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歌手

    说北宋词,柳永(生卒年不详,约在980—1053之间,据唐圭章、蔡厚示、李国庭等推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家。可这“大家”那时候大家都不大喜欢他,首先是最最“大家”——皇帝老儿就不喜欢他,然后是晏殊、欧阳修、苏轼等“大家”也不喜欢他。宋仁宗读了他的《鹤冲天》“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后颇气恼:如此漠视体制的尊严,把政府放在什么地位?于是亲自拿笔把柳永的名字从科举榜上勾去,还说了一句颇下流的话:“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这是吴曾《能改斋漫录》上的记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艺苑雌黄》上的记载大概是另一版本:

    柳三变……喜作小词,然薄于操行。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儇子纵游倡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

    从他自称“奉旨填词”,可见这家伙确是不大严肃。但这也是那“颇好词”的仁宗皇帝大家逼的。我则有些喜欢这种调侃神圣的气质。中国的知识分子,惯于在体制的框架内追寻自己的位置,三月无君,惶惶如也,柳永敢于宣称“浅斟低唱”的体制外生活强于体制内的地位名声,也算是有勇气与见识。这也就使他与其他“知识分子”——士大夫们拉开了距离。

    他把“政府”的尊严不放在眼里,政府当然也排斥他:

    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相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张舜民《画墁录》)

    没官做,当然要找政府,但当时政府首脑是晏殊,晏殊虽亦作曲子,却不喜欢柳永的曲子。两者的区别,即在于晏词雅,柳词俗。当时后来,骂柳词俗的人很多,“格固不高”、“韵终不胜”、“杂以鄙语”、“词语尘下”(陈振孙、李之仪、李清照等人语)。

    “彩线慵拈伴伊坐”是晏殊举出的例子。全词如下: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恹恹倦梳裹。天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是“小女人”词。自温庭筠至五代,这类“小女人”心理,“小女人”形象就一直有,但柳永是登峰造极,为什么?因为前人是小令,寥寥数语,无论是刻画心理,还是描摹形态,都点到为止,而柳词则是慢调,他尽有铺叙工夫,转折腾挪,点染描画。温庭筠一句“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十个字,在柳永这里,改变成了整个上阕五十个字。他多了心理刻画,多了情态描摹与环境烘托,“绿”前多了“惨”,“红”前多了“愁”,“酥”前多了“暖”,“云”前多了“腻”,难怪晏殊把“针线闲拈伴伊坐”记成了“彩线慵拈伴伊坐”,“彩”写线之色,“慵”则写人之情态,晏殊记错的地方,正是他对柳词特征把握很正确的表现——如果让晏殊来写模仿柳永的词,他会写得比柳永还柳永呢。问题就在于,晏殊他们拒绝这样写,因为他们有士大夫的“雅”的坚持。而柳永没有这样的坚持,他就是“俗”,并且决绝到底,俗到家了。他体现的是大众的、世俗的审美眼光。在此词这样的一个女性形象里,我们看不到什么象征,我们也不会产生什么更宽广的联想,是的,柳永不要象征,也不要我们联想,他就是要直白地、露骨地写一个小女人的心态,并且没有什么社会指涉。他甘心就这么浅层次。或者说,在他的词里,表层之下,没有深层。他不用比兴,他只要赋——只要铺叙,描摹,直抒胸臆。在这样的词里,他不言志,不载道,只言情,而且是代他人写情,揣摩一般人的一般化情怀,而不是特殊的个体感受。可以说,他是作家中最没有道德的——我的意思是说,他的作品处在道德与不道德之间的那种状态:他自觉地不去承担道德的重荷,虽然他并不赞成不道德,实际上他可能意识到了这样一个很深刻的问题:在爱情上,道德是一个尴尬的角色,它不能不在场,却又不能时时在场,它必须适时地回避。它固然不能受到破坏,但不破坏它的前提是:当爱情发生的时候,它可能需要适当的回避。

