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血染破板门

强权难服豪杰心

在晨雾里,米苍穹、方应看及“任氏双刑”所押的队伍才向菜市口进发,八爷庄里又出现了一队精英好手,由龙八领队,多指头陀压阵,押着两架囚车,没声没息地往破板门进发。

比起菜市口来,破板门当然不及其人多兴旺。

但破板门也有其特色。

一、它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交接口——在“六分半堂”势力膨胀的时候,它自然就是“六分半堂”的,但在“六分半堂”颓势的时候,它自然又隶属于“金风细雨楼”的地盘了。

以前,它甚至曾是“迷天盟”辖下的地方。

二、破板门的范围很大,包括贫民窟苦水铺和长同子集,都属于那个地带。这一带龙蛇混杂,既是市肆也是黑市白道交易、交流之所。

队伍没有直入破板门。

队伍在一家相当著名的酒楼:一得居前十一家铺位陡然止步。

然后布阵、布局。

布阵是严格防守,如临大敌。

布局是准备处决犯人。

这地方正好是在一家简陋浅窄的店铺之前。

这店铺已关了门。

但店子的招牌仍在。

招牌上的隶书写得十分纯、淳和驯:

“回春堂”。

回春堂。

——是的,这便是当日王小石和白愁飞初到京城末遇苏梦枕并不怎么得志时开的跌打刀伤药局:

回春堂!

他们竟在王小石当日所开、并在那儿广为平民百姓疗伤治病的门前,处斩他的两名拜把子兄弟!

王小石在不得志的那段日子里,不知已医好了多少人,帮多少贫病负伤的人妙手“回”了“春”。

如今回春堂门扉紧闭。

而今他在哪里?

——他还能不能为他那两名即将人头落地的结识兄弟“妙手回春”?

一切已布置好了。

一路上,这队人马已布伏留心,只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的主力和原先已埋伏好的大内高手、蔡系武林好手,都会立即予以铲除。

但路上并无异动。

既无异动,便要执行处决令了。

他们似仍在等待。

等什么?

——莫非是等时辰到?

不。

蔡京这等人任事,其实也有枭雄心境、豪杰手段,向来不守常规,且不惜越格破禁。

如果他真的要处斩唐宝牛、方恨少,其实大可什么也不等,要杀就痛痛快快地杀,要活便痛痛快快地活,本就是奸雄心态!

那么,他们还在等什么?

——他们到底在等些什么?

来了。

快马。

马蹄如密鼓,自街角急掠而至。

马上是个剽悍的人,整个人就像一支铁锤。

给巨力掷出去的铁锤。

他的人未到,万里望已率先向龙八走报:

“八爷,方小侯爷遣张铁树急报!”

龙八只铁着脸、铁着眼也铁着语音,说了一个字:

“传。”

策马虽急,马上的人可真还脸不红、气不喘。

这铜铸般的汉子向龙八拱手长揖。他的手掌钝厚肉实,拇指粗短肥大,四指却几乎全萎缩于掌内:他的手也酷似一把铁锤。

人肉铁锤。

他正是方应看方小侯爷的贴身手下:

“无指掌”张铁树。

“禀告八爷,”张铁树此来只要说明一件事,“小侯爷要小人向八爷急报:唐宝牛和方恨少的同党果真在菜市口动手救人!”

龙八顿时呵呵笑了起来,“很好!这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果然妙着!王小石那伙人,既救不着人,只怕还要死个尸横街口!”

然后他挥手,让张铁树退下去。

之后他问多指头陀:“我们现在还等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权力似乎有点要受多指头陀节制,而且还多少要听这少了两只指头的头陀,他心中很有点不是味道。

“等,”多指头陀好像在算自己那已越来越少的指头,“还是要耐心再等一等,只等一等。”

他一点头,身后的“托派”领袖黎井塘,立即与两名手下打马而去。

果然不需要等很久。

一匹快马如密雷急炸,自长街急驰而至。

马上虽是个柳树般的汉子,但整个人却像一片叶子,轻若无物。

因为轻,所以快。

极快。

马未到,人已一掠而至。

龙八马上惕然,多指头陀目光一闪,已道:“是张烈心!”

来人是方小侯爷另一心腹大将:

“兰花手”张烈心。

他整个巨形的身子就像柳枝一样,软若无骨,手指就更尖细得像竹签,软得像棉花,但要比一般人起码长出一半以上。

他就是用这双手兼修“素心指”和“落凤爪”两种绝技。

“禀大人,”张烈心也恭谨作揖,“小侯爷要我来报:目前在菜市中劫囚逆贼里,匪首王小石似没有来。”

“什……”龙八一震,“……么?!”

多指头陀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张烈心退下。

然后他像吟诗作对似地分析道:“王小石如不在菜市口,那只有两个可能:一、他是不敢来。这个可能很少。二、他是来这儿,这个很可能。”

他是分析给龙八听。

然而龙八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他只想好好地执行处决:斩掉那姓方的姓唐的人头就是了,犯不着闹出如许多事,尤其他不想面对王小石——

——还有王小石的石头!

多指头陀又扬了扬手,他身边另一员“顶派”掌门屈完,马上跟两名好手策马而去。

龙八觉得很没面子,仿佛一切都要听多指头陀的部署与调度。

——谁教相爷近日极信重这个人!

——不过,相爷信任的人,可多着呢!看他能逞多久的威风?看他下场又如何!

——比起来,自己可是跟随相爷多年了,但依然屡扑不倒,且愈来愈红,官越做越大呢!

——这头陀,哼,怎能比?!且看他能嚣狂多久!

他心中对多指头陀,颇为不甘,但对以七星阵法盯住方恨少、唐宝牛的那七个人,却心中更为惊惧、态度恭敬。

那七个人,抱剑而立,各占方位,纹风不动。

不,应该说是六个站着的人。

因为其中一个人,并不是站着。

而是躺着。

不仅是躺着,还简直好像已睡着了。

他很年轻。

肤色很黑,双耳却白。

一双眼睛颇具野性,而今却合了起来,几绺散发飘到眉下眼那儿,很飘逸。

龙八知道这人是惹不得的。

事实上,这七人都惹不得。

这七人正是“七绝神剑”:

“剑神”温火滚、“剑仙”吴奋斗、“剑鬼”余厌倦、“剑魔”梁伤心、“剑妖”孙忆旧、“剑怪”何难过,以及那正像在“睡觉”的人:

“剑”罗睡觉。

——他手上根本没有剑。

他们队伍一旦在回春堂前停下来之后,这七人就一直没有动过:只要这七人在这儿,只怕正如蔡京所说:“要救走这两个逆贼的人,只怕再五百年都没生出来!”

虽然相爷的话不一定都可信,但龙八看到他们,可又心里踏实多了。

于是他向多指头陀(虽然他心里极讨厌事事问人,但他更懂得一个道理:凡是相爷宠谁,他就附和、迁就、阿谀,管这人能威风得了几天!俟他沉下去的时候,他就一脚踩给他死):“可以斫头了没有?”

多指头陀看着他左手断掉的尾指,若有所思地道:

“是时候了。”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不妨先解开他们身上的穴道。”

龙八咧嘴一笑道:“大师真是宅心仁厚,死了也不想他们变哑巴鬼。”

多指头陀又在看他右手断剩的半截无名指,幽幽地道:“不让他们骂骂,谁知道他们就是货真价实的方恨少、唐宝牛?”

龙八向身后的一名像一座门神般的大汉点了点头,“好吧,咱们就且‘验明正身’吧!”

那大汉先行去拍开了方恨少身上的穴道。

方恨少仍在囚车里。

那门神般的大汉并没打开囚车。

他这才点拍开方恨少受封的穴道,转身行向唐宝牛,还未来得及出手解唐宝牛的穴道,已听方恨少一轮急矢快弩地詈骂道:

“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不喜欢杀人的君王才能一统天下。你们晓个啥?只会杀人灭口!杀人就能唬人吗?强权难服豪杰心!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你们为虎作伥,所谓狼无狈不行,虎无伥不噬,只是一群禽兽不如的马屁精!我不怕死,我只怕我死了之后让你们这干猪狗不如的东西得势称心!……”

他一气呵成地骂了下去,本来还中气十足、未完待续的,但却半途杀出了个“程咬金”:

“我操你那个巴拉妈子祖宗脱裤子放屁龟孙子拉屎不出拉出肠的狗杂种,我唇亡你的齿寒,我毛落你的皮单,我去你个尸横遍野、饿狗抢屎、连生鬼子、铲草除根……大爷唐巨侠宝牛公子你们都敢在太岁白虎青龙朱雀头上动土煽火,我做鬼,不,当神成仙也会找你们一个个兔嵬子宰了当乌鸡白凤丸吃!……”

这人自己“指名道姓”,说明自己就是唐宝牛,而且穴道一旦得解便开骂,一骂,便占尽抢光了方恨少的话锋。

他们都给封住了哑穴,憋久了没骂人,一开口自然滔滔不绝,一如长江大河,不止不休。

那门神般的大汉怒叱了一声,就像一道霹雳,在雾中炸开:

“住口!”

唐宝牛和方恨少果真住了口。

但只是一下子。

一下子有多久?

大概是手指弹那么两次的时间。

然后,两人都开口说话了。

而且居然一起异口同声地说一样的话:

“要我们住口很容易——动手吧!”

这句话一说完,又各自骂各自的。

唐宝牛骂的话更是难听。

其中大部分粗话还是他自己创造的、发明的。

方恨少骂得虽文绉绉,但十分刺骨。

他所引的句子,有时似通非通,但尤是这样,所以听来更觉锥心刺骨。

龙八锵然拔剑,剑作龙吟,他自己也作势长啸:

“看来,该要他们真的住口了。”

他打算不开枷锁,不把钦犯自囚车开释跪地,便以利剑斩掉两人的头颅。

剑下留头

龙八要亲自拔剑,斫掉唐宝牛和方恨少的头,因为他极讨厌这两个自以为既忠且义,嘴里不说半句屈服、认栽话的家伙!

同时,他也觉得能手刃打过皇上和相爷的逆贼,那是一件与有荣焉的事——说不定,他日青史上也记载这一笔:胆大包天竟敢欺君逆上的两个狗贼,乃死于神勇威武的龙八太爷龙天楼的剑下手上!

想想,那该是多有意义的事啊!

所以龙八要争着抢这个功。

立这个功。

——只要不打开囚车枷锁,这两个穷凶极恶的东西,就决奈不了他何,自己也绝对安全。

只有在绝对安全的位置上,他才会如此一剑当先。

多指头陀在旁乜斜着他,仿佛颇为“欣赏”他这个“英勇”举措。

——这回,你可知道我龙八的豪情勇色了吧?

龙八在挥剑斫两个全不能动弹的人的头时,在剑风划过晨雾时这样得意扬扬地思忖着。

他那一剑斫下去,眼看两头义烈好汉,就要身首异处。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

“剑下留头!”

只闻一阵马蹄急响,一人骑在马背上,急驰而来,整个人已几乎跟马连在一起,背上晃亮着一把雪亮的但崩破了几个缺口的大刀。

龙八止住了剑,棱然有威的眉目肃了肃,嘿声道:

“这回小侯爷连‘八大刀王’之一也出动来给我报讯了。”

话未说完,已听有人惊呼急叫,此起彼落:

“你不是?!”

“快停下来!”

“截住他!”

“——你是谁?!”

“来者何人……”

待惊觉时,那人单骑已冲进阵中,已十分接近囚车处。

那人背上晃亮的刀已亮到了手上,刀挥处、刀光过处,血光暴现,阻截的人纷纷让出了一个缺口。他对包围他的人出刀动手之后,大家才发现他也戴着精巧面具。

那七名剑手依然冷视全场,纹风不动。

龙八这才意会不妙,“啊?”了一声,多指头陀却滋滋油油地道:

“要来的,终归是来了。”

那门神般的大汉正是“开合神君”司空残废,他只看了一眼,冷哼道:“来的只是‘破山刀客’银盛雪。”

这时候,银盛雪一人一骑,已为“天盟”盟主张初放和“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截住交手,但破板门各处传来喊杀战鼓之声,如惊涛裂岸,进迫而来。

多指头陀头发倒立如戟,神情却依然悠闲,“来了一个,还怕别的不来吗!”

