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楼上愁

    《忆秦娥》(箫声咽)

    与此篇并行于世的还有一篇《菩萨蛮》(平林漠漠)。胡应麟说这两首词是“晚唐人词,嫁名太白”(《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嫁名太白,是北宋的文人干的,北宋文人偶然发现这两首词,觉得其境界阔大,胸襟慈悲,非太白不能当之,就把著作权给了李白。这种做法后来受到怀疑:在李白时代会有这么格式成熟而艺术高超的词么?这是疑古派的撒手锏:他们总是以某一时代该有什么不该有什么来判定真伪,而一个时代该有什么不该有什么,却由他们说了算。其实他们不比宋人高明,宋人的思路是这样的:这种境界的词,除了李白,还有谁能写得出?宋人的这种思维方式不科学,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在谈与心灵有关的艺术。我们就把它当成李白的作品吧,同时还要说这是晚唐的作品。我今天就这么不讲理一回,和学者们的“学术规范”开一回玩笑。他们把艺术讲成僵尸,讲成庸俗肤浅的政治经济学与夫似通实不通的考据学,把作家讲成只会简单条件反射的低级生物(他们“考据”出一个作为条件的“事实”,然后认定古代作家必会因此作出他们指定的反射),他们把这称之为严肃、科学、合乎规范的“学术”,可我觉得这即便是“学术”,也已没有了文学。过分的“学术化”是艺术与心灵的终结。今天我不讲“学术”,我们来讲讲艺术,讲讲艺术对我们心灵的触动。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箫声响起,如月如霜,悲哀欲绝而未绝,一缕犹存如呜咽。只是,这从时空的裂隙中锐利地袭来的箫声,会怎样地刺痛我们的思想?音乐是精神的诱拐者,它常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让我们一怔,然后我们的思想便走了魂似的痴痴地随它逃逸此在而去了另外的时空,待我们回过神来——回到此在时,我们已经过了一次精神流浪。这秦娥,长安美女,她的箫声,会带我们去何方?她是被明月惊醒的,被自己的梦惊醒的。而我们,在懵懵懂懂的世俗生活中,会不会被她月夜中如霜的箫声唤醒?

    实际上,这秦娥只是李白心头一个感伤的幻影,这凄美的幻影背后,是“年年柳色,霸陵伤别”——秦娥及她呜咽一般的箫声,引出的,是我们对人生的了悟,以及了悟后的感伤。也许我们刚才还兴高采烈,在浮世的追逐与满足中自得,但箫声的突然逸入,带走了我们的思想,带我们看到了世道的本相,让我们惊悟遍布华林的人生悲凉。伤感岂独秦娥?人人都存遗憾。我们总是在不断挥手道别,挽留不住。

    下阕忽然转入纵向:——我们也在与历史,与先人离别,且是未经我们送行的,不告而别的,我们还未到来,他们却已走了: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乐游原”是一切美好之象征,“清秋节”又是使凡此一切美好凋零之象征。那么,在乐游原的春天——那些奢靡而繁华的盛世,它拥有过怎样的美好呢?秦皇汉武的车辇。国色天香的妃子。仪仗飘飘翠华摇摇。熙熙红男攘攘绿女。作者用了“音”,用了“尘”,妙。我们的听觉复活了,我们的视觉甚至嗅觉复活了。我们听到了王那隆隆碾响的车辇声,我们嗅到了妃那丝丝浮动的香水味。我们听到了那万头攒动万民鼓舞的盛世音乐,看到了那些闪闪烁烁、如黑色枝丫上点点花瓣的已逝红颜………但是呵!李白又让这些一闪即“绝”。他让我们在一瞬间患于得,又在接下来的一瞬间患于失:他猛地撩开时光裙裾的一角,让我们惊瞥千年繁华,然后又迅速抹去幻影,让我们承受千年风霜。在昔日的光荣、梦想、繁华的废墟上,现在所剩的,是西风飒飒,残照凄凄。瞬间经此二患,瞬间我们衰老。我们的心灵满是孑遗感,历史的风霜落在我们的额头。是的,作为古国子孙,我们一生下来,就已一头风霜,一脸沧桑。我们生长滚爬在先辈的丘墓之间:他们有辉煌,我们只有回忆;他们有雄心,我们只有残梦;——还有,插科打诨一下:他们有事业,我们有旅游业。

