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

黑发、裸足、玉指、红唇……

人们都相信:砍掉这棵树是会给大家带来灾祸的。

白愁飞却问:“为什么?”

“那是苏楼主说的,”杨无邪恭谨地答,“就算以前苏楼主的父亲老苏楼主,也是这样说的。”

第二天,白愁飞就下令“诡丽八尺门”朱如是和“无尾飞铊”欧阳意意把树斫掉、断干、拔根、掘茎,彻底铲除。

这当然是白愁飞已在“金风细雨楼”里得势后的事。

这件祸子捅得很大,引起很多人的猜测和关注。

京城里正道的市井好汉,多不是“花府”花枯发就是“温宅”温梦成的手足弟兄。

——温梦成一派虽跟花枯发一脉时有争执,数十年来老是吵个没完,但毕竟都是:“发梦二党”,心息相连,血脉互通,联成一气,同一阵线的老兄弟、好战友。

自从白愁飞率任劳任怨血洗发党花府那一次以后,花枯发和温梦成就更加敌忾同仇了。

这回,花枯发与温梦成从弟子:“水火不容”何择钟口中听得了白愁飞斫了苏梦枕视同宝贝的树这消息后,两人都怪眼翻了翻:

温梦成先笑三声。

干笑。

然后他问:“孤老头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花枯发翻了翻白眼,“什么怎么看?”温梦成嘿笑了一下,“如果你是苏梦枕,你会怎么做?”

花枯发格啦一声,吐了一口痰,骂道:“我怎么做?白愁飞这小子摆明了是要篡‘金风细雨楼’的龙头大位,明反了!没苏梦枕一手栽培他,那白皮毛的小子会壮大得像今日!我去他的!如果我是苏梦枕,格老子的他今晚休想合上眼皮子后还睁得开来!我抓他捆去奈何桥底喂狗屎王八!”

然后他反问温梦成:“你呢?”

温梦成只嘿嘿笑。

“你少来这个!”花枯发又骂了起来,“别说话前老是奸笑三声,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是大奸大恶!我说了你就得说!”

“若我是苏梦枕,也不饶了白愁飞!”温梦成却是嘿嘿嘿地道,“白愁飞这种人,一朝得势自比天,给他得寸进尺,日后连土地龛的位子都没得给你蹲!不过……”

“不过什么?!”

“记得王小石吧?”

“当然记得。他是咱‘发梦二党’的大恩人。”

“要是他在,他可是‘金风细雨楼’的三当家,苏梦枕可就有强助,不怕白愁飞了!”

“可是他为了诛杀奸相傅宗书,已逃亡了三年多,没回京里来了。”

“唉,杀了一个奸相,不是又来了一个更奸的更有权的!天下贪官污吏,哪杀得完?”

“据说白愁飞敢那么胆大包天,胆敢以下犯上,也是权相蔡京包庇怂恿的。他是想把‘金风细雨楼’的武林势力控制在手,所以收了白愁飞做义子,去夺苏梦枕的权。”

“这样看来,京里可难免有乱子了。”

“这样说来,苏梦枕更应该马上把姓白的宰了,否则,这白无常一旦夺得‘金风细雨楼’的大权,不免就会把箭头指向我们了……”

“不但是我们,只要是江湖好汉,武林中人,谁都有难。”

“如果我是苏梦枕——”

“但你就不是苏梦枕。”温梦成森然道,“别忘了,苏梦枕病得很重,而且他又曾在苦水铺遭伏袭,中了毒,加上在剿灭以雷损为首的‘六分半堂’势力时伤得颇重,只怕已支持不住。白愁飞羽翼已丰,不然也不敢如此嚣张——苏楼主能不能收拾了这个他一手捧出来的恶人,还殊为难说、很不乐观哪!”

花枯发一时为之语塞。

黑发、裸足、玉指、红唇……在黄楼。

真是艳丽娇美的女子。

她随着音乐舞着,不是十分轻盈,而是十分甜,十分旖旎……

在舒适、华丽的厚毯太师椅上,白愁飞却冷着脸孔。

他一向不谈情。

只做爱。

——他位置越高,权力越大,就越需要更多的女人,但又越没有时间谈恋爱,越不能付出感情。

所以他只性不爱。

——对他而言,爱一个人是危险的事,最好永远也不要去爱。

成大事的人不能有着太多的爱。

——可是若没有伟大的爱,又如何成就大事?

白愁飞不管这些。

他一向都是个好战分子——在性欲上,他尤其是。

可是他今天却很冷。

很沉。

很沉得住气。

直至他的部下祥哥儿开始试探着问他第一句,他才开始说话。

他捏着酒杯。

只是把玩。

看着舞中的美女,看着手上的酒色,只冷眼看着酒和色。

这次他并没有把酒喝下去。

也没有乱性。

祥哥儿小心翼翼地问:“白副总,您斫了苏楼主的树,这件事,你看,他会不会……”

白愁飞不经意地问:“——会什么?唔?”

祥哥儿垂首:“小的不敢说。”

白愁飞仍是随意地说:“你尽管说。”然而他却已挥手停止了音乐,也终止了舞。那甜美娇小的舞衣女子绯红了脸离去,临走时还半回了个三分薄怨的眸。

祥哥儿期期艾艾地道:“我怕……楼主会老羞成怒。”

白愁飞无所谓地道:“譬如怎么个怒法?”

祥哥儿嗫嚅道:“例如……例如……”他仍是说不出。

白愁飞淡淡地道:“如果你是苏楼主,你会怎么做?”

祥哥儿苦笑:“……这个……”

另一名垂手站立一旁、一直低眉低目的汉子道:“我会铲除你。”

他说得很直接。

白愁飞拧着酒杯,半转着身子,斜睨着他,也不十分用心地问:“为什么?”

他加入“金风细雨楼”后,苏梦枕立刻就派给他四名新进的好手:

“诡丽八尺门”朱如是。

“无尾飞铊”欧阳意意。

“一帘幽梦”利小吉。

“小蚊子”祥哥儿。

——他们四人的名字合起来,就是“如意吉祥”。

这四人,有的已很忠于白愁飞,有的只忠于白愁飞。

今天,白愁飞身在“金风细雨楼”大本营的四座大楼的“黄楼”上。

黄楼却不是机枢中心。

它是声色艺宴、酬酢作乐的所在。

苏梦枕却不喜欢酬酢。

白愁飞喜欢。

——今天,“吉祥如意”四人并不是全在。

至少,利小吉就没有来。

白愁飞斜睨朱如是:“可是你不是苏楼主。”

朱如是道:“我不是。”

白愁飞道:“你没有病,他有。”

朱如是道:“他武功好,我不够好。”

白愁飞好整以暇地问:“你以为他的武功好过我?”

朱如是居然点头。

不过他也适时补充了一句:“如果他没有病得像今天这般重。”

欧阳意意低沉地叱了一句:“放肆!”

“不要紧。”白愁飞懒洋洋地道,“作为你们老大的我,情势既已这般一发千钧,你们何不去苏楼主那儿,探探风头火势?”

良机

“金风细雨楼”有四楼一塔。

——共有青、红、黄、白四色楼。

白楼是一切资料汇集和保管的地方。

——当日,向不受拘束的王小石和野心大眼界高的白愁飞一入这儿,也给里中的分工精细、布局奇大所震慑了。

红楼是一切武力的结集重地:包括武器和人力,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实力”。

——当年,杨无邪就是从那儿取出一些详尽的身世资料,足以把向来天塌下来都不当一回事的王小石和胆大妄为的白愁飞吓住了。

——那是一个组织的实力重心。

黄楼是娱乐中心。

——白愁飞现在掌握了那儿:那儿其实也是所有的“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徒众趋之若鹜的地方;他主掌了那地方几乎就等于控制了大家的心。

青楼原是发号施令的总枢纽。

不过最近传闻苏梦枕愈渐病重后,那儿似已少见楼主和重要人物上去开会,也鲜见有命令自那儿下达了。

命令反而多出自黄楼。

白愁飞在设宴摆筵、宾主共欢后下达的命令,往往很有效,很多弟子帮徒都乐意服从:因为其利益是明而显见、快而实惠的。

——只不过青楼仍由苏梦枕主掌,虽然,他住的地方多是四座楼子围护着的中央那座白玉塔上。

有他在,尽管已罕有人见得着他怆寒瑟缩的身影,但毕竟仍是个名正言顺的总坛。

今天,他们却见得着他。

他们一共五人。

他们是:

刀南神。

杨无邪。

树大夫。

利小吉。

祥哥儿。

他只有一人。

他当然就是:

——京华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七十一股烽烟、三十八路星霜、廿一连环坞总瓢把子:

苏梦枕。

刀南神垂着头,神情很恭谨。他虽低下头,但却抬着眼,观察这个不住呛咳,肺叶如老而急速的风箱不住抽动,全身不时痉挛不已的主人的病情。

他心头是感慨的。

——当年“金风细雨楼”里的“五大神煞”,而今上官中神早就死了,薛西神也丧命在莫北神的背叛倒戈下,郭东神与自己毕竟格格不入,仍在这儿服侍苏公子的,就剩下自己这个老将了!

他已感慨了好一会儿了。

因为他也等了好一会。

——杨无邪已报告完毕了好一段时候。

杨无邪刚刚报告完近日白愁飞的种种嚣狂举措。

还有他斫掉了的那棵树。

——那棵代表了“金风细雨楼”万世不坠、由苏梦枕父亲苏遮幕手植的、也是苏梦枕最心爱的:树!

听完了杨无邪的报告,苏梦枕只懒洋洋、病恹恹拥着他榻上的玉枕,无可无不可地问:

“你们认为该当如何处置?”

他总是喜欢先听听别人的意见,但等到真正执行和下决定的时候,他绝对有自己的看法,而且完全不理会他们的赞成或反对。

刀南神突然躁烈了起来:

“杀了他!”

“为什么?”苏梦枕倦倦地又问。

“再不杀他,他就会先杀了你,夺了位,毁了‘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似并不意外。

他依着枕,转向杨无邪,问:“你的意见呢?”

“篡位夺权,尚在其次,”杨无邪深思熟虑地说,“但只要白副楼主主持大局,必将我们的力量全依附支持蔡京,这样一来,京里的武林势力,再不能节制这一位无恶不作的权相了。”

苏梦枕沉默了一会,仍低首看着垫着他腰膝的那方玉枕,然后才幽幽地道:“那也不然。朝廷里的武林实力尚有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市井江湖,也还有‘发梦二党’的势力。”

他悠悠地道:“再说,有蔡京的撑腰,楼子里的哥儿们不是不忧出路,而且还定必声势日壮吗,这何乐而不为呢?”

杨无邪凛然道:“可是蔡相当权,民不聊生,一味求和,不惜出卖国土,且暴徵聚敛,鱼肉百姓,若再让他当道十年,又无节制其横恣暴虐之力,国家恐怕真要国无义士、祸亡无日了!”

苏梦枕低沉地说:“但那是国家大事,我们只是江湖中人……”

刀南神大声截道:“武林中人也有武林规矩,江湖中人更讲究江湖规则。咱们枪尖杀敌、刀头舐血,走的是道,行的是侠,有所为的为,有所不为的不为,跟着蔡京尾巴欺压黎民百姓,咱们宁肯回家耕田也不混了!”

祥哥儿一味地说:“是,是,说得对……生死不足惜,威武不能屈。个人存亡事小,家国兴衰体大——”

苏梦枕瞄了他一眼,只倦乏地道:“你们要我怎么做?”

刀南神垂手、垂首、紧跟了一句:“一切只等楼主下令——”

旋又跟前了一步,低声道:“这是除奸的好机会,一旦错失,良机不再,祸悔无及。”

“那种人,他想飞,”刀南神狠狠地道,“咱们就把他射下来!”

玄机

大家在等苏梦枕下令。

就等苏公子一个命令。

“通知下去,十一月廿一日酉时,在青楼设宴奖励白二楼主近日的业绩功勋。”苏梦枕终于“下令”:“我认为,白副楼主把大伙儿带到一个更好的方向去,这点不但我以前做不到,连家父也不能做到,值得嘉奖、称道。宴由我设,人可由他来请。”

他却是下了这一道“命令”。

听了苏梦枕的“命令”,杨无邪很有点感慨。

他的感慨之深,绝不下于刀南神。

——当日跟在苏楼主身边的“五方煞神”,固然只剩下了常影踪沓然、神出鬼没的郭东神,以及日渐耆老、忠心耿耿的刀南神,但当年恒常贴身保护苏楼主的“三无”:花无错已背叛身殁,师无愧亦遭暗算身亡,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了。

——当年的苏公子、苏楼主,何等威风,而今,却终日与枕褥为伴。

他的心情也不好过。

他负责“通知”白愁飞。

他拿着那张帖子,重于千钧,觉得自己实在已老了,过时了,甚至运气也变坏了。

白愁飞接过帖子的时候,那甜美的长发裸足姑娘,仍红唇烈艳、玉指飞纤地旋舞不已……

白愁飞叫人拆帖。

拆帖的是欧阳意意。

他显然很小心,也许是怕帖里有迷药,或是有毒……

当他知晓帖子上的内容时,确也皱了皱眉头,咕噜了一声:

“闹什么玄机嘛?!”

欧阳意意目光一转,低声但重调地问:“公子去吗?该去吗?”

白愁飞目光转向祥哥儿。

祥哥儿把听到的早已向白愁飞说过一遍,所以,他现在只说:

“我看,苏楼主对公子还是信重有加,没什么防范,不如——”

欧阳意意却不同意。

“这可能是个圈套,”他说,“去赴约太冒险。”

两人正要争辩下去,白愁飞却漫声道:“要知道真实的状况,何不问一个人。”

“谁?”

“树大夫。”

树大夫一向为苏梦枕治病,已逾十一年,只有他最清楚苏梦枕的状况——尤其病况。

树大夫给白愁飞“请”了过来,初不虞有他,但俟白愁飞问明了什么事,他才凝住了笑,像给一支筷子插入了咽喉。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说。

白愁飞叫了两个人来。

然后他便推说有事离开了那儿。

这两人一来,才动了两下,树大夫便不得不说了。

这两人也才动了两下手,树大夫已只剩下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已给强迫吞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四只手指(都没有断,只是有的烧焦了,有的焖烂了,有的给钢针连指骨直贯而入,有的给压扁成了肉渣子,有的是肉完好无缺但骨头已给挑了出来,有的还真没人敢相信那原来居然、竟然、赫然是一根手指!)、半片耳朵(另半片给割了下来,捂在另一只耳朵上,里面放了一支鞭炮,嘣的一声,血肉横飞;树大夫虽然另一只耳朵聋了,但还有一只耳朵听得见耳腔里充血的声音)……他们也没有毒哑他,因为正是要他听得到问题,说得出答案来。

对这两人而言,这回下的已不算是毒手。

主要是因为白愁飞念旧。

——白愁飞也挂过一两次的彩,生过一两回的病,树大夫毕竟下过药医好了他:

至于他请来用刑的两人,当然就是他上次请去发党花府的任劳、任怨两人。

对于用刑,他们两人,一向任劳任怨。

京城里,当然不止发党花府和梦党温宅在猜测楼子里的战情。

正在闻赏初梅香的雷纯也不例外。

在“六分半堂”的梅园里,雷纯清澈得像未降落大地以前的雪,望向那一角在这一场飘雪里黛色的塔。

那塔顶略高于附近的四座四色的楼,在霜雪中仍有独步天下、冷视浮沉的气派。

——可是人呢?

那楼上的人是否仍沉疴不起?

——那是个她差一点就嫁了给他却是杀了她父亲的仇人。

直至狄飞惊温柔的语调在她身侧响起。

——那一定是狄飞惊。

——不仅是因为狄飞惊才能这样了无惮忌地靠近她身边,更因为只有狄飞惊才会把那么冷傲的语调在对她说话时却成了千般柔情。

“小心着凉了。”

雷纯微微一笑。

狄飞惊为她披上了毡子。

“他怎么了?”

“他?”

“苏梦枕。”

“——哦。”狄飞惊很快地便又恢复了,“据莫北神探得的消息:白愁飞斫掉了苏梦枕那株心爱的‘伤树’,可是……”

雷纯又微微地笑了,像雪里初绽的红梅,她说:“可是苏梦枕并没有怪责,是不是?”

狄飞惊打从心里不由得他不佩服雷纯的猜测判断。

“他还在明日设宴,招待白愁飞,说他为‘金风细雨楼’立了大功……”狄飞惊的下颔向那一角飞檐翘了翘,补充道,“楼子里现在正山雨欲来……”

雷纯道:“那么说,树大夫可要小心了。”

狄飞惊怔了一怔,旋即又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她已幽幽地说道:“……可不是吗?现在都已下雪了——”

她说的时候,负着手,肩膊很瘦,很纤,也很秀。

她望着那株老梅。

以前她老爹雷损最爱品赏的就是这株种了三代的梅树。

这梅树就种在雷纯闺房的窗前。

在那儿可以眺望雄视京华的“金风细雨楼”:尤其住着那久病未死、始终主宰京城武林的神奇人物,还有他们住的象牙塔和所主持的青楼。

狄飞惊从侧里望去:只见雷纯的容颜,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雷纯似乎在等待。

她等什么?

报仇,杀敌,还是等敌人仇人互相残杀?她这样一个伶仃、艳美得令人七分动心三分痛心的女子,能做些什么?

她一直拈着梅花,眺望那一角雪里的塔。

塔里的人呢?

那曾叱吒风云、傲啸八方、主掌七万八千名子弟徒众而今病得奄奄一息,却给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义弟步步进迫的奇人,现在正在想什么,做什么?等死,还是等待反击?或者他也正自窗帘里望出来,正好望见远方院里园中,有一个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女子,正在等着他败、亡、倒下来……

在她身边的狄飞惊,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告诉她:听说、据悉、风闻:王小石又要回到京师来了。

夜机

树大夫终于回答了白愁飞的问题。

他作答的时候已经“不成人形”。

白愁飞当然没有直接问他。

他行事有一个原则。那么多年的不得志和重重挫折、打击告诉他:如果他要对付一个人,不到最后关头,是完全不必要让对方知道原来是自己。甚至到了最后关头,最好让对方死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干的,这样就算对方当了厉鬼(如果真的有鬼的话)也不会找他复仇。

所以他叫任劳、任怨去问。

“苏梦枕的病情怎样?”

“他病得很重,如果不是他,一般的武林高手早已死过十七八次了。”

“他的伤怎么样?”

“他的伤也很可怕,从内伤到外伤,有时连我也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中的毒又如何?”

“很严重。一条断了的腿根几乎完全腐烂掉了。经脉完全失调。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够活着,而且好像还可以活下去。”

当任劳出来向白愁飞报告到这一句的时候,白愁飞就说了一句:“好像可以活下去不代表就可以真的活下去。”

然后他走进了动刑的地方。

他的翩然出现,使树大夫萌起了一线生机。

他哀喊:“副楼主救我!我什么都说了。”

白愁飞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这样对树大夫,太过分了。”

然后便走了出去。任劳跟上来问了一句:“真的放吗?”

白愁飞嗤笑道:“怎能?我一进去他就向我求饶,还说他什么都说了,显然已知道是我下的命令。我想,任怨会比你更明白我的意思。”

果尔。

白愁飞说的一点也不错。

——任怨比任劳至少年轻了四十岁,但手段却比任劳更狠上四十年的火候。

——现在的年轻人,有一个传统:就是一代比一代更狠。

任怨已经在白愁飞转背后,就开始杀树大夫。

他割断树大夫的咽喉。

他用的是一条线。

他现在已不需要再听树大夫的说话了。

——当然,他是用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用那条韧性很强的丝线慢慢地,慢慢慢慢地,慢慢慢慢慢慢地割开了树大夫的颈肤,切开了他的肌肉,再割断了他的血脉,最后才锯断了他的喉管。

当然,直至死为止,树大夫仍是清醒着的。

不过,据说树大夫的神情却很奇怪。

没有忧怨。

甚至也没有惊怕。

他的眼神发亮。

就像看见一朵花盛开。

——可是外面只有雪,没有花。

这使得一向好虐杀的任怨感到很不过瘾,不够惬意。

他并没有把这一幕报告白愁飞知道。

反正,相爷下令刑总朱月明派他和任劳来协助白愁飞,目的旨在白愁飞和苏梦枕一决生死,其他的都不重要。

窗外是夜。

正下着雪。

——他可不认为这样的夜晚里会暗藏什么玄机。

知道敌方实际情况后的白愁飞,向祥哥儿说:“向苏楼主回话,我会在明晚参加他在青楼设的夜宴。”

这个决定,并不出奇。

出奇的是白愁飞下一个命令。

他向欧阳意意暗中下达的一个旨意。

第二个命令由于是秘密且是私下传达的,所以没有传出去。

但第一个命令很快就传到“有桥集团”的米公公和方应看耳里。

听完了“铁树开花”二人的报告后,方应看马上虚心地向米公公请教:

“您看,他们两人会不会在宴上硬碰起来呢?”

米公公在剥着花生。

先剥壳。

——把它捏爆。

再拈出花生。

——仿佛很垂涎。

再剥花生衣。

——细心得就像给心爱的女人宽衣。

然后才用指尖一弹,“啵”,花生落入嘴里,像情人的一个亲吻。

咀嚼。

——细细品尝。

而且回味无穷。

他似一点也不急。

方应看也不急。

他安好如妇女,文静若处子。

他等。

他年轻。

他能等。

——只要他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不管那是一个答案还是一个梦想),他都会耐心布局,然后等待。

他相信收成是一定会到来。

——越是能等,收获必然越多。

他也相信米公公一定会告诉他答案。

他所需要的答案。

——这个给当今天子御赐名号为“有桥”的老人,的确是任何绝路,只要有他在,就会有桥搭通,有路可走,确有过人之能,非凡之智。

“明天晚上是一个机会,一个重大的机会。”米公公边吃花生边说,“不管是苏梦枕除掉白愁飞,还是白愁飞除去苏梦枕,这天夜里是良机。”

“那么,”方应看继续问下去,“依您看,到底谁会铲除谁呢?”

米公公眯着眼。

他刚吃到一粒好花生。

香。

而且脆。

咸得来带点甜。

——这花生米一定来自肥沃的土壤吧?

“谁除了谁……谁都得要小心哪,”他突然呛咳了起来。

激烈而剧烈的咳嗽使他抚着胸口,而且不得不再大口大口地呷了几口酒,“……京城里的势力,又快要重整了……”

真是。花生虽好吃,酒虽醇,但每次吃花生后,总是给他带来了一些不幸,难道花生吃多了,运气会坏下去吗——米公公越来越有这种感觉。

这种说不出、道不清、分析不明白的奇异感觉。

早机

酉时的夜宴,白愁飞和祥哥儿,还有“落英山庄”的叶博识、“天盟”的张初放、“武状元”张步雷,还有一众武林道上、京里有名有望的好手,大摇大摆地进入了“青楼”。

白愁飞还笑着向大家敬酒赔罪:“楼主还未到,我这儿先代他敬大家一杯……”

张初放喝了口酒,笑说:“白副楼主,咱们是不是来得不合时宜,太早一些了呢?”

