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安 花

    唐德宗贞元十二年(796),四十六岁的苦吟诗人孟郊终于考中了进士。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你看他的那股张狂劲。可是,这已是“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的季节了,在这暮气重重的长安,还能有什么娇艳的花呢?

    我曾写过两则短短的《晚唐轶事》,其中第二则是这样写的:

    渭水不竭,泾水不竭。几番泾以渭浊,几番渭以泾浊,秋风便郁郁地吹来了。

    有消息说杜甫死于洞庭了。代宗有些悲哀,望望殿前乌柏之秋声,有人报御餐备好了。

    傍晚,长安大道黄叶堆积。几个斗鸡童子在树下玩耍。几个白头宫女坐于阶前,闲说玄宗之玉液池,闲说玄宗之蜀道。而贵妃的马嵬只有孤月伴寐了。

    在李白长啸出城之垭口,李商隐骑马踟蹰而来,似乎有些落魄。杜牧在扬州很久没有消息了。老孟郊却张狂地一日看尽小巷女儿躲闪之花容。

    贺知章金龟换酒处,店家易主。王之涣赌唱之旗亭中,伎女云散。他们拍拍肩膀,浊酒一杯,无声地默望终南山遥远的余雪,城中暮寒更深了。

    这是关于中晚唐的一些错综印象的断片。我只是想写出我的伤感。写出那种人生的寒凉。一个伟大的时代演完了它的辉煌,关上了它的大门,繁华远逝,功业不在,雄心衰颓。那些后来者迟到者只能坐在紧锁的时代大门外,叹息。

    可是,长安,曾经是有过花的,在那迷人的夏季。那是人类历史上最鲜艳的花朵之一,与爱情、艺术,甚至一些撩人的绯闻纠缠在一起。

    当然,这已不是被苏轼讥为“寒”,被元遗山嘲为“囚”的孟郊所能见到的了,花已经开过,并且在他四岁时就已凋落尘埃了。

    连最风流倜傥,轻薄无行的采花高手元稹,都只能隔着时代叹息。元和十三年(818),元稹写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诗作:《连昌宫词》。他这样无限向往可怜巴巴地向六十年前的长安眺望聆听:

    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阑干立。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

    ……

    初届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燃烛。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笛。

    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李谟压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

    平明大驾发行宫,万人歌舞途路中。百宫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斗风。

    ……

    原谅我引得这么多。不这么着见不出那盛大的场面与气氛。读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在那生龙活虎般的律动里,我们见得出那人生欲望的骄躁;读杜甫《忆昔》其二,在那长吁短叹的口气中,我们见得出那物质世界的丰盈;而读元稹的这首《连昌宫词》,在那无限艳羡和企望的心理中,我们见得出艺术世界的华美。长安!你可不就是后人想象中的天堂?

    这三人中,卢照邻愤世嫉俗,又患有人见人怕的麻风病,他命定被关在天堂之外。杜甫生性严肃,爱给自己找一些沉重的东西背在肩上,即使在天堂(三人中也只有他赶上了那好时光),他也是天堂中怨声载道的清洁工。只有元稹,你看他那沾沾自喜,你看他那轻薄无行,你看他那风流倜傥诗才敏捷好出风头享乐主义……他最该在天堂中!可他晚到了。他出生时,盛唐都已过去四分之一世纪了,到他写这首《连昌宫词》时,已是六十多年——一个花甲之年过去了。他只能恻然地眺望与感伤,在追忆与想象中做一回白日之梦。

    这是一连串有关长安与音乐的神奇传说。六十多年了,这传说愈发扑朔迷离,如梦如烟,似真似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发现,盛唐以后的中晚唐诗人,除了心性极坚韧极冷酷极道学如韩愈等少数人外,大都有梦呓的特征。他们是否还有梦游的毛病?能在梦中游回那让他们魂牵梦萦,“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盛世长安吗?现在,且让我们与元稹同做一梦,在梦中回到六十年前的盛唐去——

    玄宗在宫楼下大宴士民已多日了。场面越来越热烈,人情越来越激动,歌吹弹唱,起坐喧哗,醒者闹,醉者叫,连琵琶演奏大师贺老(怀智)美轮美奂的琵琶演奏都没人要听了,负责场面程序的严安之、韦黄裳已经束手无策,只能报以苦笑。玄宗叫来高力士,耳语几句,但见高力士大声喊道:“现在我们请念奴唱歌,让二十五郎邠王李承宁吹笛伴奏,你们要听吗?”场面果然顿时安静下来,玄宗与贵妃一笑。大家都在等着美丽的女歌手念奴出场,可念奴在哪里?高力士满头大汗,大声呼找,台下有人起哄:“念奴大概正偷偷陪着御林军中的那些英俊少年睡觉吧?”全场粲然。终于找到了念奴姑娘,她正轻笼薄翼般的红绡睡觉呢!一听满场都在等她,她轻拢乱鬓略施粉黛,很快就打扮好了,在寒食节禁烟火时,玄宗特许在大街上燃起蜡烛,给念奴姑娘照路,念奴赶到了,飞一般飘落宫楼之上,对着台下热烈的场面,轻启朱唇,美妙的音符飞翔在长安城的夜空……

