上风雨交加,这回没虱子、飞蛾或砂子,而是满店子都塞满了:猪。原来这家名客栈同时也在附近养了不少猪,怕猪受不了雨打风吹,故在山雨即临时将大猪小猪,全赶入店里,避风躲雨。

这回猪可好了,人呢?

就算大地方的名客栈又如何?它的气派只气派给它自己的气派看,也就是说,它的样子和规模唬人、吓人,但唬的是客人,吓的是客人的钱囊。

它并不是为客人服务的。

它规模大,并不代表服务好,反而是用以作为瞧不起客人的条件。

要在山野小客店,瞧不起你的只是小伙计。一般较好的客栈,瞧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但在这种豪华、高贵的大客栈里,瞧不起你、看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小伙计乃至同住店的其他住客!

没办法,一只狗跟一只猫在一起,猫得要让那狗。一只狗跟另一只狗在一道,至多大家互瞧不顺眼。但一只狗落入一群高贵、好种的狗群中,这只狗还不如那些好狗的身上的一块癞痢。可是不管怎么说,温六迟总是爱客栈。

他认为客栈是予游子驻足之地,让浪人有个暂时的归宿。每家客栈都是一个天天变化、奇情、有趣的大家庭,每间房的每一天晚上,都有它的故事、主角和艳遇。

他喜欢客栈。

所以他开客栈。

他的客栈有特色:收费不贵,丰俭由人,一天到晚,从夜入昼,全提供食品、炊事、茶水、服侍,且还在每间房提用墨砚、刻章、信封、用笺,客栈还有邮驿、保镖、巡城、甚至贵重物品代为保存之服务,更令温六迟多年旅次生活所感悟出来切需的提供:冷温热水全日提供,必要时,还可在隔壁同属温六迟经营的“红潮新筑”里挑个如花似玉的去暖被暖枕暖身子。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他自己不兴做这个,他可不认为其他的来客(且八成以上都是男子,而这些人中六成以上都是独身汉子)也不兴这个。他连每天沏茶的都讲究。

他甚至连来客的家眷都特别请人看顾:所以在这东南名城里,没有小偷鼠摸能入这“认真栈”抢劫偷窃,甚至连稚童子儿也不会遭人拐走、迷失。

是以信誉佳。

他这么一个人,在这儿开了一家客栈,似乎是不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可是,无巧还真未必不成书——因为信实写来,生活就是一本本精彩的书——但没有了温六迟这个人和这家客栈,往后的还真不成书了。

因为他虽然折腾了大半生,是挣了些银子,但不致富有到可以独营这偌大一间客店。

这“认真栈”是有人合资的。

与他合作经营或付钱投资的,当然都是他的朋友。

好友。

前文提过他的两位好友:姓温的叔父和姓戚的挚友,自然都在其中。

而就在这一日,王小石等一行十人,正好去投店。

投了这家店。

没有会赚钱的傻瓜

王小石这一行人抵达“认真栈”,是“黑森林”遇袭后三天的事。

这几天他们跋山涉水的,特别累。

他们生火野宿、栖树眠洞的,连月来都几乎没好吃的、没好睡的、没好歇息的。

终于他们来了此处:

认真栈。

三姑大师与温六迟是素识。

王小石与“认真栈”也似有段渊源。

所以他们来到这里,如同回了家、返了乡。

实际上,这儿离王小石的家乡确也不远。

谁都知道过了金宝县就是美罗镇,到了美罗,以前天衣居士教王小石学艺之地:“白须园”还会远吗?

——难道王小石取道“六龙寺”、“黑森林”、“认真栈”等地,为的就是要重返他出生和出身之地,在那儿重温他的栖息?

人在世间,总会有个地方让他栖止,让她休息。

只是这栖息之处何在?哪怕只是方寸之地,只要有,便在风雨凄其、山长水远的人生路上,可以放下重担,卸下行囊,好好地休歇养息,好好地思省松弛自己,养精蓄锐,再重新去面对挑战打击。

要是你已有了这方寸之地,哪怕在家里,心中还是脑海里,那都是好事,恭喜你。但若是你还没有,请赶快培养/找出/寻觅/经营那么一个所在,否则,在过度的压力与冲激之下,你的心力迟早难免要衰竭。

人最宝贵的是健康。

人最重要的是快乐。

人要轻松才能快乐。

人最快乐时是施予。

王小石现在就很快乐。

因为他一向能保持轻松。

而且此际他正在施予。

施予的方法有很多种,以金钱解人之穷困是一种,以武力保持弱小也是一种,以智慧学识为人排难解忧,亦是一种。

这种事,王小石常做,且还做得不亦乐乎。

此际他做的,只是语言上的开导,因为罗白乃在思省了几天之后,终于忍不住过来问他:

“我有一事,憋在心里已久,你可不可以为我解一解?”

说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一眨,又眨一眨,很真诚可爱的样子。

王小石看了就笑了,“你说说看,我解解看,你考考我看,我试试看。”

罗白乃就说:“那天‘大四喜’突击我们,三姑一面应敌,一面大声叱喊什么:‘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的,那到底是啥意思?是咒语吗?还是气功?狮子吼?在那时喊出来,有什么意思?那什么这儿来那儿打,那里来这里打的,可有特别的意思吗?”

王小石道:“你当他说了句白话、空话,也无可不可!”

这回罗白乃倒是奇道:“这里边不是有大学问吗?怎么又可当是废话了。”

王小石笑道:“不是说过了吗?平常心就是道,大道理常就是废话。可不是吗?大概你师父必然曾谆谆劝导过你:好好练功,他日基础才能深且厚吧?”

罗白乃点了点头,“但我不一定听得进去。”

王小石又说:“那么教你认字的夫子也必然教诲过你:好好读书,他日才可有大作为吧?”

罗白乃只好答:“有的。可我不一定相信:许多做大事的、发大财、练成绝世武功的人,就一定念过很多书。”

王小石道:“这就是了。你师父和老师教你的话,你都不一定听信,可是,里边却有着大道理啊。不能令人信服的大道理,岂非与废话无异?这样说来,六龙三姑边打边说的话,也可能只是些毫无意义的赘词而已。”

罗白乃眼里的两朵星光又闪呀闪的,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听到了什么,别人做了什么,彼此之间能悟得了什么才是要害。”

王小石含笑道:“你可说着要害了,不过,其实,也无所谓要害不要害的。要说要害,哪儿都是要害。你说只斩我一只手指,那不是要害吧?但对我的手而言,那是要命的要害了:少了一只手指,便连拳头都握不成了,还拿什么剑?写什么字?你随随便便地站在这儿,既不是山海关,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当然不是要害,但对一只蚂蚁而言,那就是大大的要害了。因为你可能正踩在它的身上。同样的,说是要害,也言尽不实。你一刀搠我心口,当然是我的要害了,可是就算我死了,这世间没少了我不行的事,日出月落,星移斗转,黄河依样汹涌澎湃,泰山依然一柱擎天,又有何改变?那又算是什么要害?所以,没有要害,也没有什么不要害的。”

罗白乃又听得似懂非懂,却听一人道:“说起要害,你看到我那要命的要害了吧?”

说话的是温六迟。

他是向王小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罗白乃开始进入“认真栈”的时候,对这店和这店老板都很不以为然。

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家随随便便的客栈罢了。

他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老板而已。

直至他住下去了,才渐发现有些不一样:

一般店家只对住店里花钱付账的大爷恭敬巴结,对随从、家丁却瞧不进眼里。

——如果说这一行王小石、三姑、温柔等是“主”,那么,自己师徒两人则绝对是做不了“主”的“随员”了。

这点罗白乃心知肚明,十分清楚。

不过这店里的人却很不一样。

店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无分“尊卑”、“长幼”、“大小”、“富贫”,只要住进店里来的,他们都视如贵宾,待之一样的好。

且殷勤有礼。

这点可谓少有。

在江湖上原就最重名位,这种做法算是绝无仅有。

再住下来,罗白乃就发现这儿有更多的不同:

例如店家因顾虑到客人在房里舒适走动时的不便,所以准备好方便在房中趿行的布鞋,又在沐浴间、潮湿之地摆好了木屐,让客人不至弄湿或弄脏了脚和鞋子,这点便令罗白乃师徒首开眼界。

细微之处,也照顾周到,这才令班师之和罗白乃叹为观止:

譬如上毛厕方便,一般所用的手纸都十分粗糙,几乎可以说:多用几次,便要擦出血来。但这家客栈却连这个都照顾到了,所提供的是细软绵软质地的纸,简直可媲美能在其上题字写字的宣纸和能在其间刺绣的绢帛。

班师之师徒二人享受这客栈种种方便,乐陶陶之余,又发现住店的收费不算太昂贵,不禁笑骂低啐过这开店的人:

“这店家都傻的!这样开店,怎么不去服侍自己的爷去!把客人都骄纵惯了,看他是不是还免费供吃供住的,还起座泥头塑像立座碑来纪念他!”