龙八见势不妙,剑作龙吟,破空横斩,怒叱:

“管他来的是谁!我先宰了这两个狂徒,看他们救个屁!”

一剑划破晨雾,先斩唐头,再削方首!

“杀不得!”轰隆一声,暗器、兵器、箭矢,合起来不少于七十三种一着夺命的利器,一起也一齐攻向龙八!

攻袭突如其来!

攻击来自——

回春堂!

回春堂紧闭的店门倒了、塌了。

里面匿伏着的高手一拥而出!

负责发射暗器部队的是“发党”的管家唐一独,领导放箭的是“袋袋平安”龙吐珠,带领大伙儿白刀溅出血沫的是“丈八剑”洛五霞……

他们一直都藏身在回春堂内(好像早已料定龙八人马定当会在此地处决方恨少、唐宝牛一般),就等这一剑猝然出击!

他们都戴着各种各式的面具。

不过目的都一样:

一致。

出手的目的是为了:

救唐宝牛和方恨少。

戴上面具的原因是为了:

不让官方认出他们来。

如果再进一步推究下去:

为什么不让官方认出谁是谁?

——原因当然是因为他们仍要在京里混下去。

至于:为什么他们偏还要在京城里混下去,为何不暂时逃出一阵子、避避风头再说呢?

那是因为:

他们还要撑持大局。

——不管是“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还是“天机组”的局面,他们都要勉力维持;他们要是都撑不下去,偌大的京华武林,都得拱手让给蔡京、“有桥集团”、“六分半堂”这些人为所欲为,而全没人制裁、对抗了。

他们全部冲杀过来如狼似虎,这般阵仗,龙八大吃岂止八惊,别说斫人头了,吓得几乎连宝剑都丢了,急忙掀裾拔足就跑。

他一退,原已磨刀霍霍、蓄势以待的“浸派”(掌门蔡炒)、“哀派”(首领余再来)、“服派”(头领马高言)、“海派”(老大言哀虚)连同随行的禁军官兵一起率领他们的门人子弟,迎击自回春堂冲出来的人!

他们硬是要守住防线,不让劫法场的人救走唐宝牛、方恨少!

可是守得住吗?

守不住的!

事实上,禁军与官兵一见蜂拥狂飕而至的劫囚者的声势和杀法,可把他们吓傻了。

因为这些人真的是在械斗。

而且是肉搏。

——甚至不要命。

这种纯粹街头械战的打法,不讲姿势,不理招式,甚至连是否可以取胜都不重要,只以打倒对方、杀了敌人为首要,而且成为其唯一目标。

这跟在皇城里惯养的蔡京部队一般军训情形,大是有别;至于向来只有外厉内荏、只会欺民凌弱的官兵,就更是没“见识”过这等场面了。

其中冲过来、冲了近来的为首两人,看他们已白发苍苍,必定已上了年纪,身形且应是一男一女,但形同疯虎,一上来只要近身的,不是给男的空手撕裂,就是给女的挥舞虎头龙身拐杖摧倒。

这两人一上阵,官兵禁军就如同摧枯拉朽,只“十六剑派”的人还能勉强挡住一阵子。

除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年轻人。

粗眉。

大眼。

这青年一直用一块干净的纯白色湿毛巾抹脸。

他一面揩脸(脸上的汗?),一面向前走。

他前面正是那一大群向外冲拥而至、戴着面具的劫囚悍敌。

他好像浑然不知。

他只顾抹脸。

一面前行。

——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反其道而行的样子,直行终有路似的,义无反顾地走去。

他仿佛就当前面没有人。

一触即有所应

他前面当然有人。

但谁都不能挨近这个人。

因为挨不近去。

一靠近他的人(不管有没有对他动手),都倒了下去。

他一直都用左手抹脸。

他右手一直都闲着。

也空着。

只见他的手(右掌)发出一种七彩斑斓的浅紫色,然后在别人一挨近他的刹瞬之间,他的手(尤其肘部)仿佛动了那么一下下,那种反应好像已不是一般人的反应,也不是学武高手的反应,而是一种在传说里“一羽不能加,一蝇不能落,一触即有所应”的境界,完全像是心意一动,丹田之气就立即抖决,爆炸般地发出了内劲,已经把来敌击倒、消灭。

所以他继续前行,也没理会什么,也不大理会别人对他怎样。

他径自前行,步十几,已站在回春堂的正中,搬了一张向着大街正中央位置的竹椅,便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他依然用湿布揩脸。

大力地揩。

不过,从他自行刑队中、龙八身旁长身而出,一直走入回春堂里,坐了下来,倒在他“彩紫光华”掌下的人,更少也有十六个。他的衣衫、白巾,也染红了。

当他走入回春堂时,堂里的雄豪全已掠了出去。

他们都旨在救方恨少、唐宝牛。

然而唐、方二人看到这种情形,直着嗓子大喊不已:

“要小心!”

“别惹他!”

“这小王八蛋是‘惊涛公子’吴其荣!”

那年轻人把白湿巾徐徐抹了下来,露出了:

一双浓眉。

一对星目。

还有笑容。

牙齿细而白,就像是两锭银子,搁在口里。

只是,唐宝牛和方恨少这么一喊,至少有四名“劫囚”的高手,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这老是不停抹脸的年轻高手身上。

一个是率领这次破板门“劫囚行动”“发党”方面群豪的“一叶惊秋”花枯发。

他知道“惊涛先生”不好惹。

但一定要有人制住他,至少,也得缠住他。

他是这次“劫囚”行动破板门方面的三大领袖之一,他一定要有所行动,他别无选择。

另两人就是那如狼似虎的男女长者。

他们当然就是:“不丁不八”——

陈不丁。

冯不八。

他们两人自从上次在花枯发寿宴受辱以来(参阅《一怒拔剑》),对蔡京、龙八、刑部、白愁飞等派系的人,已可谓恨之入骨,这次他们一听此次行动是劫救方恨少、唐宝牛(尤其是他们当日受制之时,也欠下方恨少相救的人情),立即放下一切,毅然参加,他们旨在为雪当日的仇辱——他们只恨昨夜诛白愁飞之役,花枯发怎么没通知他们能适逢其会,格杀那姓白的狗杂种!

他们夫妇当然知道吴其荣是“当世六大高手”之一,惹不得。

但他们一向最喜欢去惹不可惹的人。

他们会这样想,除了因为他们悍强、任性、好斗的性子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武林辈分高,凡有重大的战斗,理应卸不下肩膊。

还有一人,却不如是。

他在武林中算不上有什么地位。

他的武功好像也不太高(虽然他自己似乎并不知道)。

哦,对不起,不是他,是“她”。

“她”一上阵亮相,只见一刀温柔得十分凌厉、凌厉得相当温柔的刀光掠了下来,刀未到,她已戟指“惊涛先生”吴其荣大骂道:

“你这算什么?!成天抹脸,没面目做人乎?戴上人皮面具怕穿帮吗?!让本小姐好好拆掉你的假面具,看看你的真面目!”

这些人里,没戴上面具,或全无青布蒙面的,就她一个。

因为她“大小姐”不肯戴,也不认为有什么好遮掩的。

大家都拿她没办法。

——遇上了她,谁也没办法。

除了这四大高手,转而回到回春堂,合击吴惊涛之外,其他高手,都在一名绯巾蒙面但腰身窃窕(因而可以肯定是女子)的高手破阵冲锋之下,继续冲杀向方恨少与唐宝牛这儿来。

龙八脸色铁青,眼色却已急出了脸,他向仍在沉醉于自己断指中的多指头陀催促道:“大师,该出手了吧?”

——他不只指的是多指头陀,也在奇怪“七绝神剑”怎么个个都成了泥塑似的,对这喊杀连天的要害关头,好像个个都不闻不问,事不关己、己不关心似的。

这样的话,请他们来干什么?比只狗都不如!

“你别紧张,他们跟菜市口那儿的方应看小侯爷、米苍穹米公公一样,是用来对付一个人的。”多指头陀又伸出了他的左手食指,放到他肥厚的唇边晃了晃,“你放心,好戏总在后头,洒家不相信那个人就忍得住不来这一趟。”

这时候,雾仍未散去,但血已开始染红了破板门。

第六章 霹雳手段

霹雳神捕

破板门这儿,菜市口那儿,全起了血战,全为了要救方、唐二人,且全都在等一个人——

王小石啊王小石,你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

在别野别墅里坐镇的蔡京,心里也正好在问这一句话。

当然,他要王小石出来,他要迫王小石出现,都不怀好意。

片刻前,“托派”负责人黎井塘与两名佩剑手下飞骑入别墅,表示那干乱贼匪党真的以为方恨少和唐宝牛是押往菜市口斩首,所以已经动手救人了。

——好极了,只怕他们不来!

——来了就走不了了!

他早已胸有成竹,分派人手,既来了就绝不放过,务要一网打尽。

他也向来是个斩草除根、除恶务尽的人。

但他还是很有点不满意。

因为有一个他最注重的人,还没有出现:

王小石!

只要王小石未来,那一切部署,都没了意思!

——就像画龙而忘了点睛。

他费了那么多的功夫,花了那么大的劲儿,为的就是把这个时来风送膝王阁、时势造英雄,身兼“象鼻塔”塔主和“金风细雨楼”楼主的王小石,一举成擒,擒不了,就当即杀了,总不成让他连“六分半堂”总堂主和“迷天七圣盟”总盟主都当上了时才铲除他吧!

可是他还没来。

他仍没出现。

蔡京觉得很遗憾。

简直还若有所失。

直至“顶派”领头的屈完,又带两名心腹弓箭手打马赶至。

果然,那干乱匪盗寇也不易诳,另一队人跟踪到破板门,还是前仆后继地去找唐、方二人!

可是……

不过——

王小石竟然还没有现身!

——这怎可以?!

那还了得?!

——这倒意料之外!

虽然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今日那股匪寇就算不全军覆灭,至少也得元气大伤——要是皇上今日批下把大内高手任他调度,他还可担保杀得一个不剩;就是那诸葛老王八先行启奏圣上,卖了不知什么样儿的乖,居然使皇上龙颜大悦,批了他的奏本,一个大内高手也不许遣派,连禁军中的亲兵和御前侍卫,也不许他派出皇宫,使他只好尽遣自己军中亲信和京师武林中的实力,实行以绿林人物对付江湖帮会,他自己也得坐镇较接近破板门和菜市口等地的别野别墅,第一时间收集战情,便于策划分派,调兵遣将。

他已稳操胜券。

但他一向老奸巨猾,虽已胜券在握,但并没有因此得意忘形。

他反而加倍小心。

他一早着人监视诸葛先生。

——那诸葛老鬼好像准备赖在皇宫里不出来了。

(好在宫里也有我的心腹,再说,皇上也宠着我、厌着他,谅他也搞不出什么个龙腾虎跃来!)

——这一次,他要京城各路豪杰好好看一看他的霹雳手段!

不过,他的霹雳手段仍未施展,那几个给那些伧夫俗子村夫愚妇奉为“霹雳神捕”的四只诸葛小花所豢养的走狗,似有所异动。

今日未破晓前,他们在发生所谓“王小石狙袭诸葛先生”事件之后,便离开了神侯府。

蔡京当然不会认为他们这几个擅造作的家伙是出动去捉拿王小石的。

可他也没想到:这四人竟会明目张胆地来了别野别墅附近。

——难道他们敢与自己直接交锋?

——他们竟敢目无王法得连一国之相也敢太岁头上动土吗?

——就算他们豁出来要闹事,但一向老谋深算的诸葛正我会让他门下四个最得意的徒弟一次过把他的政治本钱耗尽吗!

不可能。

——那他们所为何事而来?

