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食第二 计五款

【题解】

《黄帝内经》说:“毒药攻邪,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此五者,有辛、酸、甘、苦、咸,各有所利,或散或收,或缓或急,或坚或软,四时五脏病,随五味所宜也。”李渔秉承《黄帝内经》思想,强调食物对人的滋养全依赖五谷,这思想总体说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说只吃一种食物就能长寿,显然不科学。

三千多年来的中国,人们一直食用稻米、小麦、小米、蔬菜、水果、家畜、家禽,水产品乃至酒、豆腐等等,食物构成在两三千年前也基本固定下来。由此看来,李渔所说的“谷食”,在中国人的饮食中一直占有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主导性的地位。按照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假如一顿饭不吃主食(以谷物为主的食品),就如同没有吃饭一样;副食差一点可以,但是不能没有主食。常见北方农民几个窝窝头(玉米做的)就一块萝卜咸菜,或者几张煎饼卷上大葱黄酱下肚,就算吃了一顿饭。当然,人类食物还是丰富些好。

食之养人,全赖五谷〔1〕。使天止生五谷而不产他物,则人身之肥而寿也,较此必有过焉,保无疾病相煎、寿夭不齐之患矣。试观鸟之啄粟,鱼之饮水,皆止靠一物为生,未闻于一物之外,又有为之肴馔酒浆、诸饮杂食者也〔2〕。乃禽鱼之死,皆死于人,未闻有疾病而死,及天年自尽而死者,是止食一物,乃长生久视之道也。人则不幸而为精腆所误〔3〕,多食一物,多受一物之损伤,少静一时,少安一时之淡泊。其疾病之生,死亡之速,皆饮食太繁、嗜欲过度之所致也。此非人之自误,天误之耳。天地生物之初,亦不料其如是,原欲利人口腹,孰意利之反以害之哉!然则人欲自爱其生者,即不能止食一物,亦当稍存其意,而以一物为君。使酒肉虽多,不胜食气,即使为害,当亦不甚烈耳。

【注释】

〔1〕五谷:稻、黍、稷、麦、菽,泛指各种谷物。

〔2〕肴馔酒浆:泛指各种菜肴酒水。

〔3〕精腆(tiǎn):精美丰盛。精,上好的白米。腆,丰厚,美好。

【译文】

食物对人的滋养,全依赖五谷。假使老天爷只生产五谷而不生产其他东西,那么人们身强体壮而得以长寿,比起现在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保证没有疾病相煎、寿夭不齐的忧患。试看禽鸟啄食粟米,游鱼饮水,都是只靠一种食物维护生命,没有听说在这一种食物之外,又外加什么肴馔酒浆、各种饮料杂食的。禽鸟和鱼的死,都是源于人害,没有听说因为疾病而死以及天年自尽而死的。这表明只吃一种食物,乃是长生不老之道。人则不幸而为精美丰盛的食物所误,多吃一种食物,多受一种食物的损伤,少得一时的安静,少享受一时的淡泊。人类疾病的发生,死亡的速来,都是饮食太繁盛、嗜欲过度所造成的。这不是人的自误,而是老天爷误人。天地生育万物之初,也未曾料到是这样,原想有利于人之口腹,谁料想有利反而变成有害呢!既然如此,人若想珍爱自己的生命,即使不能只吃一种食物,也要略微保存这样的意思,以一种食物为主,使得酒肉虽多而不胜过主食,即使仍有害处,也应当不至于太厉害。

饭 粥

【题解】

粥是中国人饭桌上最常见的食物,百吃不厌,伴随中国人一辈子。王蒙有一篇小说名为《坚硬的稀粥》,诚如是也。但是如何做粥却有养生学上的讲究。在“饭粥”一款,李渔实际上是讲如何把粥做得好吃又有营养,提出关键在于“粥水忌增,饭水忌减”。他从养生学的角度说:“如医人用药,水一钟或钟半,煎至七分或八分,皆有定数。若以意为增减,则非药味不出,即药性不存,而服之无效矣。”因为“米之精液全在于水,逼去饭汤者,非去饭汤,去饭之精液也”。见解朴实、亲切,又很实用。

粥、饭二物,为家常日用之需,其中机彀〔1〕,无人不晓,焉用越俎者强为致词〔2〕?然有吃紧二语,巧妇知之而不能言者,不妨代为喝破,使姑传之媳〔3〕,母传之女,以两言代千百言,亦简便利人之事也。

