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与刀

    在中国历代的女作家中,李清照算是最杰出的一位。无论是个人才华,还是实际成就,她都是无与伦比的,无与伦比的还有她那自由洒脱的个性:她不大委屈自己,为人不隐忍,为文不隐晦,写作就是表现自我,表现自我的情怀。她的写作,开始得很早,大约十三四岁即开始了,从少女的情窦初开到少妇的闺中思怨再到寡妇的哀婉凄切,她都坦荡荡地写出来,这样的女性,在中国这样的文化传统中,也难得一见。

    要说明的是,才女不光要有才,还要有良好的教育。中国古代的才女,都有一个能提供她们受教育的家庭,汉之班昭、晋之左棻、刘宋之鲍令晖等等,无不如此。班昭是班固的妹妹,左棻是左思的妹妹,鲍令晖是鲍照的妹妹,独李清照没有这样类似的一个出色的哥哥,但她却有更好的:她有一个学者的父亲,有文才的母亲,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好丈夫。她的丈夫赵明诚是太学生,金石学家,撰有《金石录》。赵卒后数年,李清照撰有《金石录后序》,其中讲到他们夫妇二人斗茗,情深意切,充满怀念的感伤:

    每获一书,即共同校勘,整集题签。……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起。

    我相信李清照的学问定不及她丈夫,但“性偶强记”的她在这样的“斗茗”中未见得就输给赵明诚。若论艺术才华,李清照当然在赵明诚之上:赵明诚也曾暗中较过一把劲,但却输了,且输得一败涂地,心悦诚服: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至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阙,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伊世珍《琅嬛记》)

    这里提到的《醉花阴·重阳》,又叫《醉花阴·九日》,原词如下: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赵明诚游宦在外,李清照独守空房,乃作此词寄赵明诚,从内容上讲,是闺怨老题材,从性质上讲,乃是妻子寄给丈夫的家信,其读者本来只该是一个人,即赵明诚,而不是我们这些广大读者,以此角度去读,方知其妙。

    上阕写她——一贵族人家少妇独守空房的无聊赖与无心情:为长长的白天而愁,看着香料慢慢的成灰;为长长的夜晚而愁,抱着玉枕,独宿纱厨,不胜寒凉,天却不亮——白天盼天黑,夜里盼天亮,实际上就是盼着你归来呀!我们读这样的词,有偷看别人情书的惶恐与窃喜。下阕更露骨了,直写自身的形象:暗香盈袖,此香是花香,也是少妇的体香;人比黄花,花瓣长垂,人体苗条,花与人同饮秋风而销魂。总之是写自己的美丽、多情,却又为思念所苦,是楚楚可怜者对所爱者的乞怜。赵明诚岂能不因此而顿生怜香惜玉之情?

    就艺术言,这首词整体上都在追求一种消瘦的效果。盖愁与瘦,本即有因果关系。纤弱多愁的女子,花瓣长垂的菊花,都给人一种瘦削之美感。

    王闿运《湘绮楼词选前编》说此词:“此语若非出女子自写照,则无意致。”其实,李清照词之一大价值与意义,正在于“女子自写照”。哪怕是她的一些拟代之作,也是以女子之心度女子之腹,且她自己是秉性极敏感,内心极丰富的女子,比起那些“男子作闺音”,更亲切、真实而不矫情。

    我们看一首可能是她作于十六岁左右的词《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前面写出了天真活泼,娇态可掬的少女形象,后面则刻画出少女情窦初开之时独特的心理活动:既已“和羞走”,却又“倚门回首”,这一羞,一回首,内心世界便掀起一角,大有“帘卷西风”的妙处。此前的花间诸人,也有类似写法,如:

    石榴裙带,故将纤纤玉指,偷捻双凤金线。(欧阳炯《贺明朝》)

    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欧阳炯《南乡子》)

    玉纤遥指花深处,争回顾,孔雀双双迎日舞。(李珣《南乡子》)