白愁飞道:“早?哪有早?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才有机会,愈早动手愈把握得住机会。”

张步雷却道:“那是像白副楼主这种雄图大志,早起的大鹏鸟,当然有虫可吃了。可像我这种早起的虫儿,可有啥吃……”

话未说完,张步雷已吃了一箭。

箭不止是一支。

更不只射向张步雷。

更多的箭,是射向白愁飞。

白愁飞猛然掀桌。

他以桌面挡住了箭。

他藏在台底,滚动,想尽办法脱离危机,但至少有十六名藤牌刀手也滚动旋斩了过来。

他立即冲天而起。

破楼而出。

可是楼顶至少有十二根枪在等着他:只等他一上来,就往他的要害扎下去。

但白愁飞的人还未升到楼顶,手指已然不住弹动。

——那就像是按着琵琶弦丝或筝弦的手指,神奇地跳动着。

然后人便一个个在惨叫声中、给封住了穴道、栽了下来。

这时候,张步雷已经射成了箭靶子。

他本来也许还可以避开几箭、挡开十数箭、格住数十箭的。

可是他在中箭前已失去了大半的战斗力。

因为他已中了毒。

显然酒中有毒。

那是苏梦枕为招待而备的酒,怎么会有毒?!

这时际,在玉塔里的苏梦枕,正要赴青楼之宴。

但他找不到树大夫。

——这一天来,他服的只是大夫留下的药,却找不到大夫。

“树大夫去了哪里?”

“不知。”

“不知道。”

“我不知道。”

——当连杨无邪也说“不清楚”的时候,苏梦枕阴影笼上的不止是眼,更且是心。

这时候,祥哥儿就气急败坏地奔来通知他:

“不好,青楼有敌来犯,遇上伏袭,副楼主应付得来,并请楼主暂缓过去。”

白愁飞终于登上青楼之巅。

他觉得高处不胜寒,一览天下小。

这时,一人向他飞袭而来。

不是用武器。

而是用人。

——这个人自己。

这个人当然就是欧阳意意。

他以他的身体为兵器。

——真的是一件“无尾飞铊”!

白愁飞的眼睛亮了。

脸却白了。

比他身着的雪白长袍还白。

他不退反进,一把抱住正飞袭过来的欧阳意意,在敌人的身子将要击中他身子之前的一刹那,他制住了对方,然后厉声喝道:

“是谁派你来的?!”

这时,朱如是早已带着“金风细雨楼”里效忠白愁飞的部属,还有“落英山庄”、“天盟”的徒众赶到,敌住那一干杀手。

只听白愁飞又再厉声喝问:“谁派你来杀我们的?!”

他站在高处,所以说的话,声厉,传出老远,而且清晰,自是人人都听得见。

欧阳意意马上跪了下去。

叩头。

求饶。

“我没有办法。副楼主,你要饶恕我,我不是叛变,我只是没有办法不杀你……”欧阳意意哀求的声音也很响亮,“是楼主下的命令,我岂敢不从——”

对,如果是楼主下令他杀副楼主,那还称得上是背叛吗?他能抗命吗?他可以不杀吗?

白愁飞听完之后,捂着心,仰天咆哮一声,翻身落下,摇摇欲坠。

显然他也中了毒。

这一下,激起了众怒。

在筵宴里幸免于难的武林人物,无不对苏梦枕恨得牙嘶嘶的,磨拳擦掌,群情愤慨。

“太过分了!”

“太毒了!”

“太绝了!”

“对自己的拜把子兄弟也下这种毒手!”

“——连对我们也下此辣手!”(这种话其实是人人都最想说的,也最听得入耳的一句。)

终于有人说出了这一句:

“苏梦枕这人性情乖常,‘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也早该换换人了。”

说了这句话之后,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一起扭过脖子,望向正盘膝逼毒的白愁飞。

这时际,神侯府里一直密切留意“金风细雨楼”的诸葛先生,乍听这个“苏梦枕容不得白愁飞”的消息,银眉一皱,道:“苏楼主情况只怕不妙。”

舒无戏奇道:“怎么说?”

诸葛先生扪髯道:“白愁飞这么费心布署,是要先在‘理’字站住了阵脚。他要把苏梦枕挤掉,也不得不顾江湖道义。他毕竟是苏梦枕一手栽培上来的人。”

无情接道:“这次,他既可在众目睽睽下证实:是苏梦枕下毒手在先,他大可为所欲为而无碍了。”

铁手却道:“但张步雷也死在宴中啊——他可不是蔡京的心腹爪牙吗?”

追命却回答了这个问题:“张步雷是蔡京的人,但却属不同派系。像张初放、叶博识等人,就比较支持白愁飞得势;张步雷和黎井塘等,就帮着方应看那一边。”

冷血浓眉一轩,“所以白愁飞借刀杀人,先行剪除张步雷?”

“张步雷只是个牺牲品,”诸葛先生道,“白愁飞志不在此。”

他本要派“四大名捕”去保住苏梦枕,但这时候,各路烽烟起,他已要赶去甜山拯救二师哥天衣居士。这却中了元十三限的圈套,“六合青龙”一起包抄甜山,实行格杀诸葛先生。不过这却也惊动了“四大名捕”,赶去四房山对付“六合青龙”(详情请见《惊艳一枪》)。故此,诸葛一脉便一时再也无余裕处理“金风细雨楼”的内讧。

舒无戏本可以做点什么,但元十三限还有一个大徒弟:“天下第七”,偏也在这时候纠缠着他;待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时,“金风细雨楼”已很快地有了新局:

成了定局。

唱机

报上去和传出来的当然是:苏梦枕暗杀白愁飞不成,却杀了张步雷。

于是蔡京同时以丞相兼京城戍卫总指挥的名义下令:缉拿要犯苏梦枕。

有了这道命令,白愁飞等人行事就方便得多了。

他在两个时辰之内,已名正言顺地夺得了原是苏梦枕的一切权。

并使所有本来效忠苏梦枕的人转而为他效命。

因为他代表了正义。

他身受王命。

他是为了道义而大义灭亲——而且显然还是迫于无奈。

他取得了青楼。

攻占了白楼。

包围了红楼。

(黄楼本来就是他的。)

他孤立了四楼中间的玉塔,然后,他才和几个得力的部属,施施然地入了塔、上了塔、登了塔。

这塔才是真正代表了“金风细雨楼”的权力中心。

——“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指的就是这座塔下的天泉。

他进入这塔的时候,心情是颇为微妙的:

他虽已很接近“金风细雨楼”至大的权力重心和中心,但始终极少进入这座塔。以前苏梦枕虽信任他,不过也很少让他登塔。

这塔也没啥特别。

只像一支受尽风霜的象牙,弯弯地向上升去,其砖色也与象牙差不了多少。

但“金风细雨楼”里一切号令,都得出自此处,递交青楼,然后才能遍行帮内,遍传京里。

他虽然很少进入这儿,但对这里已搞得很清楚、摸得很熟。

他做一件事前,必定弄得很明白。

知己知彼,虽然未必就百战百胜,但如果能做到知彼而彼不知己,至少就能稳操胜券,反之则必败。

他记起昔日初遇苏梦枕的时候,他跟这名动八表的人物一起登京里的楼:

——三合楼。

那时还有个王小石。

那真是奇妙的感觉!

——他们一见面就结义。

——很快就进入了权力中心。

——那是他苦等了多少年的时机:终于到了!

那时候是一个转机。

而今更是一个更上层楼的转捩点。

他一步一步地上塔。

就像一步一步地登上巅峰。

——也一步一步地接近权力的极致。

他珍惜今天。

他珍惜这种感觉。

——有时候,快要得到了的心中狂喜,要比已得到了时的满足还要可珍可惜,令人如痴如醉。

他觉得他已一步步地进入了他一生的最好时机。

——虽然偶然也有挫折。

(像那次在发党花府对付不了王小石!)

(听说近日他又回到京师来了!)

(总有收拾他的一日!)

他觉得现在是他最好的时机。

所以他很愉快。

他哼着歌。

甚至还巴不得把这种得意的机会用歌声唱出来。

其实,他心里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念着这一天。

念着这样的一天。

——但却不敢宣于口。

到了今时,今天,他,终于,能够,把它,唱出来了: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咤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他终于上了塔。

塔顶。

入塔之前,他已先布署好。

——包括要说的话。

“我们在青楼突遭暗算,主使者是谁,仍未得知,但想必有极大的阴谋。他们都说是大哥你,我不相信,因为你若要杀我,早就杀了,又何必等到今天,是不?可是蔡相爷因张步雷之死,勃然大怒,要我们楼子里的当事人出来认罪,他指明的是你。我想,大哥身体欠安,不如由我去担当好了。所以我斗胆先行把四楼的机要枢纽一一归入我名下,这只是假意造作,好让相爷不深究到底:说什么,我都是他老人家所宠信的义子。我自缚到相府请罪之前,还是要求一登玉塔,向大哥你告辞请安,才能偿夙愿,方能安心。”

这一天,是冬至。

在冬至前一天晚上,白愁飞面临这样的重大抉择,纵使他是一个相当狠心辣手的人(这点他自己也承认,甚至引以为荣:一个人若不能“狠心辣手”,压根儿就不能在江湖上闯荡;当然,“狠辣”是不能过一辈子的,而且心狠手辣的结果往往也不得善终,但在心狠手辣得到江山之后,才不妨再做些善行义举收买人心,巩固地位,安享晚年,这才算明智之举。),但要他亲手推翻、篡夺、背叛、出卖、杀害自己的义兄,心里未免都有点讲不过去。

况且,他要对付的是京城里第一大帮会的龙头老大,他要把对方推下去,坐上这位子,非但战战兢兢,还患得患失。

——那毕竟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虽然是个病人,但却比八千个龙精虎猛的人还要难对付。

所以,他首先得要使自己在心里讲得过去再说。

怎样才说得过去呢?

首先得要在理字上站得住阵脚:

第一,苏梦枕毕竟是一手栽培他上来的人。他今日能如此接近权力中心,完全是苏梦枕的提携与信任。

其次,苏梦枕说什么也是他的结义老大,他要背叛他,未免对义有亏,在江湖好汉面前说不过去。

再说,苏梦枕父子创立“金风细雨楼”,势力深远,树大根深,武林地位崇高,江湖面子足,以自己的实力,就算能取,到底能不能代之呢?

而且,“金风细雨楼”总瓢把子这位子不好坐,一旦坐了上去,他日上不得却也下不来,如何是好?不如安定守成,当个有权有势得志得令的副楼主,恶名由苏梦枕来背,好事由自己来扛,岂不乐哉?

况且,要是他真的对苏梦枕发动攻势,自己是不是解决、应付、杀得了对方,实在还是一个疑问。就算除得了苏梦枕,苏氏羽翼会不会为他报仇,也是一件棘手的事。

回顾过去,“金风细雨楼”创立以来,多少人曾跟这一身是病的、权力与神秘同在其身的人作过殊死斗,到头来,谁也没赢得着他。他仍是屹立不倒,谁也不能撼动他分毫——

——除了疾病。

越来越纠缠、纠缠得越来越难分难解的疾病。

梦机

一直等到月近中天,楼西的河面上传来艄公快速的摇橹破水声响,白愁飞才在心焦如焚、反复思量中省起:

白愁飞,你如此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如何成大事!

他决定要叛苏梦枕,并一一反驳“不可叛”的理由:

一、就是因为苏梦枕一手培植他起来,他更要叛杀他。

苏梦枕培育他在京城日渐壮大,因而,他曾在挣扎冒升之时的挫折、屈辱、失败和错误,苏梦枕都历历在目。他今已鱼跃龙门,不可以也不可能让一个知道他卑微过去的人还活在世上!

况乎,历代第一号人物,一旦稳坐江山、必不能容让身边的大将重臣还能威胁到他的权力,汉高祖大杀功臣,宋太祖尽除政权,莫不如是。这样下去,只要苏梦枕一旦恢复健康,重新掌握大权,必不会放过自己,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二、自己一旦能掌权得势,倒不怕武林中人菲薄敌视。这江湖比啥都现实,一旦有权有面,就谁都会来巴结你。谁会那末吃饱了没事干,为失势了或死去了的人报仇?谁当政就是谁的天下,谁倒下去就活该吃粪!

这武林不比从前。连朝廷都不顾公理,一味怕事求和,谁都以现实利益为据,哪有笨伯来谈大义大仁?何况,他师出有名,是朝廷下令他大义灭亲,有相爷撑腰,谁敢说个不字?

三、不错,“金风细雨楼”虽为苏氏父子所创,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且看秦国扫六合,统一天下,何等威风!却不过短短数年,即兵败如山倒,堂堂大国,全盘崩败,群雄并起,相继称霸。当年曹魏,亦何等风光,但不久即遭司马氏蚕食,成就了晋朝。管他谁创了天下,谁有能力、才干,都可学刘邦说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或跟项羽喝一句:“彼可取而代也!”

这些年来,他亦已花了不少心机,在“金风细雨楼”扎好根基,要废苏梦枕自立为楼主,早已胸有成竹,且拥兵在手,他此时不反,岂不是成了韩信,在该反时不反,不当反时却反,不是早夭便是枉死而已!

四、人应该要有志气。白愁飞自小的志愿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他常常梦想自己是一只鸟,大鹏鸟,飞上九霄青天任翱翔。现在他已飞了,但还不是在人生的最巅峰。他要登峰造极,就得不畏高不怕寒。

上头有人替自己掮黑锅,固然是好,但忒没志气。做人要就闲云野鹤任逍遥,要不然,就当皇帝天子(要不然就当相爷蔡京),做对了,万民称颂;错了,也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他背黑锅,多好!今日自己不可能短了志气,登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宝座,才算是开始。他日,说不定还能借此晋身正路功名,保不准有日能与相爷实力相持,也殊为难说……自己岂可踌躇不前,犹疑不决。

——自来无毒不丈夫!

五、至于他是否对付得了苏梦枕?平时,难说。可是,现在呢?

他病了。

英雄只怕病来磨。

——征战愈久,伤口愈多。

苏梦枕杀了不少人。

打败了更多人。

这些人,大都是不世高人、绝顶高手。

苏梦枕仍保持不败。

他仍屹立不倒。

但却不能保持不伤。

他伤得愈多,病得愈重。

——只有在这时候,白愁飞有充分的把握可以取胜。

何况他已布署好了一切。

——这时候不动手,难道还等到敌人病好了之后?

那时候,要是对方先下手,自己不是噬脐莫及吗?

他可不想当韩信、英布!

他狠下了心:

一定要干!

——必杀苏梦枕!

江湖上不是有这样的流传吗?

——欲杀苏,先杀白!

迄今,谁都杀不了苏梦枕。

除了他。

他自己:

——白愁飞!

能杀苏,必是白!

要一飞冲天想一鸣惊人欲一步登天图一帆风顺的白愁飞,他想高飞,就得先杀掉开始是扶持他现在成了障碍的苏梦枕!

白愁飞下了决定之后,他还决定看着天意:

天机。

他心想:我随意拈一个字,要是笔划成双,就是天意要我杀苏梦枕。如果是单划,则应改变这个计划。

他果真随意想了一个字。

哦,这个字似忽而在他心中“浮”了出来似的。本来沉积已久,而今终于浮现了。

那是个:“夢”字。

梦。

他在土墙上用劲写了这么一个大字。

写了之后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

月华如垠。

普照大地。

此时正是:

云收万岳,月上中峰。

月光无限,有人正摇橹以快速渡河。

他真的默算“夢”字笔画。

他靠着窗,向着月,对着河,算字的笔划,这情景真有些似梦,谁也看不出来这翩翩公子的冥目玄想里,原来是正计算着如何背叛他的结义大哥。

咦?

不对。

因为“夢”字只有十三划。

——十三划,那是单数。

就算加上草花头“艹”字,也是十五划。

十五划,仍然是单数。

——这样岂不是天意要我终止这计划吗?!

他不甘。

他不平。

——大丈夫岂可久屈人下?

他还年轻。

他还要拼。

他想超越前人的成就,不要当一个受人指使的副手!

——这天意到底是不是天意?!

这天机算什么天机!

他不服气,所以去翻查古书。

这一查,却给他查看了:原来古“梦”字,中间是三划而不是两划。

这就大大不同了。

至少加了一划。

——加上这一划,就是十六划了。

双数!

天意也!

——天机要杀苏!

这是天的意旨,天机如此,天意不可违也!

逢佛杀佛,遇祖杀祖!

他高兴得弹着指。

指风破空。

射月。

这指风使得河上的橹公,也有所感应,抬头见明月,也不知是清风拂明月,还是明月拂清风?

这里边到底有没有天意?若有,谁也不知;若有,谁也不懂。

只不过,月华依然普照,千里照样同风。月光照在墙上,轻风拂在白愁飞发际。

那土墙上的“夢”字显得特别清晰。

白愁飞看在眼里,却是满目都是权力。

只不过,偶尔也有如此念头飘过:

明天就是冬至。

要动手了。

——却不知苏梦枕——苏大哥——苏楼主现在正在想些什么?有没有正想着什么?

劫机

有。

苏梦枕梦枕不成眠。

他倚着枕,望着月,在寻思。

他想起了白愁飞。

还有王小石。

他可以说是想起了白愁飞便想起了王小石,反之亦然。

白老二是个憋不住的人。

他对权字看得太重。

一个对权力欲望太大、权力欲求太强烈的人,是无法与人分享他的权力的。

白老二迟早都容不下自己。

自己的病,却是越来越沉重了。

自从在苦水铺中了淬毒暗器,又强撑与雷损一战,病、毒、伤,就一并发作了。

可怕的病。可怕的是病,而不是死亡。病煞是折磨人,把人的雄心壮志,尽皆消磨,到头来,只剩下一具臭皮囊,对死亡,却是越迫越近,越折磨越是可怕。

谁不怕死?

自己便极怕死。

简直贪生怕死。

能活着,总是件好事。人生苦乐,总是要活着才能感受到,死了便啥都没有了。佛家教人看破生死,但不是叫人立刻去死。自己要不是怕死,便不怕病了,一病,就自尽,那还怕什么病?只有病怕自己死。——却是连病也怕死!

——一旦死了,便没有感觉了,躯体腐蚀了,病魔也无用武之地了!

最近,自己的呼息又急促了。

剧喘。

多痰。

痰里有血。

吃什么下去,都呕出来。

一睡下去,痰便上喉头来了,胸膛里似有人以重掌击打着,还完全不能睡:一旦躺下去,咽喉似有千个小童在呼啸去来,几乎完全不能呼吸!

不能睡,只能干耗着,听着自己咽喉胸臆间相互呼啸,看着自己一天天皮包骨骨撑皮地消瘦下去,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脚趾四肢颈肩渐渐有许多动作不能做、不能干,甚至不能动作了——这是比死还凄然的感觉。

看来,今晚青楼之宴出了事,只怕有蹊跷。

——是白老二沉不住气要动手了吧?

却是选得好时机!

——正是自己病发的时候!

自己也早算得有一劫。

——可是这一劫过不过得去?劫得重不重?却是天机!

这是个劫机,但正如良机一样,可以算得出来,却不知轻重、大小。

这是术数算命的缺失之处。

自己虽精通命理相学等十六种术数,但绝对精确的神算,那只有问天了。

自己确是可以算得出来:什么时候走好运,什么时候走霉运。

——像过去十年,他正鸿运当头,但隐伏危机!

危机有什么要紧,反正富贵险中求。

——一如现在,他正走着霉运。

但自己却不得知: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自己可以算到人有火厄。但火厄有多大破坏,可算不出来。那可能是给一支蜡烛火焰烫伤了手指,但也可能是烧掉整座房子。

自己也能够算着他人有意外之财。那意外之财到底有多大?是赌坊上赢来了十万两银子,还是路上拾到了一只金戒指,他也算不准。

同样为自己算了一算:今年,有劫。

——有机象显示遭劫。

但劫运有多大、多强、多麻烦,杀伤力如何,也无法看得准。

当然,术数可以配合面相和手相来看。

可是自己现在正患病。

脸色已太难看。

这时候,连自己也讨厌看到自己那张脸。

那就像一张鬼脸。

脸上点燃着两点寒火。

鬼火。

那就是自己的眼。

——看相首得要看眼神,自己这样的眼神,实在已不必看下去了。

看下去只心寒。

至于手相,也不必看了。

自己的手,一直在颤。

别说拿刀了,甚至还捏不稳筷子。

甚至连下颔也一片惨蓝。

这是长期服药的结果。

自己相信也感受得到:肺部有个恶毒的肿瘤,而胃部也穿了个大洞。

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似径自移了位,身上也没有一块肌骨是完整的。

有这样的内脏,而且还废掉了一条腿,自然手心发青。

掌纹简直一团乱。

——只怕连眉心都已开始发黑了吧?

只有苦笑。

——这一劫,应得有多重都好,都是明年的事。

看来,自己还熬得过今年。

挨得过今年,大概王老三就会回来了。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留意老三的动向,他去到哪里,只要自己能力所及,他都特别交代当地的英雄豪杰,特别地照顾他。

自己尽了一些心力。

这可好了,京城里权力变更,王小石又可以回来了。

他回来,或许就可以节制白老二了。

只不过,老二一定不会让他轻易归队。

所以,自己也派了亲信跟老三保持联络。

也许,自己虽有劫运,但疾厄宫却自明年起有转机。

自己一旦能够康复,就可以重行整顿,不管内患外敌,总可放手一搏,决不甘坐以待毙。

加上王老三及时回来,自己就不怕白老二这等野心勃勃的人了。

——如此情势,却是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呢?

白老二会不会提早动手呢?

不可。

自己委实病重。

小石头未返。

不能打草惊蛇。

——现在的“金风细雨楼”,已有一半以上是白愁飞的心腹。

这局面只能拖下去。

何况白老二还有权相撑腰。

如果彼此公然开战,自己能敉平内乱,只怕也元气大伤。御得了内奸,也防不了外敌。外患定趁机攻击围剿。

万一杀不了老二,只怕他老羞成怒,发动朝廷军力,那时就一拍两散,“金风细雨楼”的基业,就得从此毁了。

而且,二当家的人虽然浮嚣叛逆,但未必就一定会叛我逆我,说什么,自己都是一手扶植他起来、上来、蹿红得抖起来的人啊。

他的人只是不讨好些,手段激烈些,但他已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背叛我的。

疑人不信。

信人不疑。

自己要用他,就得信他。要他不背叛,也得重用他。想他不生二心,就得把他推心置腹。若处处防他,一旦给他发现了,不生异志才怪呢!