“这下可好了,客人以为有便宜可占,把这儿当家了不走了,真是傻瓜蛋!”

他们嘀咕多了,王小石听到了一次,就笑着问了一句:

“你们看,这儿旺吗?”

班师当然不用看便做了回答:“人可多呢,简直水泄不通。”

王小石提示道:“店家只是细心一些,对客人多些儿关照,就招徕了这么多的客人,而且辗转相传,口碑愈好,风评愈佳,这就赚了不少钱财,就拿这本儿来扩充营业,加强福利,到头来,客人受益,店家盈利,可不是两家便宜、大家高兴吗?”

罗白乃听了,还要“死鸡撑饭盖”地说:“这家店和这傻店家的……都能赚呀?”

王小石一笑说了这么一句话:“能赚。当然能赚。每年还赚不少,且愈赚愈多呢。记住: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正如世上不会有白送给你的江山,从来未克服过困难的伟人,白吃的午餐……一样。

但还是有例外的。

世上毕竟会有瞪着眼的瞎子、事实摆在眼前也照样歪曲的谎言、有一张嘴却不能说(真)话的哑巴。

有的。

甚至偶尔也会有白吃的午饭。

还有平白送给你的江山。

像世裔承传的皇位便是一例:当然,也有的是似巴不得把自己本来巩固的基业砸毁砸烂方才甘心的皇帝和领袖,他们的作为也如同将江山奉手送人予人。

可不是吗?

逃花

“可不是吗?那棵桃树开得多么盛,多么旺,多么美,多么香,多么灿烂,多么迷人。”这儿的老板温六迟感叹地道:“本来,我就是为它而来的,可是,如今又得为它而去了。它就是我店子里的要害。”

王小石当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颇能领会他的感伤。

温六迟是和三姑大师一起走过来的。三姑大师在看那一树桃花时,脸靥也十分桃花。

他似乎看得痴了。

醉了。罗白乃仰首望他(他要比罗白乃高一整个头),也望得如痴如醉。

王小石虽然并不了解温六迟为何感慨,但十分明白:一个人要是有感触,你最好就让他有感而发地诉说一番。

——这样,他会好受些,你会明白些,他对你也会感激些。

大家都好的事,不妨做,而且该多做。

王小石此际的原则是:该做的,就做;该说的,就说。从前,他还年少,许多事未明、未懂,他的原则是:该学的,就学;该进的,就进。日后,他准备进入壮年时,原则就变成了:该放的,就放;该玩的,就玩。到了老年,原则就应是:该退的,就退;该闲的,就闲下来好了。

人每个时期,该做那时期的事:时候到了不去做,就会追悔;时机未到却硬要做,做了也无味。

每个时季都有不同的情怀与旨趣,正如四季不断更递的风景和变迁。

每个时候都有不同的契机,而且每个人都不同,每一次都不一样。

刚才是该答的时候,所以王小石就回答了罗白乃的疑问。

现在是该问的时候,于是王小石便问:“为什么?这儿这花发生了什么事?”

温六迟悠然反问:“你觉得这桃花有何特别之处?”

王小石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仿佛不只把这株桃花的香味儿吸进肺里,还把它的艳姿也关入了眼帘内,如此便可永志不忘,深心记取了。

然后,他以刚才温六迟的口吻说:“这株花开得特别盛,特别旺,特别美,特别香,特别艳,特别灿烂,也特别迷人……”

他以温六迟的语调如此形容,系因他知道:唯其如此,才能迅速勾起温六迟的深刻感受,以致产生契合共鸣,使对方更能说出他心底里想说的话。

果然,温六迟道:“这花是很出色的,它除了花开特别多,特别旺、盛、香、艳之外,它还有一个奇事儿……”

王小石问:“什么奇事?”

“它开的是桃花。”

王小石:“当然了,它是桃花树,开的当然是桃花,总不成开成桂花吧?”

温六迟道:“但它长的是李子。”

王小石叫了起来:“什么?”

温六迟重复:“它开桃花,结李子。”

王小石一时难以置信,“有这等事?!”

温六迟道:“确是。我就是看中这桃花在此地开得如此艳盛,结得又是异果,所以才在此处设店。”

王小石极为同意,“看来这确是风水宝地,才致有奇花异果。”

温六迟更正道:“奇花苦果。”

王小石不解,“是桃花李果。这应是桃李春风、桃李满门才合理。你这儿客似云来,客房常满,越做越旺,是吉花样果才对。”

温六迟叹道:“男儿不能太有志气,有者易受挫折。女人不可太美,太美易落风尘。连花树也不能太奇,太奇则易遭劫。”

王小石不明白,“遭劫?”

温六迟道:“你听过这儿的‘花石纲’吧?”

王小石冷哼道:“又是朝廷在这儿设应奉局,强抢天地自然、天下百姓的珍奇异物,说是奉献给天子的玩意儿?”

温六迟也冷哼道:“都说是呈献给开封府,但中间到底给谁搜刮了,有谁知晓?哪儿知道?但这儿的官员恶霸趁机逞暴,挂着供奉天子名义,见奇的事物就占,见好的事物就抢,见珍见宝更恣意掠夺,只苦了天下黎民百姓!”

王小石顿时已明白了一半,道:“这株桃花已给看中了吧?”

温六迟道:“便是。你看,树身已加封了敕檄,谁也不得近前,谁也不可以碰。”

王小石嘿声道:“这树献给皇帝?怎么个运法?连根刨起,还是砍为数截?这样的花还会开吗?果还能结吗?树还能活吗?这是人干的事吗?”

温六迟道:“他们硬是不管。他们就是要花,要果,还要店。他们连这客店也给封了,说是十日之内就要结业迁离,说这店沾了皇上的祥气才能兴旺,而今要全归国有,朝廷自会派人接管。”

王小石不禁勃然大怒,“他们这算献宝予天子?我看他们是趁火打劫,见这店能赚,想借机侵占才真!”

温六迟只冷笑不语。

罗白乃侧垂着头,眼往上瞧,看树看花,忍不住道:

“桃树结李子,那有什么稀奇?龙生九子,生到第十就成了蛇了。我家乡雨宝镇还有只母狗生下了只小猫,有只猫产下了小鼠呢!敢情是它平时近猫多了,又或是那猫儿贪馋吞得多老鼠了呗!这树使得这儿封店结业,到底是祥物、宝树还是惹祸的东西呢?”

温六迟道:“我这算好的了,至少先警后兵。在拉湾村里,有哈家池子,长了几株王莲,叶面上可以坐几个小孩,这儿的小人知道了,往上报,应奉局就马上派人来封了屋,逐走了哈大马一家大小,一家子本来融融乐乐,而今全成了流浪汉,闹得卖儿卖女,妻离人散,苦不堪言。古打小屯还有一孙家,平常是做织机称着,他造的织布机拉活起来,连叫声也如音籁,动听过人,人称他为‘孙叫机’。就因为他女儿闺房里种了一盘吊兰,可长于高空之中,全不沾泥尘,只靠茎须长垂,吸大气水养而存活。应奉局的朱勔父子一旦得悉,马上派人来封了那一株兰,见孙家女儿漂亮,也掳走了,说是献给皇上。孙叫机忍不下来,说了几句唬话,便给格杀当堂。一家子也从此破了。所以,这些异物说来只是原来物事的变裂,是祥物还是不祥物,可也难说得紧。”

王小石道:“我们这一路来,也听闻了、目睹了不少惨事。你说的至少还真有宝物异物,但这一带许多人家,可能只结怨于小人,可以只因有人要强取豪夺,便让人以献呈天子之名,进行掠夺侵害之事,真个不可胜数。”

罗白乃仍好奇地问:“温老板,这花树‘蒙宠’了,你的店也给封了,你怎么办呀?”

