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红纸盒子

诺拉一骨碌坐起来,睁开眼睛。房间里散发着陌生的气息,有些刺鼻,令人窒息。她打开床头灯,抬头望着浅蓝色糊墙纸上面的复斜式屋顶。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

那是怎样一个奇怪的梦啊,那么神秘,那样充满希望!

她在遥远的未来生活过了,而且像现在一样,住在同一个复斜式屋顶的房间里。只是她的房间墙壁变成了血红色,而且在复斜式屋顶上有一个巨大的连接互联网的屏幕。

她听见外面山雀在唱歌,天气好的时候,它们冬天里也会叫。然后,她听见加油站那儿有一辆汽车的发动机突然轰响起来。接着,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紧接着又来了一辆,从西边来的。然后又来了一辆,前面的那辆车很快开走了。

她抓住那个戴着戒指的手指,摸了摸红宝石,那是他们家的传家宝,有一百多年了。那是曾祖母的姐姐苏妮娃当年移民美洲时她的未婚夫给她的订婚戒指,他们订婚之后不久,那个年轻人就突然在宽阔的密西西比河里神秘地淹死了。

“那颗古老的红榴石”——她们常常这样称呼那颗紫红色的宝石,好像她们认为那颗宝石有魔力似的,好像它能带来奇迹并保佑她们全家幸免于难似的。从昨天晚上起,这枚戒指就属于她诺拉了。这之前,它属于一年前去世的祖母,那是祖母从没有儿子的苏妮娃那儿继承的。诺拉做的奇怪的梦也和这枚戒指有关……

她梦见自己叫诺娃,诺娃的曾祖母也叫诺拉,而且和她在同一天出生。今天是2012年12月11日,明天就是诺拉的十六岁生日。

曾祖母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戒指,那枚戒指就像诺拉自己戴的那样。当然它就是同一枚戒指——而且也戴在同一根手指上!

在梦境里,她变成了自己的曾孙女,她用曾孙女的目光看见了作为曾祖母的自己。

现在,诺拉梦见自己是自己的曾孙女,这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在另一个梦中,她曾经是拿破仑;还有一次,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普通的鹅。然而,这一次真的全是梦吗?现在诺拉却不那么有把握了。她觉得自己梦见的一切,近在眼前而且很真实,不仅在做梦的时候是这样,而且,现在醒了半天,她的感觉还是这样。

将来几代人之后,大自然中的整个生存空间都被毁灭了,成千上万种动植物灭绝了。她十分痛苦地,甚至带着仇恨地抨击了年迈的曾祖母并向她索求一个毫发无损的世界,一个像曾祖母在世纪初还可以经历的丰富多彩的大自然。然后,奇迹发生了,她突然处于本世纪初,自从曾祖母十六岁生日以来发生的一切糟糕的事件,一下子都得到了补救——诺拉被弹回七十二年前。当然,现在这个经历仍然让她感到心有余悸。她和她的整个世界又获得了一次机会,这一切都与这枚神秘的戒指联系在一起。

那是怎样的一天啊!她感觉到自己站在一个新世纪的开端。现在,一切都可以再次从头开始了。这个世界是新的,崭新的,一切都变了,全部灭绝的动植物都重新得到安置,整整一百万种动植物又回到原来的生存空间。

但是,还有几百万种动植物仍然处于濒临灭绝的危险之中。诺拉见过并读过许多令人惶恐不安的报道。尽管如此,拯救生物的多样性还不算太晚,世界再次获得了一次机会。

作为亲人,诺拉想起了诺娃在互联网上找到的那封十分神秘的信。那是曾祖母诺拉在她的曾孙女出生很久很久以前写给她的一封信。可是,信里写的什么呢?

她从床上跳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然后坐到写字台前,打开电脑。现在,她不能想别的事情。此刻,她必须聚精会神,尽可能准确地回忆诺娃的曾祖母在她出生整整七十二年之前写的那封长信。

电脑准备就绪,她写的是:

亲爱的诺娃:

我不能想象,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但你知道,你知道气候灾难多么严重,也许你甚至精确地知道,这期间大自然的空间缩小了多少,哪些动植物已经灭绝了……

此刻她一下子没有想起更多内容。那封信很长,也很具体,她只希望,自己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清晰。她给这封信起了个文件名《致诺娃的信》,并且储存了起来。

诺拉向又高又窄的窗口投去一瞥,她看见外面阳光灿烂,那是12月的一天。太好了,今天正好不上课。只是她现在还没有勇气做什么计划。太阳刚刚升起,把长长的阴影魔术般地投射在雪白的原野上,不过,这一天必须等候。诺拉觉得自己仍然像在梦中走来走去,她觉得那个梦就像外面的冬日那样真实,只是更温暖一些。

她向自己的书桌上面望了望。那儿放着几部翻破的《世界国家年鉴》,一份新的挪威濒临灭绝动植物红名单,一部袖珍《气候变化手册》和一部提姆·富兰纳瑞与彼得·舒腾合著的《自然界的空白——发现世界上灭绝的动物》,这本书是她父亲不久前从澳大利亚带回来的。

书桌上面有一个书架,书架最下面一层有两个诺拉用红色的礼品包装纸包起来的鞋盒子。一个盒子上面写着“世界之现状”,另一个盒子上写着“必须做什么”。盒子里放着她搜集的剪报和网络文章的打印稿。

从网络上下载的文章!