白愁飞原本就是那种“呵风骂雨机锋峻烈”的人。他横行无忌,恣肆无畏的慑人气势,连敌人有时都闻之胆丧。

但自己只有看着:

朝朝日东出

夜夜月西沉

自己学的是一种“勇退”——也就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退步”。有时,万事不由人,不如冥思静虑,放下尘俗,只管打坐,而又自有分数。

甚至既不思善,也不思恶。

只想念。

——思君如明月。

想念她。

那女子。

一尘举而大地收,一花开而世界起,都是为了为了,世间世间,有那女子。

——夜夜减清辉。

苏梦枕想到这里,长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又在他胸臆间造成剧烈的撞击。

——对别人而言,那只是呼吸一口气;对他而言,每一次呼和吸,都在他生命里减少了一次,而且这每一次生命的呼吸都使他痛苦以及痛楚莫名,所以他更珍惜这每一次的呼吸。

他决定明天接受白愁飞的要求:

——白老二在明儿冬至,要入象牙玉塔进见自己。

——若不给他来,他必生疑虑,只怕会马上造反。

——如给他来,就得要冒险。他相信在今年之内,白愁飞时机未成熟,还不敢轻举妄动。

——假如趁他来的时候,自己主动地伏袭狙杀他,这一点,自己却做不来。

当兄弟手下出卖和暗算他的时候,他必然反击之;但要他先行暗害和出卖自己的弟兄弟子,他做不到。

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冬日的梅花甚美。

他闻到梅香。

——隐约是从“六分半堂”那儿透过来的吧?

月光如梦。

梦如人生。

想到这儿,他又呛咳起来,全身也痉挛起来,眼睛也红了起来,紧紧地抓住怀里的翠玉枕头。

在他一生里,都是恶战的梦。

只有一场是旖旎而甜蜜的。

——但那女子已成了仇家,日日在等待他的死讯,夜夜磨亮刀刃,要把冷冰的怀剑刺入他尚有余温的体内。

啊。

谁家吹笛画楼中?

笛声悠悠传来,像是诉说一个梦。

一个遥远的梦。

梦,远了。

枕,却还在身边。

月华,照着他的无眠。

劫,却不知远近,在等待他来应验。

应机

白愁飞入了塔。

上了塔。

——“象牙塔”。

他见着了苏梦枕。

——一个病得快要死了的人。

他一看到了这个人,心中马上有两种感觉:

一是紧张。

这些年来,是这个人栽培他,从当年的仰仪到后来的亲近,这人的过人之能仍给他相当震撼和神秘的感动,到现在仍未能完全改变过来。

而今天,他是来对付他的。

所以他感到紧张。

一如平常,他觉得紧张的时候,就呼吸。

深呼吸。

另一种感觉是:

——这不但是个病得要死的人,而且是个病得要死但却偏偏怎么病都病不死的人。

也就是说,这是个生命力极强的人。

——既然这个人病不死,他只好提早结束他的痛苦:

他决定杀了他。

他不是一个人上来的。

随行的还有五个人。

其中四个人,自然是“吉祥如意”:

朱如是。

欧阳意意。

利小吉。

祥哥儿。

另一个不详。

“不详”就是他有脸又似没脸——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肉色的薄纱似的,皮笑肉不笑,肉笑骨不笑,有时五官都笑了,可是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敢情是脸上罩上了一层人皮脸具。

这人如果不是跟着白副楼主上来,只怕在塔外三十丈已给人截下来了。

白愁飞带五个人上来,也很合理。

身为一个副总楼主,身边总该有点人手,这才够威风,这才像话。

而且,既能让白愁飞上来,却不许他的随从上来,未免令人生疑——能活着进去,是不是也可以活着出来?

苏梦枕身边也是有人。

三个人。

都是姓苏的。

这三人当然是苏氏子弟,而且都是苏氏家族里精选出来的子弟,在早十年前,苏梦枕已让他们一个学穴位按摩,一个学推拿针炙,一个学煎药采药。

这三人学成后,都一直留在苏梦枕身侧,为害病时的他煮药、按摩和针灸。

当然,他们总体上仍不如树大夫的医道高明,所以仍由树大夫诊治下方,他们才按照吩咐动手服侍、对症下药。

这三人有名字,也有外号;但名字和绰号,都容易混杂在一起。

事实上,他们的外形也都差不了多少,也容易让人搀杂在一起,分辨不出来,到底谁是谁。

他们是:

“起死回生”苏铁标。

“起回生死”苏雄标。

“死起生回”苏铁梁。

三个这样的名字,这样的人,却是很难记。

但他们的本领,却是谁都忘不了:

只要有他们三人在,在穴位上施针灸,于要穴上加以按摩,开方子下药煎服,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只怕你想死都死不了了。

他们一直都在苏梦枕身畔服侍。

而且他们都姓苏。

所以这已不是门徒。

也不只是弟子。

而是心腹。

——可以推心置腹的心腹。

白愁飞进入了第七层塔,见到两个大柜子,一张桌子,桌上还有一面铜镜,还有一张垂着床单不见底的大床。

——好像少了一样颇为熟悉的事物,但是什么东西,却一时想不起。

人都集中在床上、床边。

床边的是“三苏”:苏铁梁、苏雄标和苏铁标。

床上的当然就是苏梦枕。

这层塔里的事物,都很简单,只有极需的东西,才会摆在他平时办事的地方。

这完全合乎苏梦枕的个性。

也合乎白愁飞的揣想。

他揣想就在这个地方动手。

杀苏!

白愁飞上来之前,本来准备了很多话,可是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两人一见面、一朝相,苏梦枕鬼火似的双眼像寒冰一般地逗在他高而挺而尖而钩的鼻梁上,幽幽地问了这样一句:

“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单凭这一句,白愁飞就知道自己再假装下去,也是没有用的了,更没有必要了。

对方洞透世情的双目,已洞悉一切,甚至包括生死荣辱。

所以他反问:“你知道些什么?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苏梦枕依然没有从榻上起来,只说:“因为你呼吸。”

白愁飞心下一凛,却说:“人人自是要呼吸,没有呼吸才异常。”

苏梦枕道:“你深呼吸。”

白愁飞道:“我只呼吸,没有说话。”

苏梦枕:“但呼吸就是另一种语言。呼吸得快是激动,呼吸缓慢是沉着。你的性情我熟悉,你深呼吸的时候,便是为了要压抑紧张。你绝少这般紧张,这次这般紧张,当然为了要杀我。”

白愁飞反而笑了,“看来,做兄弟久了,什么习性,都逃不过对方眼里。说实在的,杀你这样的人,想不紧张都难矣。”

苏梦枕道:“能让你紧张,确也不容易。”

白愁飞:“知己知彼,虽然未必就百战百胜,但至少可以估量敌情,利于判断。你知道我心里紧张的同时,我也深知你暗里也紧张得很。”

苏梦枕:“哦?我好像还未下榻呢!”

白:“说不定那是因为你根本已下不了床了。你说太多话了,你一紧张,就会不停地说话。能让现在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苏公子也紧张起来,说来我真荣幸。”

苏:“我们彼此之间,都太熟悉对方了,所以真是最好的和最坏的敌人。这‘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名义,只怕很快就是你的了,我只没想到你是这般地等不及。”

白:“我是等不及了,你总是病不死的,所以我斫掉了你的树。”

苏梦枕沉吟了一下:“君子不夺人所好。”

白愁飞昂然道:“我不是君子。在这时代,当君子,如同自寻死路。君子多给小人所害,我喜欢害人,不许人害我,所以立志要当小人。”

苏又沉默了一下,眼睛似有点发红,道:“如果我现在退下来,把位子让给你,你怎么看?”

白愁飞坦然道:“这样最好。省我的事。”

苏梦枕笑道:“你会不杀我?”

白愁飞道:“我可以不杀你吗?”

苏道:“你已图穷匕现,不见血不出人命是决不收手,也收不了手。”

白道:“你顽抗也是死。我上得来象牙塔,从这儿扔下去的,不是你的尸身就是我的骸首。”

苏:“我病了。”

白:“我知道。”

苏:“你胜亦不武。”

白:“所以我才动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跟你不是同根生的。我跟你结义,你利用我的才干武功,我则利用你的实力名气。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现在你的利用价值没有了。”

苏苦笑,“你现在另有靠山了,为向新主表忠心,你就要除掉我?”

白冷笑,“这是江湖规矩,你是帮会老大,没有理由会不知道的。少年子弟江湖死,这是我们闯天下、走江湖的规则,也是一定要付出的代价。”

苏梦枕的眼白确是有点红,也有红点,像斑斑的血泪烙在那儿,“你就不能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放我一马?”

白愁飞断然道:“不能。”

苏梦枕眼都红了:“你就那么恨我?”

白愁飞脸色煞白,“因为我一直要听你的命令。我听了五年的命令,我现在要取回代价:那就是要你的命。”

苏梦枕:“我现在只剩下半条命了。”

白愁飞:“苏梦枕半条命,胜得过八百条好汉的命。”

苏道:“原来你一直都不服我。”

白道:“不,我服你。”

苏脸色发白,苦涩一笑,“这,就是你服我的举措?”

白:“就是我不止服你,还佩服你,所以我以你为模范,心中矢志,有朝一日,我要当你。”

苏:“所以你才要杀我?”

白:“你活着的一日,我就不能完全取代你。”

苏:“别忘了我一直以来,都悉心扶植你。”

白叹了一口气,道:“聪明人在此时此境是不说这句话的。”

苏:“如果我是聪明人,我就不会养虎为患。”

白:“你培植我,一方面因为我是人才,同时,你手上已没有别的人才可比得上我。王小石偏又犯了事,逃亡去了。”

苏:“是你迫走他的。”

白居然点头,“是我诳他:你下令要杀诸葛先生的。”

苏:“结果他却杀了傅宗书。”

白:“他还是没有相信我的话;或者,他没听你的命令。”

苏:“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因为我要孤立你。”

苏:“你赶走了小石,才可以独揽大权。”

白:“还没有。至少,你还未死。”

苏:“你就不能饶我一死?”

白:“你这句话刚才已问过了,我也答复过了。”

苏:“我可有什么地方不配当楼主的?”

白:“没有。但就是因为没有,像你这种人,一定得人心,一定有雄心,一定不甘屈于人后,非除不可。”

苏:“那我可有对不起你之处?”

白:“有。至少,你当众骂过我。”

苏:“……那几次,我是为了你好。”

白:“可是世人只记得人欠他的,不记得人教他的,老大骂老二是帮他成材,可是老二要杀老大,就是因为他曾被认为不成材。”

苏:“你这么说,我就没话说了。我想,我是应了机。”

白:“什么应机?”

苏:“我早已算出明年有一劫,但以为那是明年的事,至少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苟存。没料的是,今天是冬至,已开始走来年的运。术数命理有这一说:极好运和极坏运会先来一百天,这没料到劫机就已到眼前,我可应了这一劫数了!”

搞机

白愁飞沉吟了半晌才道:“知道我为什么绝不放过你的原因?”

苏梦枕惨然道:“愿闻其详。”

白愁飞目光闪烁着比剑锋还锐利的光芒,“那是你教我的。那次你约战‘六分半堂’雷损雷总堂主的时候,雷损一味谦卑求和,拖宕延期,你却铁石心肠,咄咄迫人。那时候,他就曾请你高抬贵手,但你始终心狠手辣。那是你教我们的:雷损这种枭雄,岂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要是他一味隐忍,所谋必大,志在援兵,一旦情势对他有利时,必然反扑,那时可就必定杀手无情、赶尽杀绝的了。”

苏梦枕红着眼圈,双目吞吐着绿火,喃喃道:“你果然记得很清楚。”

“机会是搞出来的。”白愁飞道,“搞出来的机会就像果汁加蛋,你要是不一口喝了,就会变酸变坏,敢不成给人抢去喝了。我好不容易才苦心制造出足以推翻你的时机,我不杀你,难道还要等他日你恢复元气时再来杀我?我可不想搞砸了我的机会。”

苏梦枕很同意地道:“你果是个很懂得把握时机的人。”

白愁飞道:“我不会放过大好时机,当然也不会放过你了。就因为我是你的兄弟,我才不愿看你给病魔折磨下去,才不愿见你死后‘金风细雨楼’从此一蹶不振。我趁你风华未尽时杀了你,成全你死得光彩。一直以来,你都对王小石好些,对我差些,我还没跟你计较呢。让你战死,是看得起你。你应该感谢我顾全义气才是。”

苏梦枕又恢复了他的冷漠、倨傲、孤僻乃至不可一世的神态。

“我要你放过我,只不过是不死心,想再试一试你。既然已再无周转余地,我也可以死了这条心了。你说的话,让我越发证实了:我信任小石头是对的,怀疑你是应该的。”苏梦枕双目的寒火,将熄未熄,欲灭未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倦乏;他一面呛咳着,一面说话,还一面喘着气,但他在上气不接下气间仍清晰地传达了他要说的话:

“真正的友情是没有亲疏之分的。难道有人斫了你一只尾指,你会因为他没有砍掉你的食指而感谢他吗?迫害就是迫害,朋友就是朋友,终究还是分得清的。是出卖的便迟早都会出卖你,是真正的兄弟,便永远会是兄弟。”

白愁飞听了之后,沉默下来。

然后他深思熟虑地道:“对不起,我要杀你了,我恐怕再不杀你,就变成你来杀我,或者,我已不忍心杀你了。”

苏梦枕缓缓地合起了双目。这一瞬间,维持他生命体力的寒火,竟似熄去了。但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一瞬之后,他双眼又徐徐地睁了开来,那在幽冥沼泽深埋不灭的两盏寒火,犹在那儿,沁寒带青,周边暗红。

“时候来了逃不掉,你动手吧。树已斫了,楼也占了,只差个死人,你就大功告成了。”

白愁飞很仔细地观察整层塔,然后更非常仔细地望着苏梦枕,十分极之仔细地问:“你还要放手一搏?”

苏梦枕用手按住如风箱般抽动的胸口,惨笑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不习惯坐以待毙,更不喜欢等死。”

白愁飞诧问:“你还能打吗?还是只虚张声势?”

苏梦枕双肩一震。

白愁飞又好奇地问:“你这些天来服树大夫的药,没有什么感觉的吗?”

苏梦枕脸色煞白,厉声道:“你把树大夫怎么了?”

白愁飞耸了耸,“你真的要我回答你的问题吗?”

苏梦枕霍然瞪向苏铁梁,厉声叱问:“是你负责煎服我的药的!”

苏铁梁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头很凸。

下巴很兜。

很白很白。

这是他比较特出的地方。其他的,都跟他两位胞兄弟没什么分别。

他的回答却非常凶狠:“就是我负责替你煎药的,所以我才不甘替你煎一辈子的药!我又不是药罐子,更不是你的药童子!”

苏梦枕倒吸了一口气。

他开始感觉到他体内的异常了;

苏铁梁有足够的经验和专业的能力,使他服了毒中有毒而不自知。

“你在药里下了什么东西?”

苏铁梁的回答十分平静,眼神却十分凶狠,“‘十三点’和‘鹤顶蓝’。”

苏梦枕心里往下沉。

沉到底。

桌上有镜。

他袖子一卷,像长鲸吸水一般把铜镜攫到眼前来。

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照镜子!

——难道在此时此境,苏梦枕依然爱美?大敌当前,还要顾盼自豪;死到临头,还要整顿衣冠不成!

镜中人,无限憔悴,一副给病魔多年折磨、煎熬、一息尚存、死去活来的样子。

就像一缕幽魂。

——但仍不改其冷、不改其傲、不改其不怒而威且使人不寒而悚的神容!

只不过,他的眼里除了寒火之外,还有红点。

一、二、三、四、五……

一共十一点!

他好久没照镜子了!

因为他不敢再看到自己的样子!

没想到,这一照,却照出了自己眼里的红点!

——给病火烧坏了烧毁了烧焦了的容颜,那是想当然耳的事。

要命的不是这个。

而是眼!

——眼里的红点!

另外他又发现了一件可怕——不,可怖——简直可畏的事。

他好久没剃胡髭了。

下颔长出了不少如戟短髭。

短髭的连皮肉的根部,给阳光和镜光一映,竟是带点蓝色的!

——汪汪的蓝色,就似是一支支淬了毒的暗器!

堕机

他本来还有一战的机会。

但苏铁梁下的毒是:“十三点。”

这是“诡丽八尺门”的一种剧毒。

中毒的人,眼里会出现红点。红点愈多,战斗力会渐消失。等到十三道红点出齐之后,便会全身虚脱,任人宰割。

这种药几乎无药可救。唯内力高深者,可在一两个时辰后逼出毒力。

——可是对付像白愁飞这样的大敌,半顷间的软弱,已足够死上二万八千次了!

他本来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苏铁梁下了另一种毒:“鹤顶蓝。”

——“鹤顶红”已是剧毒中的剧毒,这“鹤顶蓝”更是剧毒里的至毒。

着了这种毒的人,唯一的特征,就是毛发的根部略为呈现蓝色。

要命的蓝。

这原是一种解药,据说可解任何伤毒顽疾,不过,吃了这种“解药”的人,肌骨自动撕裂,体无完肤而死。

天下第一用毒名家,“老字号”温家中的“活字号”(专门从事解毒的部门)及“小字号”(专门研制毒药的部门)为了把这种药性好好地控制(成为解毒灵药或致命剧毒),已足足牺牲了十二名好手,这之后,由温氏掌门人亲自下令:“别管这种药了。”

——但是这种连温家都“不要管了”的药,却已吃进苏梦枕的肚子里。

苏梦枕本来还有一拼的机会。

但现在……

他怒叱:“你们——”

忽然他发现,其他两人(苏铁标与苏雄标)都已是个死人。

——才不过是顷刻间的事:刚才两人还活得好好的。

是苏铁梁干的!

他左手用针刺进了苏铁标的死穴,右手以鹤凿叩住了苏雄标的要穴。

两人都同在一瞬间死了。

——死前一定都中了毒,否则,以他们两人的功力,还不是苏铁梁骤施暗算便可以解决的。

所以他的叱喝更怒,但已改为:“你——你连自己亲兄弟都敢杀?!”

他随即发现自己这一句已然多问了。

——人都已经杀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真正的高手,在对敌之际,是不多说一句废话,也不多耗费任何一分力气,更不会问些无聊的问题。

所以他即时把问题改了。

改成两个字。

“理由?”

人命关天。

对于这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而言,杀人虽不能算是新鲜事儿,但无论怎么说,杀人都总有理由。

——不管一个或数个、合理或不合理,都总有理由。

更何况是杀死自己的同胞兄弟!

所以苏梦枕只问两个字:

——理由。

人已死了。

人死不能复活。

但他要知道理由。

——有理由的,他或许可以接受;没道理的,他就会为他的兄弟手下报仇。

就像那一次,他和他的部属在苦水铺中伏,沃夫子和茶花护主惨死,他负伤仍奔战破板门,斩下了花无错的头颅以祭亡友,才肯鸣金收兵,退回“金风细雨楼”。

那一役,白愁飞也在场。

也在那一战,白愁飞看透了苏梦枕的缺点:

他的缺点很要命。

因为他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兄弟!

一个从来都不怀疑自己兄弟的人,很容易会得到很多拥护他的兄弟及手下,但更容易的是:给兄弟和下属累死。

或者害死。

“理由?”苏铁梁狠狠地道,“因为他们太像我。三个一模一样,谁好谁坏谁高低,谁也不知。我不要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他居然咧嘴笑了开来,“相师都说,像我这种突额兜颔、五岳朝中的怪相,走运起来可以当上帝王。白二爷说,要是他有一天当上楼主,他会任命我作‘五方神煞’中的苏西神。我可不要一辈子窝在这儿当个煎药的奴仆!”

苏梦枕长叹道:“你跟我这些年来,我居然没发现你是那么一个为了表现突出和一点点权力就那么丧心病狂的人。”

苏铁梁的笑容里也透露出一种药味来:“那是因为连你也不完全分得清楚谁是谁。你有时以为那是雄标干的劣行,有时以为是铁标做的糗事,所以给我瞒过去了。”

白愁飞接道:“我若没有他,还真不敢贸然发动。树大夫说你病重得已不能动手,我就越发怀疑:他是不是诳我向你动手,自寻死路?幸而有他,才能求证。”

苏铁梁道:“我是帮他煎药的,他的病情我自然知道。他是病入膏肓了。可是,只要在格斗的时候,他还是能运聚功力、全力一击的。”

白愁飞道:“所以你才给他吃了‘十三点’。”

苏铁梁道:“现在‘十三点’至少已发作了十一点,他的余力已少得可怜。”

白愁飞:“你还给他服食‘鹤顶蓝’。”

苏铁梁:“我毒得他连头发都蓝了。”

于是白愁飞正色问苏梦枕:“到这时候,你还有力量反击,我才服了你!”

苏梦枕的心往下沉,而且往下翻跌,所有的生机,都已粉碎坠落,原有的机会,也一一坠落枯萎。

到这时候,他却还是(带着惨淡的微笑)反问了一句:

“你不是一向都很佩服我的吗?光是为了不让你失望,我也得尽一切力量来反击。”

话一说完,反击,即刻发生!

坠机

“砰、砰”二声,两个大柜子,一起震碎。

两人飞身而出!

一个高大威猛,满头银发,根根竖起如戟。

他用的是戟。

丈八长戟,纯钢打造,但他的须发胡髭,就像发怒的刺猾一样,既是暗器,也是利器。

另一个娇小灵敏。

美得十分英气的小女孩。

她使的是剑招。

手上却没有剑。

——没有剑的她随意挥手扬指,剑气却破空迸射。

两人一先一后,扑向白愁飞。

——擒贼先擒王。

发动这场叛乱,祸首显然就是白愁飞!

威猛老者当然就是刀南神。

他等杀白老二这机会已好久了!

娇小女子当然便是郭东神。

她等这机会也好久了!

是以,两人一出现、一出手就是杀手!

两个苏梦枕身边的人!

两个爱将!

两个要白愁飞的命的杀手!

