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卉第四 计九款

【题解】

《众卉第四》凡九款,同本书其他写物篇章一样,皆可作性情小品读。何也?因为李渔名为写物、写花,实则写人的不是以物(花草)喻人,就是寓情于物(花草),总之,都是写人的性情、世故。读了这些作品,你会感到它们在拉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文学根本上是为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而存在的,不然它就没有什么意义。在《众卉第四》开头这几百字的小序中,也是以花木拟人,所谓“是知树木之美不定在花,犹之丈夫之美者不专主于有才,而妇人之丑者亦不尽在无色也。观群花令人修容,观诸卉则所饰者不仅在貌”。

草木之类,各有所长,有以花胜者,有以叶胜者。花胜则叶无足取,且若赘疣,如葵花、蕙草之属是也。叶胜则可以无花,非无花也,叶即花也,天以花之丰神色泽归并于叶而生之者也。不然,绿者叶之本色,如其叶之,则亦绿之而已矣,胡以为红,为紫,为黄,为碧,如老少年、美人蕉、天竹、翠云草诸种,备五色之陆离,以娱观者之目乎?即其青之绿之,亦不同于有花之叶,另具一种芳姿。是知树木之美,不定在花,犹之丈夫之美者,不专主于有才,而妇人之丑者,亦不尽在无色也。观群花令人修容,观诸卉则所饰者不仅在貌。

【译文】

草木之类的花卉,各有所长,有的以花胜,有的以叶胜。以花胜的则叶无足取,而且如同赘疣,例如葵花、蕙草之类就是如此。以叶胜的则可以没有花,并非没有花,叶就是花,老天爷把花的丰神色泽归并于叶而产生了它。不然,绿色是叶的本色,如果仅仅是叶,那就只是绿色就可以了,为什么使叶子的颜色为红,为紫,为黄,为碧,如老少年、美人蕉、天竹、翠云草等等,备五色之斑斓陆离,以娱乐观者的眼睛呢?即使让它成为青色、绿色,也不同于有花的叶子,而是别具一种芳姿。由此知道树木之美不定在花,犹如丈夫之美不专在有才,而妇人之丑也不全在无色。观群花,令人修饰仪容,观诸卉,则知所谓修饰者又不仅在容貌。

芭蕉

【题解】

李渔说:“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关于蕉叶题诗,唐代诗人韦应物《闲居寄诸弟》诗云:“秋草生庭白露时,故园诸弟益相思。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明代宣德青花仕女蕉叶题诗图梅瓶,即据韦诗诗意,画一仕女正手握笔管在蕉叶上题诗,一女仆捧砚墨侍立。蕉叶题诗,自是文人雅趣,带有游戏性质。

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王子猷偏厚此君〔1〕,未免挂一漏一。蕉之易栽,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荫。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图,且能使台榭轩窗尽染碧色,绿天之号〔2〕,洵不诬也〔3〕。竹可镌诗,蕉可作字,皆文士近身之简牍。乃竹上止可一书,不能削去再刻;蕉叶则随书随换,可以日变数题。尚有时不烦自洗,雨师代拭者,此天授名笺,不当供怀素一人之用。予有题蕉绝句云:“万花题遍示无私,费尽春来笔墨资。独喜芭蕉容我俭,自舒晴叶待题诗。”〔4〕此芭蕉实录也。

【注释】

〔1〕王子猷偏厚此君:王子猷,名徽之,乃东晋书圣王羲之的第五子。王子猷酷爱竹,据《世说新语》: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2〕绿天之号:据说,唐代僧人怀素种植芭蕉万株,以蕉叶写字,名其居所为“绿天庵”。

〔3〕洵(xún):确实。

〔4〕“万花题遍”四句:见《笠翁诗集·芭蕉二首》其二,但略有不同:“万花题遍示无私,费尽名笺耗却思。独喜芭蕉容我俭,自舒晴叶待题诗。”

【译文】

幽雅的书斋只要有空地,就应该种芭蕉。芭蕉能使人有韵致而免于俗气,与竹有着一样的功效。晋人王子猷偏爱此君,未免挂一漏一。芭蕉的容易栽种,强于种竹十倍,一两个月即可成阴。坐在它的下面,男女都入画图,而且能使台榭轩窗尽染碧色,唐代僧人怀素名其所居芭蕉屋为“绿天庵”,确实不错。竹可以镌诗,蕉可以作字,都是文士身边的简牍。但竹上只可写一次,不能削去再刻;蕉叶则随书随换,可以日变数题。尚且有时不需麻烦自己清洗,让雨水冲刷,这是老天爷授予的名笺,不应当只供怀素一人使用。我有题芭蕉绝句说:“万花题遍示无私,费尽春来笔墨资。独喜芭蕉容我俭,自舒晴叶待题诗。”这是芭蕉的实录。

翠云

【题解】

翠云即翠云草,又称龙须、蓝草、蓝地柏、绿绒草,姿态秀丽,它蓝得发绿,绿中泛白,有荧光,很特别,这色彩简直没有道理可讲,也不好比拟。李渔说它“尽世间苍翠之色,总无一物可以喻之,惟天上彩云,偶一幻此”;但是我总怀疑天上彩云能够呈现此色——即使“偶一幻此”,概率也极低。这蓝绿色的荧光倒是很能使人悦目赏心,且引人遐想,犹如遇到童话里的蓝精灵。

草色之最蒨者〔1〕,至翠云而止。非特草木为然,尽世间苍翠之色,总无一物可以喻之,惟天上彩云,偶一幻此。是知善着色者惟有化工〔2〕,即与倾国佳人眉上之色并较浅深,觉彼犹是画工之笔,非化工之笔也。

