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者之歌

    鲍照是和谢灵运齐名的诗人,我这样说好像是鲍照沾了谢灵运的光,其实,在“元嘉三大家”里,若按诗歌创作的成就排名,应该是鲍照第一,谢灵运第二,颜延之第三,但谢灵运是多么有身份的人啊,他是康乐公康乐侯,是有爵位的。那时代,皇帝都轮流做,走马灯似的,但这王、谢两大家族,却是长青的不老松,谁当皇帝谁都要依赖着这两个家族。所以,他生前虽不得意,或者说,不如他的意,但他却仍然是煊赫的,为人注目的,而由于他开创了山水诗的传统,在文学史上他也是被人不断提及而脸儿特熟的。而鲍照则是一个下层庶族小地主,“才秀人微”,“取湮当代”(钟嵘《诗品》中)。当谢灵运的诗篇万众传诵,“贵贱莫不传写”之时,鲍照写完诗,却要谦恭万分地“贡诗言志”,把诗献给临川王刘义庆,冒着“轻忤大王”的风险,才有可能得到赏识。好在他的诗还真的得到了爱好文学的刘义庆的称奇,并“赐帛二匹”。(《南史·鲍照传》)他哪里能比得上谢灵运的风光?这真是鲍照所愤愤不平的——“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瓜步山揭文》)

    有了这样大的生活上的差异,思想上的差异也就在所难免,比如谢灵运是豪奢的,对贵族化的东西往往是生活在其中享受在其中,而又流露出不屑与否定的,而鲍照却是“身地孤贱”(鲍照《拜侍郎上疏》),并对贵族们的豪奢生活流露出无限艳羡而又不加掩饰的,这又使他与左思划出一个界限来。左思出身庶族,但他的世界观、价值观则宛然是士族的,虽然骨子里十分的热衷仕进,追名逐利,但嘴上却不断的说着淡泊,鼓吹着“功成身退”。而鲍照则真正是庶族思想与价值观的代表:不满所处的地位,迫切地要求改变,热切地追逐富贵。这是鲍照文学的重要意义之所在,典型意义之所在。与此同时,他也就显得比左思更为真诚而真实,在“诗言志”的基本原则下,鲍照的诗,也就有了更加充沛的激情,——因为他是写他内心真实涌动的情感与追求,而没有矫情。事实上,如果说,在那个淡乎寡味的玄言诗大行其道的时代,陶渊明以田园诗与之对抗,谢灵运以山水诗与之对抗,而鲍照,则是以自己的激情重现了文学的本质,重现了文学的魅力。相对于陶渊明、谢灵运的以题材胜,鲍照的激情,才是当时文学最为缺少的东西。

    我们看他写自身的潦倒:

    湮没虽死悲,贫苦即生剧。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盛颜当少歇,鬓发先老白。亲友四面绝,朋知断三益。空庭惭树萱,药饵愧过客。贫年忘日时,黯颜就人惜。俄顷不相酬,恧怩面已赤。或以一金恨,便成百年隙。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运圮津途塞,遂转死沟洫。从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代贫贱苦愁行》)

    鲍照存诗二百多首,乐府诗有八十多首,而这首诗虽名曰“代……”,一不小心,还以为又是乐府旧题,其实“贫贱苦愁行”并不见《乐府诗集》,可见是他的自创,自创而曰“代”,又可见“贫贱苦愁”是他心中耿耿不能忘怀的人生之痛。开首“湮没虽死悲,贫苦即生剧”,结尾“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总是申述人生贫贱苦愁,还不如一死了之。而中间所写的贫苦尴尬之状,也“非身历者不能道”(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可见他虽然也偶然以儒家思想自宽慰:“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吾辈孤且直”(《拟行路难》其六)但他是不甘的,不愿的,不服的。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拟行路难》其四)

    心非木石,岂能无感于人生穷愁,无感于世道不公?只是因为“不敢言”,而“吞声踯躅”而已!

    我们再看看他在诗中表现出的对富贵的艳羡和贪恋——这是一般人都要加以掩饰而他却大言不惭的——

    一身仕关西,家族满山东。二年从车驾,斋祭甘泉宫。三朝国庆毕,休沐还旧邦。四牡曜长路,轻盖若飞鸿。五侯相饯送,高会集新丰。六乐陈广座,组帐扬春风。七盘起长袖,庭下列歌钟。八珍盈彫俎,绮肴纷错重。九族共瞻迟,宾友仰徽容。十载学无就,善宦一朝通。(《数名诗》)

    除了最后两句有些愤怨(其实也夹杂着更多的艳羡)外,那种对车骑,宴饮,歌舞等物质享受的充满叹慕的描写,对“家族满山东”、“休沐还旧邦”、“九族共瞻迟,宾友仰徽容”的成就感及虚荣心的满足等等,都全不似传统士人的口吻,而完全出于一般市井人的心理。这是典型的下层人普通人的眼光与理想,在中国古代诗人那里,我们很少看到这样的眼光与趣味——不是他们没有这样的眼光、趣味与追求,而是他们都掩饰了这种趣味,也就是说,从道德价值观上说,我们的传统知识体系与价值体系是贬低这些的,是把个人的富贵追求看作是低层次的追求的,所以,人们总是掩饰自己的这种追求。左思说:“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咏史》其一),这才是与传统的价值体系肯定与赞赏的,也是对我们的要求——一方面我们要立功,所谓“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微子》),另一方面又要我们拒绝个人富贵,免得这种个人的利益追求玷污了损害了公益的追求。

    可是鲍照的趣味就是下层的,因而是活泼泼的,真实的,我们看他的《代白纻舞歌辞》其二:

    桂宫柏寝拟天居,朱爵文窗韬绮疏。象床瑶席镇犀渠,雕屏合匝组帷舒。秦筝赵瑟挟笙竽,垂珰散佩盈玉除。停觞不御欲谁须?

