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技第四 计三款

【题解】

《习技第四》三款“文艺”、“丝竹”、“歌舞”,论说女子(主要是姬妾)学习技能的问题。李渔谈女子“习技”之目的,活脱脱显露出他男子中心主义观念之顽固。李渔认为,女子习技是为了使其更好地成为男子审美欣赏、甚至性享受和消费的对象。李渔说,娶妻如买田庄,而买姬妾如治园圃。既然是治园圃,那么,结子之花与不结子之花都得种,成荫之树与不成荫之树都得栽,因为“原为娱情而设,所重在耳目”。假使“姬妾满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静而彼喧,所答非所问,所应非所求,是何异于入狐狸之穴,舍宣淫而外,一无事事者乎?”这些观念在今天看来已经是腐朽不堪了。但是,比起那些表面看来道貌岸然而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来,李渔也有他的可爱之处,他堂堂正正地把他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公开摆出来,他是表里一致的。

“女子无才便是德”。言虽近理,却非无故而云然。因聪明女子失节者多,不若无才之为贵。盖前人愤激之词,与男子因官得祸,遂以读书作宦为畏途,遗言戒子孙,使之勿读书、勿作宦者等也。此皆见噎废食之说,究竟书可竟弃、仕可尽废乎?吾谓才德二字,原不相妨。有才之女,未必人人败行;贪淫之妇,何尝历历知书?但须为之夫者,既有怜才之心,兼有驭才之术耳。至于姬妾婢媵〔1〕,又与正室不同。娶妻如买田庄,非五谷不殖,非桑麻不树,稍涉游观之物,即拔而去之,以其为衣食所出,地力有限,不能旁及其他也。买姬妾如治园圃,结子之花亦种,不结子之花亦种;成荫之树亦栽,不成荫之树亦栽,以其原为娱情而设,所重在耳目,则口腹有时而轻,不能顾名兼顾实也。使姬妾满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静而彼喧,所答非所问,所应非所求,是何异于入狐狸之穴,舍宣淫而外,一无事事者乎?故习技之道,不可不与修容、治服并讲也。技艺以翰墨为上,丝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则其分内事,不必道也。然尽有专攻男技,不屑女红,鄙织纴为贱役,视针线如仇雠,甚至三寸弓鞋不屑自制,亦倩老妪贫女为捉刀人者〔2〕,亦何借巧藏拙,而失造物生人之初意哉!予谓妇人职业,毕竟以缝纫为主,缝纫既熟,徐及其他。予谈习技而不及女工者,以描鸾刺凤之事,闺阁中人人皆晓,无俟予为越俎之谈〔3〕。其不及女工,而仍郑重其事,不敢竟遗者,虑开后世逐末之门,置纺绩蚕缲于不讲也。虽说闲情,无伤大道,是为立言之初意尔。

【注释】

〔1〕媵(yìnɡ):妾,陪嫁的人。

〔2〕捉刀人:《世说新语·容止》:“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后以“捉刀人”喻代人做事,替身。

〔3〕越俎(zǔ):“越俎代庖”的省语。越,跨过。俎,古代祭祀时摆祭品的礼器。庖,厨师。主祭的人跨过礼器去代替厨师办席。比喻越出自己职权去代别人做事。《庄子·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译文】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虽近情理,却不是无故而说。因为聪明女子失节的多,不如无才更好。这是前人的愤激之词,与男子因官得祸,于是把读书做官视为畏途,留下遗言告诫子孙,使他们不要读书、不要做官是同样的道理。这都是因噎废食之言,究竟书可尽废、仕途可以完全抛弃吗?我认为才德两个字,原不相互妨碍。有才的女子,未必人人败行;贪淫的妇人,何尝全都知书?只是须要她们的丈夫,既要有怜才之心,同时要有驭才之术。至于姬妾婢媵,又与正室夫人不同。娶妻犹如买田庄,非得五谷不种,非得桑麻不栽,稍微见到只是看着好玩儿的东西,就将其拔去,因为要靠它生产衣食之物,而地力有限,不能旁及其他的东西。买姬妾犹如营造花园,结子的花要种,不结子的花也要种;成荫的树要栽,不成荫的树也栽,因为她们原是为娱乐情感而设置的,所重在愉悦耳目,而口腹之欲有时要轻视,不能既顾名又兼顾实。假使姬妾满堂,都是些蠢笨之物,我想说话而她一言不发,我想安静而她却喧闹,所答非所问,所应非所求,这样同入狐狸之穴,除了泄欲之外而一无事事有什么不同?所以习技之道,不能不与修容、治服一起讲。女子的技艺以吟诗作画为上等,丝竹弹奏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则是她们的分内事,不用说了。然而,尽有专攻男子技艺、不屑于女红、鄙视织纴为下贱活儿,视针线如仇敌,甚至三寸弓鞋不屑于自己制作,而请老妪贫女代劳的女人,这又是何等借巧藏拙,而失造物生人之初衷啊!我认为妇人的职业,毕竟以缝纫为主,缝纫既熟之后,慢慢顾及其他。我之所以谈习技而不涉及女工,是因为描鸾刺凤之事,闺阁中人人知晓,用不着我作越俎代庖之谈。不谈女工,而仍然郑重其事,不敢有所遗漏,是顾虑开后世舍本求末之门,置纺绩蚕缲于不闻不问。虽说的是闲情,也无伤于大道,这是我立言之初意啊。

