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囚徒

    孟浩然身处中国历史上最开明的盛世却终身布衣,他的身上确有一种乡村野老的气味,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说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可见他的气质。与他齐名的另一位大诗人王维(701—761),则多了一些贵族式的雅致与精细。王维虽然仕途亦稍有挫折,但总的来看比较顺遂,这可能与他那不温不火的性格有关。王维的诗好,但王维的性格却有点沉闷。虽然他也写过一些颇为慷慨的作品,如《夷门歌》、《观猎》、《少年行》等,但总的来说,他一挫即不能复,一蹶即不能振,到了后来,甚至有了明显的自闭倾向,什么“中年好道”、“晚年好静”,鼓吹佛教“无生”,都与他懦弱而内向的性格有关。这样一个性格肉头的人,又过着所谓“半官半隐”的生活——顺便说一句,这“做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的所谓境界,自晋以来,便是自私自爱而不负责任的官僚的道德遮羞布——由于不大与人冲突,不大有所坚持,凡事拎得清,升迁反而总是伴随着他们。说实话,就做人言,我不大喜欢王维,他是批评过陶渊明的,这是他一生聪明中最大的愚蠢,是一种聪明过头的失误。当他从陶渊明身上来试他自鸣得意的人生聪明之剑时,他不可能不折断。陶渊明是自称为“守拙”的。陶之伟大,正因为他不“聪明”,这种以拙的形态显示出来的大德行大智慧,是“达人”的“直觉”,而不是聪明人的机灵。王维与陶相比,到底差一个档次。但我们明白的是,陶渊明的那种缺衣少食求助于人的尴尬,他确实不会有,他算计得精明,他不会让自己弄成那样。他不仅无法有陶渊明式的真名士之风流,连孟浩然的境界也不及。做人不可太聪明,对王维来说,他太聪明了,以致没有人发现他有太多的不可爱。他在长安失陷时,迫受伪职,却又写下“万户伤心生野烟”一诗,以明心迹。后来在唐军收复长安后,他果然因此诗而仅作降职处理,并且很快又得升迁。谁知道他当初作此诗是不是有意在为自己留后路呢?唐氏王室一直宽厚,不大以小人之心度人。就让我来做一回小人吧,反正这千年之后的罗织,不会陷他于罗网。

    文学史上对他的诗评价特别高,很长时间中他一直排在李杜后面,名列唐代第三大诗人。由于题材上的关联,我们把他与孟浩然并列,却又把年轻的他排在年老的孟浩然前面,叫“王孟”,显然是认为他的成绩较孟浩然为大。就诗歌创作而言,他确实比孟浩然内容丰富涉及面广,艺术成就更高而手法多样。但把他与李白、杜甫一比,就马上可以看出其间的差距。李白杜甫是“大”的,他显然是“小”的。大小之差的原因在于:有没有承担。承担的越大,境界当然就越大。李杜是以自己的心灵去承受这个世界的苦难与折磨的,他们甚至主动地把世界的荒谬与民生的不幸承担到自己的身上,直至使自己的心灵不堪重负。此时他们发出的,就是震撼人心的黄钟大吕之声。而王维则一直在推卸,他连自己个人的一些生活挫折都难以承受,都要想方设法地躲避,直至最后躲到空门——当然,他也没有力量承受真正的空门的清苦,他只是一个在家的居士;正如他无法真正过一个清苦隐士的生活,而要亦官亦隐——家也要,官也要,禅也要,隐也要,在追求精神的同时,物质的一切也不愿放弃。既如此,他的精神之旅所能达到的区域就有限了,不像李杜那样无远弗届。李白一生求“出”,“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是躁动的,一刻不闲的,永远生活在别处的,这一点他很像谢灵运。杜甫一生求“入”,他“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不惜“残羹与冷炙,处处潜悲辛”,就是要进入圈子,得入魏阙,从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而“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乃是他对自己终当能入台阁的信心。李杜二人,无论是“出”,追求自由无碍;还是“入”,追求世俗成功,都显示出对生命、对人生的热爱与执著,以及为了追求而付出的精神历练与承担。而王维则追求一个“归”字,这在盛唐,实在是较为罕见: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渭川田家》)

    日归于渊,牛羊归栏,野老候归,雉雏蚕眠,田夫荷锄归,相见语依依……句句写归,后接“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写自己受此感染,而欲归隐。实际上,王维的心理中,总有一种回归平衡、平静、安适的冲动。他生于盛唐,不可能不受世风影响,所以他亦对外在世界颇有兴趣,但他内心总有一种不安全感,不可靠感,在试探性向外的同时,总在回首着退路,总在寻找那歇脚地,他后来皈依佛教,也是他内心缺少安全感的缘故。除了上引《渭川田家》外,我们再看几首诗: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终南山》)