不。

是一个。

(要命的确是两个杀手。

但要白愁飞的命的只一个。

另一个要的是——)

刀南神突然失去了生命。

因为有人一剑扎在他背后。

而且穿心而出。

他狂吼。

倒了下去。

他由胸至背裂开了一个大洞。

——这样一个大血洞,使这个本来充满刚猛生命力的老人,突然间,失去了刚失去了猛,也没有了生没有了命,更缺少了活下去的力量。

苏梦枕见过这个场面。

他亲眼看见他最后的希望和机会:刀南神和郭东神,一先一后(自是刀南神在前)扑出,然后,郭东神就像她当年刺杀雷损一般,一剑刺入刀南神的背门上。

苏梦枕已来不及阻止。

他也没有能力阻止。

他的机会又一次坠落……粉碎。

他的希望又飘散——破灭。

他大可发出暗号,下令手下围攻白愁飞这一干人。

可是已没有用。

他能动用多少人,白愁飞也一定能增援更多的人。对方是有备而战,挣扎只徒增伤亡而已。

这次不止他的心在坠落。

可能是毒力已发作之故吧,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

他用尽气力地哑声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句话雷媚(郭东神)已不是第一次回答。

——上次她刺杀“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时,也同样回答过这句话。

上次她对雷损的回答是:

“因为你夺去了我爹的一切,又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原是‘六分半堂’的继承人,现在只做了你见不得光的情妇,你待我再好也补偿不了,自从你拿了原属于我的一切后,我便立誓要对付你了。何况,我一早已加入‘金风细雨楼’。”

这回答案当然不一样:

“我爹之所以会遭雷损的暗算,是因为他要集中全力对付你。他死前的大憾,便是没能消灭‘金风细雨楼’姓苏的一脉,我杀了雷老总,当然也不能放过苏公子。我本来就是‘六分半堂’的承继人。所以,我在‘金风细雨楼’至少也该当是个副楼主,而白楼主答应过我,一旦杀了你,就对付‘六分半堂’。只要收拾了狄飞惊,会由我接管‘六分半堂’。”

她扬扬眉皓笑道:“虽然多了些转折,到头来,我仍是‘六分半堂’总堂主。我还年轻,这条路还不算太漫长。”

她真是个爱扬眉的女子。

一面说话一面扬眉。

小小的表情很得意。

接机

“你确是个很可怕的女子;”苏梦枕喘息道,“但你确有复仇杀人的理由。”

“其实你对我已算很好,我没有什么杀你的理由,我顶多只不过是背叛你而已。”郭东神的语音也很有感情,甚至眼里也有泪光,“这大块头老不死却一直瞧不起我,耻与我平起平坐,我杀他倒是理所当然。”

“好个理所当然,”苏梦枕不住地喘息,脸色已渐渐变灰转蓝,“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问,”雷媚爽落地道,“我答。”

“一旦你们真的能打垮‘六分半堂’,”苏梦枕揪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道,“你真的以为白老二会给个总堂主你干?!”

雷媚笑了。

银铃般地笑了起来。

“如果我是他的妻子,也就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夫人,你说他会不会找一个他绝对信任的人来当‘六分半堂’的主管?”雷媚笑倚着白愁飞的右臂,“何况,我一早已是他的小妻子了。”

苏梦枕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呻吟,也不知是呻出了同意,还是吟出了反对之意。

但这呻吟已充满了痛苦之情。

然后他艰苦地说:“这劫机已至,我唯有接机吧……”

他的脸孔已因痛苦与痛楚而扭曲。

五官在抽搐。

但他的眼神依然很寒冷。

带点傲慢,傲慢的坚毅。

就算在这时际,白愁飞已大获全胜、生死在握,看到他的眼神,也不免在心里打了一个突。

“你今日如此叛我,他日也必有人这般叛你,”苏梦枕对他说,“我若活着,总有一天会收拾你;若我死了,也一定会有人收拾你的。”

话一说完,苏梦枕就在床上一躺。

——难道他已知绝无生路,只好躺下来等死?

不。

他一躺下,床板就疾塌了下去。

床一陷,本来苏梦枕也正可往下落去。

但在这要紧关头,控制床板翻转的机括却偏偏卡住了。

那床板也变得既未翻、也不塌、只半斜半平地翘着。

苏铁梁却拍手怪笑道:“白楼主早知你遁走这一招……早教我先把机关卡住了。”

他高兴得显然太早。

苏梦枕忽然拿起了他的枕头。

白愁飞脸色大变。

他怕的就是这个枕头。

——这些年来,他唯一没摸清楚的就是这只常年都在苏梦枕怀里的枕头。

苏梦枕却把枕头往床头一放。

床头正好有个深下去的枕印。

当枕头与枕印叠合在一起之后,苏梦枕再把枕头用力一扭。

“轧”的一声,另一道机关即时开动了。

床即时塌下去。

全然翻塌。

白愁飞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大叱一声道:

“截住他——!”

——若是给苏梦枕逃了,可是前功尽废了!

一定要截住他。

毋论生死。

他自己就第一个掠到床边来。

最震讶的不是白愁飞。

而是苏铁梁。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苏梦枕的床,还有第二道开启的机关。

尽管多年来他一直在苏梦枕身边服侍。

他疾扑过去。

——若让苏梦枕还能活下去,他可就一定活不下去了。

两人一到床边,苏梦枕已往下掉落,白愁飞和苏铁梁同时都要阻止,却在那时,那枕头却突然射出千百道暗器。

炸开,像烟花。

密集,如雨。

每一种暗器都不同。

有粗大有细短,有时粗大的反而更难防,细短的却更具杀伤力。

每一种暗器都可怕。

且都淬毒。

剧毒。

每一种暗器发放的方式都不同。

有的旋转,有的直飞,有的曲射,有的互撞,有的咬噬,有的时起时伏,有的甚至先穿撞破屋顶,才再散落下来……

就像千百名暗器好手各自打出他们的独门暗器。

可是这都只是从一个砸破了的枕头所一并发出来的。

这一时间,连白愁飞也接不下来。

接不了。

而苏梦枕就在白愁飞也一下子接不下来——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里,翻身落了下去!

送机

着了!

白愁飞猝遇苏梦枕反击!

他马上涌升而起的感觉是:

又惊又喜!

——他一切已布署妥当,在捕杀这头老狮之前,他已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付出多少代价、花掉多少时间了!

苏梦枕是个心机深沉的人。

他傲慢而谨慎。

——这些年来,他身罹重病,无法视事,不得不倚重自己的才干,到后来,王小石逃亡离京,只剩下自己独撑大局,取而代之的声势已愈来愈明显了。

像苏梦枕这种人,不在心里防范才怪呢!

他敢于全面发动,完全是因为一句话。

苏梦枕自己说的一句话:

“我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兄弟。”

冲着这句话,苏梦枕纵有防患,也未必知道“患”在哪里,更难作彻底提防。

——这种人往往能成大事,都因为朋友;但遭惨败,也是为了朋友。

白愁飞亲眼看过苏梦枕遭受他部下的暗算!

那是他和王小石初遇苏梦枕的那一次:

雨中,苦水铺!

暗算苏梦枕的是古董和花无错。

——连花无错和古董这样的人,都能成功地几乎也足以致命地暗算了苏梦枕,白愁飞更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因为苏梦枕有弱点。

他也看准了苏梦枕的弱点。

那就是太信朋友。

——太相信常常都会得到代价。

——但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所以白愁飞一向最相信的,还是自己。

他虽然信自己,但也绝不低估了苏梦枕。

——一头垂垂老矣的狮子,毕竟仍是万兽之王,仍有利爪和厉齿!

他知道就算他布署如此周密绝毒,但苏梦枕或许仍能作出反击!

那当然是濒死的反击!

他只要接得下这一击,就可以把这头狮子拔牙切爪、大卸八块、任他鱼肉、为所欲为了。

——夕阳余晖,再灿亮也不能久持。

——回光返照,再清明又能有几个刹那?

濒死一击,只要吃得下来罩得住,不予对方“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的机会,那对方就只有死定了。

他可不予对方有可趁之机。

他更不会把机会送走。

送机容易得机难。

——大好时机,他从不放过。

苏梦枕一旦打出那枕头里的暗器,他心里即喝了一声彩:

果然给他猜着了!

——这头老狮毕竟仍然非同小可,不可小觑!

是以,他惊的是苏梦枕这般凌厉的反击(要是苏梦枕不反击,他反而觉得失望、无趣),但喜的是苏梦枕果然反击(而且那床底下果还有机关——“最后一条路”)!

他就是要对方走这条路!

他觉得苏老大毕竟老了!

武林中一直有这样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传说:当年某大帮会的头子“老伯”,终于给自己最宠信的部下精心计算下重伤于榻上,那部属正得意于自己计成之际,“老伯”却自床上翻身落入地下通道,那儿早布署了数十年忠心耿耿的手下等着“老伯”有这一天,他们不惜牺牲性命来救他、护他,“老伯”得逃大限,养精蓄锐,日后终报大仇。

大家都知道这动人也惕人的故事。

白愁飞听过。

苏梦枕自然也知道。

但他却仍然用上了这一招。

——这不是“老化”是什么?!

一个真正的大宗师,必定有自己的风格。

会走自己的路。

搭自己的桥,走出自己的方式,创出自己的手法和意念。

——一味因袭他人的人,不但不成器局,而且来龙去脉,全教人心里有数!

白愁飞此际就是心里有数!

他等着苏梦枕走这一步!

苏梦枕果然走这一步!

——他算定了!

——苏梦枕也死定了!

且不管苏梦枕将会如何,白愁飞自己可得先过眼下这一关。

苏梦枕掷出来的枕,激射出来的可不是梦,而是死亡!

这小枕长年不离苏梦枕身边,这一下可真是他临死之一搏。

白愁飞一看暗器的来势,立即肯定和决定了两件事:

肯定的是,他所习和所擅的一切指法和武功,都无法使他得以安然避过这一连串不能接也不可接的暗器。

这些暗器肯定不能避,就算能避,也只能避得了一支,避不了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这种暗器也不能挡,挡得了一枚,也挡不了十枚、百枚、千枚……

决定的是:他要用上“那一种指法”和牺牲掉一个人了——

眼前,正好有一人是可以牺牲的。

这人也正好在他跟前。

苏铁梁。

要布署这一次伏袭,白愁飞无疑是费尽了心机。

其中最重要也最费煞周章的是两个人:

两个关键性的人物——

郭东神和苏铁梁!

两个都是麻烦人物。

——但两个也都是极为有用的人。

通常,有才干的人都难免自恃,自恃的人通常都有脾气,有脾气的人自然比较麻烦,所以,麻烦人物往往也就是有利用价值的人。

也就是说,越有利用价值的人,可能就越麻烦;越麻烦的人,就越难利用。

世事往往就是那么一回事。

投机

要打动郭东神,确是件难事。

她很聪敏。

聪敏就是聪明之外还加上了敏感。

他曾很技巧地“打探”过郭东神的“意思”。

郭东神却很妩媚地说:“我已背叛过人两次,你要我第三次造反不成?”

白愁飞只知道她曾阵前倒戈,身为雷家“六分半堂”堂主之一的雷媚,竟在“金风细雨楼”歼灭战里,亮出“郭东神”的身份,狙杀总堂主雷损,以致“六分半堂”在是役一败涂地,改变了原本在京城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本可双峰对峙、分庭抗礼的均衡局面。

——那一次叛变,可谓“事出有因,师出有名”。

因为雷损害死了雷媚的父亲雷震雷,又迫娶她为妾,所以她当然要忍辱偷生、伺机复仇了。

因而白愁飞当时说:“你背叛雷损是为了报仇。”

雷媚道:“我第一次叛变是对我爹爹。”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似想说又不愿说下去。

当时白愁飞还没来到京城,自是很用心地听她说下去。

雷媚也终于把话说了下去:“那时候爹爹极信重雷阵雨,要把我许配给他,但我嫌他年纪太大,便听信了雷损的话,激他与‘迷天七圣’恶斗。结果,雷损勾结了‘迷天七圣’的人,伏袭雷阵雨,把他迫成了废人,并且出了家;直至后来他因遇上了天衣居士,功力才恢复了一半。然而雷损趁那一战下手炸伤了关七的脑部,把他弄成了个白痴,又花言巧语骗娶了关七的胞妹关昭弟为妻,联手把我爹爹迫害,之后又把过错都推给关昭弟。我帮他对付关昭弟,为爹报仇,结果把关昭弟弄得生不如死,下落不明,雷损一转面又对我下了迷药,要了我的身子,我就成了他见不得光的情妇。”

雷媚说到这儿,冷笑一下又道:“雷损也没比雷阵雨年轻几岁!如果我不是假装遭雷损所擒,爹爹虽年近古稀,若施全力,未必不能制伏雷损和关昭弟,但就是为了我的安危,他放弃了抵抗。我第一次叛逆,换得来丧父受辱的下场。第二次叛变,我帮苏公子杀了雷损,不但使我死了个丈夫,‘六分半堂’上上下下的人也视我为巨雠。要我再造反?算了,我怕了,敬谢不敏了。”

白愁飞无论用什么法子,想诓她加入,她总是不肯。

白愁飞怕打草惊蛇:既不是友,便是敌人。于是有意杀她灭口。

但也杀不到。

郭东神很聪敏。

聪明得似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敏感得从不踏入白愁飞所布的任何埋伏和陷阱中。

白愁飞当然视之为眼中钉。

有一次,他只好跟郭东神相约:“你不帮我一臂,也万勿告发,否则,我第一个先取你性命。”

雷媚也表了态:“苏梦枕跟我非亲非故,就只是为了杀雷损报仇才入‘金风细雨楼’。我犯不着向他告密,不过也没意思要帮你害他。”

这一番话,虽仍是拒绝相助,但却仍教白愁飞听出了端倪。

白愁飞善于投机。

第二天,他就改变了“战略”。

他对雷媚(郭东神)很好。

他重用她。

他向苏梦枕一再推荐郭东神的功绩,苏梦枕果然奖赏了郭东神,但白愁飞一早已使郭东神心里明白:是他荐举她的。

他爱护她。

易获功的事,交由她干。太危险的事,他保住她,他知道她的性情,充满挑战的任务,他总不会忘了她;但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又与她并肩作战。

他还追求她。

雷媚很快就知道了。

她明白了白愁飞的心意。

她对白愁飞仍若即若离——既没完全答允,也不峻然拒绝,亦不把消息泄露予苏梦枕。

白愁飞这样做,便是要郭东神就算不相帮自己,也不要阻碍他对付苏梦枕,而且,他也显示自己绝对要比苏梦枕更重用郭东神。

时机已渐渐成熟。

随着苏梦枕的病情日益严重,郭东神也看得出来:白愁飞将要动手了。

郭东神年纪虽然轻,但她自幼生长在“迷天七圣”、“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互斗相争的大时局里,自然生成了一种洞悉先机、观情察势的本领。

她觉得自己是到了表态的时候了。

——再不表示态度,他日,白愁飞一旦得手,会记恨在心,自己的地位可不保了。再说,以白愁飞的为人,为了审慎起见,包不准会在动手之前先对自己杀人灭口的。

——要是白愁飞计不得逞,姜还是老的辣,由苏梦枕平乱敉叛,那么,自己不左不右,也不见得就能保太平无事,说不定一样会变成了整肃的对象。

所以,她必须要“投靠”一边。

就像赌博,想赢,就得要押上赌注。

要胜利,就得要冒险。

下的注愈大,胜面就愈高。

冒的风险也就愈大,投机的代价也愈高。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她觉得苏梦枕气数就算未到尽竭,也十分枯槁。

所以她对白愁飞说:“你对我是啥意思?”

白愁飞直认不讳:“我对你有意思已经很久了。”

“你想要我对你好。”雷媚开出条件,“首先我不想再见到你身边有任何女朋友。”

她不想把话说得太决绝:“因为我当过人家见不得天日的情妇,我不想再错一次。”

白愁飞马上答应了她。

于是他身边的“情妇”和“女友”,全都一并“消失”了。

愿意“消失”的自然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要白愁飞付出代价的,也在得到一定的代价之后,乖乖地“消失”了。

不肯也不愿意消失的,到头来仍然是“消失”了。

——这“消失”当然是用了另一种方法。

像白愁飞那么位高望重权大力强的人,他自然有很多方法使人“消失”。

这并不难。

甚至可以做到并不使人觉得不寻常。

白愁飞身边的“女友”一个个“消失”的时候,雷媚也慢慢和他多亲近一些。

她甚至直接问白愁飞:“你对我好,是不是要我帮你除掉苏公子?”

白愁飞的说法也很有力:“主要是因为我喜欢你,要不然,你不帮我我也可以对付得了苏梦枕,再说,我何不杀了你?如此更能安枕无忧。再说,苏梦枕已病得快要死了,你还帮着他,不见得会有好下场。”

雷媚道:“我帮你成就了你的大业,我可有什么好处?”

白愁飞道:“我的大业就是你的大业。哪有娘子不帮郎君的!”

雷媚动容道:“你要娶我为妻?”

白愁飞点点头,还说:“你第一次造反,便改变了京里:‘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迷天七圣’鼎足而立、三分天下的局面。第二次造反,又改变了城中:‘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平分秋色、两雄争霸的局势。这一次,只有你,才可以扭转乾坤,而且是为自己再创新局。试想,我若把持了‘金风细雨楼’,结合了干爹的势力,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迟早一统江湖、独霸天下,什么‘迷天七圣盟’、‘六分半堂’,迟早都只有向我们俯首称臣的份!”

雷媚这回不止动容,也真的动了心,“你说:我们?”

白愁飞满怀信心地道:“你和我在一起,当然是我们:我和你两人!”

雷媚在这时候,只问了一句:“如果你接掌了‘金风细雨楼’,也打了‘六分半堂’,你可不可以把‘六分半堂’拨给我管?”

白愁飞爽快地答:“可以。我还唯恐你不管事哩。”

他心里想:雷媚毕竟仍是念旧,她还是要取回当日她出身之所在的大权,以“光宗耀祖”吧?

白愁飞就这样答应下来。

雷媚也一样答应下来了:

她帮白愁飞,除去苏梦枕!

她一旦答允,另一个必争的人选就好办多了。

那是苏铁梁!

没有苏氏三雄的协助,白愁飞无法对苏梦枕下毒。

他和她都看准了“苏氏三兄弟”中的苏铁梁。

因为苏铁梁有明显的弱点:

一、他爱权。

二、他好色。

三、他要表现出色。

在这三大欲求的基础上,苏铁梁还有一个性格上最根本的缺失:

他不自量。

——所以他是最易打动的。

因为他比他的两个兄弟都容易打动,也容易解决得多了。

白愁飞使雷媚去打动苏铁梁。

苏铁梁本来就极垂涎雷媚的美色,所以没有任何人比雷媚更能恰当有力地打动苏铁梁。

因此,苏铁梁已开始了他的美梦。

也是迷梦。

他梦想成为大人物。

是以,这一日,玉塔内,他一口气杀了他自己两名胞兄弟,对一手培植他的苏公子下了剧毒!

所以,雷媚也趁苏梦枕最需要强助之际,一出手就杀了刀南神!

然后,这事就反而成了苏铁梁现下的噩梦!

爆机

对付苏梦枕的绝门暗器:“梦枕”,白愁飞先得要找一个“牺牲品”。

那当然就是苏铁梁。

——在白愁飞的心目中,任何人、事、物,只要为了他的野心和欲望,都是可以牺牲的。

他长年遍尝过不得志的滋味。

他常年深尝不得意的惨情。

是的,他会不惜代价、不惜牺牲来换取他的得逞。

更何况那只是一个苏铁梁!

白愁飞突然整个人“白”了。

而且萎缩了。

还全身发颤。

这刹那之间,他仿佛从一个得势非凡的年轻人骤变为一个年迈震颤不已的小老人!

他就在他脸色翻白、全身萎缩之际,发出了他的指劲。

一种极其诡异的指法。

不是他的绝技:“三指弹天”。

他这次出指之前,他先把右手四指夹藏于左腋下,左手四指亦藏埋于右腋里。

出指之际,手臂和指掌全似没了骨骼似的,震颤得就像一条给人踩着尾巴犹挣动不已的蛇。

出指之后,白愁飞整个人就像害了一场大病,而且还是受了严重的内伤,岔了气、脱了力一般。

他的指劲未发之前,是作“外缚印”;迸发时,是为“大金刚轮印”;发出之后,又转为“内缚印”。

他的指风不是发向暗器。

(那时暗器已铺天盖地、蜂拥而至!)

他的指法也不是攻向苏梦枕。

(那时苏梦枕已翻身落到机关里去!)

而是发向苏铁梁——

他的背门:

直扣“魄户”、“神堂”二穴!

苏铁梁乍见苏梦枕遁入榻下,大惊,他怕放虎归山,日后自己可连睡都难以安枕了。

他想阻止,但他并不是不畏惧,而是因为太畏惧苏梦枕才要出手阻止。

——只要苏梦枕还能活下去,自己可就一定活不了了。

人类本来就是那种只要为了自己活下去就算使任何其他的同类或异类死干死尽死光死绝也在所不惜的动物。

可是他才一动,“梦枕”已掷出、炸开,暗器已迸射、激打而至。

他看到这些暗器,就震住了、怔住了、呆住了。

他在这一刹间,竟一下子想起了四个人:

四个都是了不起的世家中不得了的人物。

——岭南,“老字号”,温家高手,迁居洛阳,另创天下,雄踞一方的“活字号”三大高手之一:温晚。

——小寒山,报地狱寺,主持红袖神尼,未剃度前,原姓唐,名见青,是川西蜀中唐门的一名女中豪杰。

——雷满堂,江南霹雳堂的一流高手,曾任封刀挂剑雷家的代理掌门人。

——妙手班家,“班门第一虎”班搬办。

这四人都是苏遮幕的好友,班搬办却曾是“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

他们五人曾聚在一起,欢度好些时光——虽说江南霹雳堂雷家、岭南“老字号”温宅、四川蜀中唐门,三家时合时分,时斗得你死我活,谁也容不下谁;时好得如漆如胶,谁也不能少了谁,但他们三人,却因为跟“金风细雨楼”的苏遮幕交好,以致可以超脱一切拘束隔碍,大家全无成见、毫无罣碍地相聚在一起。

直至后来,唐见青跟雷震雷的一场恋爱,终告失败,伤心失意,剃度出家;温晚的温和作风,也不能见容于“老字号”温家,给外放至洛阳。“金风细雨楼”也跟“六分半堂”冲突愈甚,“六分半堂”当时还不能独自为政,仍受霹雳堂纵控,雷满堂不欲卷入是非圈里,只好黯然离开京师,与苏遮幕从此不相往来。至于班搬办,也因为“妙手班门”力图壮大,给召唤回去为班门效力了。

一时间,好友们均各自星散。

但这些一时俊彦,都曾共同为苏遮幕制造了一件“礼物”,送给他留念。

大家都知道,有一件“礼”,但都不知道,这“礼”到底是什么。

多年来,甚至大家已忘了这些人曾经聚合过、这段友情曾经存在过、这“礼”还在不在“金风细雨楼”里。

苏遮幕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交给红袖神尼去调训成人,如果没有极深极厚的交情,又岂会这样做?

洛阳王温晚让他溺爱的女儿温柔,千里迢迢地来投靠“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要不是跟他上一代也有过命的交情,岂会放心纵容?

——以这种“交情”,温晚、班搬办、雷满堂、唐见青在最水乳交融、依依不舍之际,所“送”的“礼”,也必定更加“非同小可”的了。

此际,苏铁梁乍见这一口枕头,惊见它的机括、弹簧、暗器、火药……使他突然想起当年,那几名精英,曾有过这么一个“礼”——

——难道真的是这“礼”?!

