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四大名捕决战六合青龙

第一章 豪杰不是疯子

围击

山高月小。

月苍寒。

月华铺洒于这荒山之巅。

山巅的巨岩就像一面屏风、一间房子。

大地沉沉,崖下有流水急湍汹涌,深不见底。

山峰上有人。

四个人。

四个人都俯着首,他们不是像诸葛先生一般,在端视自己手心的掌纹,而是在看自己脚下:脚下的影子!

他们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此荒山看自己的影子。

常看自己影子的人都是寂寞的人,因为他们甚至没有别人可看,只有看自己的影子。

这是一座寂寞的山,像一座遗世而独立的小房子,就孤悬在此。

此山毗连紧接老林寺。

这是私房山。

此际古老的老林寺塌了。

山犹在。

人也在那儿。

他们不是来寂寞的,要赴寂寞的盛宴,在闹市红尘照样可以寂寥不已——只要一颗心是寂寞的,何处不寂寞,更何愁不寂寞?只怕寂寞苦苦缠绕相随,挥之不去罢了!谁也实不必到此深山来寻找寂意寞然的。

他们是来执行任务的。

他们在等。

等待。

他们守候:

守侯一个人。

他们千里迢迢、夜行昼伏、风尘仆仆、不见天日地潜来这儿,为的就是阻截这个人,并要格杀了他。

这个人却绝对值得他们这样做。

——只要这个人一死,在朝中能抗衡相爷的武装力量,只怕剩下的决不到一成。

这个人当然就是诸葛先生。

既然这四人在等诸葛先生,那末,他们也当然就是:

“六合青龙”。

——只是,“青龙”有六条,他们只来了四人不成?

来了四条龙,能截得住诸葛吗?

他们也一样在担心这个:

只要诸葛来老林寺,他们就一定能截得住,但只怕六人还未齐集前,诸葛已经到了!

他们受元十三限之命,完全故布疑阵:

表面上,鲁书一和燕诗二仍留在京城,他们似有所异动,牵制住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若留在京城不动,他们也决不动身。

谁知道葛先生绝不好骗。

所以元十三限与蔡京商议的计策是:

一、最好是把诸葛先生“拖死”在京城里,只要找些人闹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刺客入宫行刺事件,千万不要真的伤了皇帝(那是蔡京的“大靠山”!),但皇亲国戚不妨杀他几个,只要诸葛先生护驾不力,缉凶无功,自然就会给皇帝撤职严办,至少也会疏远生疑!以功力论,到宫中捣乱的事,自是交给鲁书一、燕诗二办最好,加上蔡京布在宫中人马的接应,肯定把诸葛和“四大名捕”忙个天翻地覆!与此同时,元十三限便可先行在京城之外堵截天衣居士,先行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二、要是诸葛先生“胆敢”不理皇帝生死安危,出京保住天衣居士,元十三限亦早有连环计,只要他摸准了天衣居士的行藏(他认定许笑一禀性纯厚,决不肯拿手下弟子性命牺牲,转移目标,故而只要知道有一个天衣居士的从员门生出没,就可以捏准了天衣居士也一定会在那儿不远,准没错!),届时,六合青龙就会以祖师爷传下来的大阵,围杀诸葛小花!

三、所以,他先行把鲁书一、燕诗二留在京城,把齐文六和叶棋五佯称调派去攻咸湖,然后由顾铁三、赵画四去打甜山。事实上,六大门徒,尽布于“三房山”各处、只要一声召唤号令,立即结阵,必杀诸葛!

四、蔡京和元十三限都算定了: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不可能同时离开京师!因为近日皇宫十分不平静,诸葛决不敢冒这个险,把自己嫡系人手尽皆调离出城,光靠舒无戏、一爷这干人物,万一保不住圣上,那时谁能担待得起?只要来的是一个诸葛,他们就以“六合青龙”的“乾坤大阵”围杀之。如果来的是“四大名捕”,元十三限自可荡平,一举斩除诸葛小花的“四肢”。

是以,蔡京以为算无遗策。

元十三限也以为这次是赢定了的:

这时节,他们却从大吠声的暗号里得悉:诸葛先生来了!

叶棋五和齐文六是匿伏的援兵,先行得知,不禁大惊。

但鲁书一与燕诗二已迅速会集。

他们自京城里披星戴月地赶来。

他们早已先一步获得风声:

——诸葛先生果然沉不住气,亲身出动了!

想到他们将成为捕杀武林中大名鼎鼎诸葛先生的一分子,谁都不禁大为亢奋。

他们甚至忘了追究:

——一向审慎的诸葛先生何以如此大胆妄行,擅离戍守皇城的职守。竟置天子龙体安危于不顾,直赴甜山之役?

其实,诸葛先生一旦得知天衣居士来京助自己对付蔡京,就知道这位师兄的用意。

——无非是要“引蛇出洞”:

引走元十三限和他手下大将,尤其“六合青龙”,尽皆出动,暗示诸葛可趁此诛杀蔡京,除此政敌,杀此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这想来正是天衣居士的苦心。

简而言之,是蔡京要利用在野在朝派系之实力与元十三限跟诸葛先生之间的同门互斗,来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势力。元十三限则要趁此除掉天衣居士或诸葛先生。天衣居士却要元十三限分心于他,抓住元十三限的注意力,以给诸葛先生铲除政敌。

诸葛先生却没意思要杀蔡京。

原因是:

一、世上有些祸害,已到了深入膏肓,不能清理的地步了;一旦强加清除,反而使整个架构全面崩溃。宋廷积弱结祸已深,一旦蔡京失势或身殁,取而代之的朱勔、王黼、蔡脩,只怕全都要比蔡京还要卑鄙无耻,而且不择手段。蔡京一死,只形成乱局,对国家社稷,并无好处;至少此时此境,当朝上下,全是蔡氏党羽,积重难返,恶瘤毒深,淬然一刀割除,只会使病人活不下去。跟金人“眉来眼去”、“私通款曲”的蔡京,一力求和免战,在朝中大受支持,一旦失势,只怕金人深恐宋廷图强,必定加紧进攻,然在国力不振、仓无积粮的情形下,金人的猛烈进攻,只怕难以阻挡;所以蔡京位高权重,更不能说死就死。

二、就算能平蔡党,必由“旧党”当政。蔡京打着“新党”旗号,对“旧党”恣意压抑坑杀,实里对“新党”有才识不俯曲之士也照样打击屠戮。“旧党”一旦经扶植,必全面反扑,届时报复必使积怨更深;而这一干人,饱受祸害,对在朝掌权者仇怨极深,很容易便造成逆反谋叛,宫廷内乱。这就像一个病久体弱的人,怎经得连帖猛药?诸葛先生向来处事只对是非不对人,成为两党不容之士。对蔡党一伙,抗争经年,反而造成一种“反恃”的实力,如果“新党”一旦得势,必把诸葛先生列为敌对,届时无论良窳忠奸,皆赶尽杀绝,更非社稷之福。

三、就算身边没有了元十三限和“六合青龙”,蔡京此人仍是不好对付的。朱勔、王黼各有高手保护,而笑脸刑总朱月明、翻云覆雨方应看、“天下第七”、龙八太爷等,全是恶人中的大恶人,高手中的一流高手——蔡京,不是想杀便杀得了的。

所以诸葛先生先要弄清楚。

蔡京有无意思要篡位——一如王莽?

他跟四大名捕商议的结果是:

不可能。

蔡京虽多年来广植羽翼,使皇帝不能剔除他,非他不可,但他的权力,实则仍来自于皇帝。

他跟赵佶臭味相投,相交甚深。万一不是赵佶当皇帝,蔡京的位置也危危乎矣——当皇帝的谁不忌畏有人比他更权重名高?如果由他自己“取而代之”,以蔡京“祸国殃民”的恶名,加上金人隔江伺伏,以及举国上下对蔡京的积怨,蔡京野心再大,也知道那是他不可跨越的壑沟!

所以他才不那么笨,去当那劳什子的皇帝!

因而蔡京决不会杀赵佶;反过来说,为了保持他的权势,他得要保住赵佶的命和帝位。

是以诸葛先生很放心。

他决意要阻截元十三限对天衣居士的加害。

故此他把戍守重任,交予哥舒懒残(哥舒懒残因慕诸葛先生大师兄“懒残大师”,故改名为“懒残”;他因深谙六艺,闻多识博,为人滑稽突梯,还能歌善舞,痛陈时弊于嘻笑怒骂中,近日大受皇帝赵佶赏识,留在身边,诸葛先生这才敢稍离君侧),潜出京师,直奔甜山。

他一走,仍惊动了鲁书一和燕诗二。

于是燕诗二与鲁书一也飞扑甜山,会集其他四名师弟。

只不过,鲁书一和燕诗二一旦动身,四大名捕也收到了风声。

“不对劲。”

“六合青龙尽皆出动了!”

“一定是去伏击世叔的!”

“我们去阻止他们!”

是以四大名捕也出动了。

他们请托舒无戏来看管大局。

于是局面就变成了:

天衣居士要引元十三限出京。

元十三限要趁此杀掉天衣居士,也有意引出伏杀诸葛先生。

四大名捕却以突击来阻止“六合青龙”的围袭。

也许,唯一完全意外的是:

一、老林寺里冒出了个雷阵雨。

二、元十三限藏身于菩萨像内,却得天衣居士点化,悟得了“忍辱神功”和《山字经》的要诀!

这两件事,延搁了元十三限下手杀天衣居士的时间。

但“六合青龙”在私房山的截击也耽搁了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在私房山上,立刻受到鲁书一、燕诗二、叶棋五、齐文六的包围。

所幸顾铁三和赵画四却仍然未至。

——“六合青龙”,六缺二。

“乾坤大阵”布不下来。

单凭实力,六合青龙来的只有四人,他们断断胜不了诸葛先生。

不过这围击却可以阻截诸葛先生一阵子。

——只一阵子!

虽只一阵子,但对大局仍是有决定性的影响。

至少,已经定了天衣居士与织女的生死!

——这就是诸葛先生“来迟一步”的原因。

尽管,他在剧战中已发出独特的嘶鸣:

——在“自在门”中,懒残大师叶哀禅、诸葛先生、天衣居士、元十三限的长啸声都各有不同。

——懒残大师的长啸是龙吟。

——天衣居士是鸟鸣。

——诸葛先生是犬吠。

——元十三限是狼嗥。

因而,诸葛先生在剧斗中,欲以长啸声震慑住元十三限,也警告他勿向天衣居士下毒手,否则他定必誓不罢休:

那长啸声是说明了:如果对方狠心杀了天衣居士,他定必血债血偿!

元十三限一直都不是诸葛先生的敌手,诸葛先生挑明了阵仗,谅元十三限在下手前也不能无所顾忌。

他却没料元十三限这回已豁了出去。

——他已练成了以《山字经》为经、“忍辱神功”为纬的心法,而且还与达摩金身合而为一,自以为已足可拼杀诸葛先生。

所以,他还是杀了天衣居士。

这时候,围击诸葛先生的阵容终于来了强助。

——自“药野”给朱大块儿“吓走”的顾铁三。

——给元十三限施“独活神功”死而“复活”的赵画四!

这两人一旦联手,“六合青龙乾坤大阵”立即发动。

这大阵自有一股神秘力量,克制住诸葛先生的盖世神功。

幸好这时却来了四个人。

这四人发动了另一阵。

这一阵破了“六合青龙”的围击。

诸葛先生脱阵。

他再不恋战。

他奔赴老林寺。

只是天衣居士已奄奄一息,终力尽而殁。

这逼使他以“惊艳一枪”决战“伤心之箭”。

箭尽。

元十三限重伤。

诸葛先生也负伤不轻。

但他已攻破元十三限的金身,削弱了对手功力的四分之一,元十三限不住用已授门徒的绝技来对付诸葛先生,在他体内真气更发生了十分诡异的变化,使他一刻不能稍延,马上飞遁。

加上诸葛先生以先天罡气炸震伤了他,只剩下一半不到内力的元十三限,依然能成功逃离。

只是两人仇结更深。

互击

来的四个人,当然就是“四大名捕”。

这时候,诸葛先生因有“四大名捕”破阵,已突围而去,正奔赴老林寺。

留下“四大名捕”面对“六合青龙”。

鲁书一道:“看来,我们难免一战。我们有六个人,你们只有四个,你们输定了。”

燕诗二道:“既然你们是输定了,不如就认栽吧,跪下来求饶,说不定我们心一软,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无情忽道:“狗扯!”

燕诗二大怒:“什么?我们放你一马,先把好处说明,你却这般不知好歹,出口伤人?!”

无情淡淡地道:“六个打四个,六个就必赢么?人多就能胜,今日咱们早已打赢金兵了!你以为这是市井屠夫们打架么?亏你们还是习武的,还在武林中撑得起名号,却是这般狗屁不通!”

鲁书一怒道:“盛崖余,你这是给脸不要脸!算啥英雄豪杰?!”

顾铁三道:“我们本就是六人齐心结阵,是你们先来突击我们,输了死了,就别说我们人多欺人少!”

赵画四冷嘲道:“他们这等豪杰,自是不怕以寡敌众,咱们就省了顾全吧,他们见咱们几个还嫌人少呢!”

铁手笑道:“豪杰不敢当。我们不是疯子。”

赵画四嘿声道:“什么意思?谁说豪杰是疯子?”

铁手叹道:“这世上,本来疯子豪杰就难分野。”

顾铁三道:“你们连良禽择木而栖都不懂,好好个相爷不投靠,却去为诸葛小花当走狗,确是疯子!”

叶棋五冷哼道:“他们说的好听,什么为国为民为正义,说穿了,赖死拼命的,也不过是为权力为名利,还不是为贪爱欲望而生!”

追命笑道:“就算是为了爱欲,也没道理就得为它牺性,就算爱国家、民族、爱情、自由,但命只有一条,没了命就没有自由、爱情、民族和国家了,可是,有时候,不牺牲就没有了这些,没有了这些命也就不重要了。活下去也没意思了,所以我们才要为它而战。”

齐文六道:“说是一套,做是一套。反正,诸葛老儿是脱了围,但决非脱了险。他遇上师父,是死定了。你们遇上我们,也是死定了,动手吧!”

追命笑喟道:“你忒真急的!下面有故交候你久矣不成?”

齐文六叱道:“姓崔的,要不是咱们赵四哥,也是精擅腿法,已吃定了你,我一定第一个来取你狗命!”

冷血冷冷地道:“那么是哪条狗来取我的命?”

叶棋五温和地道:“咱们燕三哥的‘飞星传恨剑’,正好与你登对!此外,顾三哥的铁拳,天生就是你们铁老二双手的克星。至于我,向来以棋子为暗器,对你们的老大的盛名,一直不怎么以为然……”

冷血截道:“你要跟我们大师兄交手?”

叶棋五胸有成竹地会心微笑。

“可惜。”

冷血只说了这两个字。

叶棋五大奇,“可惜什么?”

冷血只说:“可惜你只配给他舔脚底。”

叶棋五脸色大变,腕底一翻,探手入怀。

无情忽然到了两人之间。

他的脚不能走。

但他有木轮椅车。

他比人矮上一个肩膊。

但谁都不能忽视他的存在。

他拦在二人之间,只说了一句:“他是我的。”

然后还添加了一句:“一个太少了。”

鲁书一忽道:“那就添我一个。”

追命拍手笑道:“两个打一个,真聪明!”

鲁书一居然脸不红、气不喘、眉也不动、眼不眨地说,“应该说是:两个打一个残废的!”

铁手叹道:“看来,不要脸真的要有不要脸的本领。”

燕诗二道:“这本领你们还差远呐!”

追命眯着眼道:“是差远了。却不知那位齐六兄却担任什么角色?”

齐文六居然也皮笑肉不笑地笑道:“我啊?多我一个出来,便负责暗算。”

燕诗二也附和道:“他呀?哪儿需要他,他便来一下狠的,谁教我们多了两个人!”

齐文六也堂而皇之地道:“对呀,谁叫你们少了两个人!”

铁手道:“我有两只手,就用一只来捏定你吧。”

顾铁三冷笑道:“你应付得了我再说吧!”

冷血皱了皱眉,问:“打架用嘴巴还是用拳头?”

顾铁三扬了扬拳头:“当然是拳头,你等揍等得不耐烦了?”

“错!”冷血一剑就刺了过去。

刺过去之后话才说下去:“用剑,拳头不够看头!”

他剑刺燕诗二。

披发戴花的燕诗二。

燕诗二呛然拔剑。

反击冷血。

顾铁三立刻出拳。

猛攻冷血。

铁手立即出手。

他截住了顾铁三。

但赵画四已飞脚踢向他。

追命大叫:“你找错对象了!”一双腿已剪绞住了赵画四双足。

只有叶棋五没有动。

因为他不能动。

无情正盯着他。

——那一双锐利而又宁定的、比美丽女子秋水双眸还要好看的眼睛!

而鲁书一已悄悄掩至无情背后。

——他决意要把这“残废的”像破袋一般摔出去:至少摔离他那架在江湖上传说中鬼神莫测的轮椅!

