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声容部

选姿第一 计四款

【题解】

《声容部》专讲仪容美,也即人的仪态、容貌的审美问题。这“声容”中的“声”字,虽然含有歌唱之“声”、音乐之“声”的意思,但主要是指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中的“声”。所以《声容部》中凡涉及“声”,主要不是讲歌声之美或乐音之美,而是讲人日常生活中待人接物时言谈举止的“声音”之中所透露出来的仪态之美。李渔把“声”与“容”连在一起,称为“声容”,这是一个偏义词,重点在“容”,在仪态、容貌。《声容部》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专门的、系统的仪容美学著作。在这之前,许多诗文、著作中,也常常涉及仪容美问题,较早的,如《诗经·卫风·硕人》中描写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等自然形态的美,以及《诗经·卫风·伯兮》中“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等描写女子有关梳妆打扮即“修容”的美,但大都是零星的,不系统的,而且常常是在谈别的问题时顺便涉及的。而像李渔《闲情偶寄·声容部》这样专门、系统地从审美角度谈仪容修饰打扮的著作,十分难得。

《选姿第一》包括四款,即“肌肤”、“眉眼”、“手足”、“态度”,谈如何判别和挑选美女。所谓“姿”,即姿色,是指人体本然的美丑妍媸;所谓“选”,即判定和选择。如何判定一个人长得美或是不美呢?李渔提出了自己关于人体美的审美观念和标准,并在下面的四款中详细加以论述。

“食、色,性也”〔1〕。“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2〕。古之大贤择言而发,其所以不拂人情,而数为是论者,以性所原有,不能强之使无耳。人有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谓拂人之性;好之不惟损德,且以杀身。我有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还吾性中所有,圣人复起,亦得我心之同然,非失德也。孔子云:“素富贵,行乎富贵”〔3〕。人处得为之地,不买一二姬妾自娱,是素富贵而行乎贫贱矣。王道本乎人情,焉用此矫清矫俭者为哉?但有狮吼在堂〔4〕,则应借此藏拙,不则好之实所以恶之,怜之适足以杀之,不得以红颜薄命借口,而为代天行罚之忍人也。予一介寒生,终身落魄,非止国色难亲,天香未遇,即强颜陋质之妇,能见几人,而敢谬次音容〔5〕,侈谈歌舞,贻笑于眠花藉柳之人哉!然而缘虽不偶,兴则颇佳,事虽未经,理实易谙,想当然之妙境,较身醉温柔乡者倍觉有情。如其不信,但以往事验之。楚襄王〔6〕,人主也。六宫窈窕,充塞内庭,握雨携云,何事不有?而千古以下,不闻传其实事,止有阳台一梦,脍炙人口。阳台今落何处?神女家在何方?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毕竟是何情状?岂有踪迹可考,实事可缕陈乎?皆幻境也。幻境之妙,十倍于真,故千古传之。能以十倍于真之事,谱而为法,未有不入闲情三昧者。凡读是书之人,欲考所学之从来,则请以楚国阳台之事对。

【注释】

〔1〕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乃人的本性。语见《孟子·告子上》。

〔2〕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不知子都之美的人,那是他没长眼睛。语出《孟子·告子上》。子都,古代美男子的通称。

〔3〕素富贵,行乎富贵:本来富贵,就享受富贵。语出《礼记》。素,本来。

〔4〕狮吼:亦称“河东狮吼”,喻妻子妒悍。《容斋随笔·陈季常》中说,陈慥字季常,自称龙丘先生,“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5〕谬次:错误地谈及。此处是谦辞。次,至,及。

〔6〕楚襄王:是战国时楚国的一位君主,楚怀王之子,芈姓,熊氏,名横。宋玉《高唐赋序》言楚襄王与神女在高唐相会,行男女之事,流传甚广: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译文】

“饮食男女,是人的本性。”“不知子都之美的人,那是因为他没长眼睛。”古代的大贤选择恰当的语言而发为此论。这些话之所以不拂逆人情,而屡屡这样申说,是因为性所原有,不能强迫它不存在啊。别人有美妻美妾而我喜欢,这叫作拂逆人之本性;这种喜欢不只是缺德,而且以此会招来杀身之祸。我有美妻美妾而我喜欢,这种喜欢是还我本性之所有,圣人再生,也会同我具有一样的心理,这并不失德。孔子云:“本来富贵,就享受富贵。”人处于富贵之地,不买一两个姬妾自娱,这是本来富贵却行贫贱之事。王道以人情为本,哪里用得着做这种假清贫假节俭的事情呢?但是假若家有“河东狮吼”在堂,则应该借此法以藏拙,不然,喜欢她实际上是厌恶她,怜爱她倒是足以伤害她,不得以红颜薄命为借口,而成为代天行罚的忍人。我是一介贫寒书生,终身落魄不得志,不仅难以亲近倾国美色,未曾遇到天姿佳人,即使姿色平常、强颜陋质的妇人,能见到几个?而敢谬说妄评佳丽姿色,侈谈纵论声容歌舞,贻笑于眠花卧柳的人呢!然而,虽然没有机缘艳遇美人,而我的兴致却颇高,那些事情虽然没有亲历,其中情理实在容易明白,想当然的妙境,比起一些身醉于温柔乡的人来,加倍觉得有情。如果不信,只用以往的事情来验证即可。楚襄王,是人君。六宫窈窕之女,充塞他的内庭,握雨携云、做爱交欢,什么事不会发生?而千百年来,没有听到流传他后宫的艳事,而只有阳台一梦,脍炙人口。阳台今落何处?神女家在何方?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究竟是什么情状?哪里有踪迹可以稽考,何处有实事可以一件件陈述呢?都是幻境啊。幻境之妙,十倍于真,所以能够千古流传。能把比实事还要真十倍的幻境,谱写下来而成为法度,没有不入闲情三昧的。凡读这部书的人,想稽考这些学问的来源,就让我用楚王阳台之梦作答。

