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他的掌

第一章 怕冷女子

心不在焉而在马

苏梦枕、白愁飞命丧“风雨楼”的当晚,也是“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另一次对决对垒的夜晚,张炭就遇上了一个人。

故人。

故人有许多种:相识的朋友是故人,深交的旧友是故人,记忆里的老友也是故人,连死了的友人也是故人。

张炭跟这位“故人”可没有深交。

可是没有深交并不等于也没付出真情。

——你不一定对交得最久的朋友付出最深的感情,是不?

交情,毕竟不是以年岁计算的。

何况,张炭对这位“故人”的感情还非常微妙、十分复杂。

其微妙程度到了:自从王小石进入天泉山、入了“金风细雨楼”之后,张炭一直神不守舍,似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哀哀呼唤着他。

那是个熟稔而陌生的声音。

那像是他自己心底里的声音。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

若不是这事分了张炭的心,张炭还真不至于轻易让温柔闪扑向白愁飞与王小石、苏梦枕对垒的场中,以致温柔一度为白愁飞所制,用以胁持王小石和苏梦枕。

只不过,到头来,白愁飞还是没忍得下心杀掉温柔。

——这冷傲自负、桀傲不驯的人,大概也对温柔有点真情吧?

奇怪的是,张炭越来越把持不住了。

虽然大敌当前,端的是一番龙争虎斗,但他确是心神恍惚,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在哪儿?

在马。

他只想打马而去。

他甚至能辨别得出,那声音在那里(离此不远)如何急切地呼唤他,而这声音又对他如何重要(虽然他说不出所以然来),他真想立即骑上一匹快马,在这哀呼停止之前找到这个人。

但他不能说走就走。

今晚对决的是他的好友、至交、兄弟。

何况牺牲了的蔡水择,更是他兄弟、至交、好友。

他要为这个兄弟报仇。

说也奇怪,他以前极瞧不起这个兄弟。他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冒风冒霜,为“七大寇”、“桃花社”同时建立起声名地位,但蔡水择却自谋私利、坐享其成。

不过,一旦发现他为大义众利、杀身成仁时,敬意不由而生,甚至那种震佩之意,尤甚于对一般人,使张炭也不禁扪心自问:

一、他是不是一直对蔡水择都有极深的期许、极大的信任,以致他愈发容忍不了蔡的背弃,而对他有极大至深的误会,也致使蔡一旦使他不失所望时,他便分外愉悦呢!

二、是否一直以“反方”表现的人,一旦以“正方”姿态出现时,更易令人感动、珍惜呢?

三、这样说,岂不是一向为义鞠躬尽瘁的人,还比不上一向作恶但有朝一日忽而一念向善的人来得可珍可贵?

四、这样,公平吗?

不知道。

对想不通的事,张炭应对的方法是:暂时搁下了,不想了。

也许,过些时日,再回想这事的时候,已不成为问题了。

他不知道这方法也正是王小石应对问题的办法。

王小石应付解决不了的难题时,就把它写下来,记下来,放到抽屉里去,过些日子,再拿出问题来审察,发现大多数的问题,已给解决了。

给什么解决的?

光阴。

岁月。

时间。

所以说,岁月虽然无情,但却有义。

张炭一直要等到“金风细雨楼”里的风风雨雨告一段落之后:

白愁飞丧生。

苏梦枕死。

张炭却不重视这个:

他讨厌白愁飞。

他巴不得他死。

他敬重苏梦枕。

但他跟苏梦枕却没什么感情。

你对一个很知名也颇敬重的人物的生死反而不像身边亲友来得震撼;是以,人天天几乎都得悉自己所知的人物夭逝,但都不如得知自己所熟的人殁亡来得感伤。

张炭对苏梦枕就是这样子。

等到局面一受(王小石)控后,他即行向唐七昧和温宝说了一声,马上打马而去。

去?

去什么地方?

他也不知。

他只知有个地方(不远处)有个人(熟悉的人)在呼唤他。

他就去那儿。

孤树。

寂桥。

星灿烂。

在这风大雪小的寒夜里,河床隐约铺雪,酒旗远处招曳,还有暧昧温昵的梅香。

到了这儿,心底里头那一种呼唤之声,可是更断续而急切了。

(谁在唤我?)

(是谁在呼唤我?)

张炭在发现那呼唤声竟似来自他内心的同时,正好发现桥墩那儿匍匐着一个人影。

他没有细虑。

立即过去。

——就像唯恐错过了一场千里姻缘、万年约誓一样。

于是他就真的见到曾在他生命里十分特殊的人物:

一个女子。

一个曾在甜山老林寺里因特别的因缘际会而致一度“连为一体”的女子:

“无梦女”。

“冷啊……”

这是“无梦女”见着扶她的人,原来是一张半黑半白的俊脸满布胡碴子的张炭后,冻得发白的樱唇,所吐出来的第一句话。

仿佛,他来了,就可以给她温暖了。

“他抢走了我的《山字经》,”“无梦女”头上和腕上的血原已凝固了,但只不过是动了一动,新的血又涌现流落,“不过……”

她的血好鲜。

好红。

十分血的血,跟雪光相映分明,分外怵目。

张炭见之心惊。

也心疼。

——心疼是怎么一种感觉?

心疼是不忍见所爱所惜的事物受到伤害的感受。

“无梦女”依然怕冷。

伤后的她,更怕寒。

她凄艳一笑。张炭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说了什么,但他知道的是:

她右腕已断。

头上着了一掌。

要换着旁人,只怕早已香消玉殒。

要命的伤,不在手(但断腕的伤口却足以使她流血过多而殁),而在首。

那一击的确非常要命,使得“无梦女”的额顶发际也凹陷了一块。

但“无梦女”却未死。

至少没马上死。

——这是什么原因?

难道是杀她的人手下留了情?

——看又不似。

要是留情,就不致一掌拍击她的天灵盖了。

——难道这女子的头骨,有特殊抵受重击的异能?

张炭不敢想那么多。

也不及细虑。

他先跟她止血。

疗伤。

他毕竟是“天机组”张三爸的义子,对于敷伤止血,惯于行走江湖的人,自有一套。

(谁伤了她?)

(为什么要伤她?)

张炭不禁对那伤害这么一个失意而怕冷女子的凶手,感到莫名的愤恨切齿。

却听“无梦女”悠悠噩噩地又说:“……神君……师父……无情……小侯爷……”

——神君?师父?无情?小侯爷?

张炭瞥见雪地上凝了一大滩的血,不觉也感到一阵寒意。

在他以自身功力灌注入“无梦女”体内,先护住她心脉之后,寒风一吹,他也不禁觉得很有点瑟缩。

——难道他也怕冷了起来?

忽然,奇特地,他也感到头痛欲裂起来了。

那感觉就像他也着了一掌。

第二章 一张弓和三支箭

红楼梦魇青楼怨

人已散去。

王小石重掌“风雨楼”。

也不知怎的,他却没有成就、胜利、意兴风发的感觉。

他只觉一片凄然。

还有惘然。

要不是他眼下还有当务之急,他真想从此撒手不理:

但这是苏大哥的基业——

他要保住它。

发扬它。

“风雨楼”。

曾经风风雨雨,而今仍是,独峙京师武林的“金风细雨楼”!

曾经楼起,曾经楼塌,但楼仍是楼,谁也抹煞不了这数十年来它在动乱江湖中无以取代、傲视同侪的贡献与地位,权威与气派!

“风雨楼”:风风雨雨的一座楼!

王小石的怅惘不仅是对历史的烟雨楼台万千感慨,也对人事变迁无限追回。

乃至于对到底不识愁滋味的温柔(白愁飞的死,温柔是最伤心的了,她始终不知白愁飞对她做过什么事——也许不知道,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以及完全不可捉摸的雷纯(对王小石而言,她既是恩人:不是她配合率同苏楼主攻入“金风细雨楼”,王小石此役必凶多吉少;但如不是她意图钳制苏大哥,苏梦枕也绝不会自求一死:这使得她又成为王小石的仇人),他都有一极为深刻难以言诠的迷思。

但此际,他都得把一切困惑暂时放下来。

因为他有急务亟需解决。

有大事要做。

因为他是领袖。

京城里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已与“象鼻塔”合一,此际在声势、实力上,绝对是城里第一大帮会)的首领。

首领该怎么当?

人人都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要有魅力;有的说:要有人缘;有的说要有勇气,有的说要有骨气;有人认为得不怕杀头;有人认为要有靠山;有的要武功好;有的讲智谋高……都莫衷一是,人人说法不同。

但当领袖的,首先得要有肩膊:

敢担当。

当然,不管怎么说,天下间还是有太多的领袖没有“肩膀”、不敢担当,不过,作为一个真正的好领袖,首要的还是得要有承担责任的勇气。

要做大事,若连面对担待的勇色也付诸阙如,那一定是个误人误己的“领袖”。

其至连喽啰都不如。

王小石现刻,就在担当一件事。

大事。

——而且是要命的大事。

王小石正在红楼。

对他而言,红楼是一场梦魇。

青楼是一阕怨曲。

而今青楼已毁……

只剩红楼和当年的梦。

——只是而今梦醒未?

未?

人生本就是一场梦。

不死不休的梦。

至少,是一日不死、一日不休。

因而,王小石正在开会。

开会的目的很简单。

“唐宝牛和方恨少因为殴打天子和宰相,明天就要押瓦子巷前市口斩首,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的意思就是:不是该不该救他们(因为一定应该),而是要不要、能不能救他们。

开会还有另一个重大论题:

“苏楼主死了,白愁飞也死了,‘象鼻塔’与‘金风细雨楼’两大势力合并,势所必然,如果现在为了出兵去救唐、方二人,会不会坏了大事?砸了大好形势?着了蔡京的阴谋?中了雷纯之计?”

——这本来就是京城两大势力大整合期间,而两大帮派实力都听命于王小石,王小石应抓紧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去巩固侠道实力,壮大成一股足可“外抗敌寇,内除奸恶”的力量才是。

与会的人都很沉重。

因为无论决定是什么,都有牺牲的成份:

救唐、方:就得牺牲不少兄弟的性命,还有“金风细雨楼”及“象鼻塔”的大好前程。

不救方、唐:会给江湖人唾为不义,而且,就算武林人士能够谅解,“风雨楼”和“象鼻塔”的众兄弟们自己心里头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怪只怪方恨少和唐宝牛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干出这等荒唐事来!

但话说回来:唐宝牛与方恨少这一番按着人揍,揪着人擂,却是大快江湖好汉心,人人拍案叫绝的逞意事!

怪得了谁?

怨得了哪个?

哪个不表态的,都可能成为日后正道武林的罪人。

同样的,哪个表示态度的,也一样可能成为他日江湖中予人詈骂的不义之徒。

但总是要担当。

总要有人担当。

——江湖好汉,尤其是要担当。

与会的人虽不多,但都经精挑细选,而且,都极为重要(无论是在“象鼻塔”还是“风雨楼”),极受信重,极有代表性。

其中包括何小河。

王小石仍信任她,仍待她当自己人,依然邀她参与极高机密的会议,她极为错愕。

几乎有点不敢置信。

王小石却只是问了她一句:“你已还清雷姑娘的情未?”

何小河答:“还清了。”

王小石再问了她一句:“你还当自己是不是‘象鼻塔’的人?”

