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打女人的男人

因仰望而受伤的鞋子

打王小石的是温柔。

她故意的。

蓄意伤人是犯罪的——不管在哪个时代,只要有法律的地方,都一样。

可是女人则不一定。

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有时候女人的嗔,是另一种喜;有时候她的怨,是表示了亲;有时候她骂你,可能只是为了关心你:她掴你,说不定就只为了她喜欢你。

女人的嗔怒喜悲,都是说不准的:

她不高兴的时候,可能表现得很忧郁;她悲伤的时候,却笑得比一朵花还灿烂。

那是没办法的事:

男人遇上不开心的事,可以酗酒、赌博、找女人,遇上不喜欢的人,可以饱以老拳、恶言相向,然后又大可一笑泯恩仇。女人呢?难道叫她去打她的男人?

虚饰,本来就是女人的武器,也是一种必要之恶。

一个动辄就把喜怒哀乐都七情上脸的女人,一是特别天真、纯真,二是幼稚、白痴,三是一个不够资格的女人。

女人的喜怒是说一套、做一套的,所以,当邻家的王大娘对敦煌饭店的陈老板说:“你家的囡囡比我家的仔仔聪明、可爱得太多太多了。”——陈老板可千万不要以为王大娘真的想把她仔仔交换你的囡囡。

女人如是,漂亮的女人尤是。

漂亮的女人也是人,伤人杀人也是一样触犯法律的,但漂亮的女人往往却很有办法:

有办法让人为她死为她受苦也毫无怨言!

温柔漂亮,而且很真。

她既天真也纯真,可是,她毕竟在江湖上也闯荡了些岁月了,以这儿口没遮拦、故意挖苦的说法是:

——天真得接近幼稚。

或是:

——不是天真,而是幼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年头,人们竟相表达自己的冷酷、犀利、见解独特,总喜欢把自己不能拥有的、存心排斥的事物冠以恶劣的名义,例如:

——把清脆的、银铃般的语音称作是:“鸡仔声”。

——把有理想的、有志气的年轻人说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把写诗的称作“无病呻吟的人”、把行侠仗义的称为“好勇斗狠、成天只知打打杀杀的人”、把美丽而成功的女人说为:“有老板后台把她包了”,把热衷行善的人当做:“假仁假义伪君子”,把勇于将过去秩序、传统架构重整,补充的人斥为:“离经叛道、欺师灭祖的无耻之徒”……

总之,一切他们所无之美德,见别人有了,他们都会将之曲解、丑化、蹂躏、践踏、讥刺、鄙薄不已。

所以在他们眼里,温柔是“幼稚”的,而不是天真。

可是温柔不管。

她天生就不管这些。

她可不是为他们而活的。

那么,她是为谁而活呢?

她也不知道。

至少,对她而言,目前还缺乏一种“为什么而活”的目标。

不能为了一件什么值得的大事而活下去,心中便没有了依凭。

她很想有。

她至少想有一样:

那便是爱。

爱人的感觉很好。

啊。

被爱的感觉更加好。

她还没这种感觉。

——或者她一早已拥有了,只是她还不知道而已。

人生总是这样,你已拥有了的事物却不一定知道,也不会珍惜,一旦失去了,才发觉已经没有了,悔之不及。

太阳天天普照,你不会感谢,一旦阴雨绵延,你才发觉没了它可真不行;就算养一头驴子,天天替你拉车载货,人只嫌它烦嫌它脏,一旦它病了死了,才发现没它可真才够烦才够脏!

她去寻找这种感觉。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爱却是不好找的事物:

——通常,它不召自来,一找它,它就不来了,甚至还躲起来了。

感情呢?

——它又经不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不找犹可。

一找,温柔可真是烦躁起来:

她怎么没遇到?

谁把爱藏起来?

——像她那么好、那么优秀、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子,居然会没有爱?

没有爱情滋润的女子,还美不美得起来?漂不漂亮得下去?

这可不由得她不急。

一急脾气就更不好了。

这一阵子,她脾气不知怎的,十分浮躁,动辄与人相骂,跟梁阿牛也指鼻子戳额角地骂了三次,本来她不想伤害心情还未完全复原的方恨少,但也禁不住与他冲突了两次,至于平时她就没当是什么人物的罗白乃,更给她奚落、抢白得不复人形,见了她几乎吓得倒头走,连她一向不太敢招惹、予人阴沉不定的唐七昧,她也顶撞了几次。

以前她在家里,心情不好的时候,顶多去拔她家里那只鹦鹉的毛,唬醒睡熟了的狗,把房里砸破的瓶杯碟镜乒乒乓乓的当暗器发出去射鸟掷鱼扔家丁,大不了还把她老爹珍藏的寿山墨注入中庭的甘水泉井里全染成了黑水;就算在“金风细雨楼”的那段日子里,她大小姐一个不高兴,也会追方恨少扯掉他头上方巾(因为她觉得“酸”)、追唐宝牛要咬掉他的耳朵(因为她不喜欢它太“厚”、甚至追王小石扔他石头(谁叫他叫做“小石头”!);可是,这一次,她却不了。

过去,她看一株花只有苞,还没开花,她会想:花开起来的时候一定很美的。

花开的时候,她看了,又想,花开得真美;它开得那么美,已经什么都值得了。

花谢的时候,她看了,也一样开心:花凋了,时候到了,快快凋谢了以便他日再开一次更盛。

花落的时候,她更笑吟吟地等另一次花开。

所以她不喜欢人送花:断掉茎的花是活不长的,不如种在那儿,任它花开花落,这才是美。

就算是一株花却不开花,只有叶子,她也同样高兴,同样为它高兴:

因为光是叶子已这么美了,又何必开花呢!

她只看到花树上只有果子,却看不到花的时候,非但没有感叹,反而想到:因为有果子、种子,不多久,遍山遍地都是花开了。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

天大的事,她总会往好的一边去想。

这样想会令人开心,也能自得其乐。

她看到下雨就想到淋雨的欢快,遇上下雪就用雪球抚脸,就算指尖破了她在欣赏自己挤出来的血好鲜好艳好美,鞋子破了她也觉得露出来的趾头好白好圆好可爱。

那是以前的事。

而今不了。

——为什么不?

而今,她见着花开想到花谢,看到叶茂就想到没有花开的寂寞,她既不顽皮地拔鸡毛、鸭毛、狗毛,也不俏皮地掷人、绊人、作弄人了,她只是烦躁,跟人顶嘴不休。

她是真的心情不好。

现刻的她,遇上雨天她就闻到霉气,看到下雪她就由足心冷到手心,晚上有时梦见自己腿侧淌着鲜血,还淌个不休,仿佛还有个婴儿的哭声;就算垂眸看自己因走千里路而翘起了的鞋尖,她也生起了对自己足尖因仰望而受伤的感慨。

总之,她不开心。

除了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场恋爱之外、她心里还有一个郁结,一个阴影:

她的月事,已逾期半月没来了。

我是不是已有点老

月事没来,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是每个女人的月事都那么准时、准确的。

月事来潮毕竟不是清晨的鸡鸣,就算是鸡啼也有不准的时候。

对温柔而言,这也不算是破题儿第一遭的事。

但她现在却很担心。

为这件事,她十分烦躁,特别担心。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人什么了。

“人”:

系指白愁飞。

“什么了”:

是指——

哎。

这教她怎么说呢!

她甚至想着了也一阵脸热、心跳。

——到底“什么了”?

都是那个晚上。

都是那个害人的晚上。

那个充满了杀伐、情欲的血腥之夜。

那个她特别装扮自己的黄昏之后……

——白愁飞到底有没有“什么”了她呢?

她不知道。

她也不清楚。

那晚,她给制住了穴道,昏迷过去了。

醒来之后,自己是赤条条的,蔡水择浴血身亡,待她知道那是白愁飞干的好事后,白愁飞也死了。

张炭支支吾吾,一直没跟她明说。

她也不好直问。

——她是女儿家,教她怎么问得出口!

可是,她一直疑惧:

那个死大白菜、臭“鬼见愁”,到底有没有把她什么了?!

她自小没了娘,虽然父亲温晚特别疼她,但也解决不了许多十分个人的事:

例如她第一次月事来潮,她摸得一手是血,初还以为自己吃坏肚子了,之后又以为会流血不止,一直哭个不休。

她好害怕。

她甚至去问爹爹自己会不会死。

她父亲也不知如何跟她解说,怎么安慰她,只好搂实了她一直说:

“柔儿不死,柔儿不会死的。就算爹死,柔儿也不会死。就算万一有事,爹愿代柔儿死。”

幸好爹有个女亲信,叫“陈三姑”(人在背后叫她“管家婆”),她一向替温柔“收拾残局”。

那次之后,温柔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女子——而女子和男子毕竟是不一样的。

“三姑”也陆陆续续、断断续续教她很多事,很多女儿家的事。

可是她不喜欢知道。

更不喜欢学。

她根本十分抗拒自己是个女子这事实。

她不明白人为何要分男女。

她希望自己是个男子。

——是个男人有多好!

可以这儿去、那儿去!

可以不怕给男子占便宜!

可以跟父亲一样,就算没了夫人,也有百数十个红颜知己!

可以不必学女红、烹饪、什么三从四德、家头细务!

可以不必生孩子!

可以免去怀孕之苦!

——对了,怀孕。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时,三姑是要跟她细诉的。

但她一听就抗拒。

她一听就说:“讨厌死了。”

然后就是双手掩住耳朵,一迭声地说:“下流!下流!我不听我不听……”

“管家婆”三姑很好心,委婉曲折地告诉她细节,她却眨着眼睛两手拧着三姑胖嘟嘟的双颊,认真地问:

“你说,你是不是跟我爹爹有这个那个的,才那么熟悉这些那些……”

气得三姑脸上陡变了色。

转身就走。

以后,三姑就不跟她提这个了。

那一次,她想起来,还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她终于唬住了陈三姑了!

那时候,她还小。

到她长大了,想知道时,却不知找谁问是好。

她没有娘。

——她找谁问?

问人,她脸皮薄,怕人笑。

所以,那桩得意事儿,她是越想越悔,越想越不是滋味;殊不知人生里的得意事,所带予人的,到头来,总是懊恼大于欢乐的。

所以,她迄今仍不知道:一男一女,怎么个什么法、会怀孕、会成夫妻、会生孩子。

——是嘴巴对嘴巴?鼻子对鼻子?那儿对这儿?这里对那里?……孩子却是从哪来的呢?

因此,她也不知道,白愁飞有没有什么了她?她会不会珠胎暗结?

听张炭的语气,好像那只死阿飞还没有玷污了她的清白,可是,要是她还没有失身,为何又月事停来?

她的月事没来,虽不是首次,有时也曾发生过,但怎么偏生在这要命时节?要害关头?而且这次还迟了这么许久!要是真有了那死鬼白无常的孩子,那自己该怎么办?

她可还要浪迹江湖,要打天下、当女侠的呀!

可惜,那只死黑炭头却不在。

她找不到现场的人来问个清楚。

她只想找个人来问问,就算不是在现场的人也无妨。

她闷。

躁。

郁!

幸好,这逃亡的行列中,还有一个女子:何小河!

何小河一直有留意温柔在逃亡过程中从好玩、好奇到躁郁、愠憎的情绪。

她毕竟是“过来人”。

她也曾是在“孔雀楼”里号称为“老天爷”的名妓。

她发现温柔两腮浮肿、动辄发火、眼圈又黑又大,而且常有作闷欲吐的现象,她就留了心。

许是因为她关心温柔,或是因大家已囚在一条逃亡的船上,也都是女儿身,她诚不欲温柔一直跟自己过不去、折磨自己,所以,她设法去了解是怎么一回事,然后试图去开解她。

——只有先了解了,才能开解。

要了解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因为人无论多需要人的了解,但仍一定防卫自己,不让人了解。

——有时候,解不了,还把原来的结结成了死结。

一旦成了死结,就不好解了。

你呢?

你心里有没有结?让不让人解?可不可以让人了解?

——谁的心中无结?

谁不希望有人了解?

到底几时才可以了结?

除了何小河,同行中至少还有一个人,很想去解温柔的心结。

可是他不方便。

因为他是男子。

——一个男子,如果硬要去解女子心中的结,有时候,反而不如去解她裤头上的结来得容易。

他无奈。

他只能关心。

也只能逗温柔开心。

——可是最近温柔总开心不起来。

他当然就是“鸳鸯蝴蝶派”的罗白乃。

问候一个人,用嘴巴。

看一个人,用眼睛。

爱一个人,用心。

罗白乃对温柔可是眼耳鼻舌身意心都用了,就连触觉、灵感、元神也不闲着。

不过,就算他再用心,也无法像何小河那么方便。

大家都是女儿身,要说便说,要问便问。

何小河知道(至少感觉得出来)温柔很毛躁,所以她跟温柔谈话的方式也很特别,进入的角度诡异,看似直截了当,但又出语堪称古怪。

她第一句就问:

“我是不是看来已有点老?”

别的话,温柔也还真可以不答。

可是这一句则不。

一下子,何小河变成了一个需要她安慰的人——至少,处境比她还不如的人。

所以,侠气的温柔使她油然生起要慰藉这位同舟共济的姊妹之心。

因此,她说:“你老?那这儿没有年轻人了。”

就这样,两人就展开了话题。

人,一旦有了对话,就会相互了解,心里的结,就有可解之机。

我的心情不好

“我说的是心,心老,不是人。”何小河笑说下去,“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温柔大奇。

“羡慕你永远天真、活泼、快乐,”何小河善意地说,“这样的人,情怀永远不老。”

温柔眸子亮了。

像点燃了两盏灯——可是亮不多久,又黯淡了下去。

“我的心情也不好……”温柔长睫毛垂下了、剪动着许多彩梦的遗痕。

“为什么不好?”

“我……”温柔欲言又止,“也没什么。”

何小河用眼角瞄着温柔把她自己的衫裾搡了又揉,揉了又搡,她心中意会了几件事:

一、在这本来快活不知时日过的小姑娘身上心里,只怕确是发生了些事。

二、这些事对别人是否重要,不得而知,但对温柔而言必然十分要紧。

三、事情若对温柔很要紧,就一定会影响这大姑娘的心情,一旦这位大小姐脾气欠佳,同行的人都一定会受影响。

四、所以,她要对温柔“究竟有什么心事?”要弄清楚。

五、如果要搞清楚温柔到底有什么心事,只怕得要费些周章。

所以她没问只说:“心情不好也没啥大不了的。谁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常常情绪坏,心情不好。可是王小石教了三个方法,倒蛮管用的,我试过了,倒真可解一时之烦忧。”

“那颗小石头总是理论多多!”温柔啐道,“他有什么好办法?”

何小河说:“第一个:他认为快乐和悲伤只是自己的想法,而想法是可以由自己控制的。假如现在你很悲伤,只要你不要去想那件悲伤的事,改而去想你一件觉得很快乐的事,你自然就会快乐,不会悲伤。所以他说:人要自寻快乐,不寻烦恼。做人要多想开心的事,少拿忧伤来折磨自己。”

她捣过去跟温柔悄声说:“假如,你家死了一只猫,你很怀念它,那不如去多爱惜家里另一只狗。”

温柔仍在苦恼,“可是,如果我看到那只狗,一定会更怀念我的猫了。”

何小河莞尔道:“不过,要是你忘不了,他还有别种方法,你不妨把困难、麻烦、挫折、乃至生离死别,全往好里想,那就自能开解了。”

“什么?”温柔一听就不服气,“那有这般一厢情愿的事!困难就是困难,挫折就是挫折,麻烦死了,还当好事!”

“他就是这么说:不经困难艰苦,哪能成就大事?不妨当挫折、难题是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如此方能磨炼出一个人的魄力心志。挫折愈大,日后成功的机会越大;阻力愈大,日后的成就更高。他是这个意思:没有挫折,就没有成功;越多挫折,只要你不屈不挠,就越有机会成功。你只要换一个态度和心境去看同一件事,自然有不同的看法。”

温柔咕哝着说,“我可不要什么成不成功的。就算他说得对,那么,就算生离死别这等人间惨事,也可以说忘就忘,要抛开便抛开的吗?”

何小河笑说:“王小石的意思是:生离所产生的思念,反而是使日后相聚更欢悦;至于死别,如果把它当做一种:‘不必再在人生里受苦受难受折磨了’,也算是好事吧!王小石自己也笑说:他只是想到,未必也能做到。”

温柔倒是听出了兴味儿,反问道:“还有一种法儿呢?”

何小河顺水推舟,说了下去,“他说:人之所以会沉沦,是因为他要沉沦;人之所以会堕落,是他自己要堕落……”

温柔一听便不入耳:“胡说!哪有人希望自己沉沦堕落的!”

何小河开释道:“我初时也大不同意,但王小石的看法是:除了天灾人祸、完全无法挣扎、反抗的命运因素之外,大部分人的失败、变坏,都是自找的。也许他是耽于享乐,也许他是野心勃勃,也或许是因为做错了事,自己无法赎罪,所以一错再错,索性沉沦下去,成了大奸大坏之徒。而人的行为受心思、习性所影响。也就是说,如果你常常告诉自己:我很开心,我很愉快,我是个善良的人,然后天天欢笑,日日行善,时时帮人,那么,你所作所为,自然就使你变成一个真正快乐、良善的好人。”

温柔瞠目道:“他是说:只要自己以为自己开心快乐,就会得到快乐开心?”

何小河舒了一口气,说:“对,这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完全一样。”

温柔咋舌道:“小石头实在……实在太天真了。这么说,世上有谁不希望自己欢乐的?那世间再没苦命人了!”

何小河道:“话不是那么说。世上确有不少人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的。尽管失败的事只是人生里的一成不到,但他们可以为这一成不如意事而忧忧伤伤的过完了他们的一生。”

温柔禁不住说:“平常的事,可以改变、调整一下心境便应付过去了,可是,要是身体受了伤,你能不想它去想别的它就不痛吗?如果你给人斫断了一条腿,你能张口笑笑就可以健步如飞吗!小石头,真是石头脑袋,异想天开,结果想崩了头!”

何小河噗地一笑,说:“王塔主聪明一世,谁见过他都佩服他年纪虽轻,但料事如神,想法眼光过人深远,但在你的嘴里,他好像成了大笨瓜蛋!”

她口里说着,耳里听温柔说那番话,眼里见温柔情急气急,心里已有了分数,敢情八成问题就出在这小妮子的身体上。

——话,算是开始契题了。

可是仍然急不得。

何小河在青楼里待久了,知道什么事是最急可是急不得的,她可不是个很有耐心的女子,但却是个很知道什么时候非得要耐心不可的女人。

温柔仍在咕噜:“本来就是嘛,天下最笨小石头——我一早就说过了。”

“对,”何小河一句顺水推舟就过了去:“要不然,他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事。”

温柔啊了一声,用一双凤目盯着何小河,“他知道我什么事?”

何小河索性来一记投石问路,外加开门见山,“你身体上的事啊!”

温柔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何小河知已一语中的,即道:“我怎么不知道!”

却不料温柔嘴儿一扁,眼一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连你都看得出来了!连你都这样说了!那是真的了!那是真的了!”