【注释】

〔1〕机彀(ɡòu):机关,圈套。机,事物发生的枢纽。彀,使劲张弓。

〔2〕越俎:越俎代庖的简称。

〔3〕姑:婆婆。

【译文】

粥与饭这两样食物,为家常日用之必需,其中的窍门,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里用得着我越俎代庖、强行说教?然而有要紧的两句话,巧妇知道而说不出来,我不妨代为说破,使婆婆传给儿媳,母亲传给闺女,以这两句话代替千言万语,也是简便利人的事情啊。

先就粗者言之。饭之大病,在内生外熟,非烂即焦;粥之大病,在上清下淀,如糊如膏。此火候不均之故,惟最拙最笨者有之,稍能炊爨者必无是事〔1〕。然亦有刚柔合道,燥湿得宜,而令人咀之嚼之,有粥饭之美形,无饮食之至味者。其病何在?曰:挹水无度〔2〕,增减不常之为害也。其吃紧二语,则曰:“粥水忌增,饭水忌减。”米用几何,则水用几何,宜有一定之度数。如医人用药,水一钟或钟半,煎至七分或八分,皆有定数。若以意为增减,则非药味不出,即药性不存,而服之无效矣。不善执爨者,用水不均,煮粥常患其少,煮饭常苦其多。多则逼而去之,少则增而入之,不知米之精液全在于水〔3〕,逼去饭汤者,非去饭汤,去饭之精液也。精液去则饭为渣滓,食之尚有味乎?粥之既熟,水米成交,犹米之酿而为酒矣。虑其太厚而入之以水,非入水于粥,犹入水于酒也。水入而酒成糟粕,其味尚可咀乎〔4〕?故善主中馈者〔5〕,挹水时必限以数,使其勺不能增、滴无可减,再加以火候调匀,则其为粥为饭,不求异而异乎人矣。

【注释】

〔1〕炊爨(cuàn):烧火煮饭。

〔2〕挹(yì):舀,把液体盛出来挹注到另一器皿中。

〔3〕米之精液:米的精华部分。

〔4〕咀(jǔ):含在嘴里细细地嚼。

〔5〕中馈(kuì):饭菜、酒食。曹植《送应氏》:“中馈岂独薄?宾饮不尽觞。”

【译文】

先就粗略的地方说说。米饭的大忌,在内生外熟,不是烂就是焦;米粥的大忌,在上面清汤下面沉淀,如浆糊、如膏脂。这是火候不均的缘故,只有最拙最笨的人才如此,稍会烧火做饭的必定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然而也有刚柔合适,软硬得宜,却令人咀嚼起来,感觉有粥饭的美形而无饮食应有的美味。它的毛病在哪里?我说:是放水没有定准、增水减水不合常规所造成的危害。那最要紧的两句话,是说:“粥水忌增,饭水忌减。”米用多少,那么水就用多少,应该有一定的比例。好像医生用药,水用一盅或是一盅半,煎到七分或是八分,都有定规。假若随意增减,那就不是药味出不来,就是药性留不住,吃了这种药也没有效用。不善烧火做饭的人,用水不均,煮粥常怕水少,煮饭则常嫌他加水太多。多了就滗出去,少了就增加些,岂不知米的精液全在于水,滗出去饭汤,不是去掉饭汤,而是去掉饭的精华。精华去掉了,那饭就成为渣滓,吃起来还有味道吗?粥熟了之后,水与米交融在一起,就好像米酿成了酒。怕粥太稠而加入水,不是把水加进粥里,倒像是把水加到酒里。水加进去,酒就成了糟粕,那味道还能品尝吗?所以善于主理饭食的人,放水时一定要限定数量,使它勺不能增、滴无可减,再将火候调匀,那么不论做粥做饭,不求优异而自然优异于人了。

宴客者有时用饭,必较家常所食者稍精。精用何法?曰:使之有香而已矣。予尝授意小妇,预设花露一盏,俟饭之初熟而浇之,浇过稍闭,拌匀而后入碗。食者归功于谷米,诧为异种而讯之,不知其为寻常五谷也。此法秘之已久,今始告人。行此法者,不必满釜浇遍〔1〕,遍则费露甚多,而此法不行于世矣。止以一盏浇一隅〔2〕,足供佳客所需而止。露以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为上〔3〕,勿用玫瑰,以玫瑰之香,食者易辨,知非谷性所有。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与谷性之香者相若,使人难辨,故用之。