    你看他笔下的事物,哪一样不金碧辉煌,流光溢彩?《诗品》说他“险俗”,固是确评,他就是俗,他的世界观,他的审美观,他的趣味都是“俗”,而且那么理直气壮,俊逸、壮丽、豪放,“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敖陶孙《诗评》),“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南齐书·文学传》)他就热爱这些俗艳的东西,富贵的东西,感性的东西,物质的东西。

    我们再看他的这一首:《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一: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扺节《行路》吟。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写人生的华丽与心底的悲凉。他铺排华丽之时,早已心如死灰,但他心如死灰之时,仍旧铺排华丽!这就是生命力!

    就题材言,鲍照不仅写出了自己的人生历程,而且他还创作了大量的边塞诗和宫体诗,他的边塞诗是中国边塞诗史上重要的一环,是唐朝边塞诗前最值得珍视的作家。他还创作了大量的艳情诗,写女性的情与态,写情欲,写体貌。大胆而又露骨——他笔下的女子,也是富于激情的。他的这些艳情诗,又是梁陈宫体诗的前声。一个热心于江山塞漠的人也醉心于宫廷闺闱,这似乎不大和谐其实却十分合乎逻辑:因为无论边塞,还是闺闱,都是最能激发生命冲动的地点;无论敌人,还是美人,又都是最能让人热血沸腾的对象,鲍照是一个生命力特别强大的人,是一个激情澎湃的人,他需要杀戮与征服,需要死亡与爱恋——马背与女人的玉胸,是他的天堂。而死亡与生殖,最能搅动他的热血。

    我们选一首他的艳情诗看看:《代淮南王》其二:

    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你看这样的女子,是不是柔情似水更热情似火?

    就体裁言,鲍照亦有大贡献,其一是他的“乐府诗”创作成就非凡,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第五编“南朝乐府”中,为之单列一章:“第四章,汉乐府大作家鲍照”,称赞鲍照的乐府诗在南朝,“犹之黑夜孤星,中流砥柱”,并比较当时三大诗人陶渊明、鲍照、谢灵运说“以诗言,陶鲍谢三家,后先鼎足,以乐府言,则当让鲍照独步”,而萧涤非把鲍照称为“汉乐府大作家”,乃是因为,“明远乐府,其意识体裁,皆与两汉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者为近,而与当时(南朝)荡悦淫志,暄丑之制实相远”。

    其二,是他在七言诗创作上的贡献,可以说,七言诗到了他,不仅被大量使用,而且几乎成熟。他可能仅仅想寻找一种新节奏来宣泄他的感情,七言诗这种一挫三折的新节奏较之五言的平稳,更多一种流转与顿宕,而这与他内心充沛的激情是相宜的。所以我们这样说,七言不是他的试验物,而是他心灵的自然反映,所以,对于七言,他几乎是一用便自然,便流畅,便成熟。他之用七言,正如李白之用古风,是外在的形式契合了内在的心灵。对了,说到李白,我有必要点一下,李白的看家本领,即来自于鲍照。

    在鲍照的那个时代,陶渊明转向了田园,谢灵运游荡于山水,他们对这个世界,一个是淡泊相忘,一个是厌恶相烦,他们给这个世界的,是背影。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悟者”,他们看穿了,看厌了,也就心冷了。可是,诗人都远离了去,还有谁对这个世界,对人生、对人的生活保持着那一份关注与追陪?此时的鲍照,就显得非常重要了,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迷者”,迷恋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光怪陆离,一切花花绿绿,红尘滚滚,情欲深深。而且他在才华上、艺术上又如此毫不逊色,那时代的三支笔,一支写田园,一支写山水,一支写社会,一支写两相忘,一支写两相烦,一支写两相缠。有淡泊的,有厌恶的,他们都想抽身而出,但这边还有一个羡慕的,他却投身而入,他是面向世界的。陶渊明说“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感士不遇赋》)。他写出了世道的凶险与肮脏,为了全身,他退出了。而鲍照则正相反:“凌燋烟之浮景,赴熙焰之明光。拔身幽草下,毕命在此堂,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岂学南山之文豹,避云雾而崖藏”(《飞蛾赋》),轻死邀得,死而不悔,以身殉利,堂皇不惭。“君子树令名,细人效命力,不见长河水,清浊俱不息。”(《行京口至竹里》)这是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世道虽然黑暗,但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雌伏以避,还是有强韧者搏击其中:“飂戾长风振,摇曳高帆举,惊波无留连,舟人不踌伫。”(《代棹歌行》)人生风波固然险恶,但君子仍然自强不息。鲍照向我们展示了来自下层的活力,这是一个社会不死的保障,是生活之河不会停滞的保障,当上层社会对人生厌倦时,下层社会仍然充满着对人生的渴慕;当上层社会对一切丑陋麻木,并从中获益,或对之绝望而“怀宝迷邦”时,下层社会的反抗就是社会进步的动力。我们看到当陶渊明描写着他的淡泊无争,谢灵运在竭力表达着他的遁世无闷时,鲍照在他的诗歌里表达着他的愤怒,因为他对这个社会还在生气,所以,不仅他的作品虎虎有生气,而且也显得这个社会尚有生气。当“悟者”们(陶谢都自称是悟者)抽身而去,弃世界如弃敝屣时,“迷者”如鲍照,就成了这个世界中真正的战士。他歌唱的,才是真正的战歌。他可能不够纯洁,但是,这个世界有时候不需要纯洁的婴儿,而是需要血污斑斑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