蔡京早有防范,亦布好了局。

他一早吩咐自己四个儿子:蔡鯈、蔡絛、蔡翛、蔡鞗,一对一各缠住一名捕,表面上是请教公事,实际上,只要四捕一有异举,便可马上知悉;四捕想要玩啥把戏,就算化装易容,也撇不开他的四个孩子;他这四个儿子不见得是什么乘风破浪、翻天覆地的人物,但只要一个把住一个,便等于废了“四大名捕”,那就是大用了。

他谅他的四个儿子也不致有遭人杀害挟持之危——他们若在冷血、无情、铁手、追命身边出了事,“四大名捕”还能在江湖上混吗?八百个罪名他都栽得上去了。

他只仍是不明白:“四大名捕”今晨那儿不去的,偏要来他坐镇的这儿一带!

动机是……

理由是……

他一时也想不出来。

他想不出来的还有王小石的动向。

他已安排菜市口一阵中以米苍穹和方应看盯死王小石。

——假如王小石出现于菜市口,米、方、王三人便得决一死战。

这一战无论谁死,对他都一样有利。

所以他只运筹帷幄,任由他人决死千里。

——如果王小石现身破板门,“七绝神剑”、多指头陀和“惊涛先生”都正候着他呢!

他在“破板门”那儿布了较多的高手,主要是因为他曾跟王小石朝过面、交过手;他知道王小石虽然年轻、驯品、纯,但并不易诳、绝不易受骗。

他不相信王小石会把自己的实力消耗在菜市口那儿。

只有破板门才真的有人犯:

唐宝牛、方恨少——这两人已成了他手上的“饵”。

想到这儿,他不禁很有些志得意满。

看来,他不但在政权政争上把敌手一一斗倒,到而今满朝几乎鲜有人(除了诸葛这老王八)能与他为敌,连武林豪杰、绿林英雄,在他手上,也照样任意戏弄,纵控自如。

他得意起来,便张开了口,仰首吃了一粒葡萄。

当然不是人人都可以在这种时候、这种方式吃得了葡萄的。

蔡京却能。

而且,除了葡萄之外,桌上有的是奇肴异果、山珍海味。

而且,喂他的是美女。

还有他的妾侍。

不是一个,今日在他身边的,就有三个。另外还有十二个正在曼妙地奏乐跳舞,只怕迟早都会成了他的妾侍或情妇。

除了这一个,那是他特别钟爱的一个女儿:蔡旋。

就算在这种玩乐的时候,他也防范森严。除了别墅里遍布高手之外,他身边还有两个“数字”,只要这两个“数字”所代表的人在身边,就万夫莫当,千军万马亦无足惧。

其中一人瘦瘦长长,阴阴寒寒,仿佛是鬼魂而不是真的人。

这人虽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他的包袱:他包袱里是当今之世最可怕的兵器,但谁也没见过那是件什么兵器。

看过他打开包袱的人都已经说不出那是什么,而且已永远都说不出话来。

他就是“天下第七”。

公孙十二公公曾笑谓:“‘天下第七’的可怕,是在他肯自认是‘天下第七’。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反而不可怕,因为那只是不自量力、无知之辈,但真的经过精密估计,能排到当今‘天下第七’的人,试想,天底下只在六人之后,这种人实在可怕。”

不过,当时大石公却有补充:“‘天下第七’固然可怕,但一爷更惹不得。”

一爷是谁?

——一爷是御前带刀侍卫的领头。

他带的是什么刀?

一把很长,很长,很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的刀。

足有十七尺八寸长。

他穿蓝袍。

蓝得闪亮。

脸很红。

眼很眯。

鼻很钩。

眉如火,呈银。

他的人很安静。

头发很长。

他抱着刀盘膝而坐,但常又作傲慢无礼的呵欠,居然在蔡京面前,也敢如此。

他是蔡京身边另一个“数字”:

人称一爷而不名之。

——他虽给人称为“爷”,但其实年龄却只怕三十五不到,而且样貌还要远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只不过,仍让人稍觉他“太安静了一些”。

老实说,有一爷和“天下第七”都在这儿护着,蔡京还怕什么?还用得着担心什么?

就算“四大名捕”一齐舍命冲了进来,他都不必惊起变色呢!

——你说呢?

放轻松

葡萄。

醇酒。

美人。

高手。

——这些全都在蔡京身前,垂手可得。

他背后是墙。

墙上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张牙舞爪,双目还镶着红宝石,漾出血色的异芒。

这对蔡京而言,是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一项殊荣:

不是人人都可以把一条代表九王之尊的龙像就摆在自己座椅之后的石壁上的,那还是赵佶特别恩宠他,还亲下诏叫工匠到自己住处来雕上去的,以示推爱至深。

从这一点上,就可以想见蔡京在赵佶面前多叫红!

蔡京当然为自己能受到皇帝的宠信而得意极了,但他趾高气扬得十分小心翼翼,他常先声夺人地打击政敌,使人错以为皇帝和朝廷文武百官必然支持他那一边,以致不遗余力地跟他一齐致政敌于死地,从今便同一阵线,再无退路。

然而在皇帝跟前,他就十分谦卑恭顺,偶尔还做些小动作,故显鲁直,使赵佶还常笑他:“蔡卿实在太耿直了,难怪常受群小所诬。”他的手下常在民间作威作福,借建造以他为神的“九千岁庙”而剥削敛财,一旦有人胆敢(也千辛万苦地)告到皇帝那儿去,但早给他哭诉并曲解成:“臣为圣上建长生祠而遭刁民贪宫所嫉。”反而赢得皇帝嘉奖,把弹劾者交予他治罪。

蔡京也写得好一手书法,花鸟工笔也有出色造诣,但在赵佶面前,他常自贬身价,因深知皇帝好胜心情,故亦非一味阿谀,有时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使皇帝对他种种唱做俱佳的表演,信以为真,对他更加顾恤信宠。

例如有一次,蔡京微醺狂书:“朝天帖”,竟夸口说是:“纵非天下第一帖,也当世无人能及。”及至他兴高采烈,携帖入宫呈赵佶雅正之际,蓦见御书房竟书有“天朝”二字,他竟呆立当堂,逾三个时辰不言不语,后侍监揩药摩穴兼强灌姜汤,他才喃喃自语:“好书妙法,那是天笔地法,非我辈所能企。”重复此语,逾一时辰,状若半痴。

赵佶闻讯,不禁莞尔,亲请树大风为他灌醒神药,劝他书画讲究天机火候,不必对艺术境界追求太过执着。这位养尊处优的九五之尊当然不知,他身边的人早已暗中通知蔡京:皇上已书“天朝”二字,且甚有得色,自语:只怕其中笔力妙处,无人识得。蔡京听罢,便演上这一场好戏,也不到赵佶不信以为真,不引蔡京为知音。

这一幢龙墙,便是赵佶一高兴就着御匠替他建造的。

蔡京每有饮宴,从来不肯背向门口而坐。他必要背倚墙、柱或厚重之物,面对出入甬道,对往来人事可一览无遗,始肯安座。

他而今便是这样。

尽管他已派遣出多名高手对付京师中的武林人物,但他身边仍有一流高手匡护;但就是这样,在听歌赏舞饮酒拥美的时候,他仍背靠墙而坐,不改其习。

他呷了一口酒,笑问:“你们说说看:王小石会不会落网?”

一爷道:“他若来了就得落网!”

蔡京道:“那么,他会不会来?”

他不知道方应看不久前也向米公公问过同一问题,但两人身份不同,问法也很不一样。

蔡旋说:“我看他才不敢来。”

一爷说:“他若不来,他的兄弟都出动救人,他这辈子都当不了好汉了。”

蔡京转首问“天下第七”:“你说呢?”

“天下第七”只说了一个字:“会。”

蔡京闻了闻酒香,又闻了闻身畔的女人香,居然还捏了捏自己女儿蔡旋的盛臀,说:“我也是这样想。他是不会不来的。王小石是输不下这口气的。”

“天下第七”始终站着,站在蔡京左侧五尺之遥,像一道影子,始终没坐下来。

他说:“他是会来的,只不过,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去哪里?”

蔡京似乎很有点感慨地说:“王小石看来天真,但实工于心计;貌甚淳朴,但委实机诈狡狯。他倒甚似一人。”

一爷哼声道:“方小侯?”

蔡京不置可否,只说:“方应看看来可比他更谦让恭顺。”

这时,外边有人通传:

叶博识已领“神油爷爷”叶云灭赶到了!

“好吧,他来了,”蔡京显得有些微奋亢,“快请。”

叶云灭的年纪实在不算太大,长发白靴,但白色靴子因过于陈旧已呈灰色,发顶已略见秃。

他的唇拗成“凹”字,显示出他坚决而孤绝的个性,眼里常在经意与不经意间都杀气大露,一眼便可看出他是那种不知收敛为何物的人。

他一路走进来、走近来,对一爷和“天下第七”,都显露了倨傲的态度。

对其他的人——就算是那些载歌载舞的美女——他正眼也不看;但往斜里看去,他的眼神又像在斜着打量每一个人,尤其是女子。

连对蔡京,也十分诡然。单看他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对蔡京恭敬还是藐视。

他简直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拉满了的弩一般地走了进来。

他精神、气势都十足,而且精气、锋芒直迫人前,每一步都像直捣了黄龙,每一次顾盼都展现了威风和杀度,每一举手一投足都好比一个奏乐的大师恰到好处地为他的音乐打下了拍子。

他虎虎有威。

他有气势。

他定。

当他走近,他的子侄叶博识正要开口,蔡京却已经笑着说了一句话:

“你太不自然了!”

这句话轰的一声,犹如一记霹雳雷电,正好击在叶神油的脑门上!

叶云灭跻身于“当世六大高手”中,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他早年曾苦练内功,但并没有出色的成就,加上先天的息乱气弱,而且他又是个十分没耐性的人,无论他再怎么苦修,也无法成为内功顶尖高手,他只有颓然放弃。

他改而习刀法。

可惜,他在刀法上欠缺了的是天分,刀法练得再熟练,跟一级刀法名家相比,始终差了一截,所以他又中途放弃。

这一次,他改习枪。可是他的体形、骨格,根本就不适合练枪。他练了三年枪法,什么枪都练遍了,有一次适逢其会,得以目睹诸葛先生使了一套“惊艳枪”,他的“惊艳”之后,换来的是绝对的颓唐。

从此他再也不练枪。

这时候,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在武功上“出人头地”了:他可不甘厕身于二三流高手的行列中——这样子的“高手”,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关系?有他、没他,又如何?

他可不愿当无名小卒。

所以他这回改而读书。

苦读。

可惜他也一样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了七八年,只能读,不能悟。他终于知道自己再读下去,别说比不上真正的读书人,甚至这七八年的苦功加起来,还比不上自己练一年的剑,所以,他又读书不成,而且真正改而去学剑。

他真的是练剑,而且不只练了一年的剑,而是一练就练了三年。

这时候,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他亦已届中年了,江湖上他的字号不算响,武林中也没他一席之地。

他希望从剑法上熬出头来,要不然,就一辈子出不了头了。

可是,练了三年,他已可以断定,他这一辈子,在剑法的修为上,他是不可能会有大成的了。

不过,这一次,他反而并没有绝望。

因为他发觉了一件事:

他的剑法虽学不好,但却在无意中发现,他在掌功上却很有天分!

本来,他在掌法上极可能会有极大成就——如果他不是不幸遇上“惊涛先生”吴其荣的话!