肌肤

【题解】

“肌肤”款,专谈肤色之美。李渔关于造成肌肤黑白之原因的说法显然是不科学的。他所谓“多受父精而成胎者,其人之生也必白”,而多受母血者,其色必黑,这种观点今天听起来有点可笑。李渔论肤色,以白为美,所谓“妇人妩媚多端,毕竟以色为主……妇人本质,惟白最难”。其实,这更多的代表了士大夫的审美观念。士大夫所欣赏的女色,多养在闺中,“豢以美食,处以曲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少受风吹日晒,其肤色,当然总是白的。但这种白,又常常同弱不禁风的苍白和病态联系在一起。

妇人妩媚多端,毕竟以色为主。《诗》不云乎“素以为绚兮”〔1〕?素者,白也。妇人本质,惟白最难。常有眉目口齿般般入画,而缺陷独在肌肤者。岂造物生人之巧,反不同于染匠,未施漂练之力,而遽加文采之工乎?曰:非然。白难而色易也。曷言乎难〔2〕?是物之生,皆视根本,根本何色,枝叶亦作何色。人之根本维何?精也,血也。精色带白,血则红而紫矣。多受父精而成胎者,其人之生也必白。父精母血交聚成胎,或血多而精少者,其人之生也必在黑白之间。若其血色浅红,结而为胎,虽在黑白之间,及其生也,豢以美食〔3〕,处以曲房〔4〕,犹可日趋于淡,以脚地未尽缁也〔5〕。有幼时不白,长而始白者,此类是也。至其血色深紫,结而成胎,则其根本已缁,全无脚地可漂,及其生也,即服以水晶云母,居以玉殿琼楼,亦难望其变深为浅,但能守旧不迁,不致愈老愈黑,亦云幸矣。有富贵之家,生而不白,至长至老亦若是者,此类是也。知此,则知选材之法,当如染匠之受衣:有以白衣使漂者受之,易为力也;有白衣稍垢而使漂者亦受之,虽难为力,其力犹可施也;若以既染深色之衣,使之剥去他色,漂而为白,则虽什佰其工价,必辞之不受。以人力虽巧,难拗天工,不能强既有者而使之无也。妇人之白者易相,黑者亦易相,惟在黑白之间者,相之不易。有三法焉:面黑于身者易白,身黑于面者难白;肌肤之黑而嫩者易白,黑而粗者难白;皮肉之黑而宽者易白,黑而紧且实者难白。面黑于身者,以面在外而身在内,在外则有风吹日晒,其渐白也为难;身在衣中,较面稍白,则其由深而浅,业有明征,使面亦同身,蔽之有物,其验亦若是矣,故易白。身黑于面者,反此,故不易白。肌肤之细而嫩者,如绫罗纱绢,其体光滑,故受色易,退色亦易,稍受风吹,略经日照,则深者浅而浓者淡矣。粗则如布如毯,其受色之难,十倍于绫罗纱绢,至欲退之,其工又不止十倍,肌肤之理亦若是也,故知嫩者易白,而粗者难白。皮肉之黑而宽者,犹绸缎之未经熨,靴与履之未经楦者,因其皱而未直,故浅者似深,淡者似浓,一经熨楦之后,则纹理陡变,非复曩时色相矣〔6〕。肌肤之宽者,以其血肉未足,犹待长养,亦犹待楦之靴履,未经烫熨之绫罗纱绢,此际若此,则其血肉充满之后必不若此,故知宽者易白,紧而实者难白。相肌之法,备乎此矣。若是,则白者、嫩者、宽者为人争取,其黑而粗、紧而实者遂成弃物乎?曰:不然。薄命尽出红颜,厚福偏归陋质,此等非他,皆素封伉俪之材,诰命夫人之料也〔7〕

【注释】

〔1〕素以为绚兮:《诗经·卫风·硕人》只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两句,有人认为《鲁诗》有“素以为绚兮”。但这三句诗见于《论语·八佾》,杨伯峻译文是:有酒涡的脸笑得美呀,黑白分明的眼流转得媚呀,洁白的底子上画着花卉呀。

〔2〕曷(hé):怎么。

〔3〕豢(huàn):喂养。

〔4〕曲房:隐秘、幽深的房子。枚乘《七发》写“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他们之间的对话中,吴客讽谏太子的一段话中有“往来游宴,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一句。