【注释】

〔1〕釜(fǔ):古代的一种锅。

〔2〕隅(yú):角落。

〔3〕香橼(yuán):佛手柑,又名枸(jǔ)橼,为芸香科柑橘属植物。

【译文】

宴请客人吃的饭,必然比家常所吃的稍微精致一点儿。要精致用什么方法?我说:使它有香味儿就是了。我曾教给女佣,预先准备一盅花露,等饭刚熟就浇上去,浇上后稍微焖一下,搅拌均匀后盛到碗里。吃的人归功于谷米,以为它是什么奇异品种而询问我,不知道它就是寻常的五谷。这个方法我秘不传人很久,今天才告诉大家。用这个法子,不必把全锅都浇遍,浇遍费花露太多,这个法子就不易在世上流行了。只用一盅浇一角,足供贵宾所需就打住。花露用蔷薇、香橼、桂花三种最好,不要用玫瑰,因为玫瑰的香味,吃的人容易辨别,知道那不是谷性所有。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与谷物本来的香味差不多,使人难辨,所以用它们。

【题解】

此款所谓“汤”,即“羹”也。有学者说,在炒菜没有流行之前,人们下饭主要靠“羹”。古代烹饪中谈到调味肴馔首要是“羹”。测验一个人的烹饪技巧首先也是看他会不会调制羹汤。唐代诗人王建《新嫁娘》诗有“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句,说的就是结婚三天后婆家要测验新娘子的手艺,看她“羹汤”做得如何。新媳妇先叫小姑子尝尝,看是否合乎婆婆的口味。有了炒菜,羹在中国人饮食中的地位大大降低了。而且现在的“汤”,比古代的羹也稀了好多。

汤即羹之别名也。羹之为名,雅而近古;不曰羹而曰汤者,虑人古雅其名,而即郑重其实,似专为宴客而设者。然不知羹之为物,与饭相俱者也。有饭即应有羹,无羹则饭不能下,设羹以下饭乃图省俭之法,非尚奢靡之法也。古人饮酒,即有下酒之物;食饭,即有下饭之物。世俗改下饭为“厦饭”,谬矣。前人以读史为下酒物,岂下酒之“下”,亦从“厦”乎?“下饭”二字,人谓指肴馔而言,予曰:不然。肴馔乃滞饭之具,非下饭之具也。食饭之人见美馔在前,匕箸迟疑而不下,非滞饭之具而何?饭犹舟也,羹犹水也;舟之在滩,非水不下,与饭之在喉,非汤不下,其势一也。且养生之法,食贵能消;饭得羹而即消,其理易见。故善养生者,吃饭不可无羹;善作家者,吃饭亦不可无羹。宴客而为省馔计者,不可无羹;即宴客而欲其果腹始去,一馔不留者,亦不可无羹。何也?羹能下饭,亦能下馔故也。近来吴越张筵,每馔必注以汤,大得此法。吾谓家常自膳,亦莫妙于此。宁可食无馔,不可饭无汤。有汤下饭,即小菜不设,亦可使哺啜如流;无汤下饭,即美味盈前,亦有时食不下咽。予以一赤贫之士,而养半百口之家,有饥时而无馑日者,遵是道也。

【译文】

汤即羹的别名。名之为羹,文雅而近古风;之所以不叫羹而叫汤,是顾虑人们因其有古雅的名字,而就郑重其实,好像它是专为宴客而设的。殊不知羹这种食物,总与饭相联系。有饭就应有羹,无羹则饭不能下咽,做羹用来下饭,乃是图节俭的办法,不是崇尚奢靡的办法。古人饮酒,就要有下酒的食品;吃饭,就要有下饭的食物。世俗改下饭为“厦饭”,错了。前人把读史当作下酒物,难道下酒的“下”,也要写为“厦”吗?“下饭”二字,有人说指菜肴而言,我说:不然。菜肴乃是滞饭的东西,而不是下饭的东西。吃饭的人见美肴在前,筷子迟疑不下,不是滞饭的东西是什么?饭犹如舟,羹犹如水;舟在河滩,没有水不能下,与饭在喉间,没有汤不能下,情况是一样的。而且按照养生之法,食物贵在能够消化;饭得羹之助而立即消化,这道理容易明白。所以善于养生的人,吃饭不可无羹;善于操持家务的人,吃饭也不可无羹。宴请宾客而为节省馔肴考虑,不可无羹;即使宴请宾客而想让他们吃饱肚子而去,吃得一点不剩,也不可无羹。为什么?是羹能下饭也能下菜的缘故啊。近来吴越之地大摆筵席,每顿饭必有汤,大得此法。我认为家常吃饭,也无一不妙于此法。宁可食无菜,不可饭无汤。有汤下饭,即使没有小菜,也可以使人吃得痛快淋漓;无汤下饭,即使美味佳肴满桌,也有时吃不下去。我作为一介赤贫之士,而养五十口之家,有饥饿的时候而没有挨饿的日子,遵循的就是这个道理。