温六迟嘿笑一声,“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只是心里舍不得。我已委人说项,要真的事无回环余地,那就一走了之,留恋也于事无补了。”

说着的时候,忽听一阵簌簌连声,院子里好像有什么掠过似的,似来自天上,又似是自地下传来。

大家听不仔细,却觉余香仍在。

三人心中惊疑,温六迟目注院落,忽然“咦”了一声,目中充满了感慨与感情。

王小石与罗白乃随而望去,只见院静花香,除了一地嫣红的凄迟落花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遂而以询问的目光投向温六迟。

温六迟笑了一下,笑容甚为感伤苦涩:“那花树。”

二人又看那花树,却不觉有异。

“那花树已走了几步。”温六迟用手比划原先那树的位置,“本来它在那儿,现在它却在这里。它已经开始逃亡了。”

他笑了一下又道:“也许它毕竟是灵物,不想落在杀人夺宝、为非作歹者的手里吧!”

三人望着院子里的桃花,有的震动,有的惊诧,有的郁然不乐。

第十八章 杀死你的温柔

桃花

傍晚时分,夕照在晚风里就像泄了气一般,而且就洩在云气里,既不夺目,且带点病气,所以就更加艳丽好看,而且还可迫视她的动人处。

分外的好看。

桃花本来该在春阳时细览,看朵朵招曳笑春风,最是娇娆。

王小石从未试过在夕照里看桃花,今天是因为心情抑郁,郁结难舒,便踱到院子里,看到桃花,才想起今午温六迟对他说过桃花的事,不觉有点痴了。

他一路逃亡过来,领着九、十人,遇关过关,见敌化敌,也没碰上什么大风险,看来,他这场逃亡直比流浪还逍遥。

其实不然。

他心中一直都有沉重的压力,且有重大的计划要待进行,再且,带着这么几位兄弟姊妹,更不能有闪失,当领袖,实在是一件累人的事啊。

——真想从此不当首领,去当个不为人知的小老百姓!

别人看他轻松自在,其实,他不过是知举重若轻,懂化险为夷罢了。

他人见他欢笑如故,若无其事,以为他放得开,不担心,其实他只是以笑代泣,狂歌当哭,一天笑他一大场,百年须笑三万六千场而已,不然又怎样?而对考验、挫折、困难,他只知道立身处世的十六个字:

放开怀抱

打点精神

奋斗意志

恬淡心情

这时他便是周虑一些情节,犹豫顾虑于:到底该不该干,干是不干?的情节上,于是负手踱起步来,一踱,就不意踱到院子里桃花树那儿去。

踱到那儿,见夕晖余艳染桃红,不觉迷惚起来,恰一阵风徐来,桃花嫣红落纷纷,王小石看得张开了口,痴了一阵,一时忘了烦恼,浑忘了菩提,忘了所思所虑,眼前只有桃花千朵艳、千种凄、千般妖娆都不是。

这时候,温柔也正好踱出院子里。

这是一个美好的黄昏,倦慵的入暮。

温柔是给那浑没着力的夕照所吸引,而步出院落的。

她觉得那无力再挽、没着力处的夕阳,很像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召唤。

——那是谁呢?

她就跟着夕照的步伐行去,走过去是为了多浏览一回这临别秋波的晚阳。

这晚阳带着点余温挥别山海人间,也许是因为今晚有星无月,浓雾密露,甚或还有场晚来风、阵来雨吧,它自知是这天来最后一抹余晖,于是更有恃无恐的有气它的无力了。

所以特别的美。

美得带病。

且十分脆弱。

温柔终于想起来了。

她想起这残阳如赭像是谁了!

——朱小腰!

当然是朱小腰。

——她那么怠,那么倦,那么乏,那么病态而又那么侠烈,那么艳!

温柔觉得朱小腰在召唤她。

她为了看朱小腰而走了出去。

反正无碍,她正闲着没事,只在想,那一次黄昏,她化好了妆,梳好了妆,涂上了艳色的胭脂,去“金风细雨楼”会白愁飞……想到这儿,她就不愿再想下去。

因为冤有头、债有主,那还好办,可是,现在都不知什么冤、什么仇:

——白愁飞有没玷污她的清白,她也未完全肯定。

——白愁飞害了苏梦枕,她也没替大师兄报这个仇。

——王小石救了自己,但也促致那大白菜鬼见愁的死,她也没法计较。

这笔账该怎么算?她不知道。

她最怨谁?她不清楚。

她最想着谁?依稀觉得,好久没回家了,爹他可安好?

她最想做什么?她想看桃花,因为残阳照在花树上,那就像有很多个很多个朱小腰,向她招着小手舞着腰,有时还加上一个失足。

——朱小腰有个痴心到为她失魂落魄的唐宝牛。

——我呢?

(我是不是比别人丑?)

——不是。

温柔马上为自己做出否认。

(我是不是比他人不幸?)

——不算。

温柔还觉得自己很幸运,可惜幸运不等于就有了幸福。

(我是不是不像其他的女子那般温柔?)

——这……

(有可能。)

(可是我一向是很温柔的,我本来是很温柔的,只不过是人家不解我的温柔,解不了我的温柔罢了。)

温柔虽然检讨出一个要害来,但关键是找到了,窍门也在握了,但她随即把责任推到那些不解温柔的人身上去。

是以她才能轻轻松松地出去,要多看一会儿的夕阳、桃花、朱小腰。

一阵风掠过。

许多小花折着小腰急坠。

在桃花掩映中,她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一下子,她觉得这人很熟稔。

却又很陌生。

她竟在这一刹那叫不出他的名字。

但这人就像已生生世世、天荒地老、卿卿我我、海枯石烂地依偎相守在一起地一般亲近、自然、分不出彼此。

仿佛:他就是她,她便是他,他是她的,她的是他。

温柔迷惑了一下。

花如雨落。

她一下子分不清天上人间。

直到他笑了。

向她招呼。

他的笑容很可爱,门齿像两块鹅卵石。

她这才省起:

——他不是朱小腰。

——他叫王小石。

——他是小石头!

就在那一阵徐来晚风里,夕阳斜晖再是一亮而黯,花树摆曳,花飘如雨中,他就乍见艳瞥像一朵桃仙花妖乍惊乍喜可俏可丽的那张脸:

啊温柔。

从这一刻起他就再也不能自制,堕入花冢一般温柔如陷似阱的情字里。

桃花运

桃花是不是一种运?

也许她只是一种劫?

为什么蜜运、艳遇总会跟桃花联在一起呢?而不是月桂花、菊花、蔷薇、兰花、七里香、含羞草、金盏花乃至蒲公英、鹧鸪菜呢?

也许是因为她的形与色吧!

桃花开得非常爱情,不但盛,而且密集,更加娇艳,十分热情。真正的激情便是这样一把盛放的。

如果懂得望气,学过密宗,便会知道:当一个人正在恋爱的时候,身上升起的气体是绯红色的,色泽当真十分接近桃色。

当感情性欲如胶似漆、欲仙欲死时亦如是,不过更加深红艳丽些而已。

同样的,相学上有望气之法:当你体外、头上三寸至半尺之地笼罩一种黄气,那便是财运来了;当你头上升起紫色云气,那若不是在宗教情操、灵力修为上有大境界,就是掌有实权的不世人物了;若是灰白青气罩顶,则就百病缠身,不敢恭维了。余此类推。

五色令人迷。颜色会改变运气,运道是有色显现的,是以密宗信徒求财,拜的是黄财神;净土宗信徒求红鸾星动,拜的是桃花仙。

能让人动情、倾心,使自己爱人、被爱,仿佛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所以当有人得知自己有桃花运或正走桃花运,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总是乐开了,好像莫大的福气从天而降的样子;有人甚至压抑不住地眉开眼笑起来,色迷心窍,可见一斑。

这使得许多江湖术士、相师都能抓中要害、投其所好,甘言美辞换来丰厚酬金。

不过,正走桃花运的人很少去想一想:这桃花到底是运还是劫,是福抑是祸?是好或是坏?是色香心动还是意乱情迷?是一生一世还是要钱要命?

话又说回来,真的要面临一场恋爱的时候,还管那么多干啥?有那么多的理智,那么强烈的分析审察,那就不叫爱了。

爱是冲动的。

盲目的。

无私中绽发出大自大私的。

激情的。

美的。

就像:

桃花。

——还有她的颜色。

桃花纷飞而落。

王小石这便瞥见了温柔。

温柔这就望见了王小石。

温柔“哎”的一声用指尖尖尖地指着王小石叫道:

“你也在这儿呀?”

王小石也同时说了一句:

“你也在这儿啊?”