〔5〕脚地:质地。缁(zī):黑色。

〔6〕曩(nǎnɡ)时:过去的时候,昔日。

〔7〕诰命夫人:封建时代受过封号的妇女。

【译文】

妇人妩媚之多姿多态,毕竟以色为主。《诗经》不是说“素以为绚兮”吗?所谓素,就是白。妇人本质之色,唯有白最难。常有那种眉目口齿样样如画美丽,而其缺陷独在肌肤的人。哪有造物生人之巧,反而不像染匠那样,没有施用漂练之力洗涤干净,就遽然施加文采之工呢?回答是:不是这样。纯白难而着色易。为何说它难?凡是事物之生长,都要看它的根本,根本是什么色,枝叶也作什么色。人的根本是什么?精,血。精色是白的,血色则是红而紫的。多受父精而成胎的,这人生出来必定白。父精母血交聚成胎,其血多而精少的,他生出来必在黑白之间。假若其血色浅红,结而成胎,虽然在黑白之间,等他出生,用美食喂养,处在隐秘、幽深的房子里,他的肤色还可以随岁月流逝而趋于淡,因为他的质地没有完全染黑。有人小时候不白,长大才开始变白,就是这类情况。至于其血色深紫,结而成胎,那么他根本已经是缁黑的,完全没有可以漂染的质地,等他出生,就是给他服用水晶云母,住在玉殿琼楼,也难望他变深为浅,只要能够守住旧有的颜色而不改变,不至于愈老愈黑,也可说是幸事了。有人生于富贵之家,出生时不白,到大到老也是如此,就是这类情况。明了这一点,那么可知选材之法,应当像染匠接受顾客送来的衣服:有人送来白衣让他漂染,可以接受,因为容易着力;有的白衣稍有污垢而送来漂染,也可以接受,虽难以着力,而漂染之力还可实施;假若有人拿来已经染成深色的衣服,让洗掉其颜色,漂成白色,那么即使给十倍百倍的高价,也须辞谢不受。因为人力虽巧,难以拗得过天工,不能强使已经存在的东西变为不存在。妇人之中肤色白的容易易相,色黑的也容易易相,唯有那种在黑白之间的,不容易易相。这里有三种方法:面色比身体黑的,容易变白,身色比面色黑的难以变白;肌肤颜色黑而嫩的容易变白,黑而粗的难以变白;皮肉颜色黑而宽的容易变白,黑而紧并且实的难以变白。面色比身体颜色黑的,是因为脸面露在外边而身体在衣服里边,在外边则有风吹日晒,它渐渐变白很难;身体裹在衣服之中,比起面色稍白,它由深色而变为浅色,已有明显的征候可寻,假使脸面也同身子一样,用衣物遮蔽起来,其结果也会如此,所以容易变白。身体颜色比脸面黑的,情况与此相反,所以不容易变白。肌肤颜色细而嫩的,如绫罗纱绢,他的质地光滑,所以受色容易,退色也容易,稍受风吹,略经日照,那就深色变浅而浓色变淡。颜色粗的,则如布如毯,其受色的难度,比绫罗纱绢难上十倍,至于想把它的颜色退掉,费的功夫又不只十倍,肌肤的道理也类似,因此知道肌肤嫩的容易变白,而粗的难以变白。皮肉黑而且宽松的,就像绸缎之未经熨,靴与履之未经楦,因为它有皱而不直,因此浅的似乎深,淡的似乎浓,一经熨楦之后,那么它的纹理一下子改变了,不再是以前的色相了。肌肤宽松的,因为它血肉尚不充足,还有待生长营养,也就像衣服靴履之有待楦、绫罗纱绢之未经烫熨,现在情状是这样,那么等他血肉充满之后必然不是这样了,因此知道宽松的容易变白,紧而实的难以变白。肌肤识认的方法,都在这里了。若是这样,那么肌肤白的、嫩的、宽松的被人们争着要,那黑而粗、紧而实的不就成为弃物了吗?回答是:不然。薄命都出于红颜美色,厚福偏归于陋质丑女,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不是别的,都是因为尚无封赏的伉俪之材,乃是诰命夫人之料。

眉眼

【题解】

“眉眼”一款,说的是从眉眼看女人的美。中国人论人体美,不重外形而重内美。李渔说:“吾谓相人之法,必先相心,心得而后观其形体。”这就是说,看人的美,首先看她的“心”,即内在精神,形体放在第二位。而“形体”,又主要是衣服遮蔽之下能看得见的部分:“形体维何?眉、发、口、齿,耳、鼻、手、足之类是也。”把“形体”限定在“眉、发、口、齿,耳、鼻、手、足”上,这反映了中国人不同于西方的关于人体美的审美观念。中国人绝不会像古希腊人那样欣赏人的裸体美(无论是男子的裸体还是女子的裸体),一般也不欣赏人体的肌肉的美、线条的美。因为中国人重内美、重心灵,因而也就特别看重人的眼睛。“心在腹中,何由得见?曰:有目在,无忧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李渔是十分懂得这个道理的。但是李渔说“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云云,却是不科学的。这一款的后面谈到眉时所说“眉之秀与不秀,亦复关系情性”,同样也是缺乏科学根据的。