吴其荣比他年轻。

年轻人有一个特点:

那就是气盛。

吴其荣练的掌法,不同于各家各派;据说,他练武的地方,是一个奇大奇异的山洞,洞里布满了紫色的水晶灵石。

晶石是一种奇石,也是一种灵石,它沉积在地底里,至少要经过亿万年以上经过几次大爆炸地形的整合后才能形成,而且还得要再经过以亿数年月的地壳变动才能成形。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甚至还有多种特异的功能,故而,被列为“佛门七宝”之一,而吴其荣就在这神奇的境地中创练他的掌法。

是以,他的掌法不同于一般门派的掌功,却能冠绝同侪。

他的掌法有五种境界:

第一层,他的掌法会发出色彩来:其中以闪耀出七彩斑斓的紫色为最高段。

第二层,他的掌法会发出声音来,而且是宛如圣乐的音调,令人迷醉,非常好听。

第三层,他的掌法会散发出香味,敌人闻之,心驰神摇,很容易便为他所趁;但他本身却并没有发放任何迷香之类刺激嗅觉的事物。对手只觉飘来阵阵幽香,香味愈浓,死得愈速。

第四层,跟他交手的人,不但是四肢在交战,连舌头味蕾,也感到特殊刺激的味道,甜酸苦辣,兼而有之。

最后一层,是给他的掌法击中或接触过的人,都有一种“欲仙欲死”的震动,然后在一阵子“快活过神仙”的感觉后,便真正地“死”了。

由于他的掌法自成一家,天下正宗的掌法高手,连同修练邪派掌功有成的人,都藐视他的成就,要跟他一较高下。

吴其荣当然接受。反正,他们不来找他,他也会找他们。

“一较高下”的结局往往是:

他高,他们下。

有的人要是找“惊涛先生”是“一决生死”,那结果更明显。

——他生。

——敌手死。

财大气粗,势大声壮,胜利累积多了难免也使人更气盛。

虽然吴惊涛自己心里明白:他的掌功缺失在哪里,他要面对的问题是什么,他这套掌功练成后会有什么后果。但这些困扰和压抑,反而使他更想利用这套令他付出重大代价的掌法来名震天下、技慑群英。

是以,他听说有个叶云灭练成了一套很奇特的“失足掌”,他便找上了“神油爷爷”。

吴其荣弃自己父母为他而取的名字:“其荣”不要,而自号“惊涛”,摆明了是想自己一生能“惊涛骇浪”,非要在江湖天下卷起千堆雪而不能心足。

为此,他当然会去挑战叶云灭。

叶云灭年纪大了。

但他有一个性子,却与吴惊涛相近。

简直还完全相同:

那特点就是:

气盛。

——吴惊涛是年少气盛,叶云灭虽然年长,但也一样气盛。

简直还盛气凌人。

因而,他跟吴惊涛一凑合,马上就爆开了火花。

两人说不到三五句话,便不用口讲话了。

他们的话,已改用手来说。

是谓“讲手”。

这一次“讲手”的结果是:

吴惊涛胜。

他年纪虽轻,但在掌法修为上却要比叶云灭多浸淫了许多年。

他的“活色生香掌”虽然打败了叶云灭的“失足掌”,但也迭遇凶险:

“失足掌”的妙处,是以极奇特的步法来配合掌法的运用,看似一失足间,以为有机可趁的,便立时毁于他掌下。

不过,他与吴惊涛的交手,至多只打到“活色”,还未“生香”,叶云灭已目为五色所迷,他虽气盛,但更珍惜他自己的老命,立即且战且逃、边退边打,总算能保住性命。

这一役之后,发生了两件事:

一、他与吴惊涛誓不两立,总之,“惊涛书生”站在哪一边上,他就一定与之对立、跟他作对到底,完全不问原由、不分皂白。

二、他放弃掌法,练拳。

这一下子,他在拳法上苦苦浸淫,终于有了大成。而且,他也发现了自己一个特点:原来他在拳法上比掌法还要有天分!

这本也极其合理:拳掌都是用一双手为攻击防守的武器,擅掌功者攻习拳法必较易上手、容易成功。

叶云灭练成了“失手拳”,并再战吴惊涛。

这一次,吴惊涛再也胜不了他。

可是也并没有败。

他们两人都伤了,但谁也没有败。

只是俱伤,并没两败。

其实这对叶云灭而言,已经形同胜利了:因为他前一次与吴惊涛交手是铩羽而归,这一次居然能战成平手,等于是另一种形式的得胜了。

不过,叶云灭虽和了这一战,但也并不好过。

他为吴惊涛所伤。

重伤。

这伤重得使他在这一战后的八年里,每天都得要外敷内服一种药,才能抵住伤口的迸发和复发。

而这一种药油,是远来自天竺的奇药,搽下去、服下去,都有一种像咸鱼一般的异味,这使得一向好摆架子、重威势的他,每天都得为此服、敷下不少香料才能勉强掩饰部分的臭味。

经这一役,叶云灭终跻身入了“当世六大高手”其中之一。

同样,吴惊涛在这一役也没讨着了便宜。

他给叶云灭的“失手神笔”击中,所以,全身容易冒油发汗,内热难当,以致成天都得常常洗脸揩面才可以降温减热。

这些症状也使一向注重仪表的“惊涛书生”痛苦莫名。

这使他也恨透了“神油爷爷”。

叶云灭虽然一战成名,但因要每天都得吞服大量的天竺神油(所以江湖人称之为“神油爷爷”,虽然他自己当然极端不喜欢这个称号),而这些药酒又价格十分昂贵,所以,当他达到他人生第一阶段的理想:要在文才(这当然已是不可能的了)或武略上,有极出色及予人已经认可的成就——这之后,他还有三路理想并进:

他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至少使他可以继续购得神油)。

他一定要打倒吴其荣,他与“惊涛先生”已立下不解之仇(同理,吴惊涛也立下非杀叶云灭不可的决心)。

他还想望能一展身手、大展抱负,能展身手、抱负之途径,那当然是莫过于凭自己的身手,来谋个宫职当当了。

所以,他今天才来拜会蔡京。

而且,他今天来拜会蔡京的心情,才会十分紧张。

一个人,武功再高,才学再厚,地位再高,只要一旦有求于人,那么,再也难以挺得起背脊壮得起气来。

谁都是这样子。

叶云灭也是这样。

他可不想当一辈子武林人。

他更不要只当一个江湖人。

他要权,他要地位,他要名成利就。

所以他要当官。

而且是大官。

当他一旦有了这个想望,他就有求于人了,自然,就再也自然不起来了。

非但自然不起来,而且在内心里,还十分紧张。

他在来别野别墅之前,曾经反复思量细虑:

他的机会来了。

蔡京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只要一高兴,就可以提擢自己,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不过,若倒反过来,他要是讨厌自己,一怒之下,就可能会招来麻烦,甚至还惹来杀身之祸。

蔡京肯召见自己,当然是因为重视或正视自己的存在,可是,不一定就会重用自己;要是今天不趁这个机会好好表现,机会一旦错失了,不见得就会有第二个,不见得蔡京还会召见自己一次。

所以,他一定要把握这一次机会,好让蔡京对他印象深刻。

可是,该如何把握?应怎样表现呢?

这就难了。

蔡京位高权重,手底下什么人才没有?什么高手没见过?自己要是巴结逢迎,会不会反而给他瞧不起?自己如要表示忠心卖命,蔡京会不会已司空见惯,不为倚重?自己要是一味争锋逞能,万一反惹怒了相爷,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碰了一鼻灰后还给撞得一额血吗!

那么说,该如何办是好呢?

所以,叶云灭说真的,是很有些紧张。

毕竟,蔡京是他平生到目前为止,所见的最大的官儿。

不是人人都可以见着这样子的大宫。

不是时时都有这样的高官可见。

是以叶云灭非常珍惜。

非常重视这个机会。

这使他轻松不下来,一直在想:我该倨傲好呢,还是谦恭些好?我若是凶巴巴的,会不会惹相爷厌?我如果服贴贴的,会不会让人瞧不起?……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怎么对待蔡京是好。

却没想到,蔡京一见他,仿佛已瞧出他内心的一切惶惑,第一句就说:

“你太不自然了。”

的确,他就是不自然。

而且简直是太紧张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腔,蔡京又补充了一句:“放轻松!”

是的,目前他最需要的是:

放轻松!

放轻松。

可是,世上有多少人能说放就放?

如果不能放,又如何轻松下来?

就算能放下的,也不一定就能轻松下来:君不见得古今中外,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说放下了,事实上仍牢牢握在手里,心里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可不是吗?

放下不只是手里的事,真正的放下,是在心里的。

是以,有的人,摆出来是放下的样子,但心里可曾逍遥过?也有的人,从来看破了,所以虽然还拿着,但心里一早就放下了,反而落得自在。

有些人口口声声说放下,其实是根本就拿不起。

故此,放不放下,不是在口,不是在手,而是在:

心。

放手不是放心。

无心才能放心。

——如果本就无心,还有什么放不放心的?

拿得起而又放得下的,就算天下豪杰,也没几人能说放就放。

拿得起而放不下,也没什么丢脸,因为世间英雄,多如是也。

最可怜的是明明是拿不起,而又装放得下,或是明明是放不下的,偏说已放下了,自欺欺人,其实除了自己,还欺得了谁?

所以说:拿得起,放得下,情义太重要潇洒。

爱极恨极

蔡京没有太可怕的虎威。

就算有,对叶云灭这种身经百战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可怕的。

蔡京也没啥官威。

官架子多是中下级官员才摆的,一个人官做得够高够大之后,替他摆官架子的反而是他的部属,他本人如果够明智的话,多只争取亲民、亲切的形象。

蔡京甚至不大刻意去营造什么威势。

因为他已不需要。

以他目前的声威,有谁不知?有谁不敬?有谁不怕?他已不需要再吓唬人,他的权力地位已够唬人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更讳莫如深,更令人不知底蕴,更可怖可怕。

叶云灭就是怕这个。

他不知道蔡京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直为此揣测,这才会愈发可怕。

蔡京却十分温和。

他说:“你别紧张,坐下来好好谈谈。”

叶云灭越想自然些,可是全身更加绷紧,“太师找我来有什么事?”

蔡京直截了当,“我很忙,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了。我知道你很有本领,拳法很高明,不是吗?”

叶云灭脸上一热,嘶声道:“我……太师麾下,高手如云,我不算什么。”

蔡京一笑,“你要是不算什么,那没什么算什么了。我想重用你,不知叶爷有什么高见?”

叶云灭这回只觉心头大热,哑声道:“……我愿为相爷效死!”

“好,”蔡京舒然道,“由于我对你是破格擢升,怕别人口里虽不说也在心里计较。我听说你的‘失手拳’天下无双,你就给我露一露相,好在大家面前作个交代,教其他人也心中舒坦些,可好?”

叶神油只望有一天能从武林走入宦途,对他而言,这才是正道。而今得相爷赏识,他巴不得尽忠效命,以报劬劳,更要显示实力,争得太师信重。

当下他厉烈地问:“太师要我怎么出手?!”

蔡京仿佛也给他刚厉的语音吓了一惊,随后不以为怪地一笑道:“你先不必紧张。”

然后问:“你知道王小石这个人?”

叶云灭道:“晓得。”

蔡京道:“你没见过这个人吧?”

叶云灭:“没见过。”

蔡京:“你对他印象怎样?”

叶:“坏。”

蔡:“为什么?”

“因为他跟太师作对,那就是他的不对!”

蔡京一笑。

“咱们不讲这个。要是我要你杀了王小石,你会怎样?”

“杀。”

“怎样杀法?”

“用一切可以杀死他的方法杀了他。”

“你怕不怕他?”

“怕他?”

叶云灭马上光火了。

“好,我就当你不怕他。”蔡京笑目一厉,“要是真的不怕,我要你今天就杀了他,你准备好了没有?”

“我随时都可以收王小石的魂!”

“那要是他今天就在这儿呢?”

“什……么?!他在这里?!”

“对,要是他在这里,你杀不杀得了他?”

“他在哪里?!出来!我要杀了他!”

“好,假如,你知道他就在这儿,你要在这些人里选一个最可能是王小石的,揪他出来,且试试看你杀不杀得了他!”

蔡京藐藐然斜睨着这脾气大的中年汉。

叶神油立即全身绷紧,他恨不得立即就为眼前权高望重的赏识者效忠效命效力效死!

“谁是王小石?!出来,我杀了你!”

只见一人长身而出,说:

“我是。”

叶云灭缓缓回身,只见一个人,身着蓝袍,脸很红,眼很眯,鼻子很钩,银眉如火,头发很长的人。

他手上抱着一把刀。

一把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的刀。

这人还打着呵欠。

他打呵欠的时候,予人一种很安静的感觉——却不知他在打喷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叶云灭厉声问:“你是王小石?!”

那安静的人,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

“神油爷爷”大喝一声:

“吃我一拳!”

