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例七则 四期三戒

【题解】

“凡例”者,作者自叙该书编写的体例、宗旨、期望和要求也。

此“凡例”,一方面谈该书主旨之有益社会。李渔说,他的《闲情偶寄》要寓“庄论”于“闲情”,表面看来说的是“闲情”,但内容是有益教化,也就是他所说的“点缀太平”、“崇尚俭朴”、“规正风俗”、“警惕人心”,这几点,在当时都是守规矩的“良民”所为。清代统治者动不动就对“不守规矩”的知识分子施行“文字狱”,李渔也心怀悸怕,因此说上述这些话,有自我保护的意图。当然,作为生活于那个时代的文士,也有维护当时伦理道德的自觉意识。

另一方面,李渔谈自己要求该书力戒陈言,崇尚独创,所谓“不攘他人一字”,“不借前人之只字”——这确是李渔一贯的追求和良好的作风。

一期点缀太平

圣主当阳,力崇文教。庙堂既陈诗赋〔1〕,草野合奏风谣〔2〕,所谓上行而下效也。武士之戈矛,文人之笔墨,乃治乱均需之物:乱则以之削平反侧,治则以之点缀太平。方今海甸澄清〔3〕,太平有象,正文人点缀之秋也,故于暇日抽毫,以代康衢鼓腹〔4〕。所言八事无一事不新,所著万言无一言稍故者,以鼎新之盛世,应有一二未睹之事、未闻之言以扩耳目,犹之美厦告成,非残朱剩碧所能涂饰榱楹者也〔5〕。草莽微臣,敢辞粉藻之力!

【注释】

〔1〕庙堂:古代帝王祭祀、议事的地方,借指朝廷。

〔2〕草野:乡野,民间。与“朝廷”相对。

〔3〕海甸:天子治下的海内土地。海,海内,天下。甸,本意是郊外。

〔4〕康衢(qú)鼓腹:通衢大道鼓腹而歌。衢,大路。

〔5〕榱(cuī):架屋承瓦的木头,方形的木头叫榱。楹(yínɡ):厅堂前屋的柱子。

【译文】

圣明之主面南当政,用力推崇文教事业。朝廷既已布陈推广诗赋,民间自应随之奏诵歌谣,这就是所谓上行而下效啊。武士的戈矛,文人的笔墨,乃是治世和乱世都需要的两样东西:乱世用它平定反叛,治世则用它点缀太平。当今海内清明,天下太平,正是文人点缀太平的时候,所以在闲暇之日抽毫挥笔,用以代替通衢大道的鼓腹而歌。本书所述八样事情之所以没有一样不新,所撰数万之言之所以没有一言稍嫌陈旧,就是因为处于革故鼎新之盛世,应该有一二样人们未见过的事情、未听说的言论以扩充和广大耳目,如同一座美丽的大厦告成之时,并不是可以用那些残朱剩碧之色即能涂饰屋椽廊柱的。我乃一介草莽微臣,哪敢推辞这粉藻太平盛世的力气!

一期崇尚俭朴

创立新制,最忌导人以奢〔1〕。奢则贫者难行,而使富贵之家日流于侈,是败坏风俗之书,非扶持名教之书也。是集惟《演习》、《声容》二种为显者陶情之事〔2〕,欲俭不能,然亦节去靡费之半〔3〕;其余如《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诸部,皆寓节俭于制度之中,黜奢靡于绳墨之外〔4〕,富有天下者可行,贫无卓锥者亦可行〔5〕。盖缘身处极贫之地,知物力之最艰,谬谓天下之贫皆同于我,我所不欲,勿施于人,故不觉其言之似吝也。然靡荡世风,或反因之有裨〔6〕