——“你也在这儿呀/啊”,一共是六个字,除了尾声有点音腔不一之外,其余都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温柔说快了半瞬间(本来,以武功论,王小石的反应比温柔快多了,可是,乍见温柔,王小石却比温柔慢了半步回过神来,这许是女子在这方面要优于男人的天性吧),两人同说了一句话,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一惊一疑,一迟一早,像和唱合拍一样,到语音未了落了时,还“呀”、“啊”不同,像一首合奏和鸣曲子的收稍,十分悦耳好听。

两人都笑了。

脸上也映得很有点桃色起来。

王小石负手。

温柔在踢挑地上的落花。

王小石道:“你来这儿……”

温柔道:“看花。”

王小石:“哦……”

温柔挑起了一只眉毛,垂着目,问:“你来又为了什么?”

王小石:“看……树。”

温柔:“哦?”

王小石讪讪然,“今天桃花开得好美。”

温柔抬首,“这夕阳也美。”

王小石低头看落花满地,“所以照得花儿更美了。”

温柔道:“是美。”

王小石道:“很美。”

王小石又负手看这看那。

温柔又用她的脚尖挑地上的落花。

好一会,没有说话。

是没了话说,还是无需语言了?

温柔长睫忽颤了颤,“对不起。”

王小石奇道:“什么?”

温柔鼓起勇气地说:“那天的事,对不起。”

由于温柔是个几乎从不道歉只会撒蛮的女子,所以王小石兀自惊疑未定。

温柔低柔地说:“那天在六龙寺里,平白无故地掴了你一记耳光,对不起。”

王小石这才明白了。温柔忽又嫣然一笑,眼眶里居然有些潮湿,“这样打你一记耳光,你都不闪不躲不还手……你……你对我真好。”

王小石笑了,说:“是你出手太快,我要避还真避不了哪。”

温柔噗嗤地笑了,“你这人,要说谎还真不会圆谎。我要是打得着你,我早就是我爹了——我爹也未必打得着你。”

王小石道:“令尊是‘老字号’里最厉害的高手之一,别人的毒顶多是以‘无色无味’为至高修为,可是,令尊的毒却又回到了‘有色有味’的大境界:也就是说,所闻到的花香、饭香、松香,霉味、酸味、苦味,全都可能是他所放的毒,也就是无味、无处、无物不是毒的地步。他要是向我放毒,我只怕无还手之能呢!”温柔抿嘴笑道:“你在我面前说我爹爹的本领,哪有人比我还清楚的!分明是温门弄斧。”

王小石自嘲地说:“我曾给自己几个做人做事的原则,譬如:务必要有班门弄斧、勇于献丑的勇气,更须得有破釜沉舟、舍我其谁的决心,才能任大事、创新犹。我是凭这才敢厚颜在你面前说你爹的本领通天。”

温柔瞟了他一眼,“你少来卖乖,在我面前给爹吹大气,必定图个什么!说实在的,我爹的施毒本事可大得很,拿这一棵桃树说吧,他要是下毒,这桃花、桃子、桃叶、桃树、桃枝,连同桃根,全成了他的暗器、兵器、武器和毒器,不但让你沾着了便给毒倒了,连望一眼也得挨毒。”

王小石咋舌道:“厉害,厉害!”

温柔正说到自得处,忽又花容一黯,“唉”了一声。

王小石忙问:“什么事呀?”

温柔摇摇首,又用脚尖撩地上的花儿。

王小石追问道:“是不是想起你爹爹来了?”

温柔眼圈儿一红,道:“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曾来过京城,却没来找我。他一定在恼我了。”

王小石马上就说:“原来你还不知道那次令尊入京时的遭遇。他来京是为了探你,可是在入关前给方小侯爷挡驾了。”

温柔惊道:“他……他把爹怎么了?!”

王小石即坚定地道:“他不敢动你爹。那是蔡京派他去,米公公也跟了过去。他们是劝温老前辈回洛阳去,他们就河水不犯井水,各相安无事。‘有桥集团’怕的是温前辈一到,京华武林的势力立即起变动。蔡京那些人是不希望你爹入京,成为群龙之首。他老人家的举足轻重,可见一斑。”

温柔嘴儿一扁,委屈地道:“那人家叫他不入京,他便不入京呀?他都不进来看看我哪!”

王小石道:“他没入京,还不是为了你。方应看和米有桥,一个狡诈一个狠辣,说明了京里局面不容外人搅和,但也硬的软的齐来,他们保证只要你爹不入京,就绝不会动你一根毫毛。你爹顾虑你的安全和为大局着想,而且他也想保住洛阳方面的安定局势,不想太早过度激怒蔡京,加以米、方二人拦道,硬闯不易,他才打消入京之念,回到洛阳。我看他还天天想着你哪,要不然,那一回他也不会打从老远迢迢赶来京城了。”

温柔这才舒了一口气,却又怨道:“这事怎么一直没人与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搔着头皮懵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不知道这事。令尊不是有位好友叫唐一多的吗?”

温柔自豪地道:“蜀中唐门有不少人都跟我爹交好。唐一多、唐一少是有名的‘唐门双绝’,又号称‘川中二熊’,武林中却称之为‘天下两毒’,都是我爹好友。”

王小石点头道:“便是了。蜀中唐门暗器上的毒,得要令尊提供;‘老字号’温家的毒,得要配合‘蜀中唐门’的暗器,才好发放。一个买一个卖,互为合作,配合无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次令尊不便入京,只好转折请了唐一多来京,恰你闹着要跟何小河逛窑子见识去了,没把你给找着,便请托了唐宝牛转告你。”

温柔睁大了杏目,傻憨憨地道:“他?他可啥都没告诉我!”

王小石叹道:“这也难怪他。不久后他和小方遭劫,然后又发生了朱小腰亡故的事,他本来就是个说过便忘、听了就算的汉子,那段时候他若还记起此事,这才怪呢!”

温柔却不甘心地道:“但他还是告诉了你,却没把话转给我。”

王小石忙分说:“唐宝牛一视同仁,连我也没说。我只是一直以为他已告诉你了,不想牵动你挂念你爹,便没再提了。唐一多告诉了唐宝牛后,幸好又告知了他的同门唐七昧,我是从七哥口中得悉此事的。”

温柔这才明白个中分晓,怔怔地看着桃花,花树,花叶。忽而一阵风吹来,漫天花纷纷飞落,像一张张张开了但欲呼无声的嫣红小唇,布得一地都是,王小石和温柔肩上也沾了好些。

花落在衣襟上,不知怎的,温柔心头都温柔了起来。

温柔便是这样幽幽地问了一句:

“小石头,人说桃花运桃花运,你说,桃花要真的有运,她可愿不愿意这到头来仍是落了一地的命运呢?”

她这下是柔声地问,怨楚动人。

王小石是深心地一动。

甚至有点泫然。

那是一种温柔。

那是温柔的温柔。

温柔的温柔比一切温柔更温柔。

那是杀死你的温柔。

一树桃花千朵红

王小石不觉有些痴了。

却忽听温柔说:“我觉得你很像我爸爸。”

王小石这一听,吃了一大惊,这可是好像不像的,像她爸爸不见得是好事耶,忙道:“像你爹爹?”

语气充满不敢置信。

“不就是吗?”温柔款款地道:“我爹平常对我也千依百顺的,我要什么,他都给我;我说什么,他都依我。不过,一旦遇上什么大关节、大原则的时候,他可又板了脸孔、黑了面,说什么也一步不让的了,那时就轮到我来让他从他了。那天在六龙寺,我故意跟那个姓方的奸坏小人逗着玩,却给你一叱,吓得我差点没哭出来。那一刻,我还以为是爹来了,那么的凶!那样的恶!”

王小石这才明白,不禁傻笑了一下,讪讪然道:“你爹凶是为你好,我可是……是我不好,可吓着你了?”

温柔幽幽地问:“你那天为啥要对我那样的凶?”

王小石因为急切,连向来口齿清晰的他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那是因为那方小侯爷……他这人城府很深,得罪不得。我不想你开罪了他。他自称‘方拾青’,原是一种极高的自诩。人对他一生希望之所寄,是不容人嘲笑侮弄的。我怕你拿这个开他的玩笑,会惹祸上身……不,都是我不好,不该叱喝你的,我——”

温柔悠悠地低声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忽然抬眸。

目波一如温柔的星光。

温柔的星光,寂寞的闪亮。

仰脸。

那一张清秀脸蛋写着比桃花更桃花的人面桃花。

残红媚丽,自成对映。

她忽然叫了一声:

“爸爸。”

王小石却几乎没跳了起来:

“什么?”