这安静的人也还了一记:

“看刀!”

两人各发一招:

倏分倏合。

他们交手一招。

只一招。

然而这一招却有着许多变化。

看不懂的人,如别墅里一名总管“山狗”孙收皮,便觉得很失望:

怎么搞的?悉闻过一爷是御前第二高手,只斫了那么一刀,而且那一刀,还软绵绵的、不着边际的,甚至毫无刀风杀气的!

这一刀,看去简直是温柔多于肃杀,媚俗多于伤人。

听说这人便是当今六大高手之一,也是当世第一拳手,那一拳,打得固然石破天惊,但只攻了那么一拳,又雷大雨小,云散雨收,那一拳,已不知道打到什么地方去了。

只见一爷那一刀,就斫在“神油爷爷”的拳眼上,然后,收拳的收拳,收刀的收刀,全都像落雨收柴,没了下文。

嘿。

这是什么拳?

这算是什么刀?!

算是懂得看一些的,像“顶派”头头屈完,就看得一知半解。

他清楚知道交手只一招。

可是他隐约发觉个中似乎还有很多式,而且还有多种变化。

但他一个变化也看不清楚。

他唯一比孙收皮看得清清楚楚的是:

那一刀,不是斫在拳头上,而是那一拳,直击在刀背上。

之后,刀和拳都不见了。

屈完突没来由地,觉得一种剧烈的爱意,竟是越格破禁,对向来刁蛮爱娇,现脸上正掠着惶艳之色的蔡旋,忽而生了思慕之情。

同时他又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恨意,不知从什么地方激发出来,使他背脊只觉得一阵一阵地发麻,甚至连皮肤也因发寒而炸起了鸡皮。

怎么会有这突如其来的爱?

哪儿来的这一阵子的恨?!

看得懂的,像“天下第七”,只在那么一瞥之间,已相当震怖,十分震惊:

因为这交手虽只一招,却已恨极爱极。

“天下第七”曾在元十三限手下学得“仇极掌”,由于这是元十三限只传子不传徒的绝技,是以当年在“发党花府”时他为对抗王小石的“仁剑”而施展这种掌法之际,也着实使在同一门派中的王小石惊疑不定了好一阵子。

那是一种仇极了的掌法,每一掌的施为,犹如深仇巨恨,绝不留余地,更不留活口。

他还有另一种自己通悟出来的秘技:“愁极拳”。

那是“仇极掌”的更进一步,每一拳带出来的愁劲,足以像一江春水向东南西北四方迸流而去,把敌人溺毙淹杀始休。

只不过,现在,他却只能叹为观止:

因为那一刀里有七个变化,那一拳中蕴十一个套式,但每一式每一个变,都是爱极了,也恨极了。

变化招式并不出奇。

但这一刀一拳中所蕴含、所透露、所发放、所迸溅出来的爱心恨意,才是令人震畏、无法抵挡的。

爱到狂时足以杀人。

恨深无畏!

“天下第七”虽然精于“仇极掌”、擅使“愁极拳”,但他却不是一个爱恶分明的人。

甚至可以说,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恶,也不怎么恩怨分明。

他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

他的本领是杀人。

他要杀的人,一定杀得着。

他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他的才华在于学武。

他很快便能学会一样武功,而且完全能成为自己的独门绝艺。

这点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

很多人,只能跻身于武林中人,并不能出类拔萃,主要是因为只能拟摹,止于模仿(甚且只一味抄袭),而不能推陈出新、自成一派,是以充其量只可成为高手,绝不能晋为宗师。——可惜有太多的人和大多数的人都没这种自知之明,否则,只怕敢再在武林中混下去的,所余无几。

“天下第七”则不。

他勤学。

能消化。

善悟。

他的武功、招式、杀人的方法,全有了自己的风格。

所以,他的武功很高。

他的杀伤力很大。

他的风格很强烈。

可是他却不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

“很有办法”——这四个字,通常都是指在生活上、在现实中所需求的事。

这些事,很重要,但对很多才子、佳人、满腹经纶之士和武艺高强的大师而言,却是一筹莫展的大问题。

但是,只要解决不了这些现实生活里的事,你有天大的本领和才学都没有用。

因为没有人会用你。

只要没有人用你,你便得给丢在黑暗暗晦的角落,在发霉、生锈、腐蚀,最后也得成为废物。

有才之士最怕的就是这个。

是伯乐的怕没有千里马。

但千里马更怕没有伯乐。

伯乐找不到千里马,还可以找百里马和其他次选的马,千里马没有伯乐,可能这一辈只能拉车柴架驮垃圾的,永劫不复。

杀人是不能过一辈子的。

所以他需要元十三限。

只有元十三限才能指导他的武功继续上进。

但他更需要蔡京。

只有蔡京才能使他不愁衣食、享有官禄名位,只需以他之才去为蔡京做事,那么,他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不必去冒太多的江湖沧桑、历不大必要的武林风波险恶了。

谁不喜欢享受?

谁都有过迷惘的时候,纵是绝世才智之士,也需要去相信一些事、执迷不悟,或信任一些人、尽忠到底。

连绝世之才如王安石、司马光、诸葛亮等亦如是,又教凡人焉能免俗?就算能舍弃一切的方外高人,也难免信佛拜神,又有谁对生死契阔、何去何从不曾迷疑过的?

谁都希望在心灵里能有个依归。

“天下第七”也不例外。

他虽学仇掌愁拳,但他向来淡然,其实更是冷酷,因而并不算太仇、太愁。

但叶神油和一爷则不同。

他们一出招,便大爱大恨。

——只有大恨大爱的人才能使出这种极爱极恨的招数。

虽然这一招已相互抵消,但对“天下第七”而言,已造成不少震动。

——却不知蔡京怎么看法?

到底,蔡京会不会看?

蔡京扪着胡子,弹着尾指指尖,长长的狭眼眯了又瞪、瞪了又眯,只漫声道:

“哎呀,你们交手那么快,我怎么看得及啊!”

又说:“谁赢啊?”

向叶云灭问:“你赢了吧?”

又往一爷说:“你也没输吧?”

然后向仍在剑拔弩张的叶神油慰道:“你别认真。我只试你一下。他是御前一等带刀护卫大统领一爷,不是王小石。既然你们双方都没挂彩,大概是功力相若。那就好了。我决定擢升你在我身边候命,封为京都奉天右护命少保,你意下如何?”

——就连“天下第七”,一时也看不出来,这相爷到底是会不会看那一招?看不看得懂那一招?究竟蔡京要的是哪一招?他是不是正向一爷、神油等也发了一招无招之招?

到了叶云灭惊喜之余,仍心有不甘地问:“……那么,谁是左京都奉天护命少保?他?”

他忿忿不平地盯住了含笑拱手而退的一爷。

“不是。”蔡京连忙澄清,“一爷是圣上才用得起的大才。少年出英雄,我说的是文先生,人称‘天下第七’……”

说着,他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是‘天下第七’,不过,前面六人,不是死了,就是退隐了,他这个第七嘛,跟天下第一,也没啥分别了。有他在,有你在,给个天做王小石的胆子,他也不敢来!”

叶云灭一听,就怒目瞪住“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一向冷得发寒的脸上,而今也闪过了一阵不豫之色。

主要是因为:他没想到蔡京竟会在此时此地公布他的原本姓氏。

一向,很少人知道他原来姓甚名谁,他也一向以来很少让人知道,并且更少让知道他本来是谁的人还能活下去。

——他的人形容枯槁干瘦,看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上十年八载以上。

在场的人,知道“天下第七”深不可测的武功和战无不杀的威名的,都觉得很有些意外。

更意外的是:

竟却有人接着蔡京的话,说了一句:

“你错了,王小石敢来,他已经来了。”

这一句话,着实把人给吓了一跳。

把全场的人都唬了一大跳。

石在,火种是永不灭绝的!

说话,就得要发出声音,所以,一开口就会暴露他自己身在何处。

说话的人就在厅里。

而且就在黎井塘身后!

对“托派”首领黎井塘而言,岂止是大吃一惊,简直是大吃七八惊了!

——怎么自己带进来的部属,竟会有人说出这种话来!

但他也在同一瞬息间明白了过来:

这人不是他带来的。

他带来的只是两名手下。

这一人是在别野别墅门前带他入内的。

是以,这应是相爷府的人,至少,他一直都以为那是相府里的人!

——可是,既是蔡京的手下,又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其他的人却都不是那么想。

他们都大为惊异,连同真正引领他们进入别墅的总管孙收皮也诧然暗忖:

区区一个“托派”领头带来的手下,居然敢说出这种话!

那人语音甫落,一爷已飞身到了那人身前,几乎跟说话的人已近仅容拳!

一爷手按长刀。

他使的是长刀,却抢在敌人跟前。

他的身法很凌厉,跟他的刀形一样,却与他温柔款款的刀意十分不一样。

他的语音更是犀利:

“你是谁?你是王小石的什么人?!”

“我姓梁,叫阿牛,”那名下巴尖削双睛突露的瘦汉回答得一点也不畏惧。

“人人都知道我是王小石的兄弟。”

“你说王小石来了?他在哪里?!”

梁阿牛骄傲地笑了起来,笑声又尖又酸,甚为刺耳难听。

他只用眼角一瞪,说:

“可不是吗?石在,火种是永不灭绝的!何况王小石一直都在的!”

“王小石一直都是在的”——在哪里?京城?刑场?这里?

还是一直就在每一个仍坚信“侠义”二字的人的心坎深处?

你呢?

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仍有“王小石”这个人?或者,“王小石”一直都在你心里;甚至,你自己就是“王小石”!

梁阿牛把他那一双牛眼一睩,大家立时转首,可是已是迟了。

蔡旋尖叫了一声。

一个秀细纤丽的人影,已自蔡旋身后,一手抓住了她背门五处要穴,一手拿着一把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天下第七”一发现不对劲,就抢身而出,但仍迟了一步,他的目标在于王小石,而今却突现了个女的,待他出手时蔡旋已然受制。

——那是太相爷的掌上明珠。

“天下第七”当然不敢妄动。

众皆大惊。

倒是蔡京一惊之后,反而放了心。

他怕的只是王小石。

他只怕王小石真的来了。

现在来的当然不是王小石。

——虽然来人抓住了他的女儿,但无论怎么说,抓住了他的子女,总远比抓住了他来得好上百倍!何况,他可不止有一个女儿:究竟他有多少子女,他自己也不大搞得清楚,就像他自己的家财一样;他只是在拥有越多时越想要得更多。

对蔡京这种人而言,确如是。

真的如此。

所以他冷哂道:“想不到王小石居然是个女人!”

王小石当然不是女人。

这女子是在刚才盈盈而舞中的舞娘之一,而且还是跳得最出色的一位——蔡京早就注意她了,本来还准备在今天法场诱杀王小石瓦解“风雨楼”事后,正好可以舒畅一下,叫她留下来陪自己开心作乐一番。

——幸好没有。

那女子细眉细眼地笑了起来,“我当然不是王小石……”

却听有人道:“但我却是!”

说得斩钉截铁,决无回寰余地!

难道,王小石真的来到了别野别墅:当今丞相蔡京的别府?!

来了。不仅是来了,而且,还正在“顶派”屈完身后,以一弓三箭,张满了弩,已瞄准了一个人:

当然是当今宰相:

蔡京!

这一回,不但人人都失了先手,连续三名敌人乍现,致使在场的人一时措手不及,就连老奸巨猾的蔡京,也变了脸色。

这一次,他是正式面对了王小石(这一向予人似个平易近人“大孩子”的奇侠)之杀伤力和威胁性。

三支箭,箭镞发散着妖异的金光,对准着他的额、喉、胸三处。

蔡京只觉脸一阵寒凛凛的、咽喉发痒、胸口发热。

而且鼻尖已开始冒汗。

嘴里已开始觉得干涩。

而在此时:一爷正要长身牵制梁阿牛,“天下第七”正欲抢救落在何小河手中的蔡旋,反而一时让王小石占了先势,一弓三矢,盯准了蔡京。

但却仍有例外。

至少还有一人是例外:

“神油爷爷”——

叶云灭。

“天下第七”要救蔡旋,一爷要制住梁阿牛,独是叶神油,已潜身至王小石背后,大约相距只一臂的距离,吸气,一拳就要荡出——

王小石马上说:“你再动,我的箭就发出去!”