【注释】

〔1〕蒨(qiàn):鲜明。

〔2〕化工:贾谊《alt鸟赋》:“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化工,造化为工的简化。

【译文】

草色中最鲜丽的,到翠云为止了。不但草木是这样,世间全部苍翠之色,总没有一种东西可以比喻它,唯有天上的彩云,偶尔能够变幻出这种颜色。由此可知唯有造化之工善于着色,就是与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眉上的颜色一起比较浅深,也觉得她的眉色还是画工之笔,而非化工之笔。

虞美人

【题解】

以往常常听说的是词牌《虞美人》,南唐李后主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脍炙人口。通过李渔,人们又见识了虞美人花。此花又名丽春花、赛牡丹、小种罂粟花、苞米罂粟、蝴蝶满园春,属罂粟科,姿态袅袅婷婷,俨然如中国古典美人。但其全株有毒,大概是“美人”在险恶社会环境中的一种自保手段吧。

虞美人花叶并娇,且动而善舞,故又名“舞草”。谱云:“人或抵掌歌《虞美人》曲,即叶动如舞。”予曰:舞则有之,必歌《虞美人》曲,恐未必尽然。盖歌舞并行之事,一姬试舞,众姬必歌以助之,闻歌即舞,势使然也。若曰必歌《虞美人》曲,则此曲能歌者几?歌稀则和寡,此草亦得借口藏其拙矣。

【译文】

虞美人花与叶都很娇美,而且动而善舞,所以又名“舞草”。花谱说:人有时拍掌歌唱《虞美人》曲,虞美人花就会叶动如舞。我说:它跳舞可能会有,至于必须歌唱《虞美人》曲,恐怕未必尽然。歌与舞乃是连在一起的事,一个女子跳舞,众多女子必会歌唱以助兴,闻歌即舞,情势使然。倘若说必须歌唱《虞美人》曲,那么有几个人能歌唱这支曲子?歌稀则和寡,虞美人这种花也可得此为借口而藏其拙了。

书带草

【题解】

“书带草”是人们很熟悉的一种家居花草,虽算不上好看,据说却是净化室内空气的好品种。李渔词《忆王孙·山居漫兴》中有“满庭书带一庭蛙,棚上新开枸杞花”句,意境甚美。而《众卉第四》“书带草”款则记述了书带与东汉大学问家郑玄的许多故事。晋伏琛所作《三齐记》曰:“郑玄教授不期山,山下生草,大如薤叶,长一尺余,坚刃异常,土人名曰康成书带。”郑玄远祖郑国曾是孔子的学生;八世祖郑崇,西汉哀帝时官至尚书仆射。他本人自幼天资聪颖,又性喜读书,勤奋好学,八九岁就精通加减乘除的算术,十六岁即精通儒家经典,详熟古代典制,文章写得漂亮,人称神童,后用其毕生精力注释儒家经典凡百余万言。

书带草其名极佳,苦不得见。谱载出淄川城北郑康成读书处〔1〕,名“康成书带草”〔2〕。噫,康成雅人,岂作王戎钻核故事〔3〕,不使种传别地耶?康成婢子知书〔4〕,使天下婢子皆不知书,则此草不可移,否则处处堪栽也。

【注释】

〔1〕淄川城北郑康成读书处:郑康成即郑玄(127—200),东汉经学家,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属山东)人。郑康成曾游学淄川,在城北黉山建书院,授生徒500人,并引来四方很多文学之士。

〔2〕康成书带草:《三齐记》:“郑玄教授不期山,山下生草,大如薤叶,长一尺余,坚刃异常,土人名曰康成书带。”

〔3〕王戎钻核:王戎家有优良李树,卖李子时,唯恐别人得到种子去栽植,总是在李核上钻个孔。见刘义庆《世说新语·俭啬》:“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晋书·王戎传》:“家有好李,常出货之,恐人得种,恒钻其核。”

〔4〕康成婢子知书:郑玄家里的婢女都是读过书的。一天郑玄让一个婢女去做事而不满意。处罚她,那个婢女还辩解,郑玄更生气了,让人把她拖到泥地里罚站。过了一会,另一婢女过来看到她,就问:“胡为乎泥中?”被处罚的那个婢女答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两个婢女一问一答,都用《诗经》中的话。典见《世说新语·文学》。“胡为乎泥中?”出自《诗经·邶风·式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出自《诗经·邶风·柏舟》。

【译文】

书带草的名字极佳,遗憾的是见不到。花谱记载,淄川城北有郑康成读书处,名“康成书带草”。噫,郑康成是一位雅人,岂能作王戎钻核那样的事,不使优良品种传到别处呢?康成的婢女知书,假使天下婢女皆不知书,那么这种草就不可移植,否则处处可以栽种了。

老少年

【题解】

李渔《众卉第四》最后说到五种花:“老少年”、“天竹”、“虎刺”、“苔”和“萍”。人们可从中得出一个结论:花草有性,各呈其妙。在李渔看来,“老少年”乃草中仙品,秋阶得此,群花可废。“盖此草不特于一岁之中,经秋更媚,即一日之中,亦到晚更媚。总之后胜于前,是其性也。”一种在一般人看来并不名贵的花,李渔也重视其价值。