面为一身之主,目又为一面之主。相人必先相面,人尽知之,相面必先相目,人亦尽知,而未必尽穷其秘。吾谓相人之法,必先相心,心得而后观其形体。形体维何?眉、发、口、齿,耳、鼻、手、足之类是也。心在腹中,何由得见?曰:有目在,无忧也。察心之邪正,莫妙于观眸子,子舆氏笔之于书〔1〕,业开风鉴之祖。予无事赘陈其说,但言情性之刚柔,心思之愚慧。四者非他,即异日司花执爨之分途〔2〕,而狮吼堂与温柔乡接壤之地也〔3〕。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目善动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聪慧;目常定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然初相之时,善转者亦未能遽转,不定者亦有时而定。何以试之?曰:有法在,无忧也。其法维何?一曰以静待动,一曰以卑瞩高。目随身转,未有动荡其身而能胶柱其目者;使之乍往乍来,多行数武,而我回环其目以视之,则秋波不转而自转,此一法也。妇人避羞,目必下视,我若居高临卑,彼下而又下,永无见目之时矣。必当处之高位,或立台坡之上,或居楼阁之前,而我故降其躯以瞩之,则彼下无可下,势必环转其睛以避我。虽云善动者动,不善动者亦动,而勉强自然之中,即有贵贱妍媸之别,此又一法也。至于耳之大小,鼻之高卑,眉发之淡浓,唇齿之红白,无目者犹能按之以手,岂有识者不能鉴之以形?无俟哓哓〔4〕,徒滋繁渎。眉之秀与不秀,亦复关系情性,当与眼目同视。然眉眼二物,其势往往相因。眼细者眉必长,眉粗者眼必巨,此大较也,然亦有不尽相合者。如长短粗细之间,未能一一尽善,则当取长恕短,要当视其可施人力与否。张京兆工于画眉〔5〕,则其夫人之双黛,必非浓淡得宜、无可润泽者。短者可长,则妙在用增;粗者可细,则妙在用减。但有必不可少之一字,而人多忽视之者,其名曰“曲”。必有天然之曲,而后人力可施其巧。“眉若远山”,“眉如新月”,皆言曲之至也。即不能酷肖远山,尽如新月,亦须稍带月形,略存山意,或弯其上而不弯其下,或细其外而不细其中,皆可自施人力。最忌平空一抹,有如太白经天〔6〕;又忌两笔斜冲,俨然倒书八字。变远山为近瀑,反新月为长虹,虽有善画之张郎,亦将畏难而却走。非选姿者居心太刻,以其为温柔乡择人,非为娘子军择将也。

【注释】

〔1〕“察心之邪正”以下三句:《孟子·离娄上》有“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的话。廋是隐藏、藏匿的意思。子舆氏,即孟子。

〔2〕司花:指文化品位高的活动。执爨(cuàn):指文化品位低的粗活儿。爨,烧火煮饭。

〔3〕狮吼堂:指女人嫉妒凶悍。温柔乡:指女人温柔体贴。

〔4〕哓哓(xiāo):争辩不止,唠叨不休。

〔5〕张京兆工于画眉:张京兆,即汉代张敞,《汉书·张敞传》说他“为妇画眉”。

〔6〕太白:太白星,即金星,或曰启明星。

【译文】

面是一身之主,目又是一面之主。相人必先相面,这点,人们都知道,相面必先相目,人们也都知道,但未必都十分了解其中的秘密。我认为,相人的方法,必先相他的心,了解了他的心而后看他的形体。形体指什么?就是眉、发、口、齿,耳、鼻、手、足之类。心在肚子之中,怎能看见?我说:有眼睛在,用不着发愁。观察心的邪正,没有比看她的眸子更妙的了,子舆氏书中所述,已开创了如何鉴识眸子的祖业。我不想赘述他的话,只说说女子情性的刚、柔,心思的愚、慧。这四样东西不是别的,就是将来决定她品位高还是品位低的分辨根由,是她站在狮吼堂还是处于温柔乡的接壤之地。眼睛细而长的,秉性必会温柔;眼睛粗而大的,居心必然凶悍;眼睛灵动而黑白分明的,大半聪慧;眼睛呆滞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的,大半愚钝。但是开初相面的时候,眼睛善于灵转的也未必很快灵转,眼睛流动的也有时定住不动。怎么试验她?我说:有办法,不用愁。什么办法?一是以静待动,一是从低瞩高。眼睛随身而转,没有她的身体转动了而眼睛还一动不动的;叫她一来一往,多走几步,而我来来回回紧盯她的眼睛观看,那么她的眼波不转也得转,这是一种方法。妇人害羞,眼光必会往下看,我若居高临下,她在我下面而眼睛又往下看,就永远看不到她的目光了。必须让她站在高处,或者立在台坡之上,或者站在楼阁之前,而我故意降低自己的身子来看她,那么她下无可下,势必环转她的眼睛躲避我。虽说眼睛爱动的也动、不爱动的也动,而从这勉强转动和自然转动之中,就可以分辨出贵贱美丑来了,这又是一种方法。至于耳朵的大小,鼻子的高低,眉发的淡浓,唇齿的红白,盲人也能用手摸得出来,难道有眼能看的人不能从有形的活动中鉴别清楚吗?不用我唠叨不休,惹人讨厌了。眉毛的清秀与否,也关系到情性,应当与眼睛同等看待。然而眉眼这两样东西,其情势往往相互联系。眼细的眉必长,眉粗的眼必大,这是大致情形,但是也有例外。如果眉眼的长短粗细之间,不能样样都好,那就应当取其长而恕其短,重要的是应当看她的不如人意之处可否施以人力来补救。张京兆善于画眉,那么他夫人的一对眉毛,必然不是浓淡得宜、无可修饰的。短的可以画长,妙在怎样运用增长之法;粗的可以画细,妙在怎样运用减细之法。但这里有必不可少的一个字,而人们往往忽视了,这个字就是“曲”。必须有天然的弯曲,而后人力才可施以巧工。“眉若远山”,“眉如新月”,都是说的眉毛弯曲得恰到好处。即使不能酷似远山,尽像新月,也须稍带月之形,略存山之意,或者上面弯曲而下面不弯曲,或者外边细而中间不细,都可以用人力加以修饰。最忌讳平空一抹,犹如太白星经天划过;又忌讳两笔斜冲下来,俨然是个倒写的八字。把远山变为近处的瀑布,把新月变为长虹,就是有善于画眉的张郎,也将会觉得太难而逃走。不是挑选姿色的人居心太严苛,因为他是为温柔乡选择可心之人,而不是为娘子军选拔将军。

