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夕阳

    晚唐诗在中国诗史上是别有风韵的花枝,其特有的风流蕴藉,委婉纡徐,体贴入微,形成了特别的魅力,借用一句流行歌曲的句子: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我们对晚唐诗确实具有一种特别的爱。

    其实呢,晚唐诗也分前后两段,后一段如杜荀鹤、聂夷中等,已是绝望的哀乐与刻骨的仇恨,如同自知必死而不可告饶之后发而为之的怒骂,逞快泄愤有余,精致韵味几无,属于典型的冷峻而尖刻的批判现实主义。而我们讲的“晚唐诗”则更主要指前期的小李杜——李商隐和杜牧的诗,他们的诗,是属于感伤的浪漫主义,而且别有创造与特色,构成了唐诗花园中的独特一枝。

    “小李杜”之称乃是承袭“李杜”之称而来的,“李杜”李在前,杜在后,“小李杜”便也只好这么个顺序。“李杜”中,李比杜大而成绩相若,这么个顺序当然无人置喙。而“小李杜”中,杜牧比李商隐大十岁,这样排,有些委屈了杜牧。当然,若论成绩,若论诗艺上的独创,我认为李商隐当然远大于杜牧。

    杜牧(803—852)的诗歌仍是传统的。我们知道,中唐以后,有在诗坛上出人头地想法的人大都别有蹊径,如韩愈走险怪一途,元白入轻俗一流,郊寒岛瘦,李贺鬼气氤氲。他们都力图有所开拓,或在语言上,或在题材上,或在风格上,或在思维上。而杜牧则显然在诗艺上有天才而无追求,他似乎没有文学上的野心,他读书,留意兵甲、财赋,注《孙子》,上《罪言》,谈王霸,论藩镇(《原十六卫》《战论》《守论》等)。他对经世之用之学的兴趣远大于诗艺。即使论文,他也重立意而轻辞采,重气质而鄙章句(《答庄充书》),他喜欢的古代作家是杜甫和韩愈,“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读韩杜集》)盖杜甫诗与韩愈文,都政治、伦理色彩浓,功利目的明确,与他的心志与兴趣相近,他毕竟出身于“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的贵豪之家,祖父杜佑历相三帝,主宰十年。他岂能没有绍承祖业之志?所以他连大家一致佩服的周瑜也不放在眼里,他只是在苦恼:我亦文才武略,万事俱备,但我的东风在哪里?他的“东风”不来,他便只好去寻扬州的十里“春风”。他从大和二年十月(828)至开成三年(838),“十年为幕府吏”,由祖父的主宰天下至自己的“每促束于簿书宴游间”(《上刑部崔尚书状》)岂无家族沦落之感与自身落魄之愧?“十年一觉扬州梦”是他的名言,其实他在扬州只呆了两年(833—855),所以这句名诗应该理解为十年幕府生活,如同一梦,而此梦中最典型的,乃是“扬州梦”!这种征歌逐笑、倚红偎翠的生活适足以看出他在内心痛苦中醉生梦死之状。但他在扬州时脑子并不糊涂,他的政治名论《罪言》即写成于此时,他由这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而成为所谓“风流文人”的代表,其实很冤枉。他不是那种没心没肝的好色,他有大志向在。这正如他的诗歌,我们今天读他的诗,总觉得风流蕴藉,俊爽畅达,一片春色,其实呢,那只说明他有文学的天才,而不能说明他有文学的爱好、追求与雄心。

    他的诗写得最好的是绝句,很多已布在人口,七律大都不太好,像《九日齐山登高》这样的好作品不多,长篇如《张好好诗》、《杜秋娘诗》、《感怀诗》、《郡斋独酌》都有敷衍之病,使人不耐竟读。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他不大喜欢把精力用于文字上的经营。我们还是看他的几首绝句吧: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春绝句》)

    写景如画,万端感慨尽在不言中。

    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

    咏史,却也咏怀,勃郁不平之气,隐隐而在。他因为自信自负,也因为傲慢,喜欢作一些翻案文字,与古人比比高低。这儿他看不起周瑜,那有什么?他还看不起项羽呢!那是何等的英雄!可他却说他不是男儿,且看他的《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这也是一篇有名的翻案之作。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