蔡京马上喊道:“别动!”

叶神油的动作马上凝住了。

这使得他脸颊、颧、颏和左右太阳穴上合共八条又粗又长的青筋,一齐现了一现、突了一突、露了一露。

蔡京望定这个在十一尺距离外拉满了弩的人,“果真是王小石?”

王小石已易了容,但那一双多情的眼和举手投足间的王者之气、侠者之风,是谁也模仿不了的。

王小石说:“我是。”

蔡京转而问屈完:“王小石又怎会成了你的手下?”

屈完汗涔涔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子:他还以为这人是别野别墅的人,派出来为他引路的。

同样的,黎井塘也不明白,连蔡旋也眨着一双眯眯眼,她似不能理解她一手培训的舞娘里是如何潜入了细作的?!

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才给这些人混了进来。

就是因为不能理解,是以才给梁阿牛一出场,就分了一爷的心;故而才让何小河分了“天下第七”的神——

但这都没有让“神油爷爷”失手。

他已贴近王小石。

一拳之距。

蓄势待发——

只等号令。

蔡京这回凝视着金光闪闪的箭镞,额上的汗仿佛也烁着金光。

“太阳神箭?”

王小石沉静地说:“我自诸葛先生那儿抢回来的,他还为我所伤。”

蔡京到这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伤与不伤,还真难说得紧呢!上次我要你杀他,他不死,我却报称负伤,借此奏到圣上那儿去;这次你来杀我,却是轮到他说挂了彩,且早就在皇上面前演了出好戏,把住了理,你们一对宝儿果然精彩。”

王小石说:“这叫礼尚往来,彼此彼此!不过,这太阳神箭,却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蔡京仍端视着那一弩三箭,肃然道:“我看得出来,难怪当年元十三限说过:假使他练成了‘伤心小箭’,又得到射日神弓和追日神箭,他早已天下无敌了。——我知道你已得到《山字经》,却不知‘无梦女’是否也传给你‘忍辱神功’?也不知你的‘伤心箭法’已练成未?”

王小石抿嘴笑道:“你说呢?”

蔡京用舌尖舔了舔干唇,“你的箭法成未,我可不晓得……不过,你的石头,我却已尝过。”

王小石笑道:“咱们确是老相好了。”

“对,”蔡京说,“咱们是老相好了……你这种做法,不是太冒险了吗?你要是一发射我不着,叶神爷的‘失手拳’就在你背后立即爆炸——再说,就算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能走得出别野别墅吗?”

王小石的回答很简单:“不能。”

“既然不能,”蔡京试图劝说,“何不放下你的弓和箭?”

王小石立即摇头。

他马上可以感觉到他背后的杀气陡增:假如他的背部是由许多小生命组成肌骨的话,那儿已死伤枕藉。

但他还是把话说下去:

“我来这儿是要你答应一件事的。”

蔡京干笑道:“你用这种方式来跟我谈判……岂不是……不很光彩吧?”

“对你这种人谈生死进退,”王小石的手稳如磐,眼也不眨地盯住这个全国只一人之下(也不见得)而在万人之上(岂止)的大人物,语音也坚决无比,“少不免,得要用点非常手段……”

他背后陡地响起一个嘶哑躁烈的语音:“这是卑鄙手段!”

“不。”王小石立刻更正,“这只是霹雳手段。非常人干非常事对付非常之敌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第七章 一趟受诅咒的劫法场

不动如山

王小石仍拉紧了弩,搭好了箭,瞄准着蔡京。

这次是他和蔡京的第二次会面。

不,对峙。

他整个人都不动如山。

但那是活火山。

——一座随时一爆即炸、一发不可收拾的山。

蔡京望向王小石的人,看着他手上的弓,盯住弓上的箭,他的脚有点发凉,头皮也开始发麻。

他还觉得呼吸很促,胸口很翳闷,极不舒服。

可能是喝了酒的关系吧?最可怕的,也最直接的因由,是因为要他面对着这三支在屋里也闪闪发亮随时钉入他胸口里的箭镞。

这是连“元帅”(元十三限)也不想、敢、愿意去面对的事物。

他开始感觉到笑不出来了。

可是这时候一定要笑。

笑,才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虚实。

所以他在脸上仍挤出了笑容。

可是,这一笑,却笑出了心虚。

他自觉自己一定笑得很勉强的了,所以他立即说话。

——说话,有时候是最好的掩饰:沉默和说话,通常都是掩饰的两极。

“你这样弯弓搭箭,不累吗?”

王小石的回答只一个字,却比千语万言更令他惊心:

“累。”

因为慌张,所以他又主动劝说:“既然累,何不放下?一放下,你就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朋友,我的高官、厚禄、权力名位金钱,都不少你的,更何况是你这等人才,我求之若渴呢!放下吧!”

王小石平静地道:“我累,但我放不下。”

蔡京试探道:“你只要放下,我保证这儿无人伤你,任你自出自入,平平安安,功名富贵,任你选择。”

王小石平实地道:“不。”

蔡京强抑怒愤,“那你想怎样?要什么?”

王小石道:“我来冒这个险,要的当然不是自己功名富贵,而要我的朋友都活得平安自在。”

蔡京道:“你是说……”

王小石道:“菜市口、破板门。”

蔡京:“你是要他们——”

王小石:“停止攻袭,让他们回去,保留‘风雨楼’及京师武林人物的安全和自由,放掉唐宝牛和方恨少。”

蔡:“唐宝牛和方恨少是皇上下旨要处斩的钦犯,绝不可轻纵。”

王:“你这次的目的志不在杀方恨少、唐宝牛,你是意在废掉在京华里所有白道武林的实力,和毁掉与你对抗的黑道势力。问题是:你自己的性命重要,还是你今天的行动重要些?你自己衡量。”

蔡京冷笑,“你是在威胁我?枉你是大侠身份,还作为京里第一大帮会‘金风细雨楼’的首领,却是这般卑劣手段!”

王小石一笑,“我?大侠,谢了。我一向是以恶制恶,以暴易暴,待善以善,将计就计的人。对付你,我得跟你一样卑鄙。”

蔡京慨然长叹道:“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前溪水出前村——王小石,我们防着你、盯着你、禁制着你,到底仍拦你不住。”

王小石听了这句话,也很有感动,脱口道:“能在此时此境,有此感慨启悟的,果然不愧当朝第一人。只下过,菜市口和破板门的同道已岌岌可危,我可不能久候你的细虑了。”

蔡京深思地道:“这等大事,我得要请示皇上——”

“不。”

王小石截道:“你决定得了,也阻止得来——要不然,我,累了……”

然后他一双深邃明目紧盯着蔡京,说:“我也是人。我一样会累。我累了之后,只好放手了……”

蔡京凝端着他,只觉一颗心往下沉。

(王小石的箭,他避得了吗?)

(王小石的攻击,他手上的人能制得住吗?)

(太阳神箭的威力有多大?王小石的“伤心小箭”配合追日神箭和射日神弩,杀伤力有多大?)

(想到王小石那一手石子,他连心都凉冷了。)

(看到王小石那坚决的眼神,他的心快凝成了冰。)

(他该不该下令停止伏袭?)

(要是他下令停止一切计划,王小石还会不会杀他?)

(他,避不避得了王小石的箭?)

王小石的弓引满、矢未发,但他的“心箭”已发出了:

他已“伤”了当朝一代权相蔡京的心。

信心。

(可是,王小石自己呢?)

(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定?)

(在四周强敌如叶神油、一爷、“天下第七”等强敌环伺下,就算蔡京立即下令终止伏杀京里武林正义之士,但他自己的安危呢?)

(他能活出这儿吗?)

(——抑或是:他根本没准备再活着出去?)

王小石依旧弯弓、搭箭,瞄准蔡京,手和尖矢,稳如磐石。

他的人不动若山。

——他的心呢?也一样的坚如铁石吗?

蔡京布下两个局:

他下令在菜市口处杀方恨少、唐宝牛是假,在破板门将二人斩首倒是千真万确的。

但他的意在将城里的敌对武林势力一网打尽,并让他们(至少牵连“有桥集团”派系)互相残杀。

不过,他的真正用意,还是趁此设局除掉王小石。

然而,王小石和“风雨楼”、“天机组”、“发梦二党”、“连云寨”的高手们,却将计就计,分作两批人马,分别在破板门和菜市口力救唐宝牛和方恨少。

其实,他们最大的主力还是放在王小石身上。

大家引开蔡京的注意力和身边的高手,王小石趁此直捣黄龙,闯入别野别墅(要是蔡京留在相爷府,就算王小石再大神通,也决混不进去,但蔡京要直接指挥是次行动,就一定得坐镇在邻近菜市口与破板门之间的别野别墅,加上王小石处心积虑的部署,以及诸葛先生一早伏下的内应,王小石、梁阿牛、何小河便顺利地混了进去),直接盯死蔡京!

剩下来的,王小石有两条路:

一、乘此大好良机,杀了蔡京。

二、威胁蔡京,放了唐宝牛和方恨少,也免了对京城群雄的追究办罪。

不过,对王小石而言,这两条路都不是“活路”。

——就算杀了蔡京,在面对一爷、叶神油、天下第七等强敌联手下,王小石实无活命之机。

——蔡京就算放了方恨少、唐宝牛,但能够放过他吗?

他已骑在虎背上。

面对蔡京,而蔡京的性命就在他手指一放的利箭下可死可生,他不由得因亢奋和刺激而致全身轻颤。

杀蔡京,这是名动天下的事。

杀蔡相,这是不世之功德。

杀了蔡京,这是一件改写历史的事……

——是不是就这样一放手、就放箭,杀死这为患社稷、颠覆天下的权相蔡京呢,还是忍辱负重,为大局着想,只威胁蔡京放了方恨少、唐宝牛,要他也免去武林中各路英雄的罪名,让京师有一阵平静日子再说?

你说呢?

我已不支

方应看说:“你真的认为我们不该出手收拾这干狂徒?”

米苍穹眯着眼,仿佛要仔细推究出这个平时深沉难见底蕴、可是今日变得焦躁难耐的年轻人,竟会如此沉不住气的原因来。

是以,他反而好整以暇地问:“过去一二十年京师武林势力的形势,小侯爷一向了如指掌,大概不必由我来置喙了吧。”

方应看一笑哂道:“‘迷天七圣盟’?‘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他们鼎足而三的岁月,都已过时了!关七失踪之后,‘迷天七圣’名存实亡;而‘六分半堂’跟‘金风细雨楼’争雄斗胜的结果是:雷损死,苏梦枕也殁,连白愁飞也玩完了,双方俱元气大伤,反而是我们‘有桥集团’的人保留了实力。”

米苍穹道:“说得好。因而,原本倾向对金兵辽贼求饶派的‘迷天盟’,已烟消云散,部分已转入地下,不敢露面;主和派的‘六分半堂’,一时还翻不了身,更忙着跟力战派的‘金风细雨楼’对埒。这一来,京师的武林实力重新整合,你试想一想,以前,蔡京能一手控制主和及求饶两派的势力,而今,王小石领导下的‘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加上已有实力跟‘六分半堂’对峙的‘发梦二党’的大力支持,这‘新三国’的对立局面,显然对‘金风细雨楼’有利……然而,白愁飞一死,蔡京就纵控不了‘风雨楼’了,你想,他能安心吗?京师武林的势力,一旦全面结合起来,草木皆兵,就算东京路二十万禁军戍卫,只怕也拦挡不住哩。”

说着,他又呛咳了起来。

“不过,”方应看微傲轻慢地道,“我们‘有桥集团’在诸侯将官和商贾财阀间建立和结合的势力,也已成熟了,蔡京当然不会忽略掉我们的实力。”

“他就是不敢小看咱们的势力。”米苍穹在剧烈的呛咳中感觉到那只犹如来自洪荒的古兽又迫近眉睫了,所以语音也燥烈躁急了起来,“他很明白‘六分半堂’目前算是囊括了京里的黑道武林势力,但白道武林,则多依附‘金风细雨楼’;市井豪杰,多是‘发梦二党’人马——两派一旦合并,力量势莫能当。他更明白咱们力量虽也壮大,但绝不完全任其调度,所以,他今天设计这一场受诅咒的劫法场,目的至少便有三个——”

“第一个当然是要借此消灭掉京里武林中对抗他的力量,”方应看接道且反问,“第二个是要趁此除去王小石——但第三个呢?”

