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剧第一 计二款

【题解】

《选剧第一》主要论述导演之事——中国古代虽无导演之名,却有导演之实,宋代乐舞中的“执竹竿者”,南戏中的“末泥色”,元杂剧中的“教坊色长”、戏班班主,明清戏曲中的一些著名演员和李渔说的“优师”,都做着或部分做着类似于导演的工作。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说:“教坊色长魏、武、刘三人,鼎新编辑。”此处“编辑”者,即指舞台演出的组织、设计。魏、武、刘三人,也都有各自的“绝活”:“魏长于念诵,武长于筋斗,刘长于科泛。”明末著名女演员刘晖吉导排《唐明皇游月宫》,也曾轰动一时。导演是舞台艺术的灵魂,是全部舞台行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一部戏的成功演出,正是通过导演独创性的艺术构思,对剧本进行再创造,把舞台形象展现在观众面前。李渔自己就充当了优师和导演的工作。他是个多面手,自己写戏,自己教戏,自己导戏,造诣高深。正因为此,李渔才能在继承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总结出自己的艺术经验,对表演和导演问题提出许多至今仍令人叹服的精彩见解。《闲情偶寄》的《词曲部》再加上其他谈导演的有关部分,就是我国乃至世界戏剧史上最早的一部导演学。按照现代导演学的奠基者之一、俄国大导演斯坦尼拉夫斯基的说法,导演学的基本内容分三部分:一是跟作者一起钻研剧本,对剧本进行导演分析;二是指导演员排演;三是跟美术家、作曲家以及演出部门一起工作,把舞美、音乐、道具、灯光、服装、效果等等同演员的表演有机组合起来,成为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早于斯坦尼拉夫斯苦二百多年,李渔对上述几项基本内容就已有相当精辟的论述,例如《选剧第一》、《变调第二》谈对剧本的导演处理;《授曲第三》、《教白第四》谈如何教育演员和指导排戏;《脱套第五》涉及服装、音乐(伴奏)等许多问题。尽管今天看来有些论述还嫌简略,但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填词之设,专为登场;登场之道,盖亦难言之矣。词曲佳而搬演不得其人,歌童好而教率不得其法,皆是暴殄天物,此等罪过,与裂缯毁璧等也〔1〕。方今贵戚通侯〔2〕,恶谈杂技〔3〕,单重声音,可谓雅人深致〔4〕,崇尚得宜者矣。所可惜者:演剧之人美,而所演之剧难称尽美;崇雅之念真,而所崇之雅未必果真。尤可怪者:最有识见之客,亦作矮人观场〔5〕,人言此本最佳,而辄随声附和,见单即点〔6〕,不问情理之有无,以致牛鬼蛇神塞满氍毹之上〔7〕。极长词赋之人,偏与文章为难,明知此剧最好,但恐偶违时好,呼名即避,不顾才士之屈伸,遂使锦篇绣帙,沉埋瓿瓮之间。汤若士之《牡丹亭》、《邯郸梦》得以盛传于世,吴石渠之《绿牡丹》、《画中人》得以偶登于场者,皆才人侥幸之事,非文至必传之常理也。若据时优本念,则愿秦皇复出,尽火文人已刻之书,止存优伶所撰诸抄本,以备家弦户诵而后已。伤哉,文字声音之厄〔8〕,遂至此乎!吾谓《春秋》之法〔9〕,责备贤者,当今瓦缶雷鸣,金石绝响,非歌者投胎之误,优师指路之迷〔10〕,皆顾曲周郎之过也。使要津之上〔11〕,得一二主持风雅之人,凡见此等无情之剧,或弃而不点,或演不终篇而斥之使罢,上有憎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观者求精,则演者不敢浪习,黄绢色丝之曲,外孙齑臼之词〔12〕,不求而自至矣。吾论演习之工而首重选剧者,诚恐剧本不佳,则主人之心血,歌者之精神,皆施于无用之地。使观者口虽赞叹,心实咨嗟〔13〕,何如择术务精,使人心口皆羡之为得也。