糕 饼

【题解】

“糕饼”款所谈又是中国人极平常的食物。直至今日,李渔关于“糕饼”、“面”、“粉”的见解仍然不断被人们提及。2007年4月15日上午,中央电视台第二频道现场直播的“美容美食烹饪大赛”(面食部分),主要比赛糕饼的制作,选手们手持面团,又擀又捏,推拉腾挪,腕转指舞,看似忙忙碌碌实则从容不迫、有条不紊,不一会儿,春饼、葱油饼、千层饼、搅面馅饼、黄桥烧饼、荷叶饼、老婆饼、香酥牛肉闻喜饼……依次呈现在观众面前,其色其形,美轮美奂,其香其味,让人馋涎欲滴。主持人在解说选手作品时,我首先听到这样一句话:“我国清代美食家、戏曲家李渔说:‘糕贵乎松,饼利于薄。’看看今天选手做得如何。”

梁实秋的《雅舍谈吃·薄饼》对北京薄饼的做法和吃法描述得惟妙惟肖,特别是吃法:“吃的方法太简单了,把饼平放在大盘子上,单张或双张均可,抹酱少许,葱数根,从苏盘中每样捡取一小箸,再加炒菜,最后放粉丝。卷起来就可以吃了,有人贪,每样菜都狠狠的捡,结果饼小菜多,卷不起来,即使卷起来也竖立不起来。于是出馊招,卷饼的时候中间放一根筷子,竖起之后再把筷子抽出。那副吃相,下作。”

谷食之有糕饼,犹肉食之有脯脍。《鲁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1〕制糕饼者于此二句,当兼而有之。食之精者,米麦是也;脍之细者,粉面是也。精细兼长,始可论及工拙。求工之法,坊刻所载甚详,予使拾而言之,以作制饼制糕之印板,则观者必大笑曰:笠翁不拾唾余,今于饮食之中,现增一副依样葫芦矣!冯妇下车〔2〕,请戒其始。只用二语括之,曰:“糕贵乎松,饼利于薄。”

【注释】

〔1〕“《鲁论》云”三句:出自《论语·乡党》:“斋必变食,居必迁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鲁论》,即《鲁论语》,或《论语》。

〔2〕冯妇下车:《孟子·尽心下》:“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隅,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

【译文】

谷类食物中有糕与饼,犹如肉类食物中有肉干与肉丝。《论语·乡党》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制作糕饼的人对于这里所说的两点,应当兼顾。谷类食物中所谓精者,就是米麦;谷类食物中所谓细者,就是粉面。精与细兼长,才可说到制作的工与拙。求工的方法,已经出版的书籍中记述非常详细了,我若捡起来再说一遍,当成制作饼制作糕的印模,则观者必然大笑说:笠翁不拾别人唾余,今天在饮食之中,又增添了一副依样葫芦了!看看前人所说的冯妇下车的故事,请让我开始的时候就引以为戒吧。只用两句话来概括,就是:“糕贵乎松,饼利于薄。”

【题解】

此款说的是中国的面食。中国的面食包含着丰富的审美和养生道理。这就是李渔所谓“《本草》云:‘米能养脾,麦能补心。’各有所裨于人者也”。数千年来,中国北方人吃面。李渔有二十多年生活在南北交界的如皋,既有南方人的习惯,也有北方人的习惯。他自创了“五香面”、“八珍面”,堪称美食。中国人吃面食,绝不仅仅是充饥,也不仅仅是享受美味。面条最早就是中国发明的,青海民和县出土了4000年以前的面条,宋代就有了今天“面条”的叫法。经过千百年的实践,山西、陕西的面条造就了自己特殊的名声。它有各种各样的做法,各种各样的味道,堪称美味——拉面、刀削面、手擀面、饸饹面,汤面、炒面、蒸面、凉拌面,牛肉面、鸡丝面、排骨面、阳春面……美不胜收。据说汉代有了馒头,魏晋有了包子,至今北方包馅的面食,包子、饺子、馄饨、锅贴、馅饼、烧卖……数不胜数,美味可口。而且吃面食也是顺乎物性之自然而养生的。还是那句话:药补不如食补。我们天天吃面食,不就是在天天食补吗?

