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宗教

在18世纪中后期和19世纪,人们普遍认为知识与信仰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某些杰出者也认为,信仰必须以知识为依托,否则就是迷信,它逐渐被知识所取代已恰逢其时。由此观点,教育的功能仅仅是打开通向知识和思考的通道。作为对人们进行教育的最佳机构,学校势必完全为此目标服务,但事实并非如此。因此,必须对其加以反对。

人们或许很难找到以某种粗陋方式所表述的理性主义观点,因为任何理智者都将立刻洞悉以这种观点陈述内容的片面性。但是,如果人们想理清思绪,直奔其实质,这种直截了当的表述方式也并非不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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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的宗教观

油画 15世纪

多数宗教宣扬某种造物神的存在,理由和理性在此是不起作用的。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宗教的创始人声称可以创造奇迹,可以和上帝见面,在过去二千多年里,无数人对此言论信以为真。在科学能够令人信服地解释世界和世界万物的起源之前,宗教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

诚然,假如信念能得到经验和清晰思维的支持,那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人们对此必须完全同意极端理性主义者的看法。但是,对决定人们的行为且又必不可少的信念而言,如果都采用这种僵化的科学方法进行寻找,显然并不适宜。因为,科学方法只能教给我们判断事实如何相互联系与制约。人类拥有的最高抱负是获得客观知识,人们定然不会怀疑我在贬低人类在这一领域所获得的成就。然而,人们所掌握“是什么”的知识并不能直接打开通向“应该是什么”之门,虽然我们对“是什么”可能有最清楚、最完整的知识,但仍然不能推导出人类渴望的目标。客观知识为我们实现某些目标提供了强力的支持,但终极目标本身以及对实现它的渴望必须来自另一个源泉。只有确立这样的目标及实现其相应的价值,人类的存在和行为才有意义。这类真理本身的伟大毋庸置疑,但其指导行动的效果却相去甚远,甚至对真理渴望的正当性和价值都难以证明。就自身存在的纯理性观念而言,我们的思维显然有着某种局限。

但是,理智思维在形成人类对认识真理和伦理判断方面并非无所作为。当人们意识到某种措施能为实现某一目的提供支持时,这种措施本身也就成了目的。人们通过理智分析,能够认知手段和目的之间的关系。不过,想仅仅依据思考就能达到弄清楚终极目的和根本目的的假设并不成立。而宗教的存在恰好为人类澄清这些根本目标和评价,并将其牢固地确立于个人感情生活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似乎也正是宗教在人类社会生活中应行使的重要功能。如果这些根本目的无法通过理性进行陈述,并被证明是正当的,那么其权威的来源无疑让人费解。其唯一的可能是,宗教的存在仅仅是健全社会的一种传统,它对于个人的行为、抱负和判断起作用,其存在的正当性不言而喻。其成立是通过启示而非证明,通过有影响力的伟人进行体现。人们没有必要试图证明其正当性,而应该单纯地感受其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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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的力量 浮雕 7世纪

代表上帝的鸽子停在圣格列高利的肩上,向专注撰写著作的他口授圣言。其实不难了解宗教信仰给予人们的力量,混沌中的人类渴望找到秩序,于是就希望有无形的神将他的愿望强加给人世间。宗教自然而然地来到人间,带给人们灵感,激发人们创作出优美动听的音乐和杰出的艺术作品。是与非、善与恶、信仰与力量已成为文学的主题和血脉。

犹太基督教传统赋予了我们进行判断和实现抱负的最高准则。虽然以目前的微薄之力远不足以将这一目标完全实现,但它为我们的抱负和评价铺设了坚实的根基。如果一定要将该目标从其宗教形式中提取出来,并仅从单纯的个体形式看待它,那我们就可以这样表述:个人的发展可以在服务全人类的过程中任意行使自己的能力。显然,这一说法没有为民族和阶级神圣化留有任何余地,当然就更不涉及个人了。基督教不是认为人类都是源于同一个父亲吗?的确,将人神圣化并不符合人类实现抱负的精神,灵魂只被给予个人。个人的终极命运不是统治,也不是以其他形式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他人,而是服务整个人类社会。

假如人们考察本质而非形式,那么可以将此观点视为解释基本意义的民主观点。就其意义而言,真正的民主主义者如同笃信宗教者一样,可以尽量少崇拜他国。所以,学校和教育的功能应该是帮助青年在成长中将这些至关重要的原则视为他们生存所需的空气,而单纯的教学本身无法实现这一目标。

如果人们将这些崇高的原则与我们所处时代的生活和精神相比,显而易见,人类将发现自己现在正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在集权国家中,用实际行动摧毁人文精神的正是统治者本身。与之相比,虽然民族主义、不宽容以及运用经济手段对个人进行的压迫等对人类的威胁相对较轻,但它与前者同样对人类的宝贵传统有着致命的威胁。很多人正设法找到解决这种危险的手段,包括国内国际政治领域,以及立法和组织领域的手段,而且这些努力的必要不值得丝毫怀疑。如果没有精神作为依托,一切手段不过是迟钝的工具而已。但是,只要对实现这一目标始终充满信心,我们就会有足够的动力去探索该目标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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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架上的基督