何小河没想到会那么严重,温柔这一哭,她倒慌了手脚,忙揽着她劝慰道:

“你别哭,你别哭,有什么事好商量,有商量……”

温柔一面把口水、鼻涕,全擤到何小河衫上、袖上,一面抽抽搭搭地说:

“……这种事,这么羞家,还有什么好商量、可以商量的!这下我是死定的了!”

何小河狐疑地道:“你莫不是……是王小石欺侮了你?!”

温柔挺身坐起,一把推开了她,抹掉泪痕,微嗔戟指道:

“哦……原来你并不清楚!”

给你看的温柔

清楚什么?

——何小河这下可真的有点迷糊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妹子,”何小河只好委委婉婉地问:“不妨告诉我,让这做姊姊的跟你拿主意。”

“没什么……”温柔有点忸怩地道,“……我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

欲言又止。

嘿。

仍是急不得。

——刚才自己一急,就泄了底,事儿又得兜圈子了。

“好,好。”何小河笑道:“你不说,也无妨,咱们就只聊聊……”

她心里也有了盘算:事情一定跟温柔的身体健康有关,但又耻于向人言的,嗯,莫非……

她马上转了语锋,抓住了一个话题,“姊姊我是过来人,男人哪,都是坏东西,妹妹你千万不要给坏人欺负了的好。”

温柔那又长又黑又翘的眼睫颤了颤,何小河心里也震了震。

“何姐,我……我想问你……”

“你问,我知无不答。”何小河轻柔地拍拍她的手背,“姊姊我身世飘零,别的阅历不算如何,但男人的风风火火,我懂得比江湖上的风风浪浪还多。”

——你问吧!

——这时候问出口的话,当然是症结所在。

——你只要伸出手腕,给我把脉,大夫就会知道你病灶在哪里。

——只要你问,我就知道你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温柔果然问了。

看来,她是鼓起勇气问的。

“何姊,男人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

语音比蚊子还小。

听来,温柔的勇气也太有头威而无尾阵了。

“这样好了,”何小河清而亮的眼儿一转,双手捏住温柔的手儿笑说,“姊姊告诉你一些在楼子里那些坏男人的事儿,你就当笑话听,好不好?”

温柔迷惑地道:“……楼子里的……坏男人?”

何小河哈哈一笑道:“当然不是我们‘金风细雨楼’里的,而是我以前耽在那儿候客混世的留香园、潇湘阁、如意馆的孔雀楼!”

这会儿温柔倒是生起了兴趣,“对了,我一直都很想问你,那么下流的地方,你还待在那儿做什么?”

何小河脸色一沉。

温柔这才意会,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也没有看不起的意思……我……我只是……只是不明白,所以,就好奇地问一问……而已……”

何小河的脸色这才稍微舒缓,只改用一种平淡的语气无奈地说:

“都是为了生活呀,妹子。”

“生活?”

温柔这可听不懂了。

——为了生活,怎么要委身入青楼烟花之地?

何小河见她样子,知她并不明白,便说:“你跟我是不一样的人。我们原在两个不同的世间。你不必担心的,我全要担心。例如:你从不必担忧柴、米、油、盐、酱、醋、茶,我得全要忧虑,自食其力。一日不作,一日无食。你不一样。你饿时饭到,渴时水至,有求必应,无所事事。你天生不必担忧这个,你姊姊我可没这个福气。”

温柔扁着嘴儿委委屈屈地说:“可是,我可宁愿像你们那样……你们有的,我都没有。”

何小河即用手轻掩她的唇,殊声道:“别这么说,小心折了自家的福!你天生就像含着金钥匙出世,无忧无虑。你什么都有了,所以反而不珍惜这一种福气,所以你才离家出走,所以你才会这不喜欢、那不满意。”

温柔仍不开心、不愉悦地说:“可是我宁愿像你们哪。”

“像我们有什么好?”

“至少,可以……”温柔扁了扁头,终于找到了核心的字眼,“比较像在做一个人。”

何小河长吁了一口气,轻拍了拍温柔的柔膊:

“这也对的。我们没你这身娇玉贵,是以可以到滚滚尘世中翻翻滚滚,七情六欲、悲喜苦乐,无一不尝,无一不悉,也算没白来这一遭,白活这一趟。”

温柔扁着嘴说:“对嘛……我就是觉得你们活得有声有色,有血有泪,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跑了出来,跟我们这些当流氓地痞的混在一道,对吧?”

说着,何小河笑了起来。

温柔也笑了起来。

她一笑,酒窝深深,两个腮帮子胀绷绷,粉致致,一下子好像整个寺院都为她那一笑惊艳得菩提也变作烦恼、烦恼亦尽成了菩提来了。

何小河禁不住用手指去拧了拧温柔那胀绷绷的腮帮子,调笑道:

“好可爱呀,你!别教人给吃了你这对弹手包子!我心疼。”

温柔一听,乍红了脸。

何小河看在眼里,也觉怜惜:她想起自己脸红的日子,已不知失落到什么时候了,不禁很有些感慨。

温柔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忸捏地说:“何姊,那你在那儿那么久,对男人,岂不是……很那个了?”

何小河眉尖一挑:“很什么哇?”

温柔低首道:“那个哪!”

何小河仍是不明:“那个?什么那个?哪一个?”

温柔蚊子似的小声:“那个……”终于鼓起了勇气:

“你对男人,一定很通晓了吧?”

“哦——通晓?”何小河失笑了起来:这小妮子,敢情是想多知道异性的一些事,偏又脸皮子薄,不好问。“在那样龙蛇混杂的地方,姊姊我自然多少都了解一些的了。你要不要听?”

“要呢。”

温柔仍蚊声蚊气地答。

她真是难得如此温柔。

“你不怕听污了耳朵?”

温柔好可爱地捂住双耳,抬头笑靥可可的,笑得皱起了鼻子地说:

“我不怕。不好听的,我会洗耳。”

何小河也忍俊不禁,轻抚温柔耳鬓些微的乱发,怜惜地道:

“真是我见犹怜的温柔。”

“什么温柔,那是给姊姊你看的温柔。”温柔不甘雌伏地说,“对别人,尤其坏男人,我可凶得紧了。”

“这个姊姊倒素仰了。”何小河也展颜笑道,“姊姊倒谢谢你那特别给我看的温柔——别人,可不一定有这个福气哪——这叫最难消受美人恩吧!”

温柔眄向何小河,见她明眸皓齿,笑时嘴角弯弯地向上翘,忽然联想起中秋吃的菱角,不由得痴痴地道:

“何姊,你笑得也真好看。”

何小河怔了一怔,似没想到温柔也会赞她好看,随之幽幽一叹:

“你少逗姊姊开心了。姊姊别的没什么学得,就这笑讲究行头。别忘了,姊姊我可是卖笑的哩。”

温柔倒好生好笑:“笑也讲究?不是要笑就笑吗!笑也可卖?多少钱一斤?”

“一个人能想笑就笑、要哭便哭,已是一种幸福,你以为一般人有这般惬意、快意吗!有些地方,你想不强笑都不可以;有时候,你连一滴泪都不可流。我们是笑给人看也哭给人看的女子,哪像你!”

温柔只眨着眯眯眼,听得入神,竟似无限向往。她一向爱笑便笑,想哭就哭,却反而向往哭笑不得的情景。

何小河见她如此稚气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又笑着叹了一口气,拂了拂她额前的刘海,当做是讲故事给小孩儿听:

“我们笑,是笑给男人看的,目的是让他们销魂,而女人的笑是勾他们的魂的幡子。怎么勾他们的魂呢?这就要讲行头了。”

温柔催促道:“对呀,对呀,怎么笑、怎样笑才可以勾男人的魂嘛?”她扯着何小河的衣袖一阵乱摇。

何小河笑着甩开了她,啐道:“你看!心急得你!赶着去勾男人吗!”

却眼见温柔又讪讪然地嘟起了嘴,忙接道,“这勾人魂么,法门可多得很。男人看女人,可跟我们看的不同。他们要的是色授魂销,你就得笑个销一销他们的魂。”

“怎么个销魂法?”温柔睁大了眼睛,“笑可不就只是笑吗?”

“不。你要笑得十分艳丽,让他们想入非非,但不能失诸于轻浮。一旦轻了浮了,那就贱了。贱了就不值钱了。男人就是这样贱。你要冷若冰霜,也有的反而性起,千方百计地硬要你对他破嗔为笑不可。那是他们犯贱。不犯贱的也贱。他们就爱你笑,管你真笑假笑虚伪笑,他们也不管你笑是不是只为他们的钱。你要笑得让他们以为你傻乎乎、情痴痴的,他们就会傻乎乎、情痴痴地甘心抵命为你掏空了钱囊银包。你可以笑得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甚至可笑得似笑非笑,艳若桃李,但千万不要笑得太冷太傲。”

说到这里,何小河忽顿了一顿,在身后院落间冬时加炭火保暖的炕穴里瞄了眼。

温柔正听得津津有味,但也刚刚听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笑得高傲?”

“因为傲了男人就会怕。他们一旦自卑起来,那就无可药救了。越自卑的男人,越充自大得可恶可厌!他们一旦觉得匹配你不起,就会宁愿找些让他们大发雄风,也不找让他自形秽陋的。那你只好坐冷板凳了。男人就是那样的鬼东西!”何小河悻悻骂道,“你要知道,上我们那儿的男人,都没啥好东西,五花八门,黑白二道,飞禽走兽,无奇不有!”

温柔忍不住又问:“五花八门?其实是什么花?什么门呀?”

何小河呆了一呆:“你不懂?”

温柔用白生生的贝齿轻咬下唇。

何小河见她可怜兮兮的,笑了:“哎呀,这也没啥的。其实人人都说的话儿,大都人人不懂。所谓五花八门,是古代兵法中的‘五花阵’和‘八门阵’,也是各行各业的一种比喻。五花是:金菊花,比喻卖茶的女子。大棉花,喻上街为人治病的郎中。水仙花,所谓酒楼上的歌女。火棘花:即是玩杂耍的技人。土牛花:暗指一些挑夫、轿夫。八门就是:一门中,是些算命占卦的。二门皮,卖草药的。三门彩,变戏法的。四门挂,江湖卖艺的。五门团:说书评弹的。六门手,街头卖唱的。七门调:搭蓬扎纸的。八门聊:高台唱戏的。这叫五花八门。”

温柔喃喃重复了一遍,听得甚是用心:“我到今天才知道什么是五花八门——那么说,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人你都能一一见到,岂不是很好玩啰?”

何小河一听,为之气结:“你当我在青楼沦落为妓,是好玩的事儿哪?”

话说到这儿,回心一想,倒也是的。若换个看法,不那么个清高自洁的话,当青楼艺妓,也有它好玩的一面——它不正是供人玩乐、狎戏的所在吗?妓女正是受人狎玩的灵魂人物。只不过,只在乎自己是不是甘心供人玩乐?既已受人淫乐,是不是能看得开去、调过来反而当是狎弄客人而已!

也许这般想法,对已身在风尘不能自拔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开脱之法。

只听温柔幽幽地道:“我知道她们苦。但大多数人只鄙视她们贱,却不去明白她们为什么会贱?为什么会苦?只不过,青楼女子,总比我知道多些事儿……”

何小河一笑道:“那些事,你不知道也罢。”

温柔却道:“但有些事,我是不可不知的。”

何小河奇道:“例如?”

温柔又蚊子一般地说:“男女的事……我都弄不清楚……”

何小河哈哈一笑,“这事好说。这世上啥男人都有,外强中干的有,银样蜡枪头的有,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偷听女人说话的也有!”

她双眉一扬,手已探入襟内,叱道:“再不滚出来,我就要你死在那儿!”

逢人都叫大哥

却听暖炕里一人慌忙喊道:“别动手,是罗英雄我,有话好说。”

接着,冒出头来的,是一双骨溜溜的眼睛,既长得眉精眼企,但也嬉皮笑脸的样子。

温柔一见,叫道:“罗白乃,又是你!你不是蹲在草丛里,就是窝在炕里,老是偷听人说话!”

何小河冷哼一声道,“我跟鼠摸狗窃,忒没啥话可说的。”

罗白乃道:“我不是偷听,我只是没塞住耳朵而已。世上看的、听的,都不由己,给你什么便得看什么、听什么。难道你现在偷了冬天的冷、春天的风不成?没办法。是冬天就得过冬,是春天就有春风。”

“什么冬天春天!”何小河鄙夷地斥道,“你不是偷听,窝在暖炕干啥!偷听又不认,是男子汉吗!”

罗白乃分辩道:“我在暖炕,当然是取暖呀!那炭火刚刚给取走了,余暖还在,我窝在那儿好暖暖身子。”

“暖身?”何小河嗤道,“我看你病得不轻哩,这冬天都未尝冷过!”

“你不冷,我可冷!我最怕冷。”罗白乃说来还洋洋得意,“冬天最好做的三件事,一是吃饭,二是睡觉,三是揽着……”忽像吞了一只带壳的鸡蛋一样,说不下去了。

温柔问:“揽着什么?”

罗白乃呆住了,好一会才道:“没有什么。”

越是没听着的,温柔越是想知道:“什么嘛?怎么说着便没了下文!你真讨人厌!”

罗白乃仍呆在那儿,他一向耍嘴皮子的急才不知哪儿去了。

何小河劝温柔,“那是下流话,不要听,听了要洗耳。”

温柔幽幽怨怨地跟何小河说,“我都说了,你比我懂得多。男人没说的你都听到了,怎么就我没听到。”

罗白乃禁不住说:“你人好,所以听不懂。”

何小河嗔道:“小兔崽子!拐着弯儿骂起老姊姊来了!”

罗白乃吐了吐舌头,“我哪敢!何况,姊姊你也不老!看来还比我罗英雄年轻呢!”

何小河嘿声道:“你罗少侠今年贵庚?”

罗白乃挺了挺瘦小的胸膊道:“不多不少,双十年华,风华正茂!”

何小河“啐”了一声:“你算老几?在我面前认小认老?!吃什么老娘的豆腐!你还是回家抱娃娃取暖吧!冬天来了,春天还远着呢!”

罗白乃听了倒很认真地道:“我倒不是这么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才是我的想法。”

何小河跟他可没几句好话:“我看你还是改一改吧!对你而言,应该是:冬天来了,下个冬天还会远吗?这才对。”

罗白乃叹道:“你这样想,就开心不起来了。”

温柔却说:“我看都不对。”

罗白乃、何小河一齐望向温柔。

温柔坦坦荡荡地说,“我都不知道有冬天来过——不是一直都是春天吗?”

两人一时为之语塞。

何小河哼哼嘿嘿地说:“冬天春天,那是天的事,但谁要是再在我们聊天时偷听,下回见着,我宰了他。”

罗白乃笑着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刚好……”

何小河冷然道:“故不故意,下场都一样;人品都一样卑下!”

罗白乃赔笑道:“姑奶奶,话可说重了,我要是没听着,可走宝了,姑奶奶说的那段话,可让我得益不浅呢!我真能有幸恭聆下去呢!”

何小河寒着脸道,“少捧人卖乖!本姑娘可不喜欢嬉皮笑脸的男人!”

罗白乃四顾左右而道:“嬉皮笑脸?谁?我?你别错看我笑容满脸,我可是笑颜苦心人哪!”

何小河冷峻地道:“你还苦命哪!不过那可是你家的事。你别再偷听我们女儿家聊天。”

罗白乃委屈地道,“可是你们的话好听呀——”

何小河没好气地叱道:“好听也没你的份!梁阿牛、唐七昧、还有这‘六龙寺’的大师们都在忙着,你却窝着偷听,穷着蘑菇些啥呀!”

这次罗白乃居然也反言相讥,“他们忙着,你们也还不是在这儿咕哝老半天呢!”

这次到温柔没好气,说话了:“萝卜,你是女人不?”

温柔一开口,罗白乃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

温柔道:“既知不是,可知女人有很多事可做,但男人却做不得的。”

罗白乃乖乖地答:“知道。”但补充了一句,“有许多事,男的可做女的却做不得。”

温柔这回很讲理,“你知道就好。谈天说地,东家长西家短南北两家不长也不短,这话题就是我们的正事,却不关你的事。知不知道?”

罗白乃毕恭毕敬地答:“知道。”

温柔点点头,吩咐里带点恫吓,“知道就好。大方那儿正要人替他找柚子叶呢!你闲着没事,少来听我们的,多去帮他们的。”

罗白乃恭恭敬敬地答:“是。方大哥人好又有学问,用得着我处,我一定尽力。”

温柔一怔,喃喃道:“方恨少有学问?这倒第一次听到。”

何小河也催促地道:“快走吧。唐七昧火气大,可不好惹,你躲懒让他知道了,当心钉你一屁股铁蒺藜!”

罗白乃一耸肩,道:“才不会呢!唐大哥对我识英雄者重英雄,惺惺相惜得很哩!”

“惺惺相惜?猩猩才两惜!你们两号大猩猩!”温柔噗嗤一笑,然后有点忧心地道,“唐宝牛那儿,要多看着点……他这几天,神志恍惚,不大对劲呢!”

罗白乃一拍胸膛,“唐巨侠大哥那儿,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保护他的。”

“你保护他?”何小河讥诮地道,“难怪梁阿牛说:要是唐宝牛未闹得个这失魂落魄,跟你倒是大的小的一对儿。”

“一对儿?梁大哥可真风趣!”罗白乃眼睛骨溜溜一转,溜了温柔一眼,“我跟男的可没兴味作对儿哪!”

“这又大哥,那又大哥的!”何小河又来啐他,“你可是逢人都叫大哥!”

罗白乃脸上毫无惭色,“那也没办法,为生活嘛!我派人丁单薄,背无靠山,当然要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钱有面,自然天下去得了!”

何小河嘿然道:“天下去得?你这回若不是跟王塔主走,只怕早栽在不知哪条路上了。”

“王小石?我跟他?门都没有!”罗白乃忽然抗议起来,语音慷慨:“我今天能顶天立地地活着,完全是幸赖温姑娘女侠姑奶奶及时在刑场搭救,关小石头什么事!”

何小河这倒奇了:“哈!你逢人都叫大哥,偏是最该叫的不叫,你也真逗趣呀!”

“我不服他,”罗白乃鼓着腮,“所以不叫。”

何小河偏首“研究”、“审视”着他:“服才叫?他不值得你服?”

罗白乃毅然摇首:“不服。”

何小河试探道:“一声也不叫?”

罗白乃坚决道:“不叫。”

何小河道:“真的不叫?”

罗白乃道:“不。”

何小河忽而一笑,“叫啦,不叫,信不信我掴你耳光,赏你嘴巴子?”

罗白乃退了一步,目中已有惧色,但还是说:“不叫。”

但忽然涎着脸道:“这样吧,如果你一定要我叫,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只是有个条件……”

何小河本来就没意思要强迫罗白乃叫王小石为“大哥”——反正,叫不叫“大哥”,既不关她事,也不见得王小石会在乎——她只是对罗白乃偏不肯叫王小石为“大哥”甚觉好奇而已。

所以她问:“什么?条件?什么条件?”

罗白乃笑嘻嘻地道:“如果,你肯给我二十文一次,我叫十次八次都无所谓……”

何小河笑骂道:“去你的狗屎垃圾!你叫不叫,关我屁事,我干啥要给你银子?”

罗白乃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退求其次地说,“好,好,不要你付钱也行,只要……”

何小河凑过去问:“只要什么?”