文艺

【题解】

“文艺”这一款是讲通过识字、学文、知理,提高女子的文化素养的问题。人是文化的动物。文化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标志。世界上的现象无非分为两类:自然的,文化的。用《庄子·秋水》中的话来说,即“天”(自然)与“人”(文化)。何为天?何为人?《庄子·秋水》中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就是说,天就是事物的自然(天然)状态,像牛与马本来就长着四只足;而人,则是指人为、人化,像络住马头、穿着牛鼻,以便于人驾驭它们。简单地说,天即自然,人即文化。《荀子·礼运》中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这里的“性”,就是事物本来的样子,即自然;这里的“伪”,就是人为,就是人的思维、学理、行为、活动、创造,即文化。假如没有“性”,没有自然,人的活动就没有对象,没有依托;假如没有“伪”,没有文化,自然就永远是死的自然,没有生气、没有美。荀子主张“化性而起伪”,即通过人的活动变革自然而使之成为文化。人类的历史就是“化伪而起性”的历史,就是自然的人化的历史,也就是文化史。文化并非如庄子所说是要不得的,是坏事;相反,是人之为人的必不可缺的根本素质,是好事。倘若没有文化,“前人类”就永远成不了人,它就永远停留在茹毛饮血的动物阶段;人类也就根本不会存在。因此,人是聪明还是愚钝,高雅还是粗俗,美还是丑,善还是恶,等等,不决定于自然,而决定于文化。文化素质的高低,是后天的学习和培养的过程,是自我修养和锻炼的过程。李渔正是讲的这个道理。他认为,“文理”就像开门的锁钥。不过它不只管一门一锁,而是“合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其大至于无外,其小至于无内,一切当行当学之事,无不握其枢纽,而司其出入者也”。所以,李渔提出“学技必先学文”,而“学文”,是为了“明理”,只有明理,天下事才能事事精通,而且一通百通。

学技必先学文。非曰先难后易,正欲先易而后难也。天下万事万物,尽有开门之锁钥。锁钥维何?文理二字是也。寻常锁钥,一钥止开一锁,一锁止管一门;而文理二字之为锁钥,其所管者不止千门万户。盖合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其大至于无外,其小至于无内,一切当行当学之事,无不握其枢纽,而司其出入者也。此论之发,不独为妇人女子,通天下之士农工贾,三教九流〔1〕,百工技艺,皆当作如是观。以许大世界,摄入文理二字之中,可谓约矣,不知二字之中,又分宾主。凡学文者,非为学文,但欲明此理也。此理既明,则文字又属敲门之砖,可以废而不用矣。天下技艺无穷,其源头止出一理。明理之人学技,与不明理之人学技,其难易判若天渊。然不读书不识字,何由明理?故学技必先学文。然女子所学之文,无事求全责备,识得一字,有一字之用,多多益善,少亦未尝不善;事事能精,一事自可愈精。予尝谓土木匠工,但有能识字记帐者,其所造之房屋器皿,定与拙匠不同,且有事半功倍之益。人初不信,后择数人验之,果如予言。粗技若此,精者可知。甚矣,字之不可不识,理之不可不明也。

【注释】

〔1〕三教九流:三教,通常指儒、道、释。九流,通常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

【译文】

学技必先学文。这并不是先难后易,正是想先易而后难。天下万事万物,尽有开门的锁钥。锁钥是什么?就是文理二字。寻常的锁钥,一把钥匙只开一把锁,一把锁只管一道门;而文理二字之作为锁钥,它们所管的不止千门万户。原来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其大至于无外,其小至于无内,一切应当做应当学的事,无不由文理把握其枢纽、掌管其出入。这套理论,不单为妇人女子而发,普天之下的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百工技艺,都应当这样看。以如此大的世界,归摄进文理二字之中,可说得上简约了,岂不知二字之中,又分宾主。凡学文的人,不是为学文,只是想明此中之理。这个理既已明了,那么文字又属于敲门之砖,可以废而不用了。天下的技艺无穷无尽,它们的源头只出于一个“理”字。明理的人学习技艺,与不明理的人学习技艺,其难易程度判若天壤之别。但是,若不读书不识字,从哪里明理?所以学技必先学文。然而,女子所学之文,不应求全责备,识得一字,就有一字之用,越多越好,少也未尝不好;事事能精,一事自然可以更精。我曾说土木匠工,只要有能识字记账的,那么他所建造的房屋器皿,一定与笨拙的匠人不同,而且有事半功倍之效。人们起初不信,后来选择几个人试验,果然同我说的一样。粗疏的技艺尚且如此,精深的技艺可想可知。的确如此啊,字之不可不识,理之不可不明。

妇人读书习字,所难只在入门。入门之后,其聪明必过于男子,以男子念纷,而妇人心一故也。导之入门,贵在情窦未开之际,开则志念稍分,不似从前之专一。然买姬置妾,多在三五、二八之年〔1〕,娶而不御,使作蒙童求我者,宁有几人?如必俟情窦未开,是终身无可授之人矣。惟在循循善诱,勿阻其机,“扑作教刑”一语〔2〕,非为女徒而设也。先令识字,字识而后教之以书。识字不贵多,每日仅可数字,取其笔画最少,眼前易见者训之。由易而难,由少而多,日积月累,则一年半载以后,不令读书而自解寻章觅句矣。乘其爱看之时,急觅传奇之有情节、小说之无破绽者,听其翻阅,则书非书也,不怒不威而引人登堂入室之明师也〔3〕。其故维何?以传奇、小说所载之言,尽是常谈俗语,妇人阅之,若逢故物。譬如一句之中,共有十字,此女已识者七,未识者三,顺口念去,自然不差。是因已识之七字,可悟未识之三字,则此三字也者,非我教之,传奇、小说教之也。由此而机锋相触,自能曲喻旁通。再得男子善为开导,使之由浅而深,则共枕论文,较之登坛讲艺,其为时雨之化,难易奚止十倍哉?十人之中,拔其一二最聪慧者,日与谈诗,使之渐通声律,但有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之字者,即作诗能文之料也。苏夫人说:“春夜月胜于秋夜月,秋夜月令人惨凄,春夜月令人和悦〔4〕。”此非作诗,随口所说之话也。东坡因其出口合律,许以能诗,传为佳话。此即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可以作诗之明验也。其余女子,未必人人若是,但能书义稍通,则任学诸般技艺,皆是锁钥到手,不忧阻隔之人矣。