工业革命以前,在塑造人类精神生活的世界方面,基督教是唯一在意义、创造力与影响力上可以与人类史前的伟大决定因素相提并论的历史现象。基督教在古罗马帝国中发展起来,最后与其制度融合在一起,并与古罗马社会制度和思想体系一起传播到今天。它的影响以悄无声息的形式贯穿于最后1500年人类历史的所有伟大创造活动中,成为欧洲文明的一大特色。

让人们就什么是科学这一问题达成共识并不困难。其实,科学就是经过长期的努力,以系统的思想将可感知现象尽可能联系起来,也就是设法通过概念化对客观存在进行后验重建。但是,我们要对宗教进行定义,即便能找到适合某一时刻的满意答案,我依然坚信,要将所有人在此类问题上的见解统一起来是绝无可能的。

现暂且不阐述什么宗教,让我们先对笃信宗教者的抱负进行剖析:我认为,受宗教启发者已最大限度地将自己从私欲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并致力于超越个人价值的思想、感情和抱负之中。其中,所有超越个人价值内容的力量及其信念的深度最为重要,至于是否曾试图将该内容与神圣的存在联系在一起就显得相对次要了。否则,佛陀和斯宾诺莎就不可能被视为宗教人物。与之相应,宗教信徒只要不对那些既不需要,也无法拥有理性基础的超个人内容与目标的重要性和崇高性产生怀疑,就可以视为是虔诚的。其存在的必然性就与他们自己的存在一样。就此而言,宗教是人类长期努力的结果,它让人们清楚而完整地认识这些价值和目标,并经常强化其概念,扩大其影响。如果人们据此定义来设想宗教与科学,那么这两者之间就不可能发生冲突。产生这一结果的原因有二:其一,科学能够断定是什么,但对应该是什么却无能为力,不同的价值判断在其领域之外都是必然的。其二,宗教只对人的思想和行为进行评价,它无法客观地揭示事实间的联系。所以,以往关于科学与宗教间的冲突必然归因于对上述情形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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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诞生

呆滞的宇宙中的活力是被什么力量注入的?这幅关于受精的“世界蛋”的图片,解释了生命结构的有关观念:纯粹的存在,这种毫无差异的统一,在可能出现有意识的生命之前,必将分裂为若干范畴,这一分裂,先从积极的雄性生命和消极的雌性生命之间的分离开始。对立面在连续运动中,交互作用的辩证思想,在无数年代和众多的社会中,被看做理解创造的性质和成长的过程中的一把钥匙。在希腊,这种力量是爱与恨;在中国,归咎于阴与阳;而在现代欧洲,则是命题和反命题。

如果信奉宗教者坚信《圣经》中所有论述都绝对正确,那么宗教与科学就不可避免地要产生冲突,这就意味着宗教将干预某些科学领域。比如,宗教裁判所与伽利略和达尔文学说之间的斗争就属此类。另—方面,科学领域的代表人物常常试图在科学方法的基础上,就价值和目标作出与宗教思想完全对立的判断,致使他们与宗教形成对立之势,这些矛盾的根源在于其价值判断上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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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示意图 手抄本 1440年

自古以来,圆形和球形被当做最完美的形态。在希腊人看来,它们是人类心灵之终极和谐性的象征。15世纪,佛罗伦萨画家用该图表现但丁在诗中提到的奇迹般转动的圆环,强调出三位一体的三个圆环。画家在一个神圣的柔和光环内表现出对终极的神秘统一的理解。杏仁的形状和基督升天联系在一起,两个圆圈交汇的部分指获得联合的物质和精神的两极。

即便能对宗教和科学领域进行划分,其实二者之间的联系和依赖关系依然存在。宗教能够决定目标,科学只能由渴求真理和知识的人创造出来;科学的手段能促成宗教目标的实现,而创造科学的激情源于宗教领域。同样,那些现存世界中的有效规律是理性的,几乎任何真正的科学家都对此深信不疑。没有宗教的科学是跛足的;没有科学的宗教则是盲目的。

宗教与科学之间不可能存在合理的冲突,这是基于人类发展历史得出的结论。在人类精神进化的早期,人们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出了想象中的神,这些神赋予了特定的力量,他们能够决定或影响现象世界。人类试图通过魔法和祈祷将神的行为改变得有利于自己。在宗教教义中,上帝的概念其实都是人类自己所创造的神的概念升华而来,这些神的人性化特征体现于人们对上帝的祈祷,以求实现自己愿望的事实上。

人们都相信一个全能、公正、仁慈和人格化的上帝能给人以安慰、帮助和引导,由于这一观念的简单性,即便最没有理解和判断的头脑也能使用。但另一方面,此观念本身具有人们在认识上的致命缺点。也就是说,如果相信上帝是全能的,人们所有的行动、思想、感情和抱负等一切事物都是上帝的成果。那么,想让人们在全能的上帝面前对自己的行为和思想负责就显得荒唐了。所以,从某种程度上看,上帝对人类的奖惩也是对他自身进行的审判,这与上帝的仁慈和公正本性似乎不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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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的宇宙论