【注释】

〔1〕奢:过分享受。

〔2〕是:此,这。

〔3〕靡:浪费,奢侈。

〔4〕黜(chù):免除。

〔5〕贫无卓锥:穷得无立锥之地。

〔6〕有裨(bì):有益。

【译文】

创立一种新体制,最忌讳引导人们奢靡。奢靡则让贫困的人们难以施行,而使富贵之家日渐流于侈费,这是败坏风俗之书,而不是帮助推行名教之书啊。本书只有《演习》、《声容》二种述说显贵之人陶冶情性之事,要节俭不易做到,然而也俭省了所费钱财之一半;其余如《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诸部,皆寓节俭之意于各种规制之中,避免奢靡于所划界限之外,富可敌国的人可行,贫穷而无立锥之地的人也可行。其原因在于身处极贫之地的人,知道物力之最艰难,误以为天下之贫者都与我一样,我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不觉得这些言论好像有些吝啬。而奢靡浪荡的世风,或许反而因此而有所裨益。

—期规正风俗

风俗之靡,日甚一日。究其日甚之故,则以喜新而尚异也。新异不诡于法〔1〕,但须新之有道,异之有方。有道有方,总期不失情理之正。以索隐行怪之俗〔2〕,而责其全返中庸〔3〕,必不得之数也。不若以有道之新易无道之新,以有方之异变无方之异,庶彼乐于从事〔4〕,而吾点缀太平之念为不虚矣。是集所载,皆极新极异之谈,然无一不轨于正道;其可告无罪于世者,此耳。

【注释】

〔1〕诡:怪异,出乎寻常。

〔2〕索隐:探求隐微奥秘的道理。

〔3〕责:要求。

〔4〕庶:大概,差不多。

【译文】

风俗之侈靡,一天比一天厉害。推究它日甚一日的原因,则是因为喜欢新奇和崇尚怪异。新奇、怪异不违法理,但必须新奇得有理,怪异得有度。有理有度,总是要求它不失情理之正道。以穷追极索之法搜寻怪异之流俗,强行责求它完全返回中庸之道,必然得不到预期的效果。还不如用有理之新代替无理之新,用有度之异代替无度之异,这样才会使人乐意践行,而我所谓点缀太平的理念才不致落空。本书所载内容,都是极新极异的言论,但是没有一点违反正道的思想;我之能够告诉人们笠翁无罪于世,正在于此。

一期警惕人心

风俗之靡,犹于人心之坏,正俗必先正心。然近日人情喜读闲书,畏听庄论。有心劝世者,正告则不足,旁引曲譬则有余〔1〕。是集也,纯以劝惩为心〔2〕,而又不标劝惩之目。名曰《闲情偶寄》者,虑人目为庄论而避之也。劝惩之语,下半居多,前数帙俱谈风雅。正论不载于始而丽于终者〔3〕,冀人由雅及庄〔4〕,渐入渐深,而不觉其可畏也。劝惩之意,绝不明言,或假草木昆虫之微、或借活命养生之大以寓之者,即所谓正告不足、旁引曲譬则有余也。实具婆心,非同客语,正人奇士,当共谅之。

【注释】

〔1〕旁引曲譬:委婉曲折地引证、举例、打比方。

〔2〕劝惩:劝善惩恶。

〔3〕丽:附着,附丽。

〔4〕冀:希望。

【译文】

风俗之奢靡,犹如人心之颓败,匡正风俗必先匡正人心。然而近日人情所好是喜欢阅读轻松休闲之书,怕听庄重严肃之论。有心劝世的人,严正劝告则不足以打动读者,委婉曲折地引证、举例、打比方则收到意想不到的成效。这本书,完全出于劝善惩恶之心,却又不标出劝善惩恶之名目。题曰《闲情偶寄》,是怕人把它看成庄严之论而避之不读。劝善惩恶的话语,下半部分居多,前面数部都是谈论风雅之事。正论之所以不载于起始而附丽于后部,是希望读者由风雅到庄严,有一个渐入渐深的过程,而不觉得它可怕。劝善惩恶之意,绝不明言,或者假借草木昆虫之小事、或者寄寓活命养生之大事来表现,这就是所谓“严正劝告则不足以打动读者,委婉曲折地引证、举例、打比方则收到意想不到的成效”。实实在在是苦口婆心,并非客套之语,尚希正人奇士,多多见谅。

