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 雄 泪

    在对词的士大夫化上,还有比苏轼走得更远的,那就是辛弃疾。苏轼把词变成了诗,辛弃疾(1140—1207)把文引进了词——词到了他,真个是无所不能了:抒情、叙事、论理,样样都行,辛弃疾是把词这种文性形式之内在潜力挖掘最深而发挥最充分的伟大的天才。是的,不是天才不能如此,他以后的崇拜者、追随者,往往不免于粗豪叫嚣,即可为反证。

    辛弃疾有词六百多首,是两宋存词最多的词人,而在词上的成就亦可推两宋第一。“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临江仙》)的辛弃疾,再一次证明了文学的最高境界乃是作家的人格与胸襟,而不是什么技巧。他的雄豪激烈的英雄情怀,不得施于疆场,乃以词为“陶写之具”,而创作出“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的词作,成为中国词史上最奇崛、最伟岸的景观。

    柳永是歌舞升平时的流行歌词的作者,东坡是士大夫文人,而辛弃疾则是国家危急存亡关头的英雄。他生于沦陷区的山东历城,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他二十二岁时,即能振臂一呼,啸聚两千人的队伍在敌后抗金。加入耿京义军后,说服耿京联络南宋,并受派遣南下与南宋联络,在建康受到巡幸到此的高宗的接见。但在返回山东时,却获知耿京已被叛徒张安国杀害,义军亦已溃散。他立即率领五十名骑兵,直奔济州(今山东巨野),冲入有五万人之众的金兵营地,活捉张安国,缚于马上,不眠不休,疾驰至临安,将其处死。他的这种行为,“壮声英慨,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洪迈《稼轩记》)。抓住叛徒,又身当极度危险境地,却并不马上处决,而是带到南宋首都,可见他对于南宋政权的高度认可与尊敬。当时,他可能认为,有南宋政权的强大政治、军事资源,有他的雄才大略,“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满江红》),“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挥千军万马,横扫酋虏,收复失地,指日可待。但没想到,他只被任命为小小的江阴佥判,后来虽然官职有所升迁,但都是在地方任职,而且每任时间都不长,从二十九岁到四十二岁,十三年竟调换了十四任官职。四十二岁,正当壮年,被弹劾罢职,闲居江西上饶带湖十年,五十二岁起用,为福建提刑,三年后又被诬陷落职,再赋闲八年,六十三岁起用二年,六十六岁“英雄老矣”,回到铅山故居,六十八岁时赍志而殁。

    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三十而立的他,南归七八年的他,突然发现,他并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而只是一个颇受猜疑与防范的“归正人”,是一个“江南游子”: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又是一篇登临之作,辛弃疾来自北方敌占区,他的故乡在山东济南,他从敌后抗金,然后南下在宋廷中颇受猜忌和排挤,原本的抗金复国大志只能赋之于词。现在他登上赏心亭,心中却一点也没有欣赏风景的闲趣,他的眼光不自觉地落到了北方——好一片河山!但这些锦绣江山现在只能给他添愁——因为它们全在金人的铁蹄底下!

    他自称“江南游子”,显然和南宋小朝廷已颇“见外”,他栏杆拍遍,这个小朝廷中怕也没有人能理解他登临望故国的万丈雄心。他不愿求田问舍,蔑视许汜,置疑张翰,但他又能如何?他已被捆住手脚,折断翅膀,在落日楼头,听断鸿声声,看故国江山,忧愁风雨,洒一把英雄泪。只是,何处有红巾翠袖,来为他拭去这纵横的忧国之泪?

    国运如落日,己身为断鸿,声声啼血,可怜无补!把栏杆拍遍,知音何在?寂寞而只有红巾翠袖,南宋真无人矣!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了!

    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辛弃疾任济南提点刑狱,驻节赣州时,至造口,作有《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据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南渡之初,金兵追击隆佑太后至造口,不及而还。事隔四十余年,辛弃疾任江西提点刑狱,亲临其地,抚今感昔,遂作此词。金兵追太后至造口一事宋史无此记载,现代学者也不承认此事,但辛弃疾据传说发感慨也很正常。

    作为登临之作,全篇似是写景,实则句句议论。面对郁孤台下的清江之水,作者一声叹问:中间多少行人泪?真有“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的况味,下又接“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一声“可怜”,又有几多痛惜!俯对清江而发问,远望长安而叹息,一边是英雄忧国,一边却是奸人误国,“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既然南宋小朝廷从皇帝到大臣都一意投降求和,英雄也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山中传来鹧鸪声声,英雄辛弃疾忧愤深深……

    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转运副使,继任者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他送别,他即席为赋《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到,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辛弃疾是熔铸英雄,他的词是豪放的正宗,但他温婉起来,也可使美人心折。更可贵的是他竟能在一篇之中,熔铸豪放与婉约于一体,“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沉郁顿挫,婉转深沉,这真非大天才莫办。