【注释】

〔1〕三五、二八之年:指十五岁、十六岁。

〔2〕扑作教刑:语出《尚书·舜典》。扑,一种刑杖,作为责罚学生的教刑。

〔3〕登堂入室:登上厅堂,进入内室。比喻学问或技能从浅到深,达到很高的水平。《汉书·艺文志》:“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4〕“苏夫人说”以下几句:苏夫人,苏东坡之王夫人。赵令畤《侯鲭录》卷四说:“元祐七年正月,东坡先生在汝阴州,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王夫人曰:‘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月色令人和悦。’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

【译文】

妇人读书识字,所难的只在入门。入门之后,其聪明必能超过男子,因为男子思念纷杂,而妇人心志专一。引导她们入门,贵在其情窦未开的时候,情窦一开则志念稍稍分散,不像从前那样专一了。然而买姬纳妾,多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娶来而不御使,使她们作为蒙童而求我开蒙的,能有几人?如果必要她们情窦未开而教,那就终身没有可授之人了。唯一的办法在于循循善诱,不要阻断她们的灵机,《尚书》中“扑作教刑”这句话,不是为女徒而说的。先叫她们识字,字认识了以后再教她们读书。识字不求多,每日只可学几个字,找那些笔画最少、眼前容易见到的教给她们。由易而难,由少而多,日积月累,那么一年半载以后,不叫她们读书而她们自己也知道寻章觅句了。乘她们爱看书的时节,赶快找些传奇之有情节、小说之无破绽的书,任凭她们翻阅,那么书不是书,而是一个不怒不威、能够引人登堂入室的高明老师了。原因何在?因为传奇、小说所写的那些话,尽是些常谈俗语,妇人阅读,好像碰见司空见惯、熟之又熟的东西。譬如一句之中,共有十个字,这个女子已经识得七个字,剩下不认识的三个字,顺口念下去,自然而然不会差。这是借已识得的七个字,可悟出不认识的三个字,而这三个字,不是我教的,而是传奇、小说教的。由此而机锋相互触发,自然能够触类旁通。再加上男子善于为之开导,使之由浅而深,那么共枕论文,比起登坛讲授,其为春风化雨的功效,难易程度相差岂止十倍呢?十人之中,选拔一二个最聪慧的,天天与其谈诗说词,使她们渐通声律,只要有那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之字的,就是作诗能文的材料。苏夫人说“春夜月胜于秋夜月,秋夜月令人惨凄,春夜月令人和悦。”这不是作诗,而是随口所说的话。苏东坡因其出口合律,就夸赞她能作诗,传为佳话。这就是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可以作诗的明证。其余的女子,未必人人都能这样,只要书义稍通,则任凭她学习诸般技艺,都是锁钥到手,不愁会受到阻隔的人了。

妇人读书习字,无论学成之后受益无穷,即其初学之时,先有裨于观者:只需案摊书本,手捏柔毫,坐于绿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画图。班姬续史之容,谢庭咏雪之态〔1〕,不过如是,何必睹其题咏,较其工拙,而后有闺秀同房之乐哉?噫,此等画图,人间不少,无奈身处其地,皆作寻常事物观,殊可惜耳。

【注释】

〔1〕班姬续史之容,谢庭咏雪之态:班姬,一名班昭,班固的妹妹,班固死后,她续写《汉书》。谢庭咏雪,指东晋才女、谢安侄女谢道韫以柳絮喻雪,世称“咏絮才”(见《世说新语·言语》)。

【译文】

妇人读书习字,不要说学成之后受益无穷,即使其初学的时候,就能让观看的人先得到益处了:只需她案头摊开书本,手捏着柔毫,坐在绿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画图。班姬续史的仪容,谢庭咏雪的姿态,不过如此,何必非得看到她题咏,比较其工拙,而后才体会到闺秀同房之乐呢?唉,这样的画图,人间并不少,只是人们身处其地,都当作寻常事物来看,真是太可惜了。

欲令女子学诗,必先使之多读,多读而能口不离诗,以之作话,则其诗意诗情,自能随机触露,而为天籁自鸣矣。至其聪明之所发,思路之由开,则全在所读之诗之工拙,选诗与读者,务在善迎其机。然则选者维何?曰:在“平易尖颖”四字。平易者,使之易明且易学;尖颖者,妇人之聪明,大约在纤巧一路,读尖颖之诗,如逢故我,则喜而愿学,所谓迎其机也。所选之诗,莫妙于晚唐及宋人,初唐、中唐、盛唐,皆所不取;至汉魏晋之诗,皆秘勿与见,见即阻塞机锋,终身不敢学矣。此予边见,高明者阅之,势必哑然一笑。然予才浅识隘,仅足为女子之师,至高峻词坛,则生平未到,无怪乎立论之卑也。