此草一名“雁来红”,一名“秋色”,一名“老少年”,皆欠妥切。“雁来红”者,尚有蓼花一种,经秋弄色者又不一而足,皆属泛称;惟“老少年”三字相宜,而又病其俗。予尝易其名曰“还童草”,似觉差胜。此草中仙品也,秋阶得此,群花可废。此草植之者繁,观之者众,然但知其一,未知其二,予尝细玩而得之。盖此草不特于一岁之中,经秋更媚,即一日之中,亦到晚更媚。总之后胜于前,是其性也。此意向矜独得,及阅徐竹隐诗〔1〕,有“叶从秋后变,色向晚来红”一联,不知确有所见如予,知其晚来更媚乎?抑下句仍同上句,其晚亦指秋乎?难起九原而问之,即谓先予一着可也。

【注释】

〔1〕徐竹隐:宋代诗人,字渊子,号似道,黄岩人,有《竹隐集》。

【译文】

这种草一名“雁来红”,一名“秋色”,一名“老少年”,都欠妥帖。叫“雁来红”的,还有蓼花,经过秋天变幻它们的颜色又不一而足,都属于泛称;唯有“老少年”三字合适,而又嫌太俗。我曾改其名叫“还童草”,似乎稍好一些。这是草中的仙品,秋日摆在台阶上,其他花就可以不要了。种植这种草的很多,观赏者也不少,然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曾细玩而有所领悟。原来它不但在一年之中,经过秋天更为媚人,即使在一天之中,也是到晚上更为媚人。总之,它后期胜于前期,这是它的本性。这个心得我向来以为是我的独到见解,等阅读了徐竹隐诗,有“叶从秋后变,色向晚来红”一联,不知他是否确有与我同样的见解,知道“老少年”晚来更媚?或者下句仍同上句,其晚也指秋天?难起徐竹隐先生于九原而相请教,就承认他先我一着吧。

天竹

【题解】

天竹是室内或阳台上常常摆放的极普通的花,无论是否名贵,它是一个生命体,应该尊重。李渔说“天竹”是“竹不实而以天竹补之,皆是可以不必然而强为蛇足之事”,顺其自然而已。

竹无花而以夹竹桃代之,竹不实而以天竹补之,皆是可以不必然而强为蛇足之事。然蛇足之形自天生之,人亦不尽任咎也。

【译文】

竹不开花而以夹竹桃代替,竹不结果实而以天竹弥补,这都是可以不用必然做而勉强做的画蛇添足的事。然而“蛇足”的形状是天生的,责任不全在人。

虎刺

【题解】

“长盆栽虎刺,宣石作峰峦”,只要布置得宜,“虎刺”可成一幅案头山水。物无贵贱,摆放得当,就可显示出各自的价值。

“长盆栽虎刺,宣石作峰峦”。布置得宜,便是一幅案头山水。此虎丘卖花人长技也,不可谓非化工手笔。然购者于此,必熟视其为原盆与否。是卉皆可新移,独虎刺必须久植,新移旋踵者百无一活,这一点不可不知。

【译文】

“长盆栽虎刺,宣石作峰峦”。布置得当,就是一幅案头山水。这是虎丘卖花人擅长的技艺,不能说不是化工手笔。然而买虎刺盆景的人在买的时候,必须仔细看看它是否为原盆。别的花卉都可重新移植,唯独虎刺必须原盆栽种,刚刚移植的,一百盆也活不了一盆,这一点不可不知。

【题解】

苔是“至贱易生之物”;然李渔却在所谓“至贱”之中,找出它自身独立的价值和个性,如苔虽易生,却并不任人随意摆布:冀其速生者,彼必故意迟之;然一生之后,又令人无可奈何矣。自然事物亦有自身的生命欲求,人不可强求,且必须尊重。

苔者,至贱易生之物,然亦有时作难:遇阶砌新筑,冀其速生者,彼必故意迟之,以示难得。予有《养苔》诗云:“汲水培苔浅却池,邻翁尽日笑人痴。未成斑藓浑难待,绕砌频呼绿拗儿。”然一生之后,又令人无可奈何矣。

【译文】

苔,是最低贱而容易生长的东西,然而也有时出现困难:遇到新砌的台阶,期望它迅速生长,它必会故意延迟,以显示难办。我有《养苔》诗云:“汲水培苔浅却池,邻翁尽日笑人痴。未成斑藓浑难待,绕砌频呼绿拗儿。”然而苔一旦生长之后,又令人无可奈何。

【题解】

“杨入水为萍”,绝对不科学。然水上生萍,却有极多雅趣;而且古人还常常以之入诗,把它比喻为薄命之人。李渔风趣地说:“不知其命之厚也,较天下万物为独甚。”其实,自然界是无所谓厚薄的。

杨入水为萍〔1〕,是花中第一怪事。花已谢而辞树,其命绝矣,乃又变为一物,其生方始,殆一物而两现其身者乎?人以杨花喻命薄之人,不知其命之厚也,较天下万物为独甚。吾安能身作杨花,而居水陆二地之胜乎?水上生萍,极多雅趣;但怪其弥漫太甚,充塞池沼,使水居有如陆地,亦恨事也。有功者不能无过,天下事其尽然哉?

【注释】

〔1〕杨入水为萍: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典似来此。

【译文】

杨花入水变为萍,是花卉中第一怪事。花已经凋谢而从树上掉下来,它的命就完了,却又变为另外一物,这东西刚开始时,大约是一物而两次现身吧?人以杨花比喻命薄的人,不知它的命厚,比起天下万物来更厉害。我怎么能够身作杨花,而居于水陆二处胜地呢?水上生浮萍,有极多雅趣;但又嫌它弥漫得太厉害,充塞了池沼,使得居住在水中犹如居住在陆地,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有功的不能无过,天下事情都是这样吗?