这次何小河没答。

她(眼眶汪着泪盈)咬着唇反问:“——不知道还有没有兄弟姊妹当我是自己人?”

“既然是兄弟姊妹,怎么不是自己人,说笑了!”王小石啐道,揽着何小河的肩把她推拥直上红楼专开重大会议的高云轩:“快来开会,给我意见,否则才是见外呢!”

你说,遇上这样的王小石,你能怎么办?他对你推心置腹,你总不能狼心狗肺;他跟你肝胆相照,你愿不愿意死心塌地?

何小河在生死关头,重要关键,毫不客气地射了他一箭。

箭伤的血还未全凝呢。

他却已把对方当做心腹,浑忘了发生过的事、伤过他那一箭,只把精力集中在:

一、要不要营救唐宝牛、方恨少?

二、如何营救方恨少、唐宝牛?

三、营救方、唐后的善后工作。

四、如何稳住并壮大“风雨楼”和“象鼻塔”合并后而恰又遇上方、唐事件的冲击。

“我知道,做大事不拘小节,”何小河仍百般不放心地问,“可是,你真的不恨我暗算你?不记这个仇?”

“你暗算过我吗?你只是为了报恩。而且,我和白老二都各自着了一箭,公平得很。一个人要是连暗算人时都讲究公不公平,想来‘奸极有限’。”王小石笑道,“也许我也有恚怒。只不过,我这个人,生气得快,生气得容易,这口气消得也越快越容易——有什么仇恨有必要让它记住一辈子来折磨你自己一生一世的?嗯?”

遇上这人她没办法。

至少何小河是全没了办法。

开会

谁都开过会,不管古代或现代,都一样有会开、有开会、有人开会,而开会通常只有两个理由:

一、解决问题。

二、逃避问题。

有些会议,是用作拖延、避免某些事或避免某个问题的托辞。

有的会议,永远议而不决。无论再开十次八次会,再开十年八载会议,会照开,议照样未决,问题仍然是问题。

故此,有些会议,旨在浪费时间、联络感情、人事斗争或显示权威,不是真的会议,或者,根本没必要开会。

“金风细雨楼”是京城第一大帮派,诸事繁多,自不允许像蔡京常在朝中召开什么国事大会一般,其实只是歌功颂德、相互谄媚、虚饰浮华、吃喝玩乐一番算数。

苏梦枕主掌“风雨楼”会议的时候,一早在时间上设限。

时间一到,他便停止会议。

无论多重要、重大的事,时限一至,便只下决定,不再作空泛讨论。

要是遇要事而负责的人没及时提报,后果自负:要知道,苏梦枕向来“赏罚森严”,这点还真没人敢于轻犯的。

所以大家给这设限一促之下,自然会有话快说、有事快报、有议快决的了。

就算时间未到,只要旁人琐语闲话连篇,苏梦枕立即做一件事:

呻吟。

他一向多病。

体弱。

他最“丰富”也最“有权”的时候,一身竟有二十七种病,树大夫无时无刻不在身边侍候着他。

是以,他只要一呻吟,大家就会感到一种“浪费这病重的人残存的岁月时光的罪过”,赶忙结束无聊的话题,立即产生结论,马上结束会议。

白愁飞则不然。

他冷。

且傲。

他不像苏梦枕。

苏梦枕是寒。

但他内心里并不激烈。

而且还相当温和。

白愁飞则没人敢对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讲求的是纪律。

他甚至会要人站着开会。

——坐着,让人松弛下来;站着,话就简练得多了。

他认为不必要听的,就会立即打断别人的话,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不排除拗断对方的头等等手段。

时间便是人的一生。

他绝不容人浪费他的时间。

王小石又不同。

他无所谓。

他认为:浪费时间和不浪费时间,都是一生。只要浪费得开心,“浪费”得“有意思”,“浪费”一些又何妨?

他觉得:珍惜时间如雷损,死了;把握时间的苏梦枕,也死了;绝不肯浪费时间的白愁飞,也一样死了——再珍惜时间,到头来仍然一死;死了之后,什么时间都是假的,也无所谓浪费不浪费了。

所以,他开会很讲究情调、气氛,甚至有说有笑、不着边际,不过,这些在最轻松时候大家有心无意的话儿,他都会记住,当做是参考意见,一旦要决定的时候,他只找内围熟悉的几个人来开会,有时候,甚至不召开会议,已下决定。

——重要是决定,不是会议;会议本就是为了决定而开的,只不过,会开到头来,开多了,有些人已本末倒置,忘了开会的主旨和意义了。

不过,此际这关节眼上,他就必要开会。

他找了几个关键性的人物来开会。

——明天要不要救方恨少与唐宝牛?

“救!”梁阿牛爽快利落地说,他最能代表主张全力营救这一派人的意见,“兄弟手足落难,见死不救,我们还是人吗?日后再在江湖上行走,也不怕人笑话吗!”

“不是不救,问题要怎么救?”温宝嘻嘻笑着,全场以他为最轻松,但说的话却是最慎重,“现在,离当街处斩只有三四个时辰的时间,咱们如何部署?‘象鼻塔’与‘风雨楼’刚刚合并,苏楼主和白愁飞尸骨未寒,王塔主气未喘定、军心未稳,以现在的实力要跟朝廷禁军、大内高手打硬仗,值不值?成不成?能不能?”

“我救,但王小石不要去。”朱小腰的意见又代表了另一大票人的意思,“他不去,我们就可当做是个别行动论,罪不致牵连塔中、楼里;万一功败垂成,只要小石头在,群龙有首,也可不伤元气、保住实力。”

“如果营救方、唐,王塔主不出手,只怕难有希望;”唐七昧又回复了他的森森冷冷,寒浸浸的语音说出了许多人的顾虑,“王小石要是去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蔡京老奸巨猾,早不斩人,迟不斫人,偏选这时候,就是要咱们气势未聚、基业未固,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王小石在听。

很仔细地聆听。

然后他问:“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问题很简单:若救,王小石得要亲自出手,这一来,救不救得成,尚未可知,但却必予朝廷口实,彻底铲除“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的方兴势力。如果王小石袖手不理,当给目为见死不救,贻笑天下,成为不义之人,声誉亦大受影响。

大家都摇摇首。

王小石凝注杨无邪。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无邪满脸的皱纹就像布在眼前的一道道防线,但眼神却是清亮、伶俐的。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王小石道:“这时候还听假话?还有人说假话?你会说假话?”

杨无邪道:“假话易讨人欢心,你若要我说,我自会说。真话只有三个字:不要去!”

王小石:“为什么?”

杨无邪:“你是聪明人,原因你比我更清楚,问题只在你做不做得到。”

王小石叹息,“你的话是对的,问题只在:我做不做得到!”

杨无邪:“做大事的人,要心狠,要手辣,你心够不够狠?手够不够辣?”

王小石:“我不是做大事的人,我只求做些该做的事。”

无邪:“侠者是有所为,智者是有所不为——关键是在你能不能在这时候无为?”

王小石沉思再三,毅然道:“不能。”

杨无邪峻然,“不能,你还问什么意见?”

王小石仍执礼甚恭,“我想去,也必要去,但又不想牵累塔子里楼子里,不想把这大好局面,因我之言行而一气打散。你可有良策?”

这次轮到杨无邪一再沉吟,最后说:“除非……”

王小石急切地问:“除非什么?”

杨无邪道:“我不便说。说了也怕你误解我意。”

王小石当众人前深深向他一揖,“小石在此衷心向杨先生请示、问计,并深知良谋伤人、猛药伤元,小石决不在得到启悟后归咎献策之人,或怨责定计一事,请先生信我教我,指示我一条明路。先生甘冒大不韪,授我明计,这点小石是常铭五中,永志不忘,此恩不负的。”

王小石以两大帮会首领之尊,向杨无邪如此殷殷求教。

杨无邪依然沉吟不语。

要是唐宝牛在场,一定会拍桌子拍椅子拍(自己和他人的)屁股指对方鼻子(或者眼睛舌头喉核牙齿不等)大骂了起来。

可惜他不在。

若是方恨少在,他不一定会骂,但一定会引经(虽多引错经文)据典(也多据错了典故)来冷讽热嘲一番。

可是他不在。

只朱小腰冷哂道:“你别迫他了。我看他搔断了白发也想不出来。”

“这算是激将法?”杨无邪只一笑,然后向王小石肃容道,“我的办法,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你用了我的计,或许可保‘象鼻塔’和‘风雨楼’一时不坠,但却可能使你他日走投无路,坠入万劫不复之境。”

王小石苦笑,摸摸自己的上唇,“看来,我真该蓄须了。”

此时此境,他居然想起蓄须这种事来。

这可连杨无邪也怔了一怔,“蓄须?”

“我人中太浅,怕没有后福,先师曾教我留胡子,可挡一挡灾煞……”王小石说罢,又向杨无邪深深一福,“无论小石结果如何,小石今晚都要诚心求教,请先生明示道理。”

杨无邪深深吸了一口气,悠悠地道:“也不一定就没好下场,只是往后的事,得看因缘际会,人心天意了。”

然后他才说:“你要先找到一位德高望重、能孚众望的人……”

说到这里,他忽而欲言而止,环视众人,巡逡一遍,之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来取代你!”

众人一听,自是一愕,只见杨无邪锐利的眼神自深折的眼睑中寒光般扫视了大家一遍,在场人人都有给刀锋刷过的感觉。

“只是,这儿,无一人有此能耐……”杨无邪“嘿”的一声,也不知是笑,还是叹息,加了一句,“自然也包括我在内。”

这时候,商生石等人传报:张炭回来了。

抱着个昏迷不醒垂危的少女回来。

会议

一个时辰之后,会议在争论中下了决定,王小石跟温宝、杨无邪、何小河即行赶赴三处,并安排由唐七昧、梁阿牛等镇守“金风细雨楼”,朱小腰、朱大块儿等人是守在“象鼻塔”,以防万一,便于呼应。

唐七昧绝对是个慎言慎行、高深莫测的将才,有他固守“风雨楼”,至少可保一时之平静。

朱小腰聪敏机智,虽然今晚她总是有点迷迷惚惚,但暂由她率领大伙驻守“象鼻塔”,也可应付一切突变。她此际还出去走了一趟,手上带着镪冥蜡烛,回来时眼略浮肿,像是哭过了两三回。

梁阿牛和朱大块儿则是“实力派人物”。他们都能打。

王小石带去的,则是“象鼻塔”和“金风细雨楼”的重将。

温宝是个把微言深义尽化于戏谑中的人。

杨无邪一向是“风雨楼”的智囊。

王小石在这紧张关头,有所行动,必然重大重要,他把何小河也一起找去,不计前嫌,更令何小河感动莫名。

他们先去一个地方:

“发党花府”。

他们夤夜请出了花枯发。

花枯发欠了王小石的情。王小石来请他出马,他就一定赴会。

然后去另一个地方:

“梦党温宅”。

他们也请动了温梦成。

温梦成也欠王小石的人情。王小石既提出要求,他就一定赴约。

之后他们就一齐去一个地方——

神侯府。

必经黄裤大道,北座三合楼,南望瓦子巷,往通痛苦街,街尾转入苦痛巷。

诸葛神侯府,名动天下,就坐落在那儿,既不怎么金碧辉煌,也不太豪华宽敞,只有点古,有点旧,以及极有点气派。

这一天,神侯府里,却传出了争论之声。

事缘于王小石带同杨无邪、何小河、温宝、花枯发、温梦成一起去见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马上联同哥舒懒残、大石公在李下瓜田阁接见他们。