南人饭米,北人饭面,常也。《本草》云:“米能养脾,麦能补心〔1〕。”各有所裨于人者也〔2〕。然使竟日穷年止食一物,亦何其胶柱口腹〔3〕,而不肯兼爱心、脾乎?予南人而北相,性之刚直似之,食之强横亦似之。一日三餐,二米一面,是酌南北之中,而善处心、脾之道也。但其食面之法,小异于北,而且大异于南。北人食面多作饼,予喜条分而缕晰之〔4〕,南人之所谓“切面”是也。南人食切面,其油盐酱醋等作料,皆下于面汤之中,汤有味而面无味,是人之所重者不在面而在汤,与未尝食面等也。予则不然,以调和诸物,尽归于面,面具五味而汤独清,如此方是食面,非饮汤也。

【注释】

〔1〕米能养脾,麦能补心:此《本草》上言米麦的食用功能。

〔2〕裨:有益于。

〔3〕胶柱:成语“胶柱鼓瑟”的简化。

〔4〕条分而缕晰:原指有条有理地细细分析。此处“晰”疑作“析”。析,是指将面分割成一根根细长条。

【译文】

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通常如此。《本草》说:“米能养脾,麦能补心。”它们对人各有裨益。然而,假使穷年竟日只吃一种食物,那是多么死心眼儿啊,为何不肯兼顾心、脾两方面的需要呢?我是南方人而长着北方相貌。性情刚直像,吃东西口壮也像。我一日三餐,二米一面,这是斟酌南北特点而取中,妥善处理心、脾两方面的需要。但我吃面的方法,与北方稍有差异,与南方大不相同。北方人吃面大多做成饼,我则喜欢把它条分缕析做成面条,南方人称之为“切面”。南方人吃切面,油盐酱醋等佐料,都下在面汤之中,汤有味而面无味,人所重视的不在面而在汤,这与不曾吃面是一样的。我则不同,把各种佐料都放在面里边,这样,面五味俱全而独有汤是清的,照这样吃,才是吃面,不是喝汤。

所制面有二种,一曰“五香面”,一曰“八珍面”。五香膳己〔1〕,八珍饷客〔2〕,略分丰俭于其间。五香者何?酱也,醋也,椒末也,芝麻屑也,焯笋或煮蕈、煮虾之鲜汁也〔3〕。先以椒末、芝麻屑二物拌入面中,后以酱、醋及鲜汁三物和为一处,即充拌面之水,勿再用水。拌宜极匀,擀宜极薄,切宜极细,然后以滚水下之,则精粹之物尽在面中,尽勾咀嚼,不似寻常吃面者,面则直吞下肚,而止咀咂其汤也〔4〕。八珍者何?鸡、鱼、虾三物之肉,晒使极干,与鲜笋、香蕈、芝麻、花椒四物,共成极细之末,和入面中,与鲜汁共为八种。酱、醋亦用,而不列数内者,以家常日用之物,不得名之以“珍”也。鸡鱼之肉,务取极精,稍带肥腻者弗用,以面性见油即散,擀不成片,切不成丝故也。但观制饼饵者,欲其松而不实,即拌以油,则面之为性可知已。鲜汁不用煮肉之汤,而用笋、蕈、虾汁者,亦以忌油故耳。所用之肉,鸡、鱼、虾三者之中,惟虾最便,屑米为面,势如反掌,多存其末,以备不时之需;即膳己之五香,亦未尝不可六也。拌面之汁,加鸡蛋青一二盏更宜,此物不列于前而附于后者,以世人知用者多,列之又同剿袭耳〔5〕

