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和北方的女人

    学者们的文学史,往往是写得冷静、客观而面目严肃的,但我们看看这一段:

    人类情思的寄托不一端,而少年儿女们的口里所发出的恋歌,却永远是最深挚的情绪的表现。若游丝,随风飘黏,莫知其端,也莫知其所终栖。若百灵鸟们的歌啭,晴天无涯,惟闻清唱,像在前,又像在后。若夜溪的奔流,在深林红墙里闻之,仿佛是万马嘶鸣,又仿佛是松风在响,时似喧扰,而一引耳静听,便又清音转远。他们轻喟,轻得像金铃子的幽吟,但不是听不见。他们深叹,深重得像饿狮的夜吼,但并不是怖厉。他们欢笑,笑得像在黎明女神刚穿了桃红色的长袍,飞现于东方时,齐张开千百个大口对着她打招呼的牵牛花般的嬉乐。他们陶醉,陶醉得像一个少女在天阴雪飞的下午,围着炭盆,喝了几口甜蜜的红葡萄酒,脸色绯红得欲燃,心腔跳跃得如打鼓似的半沉迷、半清醒的状态之中……总之,他们的歌声是永久的人类的珠玉,人类一天不消灭,他们的歌声便一天不会停止。

    这是郑振铎先生《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的一段话,评论的是南朝乐府诗。显然,他面对以下这些诗句,有些情不自禁——面对这样的诗句,我们谁又能无动于衷?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年少当及时,磋跎日就老。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月照空局,悠然未有棊。(以上《子夜歌》)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炭炉却夜寒,重袍坐叠褥。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以上《子夜四时歌·冬歌》)

    还有如:

    黄葛生烂熳,谁能断葛根。宁断娇儿乳,不断郎殷勤。(《前溪歌》其三)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碧玉歌》)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桃叶歌》)

    闻欢去北征,相送直渎浦。只有泪可出,无复情可吐。(《丁督护歌》)

    寡妇哭城倾,此情非虚假。相乐不相得,抱恨黄泉下。(《懊侬歌》)

    在中国文学史上,南朝乐府民歌是太独特了。在一个重理抑情,重礼义而轻人心的文化传统中,出现纯粹以男欢女爱为主题的歌吟,几乎是个奇迹。在南朝乐府的三百多首作品中,一切社会问题、人生问题全不涉及,而唯情爱是歌,我们完全可以把南朝乐府——郭茂倩《乐府诗集》,冯惟讷《古诗纪》称之为“清商曲辞”——称之为“爱情圣经”,因为它就是一组爱情诗专辑。在当时的长江中下游,以建业(今南京)为中心的“吴声歌”“神弦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的“西曲歌”(三者是“清商曲辞”中的主要成分)虽然出处不一,但以男女情爱为唯一歌吟对象则出于一辙。这当然与当时的风气有关——按:风气往往是自上而下的——与采编者的兴趣、目的有关,但南方鱼米之乡繁华之都盛产爱之歌咏,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这好像是一个感情特别丰富的时代,而约束相对宽缓;表达特别大胆而直率的时代,而讲究相对较少。我们知道这时代儒学相对淡出,并且南方的政权由皇族和世家大族共同把持,这些代代相传的贵族之家,讲究的是从容、逍遥、享受与诗意的栖居,南方的秀丽山水与丰富物产构成了他们的生存背景,而经济发达的新兴城市也孕育着膨胀的情欲,他们需要消遣自己过分优雅而优裕的生命,更需要消费那种弥漫全社会的情欲与浪漫情调。问题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艺术兴趣、审美情调、理想追求,自然成为全社会的范式和追求。于是,在长江流域的那些新兴的、繁荣的、享乐气氛浓郁的城市里,男欢女悦既已成为生活时尚,谈情说爱自然成为文学主题。《诗经》、《楚辞》中爱情题材,是众多题材之一,而南朝乐府中的爱情题材,则成了唯一。在长江中下游的这些新兴的城市中青年男女的歌唱(需要说明一下:南朝民歌不是产生于乡村,而是出于城市的),如带着朝露的野花,真实、自然,带着原生态的特征。你看这样的诗:

    欢若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杨叛儿》)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子夜四时歌·春歌》)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子夜四时歌·夏歌》)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含笑惟幌里,举体兰蕙香。(《子夜四时歌·秋歌》)