手足

【题解】

“手足”款谈从手与足看女人的美。李渔谈手时说:“两手十指,为一生巧拙之关,百岁荣枯所系,相女者首重在此。”这还有一定道理。但是,说到足,则充分暴露出他的腐朽观念,即提倡女子缠足,对女子的所谓“三寸金莲”赞赏备至,这充分表现出了中国封建时代士大夫的变态审美心理,而李渔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个典型代表。据李渔的一位友人余怀在《妇人鞋袜辨》中考证,女子缠足始于五代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宫嫔窅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绸带缨络,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缠足,屈上作新月状,着素袜,行舞莲中,回旋有凌云之态。由是人多效之,此缠足所自始也。”后来,以缠足为美的观念愈演愈烈,而且脚缠得愈来愈小,而愈小就愈觉得美,女子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相女子者,有简便诀云:“上看头,下看脚。”似二语可概通身矣。予怪其最要一着,全未提起。两手十指,为一生巧拙之关,百岁荣枯所系,相女者首重在此,何以略而去之?且无论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臂丰而腕厚者,必享珠围翠绕之荣;即以现在所需而论之,手以挥弦〔1〕,使其指节累累,几类弯弓之决拾;手以品箫,如其臂形攘攘,几同伐竹之斧斤;抱枕携衾,观之兴索,捧卮进酒〔2〕,受者眉攒〔3〕,亦大失开门见山之初着矣。故相手一节,为观人要着,寻花问柳者不可不知,然此道亦难言之矣。选人选足,每多窄窄金莲〔4〕;观手观人,绝少纤纤玉指〔5〕。是最易者足,而最难者手,十百之中,不能一二觏也。须知立法不可不严,至于行法,则不容不恕。但于或嫩、或柔、或尖、或细之中,取其一得,即可宽恕其他矣。至于选足一事,如但求窄小,则可一目了然。倘欲由粗以及精,尽美而思善,使脚小而不受脚小之累,兼收脚小之用,则又比手更难,皆不可求而可遇者也。其累维何?因脚小而难行,动必扶墙靠壁,此累之在己者也;因脚小而致秽,令人掩鼻攒眉,此累之在人者也。其用维何?瘦欲无形,越看越生怜惜,此用之在日者也;柔若无骨,愈亲愈耐抚摩,此用之在夜者也。昔有人谓予曰:“宜兴周相国〔6〕,以千金购一丽人,名为‘抱小姐’,因其脚小之至,寸步难移,每行必须人抱,是以得名。”予曰:“果若是,则一泥塑美人而已矣,数钱可买,奚事千金?”造物生人以足,欲其行也。昔形容女子娉婷者,非曰“步步生金莲”,即曰“行行如玉立”,皆谓其脚小能行,又复行而入画,是以可珍可宝。如其小而不行,则与刖足者何异?此小脚之累之不可有也。予遍游四方,见足之最小而无累,与最小而得用者,莫过于秦之兰州、晋之大同。兰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犹不及焉,又能步履如飞,男子有时追之不及,然去其凌波小袜而抚摩之,犹觉刚柔相半;即有柔若无骨者,然偶见则易,频遇为难。至大同名妓,则强半皆若是也。与之同榻者,抚及金莲,令人不忍释手,觉倚翠偎红之乐,未有过于此者。向在都门,以此语人,人多不信。一日席间拥二妓,一晋一燕,皆无丽色,而足则甚小。予请不信者即而验之,果觉晋胜于燕,大有刚柔之别。座客无不翻然,而罚不信者以金谷酒数〔7〕。此言小脚之用之不可无也。噫,岂其娶妻必齐之姜〔8〕?就地取材,但不失立言之大意而已矣。

【注释】

〔1〕挥弦:弹琴拨弦。

〔2〕卮(zhī):酒杯。

〔3〕眉攒:皱眉头。

〔4〕窄窄金莲:形容脚小。

〔5〕纤纤玉指:形容指细而美。

〔6〕宜兴周相国:即周延儒(1593—1644),明万历年间进士,崇祯年间曾两度为首辅。

〔7〕金谷:古地名,在今洛阳东北。有水名金谷水。晋石崇在此筑园名金谷园,其《金谷诗序》说他常在金谷与友人作诗、饮酒。

〔8〕齐之姜:周朝齐国为姜姓,故齐侯之女称“齐姜”。也用作美女的代称。《诗经·陈风·衡门》:“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译文】