    在二十五郎笛声伴奏下,念奴姑娘唱了一曲又一曲,唱完了一整套的凉州大曲,又尽情地唱起了龟兹音乐,边歌边舞,歌声婉转轻妙,舞姿翩翩若仙,观众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夜深了,意犹未尽的玄宗带着几个随从在大街上漫步。一家小酒馆里传出美妙的笛声,玄宗一听,大惊失色:这不是我昨晚在上阳宫才谱出的新曲吗?原来,当玄宗在上阳宫揣摸推敲新曲时,一个叫李谟的吹笛少年正在天泽桥上赏月,听到宫中度曲,就悄悄记下了曲谱……

    第二天,天一亮,玄宗的大驾从行宫出发,他看到了这样一幕盛世场景:万人鼓舞途路中……

    这是一个艺术的时代。这时代的两个领头人物是杨玉环和李隆基。不仅他们两人都是艺术大师与艺术鉴赏大师,而且,他们几乎凭着血缘关系就能聚集一个顶尖的艺术沙龙:贵妃的姐妹们一个个如花似玉,歌美舞妙,玄宗的兄弟们一个个擅长乐器,英俊潇洒。女人美丽又多情,男人风流而多才。这是一个怎样让人心仪的时代呵!

    杨玉环把一个政治的、军事的、道德的唐朝变成了艺术的唐朝,一个音乐、歌舞、游戏的唐朝。开元二十八年(740)十月,玄宗第一次见到她,她以儿媳的身份给玄宗进奏《霓裳羽衣曲》,舞姿翩翩。从此,《秦王破阵乐》的时代过去了。她把玄宗由庙堂引进了床帏和梨园,把大唐引进了艺术的天国。

    除了贺怀智、念奴、二十五郎、李谟外,还有一些人物也必须提到。

    首先是李龟年与李白。他俩合作完成了乐府新声《清平调》三首,李白作词,李龟年配乐并亲自演唱,歌词是献给这时代最美的女人的,歌颂她的绝世风采。

    韦濬《松窗杂录》这样记叙这件盛事:

    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马名),太真妃以步辇从。……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辞》三章。白欣然承旨,犹若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龟年以遽辞进,上命梨园弟子约略调抚丝竹,遂促延年以歌。太真妃持玻璃七宝盏,酌西凉州蒲桃酒,笑领歌意甚厚。……

    名花,美女,一曲新辞酒一杯。

    最美丽而灵慧的女人,最伟大而风流的君王,最杰出的音乐家,最天才的浪漫诗人。啊!仅这四人,不就足以组成一个小小的天堂么!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李白《清平调》之三)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白居易《长恨歌》)

    人生的无限忧愁都在这艺术氛围中被释解了。刚性的东西被软化了。玄宗在杨妃天使般的微笑与歌舞里,发现自己的内心原来这么柔软,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而需要抚慰。他本来是何等人物?机智明智,冷静冷酷,铁腕铁血,诛灭韦氏集团,扫除太平公主,他何曾心软过?现在,他变成了一个与人为善,宽柔以教,不报无道的好老头。他越来越不像政治家,不像从前的他了,他越来越像艺术家,越像李后主。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多少文人诅咒杨妃,诅咒她带坏了玄宗。这些人真是很冬烘。他们不知道,只有在杨妃那里,玄宗才回到真正的人!才意识到人性!至少,他人性的丰富性,人性中可爱的一面、温柔的一面才得以发挥!

    美人让我们温柔,蠢人让我们粗野。这世界多一个美人,我们就会多一份温柔,多一个蠢人,我们就会多一份粗鲁。美人往往是艺术家,喜欢玩一些恋爱游戏,惹出一些绯闻,让我们粲然又心醉,当然,有时也会玩得我们心碎,但我们仍然温柔,碎了也温柔。蠢人往往是道德家,爱搞一些政治的把戏,惹出我们的杀身之祸,或惹出我们的杀心,让我们愤然又心烦,甚至搞得我们全没了心智。如果我们很偏激,很狭隘,不大气,那是因为我们没福气碰见美人,却常常碰见蠢人。读中国的史书,我们就常常碰见蠢人在欺侮美人,如同流氓在拦路劫色,劫不成便毁她的容。而我们只能袖手旁观。上天保佑,让这类事少发生一些。