只有一人“游手好闲,袖手旁观”。

他自然就是齐文六。

这儿多出了他。

就由他来掠阵。

——也就是说,负责暗算。

他喜欢这项任务。

——因为最不费力。

——最不凶险。

——而且也最易立功奏效!

他现在的目标是无情!

——先放倒了一人,而且还是其中最重要同时也是最弱的,其他的人自然不战而溃,更能迅速掌握胜机!

四大名捕与“六合青龙”,便在这私房山上,动手互击、交战起来。

山是高的。

月是冷的。

胜利通常都是用血和汗换来的。

伏击

诸葛先生虽然也负了伤,但他恢复得很快,而且,他也力求恢复得快。

元十三限的箭力,要比以前可怕太多了。

当年,他也曾对抗过“伤心之箭”,那时候元十三限的功力,还没有如此之高。

元十三限也曾当胸一箭射到。

诸葛先生应付的方式,既不是闪,也不是挡,更没有硬接。

他用一种近乎“神奇”的力量,把自己的胸膛部位往前疾移了一丈三!

——变成他是急迎向那一箭!

于是,那一箭之力与胸膛往前激撞成了反力,那一箭虽射中了“幻觉中”前移假的胸膛,但“实际里”的力量做出反激,箭倒射元十三限。

那一次,足令元十三限手忙脚乱。

那一次是诸葛先生大获全胜。

那一次也是那时候,元十三限还没攻破“忍辱神功”,更未了悟《山字经》。

可是这一次不同了。

不一样了。

诸葛先生在箭射到前已将胸膛肌骨移走,但这一箭依然重创了他。

他发出了“惊艳一枪”,击溃了元十三限。

他马上运气调息。

他有一种内功,就叫做“半段锦”。

这内功不是用来伤人的,反而是用以自疗的。

它的神奇之处是:

伤得愈重,便愈快治愈。

——至少,可以暂时压住伤势加剧。

这在争雄斗胜的武林中和腥风血雨的江湖上,可谓十分“管用”。

——因为常有负伤作战、浴血苦斗的事;受伤,姑且强忍,战斗下去,直到胜利再做止痛疗伤。

“半段锦”的功效就是可以“伤得愈重治得愈速”。

诸葛的理论,一向都以用世为目标,他的武功自然也很实用。

诸葛先生向来“不打高空”。

——他总认为一些夸夸其辞、大言不惭的理论和学问家,到头来多只能说不能做,或是说一套、做一套。

他崇尚实际。

他正要运“半段锦”强把伤势压下——那伤口虽不见血,但比流血更伤:他感觉得出那是一种巨大的受伤,仿佛伤口还大于他整个人。——他决定只要恢复一口元气便立即追击下去:因为他怕元十三限会遇上“四大名捕”!

一只受伤的老虎毕竟仍有杀人之力!

何况山那边的战役还有敌方的人:尤其是那六条龙!

不料,却忽听一声清叱。

老林和尚全身一颤。

他背后出现一个女郎。

甜甜的女子。

那女子的手已自后掐住了老林和尚的脖子。

诸葛先生敛定心神。

他知道这女子志未必是要杀老林和尚。

——如果要杀,早就杀了;少一名敌人,总比多一名敌人好做事。

既然不杀,又控制住老林和尚的生死,当然就是有所图谋。

——这是一种感觉。

所以他直接地问:

“你是谁?”

那女子也“货真价实”地答:“我是个没有梦的女子。”

诸葛先生马上知道她是谁了。

“无梦女,你要什么?”

“好,爽快!”“无梦女”说,“要我放了他,有两个条件。”

诸葛先生只道:“你说说看,可以的我就答应,不能够的你杀了他你也逃不掉。”

“无梦女”更是爽快,马上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一、你收我为徒,把武功尽传于我;二、你和你的门下,决不与我为敌。”然后她舔了舔红唇,道,“就这两个要求。”

老林大师自也不是好对付的。

可是他依然中了伏。

伏击。

主要是因为他太震愣于诸葛先生那一击。

他因为那一击而生震怖,起沉思。

——人怎能将功力练到这个地步?!

——这兵器已不是传说中的“兵器”了!

——“枪”是另一种观念的枪!

(如果我可以把它变作一种人人都可以使用的“武器”,岂不是把整个武学的观念和威力都改变了过来?!)

就在他全神贯注这样寻思的时候,一直没有真的撤走的“无梦女”,已胁持住了他。

“无梦女”是空手的。

但她的手很毒。

拿穴的手法更毒。

本来,就算是老林禅师恍然未觉,有诸葛先生在,也决不致懵然不知。

但诸葛先生正感伤于天衣居士之死。

他刚尽全力逐退元十三限。

他正要默运玄功压住伤势。

“无梦女”就把握了这一霎时间的契机。

掌握了先机。

完成了伏击。

追击

私房山上,打斗甚速。

顾铁三战铁游夏:

顾铁三拳快。

快拳。

他的拳法很奇怪,身形挪动如电闪,霹雳似的拳头,羽毛般的轻,箭似的疾,只攻敌人的头、太阳穴和小腹。

就是这样,攻打:头、太阳穴或小肚子。来回地打,不断灵活变换。

这就够了。

有时候是:先打头,然后打腰,再打太阳穴。

有时是:左太阳穴、肚子、肚子、右太阳穴。

有时:头、肚子、肚子、肚子、头。

有时:头、头、头、头、头……

不住地打头。

不打别的。

就此变幻不绝,倏忽莫测。

开始的时候,铁手镇定应付,从容化解。他是见招拆招。

他一面息事宁人地说:“顾兄,咱们何必一上来就得拼生死……”

他的话是说错了。

——因为别人已拼上了命,他不拼也不行了;除非他想死。

但错不在这话的道理。

而是他不该说话。

他的招式慢。

慢掌。

他一开口,就泄了气。

——高手相争,不过在于毫厘。

就这毫厘之分,足定生死高下。

顾铁三一轮急攻。

他的拳快,但完全不影响每一拳的沉猛、厉烈、神准。

甚至是拳愈快,力愈强,杀伤力愈大!

铁手一开始就没打算硬拼。

这就糟了!

所以他现在只有苦撑。

他虽以浑厚的掌力大度包容,但顾铁三每打一拳,他就得退上一步。

一大步。

顾铁三打了十拳八拳,铁手已退到崖边。

铁手急叱:“别再——”

顾铁三的拳这才慢了下来。

慢了才可怕。

更可怕。

——原来这顾铁三的拳,慢打比快打更厉害。

刚才,他每一拳像一记铁锥,攻打头、腹或太阳穴。

现在,他每一拳似一道霹雳,每一拳虽只打一处,但劲力却同时分扑头、肚、额三处!

铁手抵受不住。

再退一步。

——不能退了。

这一步已退出了悬崖!

铁手一脚已踏空。

他一身雄厚的内力已无可藉力。

顾铁三立即抢攻。

追击。

——这无疑是格杀铁手的最好时机。

对他的猛攻,铁手只好硬接。

——当然,这是最不该“硬接”的时候。

故此,再接这一掌,铁手双脚一齐退出悬崖。

他悬在半空。

他当然不会长久悬在半空。

顾铁三不容他有丝毫活命的机会:

——他绝不容铁手再挣上崖来。

所以这次他双拳出击。

追击、追击、再追击。

务必要把敌人格杀为止!

铁手没有办法。

——把敌人打下去!

没有选择。

他只好双掌平推,再硬接顾铁这三两记猛拳!

这次拳掌相接,使顾铁三猛然醒悟一件事:趁胜追击,不一定就能胜完再胜!

他错了!

他不该追击!

铁手双脚踏虚,但这两掌,反而比他脚踏实地时更力大气浑!

而且他还完全无需借力。

他力道的来源就是:顾铁三的双拳。

他用顾铁三的拳劲回挫,然后再发出他自己的内劲。

因为他是悬空的,空的力量才是最实的克星。

顾铁三如同受到双重打击。

他听到自己臂骨在呻吟。

——他的拳劲再好,臂力再强,总也不能先行化解自己的力道之后还能对付铁手的掌功。

他后悔自己的追击。

他几乎已可以听到自己臂骨的折裂声。

诸葛先生在沉吟。

——要是他未受伤,要从这女子手中救回老林禅师,以他的功力,尽管冒险,但仍是有把握的。

但,现在,没有。

“你考虑得怎样?”“无梦女”急了,“你别为了要当豪杰,就拿自己的老友来牺牲。”

老林禅师愤怒得想说什么。

但说不出。

——因为他的脖子已给沾毒的指甲掐着。

捏住。

“他刚才出手救天衣居士,你们是老友;”“无梦女”说,“到你们这个年纪,老朋友一定已剩下的不算太多了吧,死一个便少一个了,你要真是豪杰,就该先保住老友。”

诸葛抚髯。

微笑。

——这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

“我不是豪杰。”他说,“但豪杰也不是疯子。豪杰只不过是敢做人所不敢做但又很想做的事而已。”

然后他道:“这是你第一个错失。”

“无梦女”甚为诧然,“第二个呢?”

她问。

游击

荒山上,决战甚厉。

赵画四飞身而起。

他要找出追命的破绽。

找到破绽才能下手。

——不,是出腿。

踢腿不比出手:手一招递出、还可以变招、收招、守招、反招……脚则不能,脚一只踹出,剩下一脚(甚至没有)维持全身平衡,本身就露了破绽,很易为敌所趁。

是以,对付似追命这样的高手,赵画四一定要先窥出敌人的破绽。

如果没有,就找出来。

要是找不出,就强攻出破绽来!

赵画四长于轻功。

只不过追命也长于轻功。

追命亦飞身而起。

他也在找赵画四的破绽。

赵画四猛一吸气,再度升起。

他仍盘旋在追命头顶上。

追命双臂一振。

他双肩虽动,但却没有出手,反而又陡然急升,就像长有一对翅膀。

他又凌驾于赵画四之上。

赵画四冷哼一声。

他左足忽踩自己的右足足踝之上。

于是便升上了一步。

然后右脚又踏在左脚足踝上。

于是再高升一步。

如此互踩而上,一口气升了十七八步,又凌身于追命之上。

追命笑了。

他右脚的芒鞋忽然松脱。

他就趁鞋子往下坠落之际,右足足尖在鞋面上轻轻一点。

如此一借力,他又急升一丈一!

鞋子顿时急坠,鞋尖直插入坚硬的地面二寸有余!

然而追命又腾身在赵画四之上!

两人如此节节上升,离地又五丈有余,其势依然未消。

两人始终未交过手。

——但比交手更惊险。

两人一直未出过脚。

——但比交击更惊险。

他们的身形一面升腾,一面游走。

两人都在找对方的破绽。

那是另一种打斗的方式。

游击!

——两人一面较量腾身,一面身形闪动游走,互找对方弱点罩门。

赵画四和追命两人都擅于轻功,都善于腿法,可是却很快地就判出了高下:

因为赵画四受伤在先!

他气不足。

力已尽。

追命忽在半空翻了一个跟斗。

这跟斗一翻,他又凌身在赵画四之上了。

他马上看得出来,赵画四的伤已不允许他再斗气较劲下去了。

于是他笑道:“算了吧,咱们下去再比过——”

但他也马上发现,这只是一个局。

——赵画四是把他引到上空去。

另一人却在下面部署。

那是鲁书一!

鲁书一并没有依他们口头上所说的去对付无情。

而是像猎人一般,在伺伏着追命和赵画四之间的游击。

他在两人腾空较量之际,已在地上写了许多字。

凭着月光的微弱反映,追命在一瞥之间已发现那些字。

都是一个个的单字:

攻打杀死——

都是些攻击性、杀伤力极巨的字。

从上面俯瞰下去,这些字都仿佛会动。

游动。

拳打脚踢于一捺一钩间,而且开口龇齿,似要择人而噬。

连“虎”字也仿佛成了一只勾着尾巴的怒虎,“龙”字直如一条破空飞来蜷伏候杀的暴龙。

鲁书一竟把这些字都“写活”了!

赵画四的身形已不再上升。

反而在急降。

空中只剩下了追命。

追命无处落地。

除非他落脚在这些“字”上。

——那就无疑如同落在虎口鹰啄上一般!

在上空盘旋求暂悬的追命,只见地上的字都以它们的“形”和“义”在伺候着他:

碎裂绝灭……

“第二个就是,”诸葛先生目光淬厉地道,“他不是我的朋友。”

“无梦女”大诧。

“我不认识他。”诸葛先生道,“他是我二师哥的老友,但却跟我无关。我从武功上认出他应该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雷阵雨,但在这之前,我们没见过,也不相识。”

“无梦女”只觉手心出汗。

——难道她胁持错人了?

——还是不该威胁这个她力不能及的老者?

“可是你还是不忍心见死不救的,对不?”“无梦女”强作镇定,“他毕竟是你刚刚逝去师兄同门的老友!”

诸葛先生淡淡地看着她。

“无梦女”简直觉得自己成了一碟白菜。

——清淡得甚至勾不起诸葛的食欲。

但她要强自镇静。

——强持下去。

不然,就没有退路。

——而且退无死所。

“你说呢?”诸葛先生好整以暇、漫不经心地反问她。

第二章 疯子就是豪杰

冲击

山上,决斗甚烈。

冷血对燕诗二。

冷血用剑。

燕诗二也用剑。

冷血剑快。

燕诗二剑更快。

冷血一出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共攻出了几剑。

——因为太快了。

燕诗二马上还击。

他的剑一出,金光夺目,眩灿莫辨,谁也看不清楚他手中剑的形状,甚至连长短锐钝都难以分辨。

——实在太快了。

两人使的都是快剑。

然而毕竟是仍有分别的:

分别在剑——

冷血是随手捡来的一把剑。

一把带锈的剑。

——所谓“剑”,是利的、能杀得了人的、看去还像一把剑的就是他的剑了。

甚至连剑鞘、剑锷都付诸阙如。

燕诗二的剑灿亮炫人。

好剑。

剑鞘雕龙漆凤,嵌有明珠十三颗。

剑锷精致,镶了十六颗宝钻,六粒墨星。

看来,这不但是好剑,而且是名剑。

冷血却看也不看。他的剑跟燕诗二的剑一比,犹如泥云之别,但他握剑在手,仿佛那便是比鱼肠剑、尚方宝剑、青龙偃月刀更有名更宝贵的神兵利器。

对方只要有一点破绽,他的剑便刺出。

对方只要有一丁点儿犹豫,他的攻势便尽发了出去。

对方只要有一点儿的害怕,他便刺在对方最怕的部位上。

对方只要——

但没有。

燕诗二披发、戴花、长袍、古袖,但出剑比冷血还狠。

还厉。

甚至更神勇。

所以两人是互相冲击起对方的剑法:越斗越神勇、越战越拼命、越打越精彩!

因而,还是分出了个高下:

——强弱!

因为冷血的性情。

他的个性是压力愈大,反弹力便愈大;挫折愈大,他的反挫力便愈强的高手。

世上真正的精英高手应是:受挫更悍,遇强愈强——因为这世上总是挫折多、波折多、强敌多、强中自有强中手更多!

两人这般狠命火拼,很快便都见了血,负了伤。

冷血受伤更勇。

流血也涌出了他的斗志。

——斗志比天高。

燕诗二则不行。

他太爱惜他自己了。

——一个人太珍惜自己便不敢太拼命。

可是一个人不搏命是很难见出真本领的。

燕诗二不敢拼。

他还是要命的。

可是冷血的攻势实在不要命。

他只有节节败退。

一退,只有再退,三退之后,败象已显。

但他还是很有办法。

剑锷上的十六颗宝钻中的七颗,就在他手腕一掣之际,发了出去。

疾射而出。

——分打冷血十四处要穴。

七颗暗器如何打十四处要害?

——因为那是不能挡的暗器。

一挡,它自身所蕴的巧劲便自行改道,激射向敌手的另七处要害:由于能够挡格暗器都是极为贴身近身的情形下才能进行的,所以暗器于此时才猝然变向分袭,敌手多不能应付。

燕诗二常用这一招取胜。

也以这一招取大敌的性命。

他对他这一招很得意。

这是他的绝招。

可是,冷血一见他使这一招,便叹了一口气。

原本,他与燕诗二如此强敌交手,他心中受到极大的冲击:那是剑的冲击!

——也是诗的冲击!

原来冷血的剑法,每一剑都像一句心里的话,最是直接。

他也凭直觉出剑。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野兽般的本能。

但这种本能要比靠理智判断更快更速更准确更神妙!

然而燕诗二的剑法却不同于他。

那是一种“诗的剑法”。

“诗剑”!

——诗也很直接。

诗是最精炼的语言。

——诸如同人体内最宝贵的血液。

诗的语言虽真虽美虽动人,但毕竟是经修饰过的、锤炼过的、琢磨过的。

但那也是精华。

——真正的精华。

这种剑法冲击了冷血。

好斗的冷血,因为有那样绝的剑法,才使出他更绝世的剑法来。

可是燕诗二却不敢拼命。

——拼命需要有勇气。

不是拿命去拼就是拼命,而是为这一剑生这一剑亡的生死相契之情。

没有这份与剑生死相知、存殁两忘的情义,就根本使不出神绝的剑法来!