【译文】

要想叫女子学诗,必须先让她多读,多读而能口不离诗,以它作平常说话,那么她们的诗意诗情,自然能够随机吐露,而成为天籁自鸣了。至于她们的聪明受启发而得以发挥,思路受启发而得以打开,那就全在她们所读之诗的工拙,为之选诗与阅读这些诗时,务必善于迎合其灵机。那么如何选诗呢?我认为:就在“平易尖颖”四个字。所谓平易,就是使她们容易懂而且容易学;所谓尖颖,说的是妇人的聪明,大约在纤细灵巧一路,读那些尖巧新颖的诗,如逢故我,就会喜欢而愿意学,这就是所谓迎合其灵机。所选的诗,莫妙于选晚唐及宋人的诗,初唐、中唐、盛唐,都不要选;至于汉魏晋各代的诗,都不要让她们见到,见到就会阻塞作诗的机锋,终身不敢再学诗了。这是我的一己之见,高明的人看了,势必哑然一笑。然而我才浅识陋,仅足以作为女子的老师,至于高峻的词坛,则我生平未到,无怪乎我立论如此卑微了。

女子之善歌者,若通文义,皆可教作诗余。盖长短句法,日日见于词曲之中,入者既多,出者自易,较作诗之功为尤捷也。曲体最长,每一套必须数曲,非力赡者不能。诗余短而易竟,如《长相思》、《浣溪纱》、《如梦令》、《蝶恋花》之类,每首不过一二十字,作之可逗灵机。但观诗余选本,多闺秀女郎之作,为其词理易明,口吻易肖故也。然诗余既熟,即可由短而长,扩为词曲,其势亦易。果能如是,听其自制自歌,则是名士佳人合而为一,千古来韵事韵人,未有出于此者。吾恐上界神仙,自鄙其乐,咸欲谪向人寰而就之矣。此论前人未道,实实创自笠翁,有由此而得妙境者,切勿忘其所本。

【译文】

女子中善于歌唱的,如果通文义,都可教她们作词。因为长短句法,天天见于词曲之中,接受的既然多了,抛出去自然容易,比起作诗的功夫尤为便捷。曲的体式最长,每一套必有好几支曲子,非得才力雄赡者不能作。至于词,短小而容易作完,如《长相思》、《浣溪纱》、《如梦令》、《蝶恋花》之类,每首不过一二十字,作这些词可以逗起灵机。只要看一下词的选本,就知多为闺秀女郎之作,因为它们词理容易明白,口吻也容易效仿。对词熟悉之后,就可以由短而长,扩展为词曲,顺势而行也容易。假若真能如此,就听任她们自己作词自己歌唱,那就是名士佳人合而为一,千古以来的韵事韵人,没有超过这种情景的了。我恐怕上界神仙,会瞧不起自己的音乐,要下凡到人间而趋近她们了。这些理论前人未曾说过,实实在在创自笠翁,若有由此而进入妙境的,切不要忘其所本。

以闺秀自命者,书、画、琴、棋四艺,均不可少。然学之须分缓急,必不可已者先之,其余资性能兼,不妨次第并举,不则一技擅长,才女之名著矣。琴列丝竹,别有分门,书则前说已备。善教由人,善习由己,其工拙浅深,不可强也。画乃闺中末技,学不学听之。至手谈一节〔1〕,则断不容已,教之使学,其利于人己者,非止一端。妇人无事,必生他想,得此遣日,则妄念不生,一也;女子群居,争端易酿,以手代舌,是喧者寂之,二也;男女对坐,静必思淫,鼓瑟鼓琴之暇,焚香啜茗之余,不设一番功课,则静极思动,其两不相下之势,不在几案之前,即居床笫之上矣〔2〕。一涉手谈,则诸想皆落度外,缓兵降火之法,莫善于此。但与妇人对垒,无事角胜争雄,宁饶数子而输彼一筹,则有喜无嗔,笑容可掬;若有心使败,非止当下难堪,且阻后来弈兴矣。

纤指拈棋,踌躇不下,静观此态,尽勾消魂。必欲胜之,恐天地间无此忍人也。

双陆投壶诸技〔3〕,皆在可缓。骨牌赌胜,亦可消闲,且易知易学,似不可已。

【注释】

〔1〕手谈:下围棋。《世说新语·巧艺》:“支公以围棋为手谈。”

〔2〕床笫(zǐ):床铺。笫,垫在床上的竹席。

〔3〕双陆:古代游戏,因局如棋盘,左右各有六路,故名。投壶:古代游戏,以盛酒的壶口作为目标,以矢投入。

【译文】

以大家闺秀自命的女子,书、画、琴、棋四艺,样样不可少。然而学习它们须分缓急,必不可少的先学;其余的,若学习者天资禀性具备,不妨一样一样地依次学习;不然,能够擅长一种技艺,也可博得才女之名。琴属于丝竹之列,另有分类;书则前面说得已很详备。善于教授,听由人家;善于学习,则由自己,学习的工拙浅深,不可勉强。画画乃是闺阁中的末技,学不学随其便。至围棋一节,那就绝不可听之任之,一定要教她们学会,这对于彼此的好处,不止一个方面。妇人无事可做,必然滋生种种其他想法,有围棋消遣度日,那就使之不生妄念,这是其一;女子们住在一起,容易酿发争端,以手谈代舌战,会使喧闹者寂静下来,这是其二;男女对坐,寂静时必然会引起淫欲,鼓瑟鼓琴的余暇,焚香喝茶的闲时,若不安排一番功课,那就静极思动,男女二人两不相下之情势,若不在几案之前,就会在床席之上了。一下围棋,那么其他念头都会置之度外,缓兵降火的方法,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但是与妇人下棋对垒,不要角胜争雄,宁肯饶数子而输她一筹,她会心怀喜悦,笑容可掬;倘若有心打败她,不只是当下难堪,而且阻断后来的棋兴了。