    杨玉环对政治权力没有兴趣。这与此前此后有她一样地位的女人,如吕雉,武则天,韦皇后,西太后大不相同。她是一个纯粹的女人,她只要艺术与爱情两样。当然,她是一朵娇贵的花,艺术与爱情也是娇贵的花,她们都需要一个温室,一个花房,需要雨露的滋润和阳光的照拂。而玄宗、大唐王朝的宫廷恰好能提供这些。她命定只能生活在宫殿中而不能生活在山野,她需要绫罗绸缎来衬托她绝世的丰姿,但她不能亲自去浣纱。她不是西施。西施出苎罗山下,入吴宫,又跟范蠡泛五湖去了,她无所不可。而杨妃养在深闺,活在宫闱,如果让她出唐宫,只能香消玉殒。我们现在看是陈玄礼等人杀了她,其实是她逃不出命运的逻辑。我们谁能想象让她去经风雨,受冰霜?她是盛唐之花,渔阳鼙鼓敲响了盛唐的丧钟,她也只能如风中之烛,随风而逝。丧钟为谁而鸣?出奔的杨妃肯定已经听出不祥。

    读杜甫的《丽人行》与《忆昔》,真是一副伧父面孔。敢情是老杜在那热闹繁华的时代是什么也没沾上边,没有人在盛世大筵边给他一个座位,一双筷子——李白在宫廷中乘醉听箫鼓之时,他还在齐鲁那边远远地对着泰山发狠呢。等李白玩腻了,骂咧咧出了长安城,他才贸然而来,却毫无李白进城时的光荣与梦想,他只能是朝扣富儿门,暮逐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处处潜悲辛。在盛世,在艺术天国,竟也有这样凄凉的诗人。他那恓恓惶惶的样子,把个长安城都搞得人心惶惶,看他那倒霉样,就知道大唐要倒运塌台了。他没衣穿,没饭吃,没官做,老婆远在奉先县,久旷不室,又生性拘谨,不会风流,所以,他看美女,是只看见那堆金砌银的妆饰,与那混杂着嫉妒与欲望的肉感,全看不见风姿神韵。我们把他的《忆昔》与李白的《清平调》一比,就可知两人的格调。看盛世繁华,他也只看见那积案盈箱满仓满囤的大米白面——典型的饿汉心理,村学究见识。他饿怕了呵!把他的《丽人行》与元稹的《连昌宫词》一比,就可知两人的眼界。他敢情是个实打实的现实主义者,把风流浪漫全让给了别人。唉!杜甫是个大诗人,但在很多时候,他十分缺乏艺术家的气质。如果他不是写出了一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他对这个盛唐就要交白卷了: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alt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开元五年(717),杜甫六岁,在郾城观看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舞。浏漓顿挫,独出冠时。五十年后,大历二年(767)十月十九日,饱经忧患已走近人生尽头的杜甫在夔府别驾元持的官宅里,又惊又喜又悲地看到了一出似曾相识的剑器舞。一问,舞者是临颍李十二娘,公孙大娘的弟子。杜甫的眼泪夺眶而出。“五十年间似反掌”,他在李十二娘身上看到了当初公孙大娘的影子,又由公孙大娘而悲不自禁地想到了玄宗: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又是一个与玄宗有关的风华绝代的佳人!

    盛唐之时,有二美女,足可为盛唐的代表:一为公孙大娘,一为杨家玉环。公孙代表着盛唐的精神,杨妃代表着盛唐的生活。公孙代表着精神世界的飘逸,杨妃代表着现实生活的魅力。公孙似梅花,杨妃是牡丹。有此健全的精神又有此丰裕的生活,唐人幸甚至哉!此二女俱为玄宗所有,玄宗幸何如哉!而此二女又终弃玄宗而去,玄宗痛何如哉!

    世间最美的形体,乃美人与书法。公孙大娘矫健的舞姿,还真的催生出一朵绚丽的书法之花——张旭的“狂草”。这个被称为“草圣”的张旭,其“狂极”,正如同公孙大娘之剑器舞。

    《新唐书·文艺传》:

    旭,苏州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

    这“神”是从哪来的呢?

    自言,始见公主担夫争道,又闻鼓吹而得笔法意,观倡公孙舞剑器而得其神。

    书法本就是纸上的舞蹈。公孙大娘的舞魂剑气全落在张旭纸上了。

    另外,杜甫诗歌的“沉郁顿挫”,不也得自公孙大娘的“浏漓顿挫”么?