事实上,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也十分留意今晚“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在天泉山一带的调动。

——果然出事了。

是夜京师风云色变。

不过,对于王小石在“动乱”才刚告平定后,即子夜来访(还带了“发梦二党”的党魁来),也感到诧异。

这一次,“四大名捕”没有参与会议。

可是,无情、铁手、追命、冷血都齐集了。

他们都明白王小石的处境。

他们都知道方恨少、唐宝牛的事情。

他们就在李下瓜田阁隔壁的文盲轩议事:怎么才能帮王小石救助唐宝牛和方恨少。

——他们是公差,当然不便直接插手劫法场的事。

以公论公,他们不把劫犯的人逮捕正法,已有失职守了。

不过,唐、方二人打的是皇帝、丞相,虽然荒唐了一些,但方、唐二人做的正是大快天下人心的事,打的也是天底下最该打的人。

在这一点上,方、唐不但不该受到惩罚,甚至应该得到奖赏才对。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而今,这般公开押二人在街市口斩首,分明另有目的。

这一定是蔡京在幕后策动。

——尤其如此,自己等人一切举措,更要小心翼翼,不致着了蔡京的计,还连累了诸葛世叔的一世英名。

他们当然也不能坐视不理。

但也的确束手无策,爱莫能助。

他们只想站在“道义”的立场,在“合法”的情况下,作出帮忙。

正讨论期间,他们听到一些对话(他们都无心要听,也不会刻意去听,但有时候有些对话,仍断断续续传到他们听辨能力极高的耳中,但常无头无尾,难知其详):

“……我知道世叔府上近日有这样一位来客……我们想——”(那是王小石的声音)。

“什么?!”(这是花枯发和温梦成一齐脱口喊道)。

“你们真的要找他?”(诸葛先生微诧的语音)。

“迫不得已。”这四个字说得很沉重,也很有力,是杨无邪说的)。

……

接下来的,好一会都听不清楚,当然他们也没仔细去听。

但由于刚才所听得的对话引起了浓烈的好奇心,所以,四人都难以自抑地偶尔去“留意”李下瓜田阁的谈话内容。

不过,不是常常都听得见。

而是大多数时候都听不到什么。

“——最好还是不要采取行动……”(诸葛先生)

“……我是迫不得已,也只有这样了。”(王小石)

“蔡京就等你这样!你这样做会牵连‘象鼻塔’和‘风雨楼’以及‘发梦二党’的好汉们的!”(诸葛)

“我就怕连累……所以请师叔配合……”(王小石)

“嗯,这或许可以……但你得有一段时候……一有遇合,我当会尽力为你想点办法……”(诸葛)

“——谢谢师叔!”(王小石)

谢什么?

这时候,四位名捕,都可以说是好奇心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往后的,又听不清楚了。

第三次的对话,更短、更少、更促。

“你跟他可是相识的吗?”(诸葛)

“我在逃亡的时候,曾有幸结识他,并蒙他义助,逃过了虎尾溪一带的伏袭……”(王小石)

“哦,原来是故人,那就好办些了……”

“我还要跟师叔借一样事物。”

“说。”

“一张弓,三支箭。”王小石说,“一张射日神弓,三支追日神箭。”

这时候,语音已十分清晰。

清晰的主因是:诸葛先生已跟王小石缓步行了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诸葛先生和王小石,两个人,其他的人仍留在李下瓜田阁,没出来。

他们经过文盲轩。

“四大名捕”立即稽首招呼。

诸葛微微颔首,左眉轩动三次,嘴唇微微一牵,他的左手轻触右耳,他的耳珠又润又厚,既长且白。

王小石也把拳还礼。

他们没有说话。

四位名捕就眼看着这师叔侄二人,走过文盲轩,走向神侯府的另一贵宾住处:六月飞霜小筑去。

他俩到那儿去做什么?

四位名捕有些猜着了,有些猜了也不知着不着,有些人猜着了但不明白,有位明白了但猜不着。

他们只好继续商议:

议定如何助群侠“一臂之力”,营救唐、方二人。

法规不一定合理。

合理的不一定就是法律。

四名捕分外感到“法理难全”的矛盾,甚至“情理两难容”的痛苦。

就在大家讨论乃至争论之时,忽然,一道影子,自轩前急掠而过、一闪而逝。

四捕目光何等之速,已认得出那身影:

王小石!

——他肩背上似乎还挂了样事物。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六月飞霜小筑只闻有人大喊: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暗杀先生啊!”

第三章 今晨有雾

会谈

今晨有雾。

雾浓。

雾浓得打喷嚏时也惊不走离鼻尖两寸的乳粉状的粒点,打呵欠时却像吸进了一团湿了的棉花。

皇宫内也氤氲着雾,只不过,雾气在雕龙画凤、漆金镶银的墙垣花木间,映得带有一点儿惨青。

这一天,蔡京起了个大早。

他平时可不会起那么早,也不必起得这么早。

主要原因是:没有原因可以使他早起。

——天子绝对比他晚起,有时,甚至干脆不起床,在龙榻上胡天胡地就胡混了一天算数。

比起皇帝来,他这个丞相算是够勤力勤奋、任劳任怨的了。

说起来,他昨天在两个未开苞的姑娘儿身上花了不少精力,但仍得一早起了床。

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也是个重大的日子。

说起“任劳任怨”,任劳和任怨就真的来了。

他们已在外边苦候许久了。

蔡京接见了他们。

他带同多指头陀、“天下第七”,以及他自己两个儿子,一齐接见任劳、任怨,还有“天盟”盟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

他在听他们经彻宵不眠查访而得的报告。

任劳详细报告昨晚“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一战的情形,到最后的结果,自是:白愁飞死,苏梦枕殁,雷纯退走,王小石成了“风雨楼”的楼主和“象鼻塔”的塔主。

蔡京听得很仔细。

他听了,脸上,既没有流露出满意的神情,也没有不满意。

他只是淡淡地说:“王小石?他好威风!不过,我看他这楼主、塔主什么的,有一天半日好当,已足可上香还愿了。”

然后他又问起“象鼻塔”和“发梦二党”及“金风细雨楼”的人,昨天可有什么异动。

这回是张初放提报。

他派了不少“天盟”弟子,彻夜监视这三方面的人,得回来主要的结果是:

昨晚,“风雨楼”显然终宵会议,“象鼻塔”人手有大调度,且调动都频密而急。

王小石曾赴“发党花府”和“梦党温宅”那儿,还请出了两党党魁。

蔡京听了,就嘴边浮现了一点、一点点,才一点点的满意笑容,然后才问:“他们之后去了哪儿?”

这回到“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回答:

“神侯府。”

蔡京扪髯而笑,颔首慈和地道:“他去找诸葛?那就对了。”

叶博识锐声哼道:“敢情王小石一定向诸葛老儿请救兵!”

蔡京眯着眼笑道:“是诸葛先生,或叫诸葛正我、诸葛小花也无妨。”

叶博识坚持(讨好)说:“我讨厌这个虚伪的诸葛老不死,所以才这样叫他!”

蔡京再次笑着更正:“是诸葛先生。不要叫外号,更不要给他一大堆难听的绰号,要斗一个人,不必从名号上着手,那太幼稚。要斗他,把他失惊无神、猝不及防地斗死掉,最好抄家灭族,才算是赢。咱们不斗这种伤不了人气不死人的小玩意。”

叶博识怔了一怔,这才欠身道:“是。博识识浅,受教铭记。但诸葛这等什魔小丑,哪是相爷对手,授首是迟早的事!”他说话时仍有傲慢之色。

蔡京微笑问:“后来呢?”

叶博识一愣,“后来?”

蔡京耐心地问:“王小石进入神侯府之后呢?”

叶博识赧然道:“那我……我就没跟进这件事。我以为他们……王小石既然躲入了神侯府,就像乌龟缩进了壳里,一时三刻,只怕都不会——”

蔡京笑了。

他一笑,叶博识只觉不寒而栗,身子也簌簌颤抖起来。

“后来的下文还精彩着呢!”他转过头去问多指头陀,“你且说说看。”

“是!”多指头陀恭声躬身道,“两个时辰前,神侯府里传出王小石刺杀诸葛先生的消息,听说还劫走了射日神弩和三支神箭。”

叶博识张大了口,震诧莫已,事情发展,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

蔡京悠悠地笑了,他悠悠地问:“诸葛先生好像不是第一次遭人刺杀了。”

多指头陀道:“上次他坚称为人刺杀,面奏圣上,诬栽是相爷指使。”

蔡京幽幽地道:“王小石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刺杀人了。”

多指头陀道:“上次他恰好据说也是刺杀诸葛先生,结果死的是傅宗书。”

蔡京弹指、掀盅,呷了一口茶,“真正的聪明人是一计不用二遭的。”

多指头陀道:“不过,这次诸葛先生和王小石好像把旧策重用上了。”

蔡京放下了茶盅,“所以,就算是旧酒新瓶,个中也必有新意。”

多指头陀道:“诸葛多诈,唯相爷料敌机先。”

蔡京漫然侧首问:“翛儿。”

蔡翛连忙应道:“父亲。”

蔡京道:“说说看原本今天诸葛神侯应该在哪里?”

蔡翛忙道:“诸葛小花今天原要侍同圣上到太庙祭祀上香的。”

蔡京“嗯”了一声,睨了叶博识一眼,“可知道圣上身边,高手如云,为何偏选诸葛正我侍行太庙?”

叶博识茫然。

多指头陀忙稽首道:“太师神机,愿闻妙意。”

蔡京淡淡地道:“是我向皇上一再保奏,近日京师不太平静,圣上若要移驾太庙,应召京内第一高手诸葛侍奉在侧,这才安全。”

蔡鞗在旁,把话头接了下去:“万岁爷听了,还大赞爹爹相忍为国,相重护君,了无私心,果是庙堂大器呢!”

蔡京白了蔡鞗一眼。

蔡鞗马上下敢再说话。

蔡京反而问:“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这……”蔡鞗张口结舌了一会儿,“这我就不懂了。诸葛正我,其实何能何德?他能保得住圣上,不是全仗爹您。”

多指头陀则说:“天质愚钝,不敢乱猜。”

蔡京笑了起来,“你这一说,就是心里有了个谱儿了,且说来听听。”

多指头陀这才抬头,双目神光一厉,“今天京师武林有大事,诸葛越是远离京师,越难调度。”

蔡京轻轻瞄了他一眼,只说了一个字:“对。”

然后又吩咐:“说下去。”

多指头陀略呈犹豫,“这个……”

蔡京不耐烦地道:“你尽说无妨。”

多指头陀这才领命地说:“诸葛若不去,那是抗旨,重可致罪问斩;要是他遭狙击,大可称负伤不能侍圣,则仍能留在京师,幕后操纵一切。”

蔡京哈哈一笑,得意地道:“诸葛小花这只老狐狸,真是愈老愈精明了。”

然后,他望向任怨。

任怨这时才说:“一个时辰之前,诸葛先生身上敷着伤裹,通过一爷,进入宫里,只待圣上醒后,即行求面圣禀告遇刺之事。”

蔡京哈哈大笑,状甚得意,“这老不死可愈来愈会做戏了。”

他猜中估着,因为对手是如此高人,也不由得他不兴奋起来,倒一时忘了他刚才说过不在背后骂人绰号的事了。

叶博识则自这时候起,直至散会,都不敢再抬起头来。

蔡京笑容一敛,向多指头陀道:“今天的事,仍交由你打点。我们要在一天内,瓦解武林中与我为敌的败类逆贼!”