这时际,冷血已无心再战。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赢定了。

——因为真正的剑手决不会在自己使用的剑嵌上暗算人的暗器!

那是看不起自己!

也瞧不起自己的剑!

这种人已不配赢。

——这样子的剑客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所以他咄了一声:

“你不配用剑!”

然后他就攻出一剑。

这一剑出招太烈。

剑也太有自信。

所以剑“脱手”飞出。

——这儿再重复一次:是人和剑都太有信心了,于是,是“剑”脱手而去而不是人“脱手”飞去了“剑”。

剑就似人一样,同时间充满了生命力,还能与主子相契,主动发出了攻击。

那一刹那,燕诗二的剑完全失去了光芒。

冷血的剑不单直掟向他,还带动了那七颗飞星,反攻燕诗二!

要不是燕诗二头上还有那朵花,他此际可以说定是一个死人无疑了。

——而且一定是一个给一剑穿心而死的人。

他在骇怖之际,撷下了发上的花。

拈花——虽然他早已脸色发绿,笑不出来。

也不知怎的,那一剑削落了花,便自动回到冷血手里,像一只忠狗总会跟着主人一般。

燕诗二的花,代他挨了一剑。

应了一劫。

花落。

人不亡。

——也许因为花落,所以才人不死。

“无梦女”知道自己已没了胜算。

她只有退让。

——既不能求进,不能有所得,至少也得要保住自己安危!

——情况不妙时,要知道见好就收。

“要你把绝技传授于我,当然是不可能的了。”她嗫嚅道,“但你总能答允我:你和你的门徒不加害于我吧?”

诸葛淡淡地道:“我们不出手对付你,但要是你做了伤天害理的事,犯了法,犯了罪,也自会有人治你。”

“无梦女”大喜过望,“那你是答应了?”

诸葛只道:“那也不等于你就安全了。”

“无梦女”吁了一口气,“只要‘四大名捕’和诸葛先生不找我的碴,我怕的还真不算多哩!”

诸葛先生摇首,“天下间能人何等之众,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无梦女”认真地说:“你要是答应了,可不能反悔哦?”

诸葛抚髯道:“如果我是易于反悔失信的人,你也不必来跟我谈判了。”

“无梦女”甜甜地笑了起来,“诸葛先生,一诺何止千金!当今天子说的话,还不如诸葛一点头呢!”

诸葛即道:“这话是不能说的。”

“无梦女”抿嘴一笑道:“可惜睿智过人,武功盖世的诸葛就爱替皇帝当走狗!”

诸葛先生也不愠不怒,“我不保住这天子,恐怕上天真要当万民为刍狗了。你放不放人?不放,那可不是我反口不认了。”

“无梦女”忙道:“放、放、放……可是我要是这头放了这老和尚,他就一转头过来杀我!”

请葛先生叹了一声,“你先把他放了吧,大师不会跟你计较的。”

“无梦女”一副心惊胆颤的样子,“你看,你看,他瞪眼珠张鼻孔粗脖子的,有多凶啊!万一我这一放,他就把我碎尸万段,你虽答应了不杀我,可他直似要把我这弱女子剁成肉酱了,这怎么放是好?”

诸葛干咳了一声,“大师这次就放你一马,你以后就别撞在他手里好了。他给你扼着脖子,自然眼突眉竖,你还不赶快放了!再不放,我就不理了!”

“无梦女”一吐香舌,忙不迭地说:“有先生担待,当然说放就放——”

说着,果然把老林和尚雷阵雨放了。

诸葛先生这才说:“你又错了……”

撞击

山上恶斗剧。

叶棋五对付无情,像下一场棋。

他向无情射出一枚棋子。

无情端坐车上。

不动。

他不是不动如山,他没有那般沉稳。他只是静如处子,且带点冷诮。

棋子直射向无情。

无情没有避。

他只是看着。

看着棋子。

直到棋子离他身前还有五尺之际,“啪”的一声,一物疾打而出,撞击在棋子上。

棋子落下。

是一枚“卒”子。

——这事物来得这么快,以致连叶棋五也没看得出来,这事物是打从哪来的。

那事物撞落了卒子,却飞弹到半空,消失不见,却没有落下地来。

叶棋五本来觉得很亢奋。

他面对的是武林中除了“蜀中唐门”之外,以个人暗器为天下之冠的“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

——一个自号“无情”的人。

一个暗器冠绝武林的人,同时把暗器改为“明器”的人,但也是连步行走路的能力都不具备的人。

他试探这个人。

所以发出了一颗卒子。

但没有用。

卒已给“吃掉了”。

他却连对方的出手也没看清楚。

他已从亢奋变成了有点紧张。

他不服气。

他决定还要试一试。

他又发出了两枚棋子:

一枚是马。

一枚是炮。

无情依然端坐冷视来势。

直至两枚棋子进入无情身前五尺,无情仍然没有动。

没有任何举措。

——难道他想等死不成?!

四尺……

没有动静。

三尺——

无情动了。

动得很快。

“嗖、嗖”二声,两件事物急打而出,一撞于“马”一击于“炮”。

这次叶棋五虽然十分注意,但只知这两件暗器是来自车轴、车辙,但仍看不清楚是何物、什么形状及如何发出的?

但这次是“马”和“炮”,决不是“卒”。

当那件暗器撞击在“马”上时,那只“马”骤然沉了一沉。

这陡然一沉之后,也接着改变了前进的角度,但依然以十分诡异的方式迸射过去。

——原先,它射的是无情的鼻梁,现在给撞击了那么一下,势度突变,已改攻无情的下胁!

那就像一个“日”字的两边对角!

——那也正是象棋中“马”的行势。

另一枚棋子,给撞击了那么一下之后,却有跟“马”几乎完全不同的反应。

它弹跃。

跳起。

然后以上而下,越击无情的额角。

——它原来是射向无情的咽喉。

那就像是象棋中“炮”的走势。

——这颗棋子正是“炮”。

换而言之,叶棋五发出这两颗棋子,力道早有拿捏,就俟无情发暗器加以撞击,这才见出它真正的取向,最后的杀手锏来。

他对自己的暗器很有信心。

所以当日蔡京要他偷发暗器,使王小石误以为是无情干的勾当时,叶棋五却觉得很委屈。

——何不干脆把盛崖余和王小石杀了!既要冒充又要跟踪,苦心积虑的,何苦?!

后来,他在“发党花府”附近与王小石一战,始知这小子有过人之能,他才算咽下了这口气。

——是对王小石,不是对无情。

他始终觉得自己比无情好。

——无情的暗器手法,他全研究过。

——无情发放暗器的手法,他一清二楚,而且还研究出一套克制的方法来。

——可是无情天生残疾:就算不是天生的,也是好不了的;而他却来去自如、兼擅轻功提纵术。

所以没理由无情比他出名,比他强,比他有“江湖地位”。

所以他誓必杀了无情。

——就为了无情曾在名声上盖过了他!

他没想透的是:他以为自己已超越了的无情,是他想像中的无情。

——而他自己却是个自大的人。

自大的人从来不会对敌人做正确的判断,只会把自己的实力高估了。

那两件暗器,正因受撞击,折射向无情的胁下和额侧。

正因为它是猝然变更角度,离无情又极近,无情就算再急按车把手上的机括,也来不及射下这两件要命的暗器了。

只是无情的暗器,不一定必须得从车椅上发出的。

在这电光石火间,他在左右手食指均是一弹,“啸啸”二片指甲形的暗器,又毫不偏差地激射在“马”、“炮”二子上。

这次“马”、“炮”二子再也不能及时校正迸射的位置与角度了。

这飞射的方位反而受无情第二轮手发暗器的控制,反射向叶棋五。

叶棋五这回是大吃二惊。

——这两枚棋子淬毒!

剧毒!

连他都不能轻接。

他只好大吼一声,左手发“仕”,右手掟“象”,全力以赴,击下“马”、“炮”。

就在他全神贯注对付自己发出去的棋子之际,无情的车椅下突然“嗖”的一声,射出一支箭,直取时棋五额心印堂!

叶棋五马上出“车”。

他以“车”抵箭。

——这时,他对眼前的敌手已全不敢存轻视之心了。

可是无情这一箭,到了半途,忽然有第二箭自后追了上来,撞击在第一箭箭尾。

第一箭立时一振,竟在半空兜了一个大转,疾射叶棋五后脑。

这第二箭本代第一箭急取叶棋五印堂,但忽又出现了第三箭!

第三箭箭镞依然撞击在第二箭的箭尾,第二箭箭势马上一沉,变成迸射向叶棋五的心窝。

而第三箭才是仍取叶棋五的眉心!

这虽只有三支箭,但变化之快、之速、之急、之诡,决非叶棋五在瞬息间变成背腹上下受袭之际所能接受、应付、解决的。

——如果这时候没有这三支竹简,叶棋五就死定了。

三支竹简,分别撞在三支小箭上,且将之击飞。

竹简就是书简。

——从前的书是刻在竹上的。

发这三片“书”的人当然就是鲁书一。

——他不但为赵画四跟追命比轻功的战役掠阵,而且还为叶棋五与无情的决斗掠场。

所以他及时发出竹简救了叶棋五。

他救叶棋五,但却是齐文六攻向无情。

齐文六在这瞬息间连攻了无情五次。

他的攻势很奇特。

无情当然不是好惹的。

他也反击了五次。

可是五次都无效,因而吃了大亏。

——本来,齐文六出击五次,无情也还击了五次,应是两不吃亏、平分秋色才是,为什么又说是无情吃上了亏呢?

还击

的确是吃了亏。

——齐文六五次冲刺,都先叱了一声。

“吾生也……”

无情立即发射暗器。

他手一招,一柄飞刀闪电般掟出!

但人影一闪,齐文六仿似没有动过,飞刀只钉在他的影子上。

齐文六又低喝了一声:“吾生——”腾身再度扑击。

无情衣袖一扬。

一支袖箭飞出。

袖箭破空飞射之时,人已不见。

齐文六立在原地,仿佛刚才出手的不是他一样,只不过身着的青衫划破了一点点缝隙。

然后他第三度出袭。

“吾……”

无情一拍车垫。

七枚“萤火”急打齐文六。

——这下,纵然有七个齐文六,恐怕都闪不过去。

可是没有用。

不知怎的,七枚“萤火”都全打在齐文六刚拔出来的剑身上。

——那剑就像有磁石一般。

齐文六也像似全没动过一样。

这对无情来说,是从来都未有过的事。

他的暗器百发百中,敌人向来为他的暗器所惧,畏怖、哀号、逃避,终于还是难免一死——但而今齐文六却在似动未动间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仿佛自己只是一头追自己尾巴的小狗。

如斯一共五次。

无情五次还击,都沾不着便宜。

——对方五度出袭,都似未动过一样。

如此高下立判。

——尤其无情身上和车上的暗器,是用一件少一件的。

这事实很可怕。

也很残酷。

齐文六正要做第六次出击。

这时候,叶棋五也定过神来了。

鲁书一攻去对付正要“降落”的追命。

无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失声道:“庄子《内篇》的《保身全生大法》?!”

他念生心转,突然双手在头上一拍。

发上似冒了一阵微尘。

月下的一缕烟。

荒山之夜的月色,遍洒大地。

那月华仿佛也吸收了那一蓬烟。

无情这样轻呼一声,稳占上风正气定神闲的齐文六,脸色竟似也有些变了。

他这回是急掠而起。

拔剑而起。

半空他还大喝了一声:“踌躇斩满志!”

一剑往无情当头劈下。

这次无情不动。

不像上五回的发出暗器,甚至也没有还击。

他只是一指。

指了一指。

指月。

月照山巅。

月华也洒在齐文六身上。

齐文六忽然惨叫了一声。

他全身冒出了烟,仿佛着了火一样。

他痛得连剑都丢了,滚地,大呼,哀号。

如果这时不是叶棋五又向无情发出了暗器——这次是他的“帅”——齐文六还真不知会不会痛得滚落山崖去!

齐文六缓得一口气,心犹有不甘,虎虎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破法的?!”

无情一面应对叶棋五凌空“下子”之法,一面犹有余暇地答:“我开始也不知道。你用的正是庄子《养生主》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我受你的摆布还齿,等于追打魔鬼的影子,永远也不会有结果,只有技尽力穷而已。”

齐文六恨恨地问:“你后来是怎么知道的?”

无情淡淡地道:“每一场决斗就是一个悟,悟得了就过得了关,人生大抵如是。你有学问,我也不是不好学之人。”

齐文六狠狠地道:“你是怎么破的?!”

他不甘心。

他知道无情是把暗器借月色“洒”到他身上:可是这是什么暗器?这是啥技法?他听也没听说过,看也看不见,防也防不着,就是抓破头皮也想不出来。

无情看来已给叶棋五的“帅”攻得连招架也来不及了。

可是才不过一会,他的语音又悠悠闲闲地传来,看来,他还能谈笑风生,可是他根本未出全力,更决非落于下风了。

这才可怕。

“你还记得《养生主》的末句是什么吗?”

齐文六读书有过目不忘之能,他自是背得出来: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那意思大致是说,用手斫柴运薪来保持火继续焚烧,总有力竭火消的时候:如果让火自然地延烧,它会没有穷尽地燃烧下去的。

无情笑了一笑,“那就是有涯对无涯的破法。”

齐文六又凶暴了起来。

他舞剑。

剑法典丽华赡,工整敷陈,极尽铺夸张之能事,就像一首华丽辞藻无暇可击的汉赋!

他也以此赋剑于生命。

赋生命予剑。

他使剑就像是做文章。

叶棋五下子就像做生命的赌注。

他俩合攻无情。

这时,无情也注意到:虽然燕诗二和顾铁三都给冷血和铁手打得还不了手,回不过气来,但三师弟追命却也遇险了!

所以他清啸了一声: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那是诗经:小雅《采薇》中的一句,“戎车”就是兵车,业业如同翼翼,都是盛大的意思。

可无情怎会在此时背诗?他这样念出了这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梦女”很小心,很谨慎。

她对过去,有些隐隐约约地记得,但大都彻彻底底地忘记。

但她至少记得一件事:她就是因为不够小心、太大意,才致失去记忆的。

她可不想再一次失去记忆。

所以她一直都小心翼翼。

——趁诸葛先生受伤时胁持老林和尚,她觉得值得这样做。

因为她就算不能因此而成为诸葛的弟子,至少日后在江湖上行走,也大可不必怕落在诸葛一门手里了。

——为了这重大的安全,先行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可是她这回却是错在哪里?

“你不会不守信用的吧?”

她狐疑地问。

诸葛摇头。

“这点倒不会。”

“至少不会因为我这个小女子而坏了诸葛先生的名头。”“无梦女”这才笑得出来,又猜道,“莫非你和这和尚原是老友?”

老林和尚怒目瞪住“无梦女”,紧握拳头,就要出手。

诸葛忙道:“雷兄,请给我一个面子。”

他一眼就看出老林和尚就是当日名动天下的雷阵雨。

老林和尚萎然长叹,“诸葛,咱们这一见面,老衲就欠你一个情。”

“无梦女”吐了吐舌头,“看来我又猜错了。你们确然是首次见面。”

“你错在以为我和雷兄未有深交,就不会答允你两个要求;”诸葛这才道明,“如果你坚持下去,就算我不会收你做弟子,但教一两手武功,这倒绝非不可能的事。”

“无梦女”为之顿足。

——几乎还捶胸。

她懊悔。

——可是懊悔已无补于事。

“现在你还肯教吗?”

“现在?”诸葛冷笑道,“你还不快走!我告诉你,我虽答允你不动手对付你,雷兄也会看在我面上放你一马,但如果我要想办法既不毁诺而又能杀掉你的话,我至少还有三十一个法子——你信不信?”

“无梦女”信。

所以她走。

立即就走。

逃之夭夭。

诸葛先生这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把天衣居士和织女的骸首并放一起,叩了三个响头,瞑目祈拜,之后默运神功,聚“半段锦”之力并且掌贴老林和尚背门,在同时为自己疗伤之余,也替雷阵雨治伤。

——“半段锦”之奇,是在于“伤得愈重,治得愈速”;而“半段锦”之妙,是在:不但可以救人同时疗伤,而且对方(或自己)伤得愈重,愈可以把对方(自己)“抵抗伤痛之力”善加利用,来治疗自己(或对方)的伤患!

相击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无情嚷出了那么一句。

追命、冷血、铁手乍听,都放弃了身边的战斗,尽快向无情那儿拢聚。

更一齐叫出了一句呼应: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这都是“小雅”中的诗句,来自《采薇》一诗,“昔我住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就是源自此篇。——可是此际战斗方酣,生死一发,四大名捕岂有心情吟诗作对?