【注释】

〔1〕裂缯(zēnɡ):撕绸子。传说夏桀宠妃妹喜爱听“裂缯”之声。缯,古代丝绸总称。

〔2〕通侯:秦代的爵位有二十等级,其最高者为通侯。

〔3〕杂技:杂艺,即各等技艺。

〔4〕致:情趣。

〔5〕矮人观场:朱熹《朱子语类》:“如矮子看戏相似,见人道好,他亦道好。”

〔6〕单:戏单。

〔7〕氍毹(qú shū):地毯,指演出的舞台。

〔8〕厄:灾,险,受困。

〔9〕吾谓《春秋》之法:《新唐书·太宗本纪》:“《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

〔10〕优师:优伶的老师,排演戏曲时以扮演如今导演脚色。

〔11〕要津之上:指身在重要岗位上的达官要员。要津,水陆要冲。

〔12〕黄绢色丝之曲,外孙齑臼之词:“绝妙好辞”的隐语。《世说新语·捷悟》:“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

〔13〕咨嗟(zī jiē):因疑惑而询问嗟叹。咨,商量于人。嗟,叹息。

【译文】

填词这门艺术,专为登场演出而设;登场之中的道理,原是非常难说的。词曲好而得不到合适的演员搬演,歌童好而没有正确的方法去教育,都是暴殄天物,这样的罪过,与裂缯毁璧这类破坏珍宝的行为是一样的。现在达官贵人,厌恶谈论杂艺,只重视声音类艺术,可说得上是雅人的高深情趣,这种爱好是合于时宜的。所可惜的是:演剧的人美,而所演的剧目难说尽美;崇尚高雅的理念真,而所崇尚的雅事未必果然真。尤其奇怪的是:最有识见的贵客,也像矮子看戏似的,别人说这部戏最好,他就随声附和,见戏单即点,不问有没有情理,以致牛鬼蛇神塞满戏台之上。非常擅长词赋的人,偏偏与文章过不去,明知这部剧最好,只怕偶然违逆时尚,一说剧名就立即回避,不顾是否委屈了才士,于是使锦绣篇章,沉埋在庸俗作品之间。汤显祖的《牡丹亭》、《邯郸梦》得以盛传于世,吴石渠的《绿牡丹》、《画中人》得以偶登戏场,都是才人侥幸的事情,而不是文章极好而必能流传的常理。若按照世俗优人的本来想法,则愿秦始皇再生,尽焚文人已刻之书,只保存优伶所撰刻的各种抄本,以备家弦户诵才算完。可悲啊,文字声音之厄运,竟达到这等地步!我说《春秋》之法,责备贤者,当今庸俗之声雷鸣,而金声玉振绝响,不是歌者投胎当世之误,也非优师指路之谜,而都是顾曲周郎的过错。假使关键位置之上,得到一两个主持风雅的人,凡是见到这种无情之剧,或者弃而不点,或者不等它演完就强行终止,上面有憎恨它的,下面必有更甚于此者。看的人追求精美,那么演的人就不敢随便应付,绝妙好辞,不求而自至了。我之所以说演习之工首重选剧,实在是怕剧本不好,则主人的心血,歌者的精神,全都浪费在无用之地了。假使看的人口头上虽然赞叹,而内心实际上在嘀咕疑惑,何不在当初选剧的时候就精益求精,使人内心口头都觉得它好呢。

别古今

【题解】

“别古今”首先从教率歌童的角度着眼,提出要选取那些经过长期磨炼、“精而益求其精”、腔板纯正的古本作为歌童学习的教材。这也是由中国戏曲特殊教育方式和长期形成的程式化特点所决定的。一方面,中国古代没有戏曲学校,教戏都是通过师傅带徒弟的方式进行,老师一招一式、一字一句地教,学生也就一招一式、一字一句地学,可能还要一面教学、一面演出,因此,就必须找可靠的戏曲范本。另一方面,中国戏曲的程式化要求十分严格,生、旦、净、末,唱、念、做、打,出场、下场,服装、切末(道具),音乐、效果等等,都有自己的“死”规定,一旦哪个地方出点差错,内行的观众就可能叫倒好。这样,也就要求选择久经考验的“古本”作为模范。但是,李渔认为,旧曲既熟,必须间以新词。切勿听拘士腐儒之言,谓新剧不如旧剧,一概弃而不习。盖演古戏,如唱清曲,只可悦知音数人之耳,不能娱满座宾朋之目。听古乐而思卧,听新乐而忘倦。所以,倘若真正演出,不可弃新剧而不选。