    极色情却又极纯洁,极性感却又极稚朴,极挑逗却又极天真,极放荡却又极单纯——这些对立的双方如此统一,在文人那里很难达到这种境界,比较一下文人们的宫体诗就能明白:什么叫爱情,什么叫色情。爱中一定有色,如上引的南朝乐府民歌;色中却未必有爱,如宫体诗。顺便交代一下,南朝乐府在艺术上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广泛的使用谐音双关的手法,像上引诗中的“莲”就是“怜”,“怜”就是爱啊。“莲子”,当然就是“爱你”,就是“爱人”,“情人”。而“芙蓉”,乃“夫容”,是那纯洁秀美如莲花的女子的钟情对象。有意思的是,南朝乐府的叙事抒情主人公十之八九乃女子,那些撩人心旌的情诗,十之八九皆女子口气,齿吻绝肖,她们自称“侬”,而称她们的情人为“欢”、为“郎”,向他们表达她们的一腔痴情,当然,也有怨情,而且,难得的是,她们从来不掩饰她们对性爱的渴望与沉湎:

    打杀长鸣鸡,弹去鸟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读曲歌》)

    我们在中国文学史上,还从来没有像在南朝乐府民歌中看到的那样,我们的女人在整体上那么柔情,那么深情,那么痴情,那么依恋我们,热爱我们,缠绵我们。南朝乐府民歌中的女人,是中国文学史画廊中最自然的女人,最真实的女人,最有女人味的女人,最美的女人,最令我们心旌摇荡的女人,最值得我们爱恋与保护的女人。她们不是道德的偶像,供我们敬仰和自豪;也不是我们生活中的牧师,总是一边爱护我们一边教导我们;不是管家婆,不是贤妻良母——当然也不是不贤良,只是她们不是这样的社会角色。不,她们是我们的初恋,是我们的女友,是我们的情人,是我们月下的伴,花前的侣,床第的欢,桑间濮上的乐。她们是我们的情感生活,而不是我们的道德生活;是我们的自然生活,而不是我们的社会生活——她们几乎只是我们的自然关系而不是我们的社会关系,是我们的心灵而不是我们的理智,她们让我们享受生活与生命,享受青春与爱欲,而不是让我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她们要我们成为情人爱人而不是忠臣孝子,更不是伟人圣人。她们要把我们拉入她们的世界,与她们共浴爱河,可是,我们往往在名缰利网中,追求所谓的成功与成就;或者,在体制的控御下,官事鞅掌,从而不能遂她们的愿,倒是常常抛别她们:

    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槁橹折,交郎到头还。

    她舍不得我们,情不能抑。可我们常常为了什么借口与理由,冷静——冷酷地挥手作别:

    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各自是官人,那得到头还?(《那呵滩》)

    于是,她们的爱里,便浸润了太多的泪:

    啼相忆,泪如漏刻水,昼夜流不息。

    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啼着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以上《华山畿》)

    甚至,以死殉情:

    懊恼不堪止。上床解要绳,自经屏风里。(《华山畿》)

    最后,我们一定要读读这一首,《长乐佳》八首中的一首:

    红罗复斗帐,四角垂朱珰。玉枕龙须席,郎眠何处床?

    美丽的,柔情似水的女人们,让这世界如此华丽,她们为男人准备了如此舒适的婚床,让世界成了欢爱之所,而我们,却睡在何处?——睡在名利场,睡在官场、商场、科场、战场、甚至赌场,只是,正如龚自珍发问的:温柔不住,住何乡?

    这首诗短短四句,前三句铺叙婚床之华丽与舒适,最后一句却一个突转,如同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让我们在人生纷扰孜孜矻矻中突然住手,回头是岸;或者茫然四顾又不知所措。唉,这女人的柔情让我们心醉,这女人的苦心让我们心碎,而郎呵,你是否已溢满了眼泪?