这当然是暗号。

——他们之间的暗号。

当你发觉有些时候,几个人之间说了一两句话,大家都恍然了,或都忍俊不住,但你却不明所以,那就是他们之间的一种“暗号”。

有时候,有人满脸笑容地说了几句话,你听不出有什么异样,但座中有人脸色都成了惨绿;有的时候,有人说了几句听似不相干的话,但有人听了喜溢于色,那就是说:他们之间有你所不知的“默契”——不管这“默契”是好的还是坏的,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但反正就是他们之间能懂的事你不懂就是了。

“暗号”是一种少数人的“共同语言”,彼此间需要“默契”。

四大名捕彼此之间当然有默契。

他们一听暗号,立即聚集。

他们一旦拢聚,“六合青龙”亦有异动。

鲁书一大喝道:“一风。”

燕诗二即叱道:“二赋。”

顾铁三嚷道:“三比。”

赵画四接道:“四兴。”

叶棋五叫道:“五雅。”

齐文六吟道:“六颂。”

——这原是《毛诗序》中“诗”之“之义”,即:风、赋、比、兴、雅、颂。

“六合青龙”在分别喊出那六个字之际,已迅速聚拢列阵。

他们布成了一条横行的龙。

鲁书一是龙头。

齐文六是龙尾。

龙打横立定,然后再游走不定。

“四大名捕”那方面,则冷血站在无情之后,追命立于冷血之后,而铁手当然是在追命身后。

他们都以双手搭于前者的双肩。

这样,变成了无情面对敌人。

——一共是六个敌人。

大敌!

于是另一场战斗开始!

“六合青龙”分别攻向无情。

无情没有内功——他少年时真气已然走岔。

无情不良于行——他双腿瘫痪,形同残废。

无情不擅过招——事实上,他只靠暗器拒敌。

可是,而今他没有发出暗器。

他仍端坐在椅车上。

他竟以双手拒敌。

以一敌六。

——六名结阵联手的大敌!

战斗甫始,“六合青龙”见敌方居然推一名“残废的”上阵,不觉哑然失笑。

——他们实在太轻敌了!

——“六合青龙”决定先行打杀这“四大名捕”之首但也是最不具实力的大师兄!

战斗未久,“六合青龙”便发现情形不大对劲。

——无情确是没有武功的底子。

——但就是因为这样,他全然接受其他三名同门在内力上的灌输与牵动,使出了追命、冷血、铁手三人的武功来!

那就像海深容百川、谷虚纳万物一样。

——本身虚空,方能有容。

有容乃大。

——何况,更难防的是:无情偶尔也有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这样一来,他的不够内力、不熟招式、不良于行,这些所有的弱点和缺点,却全都变成了优点!

他内力非但不足,简直是空的。这使内功较好的顾铁三、鲁书一完全英雄无用武之地——他们发力出击,结果只像是锤子敲在棉花上,浑不着力。

他不便行动,无法进退,所以就只在一个定点上出手打击,使得轻功较佳的赵画四、叶棋五等也只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向他反击,白费了一身好轻功。

他不谙招式,成了无招胜有招,每一招都是无常无心且无迹可寻的。令齐文六和燕诗二这两个招式变化多端的高手,反而疲于应付、拙于拆解。

他们终于明白了无情的可怕之处:

一个能把弱点变成强处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们也终于了解了“四大名捕”的用意:

无情现在等于把冷血的勇悍、铁手的沉稳、追命的灵动,连同他们敏捷的剑招、浑厚的掌功、奇变的脚法,以他的智慧纵控之下,辅于防不胜防的暗器,一并施展,等于把“四大名捕”的长处聚于一身,而且,简直有五个“四大名捕”的功力!

——四个“四大名捕”,已收拾不了,何况五个!

这一下来,相击才知相知深。

“六合青龙”算计“四大名捕”已久,早已跃跃欲试,跟这名动天下的四捕头一决雌雄,但如此看来,“四大名捕”亦早有防范之心,对“六合青龙”,亦早有应对之策。

这是个荒山之夜。

月落。

乌啼。

这时却蓦然传来凄厉的狼嗥,响了半壁天。

六合青龙一听,喜形于色。

袭击

“四大名捕”乍听狼嗥,顿时变了脸色。

说迟时快,一条淡金色的人影,挟着扑鼻腥风,披头散发,狂啸上山,急掠而至!

这人双眼发出野兽般的青光,像那活脱脱就是一头兽,有着人的身形而不是一个人有着兽眼!

这人一出现,臭味便浓烈难闻。

这人全身都淌着血。

血流着就像他刚刚去淋了一场血雨过来的。

他的血很浓,似浆,而不似水。

所以更凄厉。

更怵目惊心。

——当然了,他着了诸葛先生以“惊艳一枪”一击,把他的肉身自达摩菩萨的金身内轰了出来,不四分五裂、支离破碎,还是因为他的功力高深已达了惊世骇俗之故呢!

“六合青龙”乍见师父元十三限蓦然出现,大喜过望;却见元十三限浑身浴血,也大惊失色。

但谁都知道元十三限正与诸葛先生在老林寺决一死战。

既然元十三限能来到这里,也就是说,就算负了伤、挂了彩,只要诸葛先生没跟着出现,就是他胜了。

——胜的人尚且遍身是血,败者焉有命在?!

旦不管怎么说,“六合青龙”与“四大名捕”久战不下,但彼此实力相距极微,而今加上元十三限,就算他身负重伤,只剩一臂之力,四大名捕这次都绝无翻身机会矣。

是以“六合青龙”一见元十三限,心大定矣。

相反地,“四大名捕”既知眼前危机不易度,更担心的是师尊诸葛先生之安危。

所以冷血疾喝道:“世叔呢?!”

元十三限没有回答他,只龇咧着白牙,低低地嘶吼了一声。

冷血挺剑就要上前,无情忽一把扯住了他。追命向铁手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元十三限的伤口上。

元十三限身上的伤口约有二、三十处。

除了一目已眇,伤处都不深。

也不算重。

——主要是那一枪几乎震得他形神俱灭、心魄同裂。

那一枪使他震脱了窍,变成达摩是达摩,他仍是他。

伤也只是伤。

——本来这点小伤,他还不看在眼里,也决不放在心上。

可是这伤……

伤处虽轻,但肉眼所见,伤处竟一直不休地腐烂下去,扩散开来,淌血不止,伤势愈剧!

——这是什么伤?!

当然不是“惊艳一枪”!

——不是枪伤!

元十三限虽强睁单目,连那已给啄去眼珠的血洞仿佛也在盯视“四大名捕”,但神情却极其萎顿。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打了自己一掌。

打得毫不容情。

“砰”的一掌,元十三限吃了一掌,吐了一口血,突然之间,他整个人都似膨胀、振奋了起来。

然后他又打了自己一拳。

这一拳打得他鼻血长流。

但他整个人变得像一头怪兽:饿了许久乍闻血腥味的狂兽!

他马上激狂了起来。

六合青龙无不震诧。

因为他们师父使的是“仇极拳”、“恨极掌”。

——却是用来打在自己身上!

然后元十三限就发动了。

发动了他的袭击。

他的袭击如同狂风骤雨,无可匹御,却不是攻向“四大名捕”。

而是全力猛击“六合青龙”。

——他的徒弟们!

这时候,最靠近他身边的两名弟子,一个是齐文六,一是叶棋五。

元十三限右拳擂在齐文六头上。

齐文六哀呼半声,头骨碎裂。

元十三限的拳头并没有因而立即收回,反而翘起拇指与尾指,直捣入齐文六的脑壳血浆里。

同一时间,元十三限的左掌也结结实实拍在叶棋五胸口上!

“喀啦啦”一阵连响,叶棋五肋骨连断了六根!

元十三限的掌却没因而稍止。

他的掌沿直切入叶棋五胸膛之内,竟在这名弟子的胸臆之间猛挖力掘!

两人本来在前一刹那还是好端端的武林高手,但在后一瞬间已变成了两个死人!

这变化突然而来。

——这时候的元十三限,让人惊愕莫已,第一件事联想到的是:莫非他已疯了?!

看他凄厉可怖的样子,活似疯子一样的豪杰。

或许疯子根本就是豪杰!

剩下的四条青龙一时惊住了。

燕诗二大叫:“师父,您——”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

在齐文六和叶棋五的血肉横飞、血肉模糊中,有一件奇事——

那就是明而显之的:元十三限身上的伤口立即没有再溃烂下去了。

甚至有的伤口血痂还凝住了。

这本来是好事。

——可是元十三限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弟子呢?

莫非是叶棋五和齐文六早已心生异志,阴谋叛变?!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元十三限并没有就此止歇。

他又开始了他的袭击。

这次是扑击赵画四。

赵画四的命本来就是他一手救活过来的,他却为何又要杀赵画四?!

赵画四本来已身受多处重创。

——跟追命交手,更令赵画四原本只保住的一口真气已濒涣散。

他如何能抵受他师父的全力袭击?

元十三限袭击的方式也很怪。

他抓起齐文六。

为弓。

他挟起叶棋五。

为箭。

一“箭”射了出去!

——这一箭,“穿”过了赵画四的身子!

赵画四马上也变成了个血肉模糊的人了。

可是元十三限却立即飞身压下,抱住了他;当赵画四生命再次完全消逝之际,元十三限身上所有的伤口都不再流血。

——就连伤目也止了血。

鲁书一惊叱:“师父,你疯了!”

元十三限立即转向他,还用舌头舔了舔自己唇边的鲜血。

鲁书一心头忽地一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

元十三限狂啸一声,忽然挽弓、搭箭。

他手上没有弓。

也没有箭。

那是空的。

但他却做出了张弩射矢的动作。

他射出“空”的箭。

只是“箭力”却决不是空的。

同样利。

有劲。

一箭射向鲁书一。

鲁书一看定来势,一面退,一面掏出了一册书。

书挡在他胸前。

“啪”的一声,书给射穿了一个大洞。

纸屑乱飞。

他自己也像纸屑一般飞了出去,至少,他已避开了元十三限之一击。

他借“书”挡了一挡的飞遁——“书”居然还有这样的用途,这就难怪方恨少老是给沈虎禅、唐宝牛、赖笑娥等笑他,“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元十二限一击不着,却找上了燕诗二。

燕诗二更不甘引颈就戮。

他反守为攻。

他一剑刺向元十三限心窝。

元十三限稍抬左手,二指一弹,已弹开了剑锋。

燕诗二不退反进,又一剑刺向元十三限的心房。

这一剑,看去也是平平无奇,但已使得比第一剑更妙!

元十三限一侧身,已闪过一剑。

燕诗二再进一步,又刺一剑。

这一剑更胜第二剑。

元十三限用手一拨,竟空手拍开利锋。

燕诗二额上已显汗珠,他又刺出一剑!

这一剑比第三剑更速!

元十三限急退一步,险险让过剑尖。

燕诗二汗已淌下、再击一剑。

这一剑比第四剑更厉!

元十三限大喝一声,双手陡然一合,挟住剑势。

燕诗二怪叫了一声:“救命!”但他嘴喊救命,手底下可不闲着,立即自救,只见五颗金星,自剑锷飞射而出,急攻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突然长吸一口气,五星尽收入他嘴里。

然后他反击。

他一松手,燕诗二抽剑就要抢攻,他就在燕诗二抢得攻势之前发出了一掌一拳。

燕诗二自然全神贯注要防范。

——他当然知道元十三限的厉害!

可是元十三限还是比他想像中更厉害。

元十三限在他身前出手。

燕诗二立即将剑横斩。

他要斩断那一掌一拳之劲道。

然后他就退。

至少,他跟元十三限已打了一回合。

只要打得一回合,就是挑战了权威——权威遭受到挑战而不能慑伏挑战者,地位就会动摇。那么,其他的人(包括顾铁三和鲁书一)就一定会过来帮他,跟他联手对付元十三限。

——鲁书一和顾铁三就算不会为了道义而助他袭击师父,但至少也会因保护自己也奋身出手。

所以他跟元十三限对抗,抢取主动。

他似乎并没有吃亏,而且还能在还未吃亏前便平安成功地退走。

可是他料错了。

——错估了对手。

一个人的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错估了敌人的实力,代价往往是要命的,甚至足以致命。

他测不准的是元十三限对他的袭击。

一击

元十三限的掌势拳风,是在燕诗二面前发出的。

但拳劲掌力,却是自燕诗二后头打到。

也就是说,元十三限是在他身前虚晃二招,真正的杀着却从背后攻到。

所以在他身前的燕诗二,头部空然爆裂,胸膛也突然凸出了一大块,因为背后的肌骨全部给一掌打入了胸臆中并自胸肌里突了出来。

燕诗二死了。

元十三限的伤口竟神奇似地在长肉。

元十三限一反身,已找上了顾铁三。

顾铁三虎吼一声:“师父,你别迫我!”

刚才他见燕诗二跟元十三限交手,他已欲出手助燕老二。

但他还未能确定,师父是为了什么要杀他们的?

——是因为叶棋五、赵画四、燕诗二、齐文六等人叛变?

——还是他们做了什么来激怒了师父?

——抑或是师父真的疯了?!

他一时举棋不定。

但元十三限一下子已下了毒手,杀了赵、叶、齐三人,跟燕老二交手了几招,但其实只不过是三弹指间的事,结果是燕死元攻向自己——他因为想出手相助或相阻,所以离二人最近!

顾铁三再不犹豫,他一面大喊:“老大,师父疯了,你来助我——”一面发拳。

他发的是拳。

他的拳法却连铁手也只有叹为观止。

因为他的拳不一定从臂上发出,有时拳劲竟在额头、肘部、膝部、甚至背肌激发出来。

——也就是说,他的拳法已不止是拳的功夫,同时也可以用身体各种部位同样发出拳劲来!

这完全突破了过往拳的成规、概念、规律和局限!

可惜,他,遇上的,是,他的师父,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也发拳。

出掌。

他人在前面,但时而拳自后袭至,时而自下攻上,时而从头打落,根本像幻化成数十个敌人,从不同的角度向他出击。

——拳法,虽是由顾铁三自己精研所得,他毕竟是元十三限首创和教他的!

他仍打不过他的师父!

——一个人模仿或抄袭他人的,决高不过对方,除非他是得到启发,另外推陈出新!

如果这时不是有人及时相助,他就死定了。

令他意外的是:

及时助他对抗元十三限的,不是大师兄鲁书一。

而是铁手。

——“四大名捕”里的铁手。

敌手铁游夏。

既然是铁手都出动了,其他三大名辅,自也不闲着。

——这下可变成了“四大名捕”连同顾铁三一齐恶战元十三限。

铁手帮顾铁三接下元十三限的攻击。

顾铁三在生死关头,仍不忘问:“为什么?!”

——对他而言,对敌就是要杀掉或击败敌手,没道理眼见敌人窝里反、就要倒了垮了的时候却过去助他翻身翻生的!

铁手只道:“吃我们这行饭的,可容人战死,不许人给冤死。”

冷血却一面出剑,一面喊问:“他怎么会闹得这样子?!”

无情道:“我听世叔说过:‘自在门的人教了徒弟的武功,不可再自用。否则一旦负伤,会遭其功魔反扑。’看来他是为了对付世叔而使了教出去的绝招,他现在不能将之收回,只好杀掉了习者,就可灭魔头反噬之苦!”

追命恍然笑道:“教出去的绝招就像泼出去的水,哪里可以收回!要嘛就不教,那就忍得寂寞无手下之苦,要嘛就算了,哪可以杀人灭功,徒结仇怨!”

元十三限脸色发金。

身体发臭。

他就是不吭声。

可是,这一来,顾铁三、鲁书一都了解为何师父对他们下杀手的原因了。

就在这时,犬吠忽起。

元十三限咆哮了一声。

他先连打自己三掌——这三掌打下去、他淡金色的脸成了紫红色,而整个人都似骤然膨胀了起来。

然后他突然用右手拔掉自己左手一指手指。

无名指。

然后他右手作挽弓状。

左手为搭箭状——

——断指为矢。

一箭射出。

这是自断一指的箭,威力自当非同小可。

要抵住元十三限这一记“指箭”,可真不易,简直艰巨至极!

顾铁三也像他的师父一样——自击一记以增功力,他自擂一拳在额前,把他自己的七孔打得至少有五孔在淌血,才抵得了元十三限这一箭!

同样时间,“四大名捕”也出尽了浑身解数:

无情至少发出了六道暗器。

冷血刺出了十一剑。

铁手硬吃了一记,退了三步,但一双鞋底,还深嵌入原先所立之处。

追命却冲天而起。

高飞七丈八尺。

他不是施展轻功。

而是给那一箭劲震射上去卸力的!

但元十三限也不算讨得了好。

因为他的左手已给鲁书一的竹简夹个正着!

他的手会给鲁书一夹住的原因是:

鲁书一一直在旁伺伏,并没有主动出袭。

大家都似乎有点忽略他的存在。

其实他只在等待机会。

守候一击必杀。

他毕竟是“六合青龙”中的老大。

也许他的武功不是最好、最高,但为人绝对是最老奸巨滑。

他当然无意要跟师尊为敌。

可是当他知道元十三限是为了“收回过去教他们的武功”而下杀手时,他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跟随这个师父,也不可能再在这师父跟前获得什么的了。

——唯一获得的,只怕就剩下了死亡。

他可不想死。

所以他决定出手。

元十三限就坏在没认真地去留意他。

另一个原因是他拔指速求退敌,左手因伤,转动不灵。

还有一个原因是:“四大名捕”和顾铁三的反击也着实非同一般!