亚里士多德的几何宇宙观中毫无神话传说的成分。他认为:天体与地上物体是本质不同的两种物质,天体由纯洁的以太组成,是不朽和永恒的,它的运动是完善的匀速圆周运动。但是,后来的人在亚里士多德的宇宙观中加入基督教的关怀和理念,上帝重新现身于中世纪的宇宙论中。

其实,科学领域和宗教领域的冲突源于人们对上帝的定义。确立二维空间坐标中物体和事件之间相互联系的普遍规律是科学的根本目标所在,这些自然规律能够经受实践的检验,而且被证明是绝对有效的。这也是科学的原则性纲领,人们对既定目标的信心仅仅建立在已经实现的成功基础之上,而且没有谁能否认这些成功的部分,并将其归因于人类的自我欺骗。在此基础之上,即使人们对那些规律的内容掌握不多,也能够确切地预言某些领域的客观现象随时间变化而变化的规律,已经根植于现代人的意识之中。他们所认为的是:人们可以根据几条简单的规律精确预测出太阳系行星的运行轨迹。同理,虽然我们没有掌握像预测太阳系行星轨迹那样精确的规律,但也有可能计算出电动机、输电系统或无线电设备,甚至某一系统设施的运行模式。

如果影响某一现象综合体的因素太多,科学方法往往不起作用。比如天气情况,正因为影响天气的因素很多,即便对几天之后的天气进行预报也很难做到。然而,当人们面临事物本质与现象之间的因果联系时,其成因大体上已为人所共知。由于影响客观事件因素的多样性,使人们无法对某一事件进行精确的预测,而并非自然界中缺乏应有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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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克牌 摄影

所有的粒子都具有自旋的性质,我们可以用扑克牌来展示这一点。首先考虑黑桃A,只有把它转动一整圈或者360°,它才会显得相同,所以我们称它的自旋为1。另一方面,红心Q有两个头,所以只要转动半圈或者180°,就会变成一样。所以我们称它的自旋为2。

虽然人类对生物领域中的规律性研究的深入程度还远远不够,但已足以使人们了解那些亘古不变的规则的必然性存在。比如只要考证一下生物遗传中的自然选择秩序,以及某些毒物(比如酒精等)对生物行为的影响就能理解上述观点。不过,人类需要增强的是对更广泛和更普通领域联系的掌握,而不仅仅是了解自然规则本身。

人们如果坚信事物的既定规律性,就很难相信除既定规律性之外还有其他不同本性的原因存在。对此类人群而言,无论是人类还是神的统治都不可能作为自然事件的独立原因存在。所以,科学无法将能够依据人类意愿去干涉自然事件的人格化上帝的存在这一观点驳倒,因为它总能在科学尚未涉足的领域中找到避难所。

可以确信,由于部分宗教代表不能公开维护自己的学说,这对人类的进步将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这部分宗教代表的行为不但毫无价值,而且更是其本身的最大不幸,也必然失去宗教对人类的影响。在道德伪善的标准下,宗教导师必须有度量舍弃塑造人格化上帝的观点,也就是舍弃以往牧师手中所持有的神圣权利,以及那些令人恐惧,但又充满希望的源泉。他们必须利用能够在人性自身中培养的真、善、美力量。诚然,要完成这一目标十分困难,但其价值却是无法衡量的。他们完成净化过程之后,必然会欣然承认科学已经使真正的宗教更高贵,也使得其对人类影响的意义更为深远。

尽管科学的目标是揭示事物间的联系,并预测这些联系的可能规则,但这并不是其唯一目标,比如它还试图将现存独立概念要素间的联系减少到最低限度。假如尽可能将人类从自我中心的欲望和恐惧中解放出来是宗教的目标之一,那么科学推理便也有可能在某一层面上对宗教给予支持。所以,尽管科学的这些努力无法避免其自身可能掉入极度幻想陷阱的危险,但它正是在将不同事物的规律整合起来的过程中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那些历经成功体验的人都会对在存在中所展现的合理性表示极大的尊重,他们自身从个人欲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而对体现于存在中的庄严持谦卑的态度;而这种庄严的理性深奥到人类不可能达到的程度。所以,科学不仅去除了宗教中拟人化的杂质,而且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宗教精神化方面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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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 宫 德·弗里斯 版画 1583年

所有西方世界的花园都在寻找“失乐园”,并以人为的力量征服自然。从植物修剪而成的迷宫始自文艺复兴时期,而这一渊源可溯及上古时代。罗马人把这种几何构图的图案运用到壁画及马赛克拼图的装饰中,基督徒把迷宫当做人类救赎难以达成的象征。人们可以在教堂拼花地面上找到迷宫图案;在中世纪时代的英国,草地上修剪出迷宫图案,被称为“耶路撒冷的道路”。

在人类进步的过程中,随着其精神进化的深入,我坚信通向真正宗教之路不在于对生命和死亡的恐惧,也不存在于盲目的信仰之中,而在于对理性知识的不懈追求。所以,如果牧师希望其崇高的教育使命能得到公平的对待,他就必须成为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