罗白乃倒吸了一口凉气,欲言又止。

何小河反而更生兴味,“怎么不说?”

罗白乃吞吞吐吐:“我怕不好说。”

这回连温柔也趋了过来:“有什么不好说的?”

罗白乃仍在犹豫:“我说了,怕你们见怪。”

“哦,不。”温柔、何小河都异口同声保证:“我们绝不会见怪的。”

“你们不会打我?”

“打你?当然不。我们都是温柔女子,才不会打人。”

“绝对不打。你只要坦坦白白乖乖地说,我保证我们都不打你。”

“好,我说了——”

罗白乃舔舔干唇:“我叫王小石做王大哥也可以,只要叫一声,温女侠姑娘就让我亲一下……”

话没说完。

也说不下去。

温柔、何小河一齐动手。

打人。

罗白乃掉头就走。

两位女侠边打边骂:

“混帐东西!丧心病狂!”

“这都说得出口,我杀!”

罗白乃走死不要命,抱头鼠窜之余,边大叫道:

“哇,我早就知道,女人是不守信约的东西,你们说不打又打——”

“哗呀,你们这两个打男人的女人!”

他尖叫并不碍他逃跑的速度。

“逃?!”温柔意犹未足,恨恨地道,“逃慢一点,让你知道杀男人的女人的厉害!”

却听罗白乃跑得个没鞋挽屐走,却仍边走边唱:

“小河弯弯呀似刀哪,河小淹死人不要命唵嘛哩!温柔一点也不温柔呀——温柔乡杀人也不把命偿吭呀喂哪吭呀喂嗬嗬咚咚将!”

善意的淫秽

“这无赖!”何小河望着罗白乃,悻悻地道:“他迟走一步,看我不打死他!耍赖皮!”

“男人真烦!”温柔也纳闷地道:“这个、那个,各个人都不一样。”

她这样嫌烦的时候,倒不去想女人还不是一样:哪有这个和那个都一模一样的事;相貌像到十足已绝无仅有,更何况是性情、心情?

何小河倒笑了起来:“这个、那个?到底是哪一个了?”

温柔懊恼地说:“像小石头就很不同。有次那梁走路跟那班门弄斧的两口子在隔壁喁喁细语,我就奇怪:这两个九不搭八的家伙几时变得如此熟络了?于是要捣过去听个究竟。谁知那吃古不化的石头脑袋说:‘别偷听。那样不好。’我不服气,就说:‘听一下有什么关系。说不定可以听到什么秘密呢!’你道他怎么说?他居然把脸一沉,说我:‘要听,就光明正大地过去听个明白。偷听不好。万一真有秘密,你听去了,就对不起朋友;如果没有,又何必偷听!’嘿!义正辞严,没想到他平时傻里乎乎的,一绷起脸板得比我老爹那张还黑!”

何小河笑道:“男人像小石头那种,已算君子。有的男人,可不堪入目呢!”

温柔却有异议:“君子?那颗石头倒常跟我说明、明说了:‘我不要当君子。我不喜欢君子。充其量,当条汉子余愿足矣,不然,就只算粒石子好了。’其实,君子、汉子、男子、耗子,我都弄不明白,分别在哪里!”

何小河忍笑道:“君子、汉子都是有担当、敢担当,有风度、有气概的男人,但君子闷些,汉子好玩些。”

温柔憨憨地问:“那么,你说的那些不堪入目的男人呢?他们又是怎样的?”

何小河夷然一笑:“也不堪言表。说了怕污了你的耳朵!”

温柔兴致来了:“说来听听嘛,姊姊,怕什么,那姓罗的八卦公也给赶跑了!”

何小河想了一想,道:“好吧,你可知道,姊姊我为何沦落到在那青楼红尘里陪客迎宾?”

温柔老老实实地答,“不是为了生活吗?”

何小河叹道,“姊姊本也是名门之后,原是良家女,但教以蔡京为首的朝中六贼所害,家破人亡,卖入妓院,过了一段活不如死的岁月。”

温柔忍不住插嘴:“可是……”

何小河见她欲言又止,便问:“可是什么?”

温柔问:“姊姊有这一身好武功,很多事都可以做,何必要在那儿受苦?”

何小河道:“我本是不会武功的一名弱女子,所以才致受欺。我混在孔雀楼三年,才因‘六分半堂’雷纯要扩展她个人在江湖上的势力,以及暗中部署她安插在武林中的人手,见我伶俐,而且人在青楼这等烟花之地,刺探秘密更加方便,所以就收买了我,着人教我武功——我就把握这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良机,把我的功夫学好,也把自己的功夫做好,于是,在孔雀楼这等乌烟瘴气之地的‘老天爷’之名堂,就此打出来的。”

温柔向往、羡慕地说:“姊姊真厉害!”

何小河莞尔一笑:“这也算厉害?这只算我命苦!”

温柔道:“上孔雀楼那种地方的男人,三教九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姊姊也一一应付得来,还不厉害!”

何小河道:“这叫厉害?这是悲哀。你可知道男人上楼来,为的是什么?”

温柔想了一会儿,“……不就为了那回事?”

何小河:“就那回事。但每个男人都不一样,好的、坏的、禽兽一样的、禽兽不如的,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一样有。”

温柔:“姊姊日后晓得武艺之后,有没有一个个杀光他们来报复?”

小河道:“那也不至于。其实,他们来花银子,你让他们享受身子,各取所需,两不欠贷而已。哪个姑娘天生想犯贱,做这码子事儿?既然沾上荤腥,也讨了着数,只要不是硬着强着欺人,那也不必要杀人伤人、报复报仇。”

温说:“那些臭、坏、衰、死男人,见到女人就可以……那样吗?真是不要脸!”

何道:“这也不必怪他们。男人女人,原生来就不一样。他们只要性起,跟谁来都可以。我们女人就不一样,不喜欢的就没兴儿。不过,你别看他们好像威风八面、饥不择食,有的可稀奇古怪、笑话百出、丑态毕露、可笑可悯呢!”

温柔趣味盎然地问着何小河。

何小河也遂她所愿,“有一种男人,看是男人,其实却不然。”

温柔不解,满目都是疑问。

何小河道:“他们根本当不了男人。”

温柔大奇:“他们是女扮男装?”

何小河笑了起来:“哪有这般傻想!男人倒是男人,只不过不是真男人。”

温柔迷茫地道:“怎么男人不是男人?那是什么样的男人?”

何小河只好说明了:“那是不能干那回事的男人。”

温柔更迷惑了。

何小河只好进一步明说:“就是干那回事的时候,那话儿硬不起,或硬起来却不及争气又软成一摊的那种男人。”

温柔可脸红了,好一会才嗫嚅道:“……那他们不行又要上来?”

何小河道:“怎不上来?越是这样的男人,越要上来,越是要多上来几次呢!唯有这样,才能证实他们仍能。他要其他的男人知道他行,便只好在女人面前不行了一次又一次。有时候看他们脸红耳赤,气喘咻咻,仍要努力个不休,但都没好结果,看了也为他们难受。”

温柔可听得目瞪口呆。

何小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对这种人,千万别讥笑他们,他们原也是可怜人。最好尽为他们开解,说些:‘哎,你一定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子。’‘大爷刚才一定在别个姊妹上太用功了,可没留给我,我可不依。’‘官人为老百姓的事可忙坏了,敢情是几天没好睡,下次不给奴家欢心的,奴家都要生气了。’……他们一定听了舒坦,就算没真个,但银子照给,还多给呢!就算在你面前失威,但下次一样会来,这种人银子可好赚哩!可千万不能跟他们说、向他说什么:‘嘿,你怎么不行?’‘真是的,怎么才硬便软得像条抽了筋、蜕了壳的蛇?’、‘我看你是淘空了,还是别硬来了,认了吧。’……这种话,只招怒结怨,又伤人伤己,是万万说不得的。”

温柔可听傻了眼。

其实何小河故意说这些,也只是一种善意的淫秽。

她是希望温柔能多了解一些事儿:人不能永远长不大,没长大时无知是天真,该长大时仍然无知则是幼稚。

她口里没说,眼里可看得出来:王小石、方恨少、罗白乃……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对温柔可都有些“异样”的感情。

——可这位大姑娘好像明白,又似什么都不懂,这可伤脑筋呀。

而今却还不知她最近在苦恼什么呢?

这可不行呀。

只好,她这做姊姊的,跟她说说男人的事:且不管好事、坏事、还是带点淫秽的事,反正,都是女人该知道男人的三五事。

她可不是多管闲事,而是做点好事。

一个变成三个的女子

听傻了眼的温柔,只好傻乎乎地说:“真可怕。”

何小河不明所指:“什么可怕?”

温柔吐了吐舌头:“原来有那样的男人。”

何小河笑道:“一点都不可怕,有时候,更可怕的有的是呢。有的男人,付了钱就以为自己是皇帝,非要在女人身上捞回够本不收手。他们强灌人喝酒,掴女人耳光,干那回事的时候,从狗趴一般的,到禽兽式的,还要你舐弄狎玩他们最脏最不堪的地方,而他就不让你舒服,非要把你整治得死去活来不可……”

她遂而苦笑道:“再不堪的,姊姊我可对妹子你说不出口呢。我真不明白,这样胡搞一通,他也是人,会痛的吧?那有什么欢乐可言?要是这样都是乐子,迟早都会麻木得只有杀了自己的那一场痛才解决得了他的问题。”

温柔吓得整个人都傻了。

她愣愣地看着何小河,连眼也不眨,眼珠子也没转。

何小河原觉得该好好地让这小姑娘体悟些事,才故意说些较为“凄厉”的让她听听,好历些世面,长些见识,不料把她听成这样子:莫不是吓傻了?忙用手在伊之眼前晃了几晃,温柔却还是那副口张目呆的样子。

何小河忙用手去摇她:“你怎么了?喂,你干啥?”

温柔这才从神游太虚中回过神来,才吁了一口气,不禁飞红了脸,忙着扔出一句话:“真好玩。”

“好玩?刚才不还是可怕的吗?”何小河这可不懂了,后回心一想,大概这小妮子不得已只好强充吧?于是决心再说一个轻松些的好让她能就此转折下台:“也有好玩的。有的年轻小伙儿,给人搡了上来,期期艾艾,扭扭捏捏的,有的还红了脸,不肯脱裤子呢!”

温柔仍目瞪口滞地说:“哈哈。”

何小河笑得甜甜:“他们这些人,大都未尝过正甜儿,又跃跃欲试,又扮正人君子。他们到头来还是保住了裤子,真以为穿上了也可以真格呢。有的还卖熟,到头来三扒四拨的,门都未入就了了糊涂账,遇上老娘我,嘿,充得了还真当神仙呗!”

何小河这回说上了瘾。

温柔也听上了瘾,不禁问道:“我听说……初次那回事的,上花楼头一遭,你们……得要封个红给他呢。”

何小河笑得吱咯吱咯的,像只小母鸡,“是啊。这叫千载难逢。但一般这没经历的人儿哪,准不认出口是初哥儿。有的裤儿未脱,就夹着蹓了,没上过场面,没办法。有的还三十多四十来着,看样儿大款大户的,样儿也好,哪想到也是初回,大家袒裸相对,他手颤脚哆话儿冰冷的,居然不知道姐儿的宄儿在哪?还真没提着灯到处照!那次几没把姊姊我笑得一滩水也似的。”

何小河说着仍觉好笑,咯咯咯咯咯咯地笑不停。

温柔又为之咋舌:“哇,不行的有,禽兽也有,连路也不识得的都有……姊姊你好本事,岂不是一个女子变作三个应对着办?”

何小河没料到温柔这般晓得夸人,这一赞可真贴心,当下轻佻地笑不掩嘴:“岂止三个?有时,真是千手千臂千乳还千那个……才行。”

忽想到要收敛,这才正色敛容地说:“妹妹你白似纸儿,纯似花儿,姊姊我这浪荡人,口没遮拦,有什么说什么。我在没学得武艺之前,客人要我作什么我作什么;有武功之后,我喜欢的,就来者不拒;不喜欢的,或也应酬敷衍;真恶心的,就给他们好看。由于姊姊我还当红,服侍男人有一套,来求我的还真要看我脸色,所以才有‘老天爷’这外号。姊姊不比你,大家出身不一样。说说这些拔舌根的事儿,是楼子里姊妹们的兴乐,你不见怪、嫌烦才好。”

温柔笑着垂下了眼皮,看着自己手指,低声道:“总得要有人跟我说说这些,要不然,我不仅不像个女人,连人都不大像了。”

何小河立即打蛇随棍上,挨近点、凑合说,“所以,妹妹有心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姊姊啥都肯跟妹妹贴心地说,但妹妹就什么都不愿与姊姊知心地讲。姊妹姊妹,你情我愿,哪有这等一厢情愿法。”

温柔忙道:“不是,何姊不要这样说。我一直想问……”

何小河趋近细聆:“问什么?”

温柔垂下了头,几乎已缩入领襟里去了,“我要问你……”

何小河用手揽着温柔肩膀,“问吧,无碍。”

温柔的手指一直搡揉着衣裾,终于用一种蚊子才听得见的语音道:

“我担心……”

何小河道:“哦……”

温柔道:“……”

何小河:“那样啊……”

温柔道:“……”

何小河:“那样啊……”

温柔:“……”

何:“那你到底有没有……”

温:“我……”

她们语音极低,就算走近她们身边,只怕也不会听得清楚谈话内容,只知何小河先是在听,温柔在倾诉;然后是何小河在教导,轮到温柔好好地聆听。

那是女人的话。

也是女人的事。

过半晌,好一会,温柔才不那么害臊、紧张了,整个人都似轻松了下来。

说到后头,两人都很知心知情,体己知己起来,何小河就笑着安慰她:“你既事后没有……那就不必担忧了。要是来了,可要跟姊姊我说,省得担怕。”

温柔似乎也很受慰藉,整个人都笑口常开了起来:“听姊这么说,我就宽心多了。”

何小河眯眯眼睛说,“你要担心,还是担心王小石吧。”

“他?”温柔似从来不觉得这人有啥好担心似的,“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小河抿嘴笑道,“你不怕他给人抢去了吗?他可对你好着呢!”

温柔轻笑啐道:“他有什么好?七八个呆子加起来不及他一个傻。你喜欢他你去喜欢好了,我才不怕呢,他老缠着烦着,我还怕赶苍蝇也赶不跑他。你们当他大哥,我只当他小石头!”

然后她双手撂在发尾上,挺着胸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那姿态十分撩人,不但令人想入非非,也足以令人想出非非:

“哦,我真快乐。我觉得我自己还可以快乐上十年八年。就算日后我堕入空门,也值得了,因为我还是比别人快活十倍八倍!”

何小河看到她的陶醉,想到自己同在这个年龄的辛酸血泪,不觉舌间有点酸味,本想劝她好好对待王小石,忽然想到:也许就是王小石待温柔太好太周到太无微不至也太注重关切了,她才会对他那么不在意、不在乎。

——这样也罢,如果自己再说王小石好话,这大姑娘反而更不把王小石放在眼里了。

所以她问:“你已经那么幸福,又何必再浪荡江湖跟大家吃苦?就算官府通缉你,你只要回洛阳去,令尊有蔡京对头大官作靠山,也多半不能奈何你。出了家,才四大皆空;在家的,还是四大不空的好,爱情,四大无一可空,甜酸苦辣都要尝,镜花水月才是真。”

温柔却听不出何小河语调中的调侃意味,只洋洋陶陶地说:“我才不回去。我跟你们东奔西跑,不知多逍遥自在,仿佛这样更可以幸福十倍百倍。”

——既然你那么幸福,我也不便置喙了。

何小河心里只有叹息。

温柔却突然问:“怎么才能试出一个男人对你是不是真心?”

何小河给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没想到如何回答,但又不能不答,所以不答反问,“是什么样的男人?”

温柔偏头想了想:“很以为自己是大男人、大英雄的那种男人。”

何小河这时仍在感伤身世(但温柔却偏生看不出来),只漫不经心地说:“办法有很多种,你若要试他对你——”

温柔兴致勃勃地道:“我要最随便,方便的一种:我想试他是不是对我服服贴贴、千依百顺。”

何小河心忖:千依百顺?服服贴贴?天下焉有他为你舍死忘生你对他生死不理的事!又不是上楼子馆子,随便挑一道菜,拣一个货色!不过温柔既问了,她也就随意地给了个答案:“打他一记耳光,不就得了。”

“打他耳光?”温柔眨着明丽得带点艳的明眸,“为什么?”

“就是不为什么,没有原因,没有名堂,”何小河说话像话地说明了明说了,“你就这样打他一记,他都不还手,不生气,不躲开,这才是真的喜爱你,迁就你。”

她是随便说的。

因为她已有点不耐烦。

一方面,她已解决了温柔的问题:另方面,她有自己的问题。

所以她随便说说应付了过去。

她不知道温柔是真干的。

温柔是真的打了人一记耳光。

打的是:

王小石。

何小河结束了谈话,要找梁阿牛配合部署如何对付追踪、追杀的事后,王小石却来找温柔,问她几种特殊解毒药草:“鸡骨草”、“火茯苓”和“银狗脊”的特性,之后便问她冷吗?怕她在庙里觉得闷,塞给了她几响鞭炮,另还送上了一些温柔素来喜欢的甜食蜜饯。

却不料,温柔咬咬嘴唇,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他没料到。

也没有避。

啪地一声,打个正着。

王小石摸着火辣辣的面颊:他竟成了一个给女人打的男人。

而温柔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第十四章 龟国鹤人

上得虎多遇着山

王小石苦笑。

抚脸。

不明所以。

打了人的温柔,还兴致勃勃、喜孜孜地睃着王小石,似有所期待,笑靥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王小石却以为紧接着还会来第二下耳光,等了一会,岂料却无。

所以他问:“没有了?”

这一问,却把温柔问得一怔。

“没有什么?”

“只打一下?”

“你不问我为什么打你?”温柔讶异极了,“却只问我还要不要多打几下?”

王小石心想:问她为什么打自己?那有什么好问的!温姑娘发火,可不管青红皂白、是非曲折的。打了便打了,给她泄了火就好,问究竟只得糊涂!

所以他只笑笑,说,“原来只打一下,那就好了。”

温柔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我知道了,你少骗我。”

这又到王小石莫名其妙了:“骗你什么?”

温柔聪明伶俐地说,“我知道了,你一定做了些对不起我、见不得光的事,这才不敢还手、不敢驳我。”

王小石听了只好笑:“哪有这种事!”

温柔凑过脸去,逼视着他,“没有?”她像是在审问王小石。

王小石只闻一阵吐气若兰,如麝香气,心中一荡,当下十分恳切地答:“没有。”

温柔仍是不信:“真的没有?”