    结尾两句,化崇高为优美,化陌生为熟悉,化对峙为和谐,化可游为可居,化遥远为亲切。整首诗先写可游可观,最后他仍要可居,要有一“宿”处安顿自己。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使至塞上》)

    此诗整体结构与《终南山》一样,前面弘放,后面收敛:前面眼界向外,饱览自然壮观,为外部世界的精彩喝彩;后两句则从壮观的自然景观中收回目光,由自然转入人事,由人对自然的欣赏转入人与人的融洽,由大漠壮观转入人情温暖。事实上,即使在他兴高采烈地观赏大自然的壮观时,他内心里仍一直在关心着、寻找着一个晚上安顿的地方。——他碰到了巡逻的骑兵,他们告诉他大军驻地所在,且河西节度使正等着他,可以想见,晚上,将有一场欢迎宴会在等着他。像他这样的人,总是要先安顿好身体,然后才能让自己的精神溜出去小逛一会,并赶紧回来。他是一个在相当的程度上精神依附于肉体的人,用陶渊明的话说,是“心为形役”的人。精神力量强大的人,往往会精神驾驭肉体,肉体在精神的驾驭下疲惫不堪,形销骨立;而肉体欲望强烈的人,则往往肉欲物欲驾驭精神,使得精神委顿空虚,麻木不仁。王维当然还没有到这一步,他毕竟是一个有着丰富内心世界,并且能对外在世界作出曲折细致反应的人。但他的精神更多地受制于肉体,则是一个可见的事实。再看他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西出阳关无故人,一种无着落感使他惊恐。这与他一贯的安全感缺乏有关。比较一下高適《别董大》“天下谁人不识君”,可见二者心理状态的差异。

    到了晚年,他的山水诗不再是外出游览式的,而是居家静观式的。把他的诗和李白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对于山水景物而言,李白是游人,又性喜吹嘘夸大,故写其惊,炫其见,壮其观,以动他人视听(《望天门山》、《望庐山瀑布》、《梦游天姥吟留别》等)。而王维是居人,又天性收敛安详,故写其幽,述其得,悦其悟,以愉自己幽怀。不仅他的《辋川集》,他的《皇甫岳云谿杂题》,即便是《山居秋暝》也显然是静观了悟所得。

    因此,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便是文人式的,而不再是纯自然的,他的山水田园是经过他心灵过滤的,是文人隐居悟道之所,而不是农民耕耘谋生之所,是带着格物式的理趣与禅味的,而没有了实际生活的烟火气。这与后来宋代范成大的田园诗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范成大是把田园又还给了农民的,范成大山水田园诗中的主人是农民,思想情感也是农民的,或为了农民的。

    读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是要先把自己的趣味文人化的。或者说,文人一般都会喜欢他的山水,而一个农民如果他们读读《千家诗》之类,他则可能更喜欢范成大。那种“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四时田园杂兴》)的描写,才是原生态的田园。

    王维懂音乐——他一出道做的官,是太乐丞;懂绘画,所以他的山水田园诗总是“诗中有画”,且充满音乐的美感,他的名作太多了,我们随意选一首《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鱼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诗,可以用“空故纳万境,静能了群动”概括之。一座“空”的大山,却容纳着如此丰富的人生色相和自然色相:清泉冷石明月青松,浣女渔夫莲叶竹林……果真不是“顽然无知之空”,而是生机包孕之所,同时又有无数生动的形体和声息:浣衣归来的少女,忙于生计的渔夫,流动的泉水和颤动的莲叶,少女的嬉闹和泉水铮淙,可惊异的是,我们在这一片热闹中却听出了寂静,这寂静能平息我们内心的躁动和创伤,使我们安详恬静……

    正如孟浩然的生活、诗歌与岘山的缘分一样,王维与终南山也有不解之缘,而辋川则成了盛唐山水田园诗的又一圣地: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这样的诗,是天籁,是佛音,让人悠然神远。这里面,是消歇中的生机,安详中的激情,寂静中的热闹,萧条中的繁华,无中的有。禅宗不就是在否定中肯定么?这些诗中,没有人事,没有社会,也没有由此而牵连的心灵烦躁,甚至连人生感慨都没有,摩诘是否真得道,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时的他,真的是“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而专心格物参禅了。

    王维不仅是山水田园诗写得好,他还有不少边塞诗。在这方面光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名句就足以让人记住他。我们上引的《使至塞上》也属于这类。他有出塞的经历,当然会有诗来记录和描写。以他的艺术天赋,也定会有描摹的佳作——但显然,我们发现,在这类题材上,他又无法和高適、岑参相比,缺的还是那种大眼光、大胸襟、大关心、大承担。唉,王维是艺术的天才,却是思想的矮子;艺术的感受力、创造力一流,而精神的穿透力、承受力三流。他是一个被精神牢笼囚禁的艺术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