米公公发现这公子哥儿再焦躁,但对有用的话和有用的知识,他仍是如长鲸吸水般全吸收进去。

“第三个?”米苍穹叹道,“他要把我们也扯下水里,或露了底成为跟官家敌对的派系,打成反派,永不超生;或使我们直接跟劫法场的群豪结下血海深仇,水深火热,再也不能置身事外。”

他强抑胸口的一阵翳闷、搐痛,徐抬眼皮,道:“所以,咱们不插手、能不出手,就尽可能不下杀手好了。”

方应看蹙着秀眉,似寻思了半晌,低声冷哼道:“不过,就算出手、下杀手,也一样能有好处,会有方法的。”

“哦?”米苍穹这下不明白这方小侯爷的心意了,“你是指……”

方应看目中神光乍现,一向清澈明净的眼眸,竟惊起了三分歹毒四分杀意。

米苍穹不知怎的,为这美艳而狂乱的眼神而心口啵地一跳,心口的血脉好像给人在内里用力拉紧了一下,当即有呕吐的感觉。

却见场中来救人的,已知他们要的人不在这儿,只求速退,杀出重围。

可是包围的人也非常多。

且不肯网开一面。

于是,两造人马杀将起来。

其中,“天机组”的人对“有桥集团”和蔡京人马做出了反包围,用意十分明显,兵法也相当森明。

——你们不放我们的人走,那么,我们就来个里应外合,让你们里外受敌,反而把你们一网打尽!

严格来说,“天机组”的人并不算是京师里的武林实力。这组人马向与强权、贪官、土豪、劣绅作对,当年也作过为国杀敌的功业。他们由人称“爸爹”(即“龙头”)的张三爸领导之下,数仆数起,屡败屡战,势力已延及全国各省,还浸透敌疆内部。他们在京里当然也屯有强大势力。他们的龙头因曾受过名捕铁手少年时恩情,这次的事,“四大名捕”不便出手,张三爸知其深意,便自告奋勇,亲自率领部下,以支援自己义子张炭(他已成为“金风细雨楼”的中坚人物)的名义,来参与劫法场的一役。

“风雨楼”派系的人,一旦与“天机组”猛将:“大口飞耙”梁小悲、“灯火金刚”陈笑、“一气成河”何大愤、“小解鬼手”蔡老择、“箫仙”张一女、“神龙见首”罗小豆等人结合起来,如虎添翼,加上温宝和唐七昧一出手便格杀了欧阳意意和祥哥儿,更是鼓舞士气,索性来个背腹夹攻,要把“兵捉贼”反成“贼杀兵”!

何大愤、陈笑、梁小悲、罗小豆、蔡老择、张一女连同张炭,在左冲右突、前后冲杀了一阵之后,终于对上了“八大刀王”:习炼天、孟空空、萧白、萧煞、苗八方、彭尖、兆兰容、蔡小头。“八大刀王”原跟“温门十石”缠战,但后来十虎将却给“核派”何怒七、“突派”段断虎以及任劳、任怨接应了过去,八名刀王便对上了“天机组”好手。

他们立即“捉对”厮杀了起来:只下过,说“捉对”,也不全是“对”得上,因为“八大刀王”还是比对方多了一人!

开始的时候,是信阳萧煞、襄阳萧白合攻张炭。

张炭右手托着十六只碗,串在一起,有时飞出一二只,既是武器,也是他的暗器,而左手却施“反反神功”,抵住两人攻势。

不过,这两个人,却不止于两种刀法。

至少有三种。

萧煞的刀法是“大开天”和“小辟地”,大开天刀法刀刀大开大合,小辟地刀法则刀刀稳打稳扎,一人运使二刀,也一人施展两种刀法,张炭等同跟三名刀客三把刀作战。

不过缠战下去,张炭最感吃力的,不是萧煞的双刀,而是来自萧煞的胞弟萧白的刀。

萧白的刀法叫“七十一家亲”。

他的刀没有杀气。

反而让人亲近。

但这正是他的可怕之处:

你若是跟一把这样的刀亲昵,那只有送命一途。

更可怕的是:

所谓“七十一家亲”,是来自他的刀法曾参详过天下武林各门各派、世上江湖各师各法的刀法,然后才创研出这样一套兼容并蓄七十一家刀派之精华的刀法来!

于是,张炭跟他作战,形同跟七十一名刀手苦斗。

不。

不止。

是七十三路:

有两路刀法,是来自他胞兄:萧煞的刀法。

不管开天还是辟地,萧煞的刀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色:

他每一刀都很肃杀。

张炭觉得自己快倒楣了。

(我已不支……)

他本盼望同门来救,但发现不管罗、梁、何、张、陈、蔡等,以一战一,对付另六名刀王,都感吃力。

(谁都腾不出来相援手!)

他觉得头皮发麻。

(萧煞的“大开天”刀法已削去他一大片头发!)

他也感觉到脚心发寒。

(萧煞的“小辟地”刀已削掉他左足的鞋底,差一点他连脚踝也断送在这菜市口了!)

他更感觉到刀光十分亲密!

(当萧白的刀跟你有亲的时候,那就等于说:你的命已跟自己有仇了!)

他拼力应战。

但已穷于应付。

(救命啊!)

张炭只忿忿:这真是一场活该诅咒的劫法场!

——连兄弟都没见着,自己的性命却快断送在这儿了!

他想大叫救命,但只能在心里狂喊。

谁教他是侠士,他是好汉?

是侠义之士好男儿,就不可以抢天呼地要人救命央人饶——可不是吗?也许更重要的理由是:就算喊了,大家正打得如火如荼、生死两忘,谁来救他一命?他又救得了谁的命?

不羁的刀尖

他虽没喊出声来的“救命”,谁知还是让一人给听到了。

这人长身而至。

猱身而入。

这人竟全身没入萧煞和萧白所振起的刀光里。

但他本身并没有给刀光绞碎。

完全没有:刀光再盛,连一片衣裤也削他不着!

反而是刀光、刀势和刀意,全因他的闯入而停顿了下来。

会有这种情形,只有两个可能:

一、闯入者是自己人,萧氏兄弟一见便住了手。

二、是敌人太强,一出手便使两人动不了手。

——在这儿,跟自己同一阵线的,有这等超卓武功的,是谁?

张炭不必细想:

人已呼之欲出!

还会有谁!

当然只有他的义父:“天机组”里的龙头张三爸了!

张三爸一加入战团,就弹出他的“封神指”。

“封神指”法甚诡:

他以拇指穿过无名、中指指缝,而发出受尽压抑依然一枝独秀的凌厉指劲。

萧白一见来势,立即挥刀斫向张三爸的手。

——斫断了手,就不怕他的指了。

萧煞更直接,他一见敌,立即扬刀斫敌。

——只要杀了敌,还怕他什么绝招!

不过,年迈的张三爸,却发出了一声断喝、一阵长啸。

他断喝声中,向萧白叱道:“打你气海穴!”

他只嘴里说要打,但跟萧白还有一段距离,萧白虽给这一喝,惊了一惊,但自度仍可在对手指劲近他三尺前已把其臂斩于刀下。

只不过,张三爸一声叱喝,萧白只觉气海有急流一冲,神散志懈,真气激走,张三爸竟指风未至指意已到,萧白一时手足酥麻,竟似活将自己脐腰大穴任由对方封制一般!

说也奇怪,他的刀法也阵势大乱。

刀尖也不羁了起来。

无法纵控。

同一时间,张三爸那一声尖啸,向萧煞咆哮道:“攻你翳风穴!”

萧煞也初不以为意。

他以为先斫掉对方的头,敌人还用什么来制自己的穴道?

他的刀法一紧,但觉耳际轰的一声,一时竟似聋了一样,耳孔还渗出了血水来!

这一震之下,他惊觉自己身上的穴道竟似呼应爸爹的呼喝般的,还迎了上去,任由对方钳制!

他登时心神大乱。

手足无措。

刀法也破绽百出了起来。

在这刹瞬之间,张三爸要手刃这对刀法名家兄弟,可谓易如反掌。

但他并没那么做。

多年在江湖上行走的阅历,加上数起数落的成败得失,令他无意再多造杀孽。

他反而忽然收了手。

也收了指。

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念你们成名不易,几经苦练,刀法算是自成一格,滚吧,别再替奸相还是阉贼为虎作伥了。”

萧煞萧白,都住了手。

一脸惭然。

张三爸不为已甚,转身专神地去调度子力,冲击敌人阵势。

却不料——

萧氏兄弟又动了手。

出了刀。

却不是向张三爸——

而是……

张三爸对萧氏二刀放了一马,按照道理,萧氏兄弟也不想立即以怨报德。

可是,他们却忌畏一件事物:

眼睛。

那是方应看在人群里盯住他们的眼睛。

这双眼冷、狠而怨毒。

他们更怕的当然不是这对眼睛,而是这双眼的主人。

他们在刹那间明白而且体悟:

如果他们就让张三爸“饶了命”,而之后什么功也不曾立,只怕就算张三爸放了他们,他们在京城里也混不下饭吃,在“有桥集团”里更抬不起头来做人。

所以,他们只好要立即做些“立功”的事:至少,得要让方小侯爷转怒为喜。

他们急于立功,于是眼前就有一个。

所以“小解鬼手”蔡老择便遭了殃。

蔡老择敌住的是“八方藏龙刀”苗八方。

苗八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他的刀,更是以守为攻,刀中藏刀,而藏刀中更有小小刀。

是以,敌人不仅要应付他诡异的刀法,还要应付他诡秘的刀、刀中刀、刀里的刀。

可惜他遇上的是:

蔡老择。

蔡老择不是样样都强,却是有一样最强:他最能瓦解、解构、破坏对方的兵器。

——“黑面蔡家”,本就是打造兵器的世家。

像“火孩儿”蔡水择,便是属于“黑面蔡家”打造兵器那一系的;而他,则属于破坏武器的那一脉。

——有些人天生是创造的、建设的,有些人则不。

他们或许对创念、无中生有没有建立,但却善于破坏、仿造或解构原本已建立了的事物。

蔡老择显然就是这样的人,而且还是个中好手、个中老手。他或许不是天性如此,但却精擅此道。

他认准了苗八方的攻势。

认准了,一切就好办了。

他三次空手入白刃,但苗八方把刀舞得滴水不透,蔡老择三遭均无功而退。

有一次还吃了刀,挂了彩。

既见敌手淌了血,苗八方自不放过这大好契机。

他反守为攻,趁胜追击,斫下敌人的头颅!

他这一刀,势所必杀。

就算对手接得下他这一刀,也断料不到他刀中有刀。

纵使敌人把刀中刀也接下了,他的刀中刀还藏有刀里刀,所以他向来惯守少攻,一旦发动攻袭,很少人能在他刀下幸存的。

他腾身而上。

刀攻蔡老择,取其性命。

可惜。可惜的是——

你不是我

可惜的不是他遇上蔡老择。

而是他的刀中刀和刀中刀里刀却忽然一齐不能发挥。

原因?

因为刀中已无刀,刀里又何尝还有刀呢?

苗八方发现已迟。

他的刀势已出。

但他刀中藏刀全不见了——蔡老择那三次反身抢攻,原来不是要夺他手中刀,而是旨在破坏了他刀中刀、刀里刀的机括。

他已断绝了后路。

但他虽没了后路,却仍有杀手锏。

他的杀手锏是他的藏刀。

这回他的刀不是藏在他的刀里、袖里、靴里或那里,而是藏在——

他的笑容里!