他应付也觉吃力。

加上他太分心于诸葛先生赶到,所以就给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大徒弟逮着了时机。

鲁书一手上的竹简是他自己创研的“法宝”,任何人给兜住了,都脱不了身,何况眼前还有“四大名捕”,还有即将赶到的诸葛小花!

所以他别无选择。

他只有发出一击。

可怕可怖的一击。

——鬼哭神号之一击!

他的左臂与他的身体倏然分了家!

左臂就像一支怒射的箭。

身体如张满了弓。

箭穿破竹简板索。

穿破了鲁书一的胸膛!

这一击之后,元十三限就借着击杀弟子鲁书一所回复的内力全面、全力、全心、全意,但并非全身地撤退。

——至少他身上已少了一只眼睛、一只手指和一条胳臂。

他撤退甚速,而给他一臂穿破的鲁书一,又给断臂之力带动,射向“四大名捕”。

四大名捕合四人之力,稳住了给一臂穿心的鲁书一躯体。

元十三限已在诸葛先生赶到之前撤走。

——他已无暇再杀顾铁三。

月兔西沉。

天方破晓。

第三章 疯豪

对击

这一役,武林中史称“甜山之战”。

总体而论,是:诸葛先生派系险胜,元十三限派系大败,天衣居士惨死。

天衣居士总共出动了:朱大块儿、温宝、张炭、唐七昧、蔡水择、何小河、方恨少、梁阿牛等人。惟在斯役中,方恨少却在洞房山对上了“开阖神君”司室残废,方恨少不是司空残废之敌,但司空也对方恨少的轻功无法捉摸,两人空战至天亮,大局已定,大势已去,司空只有退走。至于“老字号”的温宝、“独沽一味”的唐七昧、“老天爷”何小河、还有“太平门”中“用手走路”梁阿牛,则全中了“捧派”首领张显然之计,被他领导“捧”、“风”二派高手所缠,在填房山耗战,直到天明,张显然的手下探得元十三限重伤逃走,也引军急遁。

九人中,就蔡水择负伤最重,朱大块儿伤得也不轻,唐宝牛、张炭都挂了彩。

死的只是领导他们的天衣居士,而他的红粉知音、多年怨侣织女,也丧命于此役中。

伤之最重的是元十三限所部。

元十三限带去的部队,有明有暗,其中主要的高手包括了: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开阖神君”司空残废、“大开神鞭”司徒残、“大阖金鞭”司马废、“捧派”张显然、“风派”刘全我等十一人。

可是一战下来,刘全我、司马废、司徒残都死了,而齐文六、叶棋五、赵画四、燕诗二、鲁书一等却尽为他自己所杀。

元十三限自己,也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

他身负重伤。

眇一目。

断一指。

折一臂。

——如果他不是及时狙杀掉五名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弟子,只怕“自在门”的奇功反噬,加上他身负奇伤,一身功力几给诸葛先生炸伤了一半,说不定就下不了三房山。

——要不是他及时自断一臂,恐怕就不能摆脱四大名捕和顾铁三的围攻,诸葛先生一到,他就不一定能再下得了甜山。

他可谓“损失惨重”,也“元气大伤”。

跟诸葛先生一道的人是:无情、铁手、追命、冷血。

四人都没有折损。

诸葛也受了相当不轻的伤。

更伤的是心。

——因为许笑一已逝。

他竟无力挽救。

另外两人,本不属天衣居士、诸葛先生、元十三限三大绝顶高手中任何一派的。

一个是“无梦女”。

他原是元十三限带去的人,但她却不为他效命。

她也受了伤。

很“怪”的伤。

对她而言,可以说得上是“无功而退”。

另一个是老林和尚。

雷阵雨义助天衣居士,但天衣居士仍是死在他眼前,反而,他因参与斯役而激发了一股自他在“迷天七圣”争权落败以来便不再现的雄心壮志;另一方面,他也因这一战而悟了道,所以把他的野心转化为其他方面去:

——要是他能把诸葛先生的“惊艳一枪”之神力,打镌成一种兵器或武器,每一发俱有这等威力,那就足以造福武林,为天下神兵利器再献新猷了。

对他而言,此役也使他交了一个朋友。

他平生很少服人——说实在的,也确没几人值得他佩服,但他现在对诸葛先生极为折服。

这一次的“荒山之役”,是诸葛先生派系和元十三限派系的一次重大“对击”。

天衣居士毕竟是过来相帮诸葛先生的,所以也理所当然给视为诸葛派系的天柱之一。

而今“天柱”已倒。

天衣死了。

幸而元十三限那边也没在这次对击里讨得了好。

这一场对击的结果,使双方都大伤元气。

彼此都得“止痛疗伤”。

负伤之后的诸葛先生,绝少出现酬酢场合,除非是皇帝赵佶下诏,否则他也很少进朝人宫。甚至除非是危机当前,否则就算是天子有令,他也称病不往。

元十三限负伤更重。

但他一回开封,在蔡京赏赐给他的“元神府”里,召集了蔡京派给他调度的一众高手:“天盟”总舵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海派”老大言衷虚、“镖局王”王创魁、“武状元”张步雷、“托派”主持黎井塘,还有这一役幸能保命的“捧派”领袖张显然和“大开大阖三残废”中的“开阖神君”司空残废,以及新入京师附从蔡京的“抬派”大哥智利和“顶派”首领屈完,竟要一鼓作气,歼灭武林道上、在朝在野和他们对抗的实力!

这一个命令,几使开封江湖道上,爆发了武林大战!

京城里黑白二道上的好汉,无不秣马厉兵,招兵买马,备拥山头,各自为战。

大家都很紧张,各向强者靠拢,都不想自己成为给消灭的对象。

在这一阵风声鹤唳、一触即发的时局里,有一段不大为人所留意的信息:

洛阳温晚取道酸岭,在悄然进入开封东路途中,遇上了一名老太监和一位少年公子,之后,就再也没有温晚入京的消息了。

然而,当“四大名捕”和舒无戏为京城各路实力大整合与大对决的紧张布局相告于刚开关出室的诸葛先生,并提出各种布防、联合和奇袭对策时,诸葛先生第一个反应就是:

“不。”

“为什么?”

“这是假象。”

“假象?”

“真象往往给很多幻象所包围着,偶一失神,就会给误导,以致判断错误。”

“为什么世叔认为这是假象呢?”

“因为契机。”

“契机?”

“京城里的实力的确要面临大整合,而武林中的势力的确也需要大对决——但大整合与大对决的契机仍未到。”

契机

“武林势力重新整合的原因有几个:一是新兴势力要与旧有势力对抗。旧有势力逐渐老化,又不允可新起的力量取而代之,故此两种势力必须对决。在这种对抗中必有新的势力抬头冒升,不管是来自新兴的还是旧有的集团。”

“二是大气候、大环境尤其政治上的变化,金兵窥伺江南日久,一定设法颠覆朝廷;此外,主战、主和、主降三派实力始终互埒,而内乱叛逆和各方实力对垒仍频,原有的场面压不住,新的局面必定产生。这危机也就是转机,懂得把握时机的人,自然会出来收拾场面。”

“三是武林中这一段沉寂,其间能人志士辈出,他们自然不甘雌伏,强者自有强者胜。当年,‘迷天七圣’、‘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能三分天下、打下江山,莫不是抱持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雄心壮志,但而今照样有更新一代换新天的人出来向他们挑战。”

“这大对决是不能或免的,但只是契机未到。”

诸葛先生这样说。

“为什么?”

“因为金人主领阵容,也有变动,他们暂只能伺机,而未有足够实力,全面发动。在武林中,新一代虽然高手涌现,但大部投入战争双方军中,各展所长,为国效力;其他无意功名者,早已退隐红尘,不同世事。这战局使他们变成了为自身功勋、国家利益而战,不合此意者,反而无所作为。宋廷这边,蔡相仍主掌大局,不思求变,对他而言,不变才是最好的局面。现在他还得势,所以决不容大对决、大整合的场面太早出现。契机未到,一切急于求变只是幻象,沉不住气的只有到处碰壁,小不忍大谋则乱。武则天从以‘才人’进宫起,等待机会,一等就是十二年;她伺机称帝,一等又是五十三年。不能等的人,通常也不能得。先得要有恒心、毅力、勤奋与才能,好运气才可以称得上好运道。”

“可是在京里的确在各自召集兵马,杀气腾腾,眼看就是一场大厮杀哩。”

舒无戏这样说。

“那想必是先自‘元神府’里传出来的信息吧?”

冷血道:“京师一路的武林人物,是‘顶派’大哥屈完和‘抬派’老大智利急驰入京,先引起骚动的。”

追命道:“另外,‘镖局王’的王创魁,也正适正时摆明他旗下的镖局人马,完全脱离‘风云镖局’的阵营,投靠蔡相阵里,使各路人马原先平衡势力,重行打乱。”

铁手道:“目下,‘金风细雨楼’的领导层曾陷于严重的内斗中,‘六分半堂’自身须重新整合,‘迷天七圣’的首领们仍迷忽不定,几场在京师里实力的较量,都是‘元神府’中高手触发与敉平的。”

无情道:“所以世叔推测得对,一切战端,确系都源自元师叔那儿的。”

诸葛先生道:“所以,是元师弟在整合自己的力量。”

舒无戏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诸葛:“因为他要造成声势。”

舒无戏:“什么声势?”

诸葛:“强者的声势?”

无戏:“他不是伤得很重吗?”

诸葛:“就是因为他伤得的确是很重很重,所以他才要造成一种他很强大很强大的声势。大家没有忘记吧?上次他要出击截杀许师兄前,也虚张声势,似要改朝换代,目的是要我们黏死在宫里,不敢出京,无法救援二师兄。”

舒:“但这次如此做法有什么好处?”

诸葛:“崖余,你们且试说说看。”

无情:“他重伤未愈,正是最弱的时候。他向受蔡京重用,位置几近于御前第一总教头,也等于是钦定的天下第一武林高手,只有世叔您才能与他抗衡,他却不知足;其实他的成就已不知羡煞了多少江湖人。他最知道一旦自己负伤,加上手上弟子伤亡惨重,蔡京必思擢用其他的人来取代他,而近日蔡京对方应看、白愁飞等又颇为倚重,米公公派系的实力也日渐扩张,他先招兵请将,转守为攻,好让蔡京不致撤换他,一面也巩固自己的声势,使其他派系不敢在他太岁头上打主意。”

诸葛:“这点确然,尤其近日方应看和米公公在酸岭迎截‘洛阳王’温晚率同‘老字号’好手入京,兵不血刃,就解决了大事,元师弟的甜山之战虽弑了二师兄,但损兵折将,相形之下,蔡京确有意使方小侯爷掌握武林势力,取代元十三限。这一如当年惊怖大将军凌落石一旦失势,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四大凶徒身上。‘四大皆凶’一旦伏诛,蔡京即行培植重用元师弟。蔡京毕竟一直都需要个替他看着武林势力的管家。略商,你的看法又如何?”

追命:“他以强者的姿势,是要震慑我们,表明他没有伤,或伤得不重,使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诸葛:“所以相反的,他此举反而说明了他伤重,所以顽强掩弱。游夏,你的意见呢?”

铁手:“元十三限的确借此以扩张他的实力。要名正言顺的让蔡京放权给他,他先得要捣乱京里的武林派系秩序和局面。”

诸葛:“连方应看和白愁飞都收拾不了的乱局,只有他能纵控,让蔡京明白没有他是不行的;他一旦巩固了自己的位置,就连白愁飞、方应看的势力一并解决,凌弃,你呢?”

冷血:“我认为元师叔正在寻觅他的衣钵传人,还有走狗爪牙,以及一切肯为他卖命效力的人。总之,他是在积极建立自己的派系。”

诸葛:“说的也是。元老四手上的六合青龙,已五死一离;傅宗书亦曾得过他‘拳打脚踢,一招二式’之真传,但也殁于王小石之手。目下,他亲手调练出来的大将,恐怕就只剩‘天下弟七’了。”

舒无戏:“到底他为什么要亲手格杀他一手调教的六合青龙呢?”

诸葛:“因为他用了他亲授于弟子的武功。”

舒:“听说‘自在门’的武功要诀在于:创。自在门是最鄙薄抄袭与重复的,是以,一旦复制自己亲手所创的武功,就会受自在门独门心法回噬,除非是杀了已学得这门绝艺的人,否则魔头反扑、难以自控。”

诸葛:“这其实也可以说是师父定下规矩,要我们自惕自励,切勿自囿自满、固步自封。一切创造源自模仿,但模仿毕竟与抄袭是不一样的。抄是抄,仿是仿;仿还得必须是一种再创造,而不是一再重复。明眼人一看就出来了,推诿不掉、假装不来、也找不到任何遁辞的。大师是创,学徒是仿,不入流的无耻之徙只抄。最糟的是:抄袭的人还习惯把予他灵感的人一棒打杀,借其师之肩膀得以望远,却一脚将师父踢倒、毁‘师’灭迹,师父是最憎恶这种人的。他可以忍受拟摹,但对抄袭、偷师、欺世盗名恶绝深痛,所以在一脉相承的内功心法中布下了妙着,门徒学了绝艺,可以再创;师父教了徒弟武功,不能再用;否则便遭心魔反噬,一旦受伤,伤重不止:就算不伤,也致痴狂。师父是以此为惕为励,所以一入‘自在门’,就得终生有所创——不然宁可不动武、不为文。”

无戏:“难怪元十三限非得杀掉六合青龙不可了。但他向有创意,恃才傲物,为何却又会一再使用他早已授予门徒的绝技呢?”

诸葛:“因为他先学了‘忍辱神功’、又倒练了《山字经》,等到破悟了‘伤心一箭’之时,他的肉身又和达摩大师的金身结合为一,达摩祖师爷的一生修为处处克制着他原有的绝技和功力,所以,他只好重施故技,用一些较早期的功夫施为,十三绝艺、七十七奇术,他却苦于有多项不能使用。他那时只顾逞强,非杀二师兄不可。他是得逞了,可是他也得付出代价,而且还是极大的代价。”

无情:“听说他也使用‘仇极掌’和‘恨极掌’啊,至于‘伤心一箭’的原理他也曾授予‘天下第七’,习成‘气剑’,他何不也杀了‘天下第七’?”

诸葛叹道:“老四毕竟有过人之能。他已渐可适应魔头回噬之力了。他身边也没啥徒弟可杀了,他自然亟不欲自断手足,对门下弟子赶尽杀绝。他已一口气杀了鲁书一、燕诗二、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之后,功力大复,伤势不再恶化,他急返‘元神府’,以‘山字经’里刚破悟的心法,加上自修得成的‘忍辱神功’,勉强可以压得住伤势,可是也十分狼狈。”

铁手:“可是他也没有因而敛狂抑妄。他正处虚弱,却反而大张旗鼓,大肆恣虐,一方面召集各路兵马,一方面派人烧毁白须园、追杀王小石老家、对付‘江南霹雳堂’雷家。这等作为,比从前行事更为嚣狂,江湖上背后现都给他一个绰号:‘疯豪’——他是个疯狂了的豪杰!”

诸葛:“看来,‘自在门’心法反扑,对他的身上伤势尚可罩得住,但那反噬的魔力已侵入他脑子里,恐怕这一点已使他濒临疯狂、难以自控。”

冷血:“我认为要杀掉元十三限,再不容情。他既敢杀了二师伯,咱们也敢杀了他,这叫一报还一报。”

诸葛:“一、我不愿杀他。二、就算他死,我也不愿他死于我手上。三、蔡京就等着我们师兄弟几人自相残杀。四、他而今就算不复昔比,但已透晓‘伤心小箭’,加上蔡京和他自己也知别人必会取他性命,他也必定全神提防,正等着把这过来杀他的人杀掉!”

舒无戏不以为然,“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任由他在京里纠众聚强,无法无天不成?!”

诸葛:“非也。我们在等,等一个契机。”

众人都问:“什么契机?”

诸葛先生微笑着把眼光投向追命,“他在前天捎来了一个信息。”

追命:“我探得有人正赶往京师来。”

“洛阳温晚?”

“不,他给米公公截回去了。”

“小寒山红袖神尼?”

“小寒山一脉自己也遇上难题了。”

“谁来了?难道是关七?”

“不是他,他已失踪许久了。”

“到底是谁嘛?你少卖关子了!”