王小石不愠不怒地道:“真的没有。”

温柔这时看见王小石脸上渐浮现自己所掴的五道指痕,心中难过了起来,涩声道:

“小石头,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

尽管王小石跟温柔已有多年相处,但对她的嗔怒悲喜、又哭又叫,始终有点措手不及。

温柔眼眶湿润,语音哽咽:

“现在我才知道,你对我是……”

王小石吃惊地望着温柔,他担心她受过什么刺激了。

好不容易,温柔才把话说下去:

“……我现在才知道:你的而确之的是‘天下最笨小石头’。人家平白无故地打你,你都不还手,还等人打第二下、第三下,你说,你这人不是脑里坏了哪条筋,就是心里发了病,连反应都迟钝过人!你这种人,怎么还能在江湖上闯?能活着真是奇迹。”

她为王小石惋惜。

十分惋惜。

——就好像看到一个俊男美女却是一名白痴一般的可惜。

她当然不知道:以王小石今日的武功、地位、才智、机变、能力,要是他有防范、不允可,当时天下,能一掌就掴在他脸上的,恐怕绝对不上五个人,不,只怕一个也没有。

所以,温柔能一掌就打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才绝对是一个奇迹。

“别人打你,你要还手,就算不还手,也一定要闪躲;”温柔对王小石作出谆谆教诲,“要不然,别人要是贯注了真力,你吃了这一记,岂不是一早都死跷跷了?”

王小石只好答:“是。我自当小心。”

温柔这才满意些了,特别叮咛:“你要记住我的话哦。我都是为了你好。下次有人这样暗算你,让你给及时闪躲保住了命,你要记住本小姐的大恩大德唷!”

王小石笑道:“这个当然了。温女侠之恩德,如江水滔滔、延绵不绝,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更何况我区区王小石。”

温柔展颜笑道:“你记得就好。本小姐可不是喜欢认功认劳认风头的人。”

王小石道:“你当然不是。”

温柔这才满意,道:“好了,到你了。”

王小石道:“什么好了?到我什么?”

王小石吃了温柔一记耳光,到底为啥,也不问一句,现在才算真正地问温柔的话。

温柔诧然道:“到你说话了呀。你老远赶来这儿的,不是要跟我请教吗?那就说话呀。”

王小石怔了怔,喃喃道:“我本确是来这儿跟你请教有关几样药材的性质的,不过……”

温柔不耐烦地催促:“不过什么!要说快说!”

王小石垂下了头,他的眼睫毛跟温柔是一样的长而弯,只不过这两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但却都有着长而弯翘的睫毛。

王小石腼腆了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温姑娘。”

温柔眉心一蹙,“嗯?叫我温柔好了。这样叫我不习惯,怪别扭的。你要说啥就快说呀,要向我借钱、求我教武、央我指点明路,都好说话,犯不着拐六七个弯抹五四只角的。”

王小石暗吁了一口气,咬咬牙,终于道:“温柔,我们也相识了好一段日子了,不是吗?”

温柔似也若有所思,点点头。

王小石舐了舐干唇,说了下去:“我们一直也相处得很好,可不是吗?”

温柔脸上乍嗔乍喜,既似有所期待,又像有难言之隐。

王小石见她不言语,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温柔只不经意地道:“打算?什么打算?”

王小石只好再进一步直言了:“……你对我的印象怎样?”

温柔眼波流转,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的人……很好啊,没怎样啊。到底怎样了?”

王小石随她眼梢望去,只见寺院有口清池,池子里长了几蓬莲花,不是紫的就是白的,各有各的美态。池里有三四只乌龟,有的在爬,有的伸着头,有的趴攀堆叠在一起,有的在啃着菜梗残苔。

旁边还有两只红嘴蓝蔻黄腿鹤:仙意盎人,单足而立,凝神逸志。

池对面还有两座雪人,一个高高瘦瘦、一个矮矮胖胖,也许是因为堆久了,雪渐消融,也剥落得七零八落了,很有一种消殒的味道。那株高大的乔木,到春初时仍枯叶多于新芽,更加强了这种气息。

虽然是早已入春了,但寒意仍是很浓烈,可能因为这是高山上的缘故。

王小石见了,便正好用譬喻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

“那莲花,好美,像……”

“嗯?”

“像你。”

“像我?”温柔似是一怔:“为什么像我?”

“出污泥而不染,”王小石指着池中央那朵又大又白的莲花说,“你跟我们混在一起,但你亘常是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总是俗不了。”

温柔顿是嗔叱:“我不要!我才不依!我要跟你们大家一样,我要当江湖中人、侠义中人!我不要不一样!我才不要你用花来形容我,多俗气呀!”

王小石只好红着脸说:“可是,你还是像……花一样,有种清香呢。”

温柔这次听了倒受用:“是吗?是吗?我倒不知道呢!”说着还用鼻子嗅了自己的臂窝,笑说:“我昨天没洗澡呢。山外路上,沐洗真不方便——当江湖人就这点不好,吃的拉的洗的躺的,总是不称意。”

王小石心里几没笑出声来:你又要当江湖人,又嫌江湖多风霜,这点那点不好的,又如何当江湖人——当江湖人可辛苦着哩!

“不过,”温柔仍嘟着腮帮子说,“我不喜欢像花。我不是个普通的女子,我是女侠,我不要像一朵柔弱的花。”

尽管王小石并不认为花有何柔弱;相反的,他还认为花是很坚强的:无论再恶劣的环境,任何一朵花都会开得如斯美一样艳。

但他可不欲跟温柔争辩,所以让步地说:“那你像鹤,那样优秀和自逸,你看,旁边的乌龟都给比下去了,真是鹤立龟群,风采夺目。在这池的龟国里,你是最出色的人物。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看你。”

温柔这次好好地专神地看了一阵,又不以为然,“什么龟国鹤人,我才不像鹤,又高又佻又长嘴巴的,我也不要像鹤。这儿,倒有像我的,却不知你看出来了没有?”

王小石这回拍温柔的马屁老是拍在马腿上,要说的话未说出口,说出口的又给句句噎了回来,心中也大不是滋味,听温柔这样问,又似有了一条退路,目光逡巡了一下,像发现了牛上树的叱道:

“嗳,我知道了,像……”

“像什么?”

温柔也兴致勃勃,寄予厚望。

“雪人!”

“雪人?”

温柔又是一呆。

“你说我,像雪人?”温柔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道:“雪人那么丑,我怎会像它!”

王小石也愣住了。雪人丑?这他倒没真正好好的想过。

“这两口雪人,一个胖,一个瘦,又那么脏,那么单调——不是白就是灰色,哪一点像我?”

温柔咄咄地问:“雪人那么死板、单纯,哪里像我?”

一向很憨直的温柔,生平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有人赞她“单纯”,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大家一样,都是“复杂”的人,但遇上她不能理解和处理的问题时,她又会理直气壮地说:“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事,你们又何必弄得那么复杂!”

王小石只好讪讪然地分辩道:“可是这两座雪人,扮相却很灵动的呀,你看,它们眼神也很灵活——”

温柔啐道:“什么灵活!灵得过活人!这儿最像我的,当然不是什么长腿鹤呀、苦心莲啊、褪色雪人什么的,而是——”

王小石倒要仔细听听到底是啥?

“乌龟。”

温柔说。

她说得笑眯眯、自得其乐的。

“乌龟像我,像我一样,能屈能伸,背得起、心底好、喜欢吃菜、功夫够硬——就像它壳一般硬。我好喜欢乌龟。我觉得它们优美动人,可爱长寿。要比,就把我比乌龟,这才划算。”

没办法。

遇上了这姑娘,王小石没办法。

谁也没办法。

王小石在吃一鼻子灰之余,心中很有点泄气,温柔却在此时问他:

“你刚才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王小石定了定神,强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温柔没好气地道:“是什么就说什么,哪有没什么的事。”

王小石只觉这时候不好说,而且说的兴儿早已给三五道寒风、七八记冷刀子削回肚子里去了,也没啥好说的了。

但温柔却还是催促他说。

“说呀,你为什么要先把我比喻成花啊、鹤啊、雪人的……一定没好路数。”

王小石摸摸下颔刚长出来的一粒痘子,苦笑道:“也没什么啦。在乌龟的国度里,雪人、鹤、花……这些都是异类吧?”

可是温柔还是不满意。

“我就知道你其实是有话要说的。快说出来嘛,快说!”

“我……”

忽听一阵风声,一人急掠而至,人未到,已惊落了三五张枯叶。

这人来得虽然莽撞,但轻功甚高,足尖在莲花办上轻轻一沾,已越过池塘来。

只是那叶莲花,本纯白如雪,给他足履那么一沾,印上了一方鞋印。

那人一面掠来,一面大叱:

“不得了,不得了,今回是上得虎多遇着山了。”

王小石眼也不抬,已叹了一口气,道:“大方,又惹着了什么事啦?是上得山多遇着虎,不是上得虎多遇着山。”

“都一样,一样。”方恨少已落身到王小石、温柔之间,笑嘻嘻地说:“反正都一样是虎、是山。”

温柔故意板着脸道:“那么,我叫你做方歌吟,是不是也一样?”

方恨少强笑道:“一样,一样,都是姓方的,我不介意他沾了我的光。”

温柔嘿声招呼道:“那好。哇哈!方宝牛,别来无恙,可好?”

方恨少立刻苦了脸。

“你啥都好叫好应的,”他几乎没哭出来,“可不要叫我做什么‘宝牛’的好吧?我的派势可没那么低庄!”

温柔这可乐了:“谁管你派势?你不是说都一样的嘛!”

方恨少反唇相讥:“那好,我也叫你做温第七,好不?”

温柔不解:“温第七?”

方恨少提醒道:“第七啊,天下第七呀!”

温柔立时变脸:“你敢把玉洁冰清的本姑娘我和那个猥琐的东西摆在一道——!我喽!”

我喽!

——“我喽”是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我的妻子”的意思。

那是打人的声音。

那是温柔一巴掌就掴向方恨少的破空之声。

不过,方恨少不是王小石。

他的武功不若王小石高。

反应恐怕也不如王小石快。

可是温柔就是打他不着。

他一矮身,就闪过了。

然后,他一巴掌反刮了过去。

“啪”的一响。

挨耳光的却不是方恨少。

而是温柔。

终于轮到温柔。

轮到温柔挨耳光。

反手打了温柔一记耳刮子的方恨少,仿佛要比温柔还要吃惊七八十倍!

他慌忙解释:“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要打你的,只是你一巴掌打来,我一慌,避过了就顺手还了过去……我不是有意要打你的!这次糟了,真是上得虎多……不,上得山多遇着虎了。”

温柔给打了一巴掌子,任谁都愕然。

王小石愕然——但在愕然中也不无这种想法:好啦,一天到晚高兴打人就打人,喜欢骂人便骂人,而今,可报应循环,给人打呐。

温柔也愕然——她一向只打人,很少给人打耳光。她甚至惊奇得忘了闪躲。登时,她泪花已在眼眶里涌现了。

方恨少更愕然——他是自然反应,一闪开了便一巴子回了过去,没料真的打着,且打得温柔左脸五道指痕红通通的。

他眼看温柔要泪洒当堂,心中更没了主意,只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却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温柔忍悲含忿抽泣地道:“你打了我一掌,还说不是故意的!这样岂不是说,你还不是故意的都打得着我,要是故意的,我焉有命在?!”

方限少吓得又要分辩,忽见温柔一哂,居然能在这时候破涕为笑,并说:

“这回真是上得虎多遇着山了——平常打得人多,而今给人打了,也是活眼报!”

方恨少更正道:“是上得山多遇着虎——别跟我学坏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打了你……你……你不生气?”

温柔洒然道,“我打人,人打我,江湖儿女,闹着玩的,一巴掌也没把人给打死,我不上火不生气不变脸,只不过……”

她恨恨地瞅着方恨少:“我最生气就是别人纠正我。本姑娘爱讲上得虎多遇着山就上得虎多遇着山的,我们不爱说上得山多遇着虎!怎样!不可以吗!”

“是!是!!是!!!”方恨少只要温柔不哭不闹便如蒙大赦,什么都好说,“你说啥是啥!你说黄瓜我不说青的,你说苦瓜我不说凉的,你叫贼阿爸我不认强盗他妈!”

温柔破嗔为笑,啐道:“你这贼瓜子,偏生这时候脑过来讨打呀?”

方恨少仿佛这才记得他这下来此的任务似的,忙凑近王小石耳边,吱吱咕咕地说了一阵。

龟国雪人

温柔一见人有得听她可没份儿,就七火八烧地躁了起来,毛虎虎地说:“怎么?来是为了见不得人的事啊?”

只见王小石听得一再颔首,嘴里说:“我早有发现,谢谢相告。”

方恨少这才笑嘻嘻地向她回话:“没啥,没啥,没啥值得惊动你温女侠的大事。只不过,听你们什么龟国鹤人、雪人地讲个不休,也凑合凑合应应景罢了。”

“我信!”温柔觉得二人把她见外了,“你闲死了没事干!”

“你说对了,我是闲死了,”方恨少也不懊恼,只说:“只不过这当合不想没事干。”

温柔本要追问下去,但见池子里的龟你趴我背、我跨你壳、他爬我背、你翻他身全打了结,有三几只还在池边翻转了肚子,一时翻不过来,皱了皱秀眉说:“你闲慌就跟我去把龟壳子翻过来。”

方恨少听了如蒙皇恩大赦,他宁愿去帮温柔翻龟壳,也不愿见她号啕泣。不过,他不忘向王小石悄声说了一句:

“看来,温大姑娘可真有闲,该给她找些活儿干干了……说不准,像刚才‘老天爷’说的该为她找一处婆家了。”

王小石笑,眼睛出奇的发亮,瞅着温柔那儿,只说:

“她是闲着,不过,别人只怕都闲不了了——”

话未说完,场中突然起了很大的变化。

变化很大:

而且是那种闪电惊雷、乌云掩月、天狗食日式的突然而生之变化,而不是那种日落月升、春回雪融似的自然而然之变化。

雪,真的消融的。

只不过,不是一点一滴的融。

而是极快、极速、极不可思议的:两座雪人一齐都雪落冰剥。

两座雪人还一齐弹起!

毕竟,雪人是雪人,不是人。

——雪怎么会自行动作?

只有人才会动。

莫非这两座雪人成了精,吸取了雪之魄、人之魂,真的不光是具备人形还成了真人不行?

原来,这两只“龟国雪人”真的是人。

不仅是人,而且是极厉害的人物。

这两人突然而起,方恨少却正过去俯身陪温柔翻转龟壳。

只要未加提防,谁也避不了这二人的攻击——就算加以防范,只怕要从这两人手里逃生也是极难。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用在这二人身上,不甚正确:

因为他们一动手,答案便只有一个:

没有。

——他们要攻袭的对象一定“没有”命了的“没有”。

“没有”活口可言。

因为他们使出的是看家本领。

也是杀手锏。

他们只两个人,但却有三道杀手锏:

落凤爪

无指掌

素心指

这三种绝门武艺,却有着五个共同的特色:

而且都是指法。

其中,“落凤爪”是女性才可习的恶毒武功,练此功法的人一旦修习出岔,便得成为非男非女身。

“无指掌”更狠,不但对敌手狠,对自己也狠。这种掌力练得最高深时,连手指也得一根根断落萎谢下来,手指越少,功力便越精深。

另外,“素心指”是专让男性学的阴毒武功。这种指法一旦修练不得法,就会阴阳逆形,形同自宫。

要知道,任何人就算天性聪悟、勤奋过人,但练武跟学医、学艺、学工一样,总有出岔遇错的时候,但这三门武艺,其中一样学了如同自残,另外二樁更不能并习,否则阴阳大变裂,情况危殆——偏生还是有人愿学、苦习。

他们既然只有两个人,却使出三种绝门指掌功法,显然的,有人已两者并练:

这两人,一个堆得胖胖肥肥,一个彻成高高瘦瘦,他们的真人,也是一样。

高瘦的那个同时使出“落凤爪”和“素心指”。

矮壮的那人打出的是“无指掌”。

他左右手各只剩下一根指头。

甚至连那根指头,看去也不像是指头了:根本分不清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还是尾指了。

不过,就算没有手指了,那仍是指法,而且是极其歹毒的指法。

王小石认得这两个“雪人”:

张烈心

张铁树

——“铁树开花”!

这两人一显出真面目,就立即下手。

都向温柔下手。

只向温柔下手。

而温柔却正在专心替那些翻转了的乌龟扳正过来。

温柔与人无尤。

温柔也不是什么第一号钦犯——事实上,她在各地城楼上挂出的缉拿逃犯海捕公文中的悬赏价格还是最低的,不但远比王小石低,连唐七昧、蔡旋等也还有不如,连何小河、梁阿牛等也不及,甚至,有时候,根本就没把她给绘上去。

为此,温柔也跟大家发过脾气!她觉得自己给小觑了,太不受到应有的重视了。

可是,敌人为何却偏要第一个找上这个本与世无仇的女子,并第一个就向她猛下杀手?

按照道理,这骤然而至的暗算,温柔全没提防,是绝对避不过去的。

而且,这两名“雪人”下手的“方式”很特别。

他们用的都是指法。

可是指短劲长,手指未到,手上已祭起一蓝一青一黑三道指劲,攻向温柔。

指劲足有十一至十三尺长,温柔俯身翻转龟壳,距离本近,而今那三道指劲真是说到就到,几乎不容温柔闪躲。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白衣书生方恨少却似早已料到有这场伏袭一般的,忽然扯着温柔的肩膀,在雪人动手的前一刹已叱了一声:“起!”

他振衣而起。

扯起了温柔。

他整个人就像给那马上就要攻到的指劲“激飞”了起来似的。

马上就要攻到——就是说还没真正攻到。

方恨少身形一起,他的“白驹过隙”身法也激起了温柔的“瞬息千里”轻功,自然反应,同时掠起。

在指劲袭至前掠起。

——由于太急,温柔把一只乌龟正翻转了一半,还没完成就激飞急掠了开去,温柔第一个感觉竟不是惊慌,而是遗憾。

“白驹过隙”的轻功是怪,你不动他,他就停下来:你一打他,还没打着,他仿佛就已给你“打”了起来,你却没真个能打着他。

“瞬息千里”却只是快。快得只要她的轻功一施,你就来不及出手,出了手也来不及打着她。

这两种轻功同时施展,三缕指劲,都告落空。

就在这时,砰砰二声,寺院的东西二道月洞门同时给震了开来,三道人影,同时掠了出来!

来自西边的是梁阿牛。

“太平门”的子弟轻功当然好。

来自东面的是何小河。

“老天爷”素来长于轻功。

他们一齐掠向、攻向、杀向那两座出了手同时也失了手的“雪人”。

那两人当然就是“铁树开花”张铁树和张烈心。

看来,这两人是一直充当作雪人,窝在这儿,为的就是要施暗算。

——只是,他们为何却偏要先找上温柔?

难道温柔特别重要?

难道温柔特别好下手?

难道他们特别恨温柔?

比莲花还纯更白的公子

张铁树和张烈心暗算失手,立即要走。

——至少,是要走、想走的样子。

但何小河、梁阿牛立刻截住他们。

他们一早已伺伏着伺伏暗算的人。

——可是他们又怎样知道有人暗算?

