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平板电脑

她睁开眼睛,现在她叫诺娃。她觉得一切都焕然一新,迥然不同。

她在床上坐起来时,发现从床头的小平板电脑上涌出一束热腾腾的光。她伸手去抓,光变得更强了。她向后躺到枕头上,打开用户模式。屏幕上显示的日期是:星期六,2084年12月12日。

她模糊地发现自己睡觉的房间墙壁是血红色的。她看见雨点正打在狭窄的窗玻璃上,窗户从木地板一直向上延伸至复斜式屋顶的灰色木条。

电脑丁零响了一声,一张眼睛圆圆的小猴子的图片出现在屏幕上。一种灵长目动物已经被正式宣布灭绝。大自然里,这种动物早已消失,因为南美洲狨猴的生存空间早就被焚毁或者干涸了。现在,这最后一只活的样本也死了。可悲而又可怕。

电脑又丁零响了一声——屏幕上出现一只鬣蜥。从前它也生活在南美洲,现在也被宣布已经灭绝。

她感到脸颊发烫,但她无能为力。手里的平板电脑再次亮起来。屏幕上出现一张非洲羚羊的图片。它们本来就处于监护中,从现在起也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宣布已经灭绝。三十年来,大量的羚羊、角马和长颈鹿也从人们称之为“非洲稀树草原”的原野上消失。当然,大型的肉食性动物也随着植食性动物的消失而消失。只有少数在动物园里的肉食性动物和植食性动物幸存了下来,但现在它们也要最终灭绝了。

很久以前,她就安装了监控消失物种的小程序,这个小程序报告每小时消失的动植物。当然,她能够卸载它并让眼前呈现的世界渐隐,她把报道世界生态系统的逐渐崩溃看作自己的责任。她感到愤怒,十分恼火。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她对这样的灾难实在无能为力……

许多动植物灭绝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近年来全球变暖失控。在仅仅一百年前,地球还非常美丽,然而,在她在的这个世纪里,地球丧失了自己的魔力。世界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多年来,人类已经不再将二氧化碳排放到大气层——这也是一种白痴行为!——可惜温室气体再也收不回来了。现在,促使全球变暖的已经不再是人,这个过程已经完全独立了。

她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屏幕,激活了地球监控摄像机直播客。为此,她打开了床上的斜面屋顶大屏幕。同时,平板电脑也就变成遥控器。她稍微直了直身子,心不在焉地向行星投去一瞥。

北极的天气到底怎么样了呢?她看见了北冰洋的图片,闪电般的蓝光立刻充满了房间。极地冰雪已经完全消失,几乎没有一丝微风。水面上只有轻微的涟漪,那是拍摄的电影而不是定格的图片。然后,她看见了一条摄像机的背带。那是十几年前的电影,一只北极熊在它的自然生存空间正在被人观察,但现在只有一两只还活着,而且被人囚禁着。

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情况大概是什么样子呢?许多珊瑚岛已经沉入水底,有些国家整个被淹没。只有从水里伸出的旗杆之类的东西表示那儿曾经有过一个国家。有些杆子上挂着牌子,说明那儿确实曾经是海洋。那些牌子上面写着马尔代夫、基里巴斯、图瓦卢……有些地方立着象牙色的楼房,有些地方处于两米深的晶莹的水下——有古老的佛教寺庙、清真寺或者新教教堂。那是逝去的昨日的文明,充满异国风情的天堂。

西伯利亚苔原怎么样了呢?那儿在沸腾,在汹涌澎湃。她打开经常去造访的那些地方,向上凝视着屋顶上薄如纸页的屏幕,几乎相信了她看见的西伯利亚气体甲烷怎样从污泥沼泽里喷涌而出。那儿已变得越来越温暖了……

她触摸了一下平板电脑,从卫星图片中获得了合成的慢慢自转的地球图片。难道大陆比前几年稍微变小点了吗?海洋淹没了更多沿海城市吗?无论如何,格陵兰和北极圈地区比去年更小了。

她的家乡,她自己的家乡怎么样了呢?她打开一个正处于哈当厄尔高原中心的摄像机。虽然时间已经处于年终岁末,那么晚了,白桦树上还挂着叶子。树梢上空有海鸥和乌鸦在飞翔,生长着野草和森林的地面呈现在大照片上。两棵白桦树的树干之间出现了一只林鼠,一只红狐狸过来把它捕获了。

还剩下一点儿自然,但那只是曾经多样性的残余,像富人桌子上的面包屑。还存在的东西是美的,但她不愿意因此被敷衍。她觉得,她有权要求生活在完好无损的自然里,那个自然不应该像瑞士的奶酪那样千疮百孔。

诺娃决定,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只看本世纪初的图片。仅仅持续了几秒钟,相应的过滤器就被激活了。她以2012年12月12日为界。这就是说,从现在起,她只下载这一天之前上传到网上的页面。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她只看2012年12月12日之前的图片和在地球荒原上拍摄的电影。世界上的那些地方当时多么美,今天也将会变得多么美!她决定也关上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小程序,明天早上再激活它。即使明天要进行多次“耦合”,她也只好忍了。宣布她不知道的唯一一只软体动物或一棵堇菜灭绝的想象,可能使她难以承受。她确定以2012年12月12日为界不是偶然的。她知道,生态系统大概就是在这个时间开始彻底崩溃的。此外,那个日子恰恰是她曾祖母十六岁的生日。

