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第五 计五款

【题解】

《山石第五》五款“大山”、“小山”、“石壁”、“石洞”、“零碎小石”专谈园林艺术中的石头之美。李渔说:“磊石成山,另是一种学问,别是一番智巧。”诚如是也。因为绘画同叠山垒石虽然同是造型艺术,都要创造美的意境,但所用材料不同、手段不同,构思也不同,二者之间差异相当明显。那些专门叠山垒石的“山匠”,能够“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纡回入画”;而一些“画水题山,顷刻千岩万壑”的画家,若请他“磊斋头片石,其技立穷”。对此,稍晚于李渔的清代文人张潮(山来)在《虞初新志》卷六吴伟业《张南垣传》后评语中说得更为透彻:“叠山磊石,另有一种学问,其胸中丘壑,较之画家为难。盖画则远近、高卑、疏密,可以自主;此则合地宜、因石性,多不当弃其有余,少不必补其不足,又必酌主人之贫富,随主人之性情,又必籍群工之手,是以难耳。况画家所长,不在蹊径,而在笔墨。予尝以画工之景作实景观,殊有不堪游览者,犹之诗中烟雨穷愁字面,在诗虽为佳句,然当之者殊苦也。若园亭之胜,则只赖布景得宜,不能乞灵于他物,岂画家可比乎?”造园家叠山垒石的特殊艺术禀赋和艺术技巧,主要表现在他观察、发现、选择、提炼山石之美的特殊审美眼光和见识上。在一般人视为平常的石头上,造园家可能发现了美,并且经过他的艺术处理成为精美的园林作品。差不多与李渔同时的造园家张南垣曾这样自述道:“……惟夫平冈小坂,陵阜陂陁,板筑之功,可计日以就。然后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以短垣,翳以密篠,若似乎奇峰绝嶂,累累乎墙外而人或见之也。其石脉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为狮蹲,为兽攫,口鼻含呀,牙错距跃,决林莽,犯轩楹而不去,若似乎处大山之麓,截谿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载《虞初新志》卷六《张南垣传》)

幽斋磊石,原非得已。不能致身岩下与木石居,故以一卷代山、一勺代水,所谓无聊之极思也。然能变城市为山林,招飞来峰使居平地,自是神仙妙术,假手于人以示奇者也,不得以小技目之。且磊石成山,另是一种学问,别是一番智巧。尽有丘壑填胸、烟云绕笔之韵士〔1〕,命之画水题山,顷刻千岩万壑,及倩磊斋头片石,其技立穷,似向盲人问道者。故从来叠山名手,俱非能诗善绘之人。见其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纡回入画,此正造物之巧于示奇也。譬之扶乩召仙〔2〕,所题之诗与所判之字,随手便成法帖,落笔尽是佳词,询之召仙术士,尚有不明其义者。若出自工书善咏之手,焉知不自人心捏造?妙在不善咏者使咏,不工书者命书,然后知运动机关,全由神力。其叠山磊石,不用文人韵士,而偏令此辈擅长者,其理亦若是也。然造物鬼神之技,亦有工拙雅俗之分,以主人之去取为去取。主人雅而取工,则工且雅者至矣;主人俗而容拙,则拙而俗者来矣。有费累万金钱,而使山不成山、石不成石者,亦是造物鬼神作祟,为之摹神写像,以肖其为人也。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见乎此矣,奚俟察言观貌,而后识别其人哉?