选剧授歌童,当自古本始。古本既熟,然后间以新词,切勿先今而后古。何也?优师教曲,每加工于旧而草草于新,以旧本人人皆习,稍有谬误,即形出短长;新本偶尔一见,即有破绽,观者、听者未必尽晓,其拙尽有可藏。且古本相传至今,历过几许名师,传有衣钵〔1〕,未当而必归于当,已精而益求其精,犹时文中“大学之道”、“学而时习之”诸篇〔2〕,名作如林,非敢草草动笔者也。新剧则如巧搭新题,偶有微长,则动主司之目矣。故开手学戏,必宗古本。而古本又必从《琵琶》、《荆钗》、《幽闺》、《寻亲》等曲唱起〔3〕,盖腔板之正,未有正于此者。此曲善唱,则以后所唱之曲,腔板皆不谬矣。旧曲既熟,必须间以新词。切勿听拘士腐儒之言,谓新剧不如旧剧,一概弃而不习。盖演古戏,如唱清曲〔4〕,只可悦知音数人之耳,不能娱满座宾朋之目。听古乐而思卧,听新乐而忘倦〔5〕。古乐不必《箫》、《韶》,《琵琶》、《幽闺》等曲,即今之古乐也。但选旧剧易,选新剧难。教歌习舞之家,主人必多冗事,且恐未必知音,势必委诸门客,询之优师。门客岂尽周郎,大半以优师之耳目为耳目。而优师之中,淹通文墨者少,每见才人所作,辄思避之〔6〕,以凿枘不相入也〔7〕。故延优师者〔8〕,必择文理稍通之人,使阅新词,方能定其美恶。又必藉文人墨客参酌其间,两议佥同〔9〕,方可授之使习。此为主人多冗,不谙音乐者而言。若系风雅主盟,词坛领袖,则独断有余,何必知而故询。噫,欲使梨园风气丕变维新〔10〕,必得一二缙绅长者主持公道〔11〕,俾词之佳音必传,剧之陋者必黜,则千古才人心死,现在名流,有不以沉香刻木而祀之者乎〔12〕

【注释】

〔1〕衣钵:原指佛教中师傅传给弟子的袈裟和钵,泛指传授下来的学术思想、技能等。

〔2〕大学之道、学而时习之:当时作时文常用之题。大学之道,《大学》第一句。学而时习之,《论语》第一句。

〔3〕《寻亲》:《寻亲记》,又名《教子记》、《周羽教子寻亲记》,明代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中曾提到《教子寻亲》。

〔4〕唱清曲:清唱,不用扮演。

〔5〕听古乐而思卧,听新乐而忘倦:《乐记》:“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

〔6〕辄:总是。

〔7〕以凿枘不相入:凿,圆榫。枘,方榫。故说“凿枘不相入”。《楚辞·九辩》:“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龃龉而难入。”