多指头陀精神抖擞,“遵命。”

蔡京游目又问:“‘有桥集团’那儿有什么风吹草动吗?”

这一句,谁也没答。

谁也答不出来。

只有任怨开了声:“以卑职观察所得:他们行踪诡秘,但肯定必十分注意今天事态的发展。”

“这个当然了。”蔡京哼声道,“老的少的,等这一天,都等好久喽。”

他眯着眼像困住眼里两条剑龙,“反正,今天刑场,就由老的少的来监斩。”

任怨忽道:“卑职还有一个想法。”

蔡京无疑十分器重任怨,即问:“尽说无妨。”

他喜欢找一些人来,听听(但未必采纳)他们的意见(和赞美),然后,顺此观察身边所用的人,是否忠心、能否付予重任、是不是要立即铲除……

对他而言,会谈的结果不一定很重要(他往往已早有定案),但过程却很好玩、很刺激、很有意思。

任怨这才说出意见:“我看,‘八大刀五’对方侯爷十分唯命是从,只怕对相爷您的效忠之心……”

他没说下去。

蔡京当然听得懂。

有些话是不必明说的。

有些话也不是光用耳朵听的。

在这些人里,任怨的话一向说得很少,但所说的都非常重要,另外,一个人几乎完全不说话,那就是“天下第七”,无论他说不说话,他在哪儿,他站在哪一边,都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知道了。”蔡京听了,不动声色,只吩咐道,“咱们今天先回别野别墅。”

忽而,他好像特别关注慰藉地垂询叶博识:“听说,你的叔父是叶云灭吗?”

叶博识身膊一颤,跪了下去,捣蒜泥似地猛叩头,“相爷降罪,相爷恕罪,叶神油确是小人叔父,但多年没相处交往,小人一时忘了向相爷禀报,疏忽大意,确属无心,求相爷大人大量……”

蔡京笑了,叫左右扶住了几乎失了常的叶博识,含笑温和地说:“你慌什么?我又没怪你。我只要你即传他来……也许,今日京师多事,他武功高强,若论拳法,当世难有匹比,除非是李柳赵翻生,或可较量,他正可助我一把,说不定……”

叶博识的冷汗热汗,这才开始挂落下来。

“雾真大啊……”

蔡京负手望窗。

很诗意。

看来,他又想吟一首诗,作一幅画,或写一手快意酣畅的好字……

或许,有时候,上天既交给你一张白纸,你就得以你最喜欢和最能代表你的字或画,去填好它,而且,除非你要故意留白,否则便应当珍惜每一空间,浪费了是对自己作孽。

蔡京就是这样。

他是这样的人。

杀人写好诗。

流血如书画。

今日,今晨,京华果真雾浓。

雾重。

雾大。

一切都看不分明。

城中,只怕许多人犹未睡醒,犹在梦中吧?

——只是而今梦醒未?

不醒之醉

晨。

有雾。

老公公一直在剥花生、嚼花生。

啵的一声,那种像咬啐生命的声音,他极喜欢听到,而且还是来自他嘴里、齿间。

虽然,他知道吃花生会带来坏运气的,纵不然,嘴角腮边也会长痘疮;可是他就是喜欢吃,戒不了。

到后来,既然戒不了,他也就不戒了。

正如喝酒一样。

醉乡路是一种好的感觉。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他甚至希望能有不醒之醉。

由于戒不了花生和酒,他索性用他贯有的观察力,去“发明”了一套理论:

许多喝酒、酗酒的人,会早死、暴毙,但滴酒不沾的人,也一样有暴殁、早夭,所以,身体好不好,不关饮酒的事。

所以,他为何不饮酒?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是个太监,已失去了有花当撷直须撷的机会了,难道连喝几盅水酒也要强加节制不成?

不。

人只有一生。

他这一生可不是只在受苦受过受罪中度过的。

今晨,他穿上内廷的官服,戴冠披纱,更显得他浓眉白发,红脸白髯,不怒而威,长相庄严。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但他仍喝酒。

依然吃花生。

因为他心里有一团火。

一团浇不熄的火。

世上很少人能浇熄他心中这团火。

很少。

但不是没有。

方应看——方小侯爷就是一个。

今天他也要来。

他是非来不可:

因为蔡京向天子请命,下诏要他和方小侯爷监斩方恨少、唐宝牛——唐、方二人是江湖中人,而自己和方侯爷也是武林出身,正好“以武林制武林”、“以江湖治江湖”,合乎身份法理。

嘿。

(蔡京是要我们当恶人。)

(而且还是得罪天下雄豪的大恶人。)

(万一出了个什么事,这黑锅还得全背上身!)

(幸好掮此黑锅的不止他一个!)

(还有方应看!)

方应看果然来了。

奇怪的是,他今回不穿他惯穿的白色袍子,而换上一身绚丽夺目惊丽炫人的红袍,用黑色的布带围腰系紧。

他也是今天菜市口的副监斩宫。

虽然他们两人都知道,另有其人正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们的监斩。

“咱们做场猴戏给人看看吧,”方应看讥刺地说,“昨夜风风雨雨,‘风雨楼’里无一人好过,不过,今天咱们也好过不了哪儿去!”

米苍穹有点奇怪。

他觉得方应看今天的眉宇神色间很有点焦躁,颇不似往常的气定神闲。

“这时分难得有这种大雾。”米公公带笑抚髯道,“只怕今天城里手头上有势力的人物,谁也不闲着。”

方应看睃了米公公一眼,没说什么,只向他敬酒。

米有桥当然喝酒。

就算没人敬他,他也会找机会喝酒。

方应看也仰脖子干尽了杯中酒,还用红色袖袍抹了抹嘴边的残沫。

这都不大像他平时的作风。

所以他问:“你……没有事吧?”

“没有。”

方应看回答得飞快。

“只是……今天很有点杀人的冲动。”

米苍穹怔了一怔:这也不太像方小侯爷平日的性情——他不是不杀人,只是一向杀人不流血,而且习惯借刀杀人。

“不过,”米有桥忍不住还是劝了一句,“今天的情形,能少杀些人,就能少得罪武林人物,江湖好汉。”

“这个我晓得,咱们今天只能算是个幌子。”方应看仍是眉宇间带着抑压不住的烦躁,“有时候,人总是喜欢杀几个讨厌的人,看到血流成河,看到奸淫杀戮……你难道没有吗?”

没有?

有。

米苍穹最明白自己心中这个野兽般的欲望:他不是自幼入宫进蚕室,而是在少年进入青年期间给人强掳进宫,因先帝喜其貌,下令阉割,他这才成了太监,一生也就这般如此了。可是,这段遭遇又使得他跟一般太监不一样,他曾有过女人,有过欲望(而今仍有部分残存在他心底里头),甚至还继续长有胡髭……然而,他仍不是正常人。他是个“不可干预朝政”的内监。他顶多只能做个公公头子。可是,他又不是一般的太监……

这种种的“不同”,使他“异于常人”,更加寂寞、苦痛。

更使他心中有一团火。

更使他心里孕育了一头兽。

烈火与兽。

在这早上、清晨,他只对着红衫的方小侯爷,吃着花生、饮着烈酒,去面对这一天的浓雾。

不醒之眠

“吁……呼……”

唐宝牛在伸懒腰。

他伸腰扩胸,拳眼儿几乎擂在方恨少纤瘦的胸膛上。

方恨少白了他一眼。

唐宝牛居然又打起喷嚏来。

“哈啾!哈啾!!哈啾!!!”

他打得难免有些不知顾忌,鼻涕沫子有些溅到方恨少衣襟上。

方恨少向来有洁癖。

他只觉得厌烦。

“你不觉得你连伸懒腰、打喷嚏也夸张过人吗?”方恨少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你像什么?”

“我早上鼻子敏感,尤其是对骤寒骤暖、大雾天气——”唐宝牛前半句说得得意扬扬,后半段却转入好奇,“我像什么?大人物?大象?豹子?还是韦青青青、龙放啸、刘独峰?姬摇花?诸葛小花?”

“我呸!”方恨少啐道,“你只像——”

“什么?”

唐宝牛探着头探听似地探问。

“你像——”方恨少滋油淡定地下了结语,“——曱甴。”

“曱甴?”

唐宝牛一时没会过意来。

“就是蟑螂的意思。”方恨少唯恐他没听懂,补充、解说、引申和注释,“我是说你就像蟑螂一般可厌可僧、碍手碍脚。”

唐宝牛居然没有生气。

他摸着下巴,喃喃说了一句话。

“什么?”

方恨少问。

唐宝牛又喃喃说了几句。

方恨少更好奇。

人就是这样,越是听不清楚的越要听清楚,一开始就听清楚的他反而没兴趣。

方恨少更加是这样子的人。

所以他抗议:“你要说什么,给我说清楚,别在背后吱吱哝哝地咒骂人,那是无知妇人所为!”

唐宝牛傻巴巴地笑了,张着大嘴,说:“我是说:谢谢你的赞美。”

方恨少不信地道:“真的?”

唐宝牛道:“真的。”

方恨少狐疑地道:“你真的那样说?”

唐宝牛傻乎乎地道:“我真的是这样说,骗你做甚?”

方恨少愣了一阵子,嘴儿一扁,几乎要哭出来了,“你为何要这样说?”

唐宝牛搔着腮帮子,“什么?”

方恨少跺着脚道:“你平时不是这样子的嘛!你平常非要跟我抬杠不可,一定要跟我非骂生骂死不可的啊!你为什么不骂?难道眼看我们快要死了,你却来迁就我?!我可不要你的迁就!”

唐宝牛长叹道:“我了解。你心情不好,眼下你就要死了,而又一夜没睡,自然脾气暴躁,心情不好了。做兄弟的,平时打骂无妨,这时不妨让你一让!”

“我才不要你忍让!”方恨少不甘心地说,“为什么今天我们就要问斩了,你昨夜还可以抱头大睡,还扯了一夜的呼啦鼾?!”

“为什么今天我们就要死,你昨夜却还一晚不睡?”唐宝牛也不明所以,莫名其妙,“既然快要死了,还不好好睡一晚,实在太划不来了。”

“我才不舍得睡。”方恨少道,“快要死了,还只知睡,我利用这一夜想了好多事情呢!”

“想很多事情,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是死。”唐宝牛傻愣愣地说,“我不想,也一样死,但死得精神爽利、神完气足些。”

“你真冷血、无情!”方恨少讥诮地说,“真是头大没脑、脑大生草呢!”

“你这是赞美吧?”唐宝牛今天不知怎的,就不肯跟方恨少斗嘴,“冷血、无情,可都是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哩!”

方恨少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唐宝牛就像平时一样,好好跟他骂个七八场,“你说,我们这种死法,到底是古人称作轻若鸿毛呢,还是重逾泰山?”

