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死亡

    在中国文学史上,没有哪一种文学流派产生过像桐城派那样大的影响,没有一个文学流派像桐城派那样流布久远——它几乎和清王朝同始同终,“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姚鼐《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引程鱼门、周书昌语)也没有一个文学流派像桐城派那样横遭王朝覆灭、文化衰颓,以致人们把它和一个腐朽的王朝,一种没落的文化一起否定,它不仅与这个被人唾弃的王朝一样承担着人们愤怒的斥责,也与一个为人诟病的文化一起承担着民族衰败的罪责。在“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一大批和桐城派作家相比,眼界更开阔,思虑更深刻的学术大师、思想巨人,对它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思想否定与艺术否定,它几乎被当做一个文化垃圾。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对它的一丝同情的声音才得以出现,而这些同情的声音却因为缺少思想与理论上的新颖性与深刻性,仅凭一些不关痛痒的学术上的例证,在承认批判者基本价值立场的前提下,试图为桐城派做一点无罪的辩护。显然,这些略显胆怯和底气不足的声音,尚不能起到为它洗刷近百年垢瘢的作用。

    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我们有一个基本的前提,那就是,散文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认知能力的体现、道德情感的体现,那么,从这个角度观察,我们就不能不说,绵延二百多年的桐城派文章,于提高民族的认知能力了无作为,了无贡献,甚至,它还起着相反的作用,那种陈腐的、僵化的文风与道德观念麻痹了人们的思想,麻木了人们的道德情感,障碍着人们的认知。所以,我们看到,对桐城派最激烈的否定,大都来自于那些新文化运动的干将们,来自于那些思想启蒙者们,钱玄同在1918年7月2日《寄胡适之》的信中,称桐城派是“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即直指其“以不通之典故与肉麻之句调,戕贼吾青年”,而傅斯年对桐城派更是一笔抹杀:

    桐城家者,最不足观,循其义法无适而可。言理则但见其庸讷而不畅微旨也,通情则但见其陈死而不移人情也,纪事则故意颠倒天然之次叙,以为波澜,匿其实相,造作虚辞,曰不如是不足以动人也。故析理之文,桐城家不能为,则饰之曰,文学家固有异夫理学也;疏政之文,桐城家不能为,则饰之曰,文学家固有异夫朴学也;抒情之文,桐城家不能为,则饰之曰,古文家固有异夫骈体也。举文学范围内事,皆不能为,而忝言曰文学家。其所谓文学之价值,可想而知。(《文学革新申义》,《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1918年1月)

    无论钱玄同还是傅斯年,我们很明显地感觉出他们的言论中的激烈的情绪。而当时支持桐城派的则是林纾等人,林纾顽固的守旧立场与卫道面孔,恰恰是帮了桐城派的倒忙。

    应该说,对桐城派的否定,往往有理论的依据与思想的前提;而对桐城派的支持,则至多是在理论上与思想上同意前者之后,作一些学术上的可怜的辩护,这种辩护我们可以称之为“招安的辩护”——自己先立足于反面角色,然后力证自己罪不至死。

    比如说,对桐城派的批判者和否定者认为,一种文学,若与反动的政治实体相依存,则其价值就是负面的,而桐城派则正是“和封建统治者一个鼻子孔出气,以维护反动统治为己任的”(敏泽《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如果我们表述得理论化一些,确实可以说,桐城派的“文统”、程朱的“道统”,与康雍之时的“政统”,是三者统一的,相通的。“桐城文派的产生,就其历史渊源来说,是清王朝政策的产物……从它一开始,就在政治思想方面具有正统性和保守性。终清之世,桐城派代有传人,声势浩大,但它所能吸引的,始终只限于正统封建知识分子”(王凯符、漆绪邦《桐城派文选》前言,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年)。

    而支持与肯定桐城派者,并不能否定这种前提,他们只是小心翼翼地证明,桐城派并非始终与统治者一个鼻孔出气,他们也有反对的声音,也有抗议,也有怨有怒。但客观地说,这种辩护,就桐城派全体来说,是非常无力的。因为个别的不满之辞,怨怼之声,不平之鸣,并不足以证明整体的立场与价值取向。