纤细手指拿着棋子,踌躇不下、犹豫未定,静观这种情态,尽可销魂勾魄。若必欲战胜她,恐怕天地之间没有这样的忍人。

双陆、投壶诸种技艺,都在可缓之列。以骨牌来赌胜,也可以消闲,而且易知易学,但似乎玩儿起来就没完。

丝竹

【题解】

丝竹,指弦乐与管乐。李渔认为“丝竹”可以使女子变化情性,陶熔情操。关于“丝”,李渔提到琴、瑟、蕉桐、琵琶、弦索、提琴(非现在所谓西方之提琴)等等,他认为最宜于女子学习的是弦索和提琴。关于“竹”,李渔提到箫、笛、笙等等,他认为最宜于女子学习的是箫。中国古代的琴瑟之乐,乃是文人墨客陶冶性情的雅乐,极富雅趣,就像他们赋诗作画一样。因此,人们总是把琴棋书画并称。古代的知识分子(士大夫阶层),常常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们平时讲究修身养性,自我完善,而丝竹之乐就成为他们以娱乐的形式进行修身养性的手段。中国古典音乐从总体上说是一种潺潺流水式的、平和的、温文尔雅的、充满着中庸之道的音乐,是更多地带着某种女人气质的柔性音乐、阴性音乐,是像春风吹到人身上似的音乐,是像细雨打到人头上似的音乐,是像中秋节银色月光洒满大地似的音乐,是像处女微笑似的音乐,是像寡妇夜哭似的音乐。讲究中和是它的突出特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以及流传至今受到挚爱的广东音乐等等,都是如此。而像《十面埋伏》那样激越的乐曲,则较少。相比较而言,西方古典音乐从总体上说是一种大江大河急流澎湃式的、激烈的、充满矛盾的音乐,是更多地带着某种男人气质的刚性音乐、阳性音乐,是像狂风吹折大树似的音乐,是像暴雨冲刷大地似的音乐,是像阿尔卑斯山那样白雪皑皑、雄浑强健的音乐,是像骑士骑马挎剑似的音乐,是像西班牙斗牛士般的音乐。强调冲突是它的突出特点。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及其他交响曲是它的代表性风格。即使是舞曲,也常常让人听出里面带有骑士的脚步。

丝竹之音,推琴为首。古乐相传至今,其已变而未尽变者,独此一种,余皆末世之音也。妇人学此,可以变化性情,欲置温柔乡,不可无此陶熔之具。然此种声音,学之最难,听之亦最不易。凡令姬妾学此者,当先自问其能弹与否。主人知音,始可令琴瑟在御,不则弹者铿然,听者茫然,强束官骸以俟其阕〔1〕,是非悦耳之音,乃苦人之具也,习之何为?凡人买姬置妾,总为自娱。己所悦者,导之使习;己所不悦,戒令勿为,是真能自娱者也。尝见富贵之人,听惯弋阳、四平等腔〔2〕,极嫌昆调之冷,然因世人雅重昆调,强令歌童习之,每听一曲,攒眉许久,座客亦代为苦难,此皆不善自娱者也。予谓人之性情,各有所嗜,亦各有所厌,即使嗜之不当,厌之不宜,亦不妨自攻其谬〔3〕。自攻其谬,则不谬矣。予生平有三癖,皆世人共好而我独不好者:一为果中之橄榄,一为馔中之海参,一为衣中之茧绸。此三物者,人以食我,我亦食之;人以衣我,我亦衣之;然未尝自沽而食,自购而衣,因不知其精美之所在也。谚云:“村人吃橄榄,不知回味。”予真海内之村人也。因论习琴,而谬谈至此,诚为饶舌。

【注释】

〔1〕强束官骸以俟其阕:强打精神听,熬着等它结束。

〔2〕弋阳、四平等腔:弋阳腔,江西弋阳的戏剧曲调,起源于元末明初。四平腔,由弋阳腔演变而成,流传于徽州(今安徽歙县)一带。

〔3〕不妨自攻其谬:不妨致力于自己错爱的东西。

【译文】

丝弦和竹管的音乐,以弹琴为第一。古代音乐相传至今,其已经发生变化而没有完全变化的,唯独这一种,其余都是末世之音了。妇人学琴,可以变化其性情,要把她放在娱乐人生的温柔之乡,不能没有这种陶熔情性之具。然而这种音乐,学起来最难,欣赏起来也最不容易。凡是叫姬妾学习弹琴的,应当先看看自己能弹与否。主人能够知音,才可使得琴瑟之乐在其掌握之中,不然,弹者铿然有声,听者茫然不识,强打精神听,熬着等它结束,这不是悦耳的音乐,乃是使人受罪的工具,学它何用?凡是人们买姬置妾,总是为了自己娱乐。自己所喜欢的,引导她学习;自己不喜欢的,告诫她不要学,这才是真能自我娱乐的人。曾经见过富贵之人,听惯了弋阳、四平等热闹声腔,很讨厌昆曲的清冷,然而因为世人都看重昆曲,强令歌童学习它,每听一曲,就皱眉半天,客人也代为受苦,这都不是善于自娱自乐的人。我认为人的性情,各有所好,也各有所恶,即使好之不当,恶之不宜,也不妨自己致力于自己错爱的东西。自己致力于自己的错爱,那就不算错爱了。我生平有三个癖好,都是世人共好而唯独我不喜欢的:一是果品中的橄榄,一是食品中的海参,一是衣服中的茧绸。这三样东西,人请我吃,我也吃;人请我穿,我也穿;然而未曾自己买了吃,自己买来穿,因为我不知道它们精美之所在。谚语说:“村人吃橄榄,不知回味。”我真是海内的村人啊。因讨论学琴,而谬谈这些话,实在是饶舌了。