“我们打过狗宰相、猪皇帝,”唐宝牛偏着头想了一想,“但也无端端地就断送了大好头颅……看来,是比泰山轻好多,但比鸿毛嘛……也重不少……我觉得,就跟咱们的体重相称,不重也不轻,只是有点糊里糊涂。”

方恨少瞄瞄他的身形,不服地道:“这样说来,岂不是在分量上,你比我重很多!”

唐宝牛居然“直认不讳”,“这个嘛……自然难免了。”

他们两人昨天给任劳、任怨封尽了要穴,欲死不能,任怨正欲施“十六钙”的毒刑,但为舒无戏阻止。

舒无戏赶走“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但也绝对无法救走方恨少、唐宝牛二人。

他只能解开二人穴道,并以议语传音说:“你们万勿妄想逃走,这儿里里外外都有高手看守,你们逃不出去的。”

他又告诫二人:“你们也不要妄想求死。”

唐宝牛瞠目反诘:“为何不能求死?与其给奸人所杀,我们宁可自杀,有何不可?”

舒无戏道:“因为你们的兄弟手足们,明天必然会想尽办法劫法场救人。”

方恨少道:“我们就是不要连累他们,所以先此了断,省得他们牺牲。”

舒无戏截然道:“错了。”

唐宝牛傻乎乎地反问:“怎么错了?难道要他们为了我们送命才是对?再说,奸相必有准备,他们也未必救得了我们,枉自送命而已!”

舒无戏啐道:“他奶奶的,你们光为自己着想!脑袋瓜子,只长一边!你们要是死了,你们以为他们就会张扬?他们会照样把你们尸首押送刑场,那时候,你们的兄弟朋友不知就里,照样前仆后赴,不是死得更冤!”

唐宝牛和方恨少这下省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舒无戏嘿声笑道:“人生在世,可不是要死就死的,要死得其所,死得当死——你们这样一死,只是逃避,不负责任,害人不浅!”

唐宝牛额上的汗,涔涔而下,方恨少略假思虑,即说:“要是我们死了,只要把消息传出去,就可消弥掉一场连累兄弟手足们的祸事了。”

舒无戏反问:“怎么传出去?”

方恨少不答,只看着他。

舒无戏一笑,坦然道:“俺?俺一进来这儿之后,已给监视住了,你们明早人头未落地之前,我是不能私自离去的,否则,只怕俺比你们更早一步身首异处,说实话,俺也想替你们传讯,无奈俺就算说这一番话,也给他们窃听了。”

唐宝牛忧心地道:“那么,要紧吗?他们不拿这个来整治你吗?”

“不整治才怪呢!”舒无戏哈哈大笑,“不过,老子在官场混惯了,倒不惧这个!俺只劝你们别死,不是正合上头的心意吗?要加我罪,何愁不有!这还不算啥!”

然后他向二人语重心长地说:“俺解了你们穴道,只想你们好好睡一觉,好好过今个儿晚上——人未到死路,还是不要死的好;就算走的是绝路,别忘了绝处亦可逢生。”

他走前还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兄弟,不要使关心你们安危奋不顾身的同道们大失所望!”

是以,方恨少和唐宝牛二人,得以解掉穴道,“好好地”过了这一晚。

只是唐宝牛能睡。

方恨少却不能。

对他们而言,这一天晚上,他们最不愿见到天亮。

这一次睡眠,他们最不愿醒。

因为醒来后就得要面对一场“不醒之眠”:

斩首!

“这一夜我没睡,我想了许多,”方恨少悠悠叹道,“我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我始终没替沈老大好好地出过力、帮过忙,连王小石我也没为他做过什么事,我很遗憾。”

然后他的语音愈说愈是低沉:“……我也想起明珠,她……”

唐宝牛眨了眨大眼睛,忽似痴了。

“我好好地睡了一觉,什么都没有想起……”他心痛地说,“可是,你这样一说,倒使我想起了朱小腰……”

“小腰她……”说到这里,偌大的猛汉唐宝牛先生居然哽咽了,“我还没追到这女子……”

然后他竟忍不住号啕大哭、呼天抢地、捶心掏肺,哭湿了他襟里那条艳丽的手绢,“小腰,小腰,我们永别了……”

这哭声反而震住了方恨少的忧思和幽情。

他瞠目了一会,才悻悻地啐道:“这头牛!连哭也滥情过人!”

这时候,匙声响起。

门开了。

时辰到了。

门开了之后,人未进来,清晨的雾气已先行蹑足拢涌了过来。

第四章 血洗菜市口

断送

雾不散,霜弥漫。

这天早上整衣出发的军士都觉得雾浓霜重,料峭春寒。

他们都有上战场的感觉。

虽然他们只是押着犯人上刑场。

一般而言,重犯都是在午时抄斩的。

选在午时,尤其在菜市口,正是人多,特别收儆尤之效。

但今天比较特别。

他们队伍在卯初已然押着犯人步向菜市口。

他们都知道,今天是一次特别的“斩首示众”。

因为将给处决的人很特别。

押这对将给处斩的人也很特别。

真正的军士衙役,只二十二人,其他的,大多是高官、大内高手、武林人物。

这等阵仗自是非同小可。

军士捕役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这一趟行刑不好走,说不好,自己这些人只是给摆上了道,可能要比问斩的人还早一步人头落地哩。

他们都好奇,也都不敢好奇——你就别说军人只听命令,不惹事不好奇,其实,他们好奇的方法往往是用刀剑枪箭(武器)去问清楚(而不是用语言)而已。

他们不敢好奇的原因是:

今天“主事”的,肯定不是他们。

连同监军涂竞和刽子手老李,今天只怕都话不得事。

今天主事的是骑在马上紫冠蟒袍的长须老太监,人叫他为米公公,听说他在朝在野,都很有名望,很多高宫、权贵和将士、江湖人物,都跟他密切往来。

监斩的人在队伍之后,坐在轿子里而不露面、长相俊俏的年轻人。

听说他就是方小侯爷。

听说他才是“有桥集团”里的“宝”,比起来,米苍穹只不过就像是藏宝的匣子。

除了这一老一少,还有许多人,是他们完全不认识的。

但这些人给他们的感觉都是一样:

杀气。

——腾腾的杀气。

——要是只杀两人,杀气不可能如许之盛,盛得使这些兵士捕役走在清晨的霜田地,双脚不由得有点打颤。

他们除了有点担忧受怕,还有百般不解。

初时,他们奉命集合的时候,他们这一队人,总共有四十五人,而今,在出发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二十二人——其他二十三人去了哪儿?

其实这疑惑完全是不必要的。

因为这一组才离开八爷庄不久,另一队人又自深记洞窟那儿展开阵势,整然步出,那一队人,主领的是龙八,押后的是多指头陀,而且,队伍明显地杂有更多的武林好手、大内高手,队伍中也押着两架囚车!

他们的取向,是往破板门那一带去。

那儿,是除了瓦子巷底街市口外,另一处繁华要塞。

刽子手老李斫人的头,斫得手都老了,脸皮老了,岁月也老了,但从不似今天那么特别,那么紧张。

从来,只有犯人惊怕,而不是他。

斫人头的永远不必怕,怕的只是那些要给斫头的。

可是今天却不一样。

他看得出情势非同寻常:这个押死囚的队伍每走一段路,仿佛随时已准备好,随时都要跟劫囚的强敌血溅长街似的。

他临出八爷庄前,还不知会发配到哪一队伍去(他比其他军役们“好”一些,在出发前一阵子总算知道分有前后两队的事),任劳却过来跟他挤一只眼睛,跟他约赌:

“看你今天斩得了囚犯的首级,还是由我们两人来下手?或者你给人斫了头!你猜猜看?”

刽子李可不敢猜。斫了多年多少英雄好汉流氓杂种的头了,他自然知道:有些事虽然很想知道,但还是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这些年来,他当上了刽子手后,就连扒饭的时候,都会感到一股血腥味,徐徐咽下;就连洗澡的时候,他从井里打出来的水照头淋下,闭眼的一霎,仿佛也觉得自己是沐在艳幽幽的血水中。

他的头也常常疼。

裂骨蚀髓似地疼。

他常常认定这是一种报应。

他知道每次断送别人生命的同时,他也在断送自己的福荫。

自从他跟他的老爸,入了这一“行”,虽然无人敬之,但亦无人敢不畏之。

因为刀在他手里。

头在别人身上。

生杀大权却在自己的刀下。

——就算上妓院嫖,细皮白肉的骚娘们也不一定敢问他要钱;就算到街市买半斤猪肉,那脸肉横生的家伙也不敢少给他八两,有时还多添一二两当是“买个交情”。

这年头,谁也不知道有一天会落在谁的刀口上。

要是落在他的刀下,可一切听己由命了:

他下刀是要断送生命,但要如何断送法,则由他控制、随意,如何下刀,也由他决定。

有时候,一刀死不了,头没断落,人一直在喊,血一直在冒,监斩官没下令,他也抱刀旁观,只干耗苦等血流尽人才死。

有时,一刀(可能故意)斫歪了,先断一根琵琶骨,或削去一只耳朵,够犯人痛入心肺,也够他受的了。因而,有的犯人是吓死的、痛死的。

也有腰斩的,他斩过一刀两断(段),但人却不死,对着下半截肢体,喃喃自语近一个时辰,血给晒得凝固了,这才咽了气。

有次他故意一刀一刀地斫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手把他一口饭一口饭养大的爹、妈、公、婆,瞪着眼捂着心一刀一刀地心痛,那一回他可斫得心软手不软——因为谁叫这小伙儿的家人曾经得罪了监斩的涂竞!

他曾一刀下去,脑袋瓜子去了半爿,脑浆东一片、西一块,溢了满地,那人气可足的,居然不死,趴在地上,写了许多个“苦”字“惨”字,但字字都没了头:可能失去了上半爿头颅,写字也就写不全了吧?

所以许多人都怕他,待斩囚犯的家属,诸多讨好他。有送银子的,也有请吃酒的,甚至也有女子来献身的,只求他快刀利锋,一刀断头,还要留一层皮,好让其家人得以“全尸”收殓,讨个“吉利”。

要不然,他李二有一次火冒着,一刀下去,身首异处,滑漉漉的头一路滚了出去,随着血印子,像猫脚沾过了血水到处乱蹓,但寻了个半天,却偏找不到那一颗人头。

到而今,那个人头也始终没找着,不知到哪儿去了,这当殃的家人也只好收葬他那没头的死尸,他的寡母娘也哭呛了天,只悔没事先答允给他李二舒服一个晚上。

但今天,他可威风不来了。

囚车里的,一点都没有求情的意思。

甚至对他连瞧都没瞧得上眼。

而别人对他的眼色,他意会得出来。

——斫吧,你斫吧,这一刀下去,两刀之后,你每个晚上不必睡了,白天都不必上街了!

——整个江湖的好汉,都等着剜你的心来送酒呢!

这囚犯也没有哭哭啼啼的亲人来送行,但他又偏生觉得:浓雾里,有的是牛头马脸、三山五岳,谁送谁先上路,现在还难说得紧!

当然他也不敢得罪任劳、任怨这种人。

他知道,他手上斫的不少冤得六月降雪的汉子,其中有不少都是因为不小心或太大意招致这“两任”不悦,以致从此脑袋分家,有冤没路诉。

他现在已没有办法。

头是要斫的。

他只好见一步走一步。

他相信监斩官涂竞跟他的处境很相似。

——向来,寡妇美孀、黄金白银,他索取得远比自己多,谁教他官比自己高?