“王小石。”追命道,“他回来了。”

“是他?”无情点点头道,“他当年能杀得了傅宗书,这回也有可能杀得了元十三限。”

“可是,”铁手犹有顾虑,“三年了,他再回来,京师里的武林也完全不一样了,何况,元十三限的武功,决非傅宗书可及其项背。”

“只要是人,都有杀他的方法,”无情冷然道,“何况,就算武功再高的人,但瞎了一只眼睛,少了一只胳臂,还疯了半颗脑袋,就算他再强,也不会死不了。”

冷血忽道:“由我杀元师叔吧,王小石这些年来奔波江湖,亡命天下,他也够累的了。”

诸葛:“元十三限杀二师兄,是他以下弑上。我杀他,别人会认为我容不得他之才,你们杀他,也一样是谋弑长上,也对你们的职份名誉相当不利。王小石杀他,那就不一样了。”

追命:“因为他杀了王小石的师父。”

冷血:“王小石也不是捕役。”

铁手:“王小石背上杀傅宗书罪名在先,也不在乎多杀一个元十三限。”

无情:“而王小石的行动,我们却大可暗里相助,使他进退方便。”

诸葛却叹道:“我们是自私些,但也是势所必然的,因为我们不可以像江湖汉、武林人一般,只顾逞一己之快。快意恩仇,谁不惬然。只是,咱们还要保存实力,不予政敌口实,还可以保住朝廷元气,与恶势力周旋到底,这就不得不讲究些方法、手段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是为了维护正义而勇于牺牲。但就算是为了爱,也不能动辄轻言牺牲。爱国爱民,爱人爱情,爱自由爱正义,应为它而活;命只有一条,轻率牺牲,那国家、民族、爱情、自由,啥都不能再爱了。”

冷血默然。

追命拍了拍冷血肩膀,“我们也是在做。我们可以帮王小石去做。”

铁手道:“对。杀傅宗书那一阵子的风声已过。蔡京也正好假手除掉这逐渐壮大的政敌。王小石回来京城,正好发挥他的才干,大展抱负,大显身手,咱们不该再让他亡命浪荡。”

无情接道:“现下‘金风细雨楼’内斗剧烈,王小石在楼子里很有些影响力,只要能使他坐上‘风雨楼’的一把交椅,蔡京拉拢他还来不及呢,不见得一定要他在京师不能立足。而他也正好遏制‘金风细雨楼’逐渐受白愁飞纵控的机枢——白愁飞野心太大,他一人夺得大权,对谁来说,都不见得会放心,蔡京亦然。”

诸葛先生负手望天,叹道,“但问题还是有的……”

“例如,”这回是已了然全局的舒无戏接道,“王小石究竟杀不杀得了元十三限呢?”

第六篇 元十三限的大限

第一章 公子

天机

王小石乃自咸湖方向二度进入东京。

到了冬天,咸湖结成了冰,人可自湖面步行而过。

但春冰仍薄,一不小心,就会人翻马卧,沉入湖底。

这是名符其实的:

如履薄冰。

冰薄。

衫更薄。

王小石没有穿上厚衣,因为他正享受冷凉的感觉。

他心热。

所以更喜欢冷。

——也许这样可使一向热心的他冷静下来。

他这一路行来,不断地在练刀、习剑。

在心里学。

看到雪降的时候,他心里思忖:自己那一剑,能不能像雪花一般轻、一般的柔?

遇上春风的时候,他暗里思索,自己的刀,有没有风一般无形无迹、不可捉摸?

要是不能,他就不停地在练。

要是没有,他便更加苦习。

在心里练习。

初学武时候的他,实在是太艰苦了,但又兴趣浓烈,那是一种苦中作乐的趣味,这兴味决非其他趣味可以比拟。

学已有所得之后的他,实在是太兴奋了,以致成天沉迷在武功里,过目不忘,屡创新意,稍有不明白,即苦思破解,或请示恩师,非钻研通透,誓不甘休。

学已大成的他,仍在学,但却不一定要动手动脚地学,而是在良好的基础上不断追求再创新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依据天时四季的秩序,旭日初升时练晨光之剑,日丽中天时习烈阳之刀,日照雷门时练春阳之剑,日落西山时习秋阳之刀;同样,月兔东升乃至月落乌啼各有刀法剑式。

这时,他已学的少,悟的多;习以沉思,悟以力行。

有时候,他甚至已不必再练习刀剑了。

他可以从芽萌枝头春中体悟刀法,自雀飞万里空里领悟剑招,由镜花水月的一刹那了解刀意,以掬泉洗脸的一瞬间破解剑诀。

有时候,更进一步的武功,还不是从武功上学得的。

可能是从一首诗……

一个情境……

一次交臂之失……

或一句话——

——也就是说,天下万法,都自生活中体悟学得。

所以王小石一路行来,心情虽不见欢快,但他并不放过路上的一切情趣:

包括看美丽的女子或者不美丽的女子,一只燕子或一头驴子,——这些,在在都有不可放过的天籁,不可疏失的天机。

人生的大学问,自应在人的一生里学得,别人教,教的只是学识,把学识变成自己的学养,那还得要靠自己去体悟、化解、吸收。

王小石很享受步行。

很享受生命。

——包括生命消沉的时候。

生命不尽是愉悦、亢奋的,也难免有消沉的时候,如果只能正视生命昂扬的一面,那么,有时候就难免给生命里阴黯的一面所销毁。

正如失败是成功的反面一样,尝试失败,才能享受成功的愉悦;体悟失败的悲酸,才能有成功欢喜的一天。

王小石对待生命的态度是一种全面的“执著”,所以反而放得开,他深深了悟:

什么该做;

什么不该做;

什么才是该做的不做;

什么却是不该做的做。

——四年后二次重临京城的他,对生命情态又更上一层楼地开了窍。

他默然步行。

安步当车。

行行重行行,思思复思思。

直至这儿。

咸湖。

湖边。

冰上。

忽然有人叫他:

“公子。”

时机

人在车上。

车上有很多人。

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高手、名人,有的人甚至会给吓疯、吓傻、吓坏了。

来的人有:

“铁树开花”。

——“兰花手”张烈心。

——“无指掌”张铁树。

另外还有“八大刀王”。

“惊魂刀”习家庄少庄主习炼天。

“伶仃刀”的蔡小头。

“相见宝刀”衣钵传人孟空空。

“阵雨廿八”兆兰容。

“大开天”萧煞。

“小辟地”萧白。

“五虎断魂刀”彭家彭尖。

“八方藏刀式”苗八方。

此外还有形貌各异的人,从服饰上可以看出,他们是蒙古、女真、契丹人。

这三人自是高手。

但都只是掌辔的。

“八大刀王”却护在车前后左右、上下高低周围,显然旨在“护法”。

至于“铁树开花、指掌双绝”则只是掀帘、扶搀、端茶、递水的角色。

——至少,对“车上的人”而言,确如是。

就因为是这些人,以致这么多人连同马车走在冰上,但冰层并没有因其重量而下陷崩塌。

而就因为来的是这些人,换作旁人,早已给唬住了。

可是王小石没有。

他甚至依然可以清晰听闻:冰下鱼们游动的微响以及它们的泳姿。

他当他们只是平常人。

因为他有一颗平常心。

在这时代里,“平常心”已几乎给滥用:

有什么问题产生,都因为当事人失去了“平常心”;有什么处理上的失当,也因为没有“平常心”。政治上对权力的制衡,需“平常心”;感情上对理智的调和,也须“平常心”。什么都是“平常心”,以致“平常心”成了政治、经济、社会、良知、乃至一切奇难杂症的万应灵药,一句“平常心”,可以让人超然物外、站在真理的一方,也可使人愧无自容,钉死在黑暗的一面。

但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呢?

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对王小石而言,平常心是道。

谁都是自己。

自己谁都是。

他待人处事、处世对物,都像对待自己一样,不偏不倚,非公非私。

所以帝王将相、高手凡人,一如是观。

因此他没有顾碍。

不会见外。

心自如。

人平常。

叫他“公子”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公子。

——面如冠玉。

——貌似桃花。

——一身素衣,却显贵气,举手投足,莫不彬彬有礼,而且神容稚嫩,口光深挚,令人易生好感。

王小石认识这个人。

——原来是他,难怪八大刀王、指掌双绝、三族高手,全成了仆人奴才。

是以他也回礼叫了一声。

“公子。”

这人绝对是个公子。

真正的公子。

——来的正是向被人号称为“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神枪血剑小侯爷”、“神通侯”、武林至尊方巨侠之传人方小侯爷方应看!

帘掀开后,露出方应看左边的脸。

帘也只掀开一边。

方应看令人不管是谁,看了他都令人愉快,予人好感。

他举止斯文、有礼、真诚得还带着点稚嫩。

王小石已见识过这个人。

京城里的“公子”,许多汉子都愿为他卖命,许多美女都只求他的青睐,许多权贵都渴求得到他的支持,一般人只希望能见上他一面,已是无上光荣。

——“公子”当然就是方公子。

——也就是这位腰悬“血河神剑”的方应看。

他早已听说过这个人。

——就像战国时的公子,因时而起,风云际会,不但很有办法,也很有人缘,更很有势力。

谁都知道,谁都相信,也谁都能预测:方巨侠的义子方应看,必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作为来!

唯一不可测的也许只是: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作为”而已——但轰动是必然的。

方应看聪明。

有才干。

且一直都有特殊遇合。

加上他有实力和背景——这已有着一切足可大有作为的条件。

一个人空有大志,枉有才学,最怕是生不逢辰,而方应看却可谓崛起得正好对上了时机!

王小石见了他,很有点诧异:不是因为方应看,而是因为他闻到了另一股“异味”。

那是一种奇特的“老人味”。

——这味道又怎会在这年少英侠的方应看身上出现呢?!

方应看招手要他上车。

王小石微笑摇头。

“你,入京?”

方应看试探地问。

“是。”

王小石老实地答。

“上车吧,我载你一程。”

“谢了,我喜欢自己步行。”

方应看说:“其实,我还有事向公子请教。”

王小石说:“不敢,我独行惯了,有什么赐教的,公子可在这儿吩咐。”

方应看道:“公子太见外了。”

王小石道:“我不是公子,你才是公子。”

方应看:“豪杰因时遇合,时机一到,声势一足,阁下岂止于公子,还是英雄、人杰。”

王小石:“我不想当英雄豪杰,就只想做个快快乐乐的平常人。”

方:“乱世之中,有才干的人非大成即大败,其实,懂得如何享受失败的人才真正有资格去获得成功。请恕我直言:你失败过,还被迫离开京城,而今重返,只要你能善于把握时机,以君之材,必有大成。”

王:“成功太辛苦,要不怕失败。我怕失败,所以没意思要成大功立大业,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

“那也由不得你。只有从不失败的人才会永不成功,因为成功来自不住尝试,受得住打击和不怕挫折。你勇于面对失败,而且善于大败中求大胜,本身就在乱世中必有特别功业,特殊遇合了。你避不了的。”

“成功固然可喜,但失败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享受,我没意思要改变过来。我实在是个不长进的人。”

方应看笑了。

“你不是的。”他说,“你只是个有大志而沉得住气,有才干而知谦敛的人。”

王小石也笑了。

“我只是求苟存性命于乱世,故不求闻达于诸侯;船到桥头自然直,人到无求品自高而已。”

“时机,时机很重要;”方应看珍重地说,“你认对了时机,就可以大展所长;你有可靠的支持,就能够为所欲为。时机像甘蔗,大力榨取才有丰富的汁,遇上机会就要把握,因为机会会衍生更多的机会;失去时机便只能叹时不我予,机不复遇。这便是今天我们特别过来相请的目的。”

王小石也谨慎地道:“公子的意思是……”

“过来帮我,”方应看一个字一个字,望着他望定他地说,“我就可以帮你名成利就,志得权高。”

神机

王小石沉默良久。

脚下有冰。

冰很冷。

冰下有鱼吐泡。

——在冰下水里的鱼想必也很冷吧?他们在冰封的水里,有足够的水温和空气吗?

很奇怪,这重大关头,重要关键里,他却想到的是冰、鱼和气泡。

“你重返京师,实力不复,白愁飞对你虎视眈眈,蔡京对你赶尽杀绝。”方应看道,“你现在需要我,我可以帮你。你加入我‘有桥集团’,我可以让你立杀元十三限,得报杀师大仇。”

王小石犹在沉吟。

“怎么样?”方应看观形察色地道,“像你这等人材,这种身手,我决不会亏待了你,我一向对你们甚善,令师在甜山遇危,元老在京师故布疑阵,诸葛进退两难,就是米公公向先生提示,我为四大名捕困守解围的。可惜仍未能及时救得了令师之劫。”

王小石望着地上。

地上结着冰。

山上铺着雪。

——心呢?

方应看旋即一笑道:“不打紧,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

他又把头退入了车内,道:“三天后,我……”

“不必了。”

王小石忽然地说。

方应看防卫地问:“你已决定了?”

王小石歉然道:“我不能加入你的‘有桥集团’。”

“为什么?”

“因为你的目标是取得朝政大权,我不是。我不想无端涉入这我力图避免的漩涡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不是想在京师立足,干一番大事吗?”

“我是想重整京里的江湖势力,希望能将之导善向正。这些年来,白道成了假冒正派的邪恶势力,黑道也只讲钱争权,再也不顾道义。我要重整这个破落的江湖,因为正义的力量,来自民间。我无暇与高高在上的贪官污吏、佞臣权相斗法。要是我自己也不能自立,只能依靠别人的赐予,那我又如何真正‘立足’?”

“你不是要杀元十三限吗?我们可以帮你!”

王小石笑了。

“我恐怕,就算我不加入,你也一样会帮我的……”

“哦!”

“其实你们比我更需切除掉元十三限。”

方应看不动声色,反问:

“为什么?”

“因为你们想取代掉元十三限在京里的武装实力。你们想要有一日在武林实力上足以与蔡京抗衡,就得先除去蔡京身边的第一高手元十三限。”

方应看退回车中。

帘垂了下来。

车外的几个高手,全盯着王小石。

他们似乎只等一声号令。

——号令一下,立即出手。

他们之中,有的人已跟王小石交过手。

王小石知道他们是高手。

他们也深知王小石是劲敌。

所以他们都如临大敌。

王小石再艺高胆大,面对这十三名高手,还有车内的方应看,也自知一旦对决,已难有生机。

良久,车内传出了一个声音。

语音沙哑。

——这当然不是方应看的声音。

“他说的对。”

那人说。

王小石毫不震讶,只问:“米公公果然在车内?”

车内的人道:“我是米有桥。请恕我有病在身,不能受寒,不能出车外瞻拜少侠风仪。”

王小石道:“米公公这样的话,小石担当不起。说来,要对付元十三限这种绝顶高手,在京里只有两个人可以胜任:一位是诸葛先生,另一位当然就是米公公您。”

米公公嘿声笑道:“那是因为诸葛先生狡似狐狸,而我也老谋深算。不过,这儿的方小侯爷,才是禁宫第一高手,请勿小觑了。”

“方公子是人中龙凤,我早有所闻。”王小石接着便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不加入你们,但我却要杀元十三限,为师父报仇。”

米公公道:“你好像也一直想杀蔡京。可不是吗?”

“可是行刺蔡京太难——”

“但是要杀元十三限,得先行刺蔡京!”米公公斩钉截铁地说,“你本身也有的是资源,自有人助你。我们也得借重;可是成此大计,你没有我们不行!”

王小石愣了半晌,才问:

“公公妙算神机,晚辈愿闻其详。”

第二章 小姐

飞机

“有桥集团”是方小侯爷命名的,因为米公公的原名是米有桥。他以对方的大号定下集团的名字,希望米公公对这个集团有归属感,甚至为它而卖命。方应看年龄才不过二十上下,但已很懂得这种人情世故了。

方应看在他的“有桥集团”里,养了许多士和高手。

——士是替他出谋献计的。

——高手是为他打江山的。

高手中有三分之一是死士。

死士是为他卖命的。

——死士中最常见的一种,当然就是:刺客。

这“刺客”的代号是“小姐”。

他使的是箭,因慕当年一流刺客孟星魂的轶事,故称他的箭法为:

“流星蝴蝶箭”。

他的箭也确比流星还快。

而且一弩双矢,宛似飞蝶翩翩。

方应看一直养他,礼重他,悉心扶植他,供给他一切奢华的照顾。

却没有要求。

所以“小姐”一直在等。

等得很心急了。

他要回报公子。

但一直苦于报答无门。

——终于,今天,他给“投闲置散”但“养尊处优”了四年之后,他等到了任务!

杀一个人!

——不知是谁。

方应看把容貌形容给他听,之后就说:“杀不到也不要紧,只不过,你一定要用箭法射他,万一就擒,也决不要透露主使人是谁,我一定会派人暗中放了你。我只要说一句:‘大胆狂徒’,你就立即脱围,我护着你。”

“我一定不会泄露的!”“小姐”大声且坚决地道,“公子请放心!”

他心里也还有话没说出来。

——我要杀的人,一定能杀到的!

——天底下能逃过我的“流星蝴蝶箭”的,怕没几个人了吧?