人问:主人善琴,始可令姬妾学琴,然则教歌舞者,亦必主人善歌善舞而后教乎?须眉丈夫之工此者,有几人乎?曰:不然。歌舞难精而易晓,闻其声音之婉转,睹见体态之轻盈,不必知音,始能领略,座中席上,主客皆然,所谓雅俗共赏者是也。琴音易响而难明,非身习者不知,惟善弹者能听。伯牙不遇子期,相如不得文君〔1〕,尽日挥弦,总成虚鼓。吾观今世之为琴,善弹者多,能听者少;延名师、教美妾者尽多,果能以此行乐,不愧文君、相如之名者绝少。务实不务名,此予立言之意也。若使主人善操,则当舍诸技而专务丝桐。“妻子好合,如鼓瑟琴〔2〕。”“窈窕淑女,琴瑟友之〔3〕。”琴瑟非他,胶漆男女,而使之合一;联络情意,而使之不分者也。花前月下,美景良辰,值水阁之生凉,遇绣窗之无事,或夫唱而妻和,或女操而男听,或两声齐发,韵不参差,无论身当其境者俨若神仙,即画成一幅合操图,亦足令观者消魂,而知音男妇之生妒也。

【注释】

〔1〕“伯牙不遇子期”以下二句:俞伯牙善弹琴,钟子期知音,钟子期死后,俞伯牙终身不复鼓琴(见《吕氏春秋·本味》)。司马相如爱慕卓文君,以琴动其心,两人私奔(见《史记·司马相如传》)。

〔2〕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语出《诗经·小雅·常棣》,是说夫妻关系像弹琴鼓瑟一样和谐。

〔3〕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语出《诗经·周南·关雎》,是说文静美好的女子,弹琴鼓瑟使她高兴。

【译文】

有人问:主人知琴,才可叫姬妾学琴,那么教歌舞的,也必得主人善歌善舞而后才教吗?男子汉大丈夫精于歌舞的,能有几个人呢?我说:不然。歌舞难以精通而容易懂,听其声音之婉转,看其体态之轻盈,不必歌舞行家也能领略,宴席上的主人客人都能感受,这就是所谓雅俗共赏。琴音容易鸣响而难以明了,若不是自己练习则难以知晓,唯有善于弹琴的人才能听懂。俞伯牙不遇钟子期,司马相如不得卓文君,即使整天挥弦,也是白弹。我看当今世上习琴的人,善弹的多,能听的少;延请名师、教授美妾的很多,果真能以弹琴行乐,不愧于卓文君、司马相如那样的弹琴名家称号的,绝少。务求实际而不求虚名,这是我立言的本意。假使主人善于操琴,就应当舍弃其他技艺而专心于丝桐。“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不是别的,而是让男女如胶似漆,结合为一;联络情感,而使他们不可分离的东西。花前月下,美景良辰,正值水阁产生凉意,赶上绣窗之下闲暇无事,或者夫唱而妻和,或者女子操琴而男子欣赏,或夫妻两人双声齐发,音韵和谐,不要说身临其境的人活像神仙,即使画成一幅夫妻合奏的图画,也足以让观者销魂,让知音的男男女女产生嫉妒之心了。

丝音自蕉桐而外〔1〕,女子宜学者,又有琵琶、弦索、提琴之三种。琵琶极妙,惜今时不尚,善弹者少,然弦索之音,实足以代之。弦索之形较琵琶为瘦小,与女郎之纤体最宜。近日教习家,其于声音之道,能不大谬于宫商者,首推弦索,时曲次之,戏曲又次之。予向有“场内无文,场上无曲”之说,非过论也。止为初学之时,便以取舍得失为心,虑其调高和寡,止求为《下里》、《巴人》,不愿作《阳春》、《白雪》,故造到五七分即止耳。提琴较之弦索,形愈小而声愈清,度清曲者必不可少。提琴之音,即绝少美人之音也。舂容柔媚,婉转断续,无一不肖。即使清曲不度,止令善歌二人,一吹洞箫,一拽提琴,暗谱悠扬之曲,使隔花间柳者听之,俨然一绝代佳人,不觉动怜香惜玉之思也。

丝音之最易学者,莫过于提琴,事半功倍,悦耳娱神。吾不能不德创始之人,令若辈尸而祝之也〔2〕

【注释】

〔1〕蕉桐:即“焦桐”,指琴。《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2〕若辈尸而祝之:若辈,这些人,这等人。尸而祝,本指古代祭祀时对神主掌祝的人,主祭人。引申为祭祀和崇拜。

【译文】

丝弦之音除了弹琴而外,女子应当学的,又有琵琶、弦索、提琴这三种。琵琶极妙,可惜今天不时兴,善弹琵琶者少;但是弦索之音,实际上足以代替琵琶。弦索的形体比起琵琶来要瘦小,与女郎之纤细体态最相适宜。近来教授音乐的专家,在声音之道上,于音律不出大错的,首先是弦索,时曲次之,戏曲又次之。我一向有“戏场内无文,舞台上无曲”的话,并非过激之论。只因为初学的时候,就在取舍得失上用心,顾虑其调高和寡,只求做《下里》、《巴人》的粗疏之调,不愿做《阳春》、《白雪》的精美之曲,所以达到五七分就停止了。提琴比起弦索来,形体愈小而声音愈清,演唱清曲的人必不可少。提琴的声音,就是非常娇小的美人的声音。娴雅柔媚,婉转断续,惟妙惟肖。即使清曲不唱,只让两个善歌的少女,一个吹洞箫,一个拉提琴,依谱演奏悠扬的曲子,使得那些在帘外隔花间柳的人听了,俨然是一绝代佳人,不知不觉产生怜香惜玉的心思。