竹木第五 计九款 未经种植者不载

【题解】

李渔认为,竹木与前述花草不同,花草以花媚人,而竹木的特点恰恰是“不花”,或花居于次要地位。然而,“不花”之竹木自有其使用价值和审美价值。他说了这样一种道理:“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损己,故善花之树多不永年,不若椅、桐、梓、漆之朴而能久。”犹如庄子所谓成材之木早早被人砍伐,倒是那些不成材之木无人问津,得以永年。况且,不开花的竹木也有自身的另一种美。

竹木者何?树之不花者也。非尽不花,其见用于世者,在此不在彼,虽花而犹之弗花也。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损己,故善花之树多不永年〔1〕,不若椅、桐、梓、漆之朴而能久〔2〕。然则树即树耳,焉如花为?善花者曰:“彼能无求于世则可耳,我则不然。雨露所同也,灌溉所独也;土壤所同也,肥泽所独也。子不见尧之水、汤之旱乎〔3〕?如其雨露或竭,而土不能滋,则奈何?盍舍汝所行而就我?”不花者曰:“是则不能,甘为竹木而已矣。”

【注释】

〔1〕多不永年:大多活的年岁不长。

〔2〕椅、桐、梓、漆:是四种树的名字,它们都是可以制琴瑟的好树木。椅,翼圣堂本作“椅”,芥子园本作“倚”,《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作“柏”。《诗经·鄜风·定之方中》有“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句,故“椅”是也。

〔3〕尧之水、汤之旱:唐尧时期的洪水、商汤时期的大旱。《孟子·滕文公上》:“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皇甫谧《帝王世纪》:“汤自伐桀后,大旱七年,洛川竭。”

【译文】

竹木是什么?就是不开花的树啊。并非完全不开花,它被世人所用的,不是花而是别的,因此虽然有花也像没有花一样。所谓花,乃是媚人之物,媚人就会损己,所以善于开花的树大多活不长久,不如椅、桐、梓、漆这些树质朴而能够活得久。既然如此,树就是树而已,还要开花做什么?善开花的树会说:“它能无求于世是可以的,而我则不然。雨露是相同的,灌溉为我所独有;土壤是相同的,而肥泽为我所独有。您没有看见唐尧时期的洪水、商汤时期的大旱吗?如果雨露枯竭,而土壤不能滋润,怎么办?为何不丢掉您那些行为而向我靠拢呢?”不善开花的树说:“您说的是,但我做不到,我甘为竹木而已。”

【题解】

此款中,李渔所讲种竹的一套方法,表明他也是深知竹者。

在我们中国,竹子历来被人们作为审美对象来欣赏,尤其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宋代大诗人苏东坡诗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把竹作为脱俗之物;苏东坡的朋友文与可对竹也是情有独钟,他把自己的生命都熔化到所画的竹子之中了。苏东坡赞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清代著名画家、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也是爱竹到了痴迷的程度,其画竹出神入化。他说:“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石也有灵,亦当为余首肯。”如果有人能得到郑板桥的一幅墨竹,就如同获得一件价值连城的至宝。

俗云:“早间种树,晚上乘凉。”喻词也。予于树木中求一物以实之,其惟竹乎!种树欲其成荫,非十年不可,最易活莫如杨柳,求其荫可蔽日,亦须数年〔1〕。惟竹不然,移入庭中,即成高树,能令俗人之舍,不转盼而成高士之庐。神哉此君,真医国手也!种竹之方,旧传有诀云:“种竹无时,雨过便移,多留宿土,记取南枝。”予悉试之,乃不可尽信之书也。三者之内,惟一可遵,“多留宿土”是也。移树最忌伤根,土多则根之盘曲如故,是移地而未尝移土,犹迁人者并其卧榻而迁之,其人醒后尚不自知其迁也。若俟雨过方移,则沾泥带水,有几许未便。泥湿则松,水沾则濡,我欲留土,其如土湿而苏,随锄随散之,不可留何?且雨过必晴,新移之竹,晒则叶卷,一卷即非活兆矣。予易其词曰:“未雨先移。”天甫阴而雨犹未下〔2〕,乘此急移,则宿土未湿,又复带潮,有如胶似漆之势,我欲多留,而土能随我,先据一筹之胜矣。且栽移甫定而雨至,是雨为我下,坐而受之,枝叶根本,无一不沾滋润之利。最忌者日,而日不至;最喜者雨,而雨即来;去所忌而投以喜,未有不欣欣向荣者。此法不止种竹,是花是木皆然。至于“记取南枝”一语,尤难遵奉。移竹移花,不易其向,向南者仍使向南,自是草木之幸。然移草木就人,当随人便,不能尽随草木之便。无论是花是竹,皆有正面,有反面,正面向人,反面向空隙,理也。使记南枝而与人相左,犹娶新妇进门,而听其终年背立,有是理乎?故此语只当不说,切勿泥之。总之,移花种竹只有四字当记:“宜阴忌日”是也。琐琐繁言,徒滋疑扰。

【注释】

〔1〕数年:翼圣堂本和《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作“数年”,芥子园本作“数日”。