他很有信心。

很定。

他觉得“报答”公子的时机到了。

成名立万的时机也到了。

这简直是个“飞来的机会”。

他跟其他同一集团的死士提到这点时,也戏称这机会为:

“飞机”。

他当然并不知道要杀的是谁。

否则他就不敢想。

甚至去都不敢去了。

——因为这“飞来的机会”简直就是“飞来的横祸”。

“捧派”张显然近来很不开心。

因为他很不得志。

他一向是“左右逢源”的那种人,跟蔡京旗下,在元十三限面前讨功,却把情报出卖给天衣居士,又把天衣居士的机密,一一向元十三限告密。

——这样一来,要是天衣居士跟诸葛先生一旦联上了手,自己也已先卖了个人情,日后不愁没有出路:如果是元十三限杀了许笑一,大权在握,自己一样有功。

可是元十三限却洞悉他所为。

还去相爷面前告了一状。

所以张显然很觉没趣,也备受冷落。

他并不检讨自己,反而觉得非常悲愤。

他不觉得两头出卖,一脚踏二船有啥不好,反正人人都这样做,只是自己运气不好而已!而且,他更觉得元十三限运气比自己好多了,所以才平步青云,自己还得仰其鼻息!他可不知道元十三限对诸葛先生也一样的想法,更不问问自己的实力是不是可与元老相埒,反正,他不甘心,他把不如人处全推咎于运气上,这样,他就可以没有责任了。

这日,方小侯爷却召见了他。

他知道这是个大好机会。

——方小侯爷近日极受蔡京器重,又与当今天子渊源甚深,眼看日渐当权,现下召见自己,正是表现之时。

殊料,方应看一见他就说:“近日,你给相爷排斥,又受‘元老’诽谤,如果不有扭转乾坤的表现,恐怕你就连‘捧派’领袖之位也快保不住了吧!”

张显然一听,心里忐忑:方小侯爷结交的都是当朝权贵,跟皇上、诸葛神侯、元老、蔡相都过往甚密,而今这样说法,莫非是得到了什么风声不成?

他连忙跪了下来,要方应看“救命”。

方应看道:“想不想翻身?”

“我知道有人意图行弑皇上。”

“什么?!”

“我自有办法把刺客制服。但他性暴,一定设法突围,我会在适当时机让你进来,只要听我说‘大胆狂徒!’你就一刀把他宰了,到时只说,‘是元老派我来的。’这样,相爷既感谢你出手杀敌之恩,元十三限也会承谢你让功之情,这样一来,蔡相、元老,都会重加提擢你的了。”

张显然见有这么好的事,对方应看感激得五体投地,只问如何报答如此大恩大德,方应看只淡淡地道:

“大家都在江湖道上,我只要你欠我一个情,他日好相见而已。”

“他日我一定报答侯爷,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拼命流血,在所不辞。”

张显然如此大声约誓。

方应看淡淡地道:“你懂得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

心机

于是,方应看放出风声,说蔡相一手培植的一名当了大官的子侄蔡公关,有意要杀蔡京夺权云云。

消息“流到”元十三限那儿。

元十三限得悉蔡京原要请这名子侄一起过冬,于是立即通知蔡京,要他提防小心。

蔡京勃然大怒,逮捕蔡公关,扣押牢里,没收家资,严刑拷问,诛连甚深,却问不出结果来。

不久,米公公又放出“声气”,说王黼有意邀请蔡京到他家去过节,在宴中派人行刺,有意篡取相位。

蔡京半信半疑:他向与王黼交好,可谓“同声共气”,王黼若杀了他,既讨不了好,恐怕还会失势——这做法有什么益处?

尽管如此,蔡京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理,依旧赴约,但暗中派高手小心防范,但竟席尽欢,主客间并无不轨之意。

蔡京对元十三限的报告,开始生疑。

方应看下足了心机,要的便是这种“效果”。

所以他再行一步:

这一子是“将军”。

——就算“吃”不了蔡相这只“帅”,也得吞下元十三限这颗“将”!

冬至之后,蔡京要为天子监督修葺御花园,又催各路军民运来奇花异石、瑰珍宝物,趁机又大事搜刮一番。

真正剥削民脂民膏的工作,蔡京还是交给朱勔、王黼等人执行,但在春节之前,蔡京还是少不免去巡视一下,看有什么增删修饰、讨帝欢心的,顺便先行冶游一趟、搜刮一番。

这次巡游,负责保安的本来是元十三限。

不过,那一天忽闻诸葛先生要求晋见圣上,请准皇帝对年宵庆祝勿太铺张,以免更加扰民,削弱国库,并要求重新调校宫内戍卫保防事。元十三限生怕诸葛先生借此巩固势力,削弱自己的实力,便也请求面圣请奏。

于是保卫蔡京巡视御花园修建工程一事,便由他自己的得意门生:“天下第七”来执行。

以“天下第七”的能耐,元十三限深信决不会有意外,自己还是集中对付诸葛先生这心腹大患,以免大意失荆州为妙!

他打的是如意算盘。

但却有人比他更有机心。

而且还一早下了心机。

那一天是十二月十六。

蔡京带一众心腹,巡视御花园,其间到“圣贤庙”上香。大家都说:以后圣贤寺里必有蔡相的贤人像,有人则说应是圣人像,更有一人(张显然)说应该是至圣极贤神人像才是。

众皆同意,附和不已。

蔡京也心里高兴。他早就觉得自己功同日月,功逾蜀相,他不是贤人,世间谁是贤人?他不算圣人,天下哪有圣人!

他上香时很虔诚。

虔诚得就像是给自己上香。

他点好了香。

(有人替他点香,他不要,他要亲自点香,以示他的虔诚敬意。)

拜了神。

(拜神祈愿这事,自不能请人代劳,请人做就太没诚意了。)

去插香。

(又有人要代劳,他坚拒:反正就只剩这一道手续了,何不把戏唱完?)

香炉很大。

香火不算盛。

——因为在蔡京插香之前,谁也不敢先行上香。

就算是拜神这回事,也得要按照人的辈分分先后,谁敢僭越,就神仙也救他不活。

大家也不敢先行上香:要是香烟大浓,熏着了相爷,那就菩萨也保不了他的一双招子了。

所以蔡京插的是第一炷香。

就在他要把香插进香炉灰里的时候,那座极大的香炉,突然四裂,香灰四扬,一人自香炉里猝然张弩、搭箭、射——

杀机

如果这一箭真能射杀蔡京,历史可真要改写了。

但这一箭几乎真的要了蔡京的命。

——要不是有个“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倏然转出,面向蔡京、背向来矢!

他竟以背挡这一箭!

——他竟为蔡京如此奋不顾身!

“嗖”!

箭射入“天下第七”的背项。

“天下第七”并没有应声而倒。

因为他背上掮有一个背包。

包袱。

——那是他的武器!

箭只射入了背囊。

不过,也许连“天下第七”都没测得准:箭有两支。

一支极小。

——只如一片指甲般大。

这才是“小姐”的杀手锏。

长箭吸住敌人的注意力,小矢才是杀着!

小箭射向蔡京。

无声。

无息。

几乎也无影无形。

箭已近。

突然,蔡京背后的二老二少,都蓦然动了一动(蔡京自从折损了“六合青龙”的匡护后,身后一直有这一老汉、一老妇、一少男、一少女这四名白发黑头人)。

蔡京也接着动了。

他双指一夹。

——居然用拇、尾二指及时夹住了这一箭!

大家正在惊叹之余,蔡京忽掷箭大呼:“箭有毒——”

他已变了脸色。

摇摇欲坠。

他身后的二男二女立即为他驱毒涂药。

箭并没有划破手指。

蔡京并没有真个中毒。

但他已吓得变了脸色。

香炉中人一击不着,还待追袭。

但至少已有七名持剑卫士挡住了蔡京。

他们是当年叱咤江湖的“七绝神剑”七人的弟子,剑神、剑仙、剑妖、剑怪、剑鬼、剑魔、“剑”等“七绝剑客”。有他们在,谁也杀伤不了蔡京。

方应看还一把抓住了刺客。

——在他手上,这刺客似连抵抗的能力也失去了。

蔡京这才定下心来,喝问:“谁派你来行刺我的!”

这时,混乱中,有人对张显然让开了一条路。

“小姐”态度嚣横,他一点也没把蔡京放在眼里。

方应看清叱了一声:“大胆狂徒——”

“小姐”忽觉自己身上的穴道和绳索均是一松。

他立即一纵而起。

他还正在考虑——要逃还是再试一次看杀不杀得了那童颜鹤发的老家伙时——突然,他刚被解开的穴道又一阵麻。

所以他避不开。

避不开当头的一刀。

刀到。

人头落地。

张显然一刀割下“小姐”的头来。

张显然自以为立了功,得意扬扬。

蔡京沉住了气,问:“谁教你杀他的?!”

张显然立即躬身道:“是元老派我来的。他早知可能有刺客暗算相爷,特派卑下在此救驾。”

“哦?”蔡京哼哼道,“他已早知有刺客行凶了么?那么,他今天又因何事没来?”

张显然犹不知好歹,答:“这卑下便不知道了。元老可能因已派了‘天下第七’来,他足可放心吧?”

“天下第七”却道:“我是自荐来保护相爷的,并非受家师指使。家师因怕诸葛老儿在圣上面前进谗而入宫去了。”

蔡京并没有马上发作,只说要回殿里休歇。他才一到殿内,即急召方应看、“天下第七”、朱月明等聚议。

“张显然这一刀显然砍断了一切线索,你们怎么看?”

方应看道:“恐怕也是内应。”

朱月明只道:“凶手用的是箭法。”

“天下第七”叹道:“我只希望不是。”

蔡京问:“不是什么?”

“天下第七”道:“家师的绝学也是箭法。”

蔡京追问:“你们认为该当如何?”

朱月明道:“至少要把张显然逮起来问个水落石出。”

蔡京其实对元十三限大有撤换之心。近日元十三限在京城里搞风搞雨,他也老大不乐意自己的部属借势掌权,加上元十三限数次无中生有,说蔡公关和王黼要暗杀自己,但都查无实事,却在元十三限擅离职守时自己几乎出了事,而且自己此行也只有几个近身要员心腹事先知悉:“如果不是有‘内鬼’,刺客怎可以藏身在香炉里?!”

这一回,他倒是对元十三限动了“杀机”。

但他只道:“很好,去抓张显然好好地问问吧!”

可怜张显然还满以为即将受重任宠信,不知“杀机”第一个先临其身。

危机

蔡京在御苑露了这么一手,不管之后如何装腔作势,恐箭沾毒,但他原来深藏不露,足以把一向心机深沉的朱月明、方应看、“天下第七”也唬得惊疑不定。

蔡京次日上朝,着实探听了一下:原来诸葛并无朝见皇帝,倒是元十三限去了一趟。

蔡京心想:好哇,且不管是不是他派人行刺,然后又杀人灭口,此人都不得不防,不可不除。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蔡京对元十三限也早有提防,也有计划地逐渐剥夺元十三限手上实力,其中一个主因是:一、元十三限的武功实在太强了。二、敢不成元十三限知道自己授意三鞭道人故意将《山字经》内文倒错才让元十三限误入魔道的事,全得悉了。这样一来,元十三限必不甘心,那更是非铲除不可,否则必成心腹大患!

蔡京本已有杀机。

但当日蔡京又听到张显然无端死于狱中的事。

蔡京心里顿想:端的是狠,我还没下决心,你却先下手为强,先把可能泄露机密的人杀了!要不是元十三限,想在天牢里杀人,岂是轻易?何况,收押张显然的,还是任劳和任怨二大好手!

蔡京已下定决心除元十三限。

所以他决定请元十三限“喝酒”。

可怜元十三限尚不知大难临头。

危机来的时候,往往不见得什么危险的征兆。

——这种危机才真正教人措手不及!

何况元十三限近日也较少理事。

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位“小姐”。

一位年轻、貌美、样儿甜的“无梦女”子。

——“无梦女”。

“无梦女”眼见过元十三限那一战。

她最后觉得:除非有元十三限那样的绝世武艺,或者她有元十三限这样的靠山,否则,像她这么一个失去记忆的女子闯荡江湖,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她还是去找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认得她。

也记得她。

——他知道这女子既不是诸葛小花那边的人,也不是方应看、蔡京这边的人,甚至也不算“自己人”。

但他认为这不是问题。

只要占据了这女子的身子,往往连灵魂也是他的,更何况连身体都占有了,还要劳什子的灵魂来干啥?

重伤后的元十三限,心态已完全变了。

跟以前不一样了。

杀了天衣居士、再三败在诸葛先生手上之后,他不知怎么的,生起一种感觉:

——时日无多了。

——何不尽情享受?

于是他放下了武功,继续虚张声势,但只有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元十三限,看上了和拥抱了“无梦女”;也就是因为只剩下一只手和一只眼,他才特别珍惜生命里仅存和尚存的余烬及余欢。

“无梦女”也正好选他为“大靠山”。

她知道他有富贵。

她贪图他的武林地位。

她想学他的武功。

——要不然,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妙龄少女,彼此又全无感情的基础,还能贪图个什么?

元十三限认为这是他一生里的一个重大转机。

但他不知道那是危机。

他也不想对付蔡京。

——虽然他一生都因错练《山字经》而改变,但这又有何奈?小镜已殁,天衣已死,织女亦亡,自己也练成了“伤心小箭”,一生已走了一大半,手也只剩下一只,眼睛也不全了,他又能奈何?

算了吧。

罢了。

他觉得这种想法能令他舒服。

自在。

转机

危机往往蕴含了转机。

转机中必然也有一定的危机。

但转机不是危机。

危机也不是转机。

决不是。

绝不是。

元十三限虽无意为错练《山字经》以致“性情大变”的事报复,对付蔡京,可是蔡京则须防人不仁,何况蔡京认为元十三限已在对付他了,所以他得先除掉这个人。

平常,一个常人还可以生一个人的气而不下毒手,与人结怨而不定下杀手,可是一旦从政,那就由不得你了。你不下手别人可能先下手,你不够毒就得先遭毒手。在战时也一样。

所以政权愈大,使人变得外表越文,内心越兽。

战争却使人不像人。

元十三限也狠。

但他是武人。

他毕竟不是政治上的人。

所以他不够狠。

——至少狠得不够深刻。

这一天,蔡京派了任劳任怨去元神府一趟。

他也请动了方小侯爷“监督”。

随行还有一些人。

他们是来“恭贺”元十三限的。

既然元十三限截杀天衣居士有功,蔡京入禀圣上,皇帝便要下诏封元十三限为“擎天大将军”。

赐金甲蟒袍。

赐银彪盔。

赐美酒。

三杯。

盔甲都可以慢些穿着。

酒却不能不当场喝掉。

元十三限看了看前来“道贺”者的阵容:

“海派”首领言衷虚、“抬派”老大智利、“托派”领导黎井塘、“顶派”领袖屈完、“镖局王”王创魁、“开阖神君”司空残废、“血河小侯爷”方应看、“武状元”张步雷、“落英山庄”叶博识,还有当年曾为了刺杀智高而交过手的“七大剑手”的七名弟子,他就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有什么好“封”的?

——更没有什么好“风光”的!

只怕这一“封”,日后麻烦就更多了。

“恭喜元老,日后必定蒸蒸日上,平步青云,百尺竿头,更进百步了!”方应看却满脸堆笑,如此恭贺,“这是绝好的转机啊,可喜可贺,还不快喝了这一杯圣上赏赐的美酒!”

元十三限只好喝了。

喝了就完了。

至少他自己知道:

他要完了。

有机

喝下了第一杯,没有事。

第二杯,才饮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方应看眯起了眼睛。

七大剑客的手都不由搭在剑锷上。

元十三限却只仰天大叫了一声:“泡泡,你走吧!”

语音远远地传了开去。

当场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意思。

也不敢问。

因为元十三限还没有喝下三杯酒。

——这个人虽然只剩下一条手臂一只眼,但还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可不是吗?有些人甚至到了风烛残年、半残不废,但当政的还是要把他们囚在牢里或严加看管,小心提防,可见世上确有不世也不老之英杰。

元十三限终于喝下了第三杯酒。

发作了。

他们不敢给元十三限喝烈性的毒酒。

可是如果毒性不够烈,也毒不倒元十三限。

所以他们找任劳任怨想办法。

任劳任怨建议只要请动“死字号”的温砂公,那就一定有办法了。

温砂公虽是一流毒手,但却是硬骨头,当年夏侯四十一也请不动他出手。

最后还是劳笑脸刑总朱月明亲去说项,说明:这毒药是用来毒元十三限的。

温砂公这才答允。

因为他也痛恨元十三限。

他一直错以为“大字号”的温帝是元十三限虐杀的。

所以他终于愿意献了毒:

“三杯仙”:

——一杯不醉,

——两杯更醇;

——三杯要命!

是为三杯仙!

——三杯下肚,不作鬼也成仙!

“三杯酒”的毒性是:

第一杯酒,无毒。

无毒的酒,谁也能喝;至多醉,不会死。

第二杯酒,有毒。

剧毒。

但却不会发作。

——不会发作的毒酒,纵连元十三限也喝不出蹊跷来。

第三杯酒,也没有毒,但却能使第一杯酒转化为毒酒,而第二杯的毒性使之激发出来。

这才是最可怕的。

等人发现不妙时,一切已无救。

无药可救了。

所以元十三限中了毒。

他一发觉中毒,已知不妙,一面用内力强迫住毒力,一面负隅顽抗。

但所有的人都攻击他,包括一向在他部属里的人,还有他一手栽培的人,更纷纷争功、表态,巴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方休,先立首功。

元十三限早知蔡京容不下他,却不知杀戮来得如许之快。

如许突兀。

如许令人不甘。

所以元十三限死战到底。

他情知已难免一死,但他却不愿丧命于这些鼠辈之手。

他边战边退,退入“元神府”中。

——唯一庆幸的是,“无梦女”果然不在了。

走了。

他也安心了。

因为他把自己最重大的事已交托了给她。

他且战且走。

受伤多处。

他已退到房中。

方应看忽喝止了众人。

也喝退了一众高手。

他还下令众人退出房去。

——莫不是这小子要跟自己单打独挑?