    但这是男子写“她”,是以男人的眼光与审美态度来审视客体。而李清照却是“自写照”,写“我”,自然更为跳荡鲜活,且有一种道德上的意义。我前面说到,李清照的心灵是自由奔放不拘谨的,道德上亦是坦荡从容不遮掩的,她如此写自己的少女情怀,在古代,是大逆不道的,王灼《碧鸡漫志》便说她的这类词作:“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有如此无顾藉也。”是的,我们知道班昭是颇“道德”的,她还专门著过《女诫》,左棻、鲍令晖也是“贤淑”的,所以班、左都能入宫。而李清照则颇不屑于这些道德戒律,她的“无顾藉”,一方面是她才情勃发而不可自抑,另一方面,也是她心地光明,无所愧疚。饮酒赋诗游玩,她的生命真如烂漫的春花,自自然然地开,从从容容地开,摇曳生姿而不作态,顾盼自雄而不自恋。她尊重生命自身的律令,敏锐地感受着生命、自然、人情,她快乐而平和,自得而自足。在历代女作家中,能与李清照比才华者,大约只有一个张爱玲,她们俩者相像的地方太多,包括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恋及其凄凉结局。但与李清照比性情,张爱玲就差得远。张爱玲阴冷、褊狭、尖刻,自私而不自觉,李清照则阳光、和蔼、柔媚,多爱而不放肆。她无张爱玲的深刻老辣,张爱玲也没有她的仁爱温婉。张爱玲是解剖生活,审视众生;她是享受生活,审美万象。张爱玲是病态的,她是健康的。张的文章是冷箭,她的词则是明枪。张爱玲的不幸出自她的阴冷的性格,李清照晚年虽极其不幸却仍然没有改变她温煦的性格。李清照之“无顾藉”,正是她的可贵处。也因了这份自由无碍的心境,她才写得出那么自由洒脱的词。无论小令、无论慢词,在她笔下,都一样含蓄蕴藉又自由畅达。也正是她之“无顾藉”,她才敢于写《词论》,将历代词人指点评论。她评南唐二主是“亡国之音哀以思”,评柳永是“变旧声作新声”却又“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北宋一些鸡零狗碎的小词人,虽然“时时有妙语”,却“破碎何足名家”。即便是晏殊、欧阳修、苏轼这样的人物,她也不怯,既承认他们“学际天人”,又批评他们“不协音律”,是“句读不葺之诗”,而晏几道、贺铸、秦观诸人也各有其不足:晏无铺叙,贺乏庄重,秦少故实,黄庭坚却又用典太多。在中国古代,女性作家倒有些,女性批评家却只李清照一人,这正与她的“无顾藉”的个性有关。她的丈夫赵明诚评她是“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题李清照三十一岁自画像》),赵明诚对自己的这样无顾忌地评点古人、无顾忌地暴露自己的妻子是致敬而热爱的,愿与她一同隐居,固然,若有这样一位女子偕隐,隐居生活当不寂寞,当不艰苦。

    可是事往往有大谬不然者,他们的这种诗酒学问的生活很快就到了头。1126年,“胡兵忽自天上来”,靖康之难发生,国破;夫妇颠沛流离,所藏各类书籍及字画古玩,十去八九,1128年八月,赵明诚暴病而死,家亡。

    对这一段血泪交织的历史,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载之甚详。自此,“物是人非事事休”,四十五岁,中年丧偶,国破家亡,漂泊异乡,过去美好的生活如梦如影,而未来的二十多年则要她慢慢煎熬着去过。过去她守着“瑞脑消金兽”,她知道在这瑞脑香料燃尽之时,总会等到丈夫的归来,这苦闷还只是生离之悲,是希望;而现在,她在一声声数着梧桐叶上滴下的水滴声中,她知道,她等来的只是漫漫的死别之悲,是绝望——我们看她的晚年名作《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身如明日黄花,心似枯井死灰。秋风吹来,寻寻觅觅,却寻出这一番次第,真个非一个“愁”字了得!

    上片写到了大雁,下片写到了黄花,这两个意象是理解此词内涵的关键词。抬头看大雁,大雁从故国故土飞来,故因旧时相识而伤心;低头看落花,落花正似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因憔悴损伤无人爱怜而痛苦。自身的不幸和国家的残破融为一体,颇像安史之乱以后的杜甫诗歌。

    还要注意的是开头的一连十四个叠字,寻寻觅觅写外部动作,是“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司马迁《报任安书》)之后的近乎神经质的动作。冷冷清清既是此在的环境,也可以理解为寻寻觅觅的结果,本意可能要寻一点乐子,却发现——实际上是再次证实了——周边环境如此冷冷清清,她不免“凄凄惨惨戚戚”。这三组六个叠字,由轻转重,由浅入深,到“戚戚”时,我们似乎已经听到了她那难以抑制的哭泣声。前人对此评价很高:罗大经《鹤林玉露》评其“能创意出奇”,徐alt《词苑丛谈》赞为“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总之,这种手段,非天赋极高者莫办。

    我们要注意到,黄花的意象在她的前后期词里是连贯的,李清照的潜意识里,黄花就是她的前世今生。从《醉花阴·重阳》中乞怜撒娇的黄花到《声声慢·寻寻觅觅》中委弃于地的黄花,就是这朵黄花的历史。秋风来了,霜降来了,金人的铁骑和战刀来了,山河破碎风飘絮,一朵娇弱的黄花,也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