当他这样想时,那“礼”已向他“送”了过来。

非但凭他的身手是接不了,就连白愁飞这样的人物,只怕也接不下来。

总之,在塔里的人(也都是白愁飞这一边的人),全都得死。

——死于这一个正在爆炸中的机关下!

“爆机”!

他料对了!

的确,那正是当年唐、温、班、雷给苏的“礼物”。

的确,以他们的武功,确然接不下这个“大礼”!

的确,这是个会爆炸的机关,是苏梦枕最后也是最可怕的杀手锏!

只不过,苏铁梁有一点却料错了!

因为大家都没有死。

死的是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

班机

中了!

白愁飞指劲打在苏铁梁背门的两大要穴上,同时他口中在念着一种极为奇特的咒语。

苏铁梁整个人突然变了。

他突然膨胀起来。

他变得像一只巨魔。

一只追噬暗器的魔鬼!

天下间有的是不同的魔鬼。

——有的吃人、有的好色、有的攻心、有的攻身、有的择人而噬,有的根本饥不择食。

几乎可以说,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魔鬼。

但只怕没有一只魔鬼会像苏铁梁现在的样子。

他只“吃”暗器。

他不是用嘴,而是用“身体”来“吃”暗器。

——人是血肉之躯,如何“吃掉”这些为数相当可观的可怕暗器?

很简单。

他用身体来挡。

只要暗器打在、嵌入他的身上,他就算成功地“吃掉了”那一口暗器。

这些暗器,有的击中了,入处的伤口极小,像一支针刺伤那么小。

但穿透出去的伤口极大。

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

有的打中了,钻入身体,却使整个身体膨胀了起来,整个人就像球一般,胀满了气。

有的射进去了,入口处也并没有流什么血,但暗器却继续在体内迅速乱窜。

有的暗器根本不打入体内。

只划破伤口,就失去了劲道,掉落了下来。

伤口也没流太多的血。

但血却是暗绿色,或汪蓝色的。

也有的暗器打着了,流出来的血很鲜红,很鲜亮,很鲜艳。

不过,一流,就不能停止。

而且是大量地流。

流个不休。

总之,什么暗器都有,各种各类,形式不同,只有一个相同处:

都是要命的!

更何况现在要命的暗器都打在要害上。

苏铁梁的要害上!

这种暗器,只要苏铁梁中上一颗,就死定了!

可是苏铁梁没有死。

没有死的苏铁梁,却像疯了一样!

——不是普通的“疯”,而是完全发了狂发了癫发了疯一样。

疯的人有多种反应:

有的人喃喃自语,有的人自毁自杀,有的人骂人打人,有的人却拿自己头去砸石头。

苏铁梁的疯法却非常特别。

他疯起来就到处去接暗器。

接暗器的方法也很特别。

他用身体去接。

而且他的行动矫捷、敏锐、灵动,且利用他那迅速膨胀的身躯,对所有的暗器全都成功地阻截、拦挡,甚至“收购”了过来。

他成了“一只暗器刺猬”。

俟暗器全嵌在他身上之后,他才静止了下来,嘶吼了半声,整个人突然炸开,然后,碎裂地,全化成一摊摊的黄水。

暗器都一一落到地上。

用完了的暗器。

至于苏铁梁,已成为一个牺牲掉了的、不存在了的、在空气中消失了的人。

人是死了。

白愁飞这才泄了一口气。

他却似打了一场仗。

一场大战。

他整张脸苍白如纸,整个脸色苍白如刀,整个身子像受不住雪意风寒般地哆哆颤颤,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般。

原来刚才苏铁梁以身躯去接暗器之际,白愁飞十指一直在闪动、急弹、狂颤、急抖不己。

——那就像有许多条无形的线,他用来牵制苏铁梁那发了疯的身躯!

这一轮惊心动魄的暗器终于过去了。

暗器都掉落在地上。

白愁飞喘息未平,反手已打出一道旗花火箭,自窗外穿出石塔,在空中爆炸,一道极强的金光,夹杂着两团紫烟,在半空轰隆作声。

他显然已对外下了一道命令,作了一个指示。

“小蚊子”祥哥儿咋舌道:“好厉害的暗器!”

“一帘幽梦”利小吉惊魂未定地道:“想不到苏楼主——不,苏公子还有这一手!”

“无尾飞铊”欧阳意意却道:“苏梦枕溜了,怎么办?!”

“诡丽八尺门”朱如是冷冷地道:“我看白楼主自有分数。”

大家都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淡淡地道:“苏梦枕果是早有防备,但我也早提防他有这一着。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他这一招当年孙玉伯对付律香川时用过,我早摸清楚他的底了,他身罹恶疾,又中奇毒,他走不了多远的!”

祥哥儿等这才又满脸堆欢起来。

白愁飞长吸了一口气,脸色才稍见血气,却见郭东神以数重布帛包住先裹好了鹿皮手套的手,俯身拾起几支放发过后的暗器,仔细观察、端详、秀眉深蹙,沉吟不语。

白愁飞不禁问:“怎么?”

雷媚低低地赞叹了一声:“厉害。”

祥哥儿道:“这暗器确是霸道,但终教白楼主给轻易破解了。恭喜白楼主,一切都大功告成了!”

雷媚也不理他,径自道:“这些暗器是川西唐门制造的,岭南老字号温家的毒,江南霹雳堂雷氏提供的火药。”

大家这样一听,更觉适才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回来,余悸未尽。

祥哥儿觉得自己也该好好地表现一下。白愁飞虽未能一举把苏梦枕杀掉,但好歹亦已稳坐江山了,论功行赏,也到了时候,自己还不好好下功夫讨一讨欢心,恐怕将来就噬脐莫及了。

他为显示大胆,也用手捡起那一块已发放完毕砸破了的“梦枕”,嘿声干笑道:“这种机关,我看也没什么,给我们的白老大轻易破解,可不费吹灰之——”

“力”字未出口,“嗖”的一声,在残破的“梦枕”里居然疾射出一枚比指甲还小的暗器,直叮祥哥儿眉心。

祥哥儿正握起了“梦枕”,相距已是极近,那暗器来得忒快,祥哥儿又全没防着,这一下,可要定了他的命。

正在此时,“嗤”的一声,一缕指风攻到,及时弹落了那一片小小小小的“指甲”!

出指的当然是白愁飞。

他射出这一指之后,神情也是极为奇特:就像是一个力担千斤不胜负荷的人,忽然又在包袱背驮上加了一百斤一样。

祥哥儿大难不死,可吓得连“梦枕”也掉落下来。

朱如是眼明手快,一手挽住。

他看了看已砸烂了但仍不可轻侮的“梦枕”,沉声念了一个字:

“班。”

雷媚把暗器都放落于地上,然后远远地退开,仿佛连沾也不敢再沾,只道:“果然,那是酒泉巧手班家的机关:班机!”

“这就是当年四大世家中四大子弟送给苏氏父子的‘礼’!”然后她问白愁飞:“既然苏梦枕深谋远虑,早有退路,你是不是一定有办法截杀他?”

白愁飞的神情很狼狈。

不是慌张失措的那个“狼狈”之意,而是他的神情:狠得像狼,狡得似狈。

他下令:“我们立即去掘那棵树,他的退路就在那儿!”

利小吉、祥哥儿异口同声地道:“树?!”

白愁飞冷哂道:“不然,我着人斫掉他‘那棵心爱的树’干吗?”

误机

这一路急掠向那棵给砍伐了的大树所在,“吉、祥、如、意”四人走在前边,白愁飞居中,雷媚紧蹑其后。

白愁飞一出得玉塔来,就听到他一早布署好、正与效忠苏梦枕的部属对峙的手下之欢呼声。

——两雄对峙,能再出玉塔的,当然就是胜利者了。

这是白愁飞想听、爱听,以及渴望听到好久好久了的欢呼声。

他当真希望这欢呼声不要停。

可是,不知怎的,当他真的听到了之后,心头却没有意想中的欢悦和开心,而且反倒有些失落。

一下子,好像整个人、整颗心都像空了、没处安置似的。

而且,他心头也还有根刺。

——苏梦枕是败了。

——死定了。

——不过仍未真的死。

这点很重要。

——只是斗争的对手仍然活着,仍未丧失性命,这眼前的胜利就不能算是绝对的、必然的、最终的。

(苏梦枕未死!)

(不行,我一定要杀了他!)

大伙儿兴高采烈地把白愁飞簇拥到青楼内庭。

那儿本种有一棵树。

那棵叫“伤树”的树。

而今只剩下了一个伤口。

——树根。

树是没了。

但根未断。

年轮显不了这棵树已饱历沧桑,却断在这么一个兄弟互斗的年岁里。

在断口的侧边,又长满了不少翠玉欲滴的新芽。

白愁飞一看那棵树,脸色又白了,然后他霍然回首问雷媚:

“你干吗一直都紧跟我身后?”

雷媚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连眼都不眨:“我在担心。”

白愁飞道:“担心什么?”

雷媚道:“你累了。”

白愁飞冷哼了一声。

雷媚追加了一句:“而且还是很累很累了。”

白愁飞反问:“你在等我倒下去?”

雷媚直认不讳:“对,如果你倒下,我就可以马上扶着你——到今日今时今际,你已是个倒不得的人。一倒,满树的猢狲都要散了。”

这时候他们已赶到那棵大树旁——原来有棵大树繁枝密叶的独擎天空,但却给斫伐了,剩下一围大树根的地方,所以白愁飞听了雷媚的话只是冷笑,没说什么。那棵原来的大树虽然倒了,但他还是得要聚精会神地对付树根。

那儿早已有人。

而且早已动手。

动手挖树刨根。

——他们一见旗花响箭,便开始挖掘这棵树,而且还准备了只要见任何人从下面冒起来就猛下杀手。

“难怪你一定要斫掉这棵树了,”雷媚赞叹地道,“原来苏梦枕的退路这下可给你截断封死了。”

白愁飞是人。

只要是人,都喜欢听赞美。

何况白愁飞极好权,所以更希望期待听到赞美。好权的人所作所为,无非是要听更大更多或更永久的赞美,就算他们要听批评,也无非是要博得更进一步的赞美——你竟然敢向有权的人批评、有权的人居然肯听你的批评,这行为的本身已是一种高度的赞美了。

白愁飞一向很冷酷,但面对赞美,而且还出自这样一个聪敏、明俐、机变莫测的美丽女子口中的赞美,少不免也有些飘飘然:“这棵树我测定是他所设机关的总枢纽。我毁了它,他就只有憋在地下,进退不得。”

而且苏梦枕翻落床榻之后,那张床已给炸毁,退路自然没了,出路又给封掉,雷媚这才明白:

苏梦枕潜入床底逃生之际,白愁飞何以不急了!——白愁飞在象牙塔里发动的攻袭,目的可能只是要迫出苏梦枕的最后一道杀手锏,然后再来瓮中捉鳖,谅中毒带病的苏梦枕也逃不到哪儿去。

当雷媚明白白愁飞为何一直并不着急之时,白愁飞却急了起来。

树根已给掘出。

连根茎都给刨出。

地道已发掘。

——苏梦枕却不在那儿!

发掘地道时,大家都严阵以待。

挖掘通道的是“八大刀王”:

“阵雨二十八”兆兰容。

“惊魂刀”习家庄少庄主“惊梦刀”习炼天。

“八方藏刀式”藏龙刀苗八方。

“伶仃刀”蔡小头。

“彭门五虎”中的“五虎断魂刀”彭尖。

信阳“大开天”、“小辟地”绝门刀法萧煞。

襄阳“七十一家亲刀法”萧白。

“相见宝刀”孟空空。

这“八大刀王”,无不如临大敌。

主持这事的却是:

一个高高瘦瘦、灰袍的人,背上有一只包袱。

其人其貌不扬。

但早已扬名天下。

——“天下第七”!

可是却挖不到。

什么也挖不到。

从地道挖下去,仍是地道,而且就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迷离交错的地道,待把这些鼬鼠窝田鼠窦口似的地道全都起清时,只怕太阳和月亮早已相互交班了三千四百二十一次!

白愁飞为之瞪目。

八大刀王无不头大。

雷媚伸了伸舌,还微微漾起了难以察觉的笑意。

“天下第七”也一时愣住了:

地道里仍有地道,地道中还不止一条地道。每一条地道都不知通向何处,不知有何凶险,而且好像还是可以曲折互通的直达幽冥的!

“你还是低估了两个人了。”雷媚居然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说,“苏梦枕固然是个从不怀疑自己兄弟的人,可是他一向也是个总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人。”

白愁飞冷哼一声。

他想听下去:另一个是谁。

“妙手班家。”雷媚道,“既然他们插了手,向来天下机关他第一,除开班家的人,谁还能妙得过班家的机关?这棵‘伤树’只成了掩眼法。他不从这儿窜出去,那更不知窜到哪儿去了。”

“天下第七”忽道:“误机。”

白愁飞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天下第七”沉着脸阴着眼道:“杀苏之机,一旦延误,错失必悔,贻祸无穷!”

白愁飞对“天下第七”似也有些顾忌,只忿忿地道:

“我是没有料到底下的机关是这么复杂!”他狠狠地说,“但我已详细检查过上层地形,他的出处,只有这儿!这树既已给废了,那么,他要是进入‘六分半堂’的势力范围,就是找死。若要逃离‘金风细雨楼’势力范围,只有一条——”

雷媚和“天下第七”一齐眼神一亮:

“水路!”

白愁飞傲道:“他妄想从河口潜出去!”

“天下第七”道:“要是他不觅路而逃,只深藏在地底呢?”

白愁飞断然道:“那我就轰了这块地。”

雷媚即道:“可是青楼的根基在这儿。”

白愁飞杀性大现:“我便炸平了它。”

他一说完,就转身下令:把玉塔和青楼里一切有用的事物,全转移到白楼红楼,并传达下去:一切重大号令,都得出自黄楼,而他自己则坐镇黄楼。

这命令一旦下达,半时辰后,一连串轰隆连声,玉塔和青楼,已坍塌下来。

这数十年来代表了京城里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的权力中心,就这样在巨响里成了一堆废砾。

在强烈的爆炸中,地动山摇,连皇宫里也派出侦骑,追问何事;连城里数十处的山泉,也突然暴涨,有的据说还涌出了红色血水。而“金风细雨楼”剩下的三座楼子底下,也有呜咽龙吟,隐约可闻。

如此把楼塔炸毁,夷为平地,不少人都殊为惋惜。要知道“金风细雨楼”在京城里位居要冲,而且还处于那一带的制高点,拿捏住了风水龙脉。环水抱山,独步天下,连“六分半堂”的势力范围也屈居于下。斗争初期,两派子弟为了这居高临下的“福地”,可以说是打了十数场折损惨烈的大战,仍是给“金风细雨楼”占据了这一角要寨。很多人都认为,近年“金风细雨楼”能够压倒“六分半堂”,还是全仗“金风细雨楼”中有个“铁三角”:象牙塔、青楼、红楼占在群龙之首的灵地,才有如此雄霸京华的造就。而今却是一炸就只炸剩下了勉强占第三高地的红楼,危危独峙。

在大爆炸的数日间,“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们都如觉踏在浮床上,睡梦中也不稳实。

——要是苏梦枕还躲在地底下、地道中,纵有金刚不坏之身,亦焉有命在!

一番折腾、几番喧烦过后,白愁飞出尽了人力、物力、财力、能力,但在大片残砾败瓦、掀土翻地中,却全无苏梦枕的踪影!

——苏梦枕到底到哪儿去了!

难道他已给炸得尸骨无存?!

白愁飞虽然得胜,但他仍是个清醒的人。

他一向冷静得冷酷。

他不相信这个。

他一定要找出苏梦枕。

——哪怕掀天覆地、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要翻出死的活的半死不活的苏梦枕来,他才能食得安、寝得乐!

就算苏梦枕已炸得剩下了一根毛发,他也要把他给找出来!

要不然,他宛如鲠骨在喉、芒刺在背、钉在眼、针在心!

相机

这一阵子,京城里、江湖上、武林中、黑白道,谁都在找苏梦枕,谁都在猜他在哪里。

不但白愁飞找他,“金风细雨楼”的人也在找他,“六分半堂”的人在找他,“迷天七圣”的人找他,“发梦二党”的人找他,“老字号”、“妙手班家”、“蜀中唐门”、“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小寒山派”,“有桥集团”、“下三滥”、“太平门”、刑部、神侯府、相府、大内的高手都在找他。

只要他仍有一口气在,“金风细雨楼”就不完全能算是白愁飞的。

甚至连白愁飞也不敢这样认为。

闻说苏梦枕给自己人“扳倒了”,“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的人自然惊喜,但只要苏梦枕仍活着的一天,他们就不敢当“金风细雨楼”只有一个头号大敌:白愁飞,而是还有一个隐伏着的强敌:苏梦枕!

然则苏梦枕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不是还活着?

——就算他能逃得过那一劫,但身罹剧毒和恶疾,又能活到几时?

任劳、任怨负责在河上巡逻。

这几天,他们一直留意着有什么异动。

没有。

一切都似乎非常平静。

水静。

河清。

只有一名蓑衣橹公,深夜摇桨,白昼垂钓。

他们都是办案(尤其冤案)的好手,自然不放过任何可以追捕苏梦枕的“蛛丝马迹”。

所以他们认准了这名橹公。

能在分隔“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河上撑舟的人,自然必有来历。

这位橹公当然极有来头。

而且来头不小。

几乎就在苏梦枕翻床倒榻的那一刻起,这小舟也马上启程疾航,其势甚速。

走的端的是快。

可是在“叛变”发动之前,白愁飞早已向蔡京“要”了两个人来“协助”:

这两人自然就是任劳、任怨。

他们一早已布署好了。

——如果苏梦枕床榻下的通道能直通水道,那么,这一艘小舟极可能就是接应苏梦枕的强援。

所以,他们要盯死这一艘舟子。

钉死舟上的人。

——不过,在白愁飞未正式动手之前,有很多行动是不能有所行动的。

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因为不能“打草惊蛇”。

苏梦枕是何等人物?白愁飞至多只能先行收买郭东神,指示苏铁梁下毒,干掉树大夫,这些都只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暗底里进行,最冒险的已是叫苏铁梁把苏梦枕床榻机关卡住,但如果要先把这泛行于天泉湖的舟子打沉,潜入苏梦枕枕下机关甬道探底细,都足以牵一发动全身,白愁飞在未正式动手前,是决不敢先动这些“要害”的。

——因为这些既然是“要害”,那除非一攻就要命,否则一定会生起极大的警觉,以及引起全面的提防。

白愁飞不能“动”这些“要害”,但他能派人紧紧盯死着这几个“要害”:

——他派“八大刀王”堵死“伤树”的地道出口。

——他请任劳、任怨监视天泉湖上的舟子。

——他遣“抬派”智利及“海派”言衷虚,去跟踪杨无邪,只要“时候来了”,便杀无赦。

——还有一个“要害”:

王小石。

就是因为他闻说王小石已返京城,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对苏梦枕提前动手的。

除了他自己请动蔡京的党羽侦骑四出,留意王小石的动静之外,他也要“托派”黎井塘和“顶派”屈完,只要一见酷似王小石的人落单出现京中,就不择手段、格杀毋论。

——决不能容让王小石与苏梦枕会合!

白愁飞无疑算得十分周密。

只可惜苏梦枕的退路,仍周圆得出乎他的想像;而班家设计的机关,也巧妙复杂得难以估计。

“伤树”居然不是唯一的出口。

那末,炸平了象牙塔和青楼之后,如果苏梦枕不自投罗网,在“金风细雨楼”的叛逆或“六分半堂”这两大强雠宿敌的范围下冒出来受死的话,那末,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天泉湖这水道了。

白愁飞派任劳、任怨守这一道,主要是因为除了这两人手段够辣、搜捕经验丰富之外,最重要的是:这两人颇熟水性!

他却深知苏梦枕不谙泳术。

何况苏梦枕还只剩下一条腿能动,谅他也游不出天泉湖!

——无论苏梦枕怎么逃,如何跑,他都要这个曾一手提拔他上来的老大只能翻了肚子,永远也翻不了身!

舟子一旦开动,往东急航,任劳任怨也紧接着发现白愁飞在“象牙玉塔”发出的讯号了。

他们立即兜截,一如早先约好了相机行事一般。

其时水波翻涌,二十一艘快艇,自四方往小舟团团疾快围拢过来。

舟子的速度却骤然加快。

快得当真是乘风破浪,而且直往包抄的快艇迎面撞来。

这一来,负责东边收缩包围网的三艘小艇,都吓得魂飞魄散,要是这般硬撞,只怕谁都得粉身碎骨,他们可不想死,更不想这样冤枉死。

所以,有两艘立即回避,另一艘却摆避不及,眼看就要撞上了——

却不料这一艘舟子愈行愈急、愈近愈速,眼看两舟就要撞上时,这艘小舟竟给一种奇力凭空兜住,借湖波大作之势,竟凌空而起,几达九尺,恰恰自小艇之上越空而过,越围而去!

那原来以为要撞得个稀巴烂的两名“六扇门”的鹰爪子,都吓傻了眼,惊魂散魄,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但往旁左右散开的两艘小艇,艇上的刑部高手,都在那一瞥中发现:那小舟越空而起之际,是舟上的人,双手十指箕张,青筋突露,竟抓住船舷一拔就硬生生地飞越了过去!

这舟子上的橹公,竟借了群舟翻波之势,用双手之力,连同自己一起“举起来”,像凭空多了数十级楼梯一般跨了过去,并向东疾驰!

东边不远处,就是“神侯府”。

神侯府,住的主人就是当今名动天下的诸葛先生,也是任劳、任怨最不敢惹也最不想惹的人物,最不愿意更最不喜欢闯入的地方。

那舟子上的蓑衣人仿佛也深觉得:只要走进了“神侯府”,就算是相爷亲自下令捉人,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也必能搪住一阵。

以这艘舟子之势,眼看必能乘风破浪,在“神侯府”前登岸。

如果不是有“拦江网”的话。

“拦江网”是一种极韧极细、甚密甚锐的网,搁在水上,不易察觉,就算是一艘大船,只要给网缠上,就绝对无法脱得了身——就像收上岸来网中的鱼儿一般。

那艘舟子非常不幸,就落入网里。

其实,落入网中是必然的。

因为这湖上已在这几天悄悄地遍布罗网。

只要号令一下,网就会适时收紧,一切都配合白愁飞的指示相机而行。

现在网已收紧。

舟上的橹公成了网中人。

舟上果然不止一人。

另一人在舟上伏着,动也不动。

然而包拢上来的快艇,艇上的各路高手也不敢妄动。

他们都知道自己立了大功。

就因为立了功,一定有奖赏,所以更不愿平白把性命牺牲掉。

因为这橹公已露了一手。

功力非凡。

何况船上还有一个就算落得如此田地但也足以令人丧魂动魄失心惊神的大人物:

“金风细雨红袖刀”:

苏梦枕!