——这小伙子斗胆竟此?!

原来不是挑战。

是交换。

“你现在还有一个机会;”方应看开出了条件,“你马上写下‘忍辱神功’和‘伤心神箭’的练法,我会让你可以有机可趁,乘机突围。”

“怎么样?”

这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年轻人催促道。

乘机

不答应。

元十三限决不答允。

“你真不识时务。”

“因为我给了你也没有用,你只会更快地杀掉我。”

“那好极了,我还真舍不得让你马上就死哩。”

“你们趁火打劫,乘机敲诈,卑鄙小人,我决不遂你们的心愿!”

搏战又告开始。

七大剑客和“天下第七”都杀入房里来。

元十三限因剧毒发作,已难久持,一见“天下第七”也勇奋与自己为敌,他黯然长叹道:“罢了,我有你这样的徒弟,这一生,都决比不上诸葛小花的了。”

“天下第七”大不赞同,“我的武功比任何一个狗腿子都强,怎不如他!”

元十三限浩叹道:“但人家教的是门徒,我教的是禽兽。”

“天下第七”突然不开口了。

但他却以“自在门”的一种特殊的“腹语”与“蚁语传音”说道:“你若把‘伤心箭法’的要决教我,我念你授艺之恩,暗中保你不死,逃离这里!”

元十三限却哈哈笑道,“把箭法教你;我不如一死!你们这些全是乘机放火、趁乱打劫之徒!”

“天下第七”老羞成怒,下手再不容情。

元十三限纵有一身武功,但苦于只剩一手一目,内伤未愈,而又中剧毒,敌众我寡,再也招架不住了,但他武功盖世,就算能当场格毙他,方应看和“有桥集团”只怕也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忽地一人破瓦而入,大喝:

“住手!”

方应看一见大喜,道:“王小石,你终于来了!这家伙已给我们困住了,你还不来报这杀师之仇!”

元十三限一听,知道自己确是完了。

——平时他虽不惧王小石这等后辈,但今时今日、此情此境,也轮不到他无惧了。

——莫不是天衣居士在天有灵,指示他的徒弟前来取自己的性命报仇?

却不料的是(不但元十三限意外,连方应看也出乎意料之外):

王小石却清叱道:“他是个豪杰,虽已半疯,但要杀他也不可以这样杀!他由我负责,如果杀不了他,我这命也不留了!”

方应看啐道:“这儿大局已定,怎容你搅扰!”

王小石却一连发出四颗石子。

不是打人。

打向柱子。

小石头击在柱上,柱椽竟“喀啦啦”地往下倒。

房子塌了。

与此同时,外面却喊杀连天,火光冲天,箭如雨发。

方应看生怕中伏,连忙指挥众人,护住自己,但王小石已掩护着元十三限往外冲,以此二人的绝世武功,自是所向披靡,已冲出了“元神府”落荒而逃。

沿路还有高手设埋伏、发暗器、起伏兵、击锣钹,为他们开路。

方应看心下惊疑不定,着人去闯路查探,忙了好一阵子才知来敌已悄悄撤走。

这时,却来了米公公。

方应看恨恨地道:“我们苦心布置,却不料王小石那厮阵上倒戈,居然救走了与他有杀师大仇的元十三限,坏了大事,真料不着!”

米有桥仔细问了王小石的出现状况、说了什么话和退走情形,才悠哉游哉地道:

“我看不然。王小石太天真了,他救走元十三限是想以英雄的方式和他师叔决一死战,而不是要与他联合并肩。如果他肯和元十三限化干戈为玉帛,这才是个可怕人物。如他不能,却只是个英雄豪杰。英雄的弱点就是逞英雄,豪杰的病处是太豪情,不足以畏。”

方应看将信将疑,“那么他的伏兵又从何而来……?”

米公公吞下了一颗花生米,喝一口酒,才道:“那是‘发梦二党’的人以及‘金风细雨楼’以前隶属他的手下,还有一些不是此地的高手——看来,王小石入京复出,确是别有目的,早有预谋,跟以前判若两人,毕竟是江湖阅历多了;虽说少年人仍禁不住逞强恃勇,但确不可轻视。”

方应看这才恢复了冷静和镇定。

“您的意思是……王小石还是会报师之仇的,只不过,他不要以多欺少、乘机打杀而已?”

“便是。”

“他能杀得了元十三限?”

“不一定。”

“那也不打紧。反正,元十三限能杀得王小石,他已中毒负伤,恐怕也活不久了,顺便还替我们除了王小石,少一个障碍。若王小石杀得了他,一切都依计行事,有白愁飞在,王小石成不了器局。”

米公公正想说些什么,但忽然给呛住了,一种一波一波的哮意喘动,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又闻到那种老人味,像一头洪荒时期远古的兽,向他走来。

狺狺地逼迫而来。

眼前是方应看年轻得发亮的眼、颜和脸。

屋外是雪。

还有那在未末的时候堂而皇之降临的夜色。

暮了。

第三章 鸟

生机

夜。

雪夜。

脚下是冰。

大地苍茫。

然而元十三限却仿似听到有鱼的声音,自王小石的衣袂间传来。

元十三限喜欢夜晚。

因为晚上比较没有生机。

他不喜欢太有生机。

但今天他却强烈地渴望生机,渴求生存的机会。

——因为他已有了一线生机。

他只是没有料到这机会竟是王小石给他的。

他听过王小石。

但没见过。

——就是眼前这个人,一举击杀了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的傅宗书?!

——就是这个小伙子,甫一入京师,就救了一代枭雄苏梦枕,曾迅速成为“金风细雨楼”的主帅之一?!

——这就是天衣居士教出来的徒弟?

——为什么自己教出来的门徒,却半个都不似诸葛小花、天衣居士的门人!

这一点,他只好/只有/只可以怨命!

他已伤重。

毒发。

可是他一点都不低头。

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无故示好,不报师仇,必有所图。

王小石答:“我救你是因为我要杀你。”

“什么?”

“我要报你杀我师父之仇。”

元十三限明白了。

这年轻人毕竟是“自在门”的人。

——他可不想自己死得像狗一样!

“就凭你一人,能杀得了我?”

“杀不了也是杀。”

“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

元十三限冷笑,“怕还要救我?你大可跟那伙人一鼓作气把我扑杀再说。”

“你最错的是:不该在我师父还未恢复功力之前跟他决战,并杀了他;但你在杀他之前毕竟做了一件比较对的事:你先解了他给封的穴道,给他公平一战的机会。”王小石望定他,眼神清而亮,“所以,我也要和你公平决战。”

元十三限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虚。

他也忽然觉得王小石很有点像:

——像那少年深沉但看去率真可爱的方应看!

曾经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已一代不如一代,但在他而今的看法,却是如今的年轻人一代比一代可怕。

他马上抹去心头的恐惧。

他是元十三限。

他无惧。

他无畏。

——到这关头,他也不能有所惧畏。

所以他冷冷地说:“听来,你好像身在老林寺那一役里似的。”

“不。”忽听一人道,“是老衲身在老林寺内。”

元十三限已不必回头。

他知道是谁。

原来王小石出关,入京复回,是把这老秃驴已请出来了。

“好吧,人都来齐了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毒力、伤痛,说,“来吧,动手吧,我活得不耐烦了呢!”

趁机

“不。”

王小石决然地说:

“你中了毒,流了血。我先等你驱毒止血,然后再战。”

说罢,他就趺然而坐。

元十三限愕然。

王小石以眉目舒然示意,要元十三限不必顾碍。

元十三限心想:不管你搞什么花样,你要我止毒疗伤,难道我还不敢不成!

他真的就坐下来。

盘膝。

打坐。

迫毒。

疗伤。

王小石也缓缓闭上了双目。

他像是养精蓄锐,清心平气,以备不久后的一场大战。

为他们掠阵护法,竟是老林禅师。

元十三限功力深厚。

毒是可怕的毒,但只要给他回一口气,缓一阵子,他就能够把毒力暂时压下——如果把毒性譬喻为垃圾,身体喻为房子,那就是如同把垃圾扫到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去,比较不碍眼碍事,但并没有在实际上清除。

他也把伤势暂时压下。若同样把身体喻为房子,伤势比喻为裂缝,那作法形同把裂纹掩饰上漆,但并没有真正彻底重建修葺过来。

然后他就起身,向王小石道:

“你可以动手了。我三招内若杀不了你,你放心,我会解决自己。”

王小石缓缓张开眼睛。

他宁定地道:“三招太少。”

突然,元十三限大喝一声:“咄!”

一口“气箭”,向王小石急打而至!

王小石猛拔刀。

一刀。

刀贴脸颊。

“气箭”击打在刀面上。

刀面激撞在颊上。

王小石嘴角马上淌出了血丝。

才一招。

王小石反手一刀。

“隔空相思刀”。

他距离元十三限足有丈余远,但这一刀仍犹如当头劈到。

元十三限叫了一声:“好!”

他用手一格。

他的手势犹如使“一线杖”法。

刀风过,衣袂裂。

臂上一道血痕。

交手一招,王小石微咯血,元十三限臂见红,仍然平分秋色。

元十三限正要进攻,忽而,脚下冰裂,一对铁腕已扣住他的足踝,有人在冰下水里大叫:“快,快动手杀他——”

王小石立即反应,并叱,“不可暗算!”而且马上动手。

不是杀他。

他两颗飞星迸射,齐打中那扣住元十三限双脚的那对手。

那手一松,一人仓皇拔冰而出,抽身腾起!

元十三限怒吼一声,正要下手,王小石却已飞身到了他身前。

元十三限喝道:“让开!”

他已发现暗算他的人是他的徒弟:

顾铁三。

——只有顾铁三的铁腕才能箍得住他的脚。

但王小石并没有趁人之危。

没有趁机杀他。

元十三限虽明知顾铁三曾眼见他杀害其他几名同门,一定怕他赶尽杀绝,不放过自己,所以趁他和王小石对决之机施暗算,以绝后患,但元十三限还是痛恨他亲手教出来的门人暗算他。

——给自己人暗算,这滋味并不好受。

(如果刚才王小石趁机全力一搏,自己可就难有活命之机了。)

所以他向顾铁三含忿出手。

他的手指一屈一弹,一缕劲风,直袭顾铁三,是为“指箭”!

这全是“伤心箭法”中变化出来的箭式。

——自从通悟“伤心神箭”之后,他整个人已变似一支箭。

举手投足,一招一式,无不是箭。

直射之箭。

怒飞的箭。

这一来,他的胸襟反而坦荡了,为人也直率了,反不似以前的深沉小器。

他成了直性子。

——《山字经》倒错苦练,使他性情大乖;“忍辱神功”咬牙惨练,使他性情逆变。但自从破解“伤心一箭”后,他的人就是箭,直道而行,不屈而生。

他现在要杀顾铁三。

可是王小石不让路。

他拔剑。

一怒。

——他拔剑挡这一箭。

凌空。

销魂剑。

动机

雪,又开始下了……

飞旋而降。

细雪。

王小石又接下了元十三限一箭。

两人都陷落于冰淖里。

王小石这次不再是嘴角淌血。

而是吐血。

殷红的血。

但元十三限所处身的冰雪都染红了。

鲜红的血。

两人都受了伤。

伤势不轻。

——虽然谁都还没有击中对方,但伤势已不能谓不重。

顾铁三一击不成,已马上跑了。

他要去通知方应看、“天下第七”这些人。

老林禅师追了过去。

他要制止顾铁三这么做。

远处有酒旗。

古都城门在望。

隐隐有萧声传来……

其声凄切。

元十三限怒叱:“你为什么要救他?!有什么动机?!”

王小石反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元十三限:“他是我的徒弟,我要杀便杀!”

王小石:“你只是他的师父,不能要杀就杀!你既可随意杀弟子,弟子也可以率性杀你!”

元十三限:“那你为啥要救我?”

王小石:“我要杀你,就得公平决战;这是江湖道义,也是武林规矩。身为江湖人,不能不遵守;既是武林人,不可以不义!”

元十三限狂笑了起来。

他全身发劲,运劲于臂。

他的手臂变成了一支箭。

劲箭。

他一箭就向王小石“打”去。

——不是“射”,而是打。

他的“箭法”已冲破了一切界限。

他的“箭”也突破了一切限制。

他的“箭”已无所不在,无处不是。

或者说,他的“箭”已不是传统上的箭,而是他自己的人,和他一切武功、精神、体力及技法的合并。

打酒的人未归。

谁家檐下,有人打马在雪已覆盖了的青石板上路过,蹄印旋即消失于不停而降的雪花里……

酒热了未?

旅人累了没有?

古都城关在望,那儿有没有你的、我的、江湖人的家?

那媚目女子怀里的刃,给体温暖起来了没有?

箫声凄其……

雪地里掠起一只红鹤。

王小石这回刀剑齐出。

刀剑相架。

格住一箭。

——相思刀和销魂剑,抵住伤心的一箭。

几棵枯树新芽未露。

白茫茫一片雪地真干净……

两人翻身、趴倒。

雪碎。

冰裂。

两人浮在冰上,一时立身不起。

他根本不必站起来。

因为,他整个人变作了一支箭。

一支“伤透了心的箭”。

他拟全力一击。

全身一搏。

他就是箭。

箭便是他。

古都、细雪、酒旗、箫声……

就在这时,王小石袖里,突然疾掠出一物。

黑影。

黄点。

就在元十三限全神祭起杀着之时,突然,这一物急取他的左眼。

啄。

鲜血四溅。

元十三限狂吼一声。

这时候,他本来可以做一件事。

继续发动,一气搏杀王小石!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反而停了下来。

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

然后反手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王小石想去扶着他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

王小石把一股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元十三限才能说话。

他说:“……你终于给你师父报了仇。”

王小石:“你刚才大可以最后一击,杀了我的。”

元十三限:“我两目已瞎,众叛亲离,活来何用?自甜山一役,我受诸葛枪击,再误用已授弟子的武功,功力实只剩一半。今天中毒在先,负伤在后,双目失明,活下去,还剩什么?不如一死。反正,我这些个日子,已和‘无梦女’恩爱逾恒,快活过神仙了。你刚才二度救我,予我公平决战之机,而又让我有止血疗毒之机会,我宁可死于你手中。我不是说过的吗?三招杀不了你,我会解决我自己。这对招子瞎了,我心里可清楚得很。”

他逐而长叹道:“我这辈子,都追不上诸葛小花,真是既生诸葛,何生元限!”

王小石一时不知说什么,如何说是好。

元十三限却突然抓着王小石的手,在他手心塞入了一物,道:

“我反正已快要死了,这是我花毕生时间、精力才得到的‘伤心一箭’的练法,你收着吧,好好练,总有用的。”

王小石连忙一挣,急道:“我不能……”

元十三限沉声道:“你是‘自在门’的弟子,我仍是你的师叔,你已报了师仇,我也送了性命,我的意旨,你岂可抗命?!再说,你练‘伤心之箭’,可以除奸诛邪,行侠仗义,杀掉那些诸如‘天下第七’那干大逆不义之徒!”

王小石垂下了头。

他忽然感到后悔。

——为啥要报仇?

——何必苦苦报仇?

——眼前这人,真的是该死吗?

——这个师叔,真的是该杀吗?

他很迷茫。

元十三限苦笑道:“别三心两意了,这是门正直的武功,总该传下去的,我只是误入歧途,遭人陷害,错练了它。我把‘忍辱神功’心诀,已传给了‘无梦女’。你找到她,就可以合练这旷古绝今的箭法了……”

王小石见他一口气已缓不过来了,忙道:“是。”

元十三限这才见一丝喜容,隐现在满脸披血间,更为可怖。

忽然,他像又记起什么似的,急道:“……还有《山字经》,‘伤心神箭’必须……必须还要配合‘忍辱神功’以及……《山……字……经》才可以……成事……但……山……山……山——”

他说到第三声“山”字之际,突然断了气。

这时,那只曾啄瞎了元十三限两只眼的斑鸠“乖乖”,这才敢飞回王小石的肩上。

这时际,细雪下得更密了。

远处的古都城堞,已几乎望不见。

箫声却转而悲切。

王小石凝神:终于看见风吹雪影中,枯枝上,遥遥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稚艳的神容里流露着恨。

还有怨。

她是望着元十三限的骸尸吹箫的,仿佛在为这天地间曾叱咤风云的一代雄豪如此凄寂死去,而奏着挽歌悲曲。

——她就是“无梦女”吗?

(一个年轻女子,怎会没有梦了呢?)

(自己呢?自己以前初踏足京师时的大梦呢?)

(——那段曾经温柔的梦呢?)

这一瞬间,王小石宛觉自己已过了百年,已梦了百年。

百年如一箭。

且带着少许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