【注释】

〔1〕丘壑填胸:黄庭坚《题子瞻枯木》:“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

〔2〕扶乩(jī):通过占卜问吉凶,一种迷信活动。扶,扶架子。乩,卜以问疑。

【译文】

幽雅的厅斋垒石,原是不得已。不能亲身到岩下树旁与木石同居,所以才以一卷代山、一勺代水,此正所谓无聊的极思遐想。然而,能变城市为山林,招致飞来峰使它居于平地,自是神仙妙术,假借人手以示奇异,不得看作小技。而且垒石成山,另是一种学问,别有一番智巧。尽有那些丘壑填胸、烟云绕笔的韵士,请他画水题山,顷刻之间千岩万壑画出来了,而请他垒斋头片石,则束手无策,好似向盲人问路。所以从来叠山名手,都不是能诗善绘的人。见他随意拿起一块石头,颠之倒之,无不作出苍古的文章,画出纡回多端的画面,这正是造物主在呈示他的奇巧啊。譬如扶乩召仙,所题的诗与所判的字,随手即成法帖,落笔都是佳句,若询问召仙的术士,还有不明其中意义的。假若出自工书善咏之手,哪里知道不是人心所捏造的呢?其妙在于,不善歌咏者让他歌咏,不工书法者让他书写,然后知道运动机关,全由神力。其叠山垒石,不用文人韵士,而偏让此辈擅长的人来作,道理也与此相同。然而,造物主的鬼神之技,也有工拙雅俗之分,以主人的去取为去取。假若主人高雅而取工细,那么工且雅者就到了;假如主人粗俗而容拙,那么拙而俗者就来了。有人耗费成千上万金钱,而使山不成山、石不成石,也是造物主之鬼神作祟,为他摹神写像,以肖似他的为人。一花一石,位置得当,主人的神情已经表现在里面了,还要等到察言观貌,而后识别其人吗?

大山

【题解】

“大山”、“小山”两款相互联系,谈园林中的大山之美和小山之美各自不同的特点。

李渔认为园林之中的大山之美,犹如唐宋八大家之文,全以气魄胜人。这种气魄来自何处?一方面,来自作者胸臆之博大、精神之宏阔,这是根底;另一方面,来自构思之圆通雄浑,表现出一种大家气度,这是理路。一般地说,大山宜总览、远观,而不宜细察、近观,譬如“名家墨迹,悬在中堂,隔寻丈而观之,不知何者为山、何者为水、何处是亭台树木,即字之笔画杳不能辨,而只览全幅规模,便足令人称许。何也?气魄胜人,而全体章法之不谬也”。陈从周在《续说园》(见《园林谈丛》,上海文化出版社1980年版)中谈到山石时,说“石无定形,山有定法。所谓定法,脉络气势之谓,与画理一也”。此处所谓“气势”,近于李渔所谓“气魄”;若论大山,其“气势”则要大,也即李渔所谓“气魄胜人”。

山之小者易工,大者难好。予遨游一生,遍览名园,从未见有盈亩累丈之山,能无补缀穿凿之痕,遥望与真山无异者。犹之文章一道,结构全体难,敷陈零段易。唐宋八大家之文,全以气魄胜人,不必句栉字篦,一望而知为名作。以其先有成局,而后修饰词华,故粗览细观同一致也。若夫间架未立,才自笔生,由前幅而生中幅,由中幅而生后幅,是谓以文作文,亦是水到渠成之妙境;然但可近视,不耐远观,远观则襞alt缝纫之痕出矣〔1〕。书画之理亦然。名流墨迹,悬在中堂,隔寻丈而观之,不知何者为山,何者为水,何处是亭台树木,即字之笔画杳不能辨,而只览全幅规模,便足令人称许。何也?气魄胜人,而全体章法之不谬也。至于累石成山之法,大半皆无成局,犹之以文作文,逐段滋生者耳。名手亦然,矧庸匠乎?然则欲累巨石者,将如何而可?必俟唐宋诸大家复出,以八斗才人,变为五丁力士〔2〕,而后可使运斤乎?抑分一座大山为数十座小山,穷年俯视,以藏其拙乎?曰:不难。用以土代石之法,既减人工,又省物力,且有天然委曲之妙。混假山于真山之中,使人不能辨者,其法莫妙于此。累高广之山,全用碎石,则如百衲僧衣,求一无缝处而不得,此其所以不耐观也。以土间之,则可泯然无迹,且便于种树。树根盘固,与石比坚,且树大叶繁,混然一色,不辨其为谁石谁土。立于真山左右,有能辨为积累而成者乎?此法不论石多石少,亦不必定求土石相半,土多则是土山带石,石多则是石山带土。土石二物原不相离,石山离土,则草木不生,是童山矣〔3〕

【注释】

〔1〕alt(bì jì):衣服的褶子。

〔2〕五丁力士: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五个力士。扬雄《蜀王本纪》:“天为蜀王生五丁力士,能移山,秦王献美女与蜀王,蜀王遣五丁迎女。见一大蛇入山穴中,五丁并引蛇,山崩,秦五女皆上山,化为石。”