    伤时,却又骂时,不知亡国恨者,皆商女之流,骂人亦刻薄,再看他一首骂世骂人之作:

    无媒径路草萧萧,自古云林远市朝。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送隐者一绝》)

    直有“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的味道。这种怨,不仅怒,简直毒了。

    其他如伤别之诗《赠别二首》,风流之作《遣怀》、《寄扬州韩绰判官》,风景之作《山行》,都有名言佳句传播后世,我们是否可以说,他是继盛唐王昌龄、李白之后的绝句大师?

    他的七律作品数量不少,但好的不多,《九日齐山登高》是其中的佼佼者。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

    人生风霜之中,自有一番洒脱倜傥,小杜果然俊爽。

    他的七律比不上他的七绝,与他的性格有关,七绝可以是一个灵感,一个意象,一个名句就可撑得起来,像杜牧这样才赋的人物,使用起来几不用力即可运斤成风。而七律则往往有些许转折,些许安排,此许布置,须得有一番经营工夫,这等耐心与热心,杜牧没有。我们看他的七律,也往往只是一两个好句子,其他的句子往往几近草率——他对女人,是薄幸的,对诗,也是薄情的,不用心的。而他的那几个长篇,只说明他感慨万端,下笔不能自休,要说到谋篇布局,起承转合,也不大有成绩。

    晚唐的真光荣不得不归于李商隐。李商隐(812—858?)与杜牧个性极不同,杜牧是一个热情洋溢而又掉首不顾,热烈殷勤却又了无牵挂的人,而李商隐才真是一个为情所困而难以自拔的诗人。我们举他俩写的乐游原诗,可以比出他们的个性。

    这是杜牧的《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这是他于宣宗大中四年(850)离长安到湖州(即吴兴)任刺史时所作。前两句直写自己胸怀浩荡,潇洒无滞。后两句却是一个转折:朝廷闲职甚是无聊(此时他任吏部员外郎),便请求外任,出守外郡,又把湖州刺史任说成是江海,让人联想到江湖,仍是潇洒。但后面一句“乐游原上望昭陵”却使我们看穿了他的真正内心,昭陵者,唐太宗陵也!“登乐游原而欲望昭陵,追怀贞观,有江湖魏阙之思”(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原来他“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阙之下”,他骨子里仍是一个政治家,一个事功主义者!“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郡斋独酌》),时代的衣裳虽破,但尚可补,且他自己也把自己颇当回事——至少当成了“五色线”,能补舜这样的大衣裳的“五色线”,当然是不凡的。

    他还有一首《登乐游原》: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消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

    前二句何等伤感?但他仍惦记着“事业”,“五陵”就是一种辉煌事业的遗迹。秋风萧瑟,并树亦无,真沉郁顿挫,凄怆满怀,但仍然写得豪放,写得侠气,颇似那无名氏的杰出词作《忆秦娥·箫声咽》。总之,杜牧虽然也有情怀难抑之时,但他的感慨往往出于理智,出于一种道德判断,政治判断。而李商隐则迥然不同,他是真的完全沉没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了——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

    这首短诗中找不到具体的有涉社会政治、伦理判断的内容,纯是一片弥漫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绪。此时他心中,定没有什么头绪,没有什么分晓。所以也没有什么具体指涉,但又可以指涉一切,正如前人指出和我们感受到的,这正是大唐没落时的意境。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没错,李商隐难以索解,因为用“郑笺”的方法——传统的方法无法读懂李商隐。李商隐的诗是全新的,全新的方法,全新的意境,全新的审美类型。他本无具体的指涉,他只传达那一种无可名状的意绪和境界。那种以索隐为目的的“郑笺”方法,如何用得着?