撞机

舟上的人依然没脱下蓑笠。

他横着桨,眼神透过竹笠缝隙,冷视任劳、任怨和四十二名衙里派出来的好手。

这四十二名好手中,有一半还是从水师中调度来的,精通水性,深谙水战之法。

这一下子,水道的陆路的高手,全包围了那名橹公,和那伏在船上的人。

任劳、任怨互望一眼,一个发出一声浩叹,一个则摇首啧啧有声。

“可惜,可惜,良禽择木而栖,看来,船上的英雄大哥,所倚所护的可是一块朽木。”

“到这地步,再抵抗也是多余的了。我们也绝对不要赶尽杀绝,苏公子只要跟我们回去销销案就是了,至于这位大侠,正是相爷和白楼主、朱老总都要倚重的大材,何不觅明主而效力呢?”

“我们这儿的人都深谙水性,你逃不了。”

“你船上的人受伤挺重吧?他只有一条腿,你能分心护他到几时?”

“他伤得那么重,你一味死守这儿,反而害了他的性命,这又何必呢?”

“那又何苦呢?让我上你的船,给苏公子治治病可好?”

“你要是能放下船桨,把人交出来,咱们立即就撤了网,交你这个朋友,放你走!”

“怎么样?”

“待会儿‘金风细雨楼’和各派高手就要赶到,那时他们要严拿你治罪,咱们可担待不了了!”

他们一面摇头摆脑、一唱一和地说着,一面催艇渐接近小舟。

那蓑笠翁忽叱道:“停住!”

任劳笑道:“水势如此催来,我停不了。”

任怨扬起一只眉毛道:“你若不喜欢我们靠近,大可撑竿走呀!”

这时,扁舟已给“拦江网”紧紧锁住,哪有挣动的余地?任劳的说法也纯粹是调侃讽嘲,目的要激唬这守在舟上的人,使之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而已。

蓑笠翁手一掣,“噔”地自桨头弹出半尺长的一截黑色锐剑来。

任怨本正要踏步上小舟,见此退了一步,唇红齿白的展颜笑道:“哦?还有这下子,吓了我一跳。”

任怨则摇手劝诫道:“小心小心,别伤了身受重伤的苏公子啊!”

这时,他们的快艇已打侧泊近扁舟,任劳在船尾,任怨在船头,随时都会登上小舟成夹攻之势。

不料,这蓑衣人忽把木桨一沉,抵在船上伏着的人后襟,居然道:“我不一定要救他的,你们一上来,我就杀了他。”

这一来,任劳任怨和一众鹰爪、狗腿子,全皆怔住了。

——这人不是来救苏梦枕的吗?怎么却成了杀手?!

那蓑笠翁嘿声道:“你们若能生擒苏梦枕,功劳更远比得到个尸首来得大,可不是吗?反正我活不了,苏公子也活不了,我杀了他,你们谁都没大功可讨,如何?”

任劳忙道:“不不不……”

任怨也道:“别别别别——”

任劳道:“英雄有话好说,我们不迫你就是了。”

任怨却笑嘻嘻地道:“不知阁下杀了苏公子后,却又怎么逃?”

任怨这一句问住了蓑笠人。

蓑衣人干咳了一声,道:“我来得了这里,原就没想逃。”

他的声音显然要尽量和尽力抑制,但仍忍不住流露出一种悲壮与哀伤之情:

“我欠苏梦枕的恩情,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现在,时候已经到了,我来世间走了一转,也活腻了,享受够了,也没有遗憾了。”

任劳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道:“对对对……你活够了,可是,我们还没有,苏公子更还没有活够,您老可不要意气用事。”

这时候,他也听出来了,这蓑衣人的年纪决不会比自己年轻。

不但听,也同时看出来了。

唯一露出蓑笠的,是手。

布满皱纹、茧皮、青筋、鹰爪一般的手。

那蓑衣人黯淡地道:“你们不要迫我,我也不致非死不可。”

任怨却道:“我有一件事不解,既然你要报答苏公子,救他是当然的,但又为啥要杀他呢?”

那人道:“落在你们手里,生不如死,我不如杀了他。”

任怨又道:“苏公子伤得这么重,一动都不能动,你这样杀他,岂不恩将仇报?”

蓑笠翁闷哼一声道:“那是我的事。”

任怨咦了一声,像发现了黄狗飞上天,大惊小怪地道:“苏公子病得蛮重,也给炸伤了吧?怎么一声作不得响?他怎么多了一条腿?那是假的不成?!”

蓑笠翁陡地喝道:“站住!再踏前半步,我就要下手了!”

任怨伸伸舌头道:“奇怪奇怪真奇怪,你要对付的,好像不是我们,反而是苏梦枕!”

任劳这时也看出端倪了,也道:“你替我们杀了苏梦枕,也有好处。”

蓑笠翁不但发现任劳任怨正设法逼近,连其他的敌人也无声无息地掩近了,所以越发紧张起来。

任劳咔咔地笑了几声,喀地吐了一口浓痰,落于江上,浮起青黄色精液似的一块稠脓:“白楼主下令杀无赦,相爷要的是解决苏梦枕,活的虽然功大一些,但也后患无穷;苏梦枕有的是徒子徒孙,难保有一天不找我们报仇。如果是你下的手,那么,将来江湖上传了开去,我们也不是凶手,奖赏虽少上一些,但却永无后患,算来有赚头。”

“对呀,”任怨一双小眼斜乜着蓑衣人在竹笠里深藏的眼,“候机不如撞机,反正,大好时机大都是撞出来的,咱们不妨试试看,看你先杀得了苏公子,还是我们及时抢救得了苏楼主?”

说着,两人似各有异动。一首一尾、前后包抄地像就要跳入小舟来了。

这一下,其实完全是“以胆搏胆”。

任劳、任怨自然怕这蓑衣人真的下手杀掉苏梦枕——因为抓拿了个死的苏梦枕和一个活的苏梦枕,对白愁飞来说,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不是由他亲自下手杀掉而已;但对蔡相爷而言,论功行赏的,却不一样,而且很不一样了。

对白愁飞,只要抓着苏梦枕,他是决不会留对方性命的。

蔡京则不同。

如果苏梦枕未死,只是给逮往了,他会着人立即把苏押来。

他会派人好好地“养”着他。

——总之,没有他的命令,苏梦枕必形同“废人”。如果苏梦枕肯全面投效于他,为他鞠躬尽瘁,他也正好用得上这等人物。万一白愁飞野心太大,牵制不住,苏梦枕只要还活着,有一天“金风细雨楼”又是苏梦枕重行当政也并非奇事——只要苏梦枕愿意当他的傀儡。

是以,活抓苏梦枕和杀了苏梦枕,功劳大不一样。

死的苏梦枕只是绝了后患,活的苏梦枕还可能会很有用。

何况任劳、任怨都风闻了一件事:

朱月明因为太会“趁风转舵”了,不管皇上、诸葛先生、米公公、方小侯爷、“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七圣”、还是发梦二党,对他印象都不赖,蔡京却不大喜欢。

他当然是比较喜欢那种只效忠于他的人。

所以他好像放出了风声:

京里的刑总要换换人了。

任劳任怨自觉已任劳任怨了那么多年,这刑部老总的位置,很应该轮到他们来坐坐了。

故此他们当然希望能立功。

而且还是立大功。

眼前就有一个“大功”:

苏梦枕。

——而且是要活的苏梦枕!

跳机

他们跳上了小舟其实是冒上一个大险,但也是跳上了一个好时机。

——那就像是机会在头上掠过时,他们跃身跳了上去,当然那可能是个转机也可能是个危机,跳上去可以平步青云也可以跌个头额崩裂。

但时机来时还是得要冒险、得要把握的。不然,机会就会鸟儿一般地飞走了,不一定还会碰上第二次。

他们敢这样做,是因为看出了一点:

——按照道理,应该是任劳任怨在拖延时间,因为,时间越拖下去,对这蓑衣人只有更不利:一是这儿是“金风细雨楼”的地头,谁也闯不进来救走这小舟上的人;二是苏梦枕伤重毒深,拖下去必死无疑。

可是,很明显的,也很奇特的是:蓑衣人却也在拖宕时间。

——他在等什么?

如果他要杀苏梦枕,一动手早就杀了。

如果他能够突围,早就冲出去了,赖在这儿等白愁飞带大队人马赶来不成?

所以,很有些不对劲。

因而,任劳任怨要掩上小舟来。

那蓑笠翁也十分机警,手腕一沉,“哧”的一声,桨尖剑已划破伏在舟中人的后襟,只听他沉声喝道:“你们只要跳入这船半步,我的剑立即刺下去,人纵不是你们杀的,也是你们逼死的,日后苏梦枕的徒子徒孙兄弟手足要是为他报仇,当然不会忘你们跳上来的这一场!”

这一喝,已视死如归,至少把任劳任怨一时震住了。

这一阵子耽搁,却听一阵鹰嗥,自江边西处此起彼落。

任劳、任怨互望一眼,摊摊手、拧拧头,眼里都有失望之色。

因为那鹰啸是暗号。

暗号是说:

——谁也不许妄动。

白“楼主”就要来了。

——他要亲自来处理这儿的事。

既然他要来了,任劳任怨也不敢擅自解决此事了。

——白愁飞未当“楼主”之前,已是蔡京的义子,他们当然不想得罪这种人;白愁飞现在已当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大当家,任劳任怨更不敢去开罪这样的人!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最知道什么时候该“锦上添花”,啥时候要“落井下石”,那就是:

——走狗。

而任劳任怨是极有经验、甚有分量、非常聪明的“走狗”。

他们当然懂得怎么做、如何做,以及什么不该做。

所以他们现在宁可不要立大功了,袖手旁观,赶尽杀绝的事,就让给十一万火急白愁飞去做。

白愁飞赶来的时候,神情如狼似虎。

狠得似狼。

凶得如虎。

他要追杀他的大哥,他要对过去提拔他的楼主赶尽杀绝。他要对付以前教他成材的主人。全世界的人都已知道他这么做了,可是他居然还没有把这个一手扶植他坐大的老大杀掉,所以他更凶悍,更猴急,更穷凶极恶,好让人知道他是一定会胜利的,而且他已豁出去了,那个曾栽培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义兄是必遭他杀害无疑的,这样咄咄迫人,或许可以让人忘了他迄今仍杀不到那个他务必要斩草除根的龙头老大,而不致对他有没有当龙头大哥的资格生疑。

不起疑,就不会乱。

只要暂时稳下来,他就可以完全操纵“金风细雨楼”乃至京城武林的势力和实力了,那时根本就乱不来、乱不成了。

他知道什么是“动乱”的“罪魁祸首”,不能给苏梦枕还保有一口气。

所以他一旦听到在湖上堵截住一艘可疑的快舟,喜出望外,深庆自己一早在江上封锁得死死的,并且立即带动一众高手,飞桨赶来。

赶来杀他的结义大哥。

他终于赶到。

也及时赶到了。

他要苏老大死在他的手上。

他要亲自杀他。

——苏大哥若死在别人的手上,他还觉得不妥帖、不惬意、也不放心哩。

人就是这样子,要坏,只要坏了个开头,常常就会坏下去;讲义气的,只要义字当头,到头来可能为义字不惜咽下最后一口气。重感情的,只要先伤了感情,到后来就不惜无情绝情到绝顶。

堕落是这样,进取亦如是。

——像白愁飞这样的人,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只有进。

前有急流。

他第一反应就是向撑舟的人下令:“全力推进。”

新楼主上任,而晋升的方式是把前任楼主“打”了下来,有支持过他发动的,自然要卖命,以博取更多的擢赏;没为他效过力的,更要搏命,以表示他跟前楼主没有什么“关系”。何况,新楼主那么要命,他们谁都不敢不拼命。

所以船快得似水上奔马一般。

很快地他就望见小舟。

和小舟上的人。

舟子上的蓑衣人自然也看见他。

看到他了之后,那在蓑笠里的眼神就更特别了。

那眼神同时令人感到两种讯息:

心丧欲死和视死如归。

——虽然两者都是自份必死,但一个是绝望无依的,一个是对死无惧的。

两种眼神都出现在这一双饱历人情世故的眼里。

白愁飞却不很注意他的眼。

他一下子就盯住对方的手。

然后他第一句就问:“你要什么?”

蓑衣人道:“我什么都不要。”

白愁飞道:“你不要,我要。”他指了指舟上伏着的人,“我要他。”

蓑衣人干咳道:“他是我的。”

白愁飞目光如电:“你年纪很大了吧?”

蓑衣人嘿然道:“比你年长就是。”

白愁飞道:“回去安享天年吧,我知道苏梦枕对你有恩,也犯不着为他死在这儿。”

蓑衣人愕了一愕,白愁飞又道:“只要你把这人交给我,我可以放你走。如果你像当日为他效命而潜在‘迷天七圣’里卧底一样为我效力,在‘金风细雨楼’里补你个‘五方神煞’缺!”

蓑衣人颤了一颤,长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道:“你是怎么认得出来的?”

白愁飞淡然道:“我认出你的手。鹰爪练到你这个地步的可谓罕有。咱们在‘三合楼’上交过手,你后来加入了楼子里,但王小石走了之后你也销声匿迹了,我早防着你和朱小腰随时都会冒出来。”

“好眼力。”那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能平息震惊,慢慢揭开了头上的蓑笠,露出一对黑而烈的浓眉、细而嫩的肌肤和满头白发来,却正原是“迷天七圣”里的大圣主,“不老峒主”颜鹤发!

晚机

“这么有眼力的人,却是这样不讲义气,”颜鹤发冷哂道,“我为你可惜。”

“人家都管叫你做‘不老神仙’,你却老了,老掉牙了。”白愁飞啧声道:“这江湖以前是讲义气的,现在是讲实力的。武林不是义气讲出来,而是各门各派各家各宗的势力堆叠对垒出来的。到现在还有人讲义气?大概只有你了!讲义气有什么好处?你保不了自己,还保得住苏梦枕?你到这时候还跟他讲劳什子的义气,到头来只累了你自己!”

颜鹤发也不以为忤:“要讲义气,就不怕受人连累。凡是讲究成败得失,就不是义,而是利。”

“你也学人讲义气?!”白愁飞嗤笑道,“那你又在关七重伤惨败时,投靠‘金风细雨楼’?!”

颜鹤发亦不动气,“第一,是关七迷失本性,先行诛尽老臣子,逆天行事,人神共愤。第二,他已神智不清,全遭五、六圣主和幕后人物支使,我们总不能死跟着他去发疯。第三,苏公子一早已以识重待我,我也以知遇待他,后头几年,我只在‘迷天七圣坛’里当卧底,并不是俟关七遭电殛电劈时才背叛他的。第四,苏楼主一向待我恩厚,我欠他的情。”

白愁飞脸色一沉,嘿声道:“你欠他的情,就得偿他的命?!”

“我早有此决心。”颜鹤发却是说来安然,“君不见我年已老迈,虽老尚风流,但身畔决无牵连吗?我上无父母,身无长物,伴无妻室,下无儿女,四海为家,生是赤手空空地来,死时也双手空空地去,有何罣碍?有何不可?”

白愁飞双目厉光一长,正待发作,忽又长吸一口气。

深长的一口气。

然后他平和地说:“加入我们吧,现在还来得及。你对苏老大那么忠心,我不会介怀,只要你将功赎罪,把他交给我,在楼子里,有我白某人在的一日,决不委屈了你。”

颜鹤发听了倒也一愣,“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除非你能提出保证。不过,我倒佩服你,你逆性太强、野心太大,但你确是人才,果是人物!”

白愁飞却把脸色一板,“咄!到此时此境,你还讨价还价!你讨得了好吗!”

遂而转首霍然向身后四人,“禀报吧!”

利小吉即道:“趴在舟上的人已没有了呼吸。从你们开始谈话起,他就绝对未曾呼吸过。”

祥哥儿也道:“这人脉搏没有跳动过,我注视了好久,近腕脉和颈脉的衣饰,除了给江风掠过,就不曾微移过一下!”

朱如是却道:“心也没有跳,更重要的是,他的腿也没有断!”

欧阳意意则道:“他伏卧的位置,脸孔完全遮覆着,显然是要我们认不出来:这到底是谁!”

白愁飞怒叱一声:“这究竟是什么人?!”

颜鹤发惨笑道:“好,你身边有的是能人,难怪敢逆敢叛!”

白愁飞一耸身已落入舟内。

颜鹤发手上的桨剑沉了一沉,剑尖已略没入覆趴着的人之颈肉里。

“这没有用的,你威胁不到我的!”白愁飞的脸又开始发白,指节和青筋突露分明,连中指都变长了起来,“何况,就算这是苏梦枕,也只是一个死了的苏梦枕!死的老虎跟死的老鼠没啥两样,最多是尸身分量重上一些罢了!”

“好,好!”颜鹤发兀然笑了起来,“可惜,可惜!”

白愁飞上前一步,颜鹤发双肘一沉,双手握桨于膝上,将剑上翘,直指白愁飞咽喉,姿势甚诡。

白愁飞凝住了脚步,衣袂让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可惜什么?!”

“你警觉得好!”颜鹤发笑得很放肆,“那的确是个死人。可惜你还是省觉得太迟了!”

说着,还后退了一步。

本来他一直屹立在舟子中段,白愁飞自舟首登上,他这一退,已退到船尾,只留下那伏着的人仍趴在舟子中间。

白愁飞踏前一步,飞起一脚。

这脚踢得十分小心。

——因为那可能是苏梦枕的尸体。

只要任何事物关系到苏梦枕这种人物的,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因为就算苏梦枕只剩下一口气,仍是个绝世的人物。纵然他死了,但余威尚在,那就像秦始皇的墓陵一般,纵人已死了千百年,要盗坟掘墓的人一不小心只怕还是得个陪葬的下场!

所以他那看来随随便便的一脚,却是平生功力之所聚——不管有机关、敌人诈死,还是苏梦枕反扑,他都早准备好了三十一种应对之法:无论对手怎么来,他就怎么收拾,而且一定收拾得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反扑。

没有陷阱。

尸首给一踢翻身:

这尸体很眼熟——

却不是苏梦枕!

白愁飞认得这死人:

“抬派”掌门人:智利!

他死了!

竟死在这里!

这么说,去跟踪追杀杨无邪的那一组“行动”,必已出了岔子!

这一瞬间,白愁飞觉得自己虽在密谋计算人,但也一脚踩入人家设的壳里去了!

——调虎离山!

——陈仓暗度!

他们这一大伙的人,全给这一个“死人”和颜鹤发“拖死”在这里了!

以致该做的事没做。

该发动的行动未发动。

要补救的问题已来不及补救。

这时候,他只觉得很羞辱,也很愤怒。

却听颜鹤发笑道:“你本来是有机会的,可惜已省觉得太晚了。”

这一种笑是张狂的。

也是绝望的。

——一个人很少会发出这种不留余地的放笑,除非他根本已不打算再留什么余地给自己!

落机

一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完全不留余地给自己?

——那就是他准备死了,或者随时都可以死了的时候。

白愁飞怒吼一声,正要动手,颜鹤发已先他一步动了手。

他不是向敌人动手。

——他眼前的敌手,就算不论白愁飞,剩下不管是任劳、任怨,还是朱如是、欧阳意意、祥哥儿、利小吉,或是雷媚、“天下第七”,都是难以取胜的好手。

可是他是向自己动手。

一剑刺入了胸腔。

这一来,白愁飞、任劳、任怨一齐大叫:“别——”

“天下第七”只冷哼了一声。

颜鹤发却真的停了手,鲜血已自伤处迸流出来,倒染了桨柄,他双手都沾了血。自己的血。

他却像要起程去哪里之前忽给人叫住一般,微微留恋地问:“嗯?叫我有什么事呀?”

任劳大叫:“有话好说,何必寻死?”

任怨也道:“我们也没意思要杀你,你不必这样枉作牺牲!”

颜鹤发转过去面向白愁飞,居然好整以暇地问:“你呢?”

白愁飞知道这人是唯一的线索。

——想找出苏梦枕的下落,颜鹤发就不能死。

一定不能死。

——死了线索就要断了。

他只好也央求道:“你不要死。你对苏老大这么忠心,我很赏识你,你不要死。”

颜鹤发似有点犹疑起来,“我也不想死……但教我怎么相信你才好呢?”

白愁飞急道:“我现在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当家,说话当然算数,怎会食言!”

颜鹤发仍在考虑中,“既然这样,要我信你,你就当众立个毒誓好了!”

“天下第七”又冷哼一声。

白愁飞勃然大怒,颜鹤发哂然一笑,手一用力,锋利的剑尖又没入腹腔二分,血流如注。

白愁飞急道:“千万不要——好,我说:皇天在上,我白愁飞今日若得颜鹤发如此大将,必当重用,永不背义,生死与共,情同兄弟,决不加害,永无相欺……”

颜鹤发却偏着头侧着耳,似乎还要听下去。

白愁飞到这个地步,也只好马死下地行,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如有背诺,愿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颜鹤发吁了一口气,缓笑道:“对了,真要发誓,要毒一些,这样才诚意嘛。”

白愁飞也这才舒了一口气,缓步上前道:“现在大家可都是自己人了……”

“对!”颜鹤发一面表示同意,然后却又一剑刺入自己的胸膛,并一面表示惋惜地说,“我至少替苏公子报了一个仇,逼你说了你不愿说的话。”

白愁飞气得眼都绿了,恨声道:“你——”却是仍不敢过去阻止颜鹤发自戕。这时,颜鹤发的剑锋三次运力,已刺入腹内逾半寸。剑在他手上,无论白愁飞再怎么快,也阻止不了他自杀的。他一死,苏梦枕下落的线索得要断了。

——这机会是不能再失落了的!

所以他怕死。

他怕颜鹤发真的死了。

死了就机会落空了!

他忍气吞声地道:“我已答应你了,你干吗非死不可呢!”

“你答应我!哈哈……”颜鹤发仰天笑了起来,一笑,腹肌震动,剑锋更割裂伤口,血如泉涌,“你,还有任劳任怨这种人,还会言而有信吗?你们要是守信义,苏楼主今天还会遭了暗算吗?你要是守诺言,发党花府会有当日的血流成河活剥人皮吗?——”

他骂得甚为痛快。

反正他就要死了,他要骂个痛快。

——要杀死白愁飞这些人,尤其在此时此境,他自知没这个本领,但要杀死自己,还是易如反掌的事。

毕竟,命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他就骂到这里。

只骂到这里。

因为他的桨剑突然爆炸了。

只见陡地亮起了一束光,光得令颜鹤发目难睁开,不及反应,手上的船桨连同剑锋,给切断了开来,而且炸得粉碎,碎片偏又往四周飞散,一片也没溅射到他的身上!