〔2〕甫:刚,才。

【译文】

俗话说:“早间种树,晚上乘凉。”这是个比喻。我在树木之中寻找一种能坐实这个比喻的,大概只有竹吧!种树要想它成为树阴,非十年不可,最容易活的莫如杨柳,求它成为能够遮蔽阳光的树阴,也须数年时间。只有竹子不然,移栽入庭院中,马上成为高树,能令俗人的房舍,转眼间成为雅士的穹庐。神奇呀此君,真是医界的国手啊!种竹的方法,过去流传有口诀:“种竹无时,雨过便移,多留宿土,记取南枝。”我一一试验过,乃是不可尽信之书。这三者之中,唯一可遵循的,是“多留宿土”。移栽树木最怕伤根,保留的土多,那么树根的盘曲如同原样,这样移动地方而未曾移动树根的原土,就像搬动一个人连同他的卧榻一起搬走,这人醒后自己还不知已经挪动地方了。假若等雨过之后才移栽,沾泥带水,有许多不便。泥湿则土松,水沾则土潮,我想留住原土,无奈土潮湿而膨松,随锄随散,怎么保留得住?而且雨过必晴,新移栽的竹子,日晒则叶卷,一卷就是不活的征兆了。我改了口诀说:“未雨先移。”天刚阴而雨还未下,乘此赶紧移栽,这时宿土未湿,而又带潮,有如胶似漆的情势,我要多留树根宿土,而宿土也能随我所愿,这样我就先胜一筹了。而且刚刚移栽好,雨就来了,这雨乃为我而下,坐而享受,竹子的枝叶根本,无一不受滋润之利。最怕太阳晒,而阳光不来;最喜欢雨淋,雨就到了;去掉所担心的投合所喜的,不可能不欣欣向荣。这方法不只种竹,是花是木都如此。至于“记取南枝”这句话,尤其难以遵奉。移栽竹、移栽花,不改变它的朝向,向南的仍使它向南,这当然是草木之幸。然而移栽草木迁就人,应当随人之便,不能尽随草木之便。无论是花是竹,都有正面,有反面,正面向人,反面向空地,这是常理。假使按它朝南的方向移栽而不合人意,犹如娶新妇进门,而听任她终年与你相背而立,有这道理吗?所以这话只当不说,切勿拘泥。总之,移花种竹只有四字应当记住:“宜阴忌日。”那些琐细繁言,只会白白地滋生困扰。

松 柏

【题解】

“松柏”款,李渔在“老”上做文章,说其他花木皆贵少年,而独松、柏与梅,贵老贱幼。这里的老,敬其高贵也。他是以诙谐的笔调描述松柏的苍古、老成之美的。李渔说:“‘苍松古柏’,美其老也。”他用通常所见绘画中描写的情景作例子,戏谓后生:“欲作画图中人,非老不可。”何也?山水画中,总有“矍铄”老者“扶筇曳杖”观山临水,而年青后生只配作“携琴捧画之流”、“挈盒持樽之辈”,可见以老为美、以老为尊、以老为贵,“引此以喻松、柏,可谓合伦”。

文震亨《长物志·松》云:“松、柏古虽并称,然最高贵者,必以松为首。天目最上,然不易种。取栝子松植堂前广庭,或广台之上,不妨对偶。斋中宜植一株,下用文石为台,或太湖石为栏俱可。水仙、兰蕙、萱草之属,杂莳其下。山松宜植土冈之上,龙鳞既成,涛声相应,何减五株九里哉!”按照我们中国人的审美传统,如果说竹象征“气节”、“高雅”等等品格,荷花象征“出污泥而不染”等品格,那么松柏则象征“苍劲老成”、“坚贞不屈”、“千古不朽”等品格。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

“苍松古柏”,美其老也。一切花竹皆贵少年,独松、柏与梅三物,则贵老而贱幼。欲受三老之益者,必买旧宅而居。若俟手栽,为儿孙计则可,身则不能观其成也。求其可移而能就我者,纵使极大,亦是五更,非三老矣〔1〕。予尝戏谓诸后生曰:“欲作画图中人,非老不可。三五少年,皆贱物也。”后生询其故。予曰:“不见画山水者,每及人物,必作扶筇曳杖之形〔2〕,即坐而观山临水,亦是老人矍铄之状〔3〕。从来未有俊美少年厕于其间者。少年亦有,非携琴捧画之流,即挈盒持樽之辈,皆奴隶于画中者也。”后生辈欲反证予言,卒无其据。引此以喻松、柏,可谓合伦。如一座园亭,所有者皆时花弱卉,无十数本老成树木主宰其间,是终日与儿女子习处,无从师会友时矣。名流作画,肯若是乎?噫,予持此说一生,终不得与老成为伍,乃今年已入画,犹日坐儿女丛中。殆以花木为我,而我为松、柏者乎?

【注释】

〔1〕是五更,非三老:五更、三老,古代对所敬养的老人的称呼。《礼记·文王世子》:“遂设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郑玄注:“三老、五更各一人也,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古代年老之“致仕者”,设三老、五更以尊养之。

〔2〕筇(qiónɡ):古书上说的一种竹子,可以作手杖。

〔3〕矍铄(jué shuò):形容老年人精神好。

【译文】

“苍松古柏”,是赞美它的老。一切花竹都贵少年,唯独松、柏与梅三种,却贵老而贱幼。要想享受三老之益的人,必须购买旧宅居住。若等亲手栽种,为儿孙考虑是可以的,你自己就不能亲眼看到它们长成了。寻找那些可移栽而能迁就我的,即使它极大,也就是“五更”,而不是“三老”。我曾开玩笑对青年人说:“想作画图中人,非老不可。十五六岁的少年,都是贱物呀。”青年人询问原因。我说:“没有看见画山水的人,每画人物,必画成扶筇曳杖的形象,即使坐着观山临水,也是老人矍铄之状。从来没有俊美少年混杂于其间的。少年也有,不是携琴捧画之流,就是捧盒持樽之辈,都是画中侍奉人的角色。”青年人要反驳我的话,总是找不到证据。用它来比喻松、柏,可谓合乎伦理。如一座园亭,所有的都是时花弱卉,没有十数本老成树木成为其间的主宰,就如同一天到晚与儿女相处,没有从师会友的时间。名流作画,肯这样吗?噫,我一辈子持此说,总是不能与老成者为伍,而今我已到年老入画的时候了,还天天坐在儿女丛中。大概以花木视我,而我就是松、柏了吧?