相女子的人,有一个简便的口诀:“上看头,下看脚。”似乎这两句话可以概括全身。我奇怪其中最关键的一着,一点儿也没有提到。两只手十个指头,关乎她一生的灵巧与笨拙,联系她百岁的荣华与枯槁,相女子的人首先看重的应该是手,何以忽略了它?且不说手肉嫩的必然聪明,指头尖的多半巧慧,臂丰而腕厚的,必然能享受珠围翠绕的荣华;就拿现时的需要来说,手本是让她挥弦弹琴的,假使她的指节凸凸累累,几乎像是要用它弯弓扣箭;手本是让她品箫弄笛的,如果她的臂形粗粗攘攘,几乎像是用它持斧伐竹;如此,那么她抱枕携衾、铺床叠被,看起来就会兴味索然,她捧杯进酒、侍奉左右,接酒杯的人就会蹙眉攒目,这同人们买姬纳妾开门见山的初衷相差太远了。所以相手这一节,是观察女人的要紧一着,寻花问柳的人不可不知,然而此中道理也很难说。选女人要是看足,窄窄的三寸金莲多得是;选女人要是看手,那么纤纤玉指却很少很少。就是说最容易选的是足,而最难选的是手,十个百个之中,看不见一二个。须知,建立法则不可不严,至于执行法则,那就不能不宽容。只要在或嫩、或柔、或尖、或细之中,有一点可取,就可以宽恕其他了。说到选足这一件事,如果只求窄小,那可以一目了然。倘若由粗而及精,由美而思善,想让脚小却不受脚小的拖累,而能收到脚小的效用,那就比选手更难了,这都是不可求而可能偶然遇到的事。脚小的拖累指什么?因脚小而难以行走,活动必然扶墙靠壁,这是表现在自己身上的拖累;因脚小而招来污秽之味,令人捂着鼻子皱着眉头,这是表现在别人身上的拖累。脚小的效用指什么?它瘦得近乎无形,越看越生怜爱,这是它在白天的效用;它柔软得似乎无骨,愈亲近而愈耐抚摸,这是它在夜里的效用。过去有人对我说:“宜兴周相国,用千金买了一个美人,名叫‘抱小姐’,因为她的脚小极了,寸步难移,每次走路必须人抱,因此而得名。”我说:“如果这样,她只是一个泥塑美人而已,几个钱即可买到,哪里用得着千金?”造物让人长足,是要让他走路。以前形容女子娉婷多姿,不是说“步步生金莲”,就是说“行行如玉立”,都是说她的脚小而能行走,而且走起来风姿姣好似可入画,因此可珍可宝。如果她的脚小却不能行走,那同砍去脚的人有什么两样?这里说的是小脚的拖累之不可有。我遍游四方,见到足之最小而没有拖累,以及最小而有效用的,没有胜过秦之兰州、晋之大同的。兰州女子之足,大的三寸,小的还不到三寸,走起来又能步履如飞,男子有时都追不上她,然而脱掉她的凌波小袜而抚摸它,犹然感觉刚柔相半;就是有那种柔若无骨的,但偶尔遇到容易,频频见到则难。至于大同名妓,则大半都是这样的。与她们同榻而卧,抚摸她的金莲,令人不忍释手,觉得倚翠偎红的快乐,没有超过它的了。过去在都门,把这些话对人说,他们多不相信。有一天席间有两个妓女,一个晋人,一个燕人,都不漂亮,而她们的足却非常小。我请不信的人当场验证,果然觉得晋女胜过燕女,相比之下大有刚柔之别。席间客人无不哄然,要像古时金谷罚酒那样罚那不信我话的人。这里说的是小脚效用之不可无。唉,难道娶妻必娶齐姜那样的美女?就地取材,只要不失立言之大意就行了。

验足之法无他,只在多行几步,观其难行易动,察其勉强自然,则思过半矣。直则易动,曲即难行;正则自然,歪即勉强。直而正者,非止美观便走,亦少秽气。大约秽气之生,皆强勉造作之所致也。

【译文】

验察足的方法没有别的,只是让她多走几步,看看她难行还是易动,观察她勉强还是自然,这就掌握大概了。足直则易动,足曲即难行;足正则自然,足歪即勉强。足直而正的,不只美观而便于行走,也少秽气臭味。大约足上秽气的产生,都是强勉造作所导致的。

态度

【题解】

“态度”一款,讲的是人的内在美。李渔认为,美女之所以有魅力,虽不能说无关于外在的美色,但更重要的则在于内在的媚态。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可抵六七分。若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只爱后者而不爱前者;若以二三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全无姿色而只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只为媚态所动而不为美色所惑。因此,态度之于颜色,不只是以少敌多,简直是以无敌有。态度是什么?简单地说,态度就是一个人内在的精神涵养、文化素质、才能智慧而形之于外的风韵气度,于举手投足、言谈笑语、行走起坐、待人接物中皆可见之。李渔所讲的那个春游避雨时表现得落落大方的中年女子,正是以她的态度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论年岁,她已三十许,比不上二八佳人;论衣着,她只是个缟衣贫妇,比不上丝绸裹身的贵妇人。但她在避雨时表现得却是气度非凡,涵养深厚。雨中,人皆忘掉体面踉踉跄跄挤入亭中,她独徘徊檐下;人皆不顾丑态拼命抖擞衣衫,她独听其自然。雨将止,人皆急忙奔路,她独迟疑稍后,因其预料雨必复作。当别人匆匆反转时,她则先立亭中。但她并无丝毫骄人之色,反而对雨中湿透衣衫的人表现出体贴之情,代为振衣。李渔感慨地说:“噫,以年三十许之贫妇,止为姿态稍异,遂使二八佳人与曳珠顶翠者皆出其下,然则态之为用,岂浅鲜哉!”这就是“态度”的魅力!