一下子,他身上只剩下体内半寸长的一截剑尖。

他愣了一下。

他马上发现,动手的是那瘦长灰袍个子。

原来他已悄悄地解开了包袱。

然后包袱里一亮。

——不知是什么东西。

接着桨剑便粉碎了。

颜鹤发正急恨自己大意,忙用掌一拍,要把自己体内的剑锋激穿心脏。

可是一切已来不及了。

白愁飞已到。

他一口气封了颜鹤发六个大穴。在颜鹤发倒下来之前,他运指如风,又封了他十二个穴道。又在他倒下来之后,再一连串又封住了他十八处要穴。

这时候白愁飞已经可以绝对地肯定了一件事:

颜鹤发已彻底地崩溃了。

他绝对没有自戕的能力,连同说话、眨眼、咬牙、大小便的能力也没有了。

颜鹤发一时疏忽,已给“天下第七”的“势剑”所袭,他已失落了一个主动求死的机会。

他只要失去了这个机会,那么,他的死活就完完全全地不在自己手上了。

他要他怎么死,就怎么死。

他要他不死,他就怎么都死不了。

他要好好整他。

他知道颜鹤发已不惜一死,自然是对苏梦枕效忠,但这没有关系,他知道颜鹤发迟早都会把苏梦枕藏在哪里、死了没有一一供出来的。

因为他会把颜鹤发交给了两个人。

他们当然就是任劳和任怨。

这两个人,已足以制造世间一切冤狱,已足以使世上任何好汉,都变成了猪狗不如的孬种。

所以他向“天下第七”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谢意。

——虽然他内心极不甘心,让“天下第七”在众目睽睽前讨了这么一个功!

要不是他尽可能吸住颜鹤发的注意力,“天下第七”才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这幽魂似的东西今次又不知会在相爷面前如何吹擂认功的了!

可是“天下第七”居然没理他。

而且看也不看他。

嘿!

于是他立刻对一拥而上的打手下令:“把这老不死捆上大船,交给老任小任好好整治整治,要他把该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个清楚!”

众里一声吆喝,抢前四名“金风细雨楼”弟子,抽出麻绳,立刻便要把颜鹤发蟹般扎起,拖上大船去!

待机

这时候,颜鹤发就算想死,也苦求不得了。

那四名“金风细雨楼”的近身弟子,动手把颜鹤发揪住,任劳已有点磨拳擦掌、迫不及待了:“嘿嘿,敬酒不吃,这口罚酒够你受的了。”

任怨不说话。

他的眼神充满期待。

他还掏出一包止血散,要其中一名蒙眼的弟子替颜鹤发敷上。

他可不舍得让这老人家“流血不止”。

——此际,颜鹤发眼看自己已落到这两个以施刑手段残怖而名震天下的人物之手上,他心里会有什么感受?是什么感受呢?

接了“鸡鸣止血散”的弟子,走近颜鹤发,要替他敷搽在创口上。

颜鹤发不能拒绝。

也无法拒抗。

他本来横竖都要死了,虽死而无怨,但仍图逞一口气,好好凌辱讽嘲一下白愁飞、任劳、任怨等人。

可是他料不到“天下第七”的“势剑”这么可怕,以致他的剑锋刺入自己身体几近一寸——但就这样嵌在那里,多一分都刺不下去了。

而且白愁飞的止血药也特别见效(虽然他不知道那是白愁飞在杀害树大夫之前也迫他说出一切宝贵药物的所在),一撒下去,血就开始流得很慢了。

很快就要不流了。

凝结了。

——但那时候,恐怕就是劫难的伊始。

颜鹤发真希望自己立刻死去——就算死不去,晕过去也好。

偏偏他虽然全身都动不了,但却偏偏也昏不过去。

这时候,他已完全绝望了,却突然发现了一件奇事:

那上来替他止血的“金风细雨楼”子弟,忽而跟他眨起了一只眼睛。

右眼。

然后那名小眼睛的汉子猝然拔刀。

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嗖”,一道血雨,鲜明惊心地洒在江面上。

“咚”地一声,颜鹤发的人头也落于江中。

待白愁飞、任劳、任怨惊觉时,刀已挥出,血已溅,头已断。

只一刀,死亡已成为事实。

白愁飞怒目厉声,戟指那名小眼睛的汉子,叱道:“余少名,你——”

那余少名的汉子疾道:“我一直等待报答苏公子的机会,已好久好久了。我用这个,”他把刀当胸一横接道:“来告诉你,苏公子待人以恩,你慑人以威。为苏公子效命的人,到处都是,只是机会未到,他们留待实力,有一天,等待的机会来了,你就下地狱去吧!”

话一说完,横刀一捺,颈处蓦地洒出一蓬血雾,头只连着一层皮,晃摇了几下,扑落到江里去了。

这时候,白愁飞的指劲才到——原来在他向这汉子遥指的时候,已暗里发出了指风,只是怕对方有防,故意把指风运行得极慢,到那汉子的近处,才要陡然加快,封他要穴,可是这汉子半点不拖泥带水,话一说完,立刻自戕,白愁飞的指劲是封住了他的穴道,但他已身首异处地落入江里去了!

所有的活口,就此断了线索。

更可怕的是,那叫余少名的汉子在临自杀前说的一番话,显示了:苏梦枕实力尚在!为他效命的人,仍到处都是。今日看来现在正对白愁飞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人,说不定就是在等他日苏梦枕一旦登高一呼,便出来为他卖命的人!

——那么,在楼子里,谁才是对自己忠心的?

谁才是可用的人?!

白愁飞在劲风划江袭来、衣袂猎猎之际,忽然想到:以前主领整个京城第一大帮的苏梦枕,是不是也为同样的问题而困惑过,苦恼过,犹豫过?!

航机

白愁飞下令放棹回航。

他要马上赶返黄楼布署。

——既然苏梦枕可能未死,他就得准备布署,随时可与苏梦枕的反扑决一死战。

他知道整个颜鹤发的搜捕行动,是中了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正在他们动员全力去追踪那“神秘橹公”之际,如果苏梦枕仍然活着,必已“陈仓暗度”。

他已丧失了追剿苏梦枕的最好时机。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苏梦枕的实力和潜力,比他所估计的(他一向不低估对手——因为低估自己的敌人等于低估自己,看轻敌手也如同看不起自己)可怕太多了。

竟然随时有人为苏梦枕死。

——像这种人,潜在“金风细雨楼”的,究竟还有多少?

苏梦枕居然还逃得出去?!

——或是他根本还没有逃出去!

白愁飞在发动这项叛变行动之前,原也栽培了一大群子弟。

——一百零八人。

本来是一千八百人的,但这一千八百个经过严格筛选出来的精英子弟,再经过他的精挑细选,能合用的、能为自己效死的,只有一零八人。

这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部队”。

他的精锐。

但在这次行动里,他却没动用这些人。

他假借“金风细雨楼”的人力物力财力,还有资料联络档案,他得以聚合了这么多好手,不过,他没打算一次行动里全都耗上。

万一在“金风细雨楼”叛变功败垂成,他圣少还有退路;只要还有这些势必也誓必支持自己的实力,他随时都可以东山再起。

他这次没动用这些人,所以才会有余少名的反噬,杀人杀己,灭口灭身。

问题是:在他的精锐干部里,也有没有苏梦枕派去的“卧底”?而苏梦枕本身,是不是也私下跟他一样,训练了一大群好手,只不过不让他知晓而已!

所以他立刻下令,速航急返,他得坐镇黄楼,指挥调度,以防苏氏猝然反扑:——虽然他已明知苏梦枕性命难保,决无反击之力了!

但他已再不能大意。

他本已够小心了,结果,还是让那比狐狸还狡猾的家伙逃脱。

所以他更加不能有丝毫疏失。

他下令回航之前,已先着人把颜鹤发的舟子翻过来仔细搜索。

——尤其是船底。

也许苏梦枕就匿伏在船下面;就算他不会游泳,而且还断了一条腿,但只要口含一支禾秆,他就能泡在水里几个时辰!

白愁飞当然不放过。

他知道一个病不死的人要比打不死的人更可怕。打不死的人是跟外在的敌人作战,病不死的人还要对付内里的敌人,病来病去都病不死的人,求生的意志往往比谁都坚忍多了。

可是,船底除了水位潮湿的边沿黏了几朵绯艳的梅瓣之外,啥都没有。

而在急速回航期间,已有几批人马向白愁飞报告调查所得:

其一:追杀杨无邪的“抬派”和“海派”部队,发现对象去了瓦子巷,而且进入了一家“汉唐家私铺”里去。

杨无邪不是两手空空去的。

他是请两名近身手下搬了一张椅子去。

那是一张奇特、高大而古拙的木椅。

听到这里,白愁飞马上就追问了一句:“是不是苏梦枕常坐的那张椅子?”

言衷虚的回答是:是。

白愁飞自上象牙塔后,一直也感觉到“若有所失”。

——好像还少了些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原来就是这张苏梦枕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离不开了的那张椅子。

——那么,杨无邪把这张椅子送入“汉唐家私铺”作甚?

答案:不知道。

因为“海派”的言衷虚和智利跟踪了进去,马上遭到伏袭。

伏袭他们的人都是高手。

言衷虚和智利以为杀的只是杨无邪。杨无邪虽是苏梦枕的得力助手,但武功并不算太高。他们带了各五六名手下,以为杀杨无邪已绰绰有余,却不料猛遭伏袭,而且都是高手下手,言衷虚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急返“金风细雨楼”,然而智利却给重重包围了……

却丧在颜鹤发的舟子上!

同一期间,“托派”黎井塘和“顶派”屈完,也发现了王小石的行踪。

在这之前,“金风细雨楼”也收到讯息:王小石已在京畿出现了。

他甫一出现,就已给人接走。

接走他的那一帮人,白愁飞既仍不敢惹,也不想惹。

他们是“有桥集团”:方应看、米苍穹这一干人马。

至少,他在还没有铲除掉京城里其他大帮大派:“六分半堂”、“迷天七圣盟”、“发梦二党”都一歼灭了之前,他不敢去招惹、对付这“有桥集团”。

对白愁飞而言,他反而不担心蔡京的势力,因为蔡京的野心是纵控军权,掌持朝政,他们武林黑白二道的小小江湖,远不及掌握万里江山、万民百姓的生杀大权来得感兴趣。蔡京对武林派系、江湖势力的染指,仅是因为不欲政敌利用在野潜藏的力量而组成反对他的势力罢了。他要的是找一个俯首听命于他的傀儡。

只要听他的命令,他还不惜把这种力量扶植起来。

白愁飞一直认为蔡京和他的党羽,是一种朝廷的力量,是可以利用的。

他要铲除其他帮派的势力,使自己一党独大,但其实他又并不十分担忧诸如“六分半堂”、“发梦二党”、“迷天七圣盟”、“老字号温家”、“妙手班门”等这些门派。

——因为这些各门各派,其志在野,不在朝。

而他则不然。

他要利用帮派的实力为后盾,最终目标,还是要在朝政上大展拳脚。

也就是说:蔡京利用他来巩固自己在武林中的实力,但他却借此参与朝政,左右大局,说不定有一天还能与义父别别苗头。

他真正有所忌畏的,反而是“有桥集团”。

——“有桥集团”的主脑一开始就在朝里有相当可观的势力,而又再结合武林的潜力,跟白愁飞的取向,刚好一正一反,殊途同归!

由于“有桥集团”先有了朝廷的背景,使白愁飞十分顾忌,而又不敢轻举妄动。他唯有处处提防这集团伸入武林中的指爪,同时也迫切要打入朝廷里的权力中心。

他现在别说连“六分半堂”这样的死敌尚未剪除,就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局还未能完全掌握,对“有桥集团”的骎骎然之势,唯有虎视哑忍。

所以,他不能为杀王小石而得罪于“有桥集团”——万一跟方应看和米苍穹等人硬碰上了,此时此际,纵不一败涂地,也必削弱了自己的力量,结下对前程有碍的仇家。

他生恐的是:王小石结合了方应看方面贵族的力量以及其义父方巨侠当年在武林中深结的实力,近有米苍穹在宫内暗结的潜力,四方大力合而为一,那就十分可怕了。

他暂不敢去惹王小石,反而加紧提前叛杀苏梦枕,主要原因是:他不欲王小石结合了“有桥集团”的势力后,再跟“金风细雨楼”合并——这样一来,王小石之势全面坐大,苏梦枕权力大稳,只怕自己连个站立的地方都失去了。

他只在暗中下令:追踪王小石。

明了王小石的一切动向。

结果,他在对象牙塔发动之前,获悉一个大好消息,一个不利的讯息:

王小石似为了对付元十三限的事,与“有桥集团”的人交恶。对白愁飞而言,这当然是好消息。

他巴不得他们互拼个你死我活。

接下来的坏消息却是:

王小石已杀了元十三限!

本来,白愁飞也不喜欢元十三限,因为元十三限是蔡京手下大将,他不喜欢这个人,一如他心里对“天下第七”甚为讨厌,而且元十三限加上他的徒弟“天下第七”,那实力就非常可怕了。

他也巴不得元十三限死。

可是他却希望元十三限是死在自己手上的。

——能杀死元十三限这样子的绝顶高手,绝对是武林史上的一个荣耀。

甚至也是白愁飞和许多江湖上新进好手心里的一个目标。

——正如“杀死诸葛先生”,也是他们的“重大目标”之一;同样,正道中人也以“暗杀蔡京”为职志。

可是王小石却先行一步,杀了元十三限。

无论是谁,能杀元十三限,便足以扬名天下、自为宗师。

白愁飞觉得自己迟了一步,遗恨莫名,而在此际,他又不能分心对付王小石或元十三限。

一个人在一大段长时间里只能集中精神做完一件大事。

这是他进入象牙塔前才收到的消息。

所以他越是激发了“杀掉苏梦枕”的决心和意志。

他本已立即传讯:趁王小石就算杀得了元十三限,也定必力尽筋疲,他要跟踪王小石的屈完和黎井塘趁机暗算王小石,乘机铲除了这个心腹大患。

可惜“顶派”和“托派”尚未下手,已给一干人打得十分狼狈。

第一个发现他们匿藏偷袭的是老林禅师雷阵雨。

他正追逐顾铁三。

但他并没有出手。

他只出声。

出声把一干也是匿伏着支援王小石的江湖好汉“叫”了出来。

那是唐宝牛、张炭、方恨少、温柔、何小河、朱小腰一众高手,截住了黎井塘和屈完等人,大打出手。

客机

“本来我们还堵得住的,”屈完气急败坏地报告,“可是,这时候,王小石出现了,还有一个女子,模样儿长得甜甜的,但出手十分狠辣,二话不说,只用一管箫,射出神出鬼没的暗器,放倒了我们七八名兄弟,每个人挨了一下,只不过像蚊子叮似的一点红,但不旋就整个人化成一摊水,还冒起几个泡泡!”

白愁飞听到这儿,瞳孔收缩,道:“无梦女?!她怎会帮王小石的?”

“她放倒了我们这边几个人,还跟王小石讨功似地招呼道:‘你欠了我的情,你该还我的心。’”黎井塘也犹有余悸地转述道:“另外一个红衣女子就叱道:‘什么?!他偷了你的心?!’”

白愁飞皱皱眉:“那是温柔吧!”

“是她。”黎井塘也知温柔跟这白楼主也有相当的交情,但这会儿这位姑娘却是帮着“外人”来对付他们哩,他也好生不解,“那以箫发暗器的姑娘笑说:‘不是偷了我的心,而是伤了我的心。’温姑娘就瞋目瞪着王小石,王小石就说:‘那不是真的心。’温姑娘‘嗄’了一声。王小石连忙又说:‘是箭,伤心小箭。’”

“这小子竟弄到了‘伤心箭诀’?!”白愁飞脸色又寒白了起来,冷哼道,“这还得了!”

随即心忖:这小石头一走四年,江湖走遍险历遍,但对那刁蛮姑娘却一如往昔,又怕又爱,这倒一点儿也没变。

他冷笑道:“王小石已杀了元十三限吧?”

屈完道:“杀了。”

白愁飞问:“他伤得不重吧?”

黎井塘答:“不算太重!”

白愁飞又问:“他既已出现,加上他那一干兄弟都在,你们是怎么活回来的?”

黎井塘昂然道:“我们为完成楼主差遣,苦战不屈,抱着大丈夫宁死不受辱的气概,以一当百,勇挫强敌,杀出重围,攻破血路……”

白愁飞叱了一声:“我不要听废话。”

屈完即道:“王小石救了我们。”

白愁飞微诧:“他?”

屈完道:“他喝止那放暗器的姑娘,道:‘别杀害他们!他们也只不过受人之命,不敢不从而已!’他也阻止他那几名兄弟向我们动武。”

白愁飞冷笑道:“那你们就溜了?”

黎井塘挺胸道:“我本正要咬牙苦战,不怕牺牲,只要能执行白楼主的意旨,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

白愁飞截问:“结果怎么了?”

黎井塘正豪气万状:“结果不重要,过程才可怕。我无畏无惧,作战到底,死战不惧,但是,这位屈完,他哪,嘿,却胆怯了,打了退堂鼓……”

白愁飞眉一皱截道:“我要听真话。”

屈完即答:“我们立刻逃命,脚底抹油地撤走了。”

白愁飞迎着江风。

他衣袂猎猎飘动,宛似风吹云飞。

可是他一点也不心闲。

而且还志气奇大无比,很想干一番大事业,一展抱负,一试身手。

他今天是成功的。

他终于当成了“金风细雨楼”的总楼主。

他现在是胜利的。

他打倒了苏梦枕。

可是他今天也是失败的。

因为苏梦枕尸首未获。

同时也是难以满意的。

因为王小石在他得志的同一天里,格杀了元十三限,而且,好像还取得了“伤心箭诀”——那岂不是如虎添翼?!不行,他一定要杀掉王小石,取得“伤心箭诀”!

他为自己有更多借口对付王小石而气壮。

他向屈完问道(他仿似已不愿再听黎井塘说话了):“他还有说什么?”

——“他”当然就是指王小石。

屈完道:“有。”却并不马上说下去。

白愁飞瞄了屈完一眼。

屈完的眼神并没有退缩。

白愁飞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他把身子侧了侧,向屈完略倾。

这样,屈完就可以在他耳畔低语了。

“王小石说:‘回去告诉白老二,谁敢伤害苏老大,我就要他的命!’”

白愁飞点点头。

人已经害了。

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反正,跟王小石,已肯定是敌非友了。

他本也想过:好不好把王小石也一道拉过来自己阵营里,使自己手上多添一名猛将!

不过,他很快认为那是不可能的。

一是因为王小石对苏梦枕非常忠心,而自己对苏梦枕十分不忠,这摆明了是对立的格局。

二是他也容不得王小石。就算王小石现在肯屈从于他,但他能保证他日王小石不会像他一样,把自己也铲除掉吗?

——王小石既然这样说了,那么,当然就等于是宣战了。

白愁飞明白屈完低声转述这句话的用意。

这是留个余地。

——要是把王小石的话大声说出来,万一白愁飞本不欲与王小石为敌,又或有意与王小石化敌为友,可是人人都知道这话已放开了,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他相信屈完的话。

因为屈完是个有担当的人。

——有时候,屈完只要据的是理,非但敢与他力争,甚至还敢于“顶撞”。

他喜欢这种人。

——既然作为一个男子汉,他就最看不起喜欢“御膊”的男人。

当男人大丈夫,第一件事,就是要有肩膀,敢担当。

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

但他自己却不知道,他这回是错看了屈完。

屈完刚刚那一句,虽然不是说了假话,却明明是歪曲了事实。

他希望见到白愁飞在志得意满、踌躇满志之时,偏是多添一些不快。

他刚看过王小石的出手:王小石虽然才跟元十三限拼了一场,既负了伤,也元气大伤,但只随手在地上抓起三颗雪球——小小的雪球——一颗打在黎井塘的曲泽穴上,一颗射在自己的犊鼻穴上,还有一颗,就捏在手里,一面制止张炭、唐宝牛等人追击,叱道:“在我手上的雪球融掉之前,你们再不走,恐怕就永远走不成了。”

——他们能不走吗?

黎井塘一只手已抬不起来,屈完的一条腿到现在仍有点麻痹有点瘸。

王小石那一下子可威风了。

——这反映出自己的无能。

所以屈完很不喜欢他。

他希望白愁飞能把王小石收拾掉。

他也很看白愁飞不顺眼。

——他可成功了!

但那算什么成功?

——夺权篡位成功!

只要手段够毒、良心够黑、运气够好,谁都可以!

屈完也觉得自己没理由身为一个别派的负责人,还要向年轻过他十几岁的白愁飞俯首称臣,细禀恭报的。

他很不甘心。

所以他也希望白愁飞给王小石收拾掉。

他跟两人没仇、没恨、可是世事往往这样子,一个人恨你忌你仇视你,只要他看不顺眼,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对屈完而言,他的理由顶多是:他认为这京城武林里的“权力争夺游戏”,他一直没有插手当庄家的时机,就算有机会,也只是一种“客卿”式的“助拳”,永远也不是“擂台上的主人”。

——那只是“客机”!

屈完却一向喜欢当主人!

他要“作主”,而不是任人拿主意!

故此,他不喜欢王小石,也讨厌白愁飞。

他当然不会表达出来。

他表达出来的只有耿直忠诚。

——像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算是绝顶聪明的人,也不会对他有所防范。

那么,他的目的便算达到了。

其实,王小石的那句话原是:

“回去告诉白二哥,苏老大对我们向来提携扶植,有再造之恩,望能念结义之情,勿伤了和气。有谁伤了苏大哥,我们应联合起来对付他!”

货机

屈完这样说,白愁飞自然相信。

他本身就一直防着王小石,他根本也没打算放过他,甚至是因为听闻王小石返京,他才加速对苏梦枕下毒手的。

要是黎井塘说的,白愁飞许或还有置疑:因为黎井塘根本就是一个好大喜功没担当、阿谀逢迎爱夸口的人。

屈完就不一样。

他很率直。

有时甚至还敢于和上级顶撞。

所以一向工于心计的白愁飞反而不会去提防这种人。

因为他是一个聪明人。

他知道真正聪明的人才不会那么不知好歹、直言无忌的驳斥上司。

这种人,通常都不会说谎。

通常都很值得信任。

只是,世上很多聪明人到头来仍然受了骗,尤其容易受了老实人(至少是他认为老实的人)的骗。

聪明人最容易犯的错误是:

聪明反被聪明误。

白愁飞在船未驶回“金风细雨楼”之前,在这短短的水路上,一艘快艇已截住大船,一人一窜登上。

看见这个人,白愁飞就打从心里点了头。

只要这个人一出现,他就知道原本存在的“问题”已不成问题了。

因为这是个专门解决问题的人。

这也是一个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人。

这年轻人就叫做梁何。

——他暗地里训练了一百零八名精英,这批精英有个名号,叫做“一零八公案”。

这一零八名子弟,由白愁飞直接指挥,要是白愁飞不在的时候,就由另外一正一副两个人来负责带领。

这正统领就是梁何。

他一出现,白愁飞知道强助来了——“金风细雨楼”那儿,局面也一定完全给梁何及“一零八公案”子弟稳定了下来。

可是他还是扳起了脸孔。

——对付手下,不能纵容。

——一旦纵容,就没大没小了,命令也就不可能彻底执行了。

所以他始终不苟言笑,厉言疾色,而且赏罚森严、令出如山。

虽然白愁飞心里对这些人很放心,也很得意。

这些毕竟是他一手调训出来的心腹子弟!