梧桐

【题解】

李渔此款中所叙梧桐记年,亦是人生中的一件趣事。在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中,唯有人是能反思、善回忆、会想象的。动物也有记忆,而且有的记忆能力还很强,例如狗记路的本领是惊人的,远走千里,它都能找回自己主人的家。但是狗绝不能反思,亦不能回忆,因为狗不能思维,而回忆是对记忆的思维。人是能对自己的记忆进行思维的动物,而且能从对往事的思维和回味中,获得乐趣,找到满足,甚至回忆以往痛苦的事情,也能得到某种情感上的满足。李渔“梧桐”这篇短文,就记述了自己少年时在梧桐树上刻下一首五言诗这件趣事。试想,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李渔刻印《闲情偶寄》时年六十左右)回忆起十五岁时刻在梧桐树上的小诗,是何等心情?是什么况味?

梧桐一树,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也,举世习焉不察,予特表而出之。花木种自何年?为寿几何岁?询之主人,主人不知,询之花木,花木不答。谓之“忘年交”则可〔1〕,予以“知时达务”,则不可也。梧桐不然,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树有树之年,人即纪人之年,树小而人与之小,树大而人随之大,观树即所以观身。《易》曰:“观我生进退。”〔2〕欲观我生,此其资也。予垂髫种此〔3〕,即于树上刻诗以纪年,每岁一节,即刻一诗,惜为兵燹所坏〔4〕,不克有终。犹记十五岁刻桐诗云:“小时种梧桐,桐叶小于艾。簪头刻小诗,字瘦皮不坏。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许,人大复何怪。还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此予婴年著作,因说梧桐,偶尔记及,不则竟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则编年之说,岂欺人语乎?

【注释】

〔1〕忘年交:《南史·何逊传》:“弱冠州举秀才,南乡范云见其对策,大相称赏,因结忘年交。”《后汉书·祢衡传》:“衡始弱冠,而融年四十,遂与为交友。”

〔2〕观我生进退:语出《周易》,意思是考察庶民情况,用人施政有所进退,不失正道。

〔3〕垂髫(tiáo):指少年时代。髫,古代指孩子下垂的头发。

〔4〕燹(xiǎn):火,野火。

【译文】

梧桐这种树,是草木中的一部编年史啊,世人习焉不察,我特别加以揭示而表述出来。花木是哪年种的?几岁了?询问主人,主人不知,询问花木,花木不答。说它是“忘年交”可以,要让它“知时达务”,则不可以啊。梧桐不然,有树节可纪年,长一岁,纪一年。树有树的年龄,人就纪人的年龄,树小而人也小,树大而人随它长大,观看树就能以它观看人自身。《周易》曰:“观我生进退。”要想观看我的生活,就依它为根据吧。我小时候种了一棵梧桐,就在树上刻诗以纪年,每年长一节,就刻一首诗,可惜被兵火烧毁,不能作到底。还记得十五岁刻的梧桐诗云:“小时种梧桐,桐叶小于艾。簪头刻小诗,字瘦皮不坏。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许,人大复何怪。还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这是我少年所作,因为说到梧桐,偶尔记起诗来,不然的话竟然忘掉了。就拿这一件事来说,便是受梧桐之益。那么编年之说,难道是欺人之语吗?

槐 榆

【题解】

李渔谈槐、榆,着意突出其“能荫”、纳凉的功能。槐树和榆树是中国北方最普通也十分受人欢迎的树,房前屋后、村边路旁,随处可见。它们同北方的老百姓一样的质朴、坚韧,富有亲和力。以往过着艰难生活的北方农民也时常体味到它们的好处。大槐树下纳凉是北方农村夏天的一道美丽风景;槐花不但可供蜜蜂酿蜜,还可以作为染料;槐豆经过加工处理可以食用。榆树用处也不小:榆木檩条是盖房最好的材料,老榆木家具在北方享有盛誉,榆钱儿是美味食品,掺合着榆面(用榆树里面的皮磨成的一种面)的面条,滑润可口;荒年,榆树皮还是救命的食物。

树之能为荫者,非槐即榆。《诗》云:“於我乎,夏屋渠渠”〔1〕。此二树者,可以呼为“夏屋”,植于宅旁,与肯堂肯构无别〔2〕。人谓夏者,大也,非时之所谓夏也。予曰:古人以厦为大者,非无取义。夏日之至,非大不凉,与三时有别,故名厦为屋。训夏以大,予特未之详耳。

【注释】

〔1〕“於我乎”二句:我呀,当年房屋是多么高大啊。《诗经·秦风·权舆》:“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於嗟乎!不承权舆。”於,叹词。我乎,我呀。夏,大。渠渠,高。承,继承。权舆,始初。

〔2〕肯堂肯构:《尚书·周书·大诰》:“若考作室,既底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孔颖达传:“以作室喻政治也,父已致法,子乃不肯为堂基,况肯构立屋乎?”后因以“肯堂肯构”或“肯构肯堂”比喻儿子能继承父业。