    《菩萨蛮》(平林漠漠)

    和《忆秦娥》(箫声咽)一样,《菩萨蛮》(平林漠漠)被认为是李白的作品。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伤心碧”,悲。“有人”,慈。在那满目“无我之境”的语词中,忽插入一强烈主观语“伤心”,真的有一下子击伤我们心灵的力量。那远望中的、使人触目伤心的一带碧色呵!我们所希望的,都在那边。它是一道门槛,我们过不去。它是我们欲望的焦点,却又是我们能力的极限。“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欧公把这伤心写白了,反没有这两个字耐咂磨。

    而暝色,则是时间的终结,是我们等待的结果。等待,是人类的宿命,是人类和时间的无保障的契约。望岁是等待。望夫石是等待。望子成龙是等待。等待就是潘多拉盒子中仅剩的“希望”。当希望变成弱者的“巴望”时,那被等待的,被巴望的,就变为“残忍”,成了主宰:它使我们心灵受虐,却又是我们的精神支柱。“等待”是一个阴险的媒婆,她捏合了施虐狂和受虐狂。我们就是这样万劫不复的受虐狂。我们等待,耐心等待,最后等来的是暮色。(谁能摆脱这一宿命?)我们望眼欲穿,我们望穿秋水,最后却只能望洋兴叹。(谁的人生不仅仅是望梅止渴?)李白是这样表述的:时间已经终结,而空间依然空洞无物;希望已随时间死去,绝望却与空间并呈:玉阶连着长亭短亭,等待者心已碎,被等者没动静: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苦要等待?文字至此,已非文字,是一片大慈悲。

    白居易《长相思》

    写女子相思,李白开出如此境界,我们再看白居易的境界。

    他的《长相思》全词如下: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白居易的这首词足以使我们享受着阅读的快感,并随着这轻快的节奏体味到一种若有若无的惆怅,我们的内心也随之充满了惆怅而澄澈,澄澈得有些透明的感伤——不,确切地说,是同情。他的技巧是不容置喙的,“汴水流,泗水流”对应着“思悠悠,恨悠悠”,物象和情绪之间有着巧妙的暗示(喻)。但一句“恨到归时方始休”却让我们的阅读期待大受挫折。有“归”还有“休”,了无余味,了无趣味,虽是虚拟,却已没了李白的大空虚。空才能包纳万境啊,白居易终究贫乏不能自存。这首小令因之充满了小女人味的生活理想,还带着她们常有的智商有限却好议论情绪肤浅却易泛滥的特点。

    把它拿来和李白的上面两首词相比,它唤起的是我们的同情,而不是悲悯。此词让我们关注了对象,甚至关心了对象,但不能让我们反观自身。白居易是一个关心弱势群体的人,这本来很可贵,很值得提倡,但他是高高在上,并把这种关心看成是自己的道德光荣。他不能从他“关怀”的对象那里看出自身同样被奴役的命运,反而看出了自己身份的高贵和道德的高尚,从而觉得自己能摆脱那种命运。“关怀”只是一种对公众、对文化价值传统的表态,而不能成为他的生活方式。在个人的私生活上,他是一个庸俗得很的人。与李白相比,他缺少超越的东西。李白也在人群中厮混,他的精神与兴趣有时也能与人打成一片,但却可以随时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白居易则虽然偶尔也有鸾凤之音,让我们“如听仙乐耳暂明”,并感慨“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但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在地下,不能在天上。这很像是列宁评论人物时的妙喻: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鸡永远飞不到鹰那么高。