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媚态是已。世人不知,以为美色,乌知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如云美色即是尤物,即可移人,则今时绢做之美女,画上之娇娥,其颜色较之生人,岂止十倍,何以不见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郁病耶?是知“媚态”二字,必不可少。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说之事也。凡女子,一见即令人思之而不能自已,遂至舍命以图、与生为难者,皆怪物也,皆不可解说之事也。吾于“态”之一字,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体物之工。使以我作天地鬼神,形体吾能赋之,知识我能予之,至于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之态度,我实不能变之、化之,使其自无而有,复自有而无也。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受笼络而不觉者。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止爱三四分而不爱六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一倍当两倍也。试以二三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全无姿色而止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或与人各交数言,则人止为媚态所惑,而不为美色所惑,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于以少敌多,且能以无而敌有也。今之女子,每有状貌姿容一无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舍命相从者,“态”之一字之为祟也。是知选貌、选姿,总不如选态一着之为要。态自天生,非可强造。强造之态,不能饰美,止能愈增其陋。同一颦也〔1〕,出于西施则可爱,出于东施则可憎者,天生、强造之别也。相面、相肌、相眉、相眼之法,皆可言传,独相态一事,则予心能知之,口实不能言之。口之所能言者,物也,非尤物也。噫,能使人知,而能使人欲言不得,其为物也何如!其为事也何如!岂非天地之间一大怪物,而从古及今,一件解说不来之事乎?

【注释】

〔1〕颦(pín):皱眉。

【译文】

古人说:“尤物足以移人。”尤物指什么?指的是媚态。世人不知道,以为尤物就是美色,岂知颜色虽美,是一个物件,哪里足以摇荡人的情志?若是美色再加上媚态,那就成为尤物了。如果说美色就是尤物,就可以摇荡人的情志,那么今天绢做的美女,画上的娇娘,她的颜色比起活人,岂止好看十倍,为什么不见她摇荡人的情志,而让人害相思、得抑郁病呢?由此可知“媚态”两个字,是必不可少的。媚态,它在人身上,就像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一种无形的物,而不是有形的物。只因它是物而不仅仅是物,无形而似有形,所以才叫“尤物”。所谓尤物,是一种怪物,是一种不可解说的东西。凡是一个女子,一见就叫人想个没完而不能自我控制,以至于拼命追求、要死要活的,那都是怪物,是一种不可解说的东西。我从“态”这个字上,真是佩服天地创造人的巧妙、鬼神体察物的化工。假使让我作天地鬼神,形体我能够为她制作,知识我能够给予她,至于是物而不仅仅是物、无形而似有形的态度,我实在不能变它、化它,使它从无到有,而又从有到无。媚态这个东西,不仅能使美的更加美,艳的更加艳,而且能使年老的变得年轻,丑陋的变得妍美,无情的东西变为有情,使人在无意中受它笼络而不自觉。女子一有了媚态,三四分姿色,就可抵得上六七分。假若让一个六七分姿色而没有媚态的妇人,与一个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的妇人站在一起,那么人只爱那三四分的而不爱六七分的,这就是说,态度与颜色相比,其差别不仅是一倍顶两倍。假若让一个二三分姿色而没有媚态的妇人,与全无姿色而只有媚态的妇人站在一起,或者让她们分别与人说几句话,那么人们只会被媚态所迷惑,而不会被美色所迷惑,这就是说,态度比起颜色来,还不仅是以少胜多,而且能以无胜有啊。现在的女子,常常有相貌姿容毫无可取,而能叫人日思夜想放不下,甚至舍命相从的,这就是“态”这个字在作祟啊。由此可知,挑选容貌、挑选姿色,总不如挑选媚态这一着更加重要。媚态乃是天生的,不可强造。强造的媚态,不能增加她的美,只能越发增加她的丑。同样是皱眉头,在西施身上就可爱,而在东施身上则可憎,这就是天生与强造的差别。相面、相肌、相眉、相眼的方法,都可言传,唯独相态这一件事,我心里知道,而嘴上实在说不出来。嘴所能说的,是物,而非尤物。唉,能叫人心里明白,却又叫他想说而说不出来,它作为物是怎样的一个物啊!它作为事是怎样的一件事啊!岂不是天地之间一大怪物,而从古到今,解说不清楚的一件事情吗?