【译文】

树能够成为树阴乘凉的,不是槐树就是榆树。《诗经·权舆》说:“於我乎,夏屋渠渠。”这两种树,可以呼为“夏屋”,植于住宅之旁,与造了一座大房子没有区别。有人说夏是大的意思,不是平常所说的夏。我说:古人以厦为大,并非无所取义。夏日到了,非大不凉,与春、秋、冬三季有别,所以称厦为屋。训夏为大,我还不曾详知为什么。

【题解】

李渔此款写柳,另辟蹊径。他特别拈出柳树“非止娱目,兼为悦耳”的特点。“娱目”很好理解,那“悦耳”怎么讲呢?原来,柳树是蝉、鸟聚集之处,有柳树就会有鸟鸣悦耳。李渔还特别强调“鸟声之最可爱者,不在人之坐时,而偏在睡时”;而且鸟音只宜“晓(凌晨)听”。为什么?因为白天人多,鸟处于惴惴不安的状态,必无好音。“晓则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数亦寥寥,鸟无防患之心,自能毕其能事,且扪舌一夜,技痒于心,至此皆思调弄,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者是也。”知柳又知鸟者,笠翁也。柳与鸟若有知,当为得笠翁这样的知音而高兴。

其实,在中国古代,柳是很能、也很易使人动情的一种树。一提柳,很容易使人想起古人灞桥折杨柳枝送别的场景,在交通很不发达的时代,灞桥揖别往往是生离死别。说到柳,还能使人想到《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等字字珠玑的诗句。我想,诗人自己一定是在无限感慨之中吟诵这些句子的。还有王维的这首家喻户晓的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那清新的柳色,更撩起离别的愁情。还有柳永词中所写“晓风残月”的“杨柳岸”,也颇能触发士大夫、中下层知识分子的情思。当然,柳树也不完全是离别和伤感的代码,它还能使人联想到妙龄女子如垂柳依依的婀娜身姿和似水柔情。

柳贵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不长则无袅娜之致,徒垂无益也。此树为纳蝉之所,诸鸟亦集。长夏不寂寞,得时闻鼓吹者,是树皆有功,而高柳为最。总之,种树非止娱目,兼为悦耳。目有时而不娱,以在卧榻之上也;耳则无时不悦。鸟声之最可爱者,不在人之坐时,而偏在睡时。鸟音宜晓听,人皆知之;而其独宜于晓之故,人则未之察也。鸟之防弋〔1〕,无时不然。卯辰以后〔2〕,是人皆起,人起而鸟不自安矣。虑患之念一生,虽欲鸣而不得,鸣亦必无好音,此其不宜于昼也。晓则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数亦寥寥,鸟无防患之心,自能毕其能事。且扪舌一夜,技痒于心,至此皆思调弄,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者是已〔3〕,此其独宜于晓也。庄子非鱼,能知鱼之乐〔4〕;笠翁非鸟,能识鸟之情。凡属鸣禽,皆当以予为知己。种树之乐多端,而其不便于雅人者亦有一节〔5〕;枝叶繁冗,不漏月光。隔婵娟而不使见者〔6〕,此其无心之过,不足责也。然匪树木无心,人无心耳。使于种植之初,预防及此,留一线之余天,以待月轮出没,则昼夜均受其利矣。

【注释】

〔1〕弋:用带着绳子的箭射鸟。

〔2〕卯辰:早晨5点—7点。

〔3〕“不鸣则已”二句:《史记·滑稽列传》:“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4〕“庄子非鱼”二句:《庄子·秋水》中说,庄子与惠施游于濠梁,庄子曰:“alt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施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反驳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5〕而其:翼圣堂本和《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作“而其”,芥子园本作“然有”。

〔6〕婵娟:指月亮,苏东坡《水调歌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译文】

柳贵于枝条下垂,不垂则可以不要柳树。柳条贵长,不长则没有袅娜之致,只是下垂没有益处。柳树是招纳蝉虫的场所,各种鸟也聚集其上。长夏不感寂寞,得以不时听到乐声音响,所有的树都有功,而柳树之功最高。总之,种树不止娱目,兼为悦耳。目有时而不娱,因为躺在卧榻之上;但是耳朵则无时不悦。鸟声之中最可爱的,不在人坐着的时候,而偏在人睡的时候。鸟音宜于清早倾听,这一点人都知道;而为什么它独宜于清早听的原因,人们恐怕未曾察觉。鸟提防人逮它,无时无刻不是如此。早上五六点钟以后,人们都起来了,人一起来鸟就不安了。忧虑之心一生,虽然想要鸣叫却不能了,即使鸣叫也必无好音,这就是为什么不宜于白昼。拂晓则是人没有起来的时候,即使有起来的,也寥寥无几,鸟没有防患之心,自能完全发挥它的本事。而且它们一夜扪舌,心中发痒,到这时都想调弄舌头,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正是如此,这是说的为什么独宜于拂晓。庄子非鱼,能知鱼之乐;笠翁非鸟,能识鸟之情。凡是属于鸣禽,都应当以我为知己。种树之乐很多,而其不方便于雅人的地方也有一节:枝叶繁冗,不漏月光。蔽隔月亮使它看不见,这是树的无心之过,不足以为此受责。然而,不是树木无心,是人无心。假使在种植之初,就预防到这一点,留下一线之天,以待月轮出没,则可白天晚上均受其利了。

黄杨

【题解】

李渔写黄杨和棕榈,刻画了两种性格。

一种是黄杨的“知命”而无争,以“故守困厄”为当然。它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而遇闰年,“反缩一寸”——读者诸君对“遇闰年,反缩一寸”且莫较真儿,只把这话当作是小说家言或寓言故事,它肯定并无科学根据。请看:岁长一寸,老天爷对它已经够吝啬和苛刻了;而遇闰年不长反缩,这简直是虐待,岂非“不仁之至、不义之甚者矣”!然而,黄杨“冬不改柯,夏不易叶”,顺应造化的安排而安之若素。李渔叹道:“乃黄杨不憾天地,枝叶较他木加荣,反似徳之者,是知命之中又知命焉。莲为花之君子,此树当为木之君子!”