丝弦之音中最容易学的,莫过于提琴,事半功倍,悦耳娱神。我不能不感谢它的创始之人,请人们为他焚香祝福。

竹音之宜于闺阁者,惟洞箫一种。笛可暂而不可常。至笙、管二物,则与诸乐并陈,不得已而偶然一弄,非绣窗所应有也。盖妇人奏技,与男子不同,男子所重在声,妇人所重在容。吹笙搦管之时,声则可听,而容不耐看,以其气塞而腮胀也,花容月貌为之改观,是以不应使习。妇人吹箫,非止容颜不改,且能愈增娇媚。何也?按风作调,玉笋为之愈尖;簇口为声,朱唇因而越小。画美人者,常作吹箫图,以其易于见好也。或箫或笛,如使二女并吹,其为声也倍清,其为态也更显,焚香啜茗而领略之,皆能使身不在人间世也。

吹箫品笛之人,臂上不可无钏。钏又勿使太宽,宽则藏于袖中,不得见矣。

【译文】

丝弦之音中适宜于闺阁的,只有洞箫这一种。笛子可以短时间吹吹而不可常奏。至于笙、管两种乐器,则与其他诸乐一起演奏时,不得已而偶然摆弄一下,那不是闺阁女子所应有之物。因为妇人的演奏技艺,与男子不同,男子所重在声音,妇人所重在仪容。吹笙握管的时候,声音可以听,而容貌却不好看,因为吹的时候憋气鼓腮,女子的花容月貌为之变形,因此不应该叫女子学习。妇人吹箫,不但容颜不改,而且能够愈发增加其娇媚。为什么?因为她按孔作调,玉笋般的手指显得更尖细;簇口为声,朱唇因而越发显得小巧。画美人的时候,常常画她在吹箫,因为这样画容易见好。或是箫或是笛,假如让两个女子一起吹,那声音会加倍清亮,那姿态也更楚楚动人,焚香啜茗而领略其美,都能使人有身不在人间世的感觉。

吹箫品笛的美人,手臂上不可不戴手镯。镯子又不要太宽,若宽,则藏于袖中,看不见了。

歌舞

【题解】

此款讲教女子学习歌舞的问题。一开始,李渔就明确讲,“教歌舞”是“习声容”的一种手段:“欲其声音婉转,则必使之学歌;学歌既成,则随口发声,皆有燕语莺啼之致,不必歌而歌在其中矣。”学舞也如是:“欲其体态轻盈,则必使之学舞;学舞既熟,则回身举步,悉带柳翻花笑之容,不必舞而舞在其中矣。”李渔此处说的主要是从男权主义立场出发如何调教和培养姬妾的问题,在这里必须以“习声容”为目的,以便于将来她们“贴近主人之身”时有“娇音媚态”,将主人伺候得舒舒服服。

对于李渔这个戏曲家来说,教习歌舞根本是为了登场演剧。就此,他从三个方面谈到了如何教习演员。一曰“取材”,即因材施教,根据演员的自然条件来决定对他(她)的培养方向——是旦、是生、是净、是末;二曰“正音”,即纠正演员不规范的方言土音;三曰“习态”,即培养演员的舞台做派。这三个方面,李渔都谈出了很有见地的意见,甚至可以说谈得十分精彩。而令人最感兴趣的是第二点,特别有关语音学问题——方言问题。李渔谈“正音”,对方言问题提出了很有学术价值的意见。因为李渔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各地的方言都有接触,而有的方言,他还能深入其“骨髓”,把握得十分准确,不逊于现代的方言专家。譬如,对秦晋两地方言的特点,李渔就说得特别到位,令今人也不得不叹服。他说:“秦音无‘东钟’,晋音无‘真文’;秦音呼‘东钟’为‘真文’,晋音呼‘真文’为‘东钟’。”用现在的专业术语来说,秦音中没有enɡ(亨的韵母)、inɡ(英的韵母)、uenɡ(翁的韵母)、onɡ(轰的韵母)、ionɡ(雍的韵母)等韵,当遇到这些韵的时候一律读成en(恩的韵母)、in(音的韵母)、uen(文的韵母)、un(晕的韵母)等韵。相反,晋音中没有en(恩的韵母)、in(音的韵母)、uen(文的韵母)、un(晕的韵母)等韵,当遇到这些韵的时候,一律读成enɡ(亨的韵母)、inɡ(英的韵母)、uenɡ(翁的韵母)、onɡ(轰的韵母)、ionɡ(雍的韵母)等韵。李渔举例说,秦人呼“中”为“肫”,呼“红”为“魂”;而晋人则呼“孙”为“松”,呼“昆”为“空”。中国地广人多、方言各异的状况,李渔认为极不易交往,对政治、文化(当时还没有谈到经济)的发展非常不利。他提出应该统一语音。他说:“至于身在青云,有率吏临民之责者,更宜洗涤方音,讲求韵学,务使开口出言,人人可晓。常有官说话而吏不知,民辩冤而官不解,以致误施鞭扑,倒用劝惩者。声音之能误人,岂浅鲜哉!”