他大叫:“你叫我做爸爸?!”

温柔笑了。

哧哧地笑。

笑得很狐。

很迷。

也很温柔。

“人家叫父亲做爹,我却爱叫爸爸。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我自小没了妈,我对我喜欢的、可以依赖的人,心里都很想叫一声爸爸。”温柔以迷人的柔情和醉人的温情说,“我现在已叫出来了。”

王小石明白了。

这才明白了。

所以他陶陶然,很伟大、豁达、胸怀坦荡地哼声道:

“你叫吧,你叫,我都受得了。但我不能应你,因这样应了就会对不起你爸。”

温柔听了“嘻”的一笑,忍不住说:“小石头,你真好!”

她禁不住张臂扑了过去,倒在王小石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还仰着头,目光闪着星星的泪影,可怜巴巴地问: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王小石这一下搂个温香满怀,一时艳福从天而降,真是手足无措,只见暮晚里温柔那一截秀颔,那一段自颔口到鬓脚的玉颈,还有那媚得令人震栗的红唇,像聚集了桃神花仙所有的日月精华,成了一朵上下燃烧的烈焰。

王小石看了一眼,便长吸了一口气。

温柔像一只小小鸟儿,拥在他怀里,还微微抖哆着,这是真实的。

这晚风、这桃花、这星夜、这客栈、这情境,也都是真实的。

连这一树千朵红万点绿的桃花,也是真实的。

虽然,因为暮色愈来愈深,一切都逐渐浓稠得化不开、分不清界限边际起来,到后来,所有的轮廓和形貌也成了淡得看不出来了,但这一刻的真情真义,是在的,是真的,是真实存在着的,存在过的。

王小石分明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幸福。

幸福得令他禁不住还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这使得温柔也感觉出来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男子的气息,像是微醉地问了一句:

“嗯?你不开心?”

王小石轻抚她的肩,“不,我是太开心了。”

“开心又叹息?”

“开心才叹气。”

“你真是怪人。”

“哦?”

“我开始认识你,以为你是那种三拳头也打不出一记佛火的家伙,但后来看你,当杀的时候杀,该狠的时候狠,不留情面的时候连余地也不留给自己,才知道小石头还真不怕拳头拳骨哪,当初还真小看了你!”

王小石打趣道:“所以你现在才对我刮目相看?迟了呗!”

温柔一笑,又把脸偎在他怀里轻轻磨擦着,“死爸爸,就贫嘴!”

她忽然又冒出了一句:“你知道我对大白菜是怎么一种感受吗?”

王小石心底一沉,只问:“什么感受?”

“恨。”温柔就在王小石怀里说话,由于声音先窜入衣襟里乱转再传出来,所以语音很有点幽冥、诡奇:

“恨他是一种骄傲。”

王小石听了。

想了。

也就笑了。

他说:“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温柔抬起了头,连同美眸一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等他说话。

王小石用手拧了拧她的玉颊,不忍心逗她,便先说了一个字:

“爱。”

然后他又把话说下去:“爱你是一种失败。”

温柔笑了起来,又用发首在王小石怀里磨擦,像只撒娇的猫。她折腾好一会才静了下来,像下定了决心地说:

“恨他的缘故是因为我骄傲,”她还幽幽地说了下一句,“只有你才是真心爱护我的骄傲,让我骄傲地骄傲下去。”

王小石给她的拧首胳肢得意乱情迷的,但仍在心旌荡摇中轻抚着她发颈,清晰地说:

“我失败的原因是喜欢你,但如果能继续喜欢你我又何尝怕过失败?”

温柔再次静了下来,又抬起了头。

这次,连云鬓、发鬓全都乱了,烦恼纠缠在秀额玉颊上,她眨眨杏目,可爱兮兮地又叫了一句:

“——爸爸——”

还特别拖长了语音。

之后她加了一句:“爱我就得习惯伤心哪!知道不?”

王小石又拥紧了她一些。

她紧紧地拥抱着王小石,像要拥上一生一世,三生三世,七生七世。

又一阵风吹来。

千花无声失足而落。

这剪剪阵风真把天空打扫了个干净,正等夜幕来吞没收拾所余所剩,只留下了树下的乱红满地。

落花无声。

花落满地。

第十九章 不如温柔同眠

花落满地而无声。

暮真近了。

远空有一颗星子亮起。

很大。

很亮。

“好大,好亮,那颗星!”温柔仰着杏靥,眨着星目,问:“那是什么星?”

桃花簇簇在暮深里烘着一处处猩红。

她知道王小石博学,一定懂。

她也想弄通许多道理,知道许多事情。可是,那得要费好大的劲。

她懒。

她享受懒。

她要过得懒洋洋的,但又要刺激激地活着。

于是她懒人自有妙方,需要的时候,她自会找人帮忙,向人求救,到时自然会有人来助她、帮她,使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许多难通难透的难题。

她可不必费心。

也从来都不担心。

所以,她看到星,就问王小石:“那是什么星?”

她知道王小石懂。

因为王小石勤。

而且奋。

——勤只是勤力,奋还得奋发。

王小石的勤,是有目共睹的:

他在未得志前的汉水画舫上,雷纯抚琴,白愁飞高歌,王小石陶然之余,仍不忘在船上读书,还写了几首诗,温柔还记得他写过“且将无奈化为翼,海阔天高任我飞”。就算他当了“金风细雨楼”的三楼主,乃至他不欲与白愁飞争权退回“愁石斋”与“回春堂”替小老百姓医跌打风湿之时,他仍每天苦读不休,从不懈怠。

这只是勤。

温柔还格外留意到他纵在这一路逃亡下来,居然每天总会找时间,埋首苦读,吟哦自得。

有月光时,他借月光。

没月光时,他借星光。

无星无月时,他也双眼透过障障层层的幽暗,努目看书。

问他,他答说:“无光,更好,一举两得,可顺此练习黑中视物的目力!”

他甚至借刀光看书。

不止读书,对于习武,王小石也是一样。

再苦,他也读。

再忙,他也练。

不舍昼夜,不辞苦艰。

别人有问,他说:“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怎觉得苦?每天肚子饿了就得吃饭,每天口渴了就要喝水,谁觉苦了?我脑子空了当然要念书,体魄歇够了自然要运作,哪有苦这回事?享受才是真的嘿!”

这就是奋发了。奋发跟勤力毕竟是不一样的,奋发是不具备任何条件之下依然勤力如故。

——这么奋发的一个人,怎么却似乎不像白愁飞那么雄心勃勃、跃跃欲试?

——这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

温柔不清楚。

也不知道。

她觉得不清楚的事特别美。

例如月色。

朦胧月色掩映,最引人遐想。

就像白愁飞。

——他死前的那一晚,到底有没有对自己起坏心?到底是否有真意?到底是忠的还是奸的?

这都不甚清楚,但回忆起来反而有余味。

暧昧和朦胧虽是一种美,但不是星光。

因为星光太小。

太淡。

——一旦不清晰,就看不到了。

那么微弱的星光,就算那般清坚地照向自己,也像隔了一百万年后的一个微弱的招呼。

(但现在正向她招呼的,仿佛还愈行愈近、愈来愈大的是什么星呢?)

——总该有个名字吧?

所以她问王小石。

王小石却捂着胸口道:“那?那是我心。”

“嗯?”

温柔没听清楚。

王小石这回拿她的手来按住自己胸膛,“我的心。”

“轻佻!”

温柔笑了,还笑着刮了他一下,“你的心不还在这儿吗?怎么又飞到天上去了?”

王小石笑道:“就是因为心在这儿,跟上面的遥遥呼应,所以才那么亮。”

温柔嘻地笑了:“我知道了,你的心要变成三尖八角的了……”

忽然一声惊呼。

原来:

长空有流星划过,斜斜坠落。

绚烂的流星,照得两人脸上一亮,仿佛还热了一热。

“掉到哪里去了?”温柔不依,“你的心!”

王小石傻呼呼地道:“我也不知道。”还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温柔见他傻样子,就笑他说:“你这人!”用手指在他额上一捺,“没心的了。”

王小石只好讪讪然笑道:“有意就好,反正,心已经给你了……”

忽听唆的一声,温柔忙留意倾耳聆听:像有什么连着落花自树上落了下来,还发放着些微儿仿佛不属于桃花的馥香。

听到落地声,温柔就过去捡,像只好玩的小鼬鼠,馋的时候任何声色香味都触动它去觅食似的。

温柔这就离开了王小石的怀抱。

王小石惘然若失。

——啊,余香犹在……

(幸好,这情缘仍可再续。)

——可是,自己刚才何不……

(何不什么?)