不过,他却决不把得意和放心摆在脸上。

——喜怒不形于色。

天威难测。

他在这些人面前,在开怀大笑畅怀大醉时,突然砍下了斟酒献舞者的人头;而在痛骂怒斥那些犯错有失之时,却突然加以褒奖擢升,使人完全无法抓得准这喜怒无常的领袖,心里到底想什么,以及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在那一百零八名子弟中,他最欣赏梁何。

因为梁何根本不去猜他想什么。

他只做他该做的。

然后直行。

直言。

——有错的就直斥其非,有问题便提出来讨论,有事则立刻解决。

只有这种人才是能真正能做事并且能做出事情来的人。

所以白愁飞很识重他。

因此他对梁何更严厉。

——你要一个人才成材,不逼他退无死所、走投无路的话,那还只不过是个还未使出毕生潜力、来发挥浑身解数的小人物而已。

大人物是要逼出来的。

——有时是大时代,有时是大事情,才逼出大人物来。

梁何一上得了船,毕直走向白愁飞,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从头到尾,动作不但完美无瑕,甚至也不予人一丝可趁之隙。

白愁飞只点了点头。

“‘金风细雨楼’那儿大局可稳下来了?”

“稳。”

“苏梦枕会不会仍留在‘金风细雨楼’的范围里?”

“绝不可能。”

“‘六分半堂’可有异动?”

白愁飞一直提防在他叛变行动中,邻近的‘六分半堂’要趁虚偷袭。

“我们已故布疑阵,他们还在提防我们袭击呢。”

“你还有什么要报告的?”

“有。”

梁何报的是:他已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弄清楚了颜鹤发与朱小腰跟苏梦枕三人之间的关系、恩情和来龙去脉。

颜鹤发是“迷天七圣盟”里的大圣主,可是“迷天七圣”的名位排列方式非常特殊,跟一般武林规法不同:大圣主其实是七圣中最没实权的一个,事实上,他的武功在武林中虽已算一流高手之列,但在七圣中却是最弱的一人。

当日,在关七神智仍算清楚的时候,已不算重用颜鹤发。朱小腰却本是卖身青楼的女子,颜鹤发看她资质好,姿色更好,便赎她出来,教她武功,推荐她入“迷天七圣盟”。

他没有看错,朱小腰果是女中豪杰。在关七点拨之下,加上屡逢奇遇,朱小腰的武功、功勋渐高于颜鹤发,很快地在盟里的地位便在颜鹤发之上。

颜鹤发也许算是做错了一件事:他当日确有染指于朱小腰。所以朱小腰一旦得到擢升,爬在颜老的前头,她也算是出了一口气,对颜鹤发针锋相对,不遑多让。不过,实则她仍十分感激颜鹤发曾予之提携,在重大、重要关头上,她都与颜鹤发同一阵线,共同进退。

直至关七神智渐失,听信五、六圣主挑拨,时常找借口拔掉颜、朱二名圣主。最常用的方式,便是要颜鹤发和朱小腰去对付“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甚至下令他们负责狙杀苏梦枕和雷损。

以朱小腰和颜鹤发的功力,要行刺“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和“金风细雨楼”总楼主苏梦枕这等人物,自然是力有未逮的。若他们无功而退,回到盟里,也必受严惩。

如果没有苏梦枕的暗中相助,颜鹤发和朱小腰可以说是死定了。

有一次,他们根本已失手为苏梦枕所擒,可是苏梦枕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以礼相待,更施恩惠,让他们带功而返,并暗中助他们对付“六分半堂”,有一回还把颜、朱二人自“六分半堂”的大包围中救了出来,屡次使五、六、七圣主失去严惩两人的理由。

所以颜鹤发和朱小腰十分感激苏梦枕。苏梦枕不仅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也保住了他俩的面子。

对江湖人而言,有时候,面子甚至比性命还重要。

因而颜鹤发誓要报答苏梦枕。

那次长街血战,关七惨败,从此销声匿迹,颜鹤发和朱小腰即行鼓动余众,大家投效“金风细雨楼”,便因此故。两人本早就有心为苏梦枕效命。

由于白愁飞是苏梦枕的亲信,对此事知其原因,明白颜、朱二人是友非敌,是以,白愁飞亦曾以苏梦枕名义暗中下令:要颜鹤发故意带王小石往大理狱营救张炭,并私下以话相激冷血,把张炭说成歹徒恶匪,而王小石借“金风细雨楼”与刑部的良好关系硬要衙里交人,冷血当然不忿,就算放人,也要教训王小石一番。因而引起二人一番龙争虎斗,致使王小石痛恨“四大名捕”,同意行弑罪魁祸首诸葛先生。又以苏楼主名义授意朱小腰,特意带王小石等到“瓦子巷”去,目睹“六合青龙”冒充“四大名捕”,强征暴敛、欺榨良民的种种劣行,好让王小石对狙刺诸葛先生一事,再无置疑,决不心软。

颜鹤发早已想报答苏梦枕,白愁飞忽视了这段感情的前因,以为颜鹤发只是趁风转舵之辈,眼见“迷天七圣盟”朝不保夕,故向“金风细雨楼”投效——照道理,一个对故主不忠的人,也不会对新主人忠心到底的。

故此,白愁飞在此次行动中,是有点小觑了颜鹤发和朱小腰二人。

殊不知对颜鹤发而言,苏梦枕就是个识“货”的人,而且礼待他,予他“机会”,给他“面子”,而今“时机”来了,他自然不惜粉身以报苏公子的恩典。

上机

白愁飞的船才抵岸,梁何又来报第二个“发现”:

那是刚才杀颜鹤发灭口的“金风细雨楼”弟子余少名的生平资料,还有他友好关系的分析。

这些资料当然都很有用。

白愁飞正是要靠它来找出还有些什么人是效忠于苏梦枕的,他要一一除去这些楼子里的敌人。

他觉得十分满意。

当然他并不把这种“满意”表达出来。

——一旦“满意”了,别人日后就会知道用什么方法来讨好他,同时,也会骄傲起来,觉得自己已做得够好了,只要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很可能跟着就想“取而代之”了。

所以他沉住气、扳着脸、瞪着眼、皱着眉只问:“你应该先去查一个人。”

“班搬办?”梁何即答,“我已着人调查了。”

——虽然苏梦枕这一次逃命的机关包括了“蜀中唐门”、“老字号温家”、“江南霹雳堂”的绝活儿,但机关隧道,主要还是成于班氏门下之手。

——要是可以把班搬办找出来,自然就会知道通道的出口、苏梦枕的下落了。

“班搬办离开‘金风细雨楼’后,确曾回到‘妙手班家’,替班门老大班超新建造墓陵,后似跟班家最掌实权的班仁马不和,据说已给山东‘神枪会’的人网罗了过去,近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梁何报告到这里,顿了一顿,接道,“我还会派人追查:是谁招揽班搬办入神枪孙氏那一脉的,也会查个究竟:班搬办到底人在哪里,是死是活,跟苏梦枕还有没有来往?”

白愁飞一面负手往黄楼行去,一面沉吟着问了一句:“班搬办有没有亲人?”

梁何答:“有。”

白愁飞问:“什么亲人?”

梁何道:“他父亲早殁,还有老母和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白愁飞道:“他没娶妻吗?”

梁何道:“他一向都跟人说:入得了江湖,就像出家一样,越少牵挂越好。他那一系,在班门中最是单薄。”

白愁飞道:“再怎么单薄,他还是有家人的,有家人就好办了。”

梁何肃然道:“是。”

他一直佩服这个向来栽培他的人,因为从这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谈,都可以学得许多他还未能把握娴熟的事物。

白愁飞眼见黄楼在望,他忽止了步,仰首负手,望向楼上飞檐,悠然问:“班搬办在江湖上外号是什么?”

梁何马上就回答了:“早年武林中人称之为:‘五鬼搬运,神出鬼没,遇上他没办法’,近年江湖上只简称之为‘班师’而不名之。”

白愁飞点点头。

听到梁何的报告,他内心里也受到冲击。

冲击力是来自他手上有梁何这样的人物。

——这等新秀,只要假以时机、时日、时势,很容易便会超越自己,甚至万一不慎,要取代自己,也在所不难。

但就是要有这样的部属,自己的势力才能壮大,组织才有前途:他还没有想到的事,部下替他想到了;他仍没做到的事,手下替他做到了。这才是真正有用的属下。

只可惜有用的人才往往也是危险的人才。

白愁飞见梁何如此心细精明,对要追查的人之身世履历和相关事物,调查得如此巨细无遗,他心里高兴,庆得人手,但也暗里警惕,戒心大起。饶是在此际遽变万端,需要他集中精神一一应付之际,这意念依然如电光火石,白驹过隙,一闪而过,而又一再隐现,迂回下去:

——内奸比外敌更可怕!

——家贼比强盗更难防!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是怎么给干掉的?那是因为他误信了郭东神,以为那是他一早派出去的“卧底”,予以重任,不再提防,没想到却着了苏梦枕的“反卧底”,使雷损一败涂地、惨死当堂;而今狄飞惊和雷纯虽在力撑大局,但“六分半堂”盛名气势,可谓已远不如四年前了。

——前宰相傅宗书是怎么死的?那是因为他相信王小石会为他狙杀诸葛先生,以致反而惨死在王小石的“倒戈一击”之下!如此说来,他也算是死在一个“卧底”的手里;如果他不信任王小石会为他行刺诸葛,便断不会对王小石不加设防。

——“迷天七圣盟”何以衰败?关七神智渐失是一个主因,但重大的原由可能是:关七后来太信任加盟的五、六圣主。这五、六圣主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谁也不清楚。但自从他们当政坐大之后,“迷天盟”搞得鸡犬不宁,内哄频生,也是因为“自己人”而累了大局、大势、大好前程!

——至于眼前的苏梦枕,为何遭致惨败,生死未卜?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信任了自己!

卧底!

——这是最可怕的两个字。

不怕外面侵袭,至怕自内腐蚀,这才是无可救药的。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卧底”先是表面上跟你认同、看齐、同一阵线,直至他完全跟你融合成一团体里的一份子,然后,在适当的时机,他才来分化、异化、改革、革命,最后还要了你的命,毫不着力地取代了原来的权力。

敌人要对付你,不管胜败,都可以招架、反击,他在攻击你之际同时也有破绽让你有机可趁。卧底则不是。他在暗处你在明,只有你信任他,他在安全的位置,在你对他推心置腹的时候来暗算你,让你死不瞑目,措手不及。所以最可怕的敌人是卧底。当你发现他是“卧底”的时候,他多已有足够的能力“起清”了你的“底”。只要有一日“卧底”腾身“上”了“机会”,或把握住绝妙的“时机”,那就像雷损、傅宗书、苏梦枕崩败逃溃之时,也可能是自己也要面临的危机。

白愁飞微微咬牙。

他深呼吸。

气入丹田,化成一粒白球,溜圈起伏,凝聚分合,这时候,他的头脑就觉得特别清晰。

他也在这万绪千头之际,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要提防自己的手下,必要时,杀掉几个有用的手下,也好过有一天养虎为患使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决不让“卧底”“卧”上了他所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时势与时机。

他可不是苏梦枕。

苏梦枕爱才,求才若渴。

他爱的是权。

如果任何人才威胁到他的权力,他就当是一堆废柴。

——柴是拿来烧的。

他自己才是山上唯一的大树。

不惜树大招风。

他手上只要草,不要千乔万木齐碧深。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山高千仞,无欲则刚——白愁飞有极大野心,当然有欲,而且欲求奇强。可是他如要成大局、办大事、创大业,若无胸襟以纳世上豪杰精英,不能有容又如何有大气局、器局、格局呢?

白愁飞可不管这个。

他认为世上有两种人才:

一种是听话的。

一种是不听话的。

他只要第一种。

他要清除掉第二种。

问题是:一味唯唯诺诺,俯从逢迎的,到底算不算人才?这种人在遇难遇事遇考验的时候,究竟会不会尽忠赴难、义无反顾呢?

白愁飞不知道。

他也不管这些了。

他做事的方法跟苏梦枕不同。

方式也不一样。

——所以天底下事,交得知心好友,真是可遇不可求,而用人,尤其是任用能才能人,却最是困难。

旧机

“绰号是一个人的总结,不管那是对的还是错的总结,但那毕竟是个总结。”白愁飞心里想了许多,但也不过是瞬间的事,谁也不知他想了什么,而且已下了什么决定,“你应该根据他的外号追查下去。”

梁何一时未能全然理解:“外号?”

“如果一个叫‘金刚不坏’,那么,就一定经过苦练,武功走刚猛那一条路线,不近女色,而且要找到他的罩门,才好对付。假如一个人叫‘独臂神尼’,你先要弄清楚她断的是哪一只臂,是怎么断的。如果是给人斫的,那究竟谁是她的仇家?她在哪一家庙里挂单?为何出家?找到这些,往往就能找到对付她的方法,甚至也能找出她的行踪。”白愁飞道,“班搬办既然叫做‘五鬼搬运、神出鬼没、遇上他没办法’,他的轻功、匠艺和阵法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这点在对付他的时候自要当心留神。人称他为‘班师’,可以想见他从早年的好大喜功转为近年的以简就繁,而且顾名思义,自然便有不少服膺于他的弟子,找出他离开班家的原因,找他的对头班仁马联手,找他的弟子下手,班搬办就搬不了哪里去,办不了什么大事。”

“是。”梁何领悟了。他跟在白愁飞身边,获得权力的喜悦还在其次。像他这样的人才,他颇自信到哪里去都受人重视。但更可贵的还是从白愁飞身上,不管一言一谈、一举一动间,学得了不少事理。这才是他最重视珍惜的。“我晓得了。”

“还有一个线索,”白愁飞冷然道,“你遗漏了。”

梁何神色不变地道:“你指的是余少名?”

白愁飞心中一凛:啊,他居然也留意到了。

但只冷笑一下,问:“他受谁的指令?跟谁同伙?这是毒根病灶,务要查清楚。”

梁何恭声道:“这事情我也请人查了。”

白愁飞道:“谁查?”

梁何恭谨地应道:“孙鱼。”

白愁飞即道:“传。”

孙鱼马上来了。

孙鱼比梁何更年轻,神志更毕恭毕敬,眉粗、眼小、脸上常带着笑意,脸上也常长着痘子。他腰间配着一把短刀,刀鞘上的装饰十分精致温柔。

他的报告比梁何更简洁,语气也更谦恭。

“禀告楼主:余少名原隶属于刀南神的‘泼皮风’部队,我们已找人盯梢他较有往来的三个朋友,也拨出人手去监视他的家人了。请示楼主,我们该怎么做?”

白愁飞道:“余少名那三个密友,若能提供线索的,立即逼他们说出来。不肯说的、不辨忠奸的、不立场分明的,一概杀了灭口。杀错了不是罪过,留着可能使自己受罪的才是愚蠢!”

孙鱼稽首答:“是。”

白愁飞问:“你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孙鱼即答:“我先向梁大哥请示。”

白愁飞道:“我要你负责这件事,马上回答。”

孙鱼立刻就道:“我先向余少名的家人和近友逼供,不管肯说还是不肯说,全都杀了。我会造成那三人是自相残杀,而余家的人是那三人杀的。”

白愁飞点点头,有意无意地瞟了梁何一眼,问:“杀人的理由呢?”

孙鱼眼光闪动了一下,“我会请示梁舵主。”

白愁飞截道:“我要你说。”

孙鱼立即就道:“我会放出风声,余少名结伙谋叛苏前楼主,由白楼主除了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他三个同党惊恐之余,相互灭口,连同余家的人一并杀了,但白楼主仍姑念旧义,厚葬他们——这个,还要楼主您的批示。”

白愁飞横睨了梁何一眼。

梁何站立的步姿略有些改变,但神态仍恭敬如常。

白愁飞这才向孙鱼道:“很好。就照这样办吧。你以后多跟着我。”

梁何马上很为孙鱼欣慰庆幸地道:“小孙子,白楼主这是要重用你了,你这是几生修来,还不谢过!”

白愁飞却已一路往黄楼步去。他倒肯定了一点:梁何与孙鱼之间的信任已给他成功地离间了。

爆炸过后,地上残砖碎瓦,造成不少障碍,乱石崩云,一时不易收拾清理。这时际,他有很多事要做,百事须废,万事方兴,而又千头万绪,一发千钧。

他原有大志,除了要夺苏梦枕的大权外,他还要改革。

他不满苏梦枕把组织囿限于江湖格局中,不思上进。

苏梦枕认为一旦将帮会与朝廷党派挂钩,帮会就会失去了原来的特质,不纯粹了,变成了宦官朝臣的斗争工具,什么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全都成了权臣之间的刽子手、杀手和黑手而已。

白愁飞则不同意。

他认为要利用朝廷的力量。若从军方递升,这是正路。但此值兵荒马乱,朝廷与外敌交战求和,表里不一,在这时节,能战的和人才,往往只成了牺牲品。白愁飞要借帮会的势力,与朝廷讨价还价,晋身宦途,一搏功名,摇身一变为纵横捭阖于朝野的武林人物、朝中大将。——至少,也要像诸葛先生那样,但要比诸葛小花聪明,须掌实权,借此号令天下武林,反而是捷径。

他要改革“金风细雨楼”,并且用“风雨楼”的实力,来壮大他在朝政的影响力。

他要做第一流人物。

他非但要“金风细雨楼”继续成为京城第一大帮,而且还要成为江湖上、武林中、黑白两道第一大势力。

他认为苏梦枕的眼光太浅窄了。

苏梦枕不想去招惹京城以外的江湖恩怨,可是,你若不够强,别人一旦壮大了,就会来惹你。与其这样,不如以恶制恶,先下手为强。

稳守、勇退、自保,这都是陈旧了的时机。真正的转机,是在危机里觅。

对苏梦枕在“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的斗争里,“金风细雨楼”一旦占了上风,苏梦枕便下令不许赶尽杀绝,留人一条路,日后好相见。白愁飞却认为这“机谋”太过“守旧”。

——“旧机”!

他曾劝过苏梦枕。苏梦枕却说什么:“不要逼虎跳墙。你要斩草除根,只会逼得所有残敌都联手起来,背水一战,那时,可连原先的基业都保不住了。而且,京里一旦一统于一帮一派,有人会看不顺眼,高处惹寒,树大招风,目标太显,迟早一定给人连根拔起。”

可是白愁飞却不怕这个。

首先,他先与朝中最有势力的人联成一线,便不怕给人抽后脚了。至于“迷天七圣盟”、“发梦二党”、“六分半堂”,若不趁他们败溃积弱时一举打杀,永不超生,一旦他们恢复元气时,定必东山复出,卷土重来,那时候,若轮到“金风细雨楼”招架不住,敌方可不见得会放一条生路哩!

所以除恶务尽,杀敌无情。

白愁飞要把“金风细雨楼”变成京师第一大帮,天下第一大派。

俟羽毛已丰,实力已足,他再除奸去恶,为国杀敌,以博万世垂誉!

他要一步一步地来,按部就班,把“金风细雨楼”搞上去。

可是他眼前最急的第一步:就是要苏梦枕的命!

苏梦枕一日不死,他的总楼主位子一日不保!

可是苏梦枕人在哪里?

到底他是不是仍然活着?

白愁飞还想到一个可能:

如果苏梦枕确是死了,只要他让自己的尸身永不显现,或索性给炸得粉身碎骨,那么,自己一天没见到他的尸身,便一天食不安、寝不乐、楼主当得不稳当,自己岂不是一辈子赔了给他的阴魂不散了?

想到这里,白愁飞那面对数千名近身弟子恭迎他人掌黄楼的笑容,像吞了一粒带刺的蛋黄一般苦涩。

——苏梦枕,你活着时骑在我头上,死了还要充老大?

白愁飞一面走着,避开一些溃椽残柱的路障,一面洒然接受弟子们英雄式的欢呼稽礼。

梁何跟在他后头,落后一个肩膊的位置。

孙鱼又跟在梁何后面,更落在一步之遥。

两人都很谦卑。

谁都不敢沾光。

不敢掠美。

白愁飞依然有留意他们:他喜欢注意一个人失败和得意时的表现。

他认为失败时当然要遇挫不折,屡败屡战,否则就不是男子汉了。遇上敌手自然要遇强愈强,百折不沮,否则就不是高手了。但一个人在志得意满之时,还能不卑不亢不自满,这才是难能可贵、前途无可限量的厉害人物。

他观察梁何、孙鱼。

因而忽觉这情景有点眼熟。

——那就像当年苏梦枕与他和王小石初遇,一道反攻破板门正面打击“六分半堂”的时候!

他又觉得某事物有点眼熟。

刀。

孙鱼腰畔有刀。

刀柄镶上宝石,刀鞘金亮温柔。

他忽然眼前一亮:

他想到如何把苏梦枕“逼”出来的法子了!

——只要苏梦枕还活着,他不愁迫不出他来!

他深深记取苏梦枕曾经告诉他的一番话:“真正的友谊是没有亲疏之分的,难道你会因为某人砍了你一只尾指而不是食指就感谢他吗?残害便是残害,朋友就是朋友。出卖者一定会出卖你,是兄弟的永远是你的兄弟。”

对这一点,白愁飞也有个原则:

——你最好跟人结成朋友,不要为敌。就算你要对付他,也不必让他知道。一旦他已知道你要对付他,那就不能放过他,否则,一有机会,他就会对付你。

他要除掉苏梦枕。

苏梦枕已经知道了。

事已无转圜余地。

如果要苏梦枕和他的兄弟、部属、朋友不图反扑,唯一个方法,就是要苏梦枕没有翻生和翻身的机会!

谁支持苏梦枕,谁就是他的敌人,不管他是谁!

想到这里,他走着,忽然踹飞阻在他脚前的一颗石头!

石头直飞。

射在墙上。

石碎。

墙凹陷了一个大窟窿。

——小小的一颗石子,借他一脚之力,竟在坚固的厚墙的根基上凿下了个极为深刻的痕印。

白愁飞没有去注意这不大不小的痕迹。

他的心志很高扬。

在欢呼声和拍掌声中,他飘动的衣袂宛若飞仙,仿如一步一层楼。

虽然仍有一点挫折。

虽然还未圆满。

但他已胜利。

至少已在胜利中。

而且还正往更大的胜利迈步。

无论多恶劣的环境——多无情的考验,他都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反败为胜。

对白愁飞而言,想飞之心,永远不死……希望是有翅膀的。羽翼越长越壮,就会飞得越高、越久、越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