她开始在濒危物种资料数据库(ARKIVE)里冲浪,挑选出来的第一种动物是类人猿。她看见第一批侏儒黑猩猩的图片时,感到肚子里一阵发痒。这种动物那么小,她禁不住笑出声来。它们虽然是动物,但却与人很相像,简直难以置信。它们相互之间有完全像人类一样彼此区别的独特性格。她看见树丛中几个类人猿孩子就像人类的孩子一样正在玩耍,这是怎样一种景象啊,几年前这些微小的生物还生活在地球上!她也看了大猩猩的影片,这种动物,它们代表了人与自然界其他生物之间的中间环节。它们中有几个看起来很伤心——好像它们知道不久就是自己的末日似的。无论如何,这期间它们已经消失,而且永远回不来了。她还看了一个关于婆罗洲和苏门答腊红毛猩猩的影片。嗬!正好是一只雌红毛猩猩在生小宝宝。好像是一只健康的有生命力的雄宝宝——也许它是在大自然里出生的最后一批红毛猩猩之一。

所有这些电影,曾祖母还年轻的时候就有了。它们就是那时候被拍摄的,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可以从网上调出来看。但是,乌玛——诺娃这样称呼她的曾祖母——也曾经和那些去过非洲并亲眼看见过类人猿的人们一样说过:外面,在野外,人在大自然里再也看不见一只黑猩猩或者一只大猩猩了。

她想看下一部关于大自然的旧电影。她先把自己弄舒服了,知道自己能在成千上万这样的电影之间做出选择。她决定看大卫·爱登堡爵士为英国广播电台(BBC)拍摄的电影。

她惊异地看了昨天世界的华丽照片。她看到大珊瑚礁周围密集生物的照片,真是美得难以描绘。她看见珊瑚、软体动物、海蟹、大叶藻、海龟和各种彩虹色的鱼类,好像是造物主亲手画在五彩斑斓的鱼身上似的。她看见了这一切,同时,她因为意识到它们永远不复存在而感到心中隐隐作痛。珊瑚礁没有了——当然没有了,它们已经停止生长!五彩斑斓的珊瑚鱼也没有了,对它们来说海水太酸了,因为海洋被迫吞噬了亿万吨二氧化碳,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唉!好像有一个幽灵坐在角落里诅咒:现在,够了!几十亿吨石油和煤炭之火足够让这令人眩晕的丰富的物种世界窒息!

她又抬头看了看屏幕,感觉到这是在亚马孙雨林里。她知道,这期间她看到的有世界上最大的热带稀树草原。然后,她看了一个很旧的关于蝴蝶的文化片。几种翅膀带有金丝花纹的蝴蝶美得使诺娃震惊——因为她知道得太清楚了,这种蝴蝶的绝大部分现在只能以无数兆节的形式存在于数据库里了。

在大屏幕和显示器上,她从未像今天这样看到那么多绚丽的大自然的图片。然而,生机勃勃的自然本身也从未像今天这样缺少多样性。

在斜面屋顶的大屏幕上,她也读到本世纪初的报纸和网页上的文章。当时网上的一切都还在,有文字、图片、音乐——全都保存在网络空间内。报刊有一篇文章这样写道:“……因此,即便是比我们生活的世界更没有价值的世界,我们也不应失去!……”呸!在另一篇文章里她读道:“我已经看见我们绝望的子孙——他们不仅为原料如煤气和石油的损失,而且也为消失的生物多样性而感到悲伤……”

她摇摇头。当时真的并不缺乏警告。

曾祖母年轻的时候,是否也写过这样的文章呢?只要诺娃想找,过滤器一被激活,曾祖母不到十六岁时写过的东西就一定能找到。她输入“诺拉·尼路德”的名字并开始搜索,她尝试用更多的搜索引擎,最后大屏幕上终于出现了一篇文章。那是一封信,一封写给她——诺娃的信!

“亲爱的诺娃:”信的抬头这样写道,在一阵短暂的吃惊过后,她接着读起来,“我不能想象,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但你知道……”

这怎么可能呢?大屏幕上显示,写这封信的日期是2012年12月11日,也就是说,那是曾祖母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比她刚才限定查阅的期限早一天。可是,曾祖母怎么会在诺娃出生之前半个世纪给她写一封信呢?

她首先检查了一遍过滤器,没有任何问题。没有接收到2012年12月12日之后的任何信号。可是,曾祖母怎么能知道她在半个世纪之后将会有一个名字叫诺娃的曾孙女呢?难道她是预言家吗?

也许她现在仍然活着?

诺娃站了起来。她关闭了屋顶上的大屏幕,但是她手里仍然捧着平板电脑。她打开扬声器,声音也是本世纪初的。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18世纪末,储存的化石原料像《阿拉丁神灯》里的灯神那样诱惑了我们。碳悄悄地说:‘让我们出去吧!’而我们被这种诱惑打倒了。现在,我们却试图强迫那个灯神回到神灯里去……”

雨点打在窗玻璃上。诺娃坐在斜面屋顶下面,伸长脖子向外面看。透过倾盆大雨,她只能猜想大街上的情况。许多年前,那儿有一个加油站,现在水泥和生锈的钢筋废墟仍然立在那儿。汽车从未像这样顺利地穿过山谷,但是,仍然有单峰和双峰骆驼队像从前那样走过。北非和中东地区已经不适合居住,成千上万的气候难民正在从世界的那个部分向北迁移并定居在挪威的西北地带。

诺娃蹲下来,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下面,滂沱的大雨中立着一小群人和三头驮着行李的单峰骆驼。烟从一堆篝火上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