    李白的境界是“无”,白居易的是“有”。无为万物之母,有仅是“小成”。道隐于小成。成者毁也,成了小,毁了大。白居易大不起来。

    把他和李白比有点为难他,其实他不算太差。在地下也不算坏。最坏的是在底线下:下流。我们接着看。

    温庭筠《菩萨蛮》

    温庭筠是诗人,他现存诗还有三百三十多首,并与另一个大名鼎鼎的李商隐齐名,被人称为“温李”。但他又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倾大力量作词的人,大约词这种“艳科”的东西很适合他的个性,于是他便一发不可收地写了下去。文学史上很多事是有偶然的。词要出现,在各种适合的条件下,可能是必然的,但第一个以词出名的人是谁,大约只能从此人的个性中去找。温庭筠先生在晚唐,在那一片“刻意伤春复伤别”的末世悲凉里,干干脆脆清清楚楚地堕落,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晚唐人是都有堕落的冲动的,并且还很强烈。杜牧多么堕落?十年一觉扬州梦。李商隐也被人称为刻薄。但杜牧李商隐二先生仍有所关心,有我们今人所谓的终极关怀,他们堕落,有反抗的意味,至少堕落得很悲痛。而温庭筠先生则是彻底的拒绝崇高,并以此自得。对着满目疮痍,他摇摇不尊贵的头,撇撇不关门的嘴,掉头而去。去干什么?去“身体写作”。而且还“零度情感”——因为他只有欲了。

    我们看看他的这首选家必选之作: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的作者是登高望远的;“汴水流,泗水流”的作者是临水送目的;而“小山重叠金明灭”的作者在哪里?——在某一个缝隙中。他是一个偷窥者。此刻正满足着那病态的欲念,流着一丈长的口水。这是怎样的一个下流胚子的下流态啊。而被他偷窥的“美人”又如何呢?以我的趣味来看,伊实在不美。身体的倦怠松弛和精神的空虚无聊,不仅使伊毫无青春气息,毫无生活气息,连生命气息都没有了,只有一种压抑而变态了的情欲,在那里悄悄地腐蚀。末二句是所谓的“点睛之笔”,点出伊的求偶之意,正合偷窥者的心理,假如读者无此“雅兴”,也不会因此兴奋(插一个不大雅的笑话,我以前改高考作文,一个考生把“兴奋”错写成“性奋”,令我又好气又好笑。此刻真想用彼之“性奋”来取代我之“兴奋”)。我就很不喜欢这首词,因为我很不喜欢这个女人。这种女人不要说让我情动,连“性奋”都不会。我不喜欢性压抑而气色不佳脸色灰暗的女人,哪怕她多么骚情。是的,我从这首词中,看出两个不大可爱的唐人:有偷窥欲的温先生和有性压抑的某女士。一个是窥隐有喜,一个是搔首弄姿。

    张岱曾有一名言,说:“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尽属多情。”那么,好色者中,除了多情者,“未必属多情”的家伙们为了什么好色呢?我的结论是因为“多欲”。温飞卿先生帮助我得出这个结论。有多情的好色者,有多欲的好色者(还有,即在一个人身上,也会有此次是因了多情而好色,移时却也会仅因了多欲而好色)。多情之好色是怜香惜玉,有一种贵族气质;而多欲之好色则是偷香窃玉,呈下流之态。晚唐人渔色远胜过盛唐(人生百无聊赖,便赖肉欲)。李商隐是好色的,他的那么多曲折吞吐的情诗便是证据。但他是属于“多情必好色”的,所以他的诗中,与女人“心有灵犀”类的心交多,肉欲的“性交”(即仅仅性的交往)少。与李商隐齐名合称“小李杜”的杜牧先生有着成箱的渔色记录(李德裕的手下做的),但我总觉得杜牧先生不是真好色,他真好的,是政治(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是军事(在这一点上,注过《孙子兵法》的他颇不服气大家都服气的周郎)、是经济(他一直属意财赋之事)。但这些经国之大业人家不让他沾手,他只好把手伸向扬州的女人,把女色当成解忧的工具,聊好一回色。他未对他所好的色们动过情,所以,他在扬州妓院沉湎消磨,青春付与,却只赢得“薄幸”之名,不像后来的柳七,在妓院里如鱼得水,与娼妓们弄得鱼水情深。杜先生无情无义,寡情薄义,色们自然也不喜欢他。但他可能也因此没有那种馋涎的丑态。而与李商隐并称“温李”的温庭筠先生毫不好政,专门好色,对色呢,也是毫不好情,专门好肉,自然也就好出专写女色的色情文学。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做个小小的总结:李太白是神,白乐天是人,温飞卿是兽——仅就这一首词而言。

    李太白让我们内心充满慈悲,白乐天让我们内心充满同情,温飞卿只是想唤起我们的情欲。

    再说一个小小的问题:为什么温飞卿先生的这首词凡选家必选?——据说是因为文字技巧高超。

    就技巧言——纯形式技巧言,这几首词的排名是这样的:

    温先生第一,白先生第二,李先生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