一戒剽窃陈言

不佞半世操觚〔1〕,不攘他人一字〔2〕。空疏自愧者有之,诞妄贻讥者有之,至于剿窠袭臼,嚼前人唾余,而谓舌花新发者,则不特自信其无,而海内名贤亦尽知其不屑有也。然从前杂刻,新则新矣,犹是一岁一生之草,非百年一伐之木。草之青也可爱,枯则可焚;木即不堪为栋为梁,然欲刈而薪之,则人有不忍于心者矣。故知是集也者,其初出则为乍生之草,即其既陈既腐,犹可比于不忍为薪之木,以其可斫可雕而适于用也。以较邺架名编则不足〔3〕,以角奚囊旧著则有余〔4〕。阅是编者,请由始迄终验其是新是旧。如觅得一语为他书所现载,人口所既言者,则作者非他,即武库之穿窬、词场之大盗也〔5〕

【注释】

〔1〕不佞(nìnɡ):旧时谦称自己。佞,巧智,善辩,多用贬义。操觚(ɡū):原指执简写字,后指写文章。觚,古代用来书写的木简。

〔2〕攘(rǎnɡ):侵夺,偷窃。

〔3〕邺架:这里形容使用特殊的书架保藏丰富的书籍。典出《邺侯家传》:唐邺侯李泌父承休藏书万卷,别架置之。

〔4〕奚囊:谓诗囊。据李商隐《李贺小传》,唐代诗人李贺每早骑驴外出,小奚奴背一破旧锦囊随其后,得句即投囊中。

〔5〕穿窬(yú):偷盗。《论语·阳货》有“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道与”句。

【译文】

鄙人写了大半辈子文章,不袭他人一字。写得空疏而自感愧疚者有之,写得荒诞虚妄而贻笑方家者有之,至于剿袭别人而落入窠臼,嚼前人唾余而自称舌花新发这种事,则不但自信没有,而且海内名士贤人也都知道我是不屑于做这些事情的。然而从前杂著,新虽然新了,还只是一年一生之草,而非百年一伐之木。草在青翠时可爱,到枯萎时则可焚烧;木即使不能为栋为梁,然而要是砍了当柴烧,则人总有不忍之心。因此可以知道这本书,最初面世时像是乍生之草,等它随岁月增长而陈腐,也还可比之于不忍心当柴烧的树木,因为它可琢可雕而适于人用。比起藏家放在珍贵书架上的名著可能略嫌不足,较之普通人放在布袋里的旧著则绰绰有余。阅读这本书的人,敬请自始至终检验它是新是旧。假如找出一句话是其他书中已刊载,别人口中已说过,那么作者不是别的,就是武库的穿窬窃贼、词场的抄袭大盗。

一戒网罗旧集

数十年来,述作名家皆有著书捷径,以只字片言之少,可酿为连篇累牍之繁;如有连篇累牍之繁,即可变为汗牛充栋之富。何也?以其制作新言缀于简首〔1〕,随集古今名论附而益之。如说天文,即纂天文所有诸往事及前人所作诸词赋以实之〔2〕;地理亦然,人物、鸟兽、草木诸类尽然。作而兼之以述,有事半功倍之能,真良法也。鄙见则谓著则成著,述则成述,不应首鼠二端〔3〕。宁捉襟肘以露贫〔4〕,不借丧马以彰富〔5〕。有则还吾故有,无则安其本无。不载旧本之一言,以补新书之偶缺;不借前人之只字,以证后事之不经。观者于诸项之中,幸勿事事求全,言言责备。此新耳目之书,非备考核之书也。

【注释】

〔1〕缀(zhuì):缝,连接。

〔2〕纂(zuǎn):搜集材料编书。

〔3〕首鼠二端:一般用“首鼠两端”,谓顾前而又担心于后,两边都不放心。《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