    我们看他上片如何写惜春之情。先是怜春,惜春,惜之甚,竟变为“怕春”,然后是劝春,留春,留春不住,又是怨春——因爱而生怨。如此曲曲折折敛蓄顿宕,百转千回层层推进,在中国古代写春的作品里,这一段文字无疑属上上品。

    实际上这段春词,又是象征,这一片残春,乃是南宋小朝廷半壁江山的象征,那么,他的怨也就有了现实政治的针对性了。据说宋孝宗见此词“颇不悦”(罗大经《鹤林玉露》),宋孝宗治天下不行,读词倒是行家,如同宋神宗能读懂苏轼词。宋家皇帝一直文化水平都挺高。

    但孝宗虽不悦,却并不惩办辛弃疾,他应该也知道辛弃疾一片爱春惜春之情,他的怨,来自于爱,所谓“持重者多危词,赤心人少甘语”(黄蓼园《蓼园词选》)。

    下片突然转入怀古,给人以突然掉头而去不复相关的感觉。其实,如果我们领悟了上片残春,不过象征南宋残局,那么下片说历史故事,正是借古讽今。在这样的残局中那一帮小人,竟还要争宠,真无心肝。所以辛弃疾一声断喝: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你们不要猖狂!你们不知道那得志一时的杨玉环、赵飞燕,最终都化作粪土吗?真是义正辞严。而一番义愤之后,顾影自怜,却又不免慨叹“闲愁最苦”!闲愁最苦者,无权最苦也。不得大展抱负最苦也!

    这首词中有三个祈使句,拎出来,正好可作此词的主题:

    一是“春且住!”面对春(南宋朝廷)既爱又怨,爱,是因为南宋朝廷毕竟是汉人政权,是恢复中原的希望,怨是怨其不争气。所以,一声“春且住”,是热切盼望这个朝廷能振作起来。

    二是“君莫舞!”这个“君”乃指政敌,指那些争权夺利不恤国事的主和派,作者对他们是毫不假以颜色,怒不可遏。

    三是“休去倚危楼”,这是对自己,自怜自艾,顾影自怜。

    全篇凡三转,开合纵横,而主线一以贯之。夏承焘评此词曰:“肝肠似火,色貌如花”,妙哉斯言!

    当苏辛词尤其是辛弃疾词出现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此前的词,在表现形态,及涉及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上是多么的贫乏,在表现人性时是多么单调与脆弱。“绝不作妮子态”的辛词,六百多首,组合而成的辛弃疾自身形象,英雄气盛而又儿女情长,慷慨纵横又柔情万种,豪宕而又精致,跋扈而又无奈。果毅之资、刚大之气、妖媚之态、体贴之状,这种文学形象,不仅在词史上,即在中国所有体式的文学史中,都是绝无仅有的。东坡有其磊落光明而无其悲凉慷慨,屈原有其忠愤而无其超脱,杜甫有其沉郁而无其豪放,李白有其恣纵而无其小心,陆游有其低迥豪雄而无其放荡明丽。难怪前人说他“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刘克庄《辛稼轩集序》),这是说他的词,却也是说他的人。是的,此前的词作里,除了苏轼,还没有人像他那样词即是人,词格即是人格,从男子作闺音的变态,到柳永的投合大众趣味公共情绪的歌词,其间虽然亦有表现自我之作,但从没有人像辛弃疾那样,无一丝游戏与玩笑,他的词,纯是自画像,是自己思想、情感、遭际、生活的实录,是自己的生活史、生命史、心灵史。苏轼的词里还有不少游戏之作、拟代之作。李煜的伟大在于从个别到一般,由个人不幸体验到众生的不幸与命运的无常;而辛弃疾的伟大则恰恰在于执著于一己的悲愤、一己的精神、一己的人格,以一己的心灵而感染我们。我当然不是指辛词每一首都是直接写自己,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他的词里总是能找到他,能发现他的影子,发现他的气质,发现他性情、人格的烙印。他有着东坡的才气,却又比东坡多一分豪气,而且,他又像柳永一样倾注全力在词上,不像东坡还主要去写诗,这种情况下,他在词作上的成就超过东坡而雄视历代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如果说,在和平时代,需要晏殊这样的太平宰相,作一些雅致平和的词来点缀升平,显示宫廷的文化水准和艺术氛围;需要柳永这样的大众歌手,作一些风流通俗的词来点缀生活,满足大众的文化与精神需求;更需要苏东坡这样天才的独创的艺术家以他一流的作品来承继文学传统,反映时代精神,抒发士人情怀,那么,在辛弃疾的时代,在那样一个国家残破、外患频仍的时刻,则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而包括岳飞、陆游和辛弃疾本人的出现又表明,这又是一个出现了英雄的时代。按说,这应该是一个大时代,有大风云,大场景,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但不幸的是,这又是一个扼杀英雄的时代,既杀之以铤与刃,如杀岳飞;又杀之以排挤、压制、猜忌、贬斥、投闲置散,剥夺机会,如杀陆游、辛弃疾。到末了儿,主宰这个时代的,恰恰是一小撮委琐、卑污、胆怯、奸诈的小人。“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陆游《夜读范至能〈揽辔录〉……》)于是,这种大风云、大场景,就只能成为文学上的幻象,既有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他的另一首诗的题目就是这种英雄大业恍如一梦的真实写照:“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又有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破阵子》)。陆游的“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只能是向往之景,辛弃疾的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破阵子》)