〔8〕延:聘请。

〔9〕佥同:一致,都同意。佥,全,都。

〔10〕丕(pī)变:变化很大。丕,大。

〔11〕缙绅:官宦。

〔12〕祀:祭祀。

【译文】

选剧教授歌童,应当从古本开始。古本熟了,然后间或加以新词,切不要先今而后古。为什么?优师教授词曲,每每对于旧本特别工细而对于新本则草草了事,因为旧本人人都熟悉,稍有谬误,就能让人看出短长;新本偶尔一见,即使有破绽,观者、听者未必都知道,其间尽有藏拙之处。而且古本相传至今,经历过许多名师加工,衣钵相传,不得当的地方必然会归于得当,已经精粹的还要更求其精,犹如时文中的“大学之道”、“学而时习之”诸篇,名作如林,不敢草草动笔。新剧则如巧搭新题,偶尔有一点优长之处,就牵动了考官的眼睛。所以开手学戏,必须以古本为宗。而古本又必须从《琵琶记》、《荆钗记》、《幽闺记》、《周羽教子寻亲记》等曲唱起,因为腔板之正,没有超过它们的。善于唱这些曲子,则以后所唱之曲,腔板都不会错。旧曲既熟之后,必须间以新词。切不要听那些拘士腐儒之言,说新剧不如旧剧,一概抛弃而不学习。原来演古戏,如唱清曲,只可愉悦几个知音之耳,不能愉悦满座宾朋之目。听古乐而昏昏欲睡,听新乐而忘记疲倦。古乐不必定要《箫》、《韶》,《琵琶记》、《幽闺记》等曲,就是今天的古乐。但是选旧剧容易,选新剧困难。教歌习舞的人家,主人必多繁冗之事,而且恐怕未必熟知音乐,势必把这事交付门客,请教优师。门客哪里都是懂音乐的周郎,大半以优师之耳目为耳目。而优师之中,深通文墨的人少,每见才人所作,就想避开,因为方之与圆,两不相合。所以延请优师的人,必须选择文理稍通的人,使他看新词时,才能判定其好坏。又必须请文人墨客参酌其间,两种意见一致,才可教授歌童使之学习。这是对那种主人多繁冗之事,又不熟悉音乐的人说的。若主人系风雅主盟,词坛领袖,那么他独断有余,何必自己内行而故意质询别人呢。唉,想使梨园风气来个大变化、出现新面貌,必得一两个缙绅长者主持公道,使得好的词曲必能流传,而不好的剧目得以废黜,那么千古才人心死,现在的名流,哪有不以沉香刻木而虔诚祭祀的呢?

剂冷热

【题解】

“剂冷热”主要是从演出角度着眼,提出要选择那些雅俗共赏的剧目上演。在这里,李渔有一个观点是十分高明的:“予谓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如其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即使鼓板不动,场上寂然,而观者叫绝之声,反能震天动地。”所以,选择剧目不能只图“热闹”,而要注重其是否“为人情所必至”;戏曲作家则更应以这个标准要求自己的创作。现在有些戏剧、电影、电视剧作品,只顾“热闹”,不管“人情”,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今人之所尚,时优之所习,皆在热闹二字;冷静之词,文雅之曲,皆其深恶而痛绝者也。然戏文太冷,词曲太雅,原足令人生倦,此作者自取厌弃,非人有心置之也。然尽有外貌似冷而中藏极热,文章极雅而情事近俗者,何难稍加润色,播入管弦?乃不问短长,一概以冷落弃之,则难服才人之心矣。予谓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如其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即使鼓板不动,场上寂然,而观者叫绝之声,反能震天动地。是以人口代鼓乐,赞叹为战争,较之满场杀伐,钲鼓雷鸣,而人心不动,反欲掩耳避喧者为何如?岂非冷中之热,胜于热中之冷;俗中之雅,逊于雅中之俗乎哉?

【译文】

今人所崇尚的,时优所演习的,都在热闹两个字;冷静之词,文雅之曲,都是他们深恶而痛绝的。然而戏文太冷,词曲太雅,原本就足以令人生倦,这是作者自取厌弃,不是别人有心使之如此。但是,尽有外貌好像很冷而内里却极热,文章极雅而所演情事却近于通俗的,这不难稍加润色,就能够配以管弦付之演出吗?如果不问短长,一概以冷落抛却之,那就难服才人之心了。我认为传奇无所谓冷热,只怕它不合人情。如果它抒写的离合悲欢,都是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即使鼓板不动,场上寂然无声,而观众的叫绝之声,反而能够震天动地。因此,以人口代替鼓乐,以观众的赞叹作为战争,比起满场杀伐,钲鼓雷鸣,而人心不被感动,反而想掩耳避开这些喧闹,哪个更好呢?这不就是冷中之热,胜过热中之冷;俗中之雅,不如雅中之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