诘予者曰〔1〕:既为态度立言,又不指人以法,终觉首鼠〔2〕,盍亦舍精言粗,略示相女者以意乎?予曰:不得已而为言,止有直书所见,聊为榜样而已。向在维扬〔3〕,代一贵人相妾。靓妆而至者不一其人〔4〕,始皆俯首而立,及命之抬头,一人不作羞容而竟抬;一人娇羞腼腆,强之数四而后抬;一人初不即抬,及强而后可,先以眼光一瞬,似于看人而实非看人,瞬毕复定而后抬,俟人看毕,复以眼光一瞬而后俯,此即“态”也。记曩时春游遇雨,避一亭中,见无数女子,妍媸不一,皆踉跄而至。中一缟衣贫妇,年三十许,人皆趋入亭中,彼独徘徊檐下,以中无隙地故也;人皆抖擞衣衫,虑其太湿,彼独听其自然,以檐下雨侵,抖之无益,徒现丑态故也。及雨将止而告行,彼独迟疑稍后,去不数武而雨复作,乃趋入亭。彼则先立亭中,以逆料必转,先踞胜地故也。然臆虽偶中,绝无骄人之色。见后入者反立檐下,衣衫之湿数倍于前,而此妇代为振衣,姿态百出,竟若天集众丑,以形一人之媚者。自观者视之,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态;其后之故动,似以徜徉而生态。然彼岂能必天复雨,先储其才以俟用乎?其养也,出之无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机之自起自伏耳。当其养态之时,先有一种娇羞无那之致现于身外,令人生爱生怜,不俟娉婷大露而后觉也。斯二者,皆妇人媚态之一斑,举之以见大较。噫,以年三十许之贫妇,止为姿态稍异,遂使二八佳人与曳珠顶翠者皆出其下,然则态之为用,岂浅鲜哉!

【注释】

〔1〕诘(jié):反问,盘问。

〔2〕首鼠:“首鼠两端”的省语。意思是模棱两可、犹豫不决。

〔3〕维扬:旧扬州府别称。

〔4〕靓(liànɡ)妆:脂粉妆饰。

【译文】

有人反问我:既然你为态度建立了一套法度,而又不给人指出一套辨识的方法,总是令人觉得你首鼠两端、模棱两可,为什么你不舍精言粗,简略地为相女者揭示出一个大体意思呢?我说:出于不得已,只是把我所见直接写出来,姑且作为一个参考的榜样而已。从前在扬州,代一个贵人相妾。艳妆而来的不止一个人,开始时都低头站着,等叫她们抬头,有一个人没有羞容而直接把头抬起来;另一个人则娇羞腼腆,勉强她多次之后才抬头;有一个人起初不立即抬头,等强叫她抬头才抬起来,先是用眼光一扫,好像看人而实际上不是看人,目光一扫定住眼睛而后抬头,等人看完了,又用眼光一扫而后低下头去,这就是“态”。记得过去有一次春游遇雨,躲在一个亭子里,看见好多女子,美丑不一,都踉踉跄跄而来。其中一个缟衣贫妇,三十来岁,别人都急于挤入亭中,独有她徘徊于檐下,因为亭子里已经没有空地方了;别人都抖擞衣衫,怕它太湿,唯有她听其自然,因为檐下雨还不断打湿衣服,抖也无用,只能现出丑态。等到雨将要停下而人们纷纷上路,唯独她迟疑稍后,人们出去没走几步而雨又下起来,赶快跑回亭中。而她则先立在亭子里了,因为她预料人们必然会跑回来,先占据了好地方。然而,她虽然预测准确,却绝无骄人之色。看见后来的人不得不立在檐下,衣衫湿得比刚才还厉害,而这个妇人则帮助别人整理衣服,其间,姿态百出,竟好像老天爷故意集众丑于此地,以衬托出一个人的媚态似的。从旁观者看来,这位妇人开始不动,好似以郑重之心而培养其媚态;后来她有意为别人整理衣服,好似以徜徉之行而产生媚态。但她哪能预料老天爷定然又会下雨,事先储备其才以等着使用呢?她开始时的培养媚态,出于无心,她后来的产生媚态,也非有意,都是天机的自起自伏。当她培养媚态的时候,先有一种娇羞无那的风致表现在身外,令人生发爱怜之情,不等她娉婷媚态充分显露而后才感觉到。这二者,都是妇人媚态的全豹之一斑,标举出来以说明大概情形。唉,一个三十来岁的贫家妇人,只是因为她姿态稍有不同,就使得妙龄少女与珠光宝气的贵妇人都望尘莫及,那么,媚态的作用,岂可小视!

人问:圣贤神化之事,皆可造诣而成,岂妇人媚态独不可学而至乎?予曰:学则可学,教则不能。人又问:既不能教,胡云可学?予曰:使无态之人与有态者同居,朝夕薰陶,或能为其所化;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1〕,鹰变成鸠,形为气感,是则可矣。若欲耳提而面命之,则一部《廿一史》〔2〕,当从何处说起?还怕愈说愈增其木强〔3〕,奈何!

【注释】

〔1〕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语见《荀子·劝学》。

〔2〕《廿一史》:李渔当年从《史记》数到《元史》共二十一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宋史》、《辽史》、《金史》、《元史》。

〔3〕木强:性格质直。

【译文】

此处指呆板。有人问:大圣大贤神而化之的事情,都可以通过修养锤炼而成,难道唯独妇人的媚态不可以通过学习而达到吗?我说:学是可以学的,教授则不能。有人又问:既然不能教授,怎么说可以学习?我说:假如让无媚态的人与有媚态的人一同居住,朝夕熏陶,或者能够为其所同化;如蓬草生在麻中间,不用扶它自然长得直,鹰变成鸠,形体自然为气氛所感染,这是可以的。若想耳提面命地去教授,则一部《廿一史》,应当从哪里说起呢?还怕愈说愈增加其呆滞之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