但都一样,在心情上,今天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再遇斫头、监斩的事,却是宁可挂冠而去,落荒而逃了。

冷灰色

队伍到了菜市口,雾很大,连牌坊上横着“国泰民安”的四个大字,也看不清楚。

这时分,主妇们都该起身到街市买菜的买菜,购物的购物,好命的,大可以叫婢仆老妈子什么的代办代劳,代走这一趟。

奇怪的是,今天的人似乎特别少。

特别冷清。

这天早晨的雾,冷灰色,聚散就如灵魂一般轻柔。

雪,始终没有下,或者早在前昨天的几场猛雪里早已下完了,而今只剩下神出鬼没、要命的雾和霜。

问斩的时辰要到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米苍穹扪扪须角,看着自己白花花的翘髯,他觉得自己像霜,方应看就像雾。

霜是寒的。

雾是摸不清的。

想到这儿,一口浓痰忽而毫无来由地涌上了喉头,他不禁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耐心听他呛咳了一阵,方应看微凑身过去,问:“要不要喝点酒?”

米苍穹抹去了须髯间沾着的唾沫子,“这时候能喝酒吗?”

方应看依然问:“要不要吃点花生?”

米苍穹一听花生,仿佛已听到齿间啵的一声嚼碎这相思豆的清脆声响,于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方应看居然就真的递过来一大把花生。于是,在这气氛凝缩,雾影诡秘的问斩刑场里,就隐约听到啵啵有声,细碎拉杂地响着,那是米有桥口里咀嚼发出的声。

米公公很能享受花生米的味道——他更能享受这咀嚼的声响:因为,不住地、不断地、不停地,有事物在他已老迈危齿的口里给崩碎且研成粉末了,他觉得那是很有“成就”的一件事。

方应看也许是因为本来就打算问,也许是知道他吃花生时心情特别好(但吃了之后可能运气特别坏)而故意问:

“公公,你说他们会不会来?”

“很难说。‘七大寇’沈虎禅他们在千里之远,来不及听到消息;‘桃花社’赖笑娥等也未必赶得及入京。要救,就只有‘象鼻塔’、‘发梦二党’和‘金风细雨楼’这些人,但以王小石的智慧,且有诸葛这个老狐狸,没道理看不出这是个局的。”

方应看发现这老人的眼神也是冷灰色的——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

“所以公公认为王小石这些人不会来?”

“刚好相反。他们明知道是局,早知道是计,却还是一样可能会来。聪明人常常会做糊涂事。他们自称是‘侠’;一个人一旦给套上了‘侠名’,翻身难矣,余不足观,亦不忍观之矣!”

然后他反问:“你说他会不会来?”

方应看的回答只一个字:

“来。”

他的眉宇眼神,又掠过一阵少见的浮躁之色。

他甚至按捺不住猝然地用手比划了两下,削削有声,霍霍生风。

米苍穹侧视着这一切,第一次,眼里有了担忧之色。

任劳的脸色就像是任怨的服色也就像是这天色和米公公的眼色:

冷灰色。

他显然有点担心。

听以他等了一会,“正法”的时辰将届未届的时候,他忍不住向任怨问了一个米苍穹刚刚问过方应看的问题。

“师弟,你说王小石那班人会不会来?”

任怨不答却笑。

他的笑犹如过眼云烟。

别人几乎难以觉察到他的笑:

他的眼里没有笑。的确。

他的嘴唇也没有绽开笑意。确然。

但他在这瞬息间而且的确在那细皮白肉的脸上,法令纹深了一深、宽了一宽。——如果这也算是笑了,那么这笑绝对是阴恻恻的,不但带着险,而且奇,甚至不怀好意。

任劳是极熟悉他的笑,所以十分证据确凿地肯定他曾笑过了。

他笑了也就是答了。

而且反问了一句:“你好像很担忧?”

任劳本想摇头,但到头来还是点了头。

因为他不敢隐瞒。

他敢遮天瞒日,骗父讹母,卖祖叛宗,背叛师门……都不敢隐瞒任怨。

因为根本就瞒不了。

“你担忧什么?”

“官家高手、大内好手、禁军猛将……好像都来得很少、很少。”

“你没看错。”

任怨居然赞了一句。

任劳几乎感动得流泪:因为他在这年纪比他要轻四十岁的“师弟”面前,一向又老又蠢又无能,几乎连当他的“徒弟”都不如。

“可是……为什么?”

“我问你:昨晚‘金风细雨楼’权位之争里,白愁飞为何会死?”

“因为……因为他不知道王小石实力会如许强大!”

“次要。”

“……因为苏梦枕未死!”

“不是最重要。”

“莫非是……他不该轻视了雷纯?!”

“还不是主因。”

“……”

“他惨败乃至死的主因系在:他不该令相爷觉察出他的野心太大、志气太高、不可信任、无法倚重,为了免其坐大,相爷才擢拔雷纯这一个女流之辈,较好纵控,用她来挟持苏梦枕复出,并在他身边布满内奸,在他的生死关头,出卖背叛了他,以致他只有战死一途。”

“我明白……所以说,白愁飞是死于相爷的计划中的……”

“只是,相爷也有计算失误的时候。苏梦枕居然自戕,雷纯便失去了威胁王小石的法宝,而且哀兵势盛,雷纯不敢轻攫其锋,只好身退。‘金风细雨楼’便拱手让了给王小石。”

“我明白了。”

“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我……”

“你不明白昨夜一战和今晨人手调派有绝大关系。”

“是的,是的,我的脑筋不及师弟您快,老是转不过来……”

“今天来的主要都是武林中人,主因有三,你不妨猜猜看。”

“我……我顶多只想到一个可能。”

“你说说看。”

“诸葛先生在武林中和禁军里德高望重,他暗示支持他的派系勿来蹚这趟浑水,那么,自然有许多大内高手都不敢插手了。”

“这确是其一。”

“其余的……我就想不出来了。”

“另一个原因是:相爷也受皇上节制。圣上虽然看似十分信重蔡大人,但也有暗中留意宫中京里的风吹草动的。相爷要全权调度京中宫内的高手出马,只怕惊动甚大,也不是他一个人就可以翻云覆雨的。”

“对对对。不然,他怎会在近期极力拉拢我们,无非也是要把那朱胖子赶下台去而已……”

“相爷不欲皇上太过留意此事,也不想太显他在军中的实力,所以,军方高手的调度,自然就不敢太明目张胆了。”

“那么,还有一个理由呢?”

“我看,相爷这次有意来一场‘京师武林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势力互相消弭对决’。”

“——京师武林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势力互相消弥对决?”

“对。”

“——他……为什么要……”

“嘿哼。”

“……我还是想不明白。”

任怨没答,却顾左右而言他:“今天,这一战可严格得很呢!没有相爷亲发的‘通运金牌令’,谁也不能放走钦犯、强盗,否则,罪与劫囚同!这样一来,京里的武林人士,就只有作殊死、背水一战了。”

任劳听了,越发有点紧张起来;他当然武功高强,对敌无算,但近年来,入了刑部升了高职之后,已很少在江湖上出手肉搏、拼命搏战的了。多是暗算得成,或在车里施刑,犯人武功再高,也断无对抗余地,可是,今天这一战,就明显没这个利便了。

人生里,就算兄弟朋友手下再多,有些时候,总是要自己亲自出手、拼个存亡的。

人,总是以有限的生命与无尽的时空搏斗:

王小石如是。

苏梦枕如是。

白愁飞也如是。

——就算今天问斩的唐宝牛和方恨少以及监斩的任劳、任怨:亦如是。

涂竞和李二也在等。

等时辰到。

等意外。

——等人劫法场!

“时——辰——到——”

到了。

涂竞虽然见过许多大场面,但已等得心惊肉跳。

李二虽然斫了不少恶人头,却也等得手心发汗。

而今,时辰终于到了。

囚车里的犯人已给押出来,强迫跪下。

涂竞大声宣读方恨少、唐宝牛二人罪状,然后,掷下了斩立决之令。

立即,就要人头落地。

李二举起了大刀,迎空霍地舞了一道刀风,刀锋在晨雾中漾起了一道刀光,刽子李这一手起刀落——

但他也十分警惕,极之留意:

他生怕突然有一道暗器飞来,要他的命,或射向他的手和他手上的刀。

——通常,劫法场都以这一招为“序曲”。

所以他早有提防。

他想好了怎样躲开这第一道暗器,怎么格开劫囚人的攻袭,以及如何转移劫法场凶徒的注意力——假使真有人要救走这两名钦犯的话。

一切是假保命要紧。

也许,从来没有一个斩人头的人会如此狼狈,既怕暗器打到,又恐有人猝袭,甚至已在等待有人劫囚,一面要执行处斩令,一面又要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

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斫那两个人犯的头。听说他们犯下了弥天大祸,竟打伤了皇帝和宰相;另一方面又担心这一刀斫下去,会为自己惹上一身祸乱血仇:这两人连天子、相爷都打,为他们报仇的同党还有什么不敢做?

没想到,连专斫人头的人都有这种难过的关头。

其实谁都一样。

就连当今国家最有权的官员、最富有的人物,总有些生死关头,使他跟常人一样颤抖惊栗,令他与凡人一般担忧害怕。

谁都一样。

刀下留人

刀扬起。

刀光漾起。

叱喝陡然响起:

“刀下留人!”

来了!

——果然来了!

方应看和米苍穹马上交换了一个眼色。

任劳和任怨也交换了一个手势。

阻截李二下刀的,果然是暗器。

刽子李已铁了心,只要一见有人出现、有兵器攻到、有暗器打到,他立刻舞刀护住自己,退开一边再说。

但事实上,完全没有可能。

因为李二避不开暗器。

——不是那件暗器,而是那些暗器。

如果是一件、两件、三件暗器,那是可以挡格、闪躲的。

但这儿不止是一件、两件,也不是七件、八件,而是一大蓬、一大堆、一大把的暗器,向李二身上招呼过去。

准确来说,总共有三百一十七件,大大小小的暗器,都算了在内。

这些暗器,都来自高手手里,有的还是使暗器的专家打出来的。

你叫刽子李二怎么闪?怎么躲?怎么避?

要不是跪在地上给反铐着的方恨少滚避得快,他也必然跟李二一样,一大一小——一个成了大马蜂窝,一个成了小马蜂窝。

来了。

雾中,人影疾闪急晃。

许多名大汉,青巾蒙面,杀入刑场。他们都不知来自何方,却都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又像他们本是这街上的幽灵,多年前经过大军的镇压烽火的屠城,而今又陡然聚啸涌现,为他们生前的冤情讨回公道,过去的血债求个血偿。

这些人,虽包围着刑场,但似乎不着紧要救走方恨少与唐宝牛,他们只在寒刀闪动中,解决了好些守在外围的官兵与公差,进一步把包围缩小。

米苍穹不慌不忙,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一名青巾蒙脸汉子,手上全没兵器,也沉声叱道:“放掉两人,我们就放你们。”

另一个人也青布蒙面,长得圆圆滚滚矮矮的,像只元宝,手里抱着一把偌大的鬼头刀,足比他本人高了一个头有余,笑嘻嘻地道:“好机会,别放过,我们就当做好事,放生!”

方应看咧齿一笑,牙齿像编贝般的齐整白晰,“谁放谁?嘿!”