    实际是,柳永的风格,是由于他写作的目的决定的。在他的《乐章集》里,大多数作品都是为歌妓写的,“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叶梦得《避暑录话》),他的作品有点像命题作文,更像是为人订做,他是面向市场的,是由歌妓们唱给客人听的,而这些客人,比照一下今天KTV包房中的常客,显然是不雅的,是文化水平不高而享乐欲望极强的。所以,他《乐章集》中的东西,大都类似于我们今天的流行歌曲的歌词:抒发的是大众情感、公共感受,而不是个性体验,他要的是有更多的共鸣者,是要搜刮大众人人心中所有、人人能理解的东西,把它变成歌词,然后再得到他们的喝彩。应该说,柳永在这一点上很成功:他的歌“声传一时”(《避暑录话》),“传播四方”(《能改斋漫录》),上至禁中皇家后宫,中至文人士大夫,下至普通百姓、贩夫走卒,甚至在西夏也有“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大名。他是那个时代通俗文艺的代表。而他偎红倚翠,在“秦楼新凤,楚观朝云”谋生涯的生存方式,也并不比吃体制饭的文人们下流——他自己养活自己,没有靡费纳税人的钱。

    柳永当然也有受人称赏的作品,那恰恰是写他自己个性体验的作品。如《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词当是写他自己的经历。他离开京城开封,与情人分别,从那难舍难分看,离别当有不得已者在。柳永由于没有生计,他总处在奔波之中,这种状况,会让人心理常在伤怀之中,更何况要与情人分别,又更何况在那冷落清秋时节,傍晚时分,秋雨之中!

    他放笔而写,尽情发露,显豁直率,酣畅无余,并且还大胆坦率,毫不遮掩,全不理睬那传统的含蓄蕴藉、哀而不伤、温柔敦厚的教训。有场景描写、动作描写、情态描写,还深入到人心,有心理活动描写,有直说,如“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更多的是曲曲折折辗转腾挪,在赋体中平添波澜。陈匪石《宋词举》中说他有“并句一转”的手法:“对长亭晚”,——方珍惜此时,却又已“晚”,须动身了;“骤雨初歇”——骤雨突来,可以留人,却眨眼又“歇”;“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帐饮”却又“无绪”,“无绪”却又“留恋”,“留恋”却又“催发”,“执手相看”的,却是“泪眼”,离别要叮嘱的,却是“无语凝噎”,这种句法,不仅使平面的铺叙有了曲折姿态,更是写出了人生处处存在的压抑感、催迫感,是与他的生存状态与生存感受一致的。

    不仅有转折来生姿,还有“点染”来生色,难怪这首词有如此的十分姿色。刘熙载《艺概》云:

    词有点染。耆卿《雨霖铃》“念去去”三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三句染之。

    点笔明确显豁,是意脉所在;染笔则濡染烘托,乃气氛所系。这是他对白描手法的发展。他的语言是俗白的,但意脉却是曲折有致的。如果和前人小令相比较,我们发现,前人小令描绘的情境,往往是片断的、瞬间的,静态(特定状态)的、单一的,蓄势待发而未发的,又是嘎然而止的,是对情境的描摹,对某一特定情感状态的描摹,我们可以称之为“描情”。而柳永慢词对情境的描绘,则往往是连串的、链条的、发展的,有情节有过程有结果的,延伸的、多重的、曲折多变又一泻无余的,是对情境的叙述,对情感发展的叙述,我们可以称之为“叙情”。

    柳永也有很士大夫文人化的东西,比如他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其中“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就被苏轼称之为“唐人佳处,不过如此”,这就是他的雅词了。可见,他不是不能作这种雅词,“使能珍重下笔,则北宋高手也”(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但他的特色,正在他的俗词,这些词派定了他歌手的面目。而他在铺叙上的功夫,发展慢词的功劳,又奠定了他在词史上的地位。把周济的话加两个字倒正合适:使能“珍重”下笔,则北宋少一高手也。