    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懊侬歌》)

    也许,男人离女人的距离,就是我们离幸福的距离,好在,我们在女人的召唤下,已经启程回家。

    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走。(歌德)

    当南方的女子们在低吟她们的爱情时,北方,一群自称“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折杨柳歌》)的男女,也唱出了自己的悲凉慷慨。

    北朝的民间乐府,保存在梁代的乐府机关里,所以,称“梁鼓角横吹曲”,有六十六曲,另外,在《杂曲》、《杂歌谣辟》中亦有少量保存,其数量远不及南朝。盖因北朝不文,亦无人收集采编整理,今所见之《梁鼓角横吹曲》,可以说有不少是翻译作品——是从“虏歌”译为“汉语”的。

    但与南朝乐府相比,虽然它的数量少,但题材却极广泛,举凡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主要痛苦与矛盾,爱欲与追求,都可以从中找到影子。

    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地驱歌乐辞》)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折杨柳枝歌》)

    这是纯粹的求偶之声,其表现为,其爱欲并无一特定的,具体的对象,而是泛对一切异性,这是北朝女子面临的问题:大约是北方久罹战祸,男子或死或戍,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致使嫁人很难。而男子或死或戍之后,有女子之家庭,为经济计,亦会滞留已成年之女性于家中,使其可以操持生计,从而使她们不能适时而嫁。这样的闺情作品,就有了两个值得注意的特色。一、如果说,南朝那些有特定对象(欢、郎)的闺情诗,唱的是“爱”的话,北朝的这些作品,毋宁说唱的是“欲”,是本能的原欲冲动,是人的自然生理欲求。它可能不够高尚,但人的自然生理欲求是天赋的生物指令,人为原因造成其压抑,甚至是全社会普遍的压抑,就必须反抗与谴责。二、这类诗歌,就其主题来说,已不单纯是情爱作品,而是可以把它们看作是社会题材的作品,其透视出的社会问题与人间苦难令人难以平静。

    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男儿千凶饱人手,老女不嫁只生口!(以上《捉搦歌》)

    好像她们在同这个社会讲道理,讲女性的天赋的人权与神圣追求。这最后一句的意思是:男人再凶蛮,也是养家活口的依靠,女子不嫁,岂不只是一张吃白饭的口!(也有人认为“只”字音义皆同“无”,“只生口”即不能生儿育女之意,亦可通。)

    我们再来看看下面的诗,看看它们的风格是何等迥异于南方的柔弱,而显示出苍凉,显示出世界的荒凉和我们内心的悲凉。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以上《陇头歌》)

    当然,在北方的厚地高天处,往往更能显示人与大地的关系,更能见出人对土地的大深情,见于《杂歌谣辞》中的《敕勒歌》,是千古绝唱: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人与土地关系的颂歌,人与自然关系的颂歌,据说,当北齐大将斛律金在宴坐之时高唱此曲时,北齐神武帝高欢“自和之,哀感流涕”(《北史·齐高祖纪》)。确实,这样的诗歌,可以用来评价它的,不是笔墨,而是泪水。

    当然,北朝乐府最伟大之作品不能不推《木兰诗》(《乐府诗集》收有两首木兰诗,我们指的是题曰“古词”的第一首)。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这首诗给我们充满哀怨女人的文学史提供了一个杰出的另类。在中国文学史上,女性形象基本都是与爱情、婚姻以及各种性事件有关,且往往是弱者和被动者,是受损害的形象。而木兰的形象则与一般爱情婚姻题材无关,与性无关,而且,在整个事件中,她已是一个主动者,一个强者的形象。

    但有意思且值得我们佩服的是,作者并不刻意写木兰的强悍与好勇,恰恰相反,他刻意表现的倒是木兰的女儿本色。按照中国的传统观念,木兰是一个忠孝双全的人物。她为国出征是为忠,代父从军是为孝。十年征战,功勋卓著,“策勋十二转”,是为勇;不慕官爵,不贪赏赐,是为廉。如上所言,她是一个令人敬的人物。但她又存一颗女儿心,出征途中,有对爷娘的深切思念;回归以后,她迫切想过的是和平的生活,是一家人相互厮守的和睦的生活,“木兰当户织”,见其勤劳;“当户理云鬓”,见其爱美。本质上,她乃是一位令人爱的少女。所以,作为“典型人物”的木兰的“典型环境”不在边塞与战场,这样的场景作者只用“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寥寥数句三十字,近乎敷衍,木兰的“典型环境”在“家庭”,家人环绕的庭院。而她,不过是这个家庭的女儿,阿姊,是邻家眼里的小妹。更有意思的是,这个“策勋十二转”的英雄,她自视也不过是一个“女儿”,她珍重且急于恢复和呈现给众人的,也是女儿身。

    大勇之人,往往就是胸中有爱之人。平淡的日子,爱父母,爱亲人,爱邻人,做平淡的人。关键时刻,突然站出来,成为英雄。木兰就是这样的英雄。但是啊,私下里,我们知道,她不过是家中的女儿,阿姊,是我们民族最可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