    还有一种辩护,我把它称之为“有害的辩护”,那就是所谓桐城派在散文史上“振衰救弊”的说法。我以为,这是从思想前提上就站不住脚的说法。徐凌云、许善述《评桐城派的古文运动》(见《桐城派研究论文选》)中说:“清代桐城派古文运动……在文坛上起着振衰救弊的进步作用。”这样的说法,不过是重弹苏轼对韩愈所谓“文起八代之衰”的老调。问题是,从文学角度言,什么是衰?什么是弊?韩愈之前的八代文章,自有其文学面目与文学价值,桐城派之前的文章,也未必就是衰,就是弊,桐城派的文章相对于它们,未必就是兴,就是盛。从逻辑上说,这种观点,是在未经论证之前,就假设了桐城派是文学的兴盛的前提,把要论证的结果先当作已然的事实,再用它来作为前提推出结论——这太违背基本的逻辑原则了。事实上,无论是苏轼的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还是什么桐城派“振衰救弊”,不过是文学复归道统的另一种说法而已,真正的问题是,叛离道统即是衰败?回到老路就是救弊?所以,对桐城派作这种辩护,与上述的“招安的辩护”相比,几乎是“有害的辩护”,因为这是对文学本质认识的倒退,是思想的倒退,观念的倒退。

    判断桐城派在历史上的进步与否,还有一个很好的参照系:那就是明末清初的思想解放及其余波流绪,其中方以智还是桐城派的乡党,后来的戴震也与姚鼐有往还。非常奇怪的是,桐城派的这些人竟然与这些思想了不相关。一边是启蒙,一边却是麻痹,从这个角度看,桐城派在思想上的倒退是如此明显。在桐城派的代表性作家那里,即使有反清思想,也无反封建思想,一部《南山集》,我们找不到一丝对封建思想体系和封建制度、封建政治的批判,而方苞更是直接谩骂黄宗羲,自称要“助流政教”的他,即使有所批判和揭露,如《狱中杂记》,也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局部的、具体的问题,而其动机,也还是要达到“官耻贪欺,士敦志行,民安礼教,吏禀法程”(《请定经制札子》)。比较一下方以智、黄宗羲、戴震等人充满批判激情的文章和深含革命思想的学术,高下立判。

    刘大櫆在桐城派中可以说“稍有思想”(刘师培《论文杂记》),在某些地方甚至也可直逼黄宗羲、戴震诸人,但他的那些议论虽尖刻,却无逻辑性,虽不乏深刻,却没有一以贯之的理路。所以即便是这位被吴孟复称之为“桐城派中最有思想之人物”(《桐城文派述论》引述刘师培等语而综述之)也是破碎何足名家。

    至于姚鼐,这位不仅无思想、连牢骚也没有的人物,除了维风俗明道义,几不知文章还有其他功用,连曾国藩也都一面尊他为“圣哲”,一面也说他“有序之言虽多,有物之言则少”。

    要对桐城派作出恰当评价,还有一个非常好的参照系:那就是与他们同一时期并同是乡梓的吴敬梓文木先生。当文木先生用他那绝世的大创造《儒林外史》证明他的识见、剖析那个时代、拷问灵魂、鞭挞人性时,这一帮喋喋不休的理论家、学问家,除了满嘴义理,满嘴仁义道德,教化人伦,他们的创造在哪里?他们的文学才能在哪里?

    在与上述黄宗羲、戴震、吴敬梓比较之后,我们可以给桐城派一个比较准确的定位:桐城派既不是一个思想流派,学术流派,也不是一个文学流派,在这些方面,它都不够格。桐城派只是一个文章流派。从这个角度认识桐城派,我以为是比较恰当的——既不过分贬低它,给它一个恰当的评价;又不刻意勉强拔高它,使它在名不副实的位置,面对强大的参照系尴尬万分。我这样给它定位,是出自对它的温情——因为我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它在文学的家族里做龟孙子,受尽羞辱,不如让它挪个地方,到文章的地盘里占一山头。作为文学流派,它有太多的不足,以至于不够格;作为文章流派,它却具有太多的优点,几乎是古代文章学的顶峰。

    在我所读过的有关桐城派的评论文章里,吴孟复先生的《桐城文派述论》是最扎实的,他对桐城派是真有体会,对他们的好处是真能明白,所以他能把桐城派的优点与贡献如数家珍。

    他的著作,以“桐城文派”定义桐城派,非常准确。桐城派的优点,是作为文章的优点;桐城派的缺点,是作为文学的缺点。如果我们认识到这是一个文章流派而不是文学流派,我们才可以对它有一个恰当的评价。