〔3〕童山:没有树木的山。

【译文】

小山容易造得工巧,大山则难以造得好。我遨游一生,遍览名园,没有见到盈亩累丈的大山,能无补缀穿凿痕迹,遥望与真山没有差别的。这同写文章的道理一样,结构全体难,敷陈零段易。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全以气魄胜人,不必一句一字细细分析,一看就知道是名作。因为它先有成局,而后修饰文词,所以粗览细观完全一致。如果文章的总体间架没有确立,才思随笔而起,由前幅而生发中幅,由中幅而生发后幅,这叫作以文作文,也有水到渠成之妙境;然而只可近视细部,不耐远观总体,若远观,则各部分补缀、缝纫的痕迹就露出来了。书画的道理也是这样。名家墨迹,悬挂在中堂,隔数丈而观赏,不知何者为山,何者为水,何处是亭台树木,即使字迹笔画也杳不能辨,但是,仅总览全幅规模,便足以让人称赞。为什么?它的气魄胜人,那么总体章法就没有差错。至于累石成山的方法,大半都是事先没有成局,如同以文作文,是逐段滋生的。名手也如此,何况那些庸匠呢?那么要累巨石大山,怎样做才可以呢?是必须等唐宋诸大家复生,将八斗才人,变为五丁力士,而后才可运斤修造呢?还是分一座大山为数十座小山,穷年累月俯视,以藏其拙呢?我说:不难。运用以土代石的方法,既减少人工,又节省物力,而且可得天然委曲之妙。把假山混于真山之中,使人辨别不出来,没有比这种方法更妙的了。要造既高且广的大山,若全用碎石,就会像百衲千补的僧衣,想找一点儿无缝的地方也找不到,这就是它之所以不耐观的原因。若把土掺和在碎石中间,就可以泯然无迹,且便于种树。树根盘固,同石头一样坚固,并且树大叶繁,混然一色,分辨不出谁是石谁是土。若它立于真山左右,有谁能够辨认出他是积累而成的呢?这种方法不论石多石少,也不必一定要求土石相半,土多则是土山带石,石多则是石山带土。土石这两种东西原不相离,石山离开土,则草木不生,成为秃山。

小山

【题解】

小山之美,则要讲究“透、漏、瘦”,讲究玲珑剔透,讲究空灵、怪奇。如果说大山宜总览、远观,那么小山,则可在近处赏玩,细处品味。陈从周《续说园》谈小山,强调巧智,强调情趣。他还说,明代假山特点在“厚重”,清代同光时期假山则趋“纤弱”——可以说前者通常即是大山的特点,而后者通常则是小山的特点。

小山亦不可无土,但以石作主,而土附之。土之不可胜石者,以石可壁立,而土则易崩,必仗石为藩篱故也。外石内土,此从来不易之法。

言山石之美者,俱在透、漏、瘦三字。此通于彼,彼通于此,若有道路可行,所谓透也;石上有眼,四面玲珑,所谓漏也;壁立当空,孤峙无倚,所谓瘦也。然透、瘦二字在在宜然,漏则不应太甚。若处处有眼,则似窑内烧成之瓦器,有尺寸限在其中,一隙不容偶闭者矣。塞极而通,偶然一见,始与石性相符。

瘦小之山,全要顶宽麓窄,根脚一大,虽有美状,不足观矣。

石眼忌圆,即有生成之圆者,亦粘碎石于旁,使有棱角,以避混全之体。

石纹、石色取其相同,如粗纹与粗纹当并一处,细纹与细纹宜在一方,紫、碧、青、红,各以类聚是也。然分别太甚,至其相悬接壤处,反觉异同,不若随取随得,变化从心之为便。至于石性,则不可不依;拂其性而用之,非止不耐观,且难持久。石性维何?斜正纵横之理路是也。

【译文】

小山也不可无土,只是要以石为主,以土为辅。土之所以不能超过石头,是因为石头坚硬结实可以壁立,而土则容易崩溃,必仰仗石头为其支撑依傍。外石内土,这是历来不易之法。

说到山石之美,全在“透”、“漏”、“瘦”三个字。此通于彼,彼通于此,好像其间有道路可行,这就是所谓“透”;石上有眼,四面玲珑,这就是所谓“漏”;壁立当空,孤峙无倚,这就是所谓“瘦”。然而“透”、“瘦”两个字处处都表现得宜然可观,“漏”则不应太过分。假若处处有眼,则如同窑内烧成的瓦器,其中有尺寸限定,那就连一个空隙也不容许偶尔闭缩。如果是石头塞极而通,“漏”处偶然一见,才与石头的本性相符。

