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叹世

    中国古代文学中,创作的主体是士大夫,其代表性文体是诗歌(包括词、散曲)、散文,小说、戏剧不仅后起,其地位也是很晚才得以确立,而其地位的确立,既是靠这类文体取得的不可忽视的实绩,也是靠这类文体的风格、趣味之渐近于士大夫。——《红楼梦》已是很士大夫口味的小说了。

    诗词散文之类,从来都是士大夫表达自我的工具,这类文学样式,几乎被他们垄断为这个社会阶层的心灵拐杖。即便是在一些所谓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里——这类被我们称之为现实主义的作品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主流——我们看到的,仍是士大夫的道德情怀,是他们的眼光,他们的判断,是他们在秉持着传统中的正义对社会问题发言。我们看到他们施予的同情,却看不到被同情者的心灵与感受。

    不可否认的是,在唐诗宋词的高度繁荣与巨大成就的背后,社会中绝大多数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却被遮蔽了。我们在唐诗宋词中看到的,是那个时代士大夫的生活与情怀,我们没有看到的,是那个时代普通大众的精神与生活。虽然唐诗宋词的作者面极广,甚至有不少出身下层,但整体而言,《全唐诗》与《全宋词》所表达的,仍然只是那个时代占人口总数较少的士大夫阶层的情感、理智与审美观、价值观、世界观。这不能不说是那个时代的遗憾。但在明代,这个情况有了改变。我们不仅可以读高启的诗,读归有光的散文,读公安三袁、张岱的小品文及随笔,以此了解这些士大夫在那个时代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我们还能深入到那个时代一般民众的生活中,那个时代最深厚最基部的东西被我们发觉了,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一般人的生活与灵魂——这全是因为有了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虽然他们的这些称之为“话本”的短篇小说往往取材于前代,但我相信,其基本生活状貌与喜怒哀乐,定是明代的,或者是与明代相同的。

    “三言”的编纂者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乃是一个思想上特立独行的人物,其出身也是士大夫之家,书香门第,并且自身也颇有才情:“才情跌宕,诗文丽藻,尤明经学。”(《苏州府志》卷八十一《人物》)但科举上甚不得意,五十七岁时(崇祯三年)才选为贡生。清兵入关,他刊印传达抗战消息的小册子散布,唐王即位于福建时,被任命为寿宁县知县。明亡,他亦死,有人认为他是殉难而死,有人认为他是忧愤而死。

    他是一个思想上和出处行为上的大英豪,乃是由于他出身于士大夫而无士大夫气,明于经学而又无经师味,他蔑视礼教,亵渎圣贤,肯定人欲,提倡“情教”,倡立女权,反对婚姻包办及男尊女卑。以上任何一点,都可以证明他的独特与勇气,更何况他几乎在所有“原则”问题上都与传统反对,都与时代反对。他是有自己思想体系和行为准则的思想巨子啊。在文学上,他是诗人,并有《七乐斋稿》,但却“善为启颜之辞,间入打油之调,不得为诗家”(朱彝尊《明诗综》卷七十一)。这“打油调”就不是士大夫的正经面孔了,就不是正经的“诗家”了。他“擅词曲,有《双雄记传奇》,又刻《墨憨斋传奇定本十种》,颇为当时所称。其中之《万事足》、《风流梦》、《新灌园》皆己作;亦嗜小说,既补《平妖传》,复纂三言”(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这“擅词曲”,“嗜小说”倒是他的真兴趣,他“不得为诗家”,是因为他无诗情,他只有俗情。我们看他在“三言”众多故事中大量插引诗词,但却毫无士大夫情调,他喜欢的那些诗,都是慨叹世道人心的,直白而俗,并不见什么“意境”。由此也可见他对诗词的鉴赏,其眼光,其趣味,也是俗人的。他还劝“沈德符以《金瓶梅》钞付书坊板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可见他颇有商业头脑,在那个时代,他一点也不冬烘。他对民间文学的突出的兴趣,在士大夫中颇为罕见。除了上述他的作品外,他还纂辑文言小说及笔记《情史》、《古今谭概》、《智囊》和散曲选集《太霞新奏》,收录编印民歌《挂枝儿》、《山歌》等,这是多大的成绩?心血固不待言,这需要多大多恒久的兴趣、爱好来支撑?中国文学史,像这样功勋卓著的人物,并不多见呵。