原因很简单:

发现这件事的是何小河。

她把那匿伏着偷听的罗白乃叱喝出来的时候,已发觉那两个雪人误以为自己行藏已给看破,略颤了一颤,抖了一抖。

这一颤一抖间,摔落了几片残雪。

这就够了。

何小河可不动声色。

她先发出暗号:江湖上,有着各种不同的暗语,何小河这几年在“孔雀楼”里并没有白过。

她的暗语却不是从口中发出来的。

她一面跟温柔聊天谈心事。

一面悄地用炭笔写了几个字。

她把手里的纸趁在喂鸟儿食谷粒之际,交“乖乖”衔了飞去。

“乖乖”就是王小石的爱鸟。

它自然飞到王小石处。

所以王小石立马就过来这寺内别院里。

何小河借故离开,并通知了方恨少。

方恨少会合了王小石,他的任务倒不是要保护王小石,王小石也不必需要这读书忘字的书生保护——但有他在,温柔会安全些。

何小河另外去把梁阿牛唤了来。

他们要布下天罗地网:

抓人。

——抓两个“雪人”。

所以,“铁树开花”才一动手,何小河和梁阿牛就马上出现了。

他们要打击打击他们的人。

他们矢志要杀掉来杀他们的杀手。

尤其自菜市口、破板门一役之后,他们已没有退路。

他们已走上不归路。

他们正在逃亡天涯。

他们要血债血偿。

他们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仇已深结。

仇结深了。

有些仇恨是解不开的。

要解,得要用血来洗清。

——一旦见了血、闹了人命的仇,除了岁月,恐怕是难以消解的了。

爱也一样。

——一旦破了脸、伤透了心的爱,很容易就会变成恨。

恨本就从爱极处来。

要是,这世上的爱不变成恨,恨而不反目成仇,该多好。

如是,这世问就非人间了。

因为人间总有爱恨。

且爱易变,恨海难填。

张铁树、张烈心三招失手,立马要走。

但粱阿牛、何小河已至。

梁阿牛的兵器是一对牛角。

那是一对他自己所饲养的心爱的老牛死后所切下来的角。

他舞动那一对角:招招遇险攻险,且招招进逼、招招用老。

本来,招式最怕用老,发力至恐用尽,出手切忌用死。一旦用老、用尽、用死,一旦打击不着敌人,反挫己身,就来不及应变,只有老、尽、死三条路。

——无论是哪一条,都不是好路。

也不是活路。

可是梁阿牛却不怕。

他招招用老/尽/死。

他勇。

勇者无惧。

他凶。

盲拳打死老师傅。

他悍。

因为他战志惊人。

他每一招都经过长期浸淫,每一式都下过苦功死功,所以他敢拼,能拼、勇于拼命。

对敌时,只有拼,才能保命。

拼命才能要敌人的命。

张烈心用的是女人指法,够柔,够阴,也够毒。

但不够勇。

不够凶。

也不够悍。

所以,他二招失利,已给梁阿牛欺近身去,一时也真打个狼狈不堪,只有招架的份儿。

然而何小河却正好相反。

何小河外号“老天爷”,待人处世,泼辣大路,但她的招式一点也不大开大合。

反而十分“小心眼”。

她用的是“流云袖”、“裙下脚”、“襟里刀”、“匣背弩”、“腕底矢”,没有一样不阴不险不毒不教人防不胜防的。

张铁树练的是“无指掌”。

“无指掌”是歹毒指法,练的人通常也比较钝——把自己的手指练得根根掉落也在所不惜的人,当然神智比较钝些、硬些、突些。

他实在应付不来何小河的攻势:

袖子一甩,暗器扑脸而圣。

裙子一掀,兜心一脚踹到。

襟子一撂,露出的不是奶子,而是一把寒刃。

乌发一扫,才闪过去,背弩连矢,已当头打到。

这才架了她一掌,小臂一辣,已着了她腕底利刺。

一下子,张铁树跟张烈心一样,额上已开了花:

汗花。

四人才交手,高下立见,险象环生。

要不是还有以下的一个变化,“铁树开花”很可能就栽在阿牛小河的手下。

那变化是:

花。

莲花。

在池中央那朵又大又纯洁的莲花,忽然离水激上半空:

成了飞花。

莲池里,忽然冒出一个人。

一位公子哥儿。

他的衣衫虽已湿透,但他冒出这潭浊水时,仍是那么玉树临风、面若冠玉,丹颌朱唇,眼若凤睛,气定神闲,意逸精蕴;此际,他飞身而起,动若脱兔时面目仍静若处子,甚至比那一朵白莲更白更纯更美更翩翩。

他一出现就出手。

向何小河、梁阿牛、方恨少三人背后出手。

他一出手另外一个人也就出了手。

王小石。

王小石一直都没有出手。

他没有出手的缘故是他一直要等这个人出手。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所以他也出了手。

无剑神剑手

见到蝴蝶就知道近处有花香,见到苍蝇就知道附近有污秽,你在大海上见到鸟飞就知道陆地不远了,在大漠里遇到绿草就知道沙堆下有水。

是这样的。

所以王小石见到张烈心和张铁树,马上警省出一个事实:

那个贵介公子少侯爷,只怕也在这儿!

他不但是警惕到这一点,而且还感觉得到。

他感觉得出来:

这儿有大敌!

然而“铁树开花”还不能算是他的大敌。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曾跟一头寂寞而凶暴的野兽一同关在笼子里,日后放了出来,就算它走到自己后头,自己也可以感觉得出它的味道来。

那股兽味。

——那种凶险的味道。

血的感觉,腥的味道。

他在这里!

他一定在这里!

——他果然是在这里!

正在远处一个天然隐蔽而不会让人发觉的所在,正在伺伏偷窥观察王小石等人在明孝寺、六龙塔(也有人把六龙寺、明孝塔的混叫了)之一举一动的“大四喜”和叶神油,乍见莲池中跃起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也都震住了,失惊失色的也有,失声叫道:

“方应看!”

“翻手为云覆手雨,他怎么也来了!”

“神枪血剑小侯爷——他来作啥?!”

是的,这等京城里的不世人物、人中龙凤,千山万水地来这穷山恶水之地,做什么?图个啥?

莲花连根拔起,破泥泞飞起,旋舞于半空。

方应看破池而出。

他一出现,就出手。

他的出手十分奇特。

这时候,他的衣衫仍是纯白的,手背肌肤亦是纯白的,给人的感觉也是纯的白的,但就在他出手的一刹间,他的脸上忽然金了一金,眼色遽然绿了一绿。

——仿佛他的头壳里有人点燃了金色的火,瞳中忽然有人点起了两盏绿色的灯一样。

王小石乍见只觉眼熟。

——这熟悉却使他有一阵陌生的惊恐。

虽然他一时也想不起这熟稔的感觉从何而来。

方应看出手,却不是直接攻向他。

而是攻向方、何、梁三人。

他也不是直接攻向三人。

他飞身而起,右手紧执左手,左掌中、食、无名三指并伸,就像作法施术一般,口中念念有词,这时,他左手通体血红,哧的一声,一道红芒如赭,破指而出,中分三路,三缕血线,分别射向张铁树和张烈心。

——他为什么要攻击他的得力手下?

他的指劲要是袭击向王小石,王小石则早有防备。

但不是。

这也令王小石大为意外。

但他还是马上感应到:梁、何、方三人有险了!

直觉。他的直觉比反应还快。

他顿时大喝一声,一掌“隔空相思刀”飞空发了出去,要截断这三缕神怪诡奇的指风。

他截得到吗?

那只小龟仍在腾身伸爪试图把温柔翻了它一半的身子翻转过来。

他截得到的:

——如果不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猝然出手阻挠。

阻挠的人是那跟在何小河后边一齐掠进来的人。

一个瘦小、灵巧、窈窕、苗条的人。

她的身子那么轻,那么灵,那么巧,以致何小河可能根本不知道,她掠进来的时候,后头竟紧跟了这么一个人。

就连王小石也不觉。

——他还以为是自己人。

至少以为是何小河带进来的人。

然则不然。

这时候,来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足以改变整个战局。

何况这不是个普通的敌人。

这是一流的高手。

一流的敌人。

——这人既非一帮之主、一堂首领,也非蔡京、梁师成、朱勔等身边红人。

她只是一个女子。

一个神清骨秀、艳媚自蕴的女子。

一个比少年男子还英气的少女。

然而,她却曾使“六分半堂”为之四分五裂、“金风细雨楼”为之凄风苦雨,连同相爷手上第一红人白愁飞的江湖武力,也在一夜间瓦解的少女子。

她手上没有剑。

但她却是一流的剑手。

她的名字叫做:

雷媚。

雷媚手上仍是没有剑。

可是她一伸手,剑气已至。

——就像她手里正拿着剑:而且是纵横凝聚着足以惊天动地锋锐无匹的神兵一样。

她一剑就向王小石迎面“刺”到。

她没有剑。

但她却是剑手。

神剑手。

——无剑神剑手。

雷媚是个很奇特的女子,她在江湖上不是很有名,在武林中也不算是极有地位,但很多比她有名气有地位有权力的高手,一一都死在她手里。

而且,自她出手以来,好像还没有发生过失手的事。从她刺激雷恨,到杀雷损,暗算苏梦枕,猝击白愁飞,她的对象一个比一个强,也一个比一个险,但她却干得一个比一个成功。

并且,她不只是奇特,也很奇怪。

因为她去到哪里,为谁服务,就背叛谁,对付她的主人。

而她只一个人。

独行。

她甚至手上连剑也没有。

——一个没有剑的“神剑手”。

她一剑刺向王小石。

她这一剑刺得理所当然。

刺得猝不及防。

刺得出乎意料,也理直气壮。

她的剑没有剑。

只有气。

剑气。

长江一般的剑气。

是她!

三千道急流、四百道瀑布、五十道电殛聚于一线疾迸出来的:

剑气!

王小石一见那人,心中一凛:

是她!

他的“隔空相思刀”已给切断。

但他立即拔刀。

他的刀就在剑柄上。

他的剑柄特别长,刀就是那道弯弯的锷。

刀很短。

很美。

美得叫人惊艳。

快得像流星,自长空划过。

他的右手的刀及时架住了剑。

没有剑的剑。

剑气。

——空无的剑气,比实剑还锋利可怕。

刀剑交架。

刀是实在的。

它美,它锋利,它快得追风截电。

剑是无形的。

就在这刀剑互击的一刹间,王小石心中再一慄。

——无形的剑气刺在刀身上,竟要穿透刀身,攻入自己胸臆。

他的刀竟挡不住她的剑!

——第一次,他的“相思刀”居然挡不住敌人的兵器。

而且敌人只是一个女子。

手上只有一把无形的剑!

那朵给激到半空的莲花已去到了更高点,凝了一凝,又随着泥泞、水珠,落了下来,在微阳映照下,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眼看剑气就要穿过刀身,王小石已来不及闪躲,不及施展任何一种变化,雷媚正满心愉悦地要去享受又一个绝顶高手死于她剑下之快意之际,王小石身上却突然发生了一种变化。

这变化是预伏的,而不是在这要害关头才应变——如是,则不及。

她刺在“相思刀”上的剑气,忽然“不见了”。

什么是不见了?

——就是消失了。

为什么“消失了”?

——答案是:不知道。

那剑气就如七千道烈阳的光线汇于一点,正要熔解、冲破王小石手中刀的一个小孔:只要一个小洞,就可格杀对方——但那力量忽然给“移走”了。

——移到哪儿去了。

王小石突然清叱一声,左掌突然合骈如剑,一掌打了出去!

“砰”的一声,十二尺外寺院里的围墙,一块砖头给激飞,“啸”地不知飞到十万八千里哪儿去了。

雷媚这才知道:

她的剑气已给引走。

雷媚这才省觉:

她已失手。

——至少,是未曾得手。

而她几乎已生起了杀死大敌、高手的快感。

但她已功败垂成。

功亏一篑。

雷媚这时才记起:

王小石会使“移花接木神功”。

——当年,王小石负责吸住雷恨,以俾自己刺杀得手时,用的就是“移花接木神功”,去化解雷恨的“震山雷”掌力。

她一剑不成,王小石已拔剑。

“销魂剑”。

一把没有柄的剑,却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还有一分不可一世。

那是一种惊艳、潇洒、惆怅得不可一世的剑法。

还有剑。

王小石向她还了一剑。

剑风始起,剑光刚亮,雷媚眼前见剑芒,背后剑锋已至。

——那是什么剑!

——这是什么剑法?!

如此惆怅、惊艳、潇洒,而又不可一世?

雷媚爱剑惜剑,一见如此剑法,还未思筹如何招架,已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好一剑!

——好一把剑!

——好一位剑手!

——好险!

这是王小石心头掠过的一声惊呼!

他的“移花接木神功”只要再迟一瞬息之间运使,自己便可能身首异处,或胸腹穿洞了。

因为这女子的“剑气”,已在他刀身上熔下一个凹口子。

只要再片瞬之间,剑气就会穿刀而出。

幸他及时把“剑气”移走。

并拔剑。

——以销魂的剑,还她一记要命的剑招!

那池中的龟,即将把身子翻了过来。

就在这时,雷媚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细细的、秀秀的、凉凉的、美美的,像冰雕雪琢一般的剑。

——原来她还是有剑的。

王小石见过这把剑。

——雷恨、白愁飞死的时候,他都见过这把小、细、秀、白、冰的剑,在他眼前闪了一闪,亮了一亮。

然后,人就死了。

死的都是高手。

一死便足以使整个武林都失却了平衡的绝顶高手。

雷媚一剑在手,便架住了王小石的那一剑。

“玎”的一响。

非常清脆。

动人。

而且好听。

叹息女子

架住了王小石一剑的女子,身子一转,娇巧如一只云雀,腾飞疾闪,婉转如意,已退出十一尺远,微微娇喘,头上束发给披落了下来——可见她接住王小石那一剑之险——云发一落,只见那女子清秀得人间而不人烟,清丽得比江月更江南,美得七分英气,丽有三分侠情,而今乌发一旦散发,还多了她带有些微喘息,更教人蜜意轻怜。

她居然能及时格住了王小石的一剑。

虽然彼此都遇了险。

王小石、雷媚交手一招,各出一剑。

大家都遇了险。

也脱了险。

那朵莲花正和着泥泞、水珠,一齐往池塘蓬然落了下来。

相交一剑。

——人相交以言语。

——知己相交以心。

——剑手相交以剑。

交手一剑后,雷媚心悸,且带着微微喘息和叹息。

王小石则瞬息不停。

他不停。

是因为不能停。

他的战友正遇险。

极险。

险极!

方应看由“血河神剑”衍化出来的“血河神指”,攻的是何小河、方恨少、梁阿牛三人,但指劲却先打了一个转,射向张烈心和张铁树——

——的手!

方应看这攻击之怪、之诡、之奇、之异,令人绝对摸不着脑袋。

这时,王小石正要出手阻截方应看的出手。

但雷媚却出手阻拦了他的出手。

图穷匕现。

水落石出。

方应看的“血河神指”既已弹射,就有它的目的:

图已穷。

匕自现。

方应看第一道指劲先弹在张烈心左手“素心指”上,再折射方恨少。

他第二道指风先射在张烈心右手“落凤爪”上,再反射梁阿牛。

他第三道指力先打在张铁树“无指掌”上,再转射何小河!

方应看那三道血红色的指劲,立时变了。

变了色:

变成了一青一蓝一黑三种扭曲千虫驳合成一长蛇般的劲气,噬向梁、何、方三人!

这时,王小石正出刀逼退了雷媚。

梁阿牛发现时要避。

但发——现——时——已中指。

他中了一指。

——方应看那掺合了张烈心“落凤爪”的一记“血河神指”!

吃了方应看一指的梁阿牛,好像并无不妥。

这时,王小石已发现方、梁、何遇险。

他要飞身、腾身、掠身——不——都来不及了。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的手一掣,刀剑一合,两手已急打出二物!

二物疾打方应看。

攻魏救赵。

——狗急跳墙。

他本来一直不想与这如花似玉的魔一般神一样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为敌,但此际已管不了那么多、理不了那么多、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要截击——

——截住方应看的攻击再说!

雷媚一见,又发出了一声轻叹。

她似乎是个多叹息的女子。

何小河想躲。

她——想——躲(但犹未躲)的时候,已着了一指。

她着了方应看凌空一指。

——那一记糅合了张铁树“无指掌”的一招“血河神指”!

着了一指的何小河,好像也没什么异样。

那只龟终于翻了身。

王小石掷出二物:急、疾、迅、速、飞、射、投、掟向方应看。

那是:

石子。

——两颗石头。

他是王小石。

石头,一向被江湖上认定是他最厉害的武器!

也是他的暗器和明器!

剩下那一指,掺和了张烈心“素心指”劲,飞射方恨少。

方恨少几乎是跟何小河、梁阿牛同时发现、同时要避。

所不同的只是:

他一想到闪躲的时候身形已然动了。

——“白驹过隙”。

稍纵即逝。

他一闪,已避过了一指。

指快。

劲在指先。

他更快。

身法还在意念之先。

所以居然在千钧一发间避过了那一指。

那朵莲花,连花瓣、泥水,一起往池水落了下去。

方恨少虽然身法快,而且奇,但那指劲,竟会自动拐弯的。

那黑色一指,打空了,居然破空发出郁闷的爆炸之声,折回来再攻一次。

这次是攻向方恨少咽喉。

死穴。

——这一指势道凌厉,似要一招了结方恨少。

方恨少躲得了一指,躲不了第二指。

何况,他的身法比意志还快——所以,他只意识到躲开了第一指,第二指攻到时他还反应不过来。

反应不过来就得中指。

中这一指就得死。

武林高手,江湖中人讲究的是:反应。

反应要够快、准、狠,最好还能出人意表。

做到这点就可以反败为胜;做不到,迟早要败死。

其实在翰林、仕林、商场、官场都一样。

紫晶

他没死。

因为温柔。

——他反应不过来温柔可反应得过来。

在第一指攻向方恨少前,温柔犹在张烈心、铁树的猝袭而惊魂未定,但到了第二指,她已生警觉。

方恨少不及避。

她一扯方恨少就飞、翻、转、移、腾、滚、掠、掠、挺、弹、扭、拧、甩、闪身十三势齐发。

她毕竟是“小寒山燕”:

她以轻功:“瞬息千里”称绝江湖。

她扯住方恨少而动,居然又躲过了方应看第二指。

这连方恨少和方应看都意想不到。

方应看第二指也射了个空。

方应看冷哼一声,脸色大金,凌空施劲,又要把第二指余劲转化为第三指,务要置方恨少于死地方休。

电光火石。

风驰电掣。

这时际,那只小龟才把身子翻正,而莲花才刚落回池水上!

然而,王小石扔出的石子已到!

两颗石子,一先一后,疾打方应看。

方应看拔剑。

血色的剑。

剑一拔,池水尽映血光。

寺院亦为之通顶血红。

方应看第一次跟王小石交手。

——他们当然不是第一次相遇,但绝对是第一次交手。

他们之间一直未分过胜负。

也不知高下。

谁也不知双方一动手:

谁死?

谁生?

不死。

不生。

方应看一旦拔出了他的剑之际,眼色、脸色、肤色,全通红,剑血红欲滴,剑气如飞血,他整个人都似超越了生,超越了死,只有他和他的剑定生决死。

他的人剑已合一。

但没有飞起。

未掠起。

也无振起之意。

他凝立不动。

只剑往前指。

剑尖发出啸啸劲气,从红转赭,由赭变紫。

剑尖遥指王小石。

王小石的第一粒石子飞到。

“啵”的一声,石子四分五裂。

然后一阵“啵啵”连声,全打入池里,像一阵密雨。

血剑仍遥对王小石。

剑劲一振一丈一,已扩侵向在他对面的王小石。

就在这时,王小石的第二粒石子打到。

“啪”的一声,石子粉碎。

——成为粉末的那种碎裂。

剑气更盛了。

血气更炽。

且烈。

血光已把王小石整个人浸住了,只要方应看人剑合一飞刺过来,王小石便上天入地无可遁了。

这时候,王小石想拔剑。

剑拔不出。

——难道那血气已让他的“销魂剑”失了魂?