——何不亲亲她呢?

(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万古难过的啊!)

——尤其是温柔这么一个活泼的女子,难得这般似水柔静。

(不过,亲一个女子,该怎么亲?如何亲法?)

——想像过多次,但真到这时,又不知从何“下手”?

(想到这点,王小石不觉因紧张、心怯而微颤哆着。)

(“下手”?那太难听了。但不说“下手”,那该用什么字眼?“下嘴”?那更难听,而且也难看得很哩。有人说:人对付他人,用“出手”二字,是太重了,像禽兽。有人说,鹰对付猎物是“出啄”,豹子格杀食物是“出爪”,人对付人用“出手”,与飞禽走兽何异?可是话说回来,不用“出手”,该用什么?打架叫“交手”,打人叫“动手”,对付人叫“出手”,不然叫什么词儿?“动脑”吗?“交尾”么?“出舌”?!)

(也许亲亲温柔的这一桩事儿上用“着手”比“下手”好些吧?)

王小石故意想岔开了去,这一想到歪理上,他才比较不那么紧张,身子自然也不会微抖了。

——看来,做“贼”心虚,这话准没错。

王小石竭力使自己想到正路上去,却见温柔喜滋滋地拾掇一物回来,还摊开小手,给他看。

王小石鼻尖几乎碰到温柔的掌心:“啥呀?”

温柔笑嘻嘻地道:“你的心。”

王小石这才看清,抬头高高兴兴地问:“桃子?”

温柔娇笑着:“你的心又变形了。现在可变成桃花的心了。”

“还好只是桃心,”王小石道,“不是花心。”

说着,也到树下去,在花冢里捡了一颗。

却见温柔咬了一口桃子,粉腮胀卜卜地转鼓了几下,才蹙起秀眉嚷道:

“苦的!你的心。”

王小石笑道:“还涩着呢,桃子落早了。”

他也把手上的桃子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大惊小怪地说:

“我这颗是甜的。”

“真的?”

“还香哪。”

“那我吃一口。”

“你真的要吃吗?”王小石认真地问,“这颗是你的心唷!”

“小石头!”温柔乍红了脸瞠道,“就贫嘴,会逗人!”

王小石忽听这一句,忽觉有点耳熟,但没细想,却已佯作呕吐:“噢噢噢,我说错了,我认了,这心苦的,涩的,臭的……”

温柔跺足叱道:“臭石头!你再说!”

王小石吐舌道:“真话不可以说,假话又说不得,那该说什么话呀?你说!”

忽地,温柔“哎呀”了一声,像一气连中三五十镖的样子。

王小石吓得像挨了一枚石头:

当头!

桃花瘾

温柔一叫,王小石就像当头着了一颗流星石,忙问:

“怎的?!”

温柔气急败坏地道:“不好了。”

王小石更是急切,“什么不好了。”

温柔情切地说:“刚才那一颗流星掠过,你有没有许愿?听说见着了流星在它光芒未消之前许的愿,会很灵的。你可许了愿没?”

王小石这才放了心,“许愿?没。”

温柔却问:“为什么不许愿?”

王小石苦笑道:“我不知道这个……”

温柔嘟起了嘴,忽又满怀希望起来,双手合在颈下胸前,仰首说:“一个许不及,不要紧,待下一个,就来得及许愿了。”

王小石表示了怀疑,温柔鼓着腮执意地说:“我就知道会有下一颗流星的!”

王小石本没怎么放在心上,见温柔如此虔诚,连她的玉颈和秀颔都透露出一种极柔极美极祥和的幽光来,心中不由温柔敬诚了起来,也双掌合十,抬头望天,说:

“是的,总还会有下一颗流星的……”

忽然,这次是两个人都“哎哟”了一声,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黑麻麻的无垠苍穹,怔在那儿。

原来刚才那颗又大又亮的星,竟不见了!

好一会,温柔才期期艾艾地道:“那星……你的心不见了耶!”

王小石也在极目找那颗星,搔着头皮说:“对呀,我看它是躲起来了吧?”

温柔狐疑地道:“……会不会刚才的流星就是它呢?”

王小石偏头想了想,“不会的吧?这么大这么亮的一颗星,也会那么一下子就……那个了吗?”

说到这儿,大概有点顾星自怜,竟感伤了起来了。

温柔却又满怀高兴地说:“不要紧。就算是它也无妨。我爹说:一样东西一万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是毫无意义的。那星在天空十万年百万年,再亮也是寂寞的,只有它爆炸了、焚烧了,那才有火花、有强光、有力量、有意思!我想,流星就是爆炸时飞动的星星吧?那才凄厉那才美!你若是它,才算没白活呢!滚动的石子是不会生苔藓的。”

王小石仍在设法寻找那颗星,听温柔这么说,忍笑道:“你几时学了这大番道理来安慰我?我看它大概一时半刻让密云给遮去了。这会儿天色不稳定,今明恐有雷雨。晚上看不真切,上边一定布满乌云呢!”

温柔见他左张右望,踮足伸脖的,像只猴子,笑着打了他一下,啐道:

“找什么?不如等吧!”

“等?”

“等流星呀。”

“还有流星吗?”

“有的吧?”温柔想了一下,肯定地道:“天空那么大,总容得下三五颗流星吧?有次我在家里,一直等到天亮,我就知道流星还会再现了,果然一夜里就足足等到四枚流星。”

王小石本来想笑她,“你以前可真闲啊!”忽又想到:这妮子而今也一样的闲!同时也为她真诚所感,就不取笑她了。

于是,两人就坐在花树下。

看花飘。

等流星。

——流星啊流星,你怎么不来?

流星不来,春风不吹,三月的柳絮不飞,四月桃花落尽,那时纵有千千星花飞雨在苍穹掠过,可还能照亮这一对恋人眼里恋爱的星星?

元夜却将风倒吹,飞絮流萤复活帏。

流星不来。

流萤却来了。

且各提一盏盏、一点点、一星星、一丁丁小灯笼,无处不在。

星光点点。

在人间。

——在心。

尤其是在情人的心。

他们眼窗里都是星:

点点颤动、霎动,忽高、忽低,有起、有伏,迷人但不炫人的光芒,迷离也迷惑的点缀了整个院子、整个苍穹。

“许愿吧。”王小石用肘触了触温柔的臂。

温柔“噗”地笑了:

“这是流萤,不是流星。”

“都一样,”王小石悠悠地说:“只要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光和热就好。”

“多美。”

温柔赞叹不已:

“在点灯哪。”

她的感怀似愈渐深刻起来,感叹也分外深明了:

“我像它们就好喽——多自由自在呀!”

王小石心忖:她可比它们都自由、都自在呢。

他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却听桃花树上有只老蝉在“知了、知了”个不停。

他听了就笑说:“你才不像它们。”

温柔白了他一眼,“那我像什么?”

王小石说:“像蝉。”

温柔诧然,“什么?”

王小石指着桃树道:“树上那只蝉儿。”

温柔的眼波顿时黯淡了下来,“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像桃花呢。”

王小石有点讶异,“你不是说过你不喜欢像花的吗?”

温柔的语音跟以前大不一样,还略带了点失望与无奈:

“以前是以前。今晚是今晚。今晚我想如花似玉。我想跟桃花一样,我很想过一过桃花瘾。”

王小石怔了一会,好像懂了,又似没懂。

温柔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反问:“你为什么说我像蝉?”

王小石想冲淡她的感伤,故意哈哈一笑,“因为你一天到晚都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知了知了,跟蝉一样。”

温柔一笑,委婉地说:“你是在拐着弯子骂我。”

王小石愣了,“怎么回事?我可弄不懂了。”

温柔眼里闪着两朵幽静清明的萤光:“你不是在嫌我的聒躁,就是讽刺我不懂装懂。”

王小石叫起撞天屈来:“我可——可真的没这个意思!我心里没这个意思!”

温柔扯了扯他,昵声道:“信你了,信你了,你这没心的人。”

然后甜着脸让他看看自己浅笑时的深梨涡儿,“那你原意是什么——要照实说。”

王小石只好坦坦诚诚地“招供”:“长寿。”

“长寿?”