    “三言”是他的最有名的作品,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部小说集的总称。其中,《喻世明言》又称《古今小说》。其实,“古今小说”乃是“三言”的通称。也就是说,《古今小说》内含“三言”,事实上,其中第一部《喻世明言》出版时,就用的这个通称。每集四十篇,共一百二十篇。包含了对宋元明以来话本的汇辑、修改,以及根据文言笔记、传奇小说、戏曲、历史故事、社会传闻的敷衍与再创作。这三部白话小说集,从其取名,即可知冯梦龙的创作旨趣与救世情怀。显然,相对于传统士大夫,他的眼光是向下的。传统士大夫的生活场景一般是两个:魏阙与江湖。在魏阙,他们衣冠楚楚与衮衮诸公对,与帝王将相对;在江湖,他们大袖飘飘与迁客骚人对,与僧道隐士对,偏偏没有普通大众。他们“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眼光是向上的;而他们“居庙堂之高”时,虽然标榜“则忧其民”,但那种居高临下的“关心”与“同情”,是政治的、政策的,眼光是模糊的,整体的,正如在高空中俯瞰森林,甚至会为森林洒下雨露以滋其发育成长,但却并不能细察其间的枝柯藤蔓以及其间的龙蛇出没,与文学的审美观照与体察了不相关。所以,我们从他们的作品中,不大能考见他们同时代的一般民众的生活与心理,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大遗憾。

    但冯梦龙的眼光是向下的,他自己就身处市井之中,他虽则做过短期的县令,但我们真见不出他的魏阙情结与江湖潇洒。他在传统士大夫中的两大生活场景之外,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平台:市井。他关注着市井的人生百态,从中找到了无限的人生感慨与审美意趣。一般研究者颇关心这部小说集的“喻”、“警”、“醒”,认为这是他想把小说当成比“喻”,来“警”“醒”读者(赵景深《谈明代短篇小说》,《中国小说丛考》,齐鲁书社,1980年),又很关心“明”、“通”、“恒”三字,“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转引自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三联书店,1994年,第235、236页)。这些研究与阐释都很有意义,也很有见识。但我则很关注这三部小说名称中一个不变的字:“世”。世者,世道也,世俗也,俗世也,世人也,人世也。他似乎认识到了,真正的世道人心,恰在愚夫愚妇组成的市井之中,是他们组成了世界,世俗,世道与人世。于是他不谈政治,不谈心性,他只说世道人心,而由于他的立足点与取例在于愚夫愚妇的市井,所以,他通达宽容,绝不作道学家的诛心之论,他知道道德的基本水准在哪里,在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中,在他们的言谈举止里,在他们的各种利害选择里,而不在道学家的高头讲章里。多年前,我曾询及一位专门研究明代小说的学者,我说,能否比较一下理学家理论上的道德提倡与明代小说中(主要就是三言二拍)体现的当时社会的真实道德水准,这位学者对这个题目不感兴趣,但我觉得这样的题目一定有意义与启发。

    冯梦龙的“三言”紧紧抓住这一个“世”字,一百二十篇小说都是在反映这个“世”字。他的创作是以普通大众愚夫愚妇为对象的,这不再是士大夫之间互相传诵,互相品评,互相唱和,互相揄扬的所谓抒情言志,内圣外王,心性理念,不抽象,不深奥,不高深。它是肤浅的,从语言到思想都是浅白的,这不是冯梦龙的智力与才气上的不足,因为这正是他的追求。王阳明主张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愚夫愚妇最喜欢的东西,能理解的东西,就是这种肤浅直白的通俗小说。所以,我们说,冯梦龙的济世情怀不是“致君尧舜上”,而是要通过这个可以直通世俗的“通俗”小说,来“再使风俗淳”。要救世,他不从魏阙入手,显示自己的政绩;他也不去江湖招摇,彰显一己的“道德”,他就从市井入手,为改变风俗而苦口婆心。是的,他没有士大夫人人都或多或少具有的“圣贤心”,他就只有这一念念在兹的“婆婆心”和絮絮叨叨的苦口。凌濛初在《二刻》卷十二里,有这样的一段话:

    从来说的书,……最有益的,论些世情,说些因果,等听了的触着心里,把平日邪路念头化将转来。这个就是说书的一片道学心肠,却从不曾讲着道学。

    这是他的自道,也正是冯梦龙的“道学心肠”,是冯梦龙手低眼高处。

    从文学生态上讲,诗、词、散文,是士大夫自产自销的,一般平民百姓很羡慕很敬仰他们的这种高雅,却又生疏于这种高雅,他们可能会喜欢一些富有哲理的诗词,但不大能理解一些有高深意境的作品。实际上,要读得懂并且喜欢中国的古典诗词,是必须先进行一种士大夫式的人格修炼的。只有先行具有了士大夫的那种心态,情怀,观照世界的方式,才能去欣赏他们的诗歌。但冯梦龙编纂的通俗小说则是面向市场的,作为商品的。文学第一次成为一般消费品——我是说以文字的形式——冯梦龙的“三言”确实是使文学从书场到了案头,让书卷成为商品,让文学成为消费品。

    通俗小说是文学价值与商品价值两结合的产物。我们知道,“三言”中,有很多是冯梦龙改纂古代笔记、史书而成,这绝不仅仅是一般的情节的衍生与再创造,实际上我们应该注意到的是,他改笔记、史传为话本,乃是对语境的改换,对读者的改换:前者的读者是小众,是士大夫,后者的读者是大众,是市井细民百姓。文雅的变成了俗白的,简洁的变成了翔实的,直接的变成了曲折的——是大众的趣味与欣赏水平在悄悄地塑造着新型的文学,冯梦龙是大众的审美趣味塑造出来的时代文化英雄。

    在“三言”里,文学主人公由士大夫变成了商人、手工业者、小贩,经商与治生取代了读书与仕宦,一朝中举学优而仕也变为经商致富,发迹变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变为养家糊口生儿育女的衣食道路。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三言”中的道德主体乃是一般细民百姓,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优良品质正成为那时代的道德基础,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各种道德信念,比如商业伦理、家庭观念、爱情观与性道德,是如此真诚而不虚伪,如此切近人生、人性而具有蓬勃的生命力……

    和前代的志怪与传奇相比,通俗小说也有本质的变化。它是现实的而非传奇的,其故事过程曲折生动,或有因缘巧合,有偶然,而其结局往往非常现实而可信。必然性寓于偶然性之中,这是近代小说的基本特征,既是形式特征更是人文特征。我们注意到,即使是晚出的《聊斋志异》,也希望在超现实的世界中实现人生的欲求,而“三言”则就是在现实中实现它。因而它是乐观的,向上的,对幸福与成功的追求是可预期的。对人生艰难的一面它一点也不讳言,恰恰相反,在读“三言”时,我们常常能感觉到一般人人生的无奈与艰辛,甚至是虚无,但“三言”的作者却并不由此悲观厌世,他似乎以此为生活的常态,而并不大惊小怪,并不特别感伤,他平静地接受它并享受它。这与我们前面说到的,冯梦龙不是诗人,较少士大夫情怀是一致的。

    作为小说,“三言”的艺术性自不待说,其中有些篇章及其中的人物,已成为中国文学史上耳熟能详的故事与文学人物。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滕大尹鬼断家私》、《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以上《喻世明言》)、《老门生三世报恩》、《玉堂春落难逢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以上《警世通言》)、《卖油郎独占花魁》、《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施润泽滩阙遇友》、《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以上《醒世恒言》),都是隽永的故事与可爱可亲的人物。

    “三言”分别刊刻于天启元年(1621)前后,天启四年(1624)和天启七年(1627)。1628年,即“三言”的最后一集《醒世恒言》刊刻一年后,凌濛初编著的《初刻拍案惊奇》刊行,《二刻拍案惊奇》亦于四年后的1632年刊行。人称“二拍”,亦各四十卷。鲁迅先生说:“《醒世恒言》版行之际,此(即二拍)适出而争奇。然叙述平板,引证贫辛,不能及也。”(《中国小说史略》,北新书局,1932年,第249页)鲁迅先生指出其“争奇”的创作动机,也正说明了它是受“三言”的影响而出现。并且它基本上是个人创作,是一部个人的白话小说专集。这就很能体现它的价值。而且它虽然更有一些福善祸淫、忠孝节义之类的陈腐说教,但它的思想似乎比“三言”更激进,“三言”尚言义,而“二拍”直取利;“三言”的爱情往往写妓女,“二拍”的爱情往往写良家妇女——这就几乎是自己逼着自己对女性贞节必须更为宽容,对女性的自觉意识更为关注,更予以尊重,从而,凌濛初在很大程度上对失节妇女予以了谅解、同情,这在中世纪颇为不易。

    当然,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就语言的生动与张力而言,它较之“三言”是逊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