【注释】

〔1〕膳(shàn)己:给自己吃。膳,饭食,进餐。

〔2〕饷客:待客。

〔3〕蕈(xùn):菌类食物。

〔4〕咀咂:咀嚼品味。

〔5〕剿袭:抄袭。

【译文】

我所制作的面有两种,一是“五香面”,一是“八珍面”。五香面是给自己吃的,八珍面是待客用的,二者略有丰与俭的区别。五香是什么?酱,醋,花椒末,芝麻屑,焯笋或煮蕈、煮虾的鲜汁。先把花椒末、芝麻屑两种佐料拌到面里,之后用酱、醋和鲜汁三种佐料和在一起,充当拌面的水,不要再用水了。拌面要极匀,擀面要极薄,切面要极细,然后把面下到滚水之中,这样,精华全在面里边了,尽可耐人咀嚼,不像寻常吃面的人,把面一下子吞进肚里,而只咀咂那汤的味道。“八珍”是什么?鸡、鱼、虾三者的肉,晒得极干,与鲜笋、香蕈、芝麻、花椒这四种东西合成极细的末,和在面里边,与鲜汁一起,共为八种。酱、醋也用,但不算在八种里边,因为这是家常日用之物,不能叫作“珍”。鸡肉鱼肉,务必选取极精的部位,稍带肥腻的不用,因为面的特性是见油即散,擀不成片,切不成丝。只要看看做饼的,要想叫面松而不板,就拌上油,面的特性就清楚了。鲜汁之所以不用煮肉的汤,而用笋、蕈、虾汁,也是因为忌油的缘故。所用的肉,鸡、鱼、虾三者之中,惟有虾最便当,把虾屑磨成粉末,易如反掌。平常多储存些虾末,以备不时之需;即使给自己吃的“五香面”,加上虾末也未尝不可成为“六香”。拌面的汁,加鸡蛋清一二盅更好,这东西不在前面说而在后面附带提及,是因为世人知道使用它的很多,若列到前面,就似在抄袭了。

【题解】

藕、葛、蕨、绿豆四种“粉”的发明和广泛应用,也是中国人对世界饮食的伟大创造和贡献。尤其藕、葛二粉,不用下锅,用开水冲调,即能变生成熟,急中解饿,莫善于此;而粉食之耐咀嚼者,为蕨粉与绿豆粉。李渔赞曰:“凡物入口而不能即下,不即下而又使人咀之有味、嚼之无声者,斯为妙品。”李渔在这里说到牙齿的“咀嚼”和食物的易咽,这都有关消化和牙齿的健康,尤其适宜于老年人。

粉之名目甚多,其常有而适于用者,则惟藕、葛、蕨、绿豆四种〔1〕。藕、葛二物,不用下锅,调以滚水,即能变生成熟。昔人云:“有仓卒客,无仓促的主人。”欲为无仓促的主人,则请多储二物。且卒急救饥,亦莫善于此。驾舟车行远路者,此是糇粮中首善之物〔2〕。粉食之耐咀嚼者,蕨为上,绿豆次之。欲绿豆粉之耐嚼,当稍以蕨粉和之。凡物入口而不能即下,不即下而又使人咀之有味、嚼之无声者,斯为妙品。吾遍索饮食中,惟得此二物。绿豆粉为汤,蕨粉为下汤之饭,可称“二耐”,齿牙遇此,殆亦所谓劳而不怨者哉!

【注释】

〔1〕藕、葛、蕨、绿豆:四种可制成粉而冲食的食物。

〔2〕糇(hóu)粮:食粮,干粮。《诗经·大雅·公刘》:“乃积乃仓,乃裹糇粮。”

【译文】

粉的名目很多,常见而便于食用的,就只有藕、葛、蕨、绿豆四种。藕、葛这两种,不用锅煮,只用滚水冲调,就能变生成熟。前人说:“有仓促的客人,无仓促的主人。”想做不仓促的主人,就请你多储存这两种东西。而且急中解饿,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乘船坐车走远路的,这是所备干粮中的最好食品。粉食之中耐人咀嚼的,以蕨粉为上,绿豆粉次之。要想绿豆粉耐嚼,应当稍微加上点儿蕨粉掺进去。凡食物入口而不能立即吞咽,不立即吞咽而又使人咀之有味、嚼之无声的,这种食品可称为妙品。我找遍了各种饮食,只得到这两种。绿豆粉是汤,蕨粉是下汤的饭,可称“二耐”,牙齿遇到它们,大概算是所谓劳而不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