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之野产异文

    唐永贞元年(805)十一月,在极目一片肃杀之中,憔悴而惊恐的柳宗元向着“极南穷陋之区”的永州踟蹰而来。

    柳宗元(773—819),少精敏,于学问无不通达。贞元九年(793)二十一岁登进士第,二十五岁又中博学鸿辞科。曾作集贤殿书院正字、蓝田尉等职。永贞元年(805),唐顺宗即位,王叔文执政,奇其才,擢为礼部员外郎,成为王叔文、王伾的所谓“外党”,积极参与改革。“二王”在历史上的名声不佳,但这实在是因为“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的原因。实际上,即便在新、日《唐书》、《资治通鉴》中,二王虽然轻躁专权而遭人嫉恨,却弄权而不作恶。他们当权时的作为,大都是对国事有益的而不是有害的。他们的这次革新短命的。顺宗年初即位,至七月太子监国,仅六个月左右,且王叔文在六月已因母丧而去位,王伾失据,八月,即贬王伾开州司马,王叔文渝州司户,伾不久病死贬所,第二年,叔文赐死,而柳宗元、刘禹锡等亦“一斥毁终身”。过错如此轻微而处分如此严厉,唯求死灰不燃,实为有唐以来罕见。柳宗元在《与萧俛书》中说:

    仆当时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

    永贞元年九月,柳宗元被贬邵州刺史,在赴邵州途中,因为“朝议”自员外郎贬为刺史“贬之太轻”,再贬永州司马。在此前后被贬的共有八人:柳宗元、韩泰、程异、韩晔、刘禹锡、陈谏、凌准、韦执谊。这是被王安石称为“天下之奇才”(《读柳子厚传》)的人才集团。那些在朝中“议论”的、怪怒媢嫉的、草菅人命的,是一些什么样的货色?!

    柳宗元调转方向,向永州而来。“儁杰廉悍”“踔厉风发”的柳宗元,为这六个月的得志,将付出一生的代价。当他在赴永州的途中蹉跎时,面对隆冬肃杀,他的内心,更是一片荒凉。

    永州到了。这是多么荒凉、陌生的所在啊: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

    这是他当时的处境与心境。处境:僇人,贬谪之人、罪人。心境:恐惧、忧谗畏讥。他不知道那些朝中的人还会加给他什么样的罪名与打击。王伾已病死贬所,王叔文已经被赐死。凌准、韦执谊亦相继死在贬所。风声鹤唳。危机四伏。朝不虑夕。如履薄冰。同时,我们注意“是州”这个词:这个州。用“是”来称谓永州,见出他对此州的陌生感,排斥感,疏离感。此词在此段最后再次出现:“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一种外来客的心态。

    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

    这是焦虑心态的写照,一颗受伤的心灵来此僻壤,急切要寻找安慰。

    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

    此处醉,不在酒,亦不在山水,而在心中难消之块垒。山水与酒,皆不足解其忧,浇其块垒。“意有所极,梦亦同趣”,意者,不平也,梦者,期待也。

    觉而起,起而归。

    前面“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何其大张其势,直欲寻一精神避难所。而结果则如此虎头蛇尾,冷清寂寥。何其失落,失望!这一“归”字,归于无聊赖也。

    这些是他的名作“永州八记”中的第一记《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描述自己到永州后处境与心境的文字。极其曲折丰富:处境之尴尬,心境之惨淡,山水之廖落,尽在笔下。但作者不甘心如此,乃寻乃求,而结果却总是失落与失望。永州永州!真柳宗元身之所不得不居而心之所迫切欲离也!

    身心矛盾要统一,主(自己)客(永州)距离要拉近。唯山水可以弥合此矛盾,拉近此关系,而那真能慰藉心灵的山水在何处?“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柳宗元怀着焦虑浮躁的心情,近乎神经质地搜寻奇山异水,幽泉怪石,搜寻了整整四年了!而结果皆失望!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

    郑重地记下日期,一切将从此时重新开始。一座青山,一个迁客骚人,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记》,开始了中国散文史的新时代。

    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

    仍是一如既往的迫切不耐之状,已失望多次了,此次如何?真是患得患失,近山情更怯——作者此时对永州的耐心已到了极点了,这次若再失望,则永州如何可居?贬谪生活的日月如何打发?

    它果然不辜负诗人四年来的苦苦追寻,它高出尘世之上:当我们在它上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时,我们发现:

    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 为类。

    登西山之高而骋目,呼嘘大气,柳宗元只觉得:

    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这是孟子、庄子的境界。孟子的境界,乃正气在胸,浩然之气,充塞乎天地之间。庄子的境界,与造物者游,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此句上承孟庄,下启苏轼,东坡《前赤壁赋》之“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即本于此。

    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

    对照上文之“倾壶而醉”,可知此时柳宗元才有后来欧阳修在滁州的感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

    对照上文“觉而起,起而归。”心境之不同,昭然若揭。

    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

    心灵安宁而不再焦躁,焦虑过去了,换得一片宁静!宁静是心灵之大美,是心灵渴慕的最高境界!“形释”乃放浪形骸之外,无拘无束之意,作者至此如释重负,得大解脱。

    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珍重地记下此一刻:此一刻是他心灵的涅槃,是他的浴火重生。他满怀感激。

    感恩此时,感恩此地:永州。

    我们来看看他的题目:“始得西山宴游记”,一个“始”字,写出心中喜悦之情,正文中用反衬手法,一再出现“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始指异之”,“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等点题,可见,这一“开始”对柳氏的重要——他也从此开始了他在永州的全新的生活:永州不再是陌生的、可恶的,而“开始”可爱起来。

    “得”——得到,我得到了,我拥有了。发现西山后的喜悦之情,对西山的感激之情(唯西山可抚慰他的心灵)皆从此一字可见。

    永州,受难之所;永州,亦是升华之所!无永州,安有“永州八记”?柳公卓异之心胸,浩荡之正气,唯永州山水能激发之,玉成之。柳公之块垒,亦惟永州山水能消解之。故柳公于永州,别有一番感激恩爱在焉。而永州山水之得遇于柳公如椽巨笔,不亦绝代之奇缘!山水胜绝,人物卓绝,因缘奇绝!

    凡零陵花草泉石经先生题品者,莫不为后世所慕,想见其风流。(张敦颐《柳先生历官记》序)

    子厚居愚溪几十年,闲中舍寻游山水外,往往沉酣文字中。故其文至永(州)尤高妙。(钱重《柳文后跋》)

    子厚居永最久,作文最多,遣言措意最古。(赵善愖《柳文后跋》)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是李白的诗,写酒之移人。而山水胜境亦可移人如此,使居异乡僻壤如在故土乎?然。柳宗元“永州八记”可证,“八记”之一《钴alt潭记》结句云:“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则永州山水,自西山而后,使柳氏如在故乡也。

    从此以后,柳宗元一口气写下了四篇连贯的游记,两年多以后,元和七年,又写下了与之相连贯的四篇,是为“永州八记”。“永州八记”标志着中国古代山水游记的成熟——一种文体自由的,风格个性化的,抒情性很强的游记体,宣告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