他要拔刀。

刀抽不出。

——难道那血劲已把刀缝在剑锷上?!

王小石的发丝忽然垂落于额,遮住了他一只眼。

这刹那,他已还击。

他向这个出道以来生平未遇的大敌,打出了他的第三颗石头——

第一颗石头失利。

第二枚石子无功。

——第三块石能改变一切、扭转乾坤吗?

不可能。

可能。

——所有的可能都是在不可能中来的。

正如所有对的事都在错的事中习得一样。

王小石一石就掷了过去。

方应看手中剑正血气大盛、澎湃不已之际,那石飞来,立即给剑气最锐最利最无可匹处吸住,眼看也要震碎、激裂、绞成粉末之际……

石子也真的给激碎、震裂。

但在碎裂之前,忽然天地间紫了一紫。

原来那是一块晶石。

紫色的。

它击中了剑尖。

石碎灭。

但血色剑气就似盈满的桶子忽然给人加了一块大石似的,大部分的血气都宣泄一般的溢了出来……

一下子,乱了,泄了,泻了,所剩无几了。

剑气已弱。

剑芒已减。

剑劲已挫。

方应看立时收剑。

他头上玉冠落下,甚至忘了拾起,血剑回鞘,兀自于鞘中颤抖、哀鸣、呻吟。

——就像是一个得病的狂人,终于躺回他的病榻上。

方应看看去无疑有点狼狈,他眼色也很狠,说:

“我终于能逼出你的杀手锏了。”

说完这一句话时,他已经可以笑得出来了。

他一笑,仍是能令翩翩俗世变红尘,蝴蝶飞,鸳鸯伫,梦如人生梦如梦……

“你的绝活儿不是石子,而是水晶,紫水晶。”他笑着,他的笑依稀如少女的绮梦,“你用的已不是‘天衣神功’,而是元十三限的‘伤心箭法’!”

这时,刚侥幸逃过二次指的方恨少却蓦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朵莲花已落回池中。

水上。

他仍是他,花还是花。

但花已不是白的。

而变成紫色。

紫色的莲花。

白色的莲花刹那间竟变成了紫莲。

王小石发出的是什么武器?

他施的是什么法力?

那是什么石?

第十五章 敬请见怪

受伤的石头

王小石并没有乘胜追击,只默默地俯身,拾掇起碎裂的石片。

他的神情是那么的珍惜,那么的哀伤,眼里充满了感情和爱,好像那不是石子,而是他的孩子。

连一向啥都看不大顺眼、佻达的温柔,看在眼里,也不禁有点感动起来。

“石头也有生命,”王小石的语音里充满了歉疚和惋惜,“它是有感情的。”

方应看居然很诚恳地说:“对不起,它太强,我收势不住,击碎了它。”

他其实不是诚恳。

而是敬重。

他敬重王小石敬重他的石子。

——因为石头就是王小石的神兵、利器。

一个好剑手应视自己的剑如同性命。

王小石对他的石头也是这种情感。

这点方应看了解。

所以他尊敬。

“为了救人,”王小石的语音仍很悲伤,“我只好牺牲了它。石头块块不同,晶石尤其世间罕见,碎一块便少一块。”

然后他抬头,望向方应看:“你的剑也是好剑,它受伤了,你应好好爱护它。”

“是的,”方应看肃然道,“谢谢。”

“你为什么要来?”

王小石问。

“为了要迫你出手。”

方应看答。

王小石苦笑:“为了逼出我的杀手锏,你们便不远千里而来?”

方应看扬眉:“也为了看看是否能真的杀得了你——若我能把你杀了,那么,我的名字也大可改上一改了。”

王小石饶有兴味:“改名字?改什么名字?方应看——大家不是都应该好好地看你的了吗?”

方应看笑了:“只要大家都已往我身上看,我就更该改名了。”

王小石道:“这名字不好改。”

方应看道:“已改好了。”

王小石:“能否赐告?”

方应看点头。

他只说了两个字:

“拾青”。

王小石一听,整个人震了一震,脸色却是一沉。

但这一刹间,梁阿牛、方恨少、何小河全都感觉出来了:

他们自与王小石相识以来,从来未见过他如此震惊过。

——为了什么。

“拾青”这名字,又有何特别之处?

只听王小石冷哂道:“好志气。”

方应看欣然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我就不明白,”开腔的这回是我们的大小姐名女侠小姑娘温柔是也:

“拾青、拾青,这有什么了不起?有啥志气可言?”

她自言自语(但大声夹恶)地说:“方拾青?那有什么!不如叫拾金、拾银、拾秘笈、拾人牙慧……那还有趣多了!你们听听,方拾宝、方拾收、方拾拾……那多响亮啊!方拾青,未免太……”

王小石脸色一变,忽叱道:“住口!”

温柔这回真的住了口。

她可真听话。

——她当然不是听话,而是她从来没见过王小石发怒,没遇过王小石如此待她,没想到王小石会那么凶。

所以她居然听话不说话。

虽然满眼眶里都是:

泪。

满心都是:

委屈。

但她也对王小石刮目相看了起来:

——这人啊,原来对石头都这么温文有情,一旦发起火来,却是那么凶那么冷那么酷的!

温柔能忍住不哭出声来,已经是破天荒的了。

已经是给了王小石天大的面子的了。

——虽然她还是不明白:

叫“方拾青”的有什么不得了之处!

方应看似对王小石喝止温柔很承谢,他说:“你的水晶石再加上‘伤心神箭’的《山字经》劲力,的确世无所匹。”

王小石谦抑地道:“你的血剑已出,神枪却未发,承蒙相让。”

方应看却不受他这个礼:“你是聪明人,当然知道我为何不打下去——我是打不下去了。”

王小石也直言不讳:“打下去你未必不能杀我,但身边却有顾虑。”

方应看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有顾碍。”

随即又舒然道:“但我此来却志不在杀你。”

王小石笑道:“你只是来试试我的功力?”

方应看道:“我是来和你交个朋友。”

王小石道:“交朋友?那我的朋友却得先吃你两指为礼?”

方应看哈哈笑了起来,两人如此交谈,仿似好友,一点也不似刚才还有作舍死忘生之决斗,也浑似没了适才那一场生死搏。

大家都懵然不解,不明白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最奇特的是,各挨了方应看一指的梁阿牛和何小河,除了感觉到眉心和宄骨一冷一热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异的感觉。

——难道方应看那两指白打了?

方应看见王小石掌心里仍盛着小小的碎裂了的晶片,十分珍爱,万分珍惜的样子,便调侃了一句:

“你好像在收拾人的残肢。”

“不,”王小石认真地道,“是我自己的残肢和手足。”

方应看脸上笑容渐敛。

然后他问了一句语重心长的问题:“你未离京之前,我感到其武功最莫测高深的三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你可知道是啥?”

王小石在等方应看说下去。

他知道方应看既然问了,就一定会说下去的。

方应看果然接了下去:

“那是你、六分半堂的狄飞惊和初入京的惊涛书生吴其荣。”

他的下文更是隐郁重重:

“你们三人:都跟水晶的力量有关。”

王小石似乎也有些诧然:“哦?”

“我一直怀疑你最具力量的石子是水晶,”方应看洒然一哂,“这点我没有猜错。”

“你没有。”王小石直认不讳,“听说吴惊涛的‘欲仙欲死掌’是在水晶石洞中练成的,水晶的灵力加强了他的掌功。”

“狄飞惊脖脊上一直戴着水玉,而他一直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他的实力;”方应看惋叹道:“当日白愁飞上三合楼,要不是低估了狄飞惊,他就不会以‘惊神指’射碎这‘低首神龙’颈上的颇梨晶石;他只要不惹火了这神秘莫测的人物,说不定,在‘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和雷纯那一场倒戈、围袭,狄飞惊助他一臂,就不一定会送命当堂了。”

王小石瞄了雷媚一眼,道:“白二哥本就不该死。”

方应看道:“雷媚的剑法很好。”

王小石道:“她暗算人的时机拿捏很准。”

方应看:“……所以,今天我们两个若联手斗你,你可有多少活命之机?”

王小石却道:“如要知道,你刚才就不必收手。”

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刚才你根本就不会收剑——如果你俩能尽心尽力联手的话。”

听了这句话,这粉雕玉琢般的公子侯爷,雪玉似的颊上,陡升起了两朵红云。

他连眼都金了。

手已按在剑柄上。

剑鞘又隐见血丝:好像鞘内不是剑,而是一把柄、条、支有生命的跃动的欢腾的血。

那是方应看体外的血。

血色的剑。

剑形的血。

就是你

好一会,方应看才松了手。

他腰畔的红光又黯淡下去了。

——那血液折腾的噪响也低微下去了。

方应看哈哈笑道:“说得好。当年‘金风细雨楼’三大当家初登场,米公公说苏梦枕饱经世故,老谋深算;白愁飞狼子野心,飞扬跋扈;你则藏锋避势,志气不高。他认为长期斗争下去,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你会必败无疑。我反对他的说法。”

他好像很为王小石高兴:“结果,是我对了。”

王小石道:“是我幸运。”

方应看:“其实,你才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那种人杰。”

王小石:“你却是那种:‘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战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的枭雄。”

方应看不愠反笑:“不争有德,用人之力,那可不只是枭雄,而是奸雄了。”

王小石肃然道:“敬请见怪。”

方应看道:“通常人多请他人勿见怪,你却是请人见怪起来了。”

王小石道:“既然已做了可怪的事,还去请人勿要见怪,那是虚伪的事。不如直接请人见怪,不请见谅。”

方应看:“好个只请见怪,不请见谅。我们真是识英雄者重英雄。”

王小石:“英雄?我不是。我们大多只是适逢其会,因缘际遇,在此乱世奇局里一展所能罢了。本来就没有伟大的人,只有伟大的事。”

方应看听了哈哈笑道:“王兄,这话可说拧了。没有伟大的人,哪来伟大的事?事在人为,没有不可以的事,只有说不可以的人。王楼主当年独力诛杀当朝权奸,王塔主近日孤身入虎穴胁持当今当朝最有势力的人,王三哥的兄弟连皇帝老子都撵揪于地,哪有不可以这三个字呢!”

王小石也微微笑道:“阁下也不是更无禁忌吗?从大内高手、禁宫侍卫,到江湖好汉、武林豪杰,无不尽收你麾下,尽入你彀中,方公子志气可大、小侯爷眼界可高呢,小石自惭不及,还远着呢!”

方应看笑眼如二池春水,漾了开来:“好说,好说!彼此,彼此!我们客气些个什么呢!”

忽然笑容一敛,额角、眼窝、笑纹都同时微微发金,拱手道:

“英雄尽败情义手,石兄小心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梁阿牛大吼了一声:“慢着!想走?”方应看看也不看他一眼,开步要走。“铁树开花”立即闪身到了他左右。

何小河匆匆叱道:“你那一指……算什么!?”

方应看一笑道:“那不算什么……只能算是个……礼。”

梁阿牛一愣道:“礼?”

“对,礼,”方应看笑容既纯真若幼童,又纯洁如莲花,“送给王小石的礼。”

他亦庄亦谐地加了一句:“他日待他还我的礼。”

梁阿牛如丈八金刚摸三丈八罗汉的脑袋,“他奶奶的……这我可不懂。”

“你不懂,没关系。”方应看轻松地说:“王小石懂就好。”

王小石只听着,若有所思,不语。

方应看眼看要走了,他也不拦,不阻,不送,不理。

忽听有人叱道:

“就——是——你!”

一字一句,犹如断冰切玉。

说话的是温柔。

她恨恨地也狠狠地向一女子发话。

那女子当然就是——

雷媚。

——郭东神。

曾经是郭东神的雷媚。

“就是你!”温柔咬牙切齿地道:“你背叛过苏师兄,又杀了大白菜!”

雷媚笑了。

嫣然。

她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直向温柔脸上伸来。

速度却很缓慢。

温柔吓得退了一步。

“是你!别怕,我只想捏捏你脸蛋儿。”雷媚学着她的口吻,“我也认得你,你是小女侠温柔,可不是吗?你就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白愁飞丧命前还不惜代价要占有的女子,也是给世间最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心中慕恋着仍不知情的侠女温柔也。”

她说着,瞟了王小石一眼,又上下左右打量温柔:

“果然漂亮。”她补加了一句,“江湖女侠,很少有这么可爱的,这么逗人的,但又那么糊涂的。”

温柔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我糊涂?你说谁是顶天立地大丈夫哇?他在哪里?你也很漂亮呀!”

但她也追加了一句:“可是心却太毒。”

雷媚也不以为忤,随意道,“温妹妹,一个女子在江湖上,不毒不狠,就不能出色、出头。”

温柔用手指着自己圆圆润润的鼻头:“我就不毒、不狠,也可以在江湖上有名得很呀!”

雷媚笑笑:“那是因为运气好。你有个父亲温晚在洛阳武林撑得起一爿天。你有个好世家,‘老字号温家’从岭南到漠北、自关东到粤西,谁人不知?谁人不怕?你有个师父红袖神尼,怕是当今武林武功最高的五大高手之一。你还有个好师兄,是名动京师的第一大帮帮主苏梦枕。这还没完。你还有位结义大哥,是‘七大寇’里的沈虎禅,黑白二道,谁不赏他三分面、畏他七分威?你更有个好姊姊雷纯,她工于心计,但掌有实权,却一味护着你。你又有好些结拜兄弟如唐宝牛、方恨少、张炭、张叹……都为你卖命、效死。那都因为你长得漂亮。这还不够,连白愁飞、王小石对你也——”

王小石忽道:“雷姑娘,你倒戈苏大哥、暗杀白二哥的账,还是要算的。”

雷媚一笑。她笑的时候,牙齿很齐,还露出了一些微上排的齿龈,绯红赭红的,一点也不碍眼,反而让人也有一阵绯色的遐思。

她偏头侧眄王小石:“你现在说这种话,不是对你很不利吗?”

王小石坦然道:“我明白,但我不想欠你这个情。”

雷媚叹了一口气:“你别迫我马上跟方公子联手杀了你才好。”

王小石老老实实地道:“至少我不会现在就向你动手。”

雷媚侧首望着王小石,忽又端正地凝视他,正色道:“你的人这么平实正义,我看多了,也正气起来了。”

然后又去看温柔,衷心赞道:“你真是越看越可爱。”

温柔可听得脸上都骚热了起来,只说:“是吗?”

雷媚真情地说:“你那么纯洁,看久了我也像纯洁了些。”

她感叹地说:“你们两位可真养眼。”

方恨少插嘴道:“你为何不看我,我还怡神哪!”

雷媚不去理他,只跟温柔亲切地说:“像你那么幸福的女子,难免会折磨爱你的人的。”

又去跟王小石说,“像你那么好的男人,难免要为深爱的女子而苦的了。”

温柔忍不住说:“你也很美啊……我有你一半美就好。”

温柔向来自信自负,从来没有这么谦抑,更不会这般压低自己,而今这样说了,连眼眶都潮湿了,无缘无故地哽咽道:

“你要是没有杀白二哥该多好……真看不出你是个狠得下心的女子。”

雷媚怜惜地看着温柔,又伸手去触摸她。

温柔这次没有避。

王小石欲动。

但忍了下来。

方恨少也想动。

但他见王小石没动,他也就没动了。

何小河却一掠,就掠到了温柔身边。

雷媚这次的手指触着了温柔的脸。

她只轻轻地、像抚挲美玉似地抶了一抶,就缩回了手指,清亮的美眸,皖皖晞着温柔,柔和地说:

“或许你可以这样想,我狠,我毒,我下辣手,杀掉京师里的英雄人物。但你也不妨这样看:我杀掉的是些什么人呢?就拿你们看到了的说——雷恨?那是个杀人狂;他死了,很多人便活了。雷损?那是个魔王,有他在,京里黑道都有了大靠山,不愁不嚣张,在公在私,我都得杀他。白愁飞?他一朝得势,会心软过雷损吗?会好过蔡京吗?我杀他们,岂不也形同替人除害?我可从来没杀过不会武功、不事杀戮的人。”

方应看忽道:“媚儿,今天你的话说多了。”

雷媚嫣然一笑,眯了方应看一眼,顺从地道:“不错,我今儿是说多了。”

随即跟温柔眯眯眼睛,悄声道:“好妹妹,咱们他日再好好地叙叙。”

温柔也不知怎地,一下子,就对雷媚生起一种舍不得也依依不舍的感觉了。

不请见谅

这时,王小石才第二次问:“你不远千里而来,到底为的是什么?”

方应看道:“当然为你。”王小石道,“为我?”

方应看道:“蔡京决心要追杀你,他悬红万两黄金,外加不少好处,现在天下各路、黑白二道,要取你首级的好汉豪杰,已多不胜数。”

王小石道:“为这点动心而取我顶上人头,在所多有,但若令小侯爷跋山涉水、不辞千里而动身、动手,必定另有内情。”

方应看道:“也许,我也想杀你。或许,我想过来助你,跟你交个朋友。”

王小石:“也许,蔡京要小侯爷亲自出手,要‘有桥集团’人就小石的事表明态度……”

方应看失笑道:“那用得着我吗?大不了,米公公可替我跑这一趟呀。”

王小石苦笑道:“当真莫测高深。”

方应看目光猝然:“王小石不必过谦,我看你说不明白时,心里早已比天底下谁都更分晓。不过,大家都是明白人,该明白的,总有一天会明明白白的……”

然后他向王小石长揖:“就此别过,只请见怪,不请原谅。”

说罢哈哈一笑,携雷媚之手而去。

雷媚婉约相从,临行时回眸睒顾,不知向温柔还是王小石,娉然一笑。

她这时候已挽结了长发,短发束髻更使她颈色如玉的白,纤腰盈握,风姿楚楚动人,跟清狂尔雅的方应看走在一起,直如一对璧人。

方应看走了。

“铁树开花”也走了。

——他们身上的积雪残冰,因动作而抖落地上,很快地便消融为水,渗入土里,注入池中。

池中那莲,又转为白。

比原来更白。

不但白,还带点迷彩,带点亮。

那不光是白,还带着光。

原来那白色不止是原来的素妆,还有阳光。

原来阳光出来。

阳光照在莲花花瓣上。

阳光很美。

莲花也很美。

刚自这儿离去的人儿也很美。

“我呸!去他奶奶个奶奶的!”

梁阿牛突然啐了一口,“装什么金枝玉叶,准没安什么好心眼。”

王小石忽道:“阿牛,你可觉有什么不妥?”

梁阿牛见王小石容色凝重,便静了静,半晌才回答:“倒没啥特别的,就只宄骨那儿有点麻辣辣的感觉。”

王小石说:“你在‘太平门’里修的是‘游离神功’吧?”

梁阿牛脸上立即现出佩服的神色来:“是。你奶奶的……怎么你连这也知道!”