    他的名声,使他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你可以在趣味上不喜欢他,也可以像晏殊那样利用自居体制高处的有利地位排斥他,使他生活困顿而得不到“政府”的承认,把他排除在士大夫的“圈子”外,但他在民间,创造了奇迹。这种奇迹是无所凭借的。一个科考得意的人,其成功是在既定的框架内爬得高,其光环得之于体制的褒奖,包括相应的职位以及由此而得的物质报酬——俸禄。而他的成功,是个人的成功。他的光荣来自民间,来自布在人口的他的歌词。这种成功,在那样的时代往往是有名无实的——有名声而不实惠。柳永后来为了谋生,还是得改名换姓地去考试,然后得一屯田员外郎的小官职,此时大约五十五岁左右,已是暮年,最后贫病而死,是歌妓们凑钱安葬的他。但他的名声,还是使人有些眼红。苏轼曾批评秦观学柳七作词,秦观予以否认,但秦观词有柳七的影响是不可否认的。而东坡自己,在作了一首得意的词时,想到的,仍是柳七:

    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如何?”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这则故事至少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苏轼是把柳永看作词坛上的人物甚至对手的,被东坡这样的人看作对手,这是莫大的荣耀,也可见东坡虽然不喜欢柳永,但也在内心里不得不承认他的实际影响,不得不承认这个巨大的存在,甚至对柳永巨大的名声有些复杂的情绪。其二,这个故事说明,柳苏之间的区别,在于风格上的不同。但从这个善讴的幕士举的例子来看,苏词与柳词风格不同者,是为《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样的词,而这样的词在苏轼全部词作中,数量极少。并且,这种风格的词,此前已见于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可见,从总体上讲,苏词对柳词的否定,不在于所谓豪放旷达对婉约细腻的风格上的否定,两者的区别在于:当柳永甘心“媚俗”,以俗文学为自己的使命而基本放弃传统文人的营生——诗歌的创作(柳永现存诗歌,只有清代厉鹗在《宋诗纪事》卷十三中,保存的他的三首诗及断句一联),并把词向俗的方向发展而去时,苏轼以正统文坛盟主的身份,自觉地加以抵制,并以自己的创作影响,试图把词拉回“诗”的轨道上来。在苏轼那里,词与诗一样,变成了言志的工具,是表达自己内心世界的工具,而不是文化市场上的商品。在东坡笔下,词之所以无所不能,正是因为词变成了诗。而诗,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它更多的不是大众赏爱的文艺形式,而是文人称心如意的、顺手的表达自己内心世界宣泄自己压抑情感的工具,是文人们沟通世界表白自己的窗口。所以,它往往是很私人的,是私人的情感,私人的思想,私下的非议或诽谤,它不像俄罗斯的诗是属于广场的,中国古代的诗歌,更多的是属于朋友之间的,是邮筒的、是酒席的、是夜话的。而作为歌曲的词则是属于大众的、市场的,一句话,公共的。有意思的是,私人化的诗,其道德承担却是公共的,是作者表达自己道德立场、政治态度、人生境界、价值判断等等的工具。而大众化的歌词,要表达的,则恰恰是个体的情感体验。

    从花间“用资羽盖之欢”的小众,到柳永的“凡有井水处即能歌”的大众,总之,这是一种公共产品,它讲究的不是事件的个性化特征,而是情绪的共性化,它要揣摩的、写出的,是人人心中所有而又人人笔下所无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招来喝彩。所以,走市场的柳永,其词走的是“曲子词”的路。而欧阳修迄苏东坡乃是使词回到“诗”的路上来,力图使词也如诗一样,成为士大夫文人的精神手杖。因此,东坡等人的词是让人读的,柳永的词是让人唱的,柳永虽“词语尘下”,却是“协音律”的,而“不协音律”的东坡词,则已不再是词,只不过是长短不一、“句读不葺之诗”罢了,李清照对苏轼词所作的价值判断当然可以讨论,但她对苏词的“事实判断”却极是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