黄杨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木也。植此宜生怜悯之心。予新授一名曰“知命树”。天不使高,强争无益,故守困厄为当然。冬不改柯,夏不易叶,其素行原如是也。使以他木处此,即不能高,亦将横生而至大矣;再不然,则以才不得展而至瘁,弗复自永其年矣。困于天而能自全其天,非知命君子能若是哉?最可悯者,岁长一寸是已;至闰年反缩一寸,其义何居?岁闰而我不闰,人闰而己不闰,已见天地之私;乃非止不闰,又复从而刻之,是天地之待黄杨,可谓不仁之至、不义之甚者矣。乃黄杨不憾天地,枝叶较他木加荣,反似德之者,是知命之中又知命焉。莲为花之君子,此树当为木之君子。莲为花之君子,茂叔知之;黄杨为木之君子,非稍能格物之笠翁,孰知之哉?

【译文】

黄杨每年长一寸,不多一分一毫,到了闰年反缩一寸,是受到老天爷限制的树木。种植它应该产生怜悯之心。我新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知命树”。老天爷不让它高,强争无益,把安于困厄之境视为当然。冬天不改其枝柯,夏天不易其树叶,我行我素原本如是。假使以其他树木处于此境,即使不能增高,也要横生而至大了;再不然,则因才华不得施展而极为憔悴,不再寻求长寿了。受困于老天爷而能自全其天寿,若不是知命君子能够这样吗?最可怜悯的,是它一年长一寸也就罢了,到闰年反而缩一寸,此理哪能让人理解?年有闰而我没有闰,人家有闰年而自己没有闰年,这已经见出天地的偏心了;无奈不但不闰,又从而苛刻待它,这天地对待黄杨,可以说是不仁之至、不义之甚了。而黄杨却没有对天地不满,其枝叶比起其他树木更加繁荣,反而像是感激老天爷,这是知命之中的知命啊。莲花为花中的君子,黄杨应当是树木中的君子。莲为花中的君子,周敦颐知道;黄杨为树木中的君子,若非稍能格物的笠翁,谁能知道呢?

棕榈

【题解】

与黄杨相比,“直上而无枝”的棕榈是另一种令人尊敬的品性:“植于众芳之中,而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实在是所求者少,不但不损害他人,且尽量不给世界添麻烦。

树直上而无枝者,棕榈是也。予不奇其无枝,奇其无枝而能有叶。植于众芳之中,而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者,此木是也。较之芭蕉,大有克己妨人之别。

【译文】

树干直上而无枝,这就是棕榈。我对它无枝不感到奇怪,奇怪的是它无枝而能有叶。植于众多树木之中,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的,就是棕榈树了。比起芭蕉,大有克己与妨人的区别。

枫 桕

【题解】

“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在李渔眼里,红叶竟是这么美!李渔词《谒金门·红叶》云:“红映彻,不辨是花是叶。细看知由霜酝结,寒山今忽热。说是相思泪血,那得许多离别?天欲怡人人不悦,好景徒虚设。”颇有情趣。

草之以叶为花者,翠云、老少年是也;木之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而其所以得此者,则非雨露之功,霜之力也。霜于草木,亦有有功之时,其不肯数数见者,虑人之狎之也。枯众木而独荣二木,欲示德威之一斑耳。

【译文】

草里边以叶为花的,是翠云、老少年;树里边以叶为花的,是枫与桕。枫树的丹,桕树的赤,都是秋色中最浓的。而其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则不是雨露之功,而是霜之力。霜对于草木,也有有功的时候,它不肯多多表现,是怕人猥狎它。老天爷以霜使众木枯萎而独使枫、桕荣耀,是想显示其德威之一斑啊。

冬青

【题解】

李渔此款写冬青,又是在刻画一种优秀品格——“身隐焉文”。

这里用的是一个典故。故事发生在春秋时的晋国。初时,晋公子重耳受迫害出亡,介子推随从左右,忠心耿耿。后重耳登国君位,遍赏勋臣,唯不及介子推。而介子推亦不争;不但不争,反而偕母归隐。别人劝他把自己的功劳向国君陈说,他坚决不肯。冬青的品格类此:“有松柏之实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风而不矜其节”,李渔命其名为“不求人知树”,实可当之。

冬青一树,有松柏之实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风而不矜其节,殆“身隐焉文”之流亚欤〔1〕?然谈傲霜砺雪之姿者,从未闻一人齿及。是之推不言禄,而禄亦不及。予窃忿之,当易其名为“不求人知树”。

【注释】

〔1〕身隐焉文:身要隐去,哪里用说什么。《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公子重耳登位后,介之推不言禄,说:“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

【译文】

冬青这种树,有松柏之实而不自居其名,有梅竹之风而不自矜其节,大概就是所谓“身隐焉文”的隐士之流吧?然而谈傲霜砺雪的雄姿的,从未听说一人提到冬青。这就是所谓介子推不言俸禄,而俸禄也到不了介子推身上。我私自为此而愤愤不平,应当为它改个名字叫“不求人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