温柔这回可怎么都弄不明白了。

“萤火虫生命比较亮,也比较短,凡是燃烧生光着火的东西的生命都比较短促。”王小石直估直白地说,“蝉会脱壳,叫得通天作响,又会隐色,寿命比较长。”

然后他直直地望着温柔:

“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幸福快活。”

温柔忽然觉得很感动,几乎淌下泪来,哽咽地说:

“……小石头……”

王小石心里乱着,不知该如何去抚慰跟前这泪眼婆娑、温香玉软、呵气若兰、乍嗔乍媚的人儿是好,却觉得首要之务是不能令她伤情、伤怀,是以故意岔到别处去了:

“说实在的,要是你刚才见着流星,能及时许愿,你会许个什么愿?”

这样问了出口,王小石又觉得自己太过冒昧、唐突。

——人家小女孩的心事,凭什么要告诉你啊!

温柔却徐徐地闭上眼睛,双掌合十。

她的眼盖很杏。

睫毛很翘。

她双掌一合,玉肩便略略耸起来了,以致胸脯因肩腋之间的堆挤而拱出来一个优美丰隆的弧型,那颈肩的斜坡便愈显细长匀柔了,在桃花树下,萤光掩映里,竟把最纯真和最诱人的美和媚都合而为一了。

王小石看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动,看得出来她的身材和样貌都美到了极致,王小石竟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能有这种莫大的福份,来拥有这活色生香、可珍可惜的美丽女子。

只听温柔温柔地说:“我给爸爸许了个愿,希望他老人家身体健康,他女儿只是风夜里的流萤,到处乱飞,直至光耗完了就休了,他不要再记罢这只无心不归家的萤火虫儿……”

流萤漫布夜空。

温柔如是说。

王小石强忍心里的感动,却要引走温柔心里泛起的伤感。

所以他说:“哈哈。”

温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似怪他煞风景,“你笑什么?很好笑哩!”

王小石故意地说:“你刚才说那个‘爸爸’,到底是你洛阳城里的爹爹还是我?”

温柔剁了他一下,又跺了跺足:

“死石头,老爱开玩笑!开什么玩笑?人家说认真的!”

她猛地反过来问王小石:“倒是你!要是你刚才对流星许愿,许什么愿?”

王小石见温柔果然已自低落的情绪抽拔出来,他也就开心了起来,心里想哪件就说出来:

“我!我嘛,我?我只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天下太平,身壮力健!”

温柔听了直皱眉,“怎么那么小家子?不太平凡了吗?”

王小石不服气,“平凡?我这可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齐备了呀!”

温柔直摇首,“就是样样齐备,才没意思。那些贪宫污吏出来主事什么祭祀、典章的时候,上香祈祷,祭天拜地,说的还不是这几句话吗?你怎么跟他们一样?”

王小石叫起屈来:“不一样啊!”

温柔就追问下去:“什么不一样?”

王小石愣了愣,急得有些期期艾艾起来,“我……我……我是衷心的呀!因为那几件事儿没一样可以让我独力办到的,我、我、我只好祈告上苍保佑了。”

温柔噗地笑了。

王小石就问:“你笑什么?”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

王小石不明,“你笑我什么?”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傻。”

王小石指着自己鼻子,睁圆着牛大的双目,嘴巴张成‘O’字,‘我——傻——?’温柔这回就说:“小石头呀,你觉不觉得你有点……有点儿那个……”

王小石问:“哪个?”

温柔惋惜地道:“想你有一身好本领,就是太没野心,太没志气了。你连当今宰相也杀过了,京城里第一大帮的第一把交椅也坐过了,就连世上第一有权大奸大恶的蔡元长,也给你一再激怒、胁持,却奈不了你的何!可是,你却老爱混着活,不思长进,为了两个糊涂闹事的朋友,连在京城三分天下的‘金风细雨楼’老大也不干了,却跑去威吓蔡京放人,好吧,这又成了流浪汉了。瞧,就算我们这逃亡,又和尚又尼姑又有个失心丧魂的,还有我这凑热闹的,可连逃亡也逃不出个大起大伏、大惊大险来,却只留在这客店好吃好穿看桃花开桃花落的还不知要等谁来!小石头,你说,你是不是可只欠缺了点志气!”

王小石认真地听。

眼里掠过了一阵黯然。

听完了就说:“谢谢。”

温柔讶道:“谢谢?”

王小石认真地道:“谢谢你的意见呀!”

温柔又杏目圆睁,“我这样诋毁你,你都不做辩解吗?”

王小石笑道:“这哪算诋毁!说的可都是实情。只不过,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我也有大志,我的大志只是:要让我喜欢的人活得好一些,如此而已。当然,这些人中也包括了我自己。我自小想当游侠,不管而今当上了没有,我总有这个自诩。是游侠,不是浪子。浪子与游侠都了无牵挂,但浪子不负责任,游侠却负责到底。我是个当惯游侠懒做官的人。若要牺牲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自由,才换回来一点权、一点名、一点利,我是决不肯干的。要是我自己做一点点牺牲,便能换回来大多数人的幸福和快活,这我又极愿意去尽一份心、尽一份力,却也不怕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温柔微喟道:“但你这样到头来换得什么?我也是你这样儿的人,所以最知道这想法。我天天玩玩儿,闲着没事管闲事。但我是女的,我可以这样没志气。你却不可以,你是男的,小石头,我也是为你好才劝你。”

王小石黯然道:“所以我才真的谢谢你。”

温柔温婉地说:“我知道你有才,人又好,才为你不值。论才,苏师兄、鬼见愁都不及你,但他们成就却比你大。你一向喜欢石头,可是,天下又有几块好石头让你争来着?你若连石头都保不住,却怎么安邦定国,祈求天下太平?”

王小石低下了头,只低声道:“这我有我的看法。”

他见温柔不了解他,心里未免难过,语音也就抑制不住地低落了。

温柔毕竟是女孩儿家,也觑出来了,就省觉自己可能把话说重了,就催说:

“有话你说。”

“没有。”

“有话你就说嘛。”

“说了。”

“你要不说,就不拿我当朋友了?”

“你要听?”

王小石抬头,眼光清而亮。

温柔倒窒了一下,反问:“会不会很长?我最怕听长篇大论的劝世文了。”

王小石忙道:“不长不长。我长话短说。我这就说了:你太瞧得起我了。说英雄、论英雄,我比不上苏师兄的雄才伟略、沉潜高深;我也比不上白二哥的志大才高,飞扬纵横。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也要达到目的的决心,这点志向我可天生就没有。我只是王小石。我的宏愿一直只是要当个快乐的小老百姓,一个开开心心的平民。帮得了人我才出手,否则我宁可让一让、忍一忍。我喜欢石头,但不是喜欢那些特别珍贵的,甚至也不是一定要特别的,只要是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一树一人,我都爱它,爱它的特色。我爱石头,喜欢它就在原先那儿,我并不要去挖它出来、搬回家,然后自个儿占有着它。因此我特别鄙薄当今圣上赵佶和蔡京这一群狐群狗党,为太湖水底一块石头,为泰山巅峰上一棵松树,不惜翻江倒海、翻山越岭,把那块石、那株松生生掘土、挖剖,千里强运,道死无算,才运到皇宫,供他们几个人赏乐。这种事,我听了也觉得恶心,只觉得他们是不恤人、不恤物的家伙,根本不配看花赏石爱美人拥江山。就像这株桃花,多漂亮啊,却要硬生生地把它刨了根,砍了干,移植于宫中,就让他们一人独赏、三五人看,我就最是不能容忍这种自私不仁的人。”

温柔笑望着他。

笑盈盈的。

看得十分欣赏。

笑得十分春风。

笑和看都很桃花。

王小石不禁给她看得有些儿不自在了起来,语音便有些乱了:

“所以,就连逃亡,我也有我的方式,我的看法。”

温柔趋过去,双手轻放在他腿上,幽幽地问:

“你说,怎么个不同法儿?我听。”

王小石心中一荡,道:“我曾在江湖上有个好友,人称‘九现神龙’,他为人侠义,却为亲信所害,万里逃亡,十分凄苦,久经鏖战,终能翻身,他视逃亡为人生之历炼。我则不然。我当逃亡是场游戏。没退哪有进?不走怎会来?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玩输了游戏,就该换一换手气,不妨避上一避,待会儿再来。谁也想胜完再胜,赢了又赢,可是世事岂如人意?凄凄苦苦的逃亡也是逃,高高兴兴的逃亡也是逃。逃亡只是一种转战,失败得起才是英雄。谁说逃亡一定要抱头鼠窜,狼奔豕散的?我当逃亡是你追我逐的玩意儿,我是边走边玩,边逃边游。且将无奈化为翼,天空海阔任我飞。逃亡自不必打锣敲鼓、吆喝唱道的,可也不必垂头丧气,恓恓惶惶。逃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进的背面,也是攻的变奏。我当逃是桃,是花开成熟了才掉地的桃子——没有桃实桃核,哪有今天这棵大桃花树?”