他一拍手。

他拍手的方式很特别:就像女儿家一般,他把右手除拇、尾指外的三指并伸,轻轻拍打在左手掌心,在浓雾里发出清脆的掌声。

然后,人,就乍现了。

也不知有多少,他们就像一直都藏身在浓雾之中,而且都是高手。

他们反包围了原先出现的江湖人物。

这些人,都是武林高手,其中包括了“八大刀王”,另有“核派”何怒七、“突派”段断虎等人。

方应看道:“投降吧,你们已给包围了。”

那空手的人忽然一仰首。

他的眼竟然发出蓝色的光芒。

他双手突然发出暗器。

不是向方应看。

也不是向米苍穹。

甚至不是向任何人。

而是向天。

他竟向天发出了暗器!

他的暗器很奇特。

一像飞钹。

一像鞋。

“鞋”与“飞钹”,飞得丈八高远时,忽而撞在一起,发出轰隆、轰隆、轰隆一列声响,并爆出蓝星金花来!

然后,街市各路、各衖、各巷、各处(包括了:红布街、紫旗磨坊、黑衣染坊、蓝衫街、半夜街、黄裤大道、三合楼、瓦子巷、绿巾衖、白帽路等地)都有人闪出来,奇怪的是,这些都不蒙面,但连熟透京师各帮各会各路人马的任劳、任怨,也认不出这些一个个陌生的脸孔。

这些人反包围了那些“有桥集团”和官兵高手,而且,各处街角,还传来战鼓、杀声。

方应看冷哼一声,徐徐立起。

他鲜艳的红衫在浓雾里特别触目。

他秀气的手已搭在他腰间比红衫更贲贲腾红的剑柄上,锐声道:“我倒忘了:‘天机组’也会来蹚这浑水。不过,说来不奇,张炭是‘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他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没道理请不动人来送死。”

米苍穹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小侯爷,今天咱们在这儿只是幌子,犯不着跟道上的人结下深仇吧?”

米苍穹提醒了那么一下,方应看这才长吸了一口气,忽然低声念:

“喃嘛柯珊曼达怛先怛玛珈逻奢达索娃达耶千谩……”

然后才平复了语音,也向米苍穹细声说:“公公说得对。咱们今天的责任只是能拖就拖,非到生死关头,不必血流成河。”

米苍穹知道方小侯爷是以念密宗《不动明王咒》来稳住杀势与情绪:但他不明白何以今天一向比他年轻却更沉得住气的方应看,竟然常有浮躁的体现。

这使米苍穹很有点错愕。

他一向认为:方应看年纪虽轻,但却是有英雄本色、豪杰气派、枭雄个性。他时而能强悍粗俗,必要时又可谦虚多礼;时而自大狂傲,但适当时又能温情感性。他既知道激进,又懂得妥协。时机一至,即刻不择手段攫取一切;但又深晓退让忍耐,等待良机。他积极而不光是乐观,自负却不自满,可以挂下脸孔捋袖打架说狠话,也更娴熟于全身而退,避锋圆说乃至下台善后,无一不精,且进退自如,讨人喜欢,使人尊重,令人惊惧,惹人迷惑。

这才是真正的当代雄豪,兼且善于经营,“有桥集团”暗中勾结各省县商贾操纵天下油、米、盐、布、糖的交易,富可敌国,且又不吝于打点收买,并不致引权贵眼红染指。

有了钱,便足可与掌有大权拥有重兵的蔡京丞相分庭抗礼。

当然,在还未有充分的实力对埒之前,“有桥集团”依然讨好蔡系人马,任其需索,提供钱赀,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财神爷”:有权的人,还是得要有钱才能享尽荣华富贵,谁会把往自己口袋里塞银票,往家里递银两的“财神”赶走?

于是满朝百官,对方小侯爷都有好感,至于米有桥,是上通天子下通诸侯的一条“桥”,大家知他权重(虽然没什么实际的司职)人望高,而且武功据说也十分出神入化,自然人人都讨好他,没什么人敢得罪他。

米有桥因深感自己一生,乃为宋廷所毁,一早已遭阉割,不能做个“完整的人”,对少年立志光大米家门楣(他幼时贫寒,少负奇志,知双亲含辛茹苦培植他,意想大业鸿图,能振兴米家。米家祖父本是望族,终因苦谏而罹罪,遭先帝贬为贫民,流放边疆,五十年后方能重入京城;米有桥的父母在京略有名望之时,又因开罪朝中权贵遭杀身之祸。因为米有桥少年英朗,给内监头领看中,关入蚕室,引入宫中,从此就成了“废人”),已尽负初衷;他把希望投寄于方应看身上,就因为看出方应看是大将之才,是个未来的大人物,他要用这青年人来获得他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梦。

所以他才支持方应看。

不过,今天方应看的浮躁焦躁,令他颇为意外。

但总算还能自抑。

他一向以为:做大事除了要不拘小节外,还一定要沉得住气。

他知道今天事无善了,“有桥集团”的主力定必要出手——但只要不到生死关头,能不直接杀人,不结下深仇,他就没意思要亲自出手,也不许让敌人的血染红自己的手。

——杀人不染血,才是真正的一流杀手。

像蔡京就是。

刀不留头

其实,那领头的空手瘦汉,正是“独沽一味”唐七昧。

那个又矮、又胖、又高兴的蒙面汉,便是“毒菩萨”温宝。

这两个人的身形,其实蒙了脸也很容易认得出来。

但他们仍然蒙脸。

遮去脸容的理由很简单:

他们还想在京师里露面行走,尤其此役之后,“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的当家兄弟们,留得一个是一个,这原也是他们通宵会议的结果。

所以在他们行动时必遮去颜面——以他们的身世背景(例如:唐七昧出身四川“蜀中唐门”,而温宝是“老字号”温家的好手),都不好惹,若没有真凭实据,当场指认,日后要以官衙刑部名义捉拿归案,自然会使其家族不忿不甘,因而结下深仇——坦白说,就算在京里庙堂的当权得势者,若说愿与下一滴毒液就可毒死武林的人(“老字号”温家)、一支针只在手背上刺了一下在二十四天后才在全无征兆的情形下一命呜呼(“蜀中唐门”)、若是你得罪了他就算一日逃亡三千里躲入海底三十里都一样会给他揪出来(“太平门”梁家)、开罪了他们可能竟会给虱子和蟑螂活生生噬死(“下三滥”何家)、惹怒了他们的子弟甚至有日会无缘无故地掉入茅坑里给粪便噎死(“南洋整蛊门”罗家)、惹火了他们中的一人便会遭到报复、暗杀,乃至吃一口饭也咬着七根钉子四片趾甲一口老鼠屎(“天机组”和“饭王”系统)……这种人为敌,真有谁!

敢有谁!

所以武林的事,仍在武林中发生,仍由武林人解决,以武林的方式行事。

他们已反包围了“有桥集团”的人,并开始冲杀向待斩的人犯。

他们并非杀向米苍穹和方应看。

——他们的目标不在那儿。

他们一开始冲,就遇到了强大的反挫。

“有桥集团”和蔡京召集的武林高手,马上里应外合地截杀正往内冲的“象鼻塔”和“金风细雨楼”子弟。

这时候,局面变成了这般:

米苍穹和方应看在菜市口的“国泰民安”牌坊下,监守着待处决的死囚唐宝牛和方恨少,却没有任何举措。

任劳、任怨却在囚犯之旁,虎视眈眈,以防有任何异动。

唐七昧和温宝率领一众好汉(包括有“梦党温宅”、“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及其他武林人物、江湖好汉),冲向唐宝牛和方恨少,旨在救人。

此一同时在外包围“劫囚一派”的蔡京指派的武林黑道高手和部分官兵,又自“劫囚一派”身后攻杀过去。

同一时间,在外一层的各街各巷埋伏的“天机组”和“连云寨”高手,为了解“劫囚一派”之危,又往内截杀蔡京手下。

这正是京师武林实力的大对决。

一下子,菜市口已开始流血。

血染菜市口。

大家在浓雾中埋身肉搏,在“国泰民安”下进行血腥厮杀。

但米苍穹和方应看,依然没有异动。

杀向唐宝牛和方恨少的为首两人,正是温宝和唐七昧。

温宝拿着大刀。

好大好大的一把双锋三尖八角九环七星五锷六棱鬼头大刀。

他斫人一刀,不管斫不斫得中人,就算对方闪过了,或用手上的兵器一招架,但对方就像着了刀风,或给那刀身传染了点什么在他的兵器上而又从兵器迅速传入手中自手心又转攻心脏,就跟结结实实着了一刀一样,免不了一死。

跟唐七昧交手,更不可测。

也不见他有怎么出手,他有时候好像根本没有出手,只挥了挥手、扬了扬眉,或耸了耸肩,冲向他、包围他或向他动手的人,就这样无缘无故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他们都着了暗器,但谁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着了暗器?对手是怎样施放暗器?

那无疑比动手出绝招还可怕。

他们两人很快就迫近了待斩的死囚。

待斩的死囚显然并没有瞑目待毙,他们也在挣扎脱囚,但任劳、任怨却制住了两人。

看他们的情形,如有必要,他们会即下杀手——反正只要钦犯死,管他是不是斫头!

就在这时,那牌坊上的匾牌,突然掉落了下来。

任劳吃了一惊,但任怨已疾弹出去,他撮五指如鹤嘴,身如风中竹叶,绝大部分时间都仅以一足之尖沾地,急如毒蛇吐信,已连攻那道“匾牌”十七八记。

任劳这才看清楚:“匾牌”仍在牌坊上,“掉下来”的是一个恰似“匾牌”那么魁梧的人!

这人脸上当然也蒙着青巾,一下来,已着了任怨几记,看来不死也没活的指望了!

却听狂吼一声,那大块的步法又快又怪,而且每一次出腿,都完全出乎人意料之外,甚至也不合乎情理之中:因为这种腿法除非是这双脚压根儿没了筋骨,才能做出这样的踢法,但是,就算这双腿可以经过锻炼完全软了骨,也不可能是承载着这样一个“巨人”的双腿可以应付得过来的。

可是却偏偏发生了。

这“巨人”身上显然也负伤了几处,冒出了鲜血,任怨的出手仍然又狠又恶又毒,但已有点为这巨人气势所慑,不大敢再贸然抢攻了。

这巨人还猝然拔出了刀。

砧板一样的刀。

硬绷绷的刀。

又抽出了腰间的剑。

软剑。

软绵绵的剑。

刀如葵扇。

剑似棺板。

剑法大开大合。

刀法大起大落。

每一刀都不留敌头,每一剑都力以万钧。

这人使来,配合步法,打得如痴如醉。

任怨已开始退却,眼神流露惊色,叫道:“‘癫步’!‘疯腿’!‘大牌剑法’!‘大脾刀法’!”

然后突然叫了一声:“小心——”

这声是向任劳开叱的。

任劳一怔。

任怨猛以斜身卸力法,如一落絮,让开了一记断头刀,又向任劳猛喝:

“——地下!”

——地下?!

任劳及时发现,有一道贲土,迅疾翻动,已接近死囚脚下。

他大喝一声,须眉皆张,五指骈缩,以掌腕直捶下三尺深土里去,霹雳一喝:

“死吧!”