    公孙大娘与杨妃一样,都是艺术之神。

    有一个胡人,也以他独特的方式,加入到这艺术沙龙里来。

    安禄山,胡人,突厥巫女之子。性情残忍好斗,不断挑起边衅。可他一到歌舞升平的长安,面孔为之一变:呆头呆脑,憨诚可爱。

    他肥胖异常,肚子特大,自言腹重三百斤。走路都需要有人搀扶,乘马须乘能驮得起五石土袋的健马,一般马会让他压趴下了。鞍前还得另置一小鞍,专门来盛放他的肥肚。玄宗逗他玩,问他肚中何物?他也逗玄宗玩,答曰:更无余物,只有赤心。玄宗大笑。

    奇怪的是,他挺着这样的大肚子,走路都难,但一跳起胡旋舞,却旋转自如,“其疾如风”。

    天宝二年正月,他对玄宗说,“去年七月,营州境内出现了害虫,蚕食禾苗。臣焚香祝天说,臣若操心不正,事君不忠,愿使虫食臣心;若不负神祇,愿使虫子消散。忽然来了一群鸟,把个虫子吃光光。”

    玄宗又笑。他未必不知道安禄山在说谎,但这还不是为了讨他的欢心?这片孝心还是挺可爱的。

    他比杨妃大十八岁,却硬要装小撒娇,做她的养儿。每次入见,先拜杨妃再拜玄宗。问之,答曰:“胡人先母后父。”玄宗又粲然一乐。

    天宝十年正月,安禄山生日,照例为母者要为儿沐浴。杨妃用锦绣做了大襁褓包着他,宫人用采舆抬着他,戏谑欢呼,声彻内外,弄得玄宗都来看热闹,还赐洗儿钱。大家觉得他傻乎乎的可爱,把他当猴耍;他越发装得傻。他真是一个大艺术家,是政治艺术,阴谋艺术。

    游戏该结束了。四年后,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安禄山发动叛乱。

    一开始,唐军还占了优势,把安禄山困在河南西部一隅之地,动弹不得。后来玄宗指挥失误,哥舒翰兵败降贼,潼关失守,长安门户洞开。玄宗只得仓皇奔蜀。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长恨歌》)

    走到马嵬坡,流血事件发生了。扈驾的六军将士杀了杨国忠及其子杨暄,韩国夫人、秦国夫人也同时遇害。但他们仍不歇手,他们怕杨妃日后报复,他们要斩草除根。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不仅玄宗掩面,据说,听到杨妃死讯,安禄山在洛阳也为之洒泪。这个胡人有些性情,有些人的心肠。不比后来那些一脸道德的文人。

    这个时代的花朵凋落了。

    第二年,罪魁祸首安禄山死。死得很惨。“养子”逼死养母,他也被自己的儿子安庆绪买通宦官杀死,也算是老天有眼。宦官李猪儿手执大刀,乘安禄山熟睡,在他那大肚子上猛砍一刀。安禄山大叫,血与肠子流出数斗,死。

    公孙大娘、张旭,大约也在这前后,辞世。

    第六年,即762年,四月,玄宗死。冬,李白死。

    在最后的六年里,玄宗只有回忆。

    他从成都归来,即派人祭悼杨妃。又想把她改葬,被李辅国制止。他又密令宦官移葬,宦官掘开当初草草安葬的坟墓,尸首及裹尸的紫褥皆已朽坏,只有杨妃胸前紫绣香囊中还有一粒冰麝香,宦官交给玄宗,玄宗大哭,把它佩在胸前。

    他让人图画贵妃的画像,把它挂在宫里,朝夕对之哀哭。

    他的几个老臣亲信也被清洗:

    高力士以“潜通逆党”罪,被远流巫州;

    陈玄礼被勒令致仕(退休)。

    他的妹妹玉真公主被迫出居玉真观。

    旧时宫女,梨园弟子尽行遣散。肃宗另选后宫百余人,为他照料生活。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长恨歌》)

    我们能熟悉这个世界,理解、接受这世界,热爱留恋这世界,乃是由于这熙熙攘攘的世界里有那么一两个人为我们所热爱,所不舍,所依恋。是他(她)们使这个世界看起来娇艳如花,体味起来温柔如梦,抚慰我们如春风,照临我们如秋月。一旦这一两个人去了,这一两个最疼我们并且也为我们所珍爱的人去了,我们只能如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或秋天一池萍碎中的残荷,这个世界已不适宜我们再呆下去了……

    宝应元年(762)四月,玄宗在无限的痛苦中死去,终获解脱。

    这年冬,李白病势沉重。作《临路歌》而卒: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又八年,历尽人生艰辛的杜甫死于江湘,也获解脱。

    李龟年流落江南。与杜甫在大历五年(770),也就是杜甫生命的最后一年,在长沙相遇。我以为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一样在为人间流泪。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天荒了,地老了。花落了,人没了。李龟年晚年,每遇良辰胜景,为人唱数阙,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明皇杂录》)

    那一群风流人物中,天意让李龟年活到最后,让他为所有人唱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