〔4〕捉襟肘:用“捉襟见肘”意。形容衣服破烂。比喻顾此失彼,穷于应付。

〔5〕借丧马:借死去的马。丧,死。

【译文】

数十年来,有名的作家都有著书捷径,从少数只言片语,可以敷衍为连篇累牍之繁冗话语;如果有连篇累牍之繁冗话语,即可变为汗牛充栋之长篇巨制。何以能够如此?因为他把所作新言缀于篇首,接着就搜罗古今名论附在后面而扩充篇幅。假如说天文,即搜集与天文相关的诸种往事及前人所作相关词赋填塞在自己的书里;若说地理,也是如此,说人物、鸟兽、草木等等,无不尽然。自己写作而兼之引述他人他著,有事半功倍之能效,真是一个好法子。以愚见,著作是著作,引述是引述,不应首鼠二端,鱼目混珠。宁肯捉襟见肘以露出自己的贫穷,也不借死马以彰显自己的富有。有就写出我之本有的样子,假如没有,那就老老实实安于本来没有的状态。不重复刊载旧著之一言,以补新书之偶然缺失;不借前人之片言只字,以论证后事之不经典。读者于本书诸项之中,请勿对每件事和每句话求全责备。这是一本令人耳目一新之书,而不是准备供人考核之书。

一戒支离补凑

有怪此书立法未备者,谓既有心作古,当使物物尽有成规,胡一类之中止言数事?予应之曰:医贵专门,忌其杂也,杂则有验有不验矣。史贵能缺,“夏五”、“郭公”之不增一字、不正其讹者〔1〕,以示能缺;缺斯可信,备则开天下后世之疑矣。使如子言而求诸事皆备,一物不遗,则支离补凑之病见,人将疑其可疑,而并疑其可信。是故良法不行于世,皆求全一念误之也。予以一人而僭陈八事,由词曲、演习以及种植、颐养,虽曰多能鄙事,贱者之常,然犹自病其太杂,终不得比于专门之医,奈何欲举星相、医卜、堪舆、日者之事〔2〕,而并责之一人乎?其人否否而退。八事之中,事事立法者只有六种,至《饮馔》、《种植》二部之所言者,不尽是法,多以评论间之,宁以支离二字立论,不敢以之立法者,恐误天下之人也。然自谓立论之长,犹胜于立法。请质之海内名公,果能免于支离之诮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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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夏五:《春秋·桓公十四年》书“夏五”,下缺“月”字,不增一字。郭公:《春秋·庄公二十四年》书“郭公”,无下文,不补缺。

〔2〕堪舆:东汉许慎曾谓:“堪,天道;舆,地道。”堪舆是谓天地之道。堪舆术在汉代甚为流行,占卜日辰吉凶是其主要内容。日者:《史记》卷一百二十七《日者列传》第六十七:“古人占候卜筮,通谓之‘日者’。”所以卜筮占候时日通名“日者”。

〔3〕诮(qiào):责备。

【译文】

有人责怪此书建立法度不够完备,说既然有心开创新制,即应使事事都立成规,为什么一类之中只说几种事?我回应说:医贵在专门,忌其庞杂,庞杂则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史贵在能有缺漏,《春秋·桓公十四年》书“夏五”下缺“月”字,《春秋·庄公二十四年》书“郭公”无下文,它们之所以不增一字、不正其讹者,是以此表示它们能有缺漏;有缺漏,这才可信,倘若太完备,就会开启天下后世之疑窦了。假使如你所说事事都追求完备,一件事都不遗漏,那就会使得本书出现支离补凑的毛病,人们不但将要怀疑其可疑之处,而且连带怀疑其可信之处。因此良法之所以不能在世上通行,都是追求完备这种观念作祟。本书我以一人之力而僭越自身所能陈述八事,由词曲、演习以至种植、颐养,虽说能做多种鄙俗之事,乃卑贱者的常态,然而自己还是嫌其太杂,终究比不得专门之医,怎么能够把星相、医卜、看风水、观察天象等诸种事情,全都让一人承担呢?听我这些话,那人连称“不不”而退。本书所述八事之中,事事立法者只有六种,至《饮馔》、《种植》二部所陈述的,不全是法,中间多夹杂评论,我之所以宁愿以支离二字立论,不敢用它来立法,恐怕误导了天下之人。但是我自以为立论之长,还是胜于立法。请允许我请教海内名家,看它是否能够免于支离之讥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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