轰的一声,一人自土里翻身而出,在电光石火间,居然虾米一般地弹跳上来,以头肩臀肘加双手双脚跟任劳交了一百二十三招!

这人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像是兵器、武器、利器,甚至连耳朵、鼻子,也具有极大的杀伤力。

血手难掩天下目

这些人虽然都是蒙了面,可是自己人当然认得谁是自己人、自己人是谁:

那又矮又胖使鬼头刀毒人而不是斩人的,正是“毒菩萨”温宝。

那高瘦个子,不动手便能把暗器射杀敌手的人,当然就是“独沽一味”唐七昧。

唐七昧和温宝也马上辨认得出来:

那从牌坊上“坠”下来的正是朱大块儿,而从地里暗袭的人,正是“发党”里唯一“下三滥”高手何择钟。

他们都是经严格配合好才行动。

但“有桥集团”也一样有安排:

水来土掩。

兵来将挡。

唐七昧和温宝正待向死囚逼近,就遇上了八个人。

这八人本来一直都守在方应看身边的。

这八人正是:

“八大刀王”!

“五虎断门刀”彭尖;

“藏龙刀”苗八方;

“伶仃刀”蔡小头;

“惊魂刀”习炼天;

“大开天”、“小辟地”信阳萧煞;

“七十一家亲”襄阳萧白;

“相见宝刀”孟空空;

“阵雨廿八”兆兰容。

这八人连成刀阵,困战唐七昧与温宝。

这八刀联成一气,虽曾为王小石制敌先机所破(白愁飞也曾破此刀阵,但只属蔡京刻意下令为白愁飞制造声势,而以方应看部属作垫石,俗称作“牺牲打”,不能作算),但连当年方巨侠也誉为:“若此八人协力同心,联手应敌,我亦恐未可取胜。”虽有鼓励、过誉之意,但这八把刀的声势与实力,就算唐七昧和温宝对付得了,应付得下,只怕对救囚再也无能为力了。

却在这时候,有十人“及时”出现。

他们都是“发梦二党”中“梦党温宅”温梦成旗下的高手。

他们用的都是长形的兵器,包括:枪、矛、戟、棍、钺、铲、叉、镋、钯、锤。

他们的名字都有一个“石”字:

夏寻石、商生石、周磊石、秦送石、唐怀石、宋弃石、元炸石、明求石、清谋石、华井石等共十人。

这十人一齐出手,对抗“八大刀王”。

刀王的刀,虽然厉害,但这“十石”用的都是长兵器,且结成阵势,先把八人分开、拒开,让他们无法结成刀阵,刀势亦一时无法全面展开。

若论单打独斗,“温门十石”只伯仍非“八大刀王”中任何一人之敌,但这十人联手一条心,且一早有对策,撑开了八刀,打散了八刀,一时还能算是占了上风。

唐七昧与温宝把握这时机,骤然冲近唐宝牛、方恨少处,一以刀一以手,为他们解开劈碎枷锁。

这时机无疑非常重要。

人要成功,最重要的就是懂得把握时机。

要把事情做好,也得要把握时机。

但很多人都只在等待时机,却没把握时机。

那就好比人坐在家里苦等,但时机却在门外,他就是不懂得开门去迎接。

时机不会久等。

时机会走。

时机溜去不再来——再来的,也不会是同一时机。

得失之间,往往便是这样。

唐七昧和温宝现在把握了时机,救方、唐!

但在另一方面、另一角度(譬如蔡京派系、“有桥集团”的人)而言,时机也同时等着了、出现了!

时机跟刀和剑一样,往往也是双锋两刃的:对甲来说可能是良机,但对乙而言却是舛机;同时对你是一个先机,但对他却成了失机。

因此,说自己“掌握了时机”是一件很暧昧或荒谬的事,因为你可能同时也给时机“掌握”了:那是时机选择了你,也可能是你得到了这时机之后,反而要面临更大的厄运。

没有人知道“时机”到底真正是向着哪一面,而结果到底会是怎样——如果知道,那么,很多人就不一定会去求那官职、赚那笔大钱、管那一件事、爱上那一个溜溜的女子……

因为没有人知道“结局”是如何。

——也许,还包括了这一场“劫法场”。

温宝和唐七昧把握住千载难逢的时机,劈开枷锁,释放方恨少和唐宝牛!

米苍穹和方应看又互望了一眼,米有桥身后四名青靓白净的少年太监,一齐捧了一支不知用什么打造的黑糊糊的长棒,递了过来,但米有桥只挥了挥手,就叫他们退了下去,到了这地步,他们(至少米有桥)似仍没意思要动手。

因为在他们眼中:唐七昧和温宝,已经都是死人。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想?

原因很简单:

他们认为自己已掌握了先机。

枷锁已开,铐链已断。

方恨少、唐宝牛得以自由——自由后第一件事是:

猝袭唐七昧和温宝!

一个用刺。

——小小的一根鱼骨那么大的刺!

一个以铊。

——无头无尾神出鬼没的飞铊!

他们当然不是唐宝牛和方恨少!

他们是等着杀害来救唐宝牛和方恨少的人之伏袭者。

他们当然就是:当日“金风细雨楼”中四大护法:“吉祥如意”中的——

“无尾飞铊”欧阳意意;

“小蚊子”祥哥儿。

他们给蔡京安排来伏击救方恨少和唐宝牛的人!

他们狙击的对象(假想)是:

王小石!

他们也可以说是自愿狙袭王小石的。

因为他们要忙着“表态”:

当日,他们在蔡京门下得意一时的义子白愁飞“效忠”,但白愁飞昨夜已在相爷“授意”下“清除”掉了,他们虽然能“及时转舵”,追随蔡相的“意旨”行事,但为了表示他们一直以来只为相爷“效命”,他们不得不急于表示自己是“忠心耿耿”的,而且得马上立下一个大功!

什么“大功”?

当然没有比杀掉王小石(就算是任何来救方、唐二人的人)更能立功、表态、讨蔡京的欢心了。

所以他们就变成了“待斩的囚犯”。

——菜市口的当街斩首,根本就是一个局。

一个蔡京要一网打尽京师武林人物的局。

——而且还处心积虑把“有桥集团”也摆进了局里!

唐七昧、温宝骤然突袭。

出其不意!

他们可以说是死定了!

然则不然!

世事常意外。

错。

其实世事并不常意外。

——意外的只是人通常都料错了、估计失误而已!

祥哥儿和欧阳意意才一动手,唐七昧突然向欧阳意意迎面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及时闪身,但欧阳意意的“无尾飞铊”居然一折,仍然击着了他的左肩胛一记。

唐七昧负痛大吼了一声,扑地。

扑倒之前,双肩耸动,都没见他手指有什么动作,已发出了一十六枚(完全不同的)暗器。

但欧阳意意也是暗器高手。

他的暗器当然就是他的“无尾飞铊”。

他一招得手,转攻为守,以飞铊砸飞格掉了七件来袭的暗器。

看他的声势,剩下的那九件暗器,也绝难不倒他。

不错。

暗器是难不倒他。

可是他却倒了。

七孔流血,而且是黑色的血。

他不仅倒地。

而且是倒地而殁。

米苍穹何等眼尖,他一眼已发现,唐七昧真正的“暗器”,是那一记“喷嚏”,已全然喷射在欧阳意意的脸上。

只要欧阳意意有所动作,便告发作。

欧阳意意一死,唐七昧立即低叱一声,那剩下的九枚暗器,全回到他的镖囊之内,一枚也不浪费。

米苍穹眯起了眼睛:

狭、窄而长——

——“蜀中唐门”,果然是不可小觑的可怕世族!

祥哥儿冒充的是方恨少——他较瘦小,像方恨少;欧阳意意虽不算魁梧,但够高大,加上枷锁、铐链和披头散发,一时也可充作唐宝牛。

欧阳意意出手的时候他也出手。

袭击人?祥哥儿一向不甘落人后。

何况,他外号“小蚊子”,本就因他擅于偷袭人而起的;他就像蚊子叮人一般难以御防。

可是,那只是对普通人,并且是在正常的情形下。

温宝虽然像个活宝宝,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而这时机也相当“不正常”。

温宝的鬼头刀先一刀替他砍破了枷锁,再一刀为他斩断了铁链,第三刀——

没有第三刀。

因为来不及第三刀。

祥哥儿已然反扑。

不。

反刺。

他的鱼刺急刺温宝。

温宝呆住了。

目瞪口呆的那种“呆”。

他似完全没有想到“方恨少”会这样对他。

他张口结舌的“样子”,就算隔着青布,也十分像是个蒙面的“活宝宝”。

——只是,这个“活宝”,却是个“毒宝宝”。

而且还是“极毒”的活宝!

温宝做人的原则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毒人。

——毒死人。

——不死不休。

祥哥儿的刺可是有毒的。

淬有厉毒的刺,却刺不着。

因为祥哥儿已失准头。

他忽然觉得手软。

然后发现身上的衣衫(白衣)忽然全染成墨色了。

他还没定过神来,只觉脚软。

然后,连身都软了。

他那一刺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只听温宝蛮活宝地问他:

“哎,你没事吧?”

听到了这一句,祥哥儿已整个人都软了。

方应看眼利,他一眼已看出:温宝先下了毒。

那斫在枷锁上的一刀,是毒的。

斩断铁链的那一刀,更毒。

那毒力竟从铐链和枷锁上迅速传染了开去,祥哥儿已是中了毒,竟犹不自知。

——“老字号”温家,当真是歹毒派系,不可轻忽。

一下子,暗算劫囚者的两大高手,祥哥儿与欧阳意意,同时丧生。

米苍穹和方应看再对视了一眼。

看法已全然不同。

米有桥扪髯咳声道:“你们早知道这两人不是方恨少、唐宝牛?”

温宝一见米苍穹发话,连退了五六步,保持距离,这才回答:

“是,你们早知有人劫法场,又怎会把真正的人犯押来菜市口?再说,凭这两人,还扮不了方恨少、唐宝牛。蔡京以为他一双血手就能掩尽天下人耳目吗?难矣!”

米苍穹倒大感兴趣,“你们明知我们布了局,却还来送死?”

“不。”方应看突然道,“他们是来拖延的。”

“拖延?”

“他们故作袭击,拖住战局,”方应看目如冰火,“他们要让人以为他们真的中计,实则,他们已另派人去劫囚。”

米苍穹呵呵叹道:“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却见方应看一按腰畔血剑,就要掠向场中,他连忙以密语传音儆示:

“你要亲自出手?”

“是,他们太得意了,我要他们损兵折将!我要杀尽这些鼠辈!”

“……但他们杀的却不是我们的手下!相爷派欧阳和小蚊子来做真正的伏袭者,为的是要他们自己人领个全功,也分明对我们不信任。”

“我只要杀掉他们几个首领,没意思为这两个该死的家伙报仇。”

“……可是,你只要一下场,就会跟他们结下深仇……在这时候,多交一友总比多树一敌的好,你今天杀性怎么这般强?”

“我?杀性?”方应看一呆,好像这才发觉省惕似的,眼尾怔怔地望着那四名小太监合力才捧得起的丈余长棍,不禁喃喃自语,“……也许是因为……”

他转而低头审视自己一双秀气、玉琢般的手,“血手,真的不能掩人耳目吗?”

这时街口各路金鸣马嘶,喊杀连天,禁军与“有桥集团”后援,已自四面掩杀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