瘦小的山石,全要顶宽根窄,根脚一大,虽有好看的形状,也不足观了。

石眼忌圆,即使有天生的圆眼,也应该在旁边粘上些碎石,使它有棱角,以避免浑圆的形体。

石纹、石色要取其相同的放在一起,譬如粗纹与粗纹当并一处,细纹与细纹宜在一方,紫、碧、青、红,各以类聚。然而,分别得太厉害,到它们互相联系接壤的地方,反觉异同,不如顺其自然、随取随得,其变化,随心之所喜。至于石性,则不可不依循;若拂逆石之本性而用它,不但不耐观,而且难以持久。石之本性是什么?就是它的斜正纵横的理路。

石壁

【题解】

“石壁”一款谈园林中的石壁之美。李渔说,石壁之妙,妙在其“势”:挺然直上,有如劲竹孤桐,其体嶙峋,仰观如削,造成万丈悬岩之势。石壁给人造成“穷崖绝壑”的这种审美感受,是一种崇高感,给人提气,激发人的昂扬的意志。一般园林多是优美,一有陡立如削的石壁,则多了一种审美品位,形成审美的多样化形态。

假山之好,人有同心;独不知为峭壁,是可谓叶公之好龙矣。山之为地,非宽不可;壁则挺然直上,有如劲竹孤桐,斋头但有隙地,皆可为之。且山形曲折,取势为难,手笔稍庸,便贻大方之诮〔1〕。壁则无他奇巧,其势有若累墙,但稍稍纡回出入之,其体嶙峋,仰观如削,便与穷崖绝壑无异。且山之与壁,其势相因,又可并行而不悖者。凡累石之家,正面为山,背面皆可作壁。匪特前斜后直,物理皆然,如椅、榻、舟车之类;即山之本性亦复如是,逶迤其前者,未有不崭绝其后,故峭壁之设,诚不可已〔2〕。但壁后忌作平原,令人一览而尽。须有一物焉蔽之,使座客仰观不能穷其颠末,斯有万丈悬岩之势,而绝壁之名为不虚矣。蔽之者维何?曰:非亭即屋。或面壁而居,或负墙而立,但使目与檐齐,不见石丈人之脱巾露顶,则尽致矣。

石壁不定在山后,或左或右,无一不可,但取其地势相宜。或原有亭屋,而以此壁代照墙,亦甚便也。

【注释】

〔1〕贻(yí)大方之诮(qiào):让大家笑话。《庄子·秋水》:“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成玄英疏:“方犹道也。”

〔2〕诚不可已:定然不可没有。

【译文】

喜爱造假山,人有同样的心理;却唯独不喜作峭壁,这可说是叶公之好龙了。造山的地盘,非宽不可;石壁则挺然直上,有如劲竹孤桐,斋头只要有空隙之地,都可叠造。而且山形起伏曲折,取势很难,手笔稍嫌平庸,便会贻笑大方。石壁则没有其他奇巧,其势好像垒墙,只要稍稍有些纡回出入,它的形体便会显出嶙峋之状,仰观如削成,就与穷崖绝壑没有差别。而且山与壁,其势相因相衬,又可以并行而不悖。凡垒石造山之家,正面为山,背面都可作壁。不仅前斜后直,万物之理都是如此,如椅、榻、舟、车之类那样;就是山的本性也是如此,它的前面逶迤起伏,它的后面没有不是险峻绝壁的,所以峭壁的创设,不可缺少。但是,峭壁之后忌作平原,令人一览而尽。壁后须有一物来遮蔽,使座客仰观不能看尽壁颠,这才有万丈悬崖之势,而绝壁之名才不虚设。用什么来遮蔽?回答是:不是亭就是屋。不论是面壁而居,还是靠墙而立,只是使他的目光与屋檐、亭檐相齐,看不见石丈人脱巾露顶,那就成功了。