然后他问温柔:“你说是不?”

温柔发出鼾声。

大声的。

故意的。

桃花劫

王小石胳肢弄“醒”了温柔。

温柔怕痒,一面笑一面避一面叫道:“吓死人了吓死人了,那么臭那么长,可听得我把前年五月五龙抬头时候的粽子都得连竹叶白泡的一股脑儿地吐出来了。”

王小石装生气,虎虎地道:“你又要人讲,又不听人讲,你、不、守、信!”

温柔向他挤眉弄眼扮鬼脸,还刮脸羞他,“是你不守信用在先哩。说好不长篇大牍的,结果我听了八个半时辰你才讲到序文,哎呀我的天,有理的都给你说尽了,没理的也早听没气了,谁够你牙尖?论英雄,你是颗石头;要论舌头,你可长过长青松柏哩!”

王小石扬着拳头在温柔面前脸上直晃,“你好夸张呀你。给你口杯子你说有池塘大,我才讲三百句话你说七匹布长!你说大话可不必等流星、火星、天狼星的,反正就你说的没人说!”他用鼻子发出重重的“哼哼嘿”两声,表示忿恨。

他还转脸过去,不看她,看星。

温柔笑得吱吱格格的,乐不可支,拊掌笑说:“好嘢,好嘢,小石头终于给我温女侠一气气翻了壳,露出乌龟尾巴来了。”

王小石还鼓着脸。

温柔这才收敛了些,凑过去,问:“怎么了?生气啦?小气鬼!嗯?”

她过去摇摇他,像摇晃一棵摇钱树似的,“喂,喂,你真的生气啦?”

王小石心里却捂住笑捂得九艰十苦的,直乐得几乎哗啦一声喷出火山熔浆来了。

他才不生气。

他几乎从不对温柔生气。

——便因此,温柔才注重起来,醒觉自己确是失了言。

其实他根本没有生气。

他不在乎别人是否听他的话,他一向都认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话足以说服别人,除非是你说的话正是自己心中所想能悟的道理和事情。

因此他才不会生温柔的气。

他只是逗她。

——让她急一下也好。

她急了。

她真的急了。

她可怜巴巴地说:“小石头,算我说错了话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说着,她竟凑上了唇儿在王小石颊上亲了一下。

“哇哈——”

王小石大笑出声。

——才笑了一声。

他立即煞住,心情极其复杂:

——一方面,陶陶然,只知道一件事:她亲我了,她亲我了,她竟亲了我,天,她亲了我,她亲了我,她亲了我一口,噢,老天,她竟主动亲我,她主动亲我,她亲我了,她亲了我……

(可是,我该怎么回应呢?)

——失恋了十几次的他,对这种男女相悦的事还是少不更事、手足无措的。

在最乐陶陶、活融融的时际,却因为他原先正佯作气愤时苦苦憋住了一窝子笑,在这一泄气的当儿(温柔哀哀认错之时,她一吻他就“崩溃”了),喀啦的一声全“爆炸”了出来:

这可糟了!

——温柔一定以为我是在笑她的了!

——她那么好,还亲了我,我还笑她,我还是人吗?!

王小石不禁痛恨自己!

他正想解释,却见温柔刹那变了脸色,戟指他道:

“你……你……你……”

她气得粉脸发白,却说不出话来。

王小石忙得七嘴嗑着了八舌,所有的口齿全都掉到澜沧江里去了!

“我我我……温柔温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我只是……这个意思,你的意思……意思我明白……但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意思……我是无意,不不不,我是说,我无意但有心,就是对你有那个心心心的……”

说实在的,他也不懂他现在在说什么。

温柔掩着脸,呜呜地抽泣起来。

王小石更慌了手脚。

——死了死了,这回唐突佳人了!

他急得几乎一屈腿就跪了下去,认错叩头,但只晓得手足无措地在那儿,一味地说,断续地道:

“柔儿,柔儿,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只听温柔伤心欲绝地说:

“你,你没诚意……”

“我有的,我有的,我真的有的……”

“你都没有心的。”温柔又抽抽搭搭地呜咽着道。

王小石本也想说:“我有的,我有心的……”旋又想到他的心刚才已变成桃子了,而且还给温柔吃掉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觉得自己确是欺负了她,真是没有心的,悲从中来,只觉放着好好温柔乡不珍惜,却因取笑伤了温柔的心,百感交集,竟也流下两行泪来。

莫说英雄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哭,王小石便收抑不住,哇哇哭个不休,只觉今天明明走的是桃花运,而今却白白坠入了桃花劫去了。

想到锥心处,越觉对不起人,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却把温柔吓呆了。

她忙放下了手,愣住了看王小石哭。

——却见她脸上一点泪光也没有!

王小石哭到正酣时,忽见温柔万分震讶见神遇鬼似地望着自己,他哭到一半,可哭不下去了,问:“你……你没哭吗?”

温柔答:“没呀。”

王小石泪痕还在脸上,“你刚才不是给我气哭了吗?”

温柔眼角开始有笑意,“我逗你的。”

王小石瞪大了虎目(注意:是“泪眼婆娑”的大目),指了指温柔的鼻子,又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子:

“你、逗、我?!”

温柔的嘴角也有了笑纹,“是呀,你假装生气,我佯哭,礼尚往来,那有什么不可以?”

王小石仍怒着虎目(这回是“眼泪汪汪”的大眼),气得一时间耳朵都歪了,只说:“你……你……你——!”

温柔连鼻子都开始皱起来了,“你又来装生气了?”

王小石为之气结,但也放下了心,觉得无限舒畅,这才省起,用衣袖去抹脸上的斑斑泪痕。

温柔的脸上连梨涡都显现了,只关心地问:“你刚才是真哭了?”

王小石点了点头,有点气呼呼地(即是“雨后天晴”的牛眼)瞪了瞪温柔,“嗯。”

温柔连眉也生起花来了,“你为什么哭?”

王小石闷哼一声,不大情愿地答:“因为觉得对不起你、对你不起。”

温柔听了,很感动的样子。

但终于轧拉一声地大笑出来。

她真的憋不住了。

笑呀笑的,吱咯吱咯,像一口气生了十一个蛋后到处去宣扬广告的小母鸡。

她终于笑乐了。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当中气甫复之时,却见王小石睁大了一双牛目虎虎地(也苦苦地)盯(等)着她:

“你笑完了没?”

温柔强忍笑意,捂着腰叫痛不已,只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待她喘过一口气后,就柔声地问王小石:“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喜欢跟你在一起?”

王小石闷闷地、直直地答:“因为我真诚、可爱。”

温柔忽正色、柔声道:“除了真诚、可爱,还有不让一天无惊喜!跟你在一起,天天有新花样,新鲜事儿看不尽。你瞧,我可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会为这点小事哭到像个小婆娘儿那样呢……”

说着,又憋不住夸拉拉地笑了。

笑个不停。

笑得直曲着肚子叫疼。

王小石搔搔头皮,木口木脸,只低声自语:“你又知道我为什么那末喜欢和你在一起吗?”

然后他自己念经念咒似地喃喃地答:“因为你成天都把我吓个半死……”

温柔笑得告一段落,偶听他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说什么,她一撂后发(她可笑得前翻后覆,前仆后合的,连一头秀发都凌乱了,看去更有一种野性的媚),笑道:

“你说什么?在骂我吧?”

王小石哼哼两声,只说:“现在若再有流星掠过,我的愿望可要多加一两样。”

温柔又笑了,笑得只怨王小石使她肚子都笑伤了,边道:

“你大概是多加一样:不许我笑你吧?但愿你许愿许得够快,流星可是稍纵即逝的哦!”

王小石“嘿嘿”地表示他心里自有分数。

其实,他的想法倒是:

如此良夜,如此中庭,如此星(萤)光,如此桃花……多幸福啊。

——人生世途多艰险,自古江湖多波折,要是能拥着这么一个爱笑多娇的人儿,共度此生,温柔同眠,那已是人生至乐的事,也是他在人世至大的祈求了。

不如归去。

温柔同眠。

王小石如斯自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