在诺拉的梦里,诺娃阅读了这个红纸盒子里的文章!那是诺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最后一篇恰恰是头一天晚上剪下来的,当时她父母正在看电视里关于库克船长的影片。

她站起来,把书架下面的红纸盒子拿过来放到桌子上。她迅速地翻看了一下所有的文章,立刻找到了要找的那一篇:

迄今为止,金科玉律或者互惠原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一切伦理学的重要基础。但是,这条金科玉律今天不能仅仅拥有水平的维度——一方面是“我们”,另一方面是“别人”。我们懂得的事情越来越多,这个互惠原则也拥有纵向的维度——要像你希望自己的上一代对你采取的态度那样对待你的下一代。

就这么简单,要像爱你自己那样爱你的下一代,当然必须包括我们死后将来生活在世界上的下一代。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同时生活在世界上,整个人类也不是突然生活在世界上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已经生活过了,有些人现在活着,另一些人将会在我们死后活着。即使那些将在我们死后生活的人,也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必须像希望自己出生之前这个星球上的居民对待我们那样对待自己的后人。

这个公式就这么简单。因此,我们不能把任何比我们生活的世界更没有价值的世界留给后人。也就是说,我们留给后人的世界,不可以有更少的海鱼、更少的饮用水、更少的食物、更少的雨林、更少的山川、更少的珊瑚礁、更少的冰川和滑雪道、更少的动物和植物种类……

不可以有更少的美、更少的奇迹、更少的华丽和更少的快乐!

呸!诺拉再次阅读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了。这是她第三次或第四次阅读这篇文章了——她的曾孙女将在七十多年之后从互联网上找到这篇文章,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啊!今天,那篇文章中写的一切将极可能永远存在下去,她那个时代所有的词和图片将永远飘浮在电子领域。

可怜的后代们啊,诺拉想,由于前几代人的疏忽和自私,他们将不仅不得不勉强生活在一个变得贫瘠的星球上——此外,留给他们的不仅是富余的财富,还有对那样一种生活的警告。“像爱你自己那样爱你的下一代……”如果后人从很久以前的文字中读到警告性的词语,同时不得不看到,要改变事物发展的任何进程都为时已晚并因而感到愤怒,那一点儿也不奇怪。

这还远不是全部。诺娃在网上还找到了第二篇文章。诺拉在写着“必须做什么”的红纸盒子里翻阅着她打印的文章和剪报,很快她就找到了那一篇。

气候问题和随着威胁生物多样性而产生的问题,最终全都与人的贪欲有关。通常只有那些贪得无厌的人觉得他们的贪欲不是问题。历史上有足够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

假如我们遵循互惠原则,那我们就只能在后代没有这些不可再生原料也能过得去的时候,才允许使用那些原料。

伦理问题压根儿就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难以回答,对我们来说,困难的是按照答案去生活。

我已经看到我们面前那些感到绝望的子孙了——他们不仅为失去天然气和石油之类的原料,而且也为失去生物的多样性而感到悲伤。我听见他们在呼喊:你们把一切都消耗完了!你们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

“你们把一切都消耗完了……”

诺拉惶恐不安地从梦中醒来,梦境仍然缠住她不放。如果那仅仅是一个梦就好了……

她不禁想到尤纳斯。本来她答应一醒来就立刻给他打电话的,可是,他不得不久等了。她必须继续回忆自己的梦境,现在,她忽然想起另一个细节:诺娃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并听见了某种声音。

现在,诺拉知道那是什么了,她熟悉那篇文章,那篇打印的文章一定压在红纸盒子中的某个地方。可是它在哪儿呢?她在两个红纸盒子中寻找着,但却没有找到。难道她看完之后忘记重新放回红纸盒子里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一定有原因,为什么恰恰是那一篇没有重新放回红纸盒子里呢?突然,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稍后,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阿拉伯之夜》,《一千零一夜》的一个英文译本。她曾经想从那本书中查阅资料,把她要寻找的那篇文章当书签夹在那本书里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无与伦比的时代。一方面,我们属于那样一代人,他们在胜利中研究宇宙并描述了人类的染色体;另一方面,我们也是在自己的星球上毁灭了环境的第一代。我们看见人类的活动怎样耗尽了原料并毁灭了生态系统,我们如此深刻地改变了自己的环境,以至于我们能够把自己生活的时代标记为一个崭新的地质学时代:人类世[1]

在植物中,在动物中,在大海、石油、煤炭和天然气里,都储存着大量的碳,这些碳储备努力使自己氧化并释放到大气层里去。在一个像金星那样的死亡星球上,几乎全部大气层都是由二氧化碳组成;假如不是地球形成的过程让碳稳定的话,在我们这里可能也会像金星一样。但是,自从18世纪末以来,储存的化石原料像阿拉丁神灯里的灯神那样诱惑了我们。碳悄悄地说:“让我们出去吧!”而我们被这种诱惑打倒了。现在,我们却试图强迫那个灯神回到神灯里去。

假如我们把地球上还存在的石油、煤炭和天然气全部开采出来,把由此产生的二氧化碳全部释放到大气层里去,也许我们的文明将不复存在。然而,许多国家认为,开采并燃烧其领土上的全部燃料是上帝给予他们的权利。于是人们要问了,热带雨林国家用他们的热带雨林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为什么不应该是他们理所当然的权利呢?区别在哪里?这与全球碳足迹的区别在哪里?与生物多样性损失的区别在哪里?

诺拉走到窗前,望着下面忙碌的加油站。她第一次领悟到,加油站就像一个活化石:那么过时,那么陈旧,好像它来自另一个时代——尽管如此,它仍然在运转。

然后,她又忽然想起刚才梦中的一个细节……


[1] 人类世(Anthropozän),诺贝尔奖得主荷兰人保罗·克鲁岑(Paul Josef Crutzen,1933— )2000年提出的新概念,指人类在地质年代对环境和生态产生影响的时代。相对于从前的“全新世”,这个新定义正逐渐为社会各科学领域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