    他的难懂,与阮籍的不同,阮籍是身处乱世,名士少有全者,为了避祸,而故意隐蔽了自己。就是说他确实是有所隐瞒,我们的任务,就是要通过诗与史的印证,把他隐瞒的东西揭示出来。李商隐是身处末世,他只有一腔欲哭无泪又不可名状的悲凉,怕的是连他自己也“剪不断理还乱”。就是说,他本没有隐瞒,他写出的,就是全部,或者说,他所有的,就是这一团混沌的东西。我们如何要强作解人?好像吴经熊先生说过的话:对一个美人,我们只需爱她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了解她的身世?

    天生的敏感之外,李商隐还有更多的精神创伤:科考的屡试不中;后经令狐楚的推荐得中进士,这份人情账后来也成了他的巨大精神负担,牛李党争中被双方不信任甚至被目为忘恩负义;与妻感情甚笃却在三十九岁盛年时痛失爱妻;“一生襟抱未曾开”,在政治上一直沉沦落魄……这些不幸,若落在别人身上,可能转为愤怒,转为激烈,转为尖刻——(李商隐确实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刻),转为笔走偏锋,孤傲骂世,转为极端主义,但天性过敏而又内向内秀隐忍懦弱的李商隐,则把这些创伤记忆转变为对人生的狐疑,对生命的哀伤,对生活的恐惧,对时代的失望,还有对爱情的巴望与无望……是的,日薄西山的时代与坎坷多舛的个人命运一齐向他压迫,把他逼回内心,使他的内心超乎寻常的敏感而细腻,锐利而脆弱。如果我们把社会与时代的气息、环境、氛围、气象等情形比喻为一个物理的场,那么,李商隐的内心便如同最为敏感的仪器,能对这个场中最微妙的变化作出反应,或者说,这个时代的“场”中的总体气象与氛围以及微妙的变化,都能在他的内心引起强烈的波动,这种波动,便是他诗的由来。

    前人评李商隐诗,多有说他学老杜者。若就七律言,就七律中辗转腾挪,翻奇出新,顿挫有致言,义山确与老杜有一番较量。但二者在诗境上的重大区别,可能被人熟视无睹了。杜甫是一个有政治理想的人,所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所写的乃经过道德审视的,他在用诗执行道德批判和政治批判,而义山虽说有政治抱负,想有所作为,想改变一下晚唐政治的现状,但他显然并没有一个道德上的目标,或者说他并没有一个理想政治的标准。他更多的时间是束手无策亦无目标。所以,他所写的,乃是对这个社会与人生的“感觉”,而不是“事件”,不是社会人生本身,他的诗歌中,不像杜甫那样有那么多的“事件”,他是无事的(这也是“郑笺”的方法在他的诗歌中无所措手足的原因)。他所写的,乃是经过心灵过滤的,一切具体的、事件的纤维、固态物尽皆滤去,只剩下那浸润的汤汁。他的心灵就浸泡在这毒性的汁液中。换句话说,杜甫乃批判社会,义山乃感慨人生,这是一种境界上的提升,还是现实中的退缩?这是认识世界的智识上的超越,还是改造社会的能力上的退化?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万里重荫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回中牡丹为雨所败》其二)

    一树秾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临发崇让宅紫薇》)

    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山色正来衔小苑,春阴只欲傍高楼。金鞍忽散银壶漏,更醉谁家白玉钩。(《即日》)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听雨的枯荷?他曾说杜牧“刻意伤春复伤别”,这是他错读了杜牧。不错,杜牧有些伤春诗,有更多的伤别诗,但他似乎并不刻意,且他真正伤的既不是春也不是别,而是由春与别折射一些社会政治内容,感慨兴衰无常。真正伤春伤别的,是他李商隐自己。他喜欢写花,喜欢写梦,这是他诗中的两大常见意象,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他诗的消息。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四首》其一)

    还有那著名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若说杜牧的七绝可以上比王昌龄、李白,那么李商隐的七律则唯老杜可压一头。而且——就我的观察,若就好诗的比例,则李商隐似更在老杜之上——我是说在李商隐集中几乎篇篇都好,而老杜则不能尽然——老杜确实有不少诗,颇乏诗味,他有时太像历史的书记员,或道德法庭的审判员,而李商隐则永远是一个诗人——永远用诗的眼光来观察,写出来的就永远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