王小石紧接着说:“你试运起‘游离神功’,先意托满月,再转意归朝阳,捧真投籽,先用丹田崩一声‘嗨’字,再在嘴里吐一声‘哈’字,然后再自鼻里重重哼一声。”

梁阿牛见王小石说的认真、紧急,便不再多言,默运“太平门”的基本功法,分别自丹田、嘴、鼻发出“海”、“哈”、“哼”三声。

本来一直无事,到了第三次吐音,梁阿牛忽然怪叫了一声,脸色惨白,全身颤颤哆哆,摇摇欲坠。

他本来不算太高大,但十分雄壮,肌肉结实,块块如砖,胸膛更活似一块四方的大石板,短发如戟,无眉厚唇,给人一种比牛还强的感觉。

这一下子,他却软弱得浑似给拆了骨、抽了筋,要不是方恨少马上扶住,他几乎就要跌落到池里去。

王小石也不为奇,只问:“里头出事了?”

梁阿牛咬着牙,额上立时铺一层豆大的珠,好一会才作得了声:“任脉……神阙、华盖、璇玑都拢不住,气一聚便散,一散如针刺般疼,一疼就扩散到全身来,全身都似要散裂了,穴位遍离,血脉逆走,很辛苦……”王小石点首道:“这就是了,小河你呢?”

何小河见梁阿牛的情状,知道自己只怕也不会侥幸,心里有了个底儿,只问:“我该怎么试?”

王小石道:“你们‘下三滥’的基本功是‘兜心软’吧,不知……”

何小河却道:“我虽姓何,但却不是‘下三滥’的嫡系。雷纯找来‘下三滥’两名长老:何德、何能授我武艺,所以学的基本功法反而是‘捣心硬’。”

王小石“哦”了一声,道:“那你试运‘捣心硬’功法,以鹤步静游、东西游廊法调息看看。”

何小河依言而沉心合十,内息外感,心心相印,运功调气,半晌,才徐徐睁目,道:“似乎没什么异样……”

王小石这才有点笑意:“这就好,也许方应看没摸清你功法的门路,这才切不住你的运功脉络——”

何小河忽哀叫了一声。

她双手捂耳。

一下子,脸都白了。

青白。

痛得连泪也流了出来。

王小石俟她痛定了,才问:“耳痛?”

何小河仍捂着耳,痛得蹲下了身子。

王小石疾道:“快停止运功。”

好一会,何小河才能重新立起,额上多了一层细薄的汗。

王小石道:“是神门、交感、率谷几处刺痛吧?”

何小河这才喘定:“不,连头维、本神、阳白也有刺痛感。”

王小石隔一会才道:“方应看的‘血河指法’已融会了‘忍辱神功’,现再掺合了‘无指掌’和‘落凤爪’指劲,实在阴毒难防、消解不易。”

“死就死,没啥大不了的。”何小河狐疑地冷笑道,“但他千里迢迢地来,为的就是给我冷不防地挨他两指?”

忽听一人道:“他来这儿,‘有桥集团’就得交给米公公独掌了,要不是有天大的利益,他放心得下?值得他来跑这一趟?”

说话的是唐七昧,说话语音森冷。

梁阿牛、方恨少等不见他尤可,一见登时火冒八丈,要不是平时已有点惧怕,早就扑过去扭打一顿、饱以老拳了。

梁阿牛哼哼嘿嘿地道:“你好来不好,你奶奶的熊,敌人跑光了才来?”

方恨少也哼哼唧唧地道:“你刚才要在,给他一记毒镖,说不定,他也大便不拉、小便失禁的,大家闹个和。”

王小石忙道:“是我要七哥他只看顾唐巨侠,不到非必要时,万勿现身的。”

唐七昧不理方、梁二人,只把话说了下去,“不过,现在京师里的英雄好汉,无不恨米苍穹入骨:因为他当场格杀了温宝,也打杀了张三爸。”

王小石明白了唐七昧说这番话的意思。

——就是因为这样:方应看才可以毫无惮忌的离开京师、为所欲为。

——因为米苍穹已成众矢之的,无法成为一个统合朝廷、军方、绿林、武林、江湖、市井高手精英的领导人物了。

方拾青

王小石心里正在忖思方应看的来意,却听一个清脆的语音问:

“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很倒霉?”

王小石听得心中一恍,这才抬目,蓦见那一张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颜脸,乍眼望去,既似笼烟芍药,又像画里蹦出来的玉人儿,不大真实。

王小石一向机警过人,但因思虑方应看、雷媚的诡意,素来气定神闲、雷打不动、电劈不惊、遇变不惧的他,居然在恍惚间给温姑娘吓了一跳,在这春日初出的时分,居然连手脚都冷冻了起来。

“怎么?”

王小石一时没恢复过意识来。

“你倒霉?”梁阿牛却把话接了过去,忿忿地道:“那我们今天算什么?吃了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一指,还不知几时横几时竖,几时活蹦蹦几时死翘翘,你这算倒霉,我这算霉在那号子痴熊闷种鳖蛋贱胚手底里了!”

温柔看着梁阿牛,睁大了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却有点怕这个四四方方、剽剽悍悍、鲁鲁莽莽、又沉沉实实,笑起来一口黄牙、气起来全身发抖、一开口就是粗话连篇的海兽。

所以她一时怔住了。

“温姑娘今天当然倒霉了,”幸好方恨少这时挺身出来维护她,“她还给我掴了一巴掌。”

“对呀!”温柔于是有了翻身的本钱,噘着嘴说,“我还给你叱喝了!”

刚才王小石确是肃起脸孔要她住口。

王小石不敢惹她,只说,“刚才是情非得已……”

温柔扁了扁嘴儿,说,“我也不要你道歉。”

然后她捣近王小石颊边,王小石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缩,只觉一阵如芒似麝的香气袭入鼻端,十分好闻。

温柔却凑近他耳畔说了一句:“你是大伙儿的老大,在人前我只好让着你,你叱的骂的,有理我受了,没理我忍了,但没人时我可要一一揪出来清算,有你让我的,没我让你的。”

王小石没想到温柔忽然会在这时跟他“讲数”,划清界限,倒不知如何应对,奇怪的是,他面对大敌强仇,高手高人,大都挥洒自如,谈笑自若,灰飞烟灭,羽扇纶巾,从未有临阵畏缩,无辞以对的事,但遇上温柔,就木讷得很。

他只觉鬓边让温柔发丝拂过,痒丝丝的十分好受,真有搦住她发绺嗅一嗅的冲动。

“你叱过我,我也不计较,”温柔这是响亮地说,“只是你为啥要喝骂我,叫我住口?”

王小石讪讪然:“我是为你好。”

温柔不解:“为我好?”

王小石道:“我怕他们向你出手。”

不解的仍然是温柔:“我不怕他们出手。有你在呀,你不是把他们打走了吗?”

这句倒是勾出大家心里的疑点。

梁阿牛就这一句话追索下去:“三哥,为啥不当即就把这两个祸患杀了,省却后患!”

王小石叹了一声。

他的回答也很直接:“一个,已很难解决;两个,我非其所敌。”

何小河则问:“那么,他们何不联手杀了你?”

王小石答:“问题就在他们能不能真的全心全意地联手。”

何小河明白了六分:“你是说:方应看不信任雷媚……?”

王小石:“雷媚也不见得会完全相信方应看。小侯爷见过太多次雷媚杀主的事,他机警多疑,没有十足把握,便不会让她有可趁之机。”

何小河默然,唐七昧则道:“雷媚先后杀雷损、推翻苏梦枕、狙击白愁飞,为的是什么?做这些事,固是十分凶险,对她却似无大利呀!”

王小石苦笑道:“说实在的,雷媚的真正身份和目的,人只知其神秘诡异、莫测高深,跟唐兄门户,实有相为辉映之妙。”

唐七昧出身唐门,四川蜀中唐门可谓武林中最神最鬼的帮派,势力庞大,潜力深邈,其组织严密,其手段毒辣,其暗器绝技更称绝天下,江湖上有不少黑白两道的高手、派系、帮会都受他们的纵控,但很少人能洞透蜀中唐门、川西唐家究竟是有何企图、目标。

唐七昧点点头,不再打话。

温柔却仍然要问:“可是,我的话没说错呀!方拾青,这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不如叫方正、方圆、方拾红顺口得多了,要威风,不如叫方拾蓝、方拾命,叫方拾青,一点也不出色!我既没说错,为何不给我说!”

其实大家心里都想问这句话。

王小石这才正色道:“柔儿,你倒轻忽了。这‘方拾青’三字,野心大,眼界高,倒调笑不得呢!”

温柔不解。

不解温柔。

王小石只好反问:“你记不记得我师父的大号?”

温柔这下答得利索:“天衣居士。”

王小石又问道:“我师父的师父呢?”

温柔想也不想,就答:“韦青青青。”

这些原是武林高人,温柔再涉世未深,也是个闯荡江湖的人了,这些事自是耳熟能详,随问随答。

她这一答,许多人眼睛都亮了。

亮来自明,有明才有亮。

——明白了。

何小河这才吁了一口气:“韦青青青,方拾青,大侠韦青青青没办到的事,他还要从头收拾起来、青出于蓝呢!”

方恨少吞了一口唾液:“那他是自诩要比韦大侠所立的勋功伟业更进一步了?”

唐七昧冷哼一声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抱负,难怪——”

他的“难怪”二字后,有许多无尽之意:

——难怪你会震惊了。

——难怪你刚才一听这名字之后,立即肃然以对了。

——难怪你会对方应看陡然出现,显得那么愁眉不展了;这样有野心的人,远跋苦涉来这儿,自是所谋必巨了。

——难怪你会喝止温柔的胡言乱语了。

温柔当时是说了不得体的话,不过,其实更重要的还是判断力。

没有准确判断的能耐,眼见心不见,看到了又有何用?

——这世间岂不有的是睁眼的瞎子!

心明比眼明更分明。

不解温柔

温柔在豁然而明之后,发出了一声豁然响亮的轻笑,说:

“我还以为是什么?方拾青原来是再收拾韦青青青的霸业王国,那算什么?我看他是拾韦青青青牙慧罢了。”

大家为之气结。

却听梁阿牛咕哝了一声:“我拾他娘个屄!温柔说得有理!”

这一次,梁阿牛支持了温柔的那一方。

忽然,梁阿牛“咦”了一声。

大家都狐疑地望向他。

只见梁阿牛东摸摸,西按按,他自己也狐疑地道:“消失了。”

“活见鬼!”方恨少笑啐他,“你从头到头脑直至脚趾甲都还在,没哪件是不见了的。”

“不是呀,你奶奶个大舅子!”他算是特别尊重方恨少,所以才没把话说得更粗重,“我的宄骨没先前的感觉了。”

大家都奇了一奇,王小石第一个反应过来:“那道指劲消失了吗?”

梁阿牛搔搔短得直戟的头发,道:“是没有了。原来总是有点麻辣麻辣的酸,现在全没了。”

王小石神色反而凝重了起来,道:“你再运聚‘游离神功’试试。”

梁阿牛暗运内功,仍发出“嗨”、“哈”、“哼”三声,声宏气实,三声过后,徐睁开眼,不敢置信地道:

“全没事了。”

王小石皱着眉:“一点感觉也没?”

梁阿牛喜道:“无。”

王小石转而问向小河:“你呢?”

何小河也以“捣心硬”的内息周游了全身大穴,摸摸自己双耳也欢喜地道:“那指劲待不住,我就像没着过一样,我耳朵灵醒着呢!”

王小石听了,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双眉紧皱。

大家看了,知道高兴不宜过早,还是唐七昧先问:

“怎么了?不对劲吧?”

王小石强笑道:“本来,指劲消失了,那当然是好事,我只是担心……就坏在我略通医理,却不明指法,要是白二哥在就好了,他一定会知道那指劲到底是滑出体外、导为正道,还是潜藏在哪个要害底下了!”

这时候,他特别挂念白愁飞。

他一想起白愁飞的时候,便长吸了一口气。

他深深地呼吸了这口气,忽然之间,他觉得已死去了的白愁飞,要是英魂尚在的话,也会跟他一样,深深地同呼这口气。

也就是说,他因这个深呼吸而超越了生死,与白愁飞同存。

便是这样:他刚才在独战雷媚、方应看之际,外表虽然云伫岳时、匕鬯不惊,但心里着实是很有点紧张。

因为他那一关不能败。

——一败,不仅他亡,连温柔、方恨少、唐宝牛、梁阿牛、唐七昧等人,只怕一个也保不住了。

压力太大,放得再开的人,也难免会紧张。王小石是人,当然也会紧张。

但这心里紧张,却万万不能让敌方知悉,所以他在手暂缓之际,他就开始说话。

与方应看、雷媚交谈。

只要一开口说话,正如一出手交战一样,便会因话生话、递招发招,而忘了或渐轻了紧张。

这其实是苏梦枕舒缓紧张时常用之法。

苏梦枕曾把这个方法告诉了他。

所以刚才王小石在说话的时候,便没那么紧张了——他越说话,就越闲;闲就越定;越定,敌人就越摸不出他的虚实;反过来,他正好可以观察敌方的破绽和虚实。

因此在他跟方应看等对话之际,他觉得苏梦枕是与他同在的。

正如现在一样。

他因为发现了蹊跷,而心里紧张起来,但不想把这种紧张让大家得悉(这样反而徒增了大家的忧虑,于事无补),所以便因这无法破解的指法而念起白愁飞,并深吸了一口气:白愁飞解除紧张的方法,正是深呼吸。

这一来,他又与白愁飞同活了。

他其实无时无刻不记住八年前初入京时,与白愁飞雨中并肩随同苏梦枕作战的情形。

——那段跟苏大哥、白二哥联袂联手打击“六分半堂”的日子,才是他最意兴风发、志气飞扬的时候。

现在苏梦枕死了。

白愁飞已殁。

这情境只有在梦里重现。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境:在他说话的时侯、深吸一口气之际,苏老大、白老二都像是活转了那么一刹那,再跟他并肩同战。

许是:只要你把一个人留在深刻的怀念与记忆里,他就会与你同存不朽吧?

念起这个,王小石在担忧之余,还很有点感慨:

或许,他离京不仅是为了逃亡,也不只是为了怕连累一众兄弟,而是更怕面对的是:这知己无一人、兄弟各死生的情景吧?

“扒三倒四龟五贼六田七丘八奶奶个九熊!”梁阿牛又亢奋了起来:“没事就好了嘛,还多虑个啥?”

温柔看看王小石还是愁虑未展,忍不住道:“你想什么?”

王小石道:“没什么。”

温柔问:“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

王小石一愣:“不知道。”

——他只知道温大姑娘常常生气,时时找岔,款款不同,样样翻新。

温柔道:“我最生气明明有事口里却说没什么——有事就有事嘛,偏说没有。”

王小石不以为忤,只说:“可能是我多虑了,没事的!”

温柔又说:“你可知道我最讨厌你是在什么时候?”

王小石又是一怔:“讨厌我?”

温柔道:“就是明明心里还是有事,嘴里却说没事,脸上写着有事,偏就不让人与事,好像天塌下来的事儿,也只是他一人的事儿——你说这种人讨不讨厌?”

王小石笑道:“讨厌。”

何小河叹了一声,拉住温柔的手,嘘声问:“我的好姑娘,姑奶奶,你可听说过不解温柔这四个字?”

温柔瞪了瞪一双明丽的眼,奇怪地说:“什么意思?打着我温柔的旗号的字,不是赞我难道损我?”

何小河忍俊道:“小姑奶奶,我的娘,人家王大侠是不想我们这些小辈们空自担心,更不欲使你大女侠不安忐忑,所以就把事情隐忍不说了,你却来怪人家,这不算不解温柔还算啥?”

温柔又指着自己圆匀的准头,嗤诋道:“我温柔也会不解温柔?!”

梁阿牛又唠呶了起来:“你们娘儿们就少喋喋个不休了,咱在这里是走是蹭还是就此吃饭拉屎,总有个分晓吧!”

何小河嘘声笑道:“你看,这才是个真正不解温柔的浑球!”

温柔对梁阿牛的恶脸倒有些畏惧,一时不敢答腔。

梁阿牛对何小河却似有点腼腆,不大敢恶言相对。

唐七昧便趁此问王小石:“咱们当下该如何进退?”

王小石对除了温柔之外任何人,都很有意见。

“离开这里。”

唐七昧问:“为什么?”

王小石瞟目四顾:“这儿不止一起敌人。”

唐七昧点头又问:“往哪儿走?”

王小石即答:“东南。”

唐七昧再问:“要不要通知三枯大师?”

三枯大师是这“六龙寺”的挂单的名僧,曾受过天衣居上恩泽的方外至交,与“爸爹”张三爸有极深的渊源。他既是引介王小石等人避入六龙寺,又是负责他们在淮南路十七州四军二监的接应人。

王小石点头。

他手心仍搓着碎裂的水晶,好像要把这些已经成了碎片的紫色水玉再度揉成一块完整的石。

——可是,非但破镜难以重圆,连重明都庶几难矣。

碎水晶呢?能吗?

那只小乌龟已完全翻转过来,探头望望世界,乌溜溜的眼睛,很有点贵族气质的伏在那儿,十分满意它此际的四平八稳。

——要不是温柔在它的重要关头时替它翻动了那么一下,它可能就翻转不过来了。

再翻转过来,可能要四五个时辰,也许要四五天——也说不定它就这样渴死了、饿死了、累死了,永远四脚朝天,翻不过来了。

你可看见过因为翻不过身子来就死了的乌龟?

或许有。

或许没有。

但世上的确有翻不过身子来就死了的乌龟。

——也许是因为它们只善于爬行,不善于翻身。

——许是它们背负的壳太重。

那莲花仍在池中,并由紫回转纯白。

不过,它已失去了根。

根已断。

它是浮在水上的。

——它此际仍然娇丽清美,但不久之后,它就要凋了,便要谢了。

没有根的花和树,都活不长久。

人呢?

王小石、温柔、方恨少、唐宝牛、何小河、唐七昧、梁阿牛、罗白乃、班师等一千人,仍在逃亡。

逃亡是为了要活命。

只要能活下去,就有翻身的一日。

——只是,在这当儿,谁来协助他们?有谁能只消用一指头之力,帮他们翻一翻身?

逃亡没有根。

石头人语

六龙寺的围墙外十数丈远,有一座外观九层内实有十七层的高塔:

泰感动、郝阴功、吴开心、白高兴四人,还有叶神油,就在第七层塔内,居高临下,观察寺里王小石等的一举一动。

他们先看见温柔“赏”了王小石一记耳光。

他们为之吃了一惊:

他们猜估不出理由。

他们只能看得到,却听不到对方正在说什么。

——除了那记耳光。

响亮而清脆的耳光。

他们吃惊的理由是:

——温柔竟能打得着王小石?!

如此说来,温柔的武功岂非比王小石更高?

如是,那么,先行对付温柔的提案,就必须取消了。

可是他们惊中可也有喜:

——因为如果不是温柔的武功太高、出手太快,那么,剩下的原由只有一个:

王小石很注重温柔。

——注重得使他任由温柔掴打。

如是,那么先行挟持温柔,就是个再明智不过的选择了。

所以他们都紧密地观察寺院里的动静。

紧接着,骤变遽然来!