    说它不是文学,是因为它的文章学问化、伦理化、政治化、格式化、标准化,这种倾向在韩愈那里就有了,自韩愈以后,我们的散文便一直扭扭捏捏,在意志、激情与义理之间徬徨。但韩愈是一个有性情、有大才的人物,所以,他尚可以在他引导而来的悬崖边上立足,并且出人意料地成为一道风景。但有几人能在悬崖边上从容不迫?后来的曾巩、宋濂等人已经有些窘迫,好在他二位还有学问上的定力,尚不致倾覆。桐城派的代表人物,既无韩愈的激情与大才,又少曾巩、宋濂的学问,散文只能一落千丈。作为文学的散文,这种学术化、学问化,是一个民族性情枯竭的标志;而伦理化、政治化,又是一个民族思想僵化的标志;格式化、标准化,则又是一个民族创造力量被耗竭的标志。桐城派的创作冲动来自于学问,来自于圣贤著作,来自于所谓义理玄想,来自于卫道热情,却很少来自现实,更少来自心灵对现实的活泼泼的映照。即使从理论贡献上讲,方苞的所谓“义法”观,也不能算是创造,只能说是强调,是提醒,是要求,因为,我们可以反问,在方苞强调“义法”之前,谁的文章无物?什么样的文章无序?谁反对过文章的有物有序?当然,在方苞看来,符合或宣传儒家义理、圣贤语录才叫“言有物”,这是思想上的束缚;而只有屏除个人激情及个性化表述,而代之以一种心平气和的内敛而压抑文风,才叫做“言有序”,这是艺术上的倒退。实际上,桐城派从理论到实践,都是反文学的,举凡有趣,有情,有味,有意,有个人性情创见,而不依傍圣贤语录的,全在他们的否定之列。规矩多了,个性少了,法度严了,激情没了,只剩下“义”,只剩下“法”,法者,阀也,罚也,规矩方圆也。义者,宜也。在生活中,他们不选择他们想做的,只选择他们该做的;在思想上,他们不思想他们要想的,只思想他们该想的,而且还要想出他们该想的;在文学上,他们不是表达他们想表达的,而是表达他们认为应该表达的,这样说他们也许不服气,他们会认为那些就是他们想表达的,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把自己修炼成自觉,圣贤语录已经主宰了他们,而且是他们自己理解的圣贤。而他们理解的圣贤,往往比圣贤还要圣贤,道德上比圣贤还要苛刻。中国的道统与政统,从韩愈的古文理论到明代的八股文,再到桐城派文章,终于完成了对知识分子的心灵塑造,完成了对他们的精神控制,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传统文论中的“文气”说,也成了迂腐气、学究气,一派义理与教训,却又总是空洞而不得要领。独独没有了作家自身的生命之气,没有了真正的道德勇气。

    文学是什么?至少不是义理,至少不是标准化的叙述,不仅是一种合乎主流的观点,也不仅是修辞。不少桐城派的鼓吹者,往往拿桐城派在修辞上的贡献来说明他们的文学价值。我要说的是,有些修辞上的贡献,并不能表明它是文学,更不能证明它们文学上的价值,很简单,即使科学论文,也要求言有物,言有序,也要求修辞,要求表达的技巧,但那与文学作品又有什么关系?可以说,桐城派是非文学的,反文学的,却又是以散文的面目出现的,所以,它比八股文更可恶,因为若八股文是文学对面的敌人;那么,桐城派文章就是打入文学内部的奸细。

    文学固然离不开描摹现实,但文学更多的是表达愿望,表达和引导向往,因此,想象力是文学的重要的元素。恰恰相反,桐城派文章毫无想象力:无文学想象力,无生活想象力,无精神想象力,无理想想象力,这样的文章,乌得谓之文学?

    我们一直欠缺比较纯粹的文学意识,一旦那种真正的文学作品出现,我们就马上惊呼文章的衰颓,必须有什么人出来振衰起弊。所以,我们有的常常是僵化的文章意识。用文章来要求文学,文学就像一个灰姑娘,必须削自己的足,去适文章的履。我们要明白,文学是想象的,更多的是表达想象中的生活,而文章是学问的、实证的,是要表达现实的真实的状态;文学是精神的,文章是物质的;文学情感的,文章是理智的。这两者本来各有自己的领域,可以互相尊重,但总有一些毫无文学感觉的人,拿文章来要求文学,并阴谋取文学而代之,他们终于成功了——在清代,二百多年,几乎少有文学性散文,而有的就是那面目可憎语言乏味的桐城派文章。桐城派作为文章流派而非文学流派,它的可恶,不在于它对文章提出了那些“标准”,这些标准对文章而言,其实是非常重要的,必要的;它的可恶,在于它把文学推下悬崖,自己冒充文学,让一个时代的人类情感无栖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