石壁不一定非要在山后,或左或右,无一不可,只是应该取其与地势相宜即可。若原有亭屋,而用这石壁代为照墙,也很便当。

石洞

【题解】

“石洞”和“零星小石”两款,谈了石头的另一种品性,即与人的平易亲近的关系。星空、皓月、白云、长虹,也很美,但总觉离人太远。而石,则可与人亲密无间。李渔在“石洞”款中谈到,假山无论大小,其中皆可作洞。假如洞与居室相连,再有涓滴之声从上而下,真有如身居幽谷之感。

假山无论大小,其中皆可作洞。洞亦不必求宽,宽则藉以坐人。如其太小,不能容膝,则以他屋联之,屋中亦置小石数块,与此洞若断若连,是使屋与洞混而为一,虽居屋中,与坐洞中无异矣。洞中宜空少许,贮水其中而故作漏隙,使涓滴之声从上而下,旦夕皆然。置身其中者,有不六月寒生,而谓真居幽谷者,吾不信也。

【译文】

假山无论大小,其中都可作洞。洞也不一定求宽,若宽,则藉以坐人。如果洞太小,不能容膝,则可以与其他屋子相连,屋中也置放数块小石,与这个洞若断若连,这样使得屋与洞混而为一,虽然住在屋里,与坐在洞中一样。洞中也应留出少许空地,在里面盛上水并有意作漏隙,使水滴落下来,涓滴之声从上而下,无时无刻不断于耳。置身洞中的人,如果没有感到六月寒生,而认为自己真居住在幽谷的,我不信。

零星小石

【题解】

李渔在“零星小石”中所谓“一卷特立,安置有情,时时坐卧其旁,即可慰泉石膏肓之癖”,正是强调石在庭院之中的亲切可人:平者可坐,斜者可倚,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炉茗具,则又可代几案。

贫士之家,有好石之心而无其力者,不必定作假山。一卷特立,安置有情,时时坐卧其旁,即可慰泉石膏盲之癖〔1〕。若谓如拳之石亦须钱买,则此物亦能效用于人,岂徒为观瞻而设?使其平而可坐,则与椅榻同功;使其斜而可倚,则与栏杆并力;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炉茗具,则又可代几案。花前月下,有此待人,又不妨于露处,则省他物运动之劳,使得久而不坏,名虽石也,而实则器矣。且捣衣之砧,同一石也,需之不惜其费;石虽无用,独不可作捣衣之砧乎?王子猷劝人种竹〔2〕,予复劝人立石;有此君不可无此丈。同一不急之务,而好为是谆谆者,以人之一生,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此二物,便可当医,与施药饵济人,同一婆心之自发也。

【注释】

〔1〕泉石膏肓(ɡāo huānɡ):形容喜爱泉石至极,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旧唐书·田游岩传》记田游岩回答唐高宗的话:“臣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膏肓,中医学中人体部位的名称,膏指心下部分,肓指心脏和横隔膜之间。旧说膏与肓是药力达不到的地方。

〔2〕王子猷:即王徽之,字子猷,王羲之之子,性爱竹。《晋书·王徽之传》记王徽之关于竹的话有:“何可一日无此君邪?”

【译文】

贫士之家,有爱石之心而无造山之力的人,不必非得造假山不可。一块奇特石头立在斋头,安置得有情趣,时时坐卧在它的旁边,就可以满足酷爱泉石之癖。如果说拳头大的小石头也需钱买,那么此物之能对人发生效用,难道只是为了观赏吗?假使它平坦而可坐,就与椅榻有着同样的功能;假使它倾斜而可倚,就与栏杆发挥相同的作用;假使它的顶部稍平,可以放置香炉茗具,那就又可代替几案。花前月下,有此物供人使用,又不妨将它置放于露天,这就省却搬动椅榻几案之劳,而且它经久不坏,名虽是石头,而实际却可当器具使用。并且捣衣的砧,也同样是石头,如人需要不惜花钱去买;石虽为无用之物,难道唯独它不可作捣衣之砧吗?王子猷劝人种竹,我又劝人立石;有了竹,不可无石。它们同样是一种并非紧要事务,而我却喜欢在这里谆谆述说,是因为人之一生,其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到竹、石二物,就可以当作医病之药,这与用药饵帮助人,是出自同样的苦口婆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