“雪人”偷袭温柔。

方恨少扯走温柔。

何小河、梁阿牛突现身攻向二“雪人”。

莲池中的白衣公子突现偷袭梁、何。

王小石截击白莲花般的公子。

院里忽有一纤小之人影却以凌厉的剑气攻向王小石。

王小石接下了那一道“气剑”——

——中断——

因为突然间,一物飞打而至,直从寺院,冲破围墙,打上七层塔来,迎面向吴开心打到。

这下突如其来。

吴开心反应算快,大叫一声,仰首跌身,呼的一声,那物险险自他面门掠了过去,擦伤了他的鼻头,却打向他背后的郝阴功。

郝阴功百忙中一掌拍去,与那物抵个正着,啪的一声,那物碎裂成数十块,疾迸喷射向泰感动和白高兴,还有叶神油。

郝阴功虽然一掌挡开来物,但只觉右掌像给斩了一剑一样的痛。

痛得他忙细看自己的手还在不在:

他以为是已给人一剑斫了下来。

他不好过,他的同党也不好过。

碎片很多,有大的,也有小的。

大块的射向白高兴。

白高兴比较幸运。

他乍见吴开心闪躲,已有警惕;再见郝阴功遇险,更生防御。

故而,白高兴及时双手一拍,夹住了数大块碎片。

一块也没有遗漏。

那是砖石。

——他马上就感觉得出来了。

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晰地感觉到:

因为他不但挟住了砖石,而且这几块砖石碎片还全嵌入他手掌里。

泰感动的情形也决不比他好。

砖石的碎片多飞向他。

他因见郝阴功、吴开心先后失利,所以已早一步拔出他的兵器。

他的武器是刀。

一把柔刀。

——刀形就像竹叶。

他的刀有个名字,在武林中也很响亮:

——竺柔刀。

他的刀柔、而且软,所以特别快。

他在霎时间出了十三刀。

十三刀刀刀不落空。

刀刀都命中。

每一刀都斫下一块砖石碎片。

可是,碎砖不止十三片。

总共十五片。

有两片他仍不及斫落。

那两块未给斫落的碎片在那里?

——就嵌入他的身上。

左臂和右腿。

——砖石打入肉中,要比中箭还疼。

他一生中也曾揣想过:中刀、着箭、吃了一剑的痛楚——但却从未想过有天居然要吃砖石的苦!

这一块小小的砖头,一下子,擦破了吴开心的鼻端,震痛了郝阴功的右腕,嵌入了白高兴的双掌,切入了泰感动的肌里。

那一块平凡至极的砖石,一下子,竟在他们的生命里如此亲切,仿似在生死契阔间打了个亲切得痛入心脾的招呼,好让四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这块与他们有肌肤之亲的砖头!

——那是块什么样的砖头?!

他们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记起了一件事:

一个人!

——那砖头碎片不止打向他们四人,还有一个人:

叶神油!

所以他们也不约而同地望向叶云灭!

叶神油负手站在那儿。

气势很盛。

样子也很火爆。

但却很定。

——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在他身上。

迸溅向他的砖石,有大有小,至少十来片,去了哪儿?怎么直如石沉大海?

叶神油哑声道:“就凭你们,要对付王小石,还差远了呢!”

他双手一垂,夸拉拉连响,碎砖都自他袖子里全落到地上。

——不知何时,那十八块碎砖全给他双袖收下了。

一块不剩。

“他知道我们在这儿。”叶神油望着窗外,透露着十分杀气两分不甘地说,“他用他的石头说了话,也对我们做了警告。”

这时,六龙寺那儿,打斗也告一段落,王小石正与方应看对话。

然而,王小石无疑也向他们发了话。

他的话是用一块砖头来说。

他就是借雷媚那一记“剑气”,以“移花接木神功”转击于砖墙上,直飞过来,以一砖连打五人。

——就只叶神油并未挂彩。

全皆伤。

当时,王小石却正在对敌中。

——而且还大敌当前,强仇寰伺。

他却仍然说出了他的话,对远在明孝塔的“窥视者”做出了警告,在大家都以为他最凶险的时候,他居然还有余裕去打击更远的敌人!

郝阴功、白高兴、吴开心、泰感动这时才晓得心头沉重:

——他们这时才明白过来王小石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

所以他们只好忍受。

忍受叶神油的冷笑。

——冷笑通常不是真笑,而是讽刺、轻蔑或瞧不起。

就算是笑,也只是嘲笑。

叶神油当然嘲笑得起他们。

可是,他们四人大概谁也没注意到:

叶神油的右腰衣衫破了一处。

——那是一道寸来长的口子,翻掀出来的部位,还带点血。

沾着一点点的血。

叶神油仍负手望着窗外,指拳捏得“特登啪啦”地响。

他仍俯视着寺院里的一动一静。

他在忍痛?还是在忍耐?有隐忧?抑或有所隐瞒?

六龙三姑

就在一众人在寺院韦驮金刚像旁、莲花池畔跟来袭者对敌之际,罗白乃这“徒师”两人,到底在哪里呢?

原来罗白乃正在跟六龙寺里的高僧三枯说禅倾偈。

三枯是当地有名的禅僧,道行高深,智能天纵,被誉为: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名僧。

听说他本来连名号都没有,他初入六龙寺挂单时,人问他从何处而来,他不立答,只看着院前花草,说:

“花草就要枯了。”

当时主持六容大师听了,特别出来迎接他,跟他谈佛论经,不半晌,便十分推崇服膺,又请教他的名号,他只说:

“海枯石烂,何须名号。”

当场接待的还有一位名人,正是洛阳温晚。温晚马上接问了一句佛偈:

“生死事大,光阴知矢,无常迅速,时不待人,既然如此,行方便门,黑昼白夜,各有其秩,父子夫妻,应有其序,四方八面,皆有其位,万物有情,各有其名,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无不例外,汝何独无?”

大师却低眉合什,只说:“你赶时间,我不赶。我心悠悠,油尽灯枯。”

温晚马上豁然顿悟。

——许多人在禅门参了几十年,还是得不到一点讯息,换不来一个悟。可是时机一到,所谓啐啄同时,即是小鸡正孵化而出,母鸡正好啄破蛋壳,就会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正是佛门心法相传的难得之处。

由于他一入“六龙”,就说了三次“枯”,人就称他为“三枯”大师。

三枯最胜点化人。

使人启悟。

他在这儿一带很有名。

他也曾离开过六龙寺,云游四海,回来后更享有盛名。

——或许,早在他人“六龙寺”以前,他就很有名吧?

只不过,他对过去的事,只字不提,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罗白乃原来也不知道这位三枯大师是很沉默、寡言、木讷的人。

他一向以为世上的“大师”,平常要唸很多经,对人常常唠唠叨叨,而向人数诲难免有一匣子说不完的噜嗦。

但事实却不然。

三枯往往没有话说。

总是一言不发。

他好像根本就不爱教人,不爱说话。

他在高兴说话的时候才说话。

非要他说话不可的时候,有时,他只叹了一声,或瞪人一眼,扬眉瞬目,咳嗽一声,便算是说过话了。

——虽然,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话?说的是什么话?

罗白乃当然也不明白。

但觉得很好玩。

他本身就是个很好玩的人。

他对不明白的事觉得特别好玩。

所以就在众侠于菩提树下、莲池边抗敌之际,他却去逗这大师说话。

他很喜欢找大师说话,但不见得大师也很喜欢跟他说话。

有一次,他见庙里来了许多香客,熙熙攘攘地来拜佛上香,寺里僧众都忙着打点,却见大师在菩提树下木然端坐,完全没有反应,连一个小孩在他身边扑地摔了一跤,哇然大哭,大师也无动静。

罗白乃便上前扶起了小童,哄住了他,直至其母亲把他接走,大师仍趺坐不动。

罗白乃便问:“大师病了?”

大师答:“没有。”

罗白乃:“大师睡了?”

大师:“打坐。”

白乃:“大师没有看到有人摔跤吗?”

大师:“人生在世,谁没摔过跤?跌倒了自会爬起来。”

罗:“大师没看见今天香客特别多吗?”

三枯:“没。”

罗:“那大师看见什么?”

枯:“老衲只见来的只有两个人。”

罗:“哪两位?”

枯:“一曰名,一曰利。他们烧香拜佛,都不过是为了这个。”

罗白乃想了想,很狐疑,“怎么熟口熟面,好像是哪个前人说过?”

三枯:“……”

罗白乃:“我觉得你说少了,也看少了。”

枯:“少了什么?”

罗:“我看到四个:一个名,一个利,还有一个权,一个势。”

“……”

罗:“不,还有……还有一个,是禄,啊,再来一个,叫做什么哇?哦?是欲……”

罗白乃遂而教训起三枯大师来:“你把事情说少了,也说得太简单了。”

三枯为之气结,不再理睬罗白乃。

偏是罗白乃要走开之前,还“点化”了三枯一句:

“有人在你面前跌跤你不去扶,万一摔死了人怎么办?连人都救不了,自己则像块木头,那还算什么佛?参禅有何用?”

未了,他还涎着笑脸,问大师:

“我说得对不对呀?大师?”

开始的时候,三枯大师不理会这半疯半癫的少年人。

可是大师不理他,他可理会大师。

别人问他为何老喜欢找大师的晦气,他笑嘻嘻地说:

“没有嘛,我是真心地向大师讨教的。”

连他师父班师也这么问他时,他才认真地答:

“我觉得跟大师有缘。”

“那么有缘,”班师听了就很不悦地说,“你又不拜他为师?”

岂料罗白乃的头马上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不同。你跟他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我跟大师的缘法是:我跟他确是学会了不少道理,”罗白乃摇首摆脑地说,“可他在我这儿也学了不少事理。我们俩是互惠、交换、相益的——”

班师听了就很高兴,“还是我教你比较多;我学识渊博、武功高强嘛。”

“非也。”徒弟认真八百地说:“你幸运些。”

“我幸运?”班师不明,“我要是幸运还会收你这种徒弟?”

“你当然幸运了,你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罗白乃说,“我教你的,远比你教我的多呢!”

班师气得嘴都歪了。

眼都开始翻白了。

他徒弟还十分感慨地加了一句:“实在多出太多了……搞不好,我还得教你怎样追求心上人,教导你怎么谈恋爱呢!”

“你……你!”班师这回气得连鼻子都曲了,“你教我……谈情说爱?!”

“对!”罗白乃凑近班师身边,鬼鬼诡诡地说,“你别告诉我说你从未动过春心,从没打算过为我找个师母!”

班师想打他。

罗白乃忽长身直视其师,叫他师父:“你看着我。”

班师打到一半,只好收招。

“我为什么要看着你?”

罗白乃大义凛然、光明磊落地说,“你看我的眼。要是你真的从来想也没想过这回事和那回事,你就看着我眼睛。”

班师才不看他。

但也不打他了。

只气得拂袖而去。

罗白乃吐了吐舌头,喃喃自语道:“乌鸡白凤丸!大概这回真说对了……看来,我该好好地为师父的终身大事着想了。”

三枯大师不理睬他,理由是绝对充足的。

他有次居然替这名僧三枯改号。

那是一次众僧会聚之际,大家想替“明孝塔”、“六龙寺”改一个名字,因叫“明孝”、“六龙”的塔寺着实太多了,不够突出独特。至少,也该把六龙“塔”还是“寺”,明孝“寺”抑或是“塔”,早些定下名来。

三枯大师却力排众议,认为不必正名。

大家都问他为什么。

他说:“真正的佛法,是百姓日用不相知,初发心时便成正觉。何必正名乎?迥然独脱,不与物拘。”

众都以为然,纷纷说三枯佛法高深。

偏是旁听座的罗白乃突然发话:

“六龙、明孝塔寺不必定名,我很赞成,但大师却该改个名字。”

众都好奇,皆问要替三枯改什么名号?

“三姑,”罗白乃得意洋洋地说,“改名三姑,如此正好。”

众僧纷纷叱喝之,罗白乃这回倒是真的犯了众僧。

但他得意如故。

他还说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

“大师叫三枯,本意是:石烂海枯、油尽灯枯、人走心枯,我叫他三姑,更加切合,因为他见人跌跤而不扶,见恶人当道而不除,见人下悟而不点化,不是姑念、姑息、姑妄是什么?何况,乌鸡白凤丸的大师样儿好,俊貌得很,像姑多于像佬哩!”

大家都骂这不识佛理、未入佛门的浑小子怎么胡言妄语,连三枯也脸露忿然之相。

罗白乃瞠目指着大师反诘:

“他不是教人勿太注重虚名吗?他一向不是说名如衣饰,脱下便了吗?怎么一说他,都炸酱了脸?”

这回连六容大师都要下令逐走他了。

却是三枯大师开声说了话:

“也罢。反正都是名相,叫什么便是什么,叫什么也不见得就是什么。”

六容不解,合什问:“大师之意是——?”

三枯脸上居然挤出了点笑意,他用手一指一只正在春阳下晒肚皮的狗,说:

“你叫它是猫,它仍不是猫。你不叫它狗,它还是狗。但它自己和同类可能不叫狗,叫人,叫我们才是狗。我们给人唤作狗,如果是人,却还是人。”

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众僧都合什念:

“阿弥陀佛。”

佛是念了,只是日后六龙寺里的“三枯大师”真给人唤作:三姑大师了。

狗屎·垃圾·禅

“三姑”不爱理睬罗白乃,可是罗白乃老爱找“三姑”。

当大伙正在韦驮像前、池畔树下御敌之际,唐七昧正在禅房里看顾唐宝牛之时,罗白乃百般无聊,便又去逗三姑大师谈禅说佛。

三姑大师径自坐在石阶上,用一枯枝,在地上漫画着几笔。

罗白乃凑近去,几乎将耳朵贴地地自下而上,这才望见三姑大师的脸。

但三姑仍不睬他。

不理他。

也不看他。

罗白乃逗了他老半天,都没反应,心里不是滋味,就说:

“你再这样木眉石脸的,就得要改个名字了。”

三姑大师只翻了翻眼,可一个字都没说。

他师父却忍不住问:“又要改?这回叫什么?”

罗白乃说:“三哭大师。”

他哈哈笑道:“谁教他一天到晚,老是哭丧着脸!”

三姑不理,只在地上画了几行竖的、几行横的。

罗白乃就顺水推舟把话题转移了,“我可会测字的,我替你看看……”

他歪了头,看了半天,就像悟了道地嚷:“哦,对了,这几条横、几条竖,就是横竖的意思——横竖,也就是‘反正’的意思——你心里的意思是:反正你随得我怎样为你取名都没关系……是不是?”

三姑大师当然没答理他。

他师父班师却说:“我看不像。”

罗白乃道:“不像什么?”

班师道:“不像横竖?还是像个字。”

罗白乃:“什么字?”

班师:“像个‘井’字。”

罗:“井?”

班:“我看他是自喻为‘坐井观天’之意。”

罗:“我看他是更进一步,看到我们,就自卑起来,认为他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意思。”

许是给这对师徒搞火了、躁了、烦了,忽然用左手指了指院前不远处的一堆垃圾,右手指着石阶前的一堆狗粪,看着罗白乃和班师,点了点头。

然后起身。

回到庙里。

这下,那对活宝师徒,可都直了眼。

班师瞠目道:“那是什么意思?”

罗白乃搔首道:“其中一定有喻意,有禅机。”

班师咕哝道:“说不定他只是说我们像一堆垃圾、一坨狗屎。”

“那我一定是垃圾了。”罗白乃忙接着补充道:“不,才不是呢!我看他一定另有深意,我们只是一时勘不破罢了。记得禅林公案里有人问巴陵禅师:‘何谓吹毛剑?’巴陵禅师只说了一句:‘珊瑚枝枝撑着月。’问者从此就悟了道,有了斩断一切妄想执着的智剑。我看,三姑这两手一指,无声胜有声,简直是万语千言,千呼万唤里的无声,就看我们能否悟得?是否得悟了!”

班师咕嚅自语地说:“你那么注重他的话,平素却又老是与他抬杠?”

罗白乃正色道:“那不一样。要知道修禅念佛,最重要的是自己体悟,这叫冷暖自知,啐啄同时,镆铘在握,宝剑在手,宾主历然,言语道断。既然禅境是: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他教我悟时,我也该教他悟,这方才为他是吾师,吾亦其师也。正所谓: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他装模作样时,我也就装模作样跟他闹,但他直指人心之时,我就该闻声悟道。”

然后,他又在寻思自咕:“所以,他一手指狗屎,一手指垃圾,定有深意,必有启示。”

不久,三枯大师得悉王小石等要撤离“六龙寺”,他即收拾了一个包袱、一口褡裢,手持禅杖,往外就走。

庙里主持六容在背后唤他:“三枯,你还回来不?”

三枯稍微止步,禅杖尾部在寺前青石板上砉的一声碰撞,终究没再说一句话,又往前行去。

这时,罗白乃仍在院阶上苦思,一见三枯这下动作,立即叫道:

“我可透悟了、得道了!”

这回他师父可也收拾了行囊,要跟王小石等人一道南行。

王小石原意给他们自行选择:跟与不跟,悉听尊便。

班师没有选择。到这个地步,跟大伙儿在一起,是险,万一是死,也是一起死,总好过脱了队即死、立死、枯寂死、孤独死。

他正要促徒弟也一道走,却听罗白乃大嚷悟道,便九成不信一成姑妄听之地问:

“你这副稀粥脑浆的德性,又悟啥道来着?”

罗白乃却很认真。

也很兴奋。

简直还雀跃。

他涨红了脸,遥指三姑大师背上的褡裢说:“狗屎、垃圾,就是他背着走的。那就是他的责任和道义,凡人看来,只不过是垃圾、狗屎,但他却弃不了、放不下的。”

班师有意挫他,带点讥诮地说:“你不是说过:谁说放不下的,谁到后来还不是放下的吗?这狗屎、垃圾,背着不放又有啥意思!”

罗白乃却一点也不理屈,“禅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成佛?佛到头来,还不是人!一翳在眼,犹若空华。谁是佛祖?当下我是!难道成了佛就可以为所欲为,任意妄为吗?那岂不是跟成王称霸没两样!佛也一样要吃要穿,要耕要作,要背行囊救人救世的。人人都说要放下,只不过不想负责任罢了,那就跟脱了裤子放屁一样——没意思,不济事!”

班师仍不以为然,故意损他一句:“你不是也说过什么:把明明是很复杂的事,简化为追‘名’逐‘利’,未免太肤浅了吗?现在又把两个褡裢说成‘责任’和‘道义’,岂不也一样着相?”

罗白乃这回耸耸肩,吐吐舌头,摊摊手,道:“道就是如此:说了不增,不说不减,说尽不灭,不说也罢。”

班师见徒弟撑不下去了,也不为己甚,只自下咕咕地说:“我总觉得狗屎就是狗屎,垃圾也不外是垃圾,褡裢也不过是褡裢,哪有什么曲折大道理!”

徒弟听了,居然也没争辩,反而说:“你能这样想,其实也悟了大道理。”

“三姑”纤瘦的身子却执着沉重的禅杖,义无返顾地前行,去会合王小石,护送他们下东南。

他大概绝没想到自己背上的褡裢居然成了大道如天,为此师徒二人,争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