    更只能是醉中幻想。而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同上)

    的英雄事业,只能在白发鬓影中悄悄消失。

    据说人生有三福:威福、闲福与艳福。以辛弃疾旺盛的生命力丰富的情怀与天赋的大才,他当然更倾向于威福与艳福。对威福的追求,体现在他一系列“壮词”里,一系列英雄词里,自然,他还应有不少的艳福,他不讳言他追求美色,喜欢美人。在他六十六岁任镇江知府时,言官还弹劾他“好色”。唉,“试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龚自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元夕》)

    他岂是永远刚正怒目?亦又有一番柔肠在着。这一个宋代的不知名的美人,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在元夕的晚游中,她曾让一位绝世的大英雄刚肠化为柔情,而这位大英雄的笔,让她永垂不朽。

    而当他不得已“卖剑买锄犁”,“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时候,他竟也能享那闲福: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水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

    如果说唐朝张志和的《渔歌子》还与王、孟的诗一样,所写仍是文人隐士的田园,那么,辛弃疾的这类农村题材词,则与范成大一样,是将田园还给了它真正的主人——农人。只是,辛词比范诗更生动、更活泼,情绪上更快乐,更显示出真心的赏爱。大英雄,亦多爱!

    而下一首《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似更出名: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明月别枝”的“别枝”历来有不同的解释,有释为“别一枝”的,有释为“离别树枝”的,如果把“别”理解为“别针”的“别”,意思就是明月别挂在树枝上。但“别”这种意思在古汉语里不常见。我们还是取第二种解释,“离别树枝”。月亮落了,离别了树枝,把枝上的乌鹊惊动起来。据说乌鹊对光线的感觉极灵敏,日蚀月落,它们都会受惊。唐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月落乌啼”也是描写这种现象的,张继直接写到了“乌啼”,而辛弃疾却只写惊鹊不写啼而啼自见。同时也与下文的“鸣蝉”不重复。这两句写清风、写明月,清风明月是人间最美好的事物之一,历来为诗人所咏唱,“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李白)。“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苏轼),清风明月代表的是一种恬静的环境,一种闲雅的生活态度。作者在这清风明月之际,夜行黄沙道中,听乌鹊与鸣蝉。当然是别有一番趣味,但他看到的听到的还不只是这些,他还嗅到了稻花吐出的芳香,听到农民们的纳凉夜话,他们在说着与丰收有关的话题,而周围蛙声四起……这四句,每句都写了声音:鹊声、蝉声、人声、蛙声,交织成夏夜交响曲,夏夜的气氛是多么热闹,夏夜的心情是多么欢快!这是静中的闹,以闹写静,又以静衬闹。而不声不响的夜行人——作者,却是无声胜有声:在这众多的声音里,他只是一个旁听者,但他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呢!他在用心参与着这夏夜的合唱……

    走着走着,走到一座小山前,突然觉得有星星点点的雨滴,再抬头看看天,果然天上也布起了乌云,只在乌云缝隙,还有那七八颗小星在闪烁,一场阵雨就要来临。这对夜行来说,显然是不利的,作者不免焦急起来,加快了脚步。而就在这急迫之中,走投无路之际,路一转,忽见溪边的小桥,小桥的那边就是一片社林,而社林旁边,可不就是那熟识的茅店么?这最后两句,是一个倒装句,目的不光为了词律,更为了突出“忽见”,作者在急于寻求避雨之地时,忽见熟识的茅店,其心情之畅快,之放松,之长舒一口气,尽在我们的意想之中,而我们还可以这样回味:当作者坐在茅店里的小桌旁,静听外面的风声、雨声,回味刚才听到的鹊声、蝉声、人声、蛙声,又是一种多么有滋有味的心情呢……

    虽然苏轼也曾有一组五首的《浣溪沙》,可以算是田园词的开山,但我们仍然不能不推辛弃疾为田园词的第一人。原因是,正如苏轼之前既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但豪放风格之确立、绮罗香泽之横扫、向上一路之指出,仍不得不推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一样,虽然有苏轼《浣溪沙》在前,但我们仍以为,田园词真正发生影响并深入人心,不得不自辛弃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