他的“八方风雨刀”,虽然真的可以把八方风雨舞于一刀中,也可以尽教八方雄豪丧于一刀下,更可以把八方敌人格杀于一刀之间,只不过,他的刀,其实并不长大。

他的刀是气势够大。

他的刀中刀,当然是比原来的刀更短更小了。

至于刀中刀中刀,就更短小,只不过五寸来长的一把。

但最小的刀,却不在他手上。

而在他脸上:

口中。

他的脸非常朴直。

——一种近似三代务农的那种淳朴脸孔。

只不过,看一个人,当然不应只看他的外表——可惜世人看人,常只看对方的外表,盖因外表最易看也。

苗八方有一张十分朴实的脸,但他显然不是个朴直的人。

他很少笑。

他的脸相看去像历尽沧桑,蕴藏着操劳与苦辛。

这种人当然很少笑,也很少事情是值得他笑了。

而今他却笑了。

突然而笑。

他是为杀人而笑的!

他一笑,霍的一声,一道白光,小小小小小小的白光,自牙缝间急打而出,直攻蔡老择!

蔡老择分解了苗八方的刀,他可没法即时分解得了苗八方的笑里藏刀。

这一下,突如其来,白光一闪,嗤地一闪,已至面门!

蔡老择反应再快,要躲,也躲不开去;要避,也决避不了了;要挡,也挡不及;要接,更接不来。

但他却在这时候做了一事,以及不做一件事。

先说不做的事。

他不做的事是:

他不动、不闪、不躲,甚至连眼也不眨。

在这时候,生死交攸,生死关头,能不慌、不乱、不惊、不动的人,绝无仅有。

蔡老择也不光是什么也不做。

他做了一件事:

他一张口,就咬住了那道白光!

然后他一伸手,手从苗八方刀中夺来的一中、一小两把刀,一齐递入了苗八方的左右胁里去!

他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他对付苗八方“笑里藏刀”的方法居然是:

他一张口,用牙齿咬住了苗八方张嘴自齿间吐出的那口小飞刀!

苗八方一连中了两刀——自己的两刀——一时之间,仍惊愕甚于伤痛,惨然道:

“……你不知我……又何以能破我的‘藏刀’……”

蔡老择回答了。

他回答的方式是:

又一张口,白芒即回打入苗八方的额头上。

苗八方双眼暴瞪,但一时犹未断气,只听杀他的人这样说: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破不了你的绝招?”

但后面那句话还没来得及理悟,他便拼了最后一口气,扑了过去。

“世上没有破不了的绝招。所谓绝招,只不过是敌人不知道你会用的招式。但世间没有用过的招式已很少很少了,而你自己也曾用过的招式便一定会有人知道,算不了什么绝招。”

苗八方临终的时候,眼神里的急怒,已转成了欣慰。

只不过,蔡老择跟任何人一样,胜利的时候(尤其是艰辛苦斗才换取的胜利)未免都有点沾沾自喜、洋洋自得。

所以他忙着说道理。

忘了危险。

直至他瞥见了苗八方濒死前的眼神:

他才感觉到有人向他逼近。

敌人。

大敌。

而且不止是一个。

两名。

遇上萧氏兄弟这种强敌,一个已然足够,一人已难以应付。

蔡老择立即要回身应敌。

但苗八方已扑了过来。

蔡老择双肘立即撞碎了他所有的胁骨。

不过,这对苗八方而言,已不构成任何杀伤力。

因他已然气绝。

他虽已死,但仍扑了过去,双手且死命出力地箍住了蔡老择。

蔡老择猛挣。

一时不脱。

我不是你

一时脱不了身,这就足够了。

就算是一瞬间挣脱不了,眼前有萧白、萧煞这样的大敌,也足以致命了。

何况萧煞、萧白这次不仅止于志在立功,还是急于求功补过!

——张三爸对他们饶而不杀,因而触怒了他们的主人方应看,他们如没有即时的表现,只怕都没有好下场!

狗通主人性,更何况是一向聪明知机的萧氏兄弟:他们非常了解方小侯爷外面温顺谦恭但内里迥然大异的性情。

他们可不想招惹。

——有的人纵是恶人也招惹不起的。

所以他们马上要立功。

立功的最直接方式就是杀敌:

蔡老择刚好杀了苗八方,他们就立即扑杀蔡老择——当然更不会俟他稍为回气定过神来!

无疑,对蔡老择而言,未免是得意得太早一些了!

当他发现萧煞双刀向他斫来的时候,他已无从抵挡。

甚至连他的“神来之手,鬼附之指”也不及施展。

萧煞双刀攻势,不但绝、妙,且狠而刁钻。

他不是直扑斫向蔡老择。

而是斩向苗八方。

刀锋先行切断苗八方身体,再剁向蔡老择,俟蔡老择发觉他的攻袭时,一切反应都已太迟。

偏偏他不是攻向蔡老择的要穴。

蔡老择一时还摸不定对方来势,于是掌封八门,步拧八卦,随时及时护住身上各大要害!

萧煞却只斫向手和脚。

左手。

右脚。

脚断。

臂落。

血迸溅。

蔡老择确不是省油的灯,他断了一脚一臂,但另一只手却抓住了萧煞的开天刀,仍一脚踹飞了萧煞的另一把辟地刀。

萧煞顿时两刀尽失。

可惜萧煞之外,还有萧白。

萧煞只是去伤害人,萧白才是要命的。

他的刀及时而至,在蔡老择身上一处“亲”了一亲。

脖子。

——于是蔡老择马上就身首异处。

说也凑巧,只在一日之间,“黑面蔡家”在京里的两名重要人物:蔡水择和蔡老择,分别都死于城里的“金风细雨楼”和菜市口。

“兵器坊”的蔡家连失此二大高手,使得他们日后更加速加倍地作出了因应这等损失的决定。

这是后话不提。

蔡老择一死,最气的是张三爸。

他因一念之仁,放过了信阳萧煞和襄阳萧白,爱才之心固然有,但主要的还是不想多造杀孽,何况“天机组”跟这萧氏兄弟没有什么过节,所谓“能结千人好,莫结一人仇”,张三爸也情知萧氏二刀是因受命于方应看和米有桥(苍穹)才致为敌的,彼此之间原就没有大不了的怨隙。

所以他才放了他们一马。

没料却因而折损了一名大将。

是以他最悲愤莫名。

他一手打退身前身后六名敌人,快步跨前,在萧煞、萧白得手退却(竟欲回到阵中)之前,他已截住了他们。

别看张三爸已年纪老大,他这几步才跨出,迫人气势,排山倒海,汹涌而出,“快步风雷”,更名不虚传。

萧氏双雄,一旦得手,杀了蔡老择,既讨了彩头,本要退却,但张三爸一开步,便慑住了他们,他们反而进不得、退不了,只好硬着头皮应战。

他们自己也明白,就凭他们,绝非张三爸之敌。他们就是深透地明了了这一点,这才糟糕。

——因为明知打不过,哪还有斗志可言?

不过,萧煞、萧白,两萧三刀,能够跻身于当世“八大刀王”之中,非同泛泛,也绝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他们便在这时候,忽然做了一件事:

他们突然挥刀。

他们竟互相斫了对方一刀。

血光暴现!

一向温文有礼,且具亲和力的萧白,因这一刀而吃痛,也因此逼出了杀性!

向来高傲跋扈,出手向不留余地的萧煞,更因而逼出了斗志!

两人不退反进,不馁反悍,二人三刀,斫向张三爸,刀刀要命,也刀刀致命!

张三爸这回是杀红了眼。

他也觉得爱徒蔡老择等于是他亲手害死的。

他没有回避。

他反而迎上了刀光。

眼看萧煞的“大开天”刀就要斫着张三爸的脖子,可是张三爷的头颅,忽而像断了颈筋似的,歪了一歪。

那一刀,就只差毫厘,便斫他不着。

萧煞见差这毫厘,就能得手,怎可放弃?何况他知道萧白力敌住张三爸的攻势,他说什么也要将这“天机组”织的龙头斩之于刀下。

所以,他的刀再遽递半尺!

他就看张三爸能怎么退?!

另外,他那“小辟地”刀也同时追击,一刀拦腰斫向张三爸!

张三爸的身形却是一扭,像浑没了脊骨的蛇一般,居然仍险险地躲过了这一刀!

所谓“险险”,是这一刀明明要斫着张三爸的腰眼之际,却就那么相差寸余,便使他斫了个空!

高手对敌,怎可斫空!

萧煞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他把“小辟地”刀再往前一送,矢志要:就算没能把张三爸拦腰斫成两截,他至少也要在对方肚子里搠一个血洞!

他就看张三爸怎么躲!

在另一边的萧白,也心同此理。

他的刀认准张三爸的背门,就“亲”了过去,眼看要着,张三爸却忽而踹了一脚过来,萧白只要一侧身,躲开这一踢,但那一刀只差了一点,便可刺入张三爸的背里去了!

——只差那么“一点”!

真可恨!

所以萧白不甘心。

他全身一长,手臂一舒,刀意一伸,就要趁这一展之间,要把张三爸扎个透明大窟窿才甘休!

是以,张三爸要同时面对三刀之危!

一刀比一刀危险!

一刀比一刀要命!

一刀比一刀狠!

所以给要了命的是:

萧氏兄弟!

张三爸就在那刹瞬之间,也不知怎的,脚步一错,竞能在电光石火间扭了开去!

是以,萧氏兄弟,三刀都不能命中!

三刀都斫不着,但却不是斫了个空!

张三爸这一“失了踪”,两人志在必得,全力以赴,收手不及,变成三刀各相互砸在一起!

于是,萧白的刀“亲”上了萧煞的“小辟地”之刀,而萧煞的“大开天”之刀,一刀斫向萧白的头颅。

萧白也反应奇急,百忙中把头一拧,萧煞这一刀,只斫在他的左肩上,登时斫断了胛骨,鲜血汹涌而出。

不过萧煞也同样不好过。

他的刀虽然杀力十足、威力无边,但一旦遇上了那把萧白以柔制刚文文静静的刀,竟立即给绞碎了,萧白那一刀,刀势未尽,哧地刺入他的小腹里,顿时鲜血长流。

张三爸以“反反神功”,使出“反反神步”,使二萧互伤,他这次再不仁慈,立即把握时机,攻出了左右“封神指”。

他这次的“封神指”,仍是拇指自无名、中指夹紧凸出,但既没指劲,也没指风。

他的手指,忽然变成了武器。

至刚极硬的武器。

嗤的一声,他的左指插入了萧煞的咽喉。

噗的一响,他的右指剌入了萧白的胸口。

这两指,立时要了萧白和萧煞的命。

这一下,也登时使方应看红了眼。

——效忠于他的“八大刀王”,一下子,“藏龙刀”苗八方死了,信阳萧煞死了,襄阳萧白也死了:就只剩下五名刀王了!

这还得了!

是以,方应看似再也不能沉住气了。

他已忍无可忍。

他身形一动,就要拔剑而出。

他腰畔的剑也蓦地红了起来。

隔着鞘,依然可见那鲜血流动似的烈红光芒!

他正要拔剑而出,却听米苍穹长叹了一声:“如果真要出手——让我出手吧!”

米苍穹一见连折三名刀王,就知道这回可不能再袖手了。

——那是自己人,死的不再是蔡京那方面的心腹了!

方应看按剑睨视着他:“你不是说不动手的吗?”

米苍穹无奈地苦笑道:“这也是情非得已,到这地步,我还能不出手吗?再这样下去,外人倒要欺‘有桥集团’无人了!”

方应看却道:“能。”

米苍穹倒是怔了怔。

“你不必出手,”方应看天真地道,“我出手便可!”

米苍穹惨笑了起来,连银发白眉,一下子也似陈旧了一些。

“你才是集团里的首领,怎能随便出手?得罪人、杀敌的事,万不得已,也绝不该由你动手。如果我们两人中必须要有一个人动手,那么,让我来吧。”

他长吸了一口气。

“毕竟,我不是你。”

然后他大喝了一声:

“棍来!”

他一喝,棍就来了。

马上就来。

米苍穹终于要亲自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