《演习部》已载者,一语不赘。彼系泛论优伶,此则单言女乐。然教习声乐者,不论男女,二册皆当细阅。

【译文】

《演习部》已记载的,这里一语不赘。那里是泛论优伶,这里则是单言女乐。然而教授声乐的人,不论男女,这两册都应细读。

昔人教女子以歌舞,非教歌舞,习声容也。欲其声音婉转,则必使之学歌;学歌既成,则随口发声,皆有燕语莺啼之致,不必歌而歌在其中矣。欲其体态轻盈,则必使之学舞;学舞既熟,则回身举步,悉带柳翻花笑之容,不必舞而舞在其中矣。古人立法,常有事在此而意在彼者。如良弓之子先学为箕,良冶之子先学为裘〔1〕。妇人之学歌舞,即弓冶之学箕裘也。后人不知,尽以声容二字属之歌舞,是歌外不复有声,而征容必须试舞,凡为女子者,即有飞燕之轻盈〔2〕,夷光之妩媚,舍作乐无所见长。然则一日之中,其为清歌妙舞者有几时哉?若使声容二字,单为歌舞而设,则其教习声容,犹在可疏可密之间。若知歌舞二事,原为声容而设,则其讲究歌舞,有不可苟且塞责者矣。但观歌舞不精,则其贴近主人之身,而为殢雨尤云之事者〔3〕,其无娇音媚态可知也。

【注释】

〔1〕“良弓之子先学为箕”以下二句:意思是说,善造弓箭者的子弟,先要像做弓那样学着做簸箕;善于冶金者的子弟先要像冶金造器具那样学着用皮毛制作裘袍。语见《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

〔2〕飞燕:赵飞燕,汉成帝的皇后。

〔3〕殢(tì)雨尤云:喻男女之间的缠绵欢爱。

【译文】

过去人们教女子学习歌舞,不是教歌舞,而是让她们练习声音和仪态。要想让她声音婉转,那就必须让她学习歌唱;歌唱学成了以后,那么随口发声,都有燕语莺啼的风致,不必歌唱而歌唱已在其中了。要想让她体态轻盈,那就必须让她学习舞蹈;舞蹈跳熟之后,那么回身举步,都带着柳翻花笑的仪容,不必舞蹈而舞蹈已在其中了。古人建立法度,常常事在此而意在彼。譬如,善作箭弓的人,先叫他的儿子学习制作簸箕;善于冶炼的人,先叫他的儿子学习制作裘衣。妇人之学习歌舞,就是善弓、善冶之学作簸箕、裘衣。后人不知此理,都把声容二字隶属于歌舞,这样,歌唱之外不再有声,而征寻仪容只需验试其舞蹈,凡是女子,即使有赵飞燕之轻盈,西施之妩媚,除了歌舞之外就毫无所长了。但是,一天之中,她能有多少时间轻歌妙舞呢?假使声容二字,只为歌舞而设,那么教她们学习声容,就在可紧可慢之间,是件无甚要紧的事情。但是,假如知道歌舞这两件事情,原是为声容而设,那么讲究歌舞,就有不可苟且、不可搪塞的重要意义了。只看她歌舞不精,那么她贴近主人之身,而为男女云雨之事的时候,她缺乏娇音媚态即可想而知了。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1〕。此声乐中三昧语,谓其渐近自然也。予又谓男音之为肉,造到极精处,止可与丝竹比肩,犹是肉中之丝,肉中之竹也。何以知之?但观人赞男音之美者,非曰“其细如丝”,则曰“其清如竹”,是可概见。至若妇人之音,则纯乎其为肉矣。语云:“词出佳人口。”予曰:不必佳人,凡女子之善歌者,无论妍媸美恶,其声音皆迥别男人。貌不扬而声扬者有之,未有面目可观而声音不足听者也。但须教之有方,导之有术,因材而施,无拂其天然之性而已矣。歌舞二字,不止谓登场演剧,然登场演剧一事,为今世所极尚,请先言其同好者。

【注释】

〔1〕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丝,弦乐器。竹,管乐器。肉,人的歌喉。

【译文】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是深知声乐三昧的话语,是说音乐应该渐渐趋向于自然。我还认为,男子的歌唱,达到极精极高的造诣,只能与丝竹之乐差不多,仍然是喉咙之中的丝音、喉咙之中的竹音。靠什么知道?只要看一看人们称赞男声之美的用词,不是说“其细如丝”、就是说“其清如竹”,就可以知道大概。至于妇人的声音,那纯粹是人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俗语说:“词出佳人口。”我说,不必非得佳人,凡是善于歌唱的女子,无论妍媸美丑,她的声音都与男人迥然有别。长得不好而声音好听的,有;但是没有长得好看而声音却不好听的。但是必须教授有方,引导有术,因材而施教,不要拂逆她的天然之性才行。歌舞二字,不只说的登场演剧,然而登场演剧这件事,为今天世人所极为崇尚的事情,请让我先说说大家共同喜好的东西。

一曰取材。取材维何?优人所谓“配脚色”是已。喉音清越而气长者,正生、小生之料也;喉音娇婉而气足者,正旦、贴旦之料也,稍次则充老旦;喉音清亮而稍带质朴者,外末之料也;喉音悲壮而略近噍杀者〔1〕,大净之料也。至于丑与副净,则不论喉音,只取性情之活泼,口齿之便捷而已。然此等脚色,似易实难。男优之不易得者二旦,女优之不易得者净丑。不善配脚色者,每以下选充之,殊不知妇人体态不难于庄重妖娆,而难于魁奇洒脱,苟得其人,即使面貌娉婷,喉音清婉,可居生旦之位者,亦当屈抑而为之。盖女优之净丑,不比男优仅有花面之名,而无抹粉涂胭之实〔2〕,虽涉诙谐谑浪,犹之名士风流。若使梅香之面貌胜于小姐,奴仆之词曲过于官人,则观者、听者倍加怜惜,必不以其所处之位卑,而遂卑其才与貌也。

【注释】

〔1〕噍(jiào)杀:声音苍凉、急促、忧戚。《礼记·乐记》:“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

〔2〕胭:芥子园本作“烟”,《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作“胭”。

【译文】

第一是取材。什么是取材?就是优人所说的“配脚色”。喉音清越而气息长的,是正生、小生的材料;喉音娇婉而气息足的,是正旦、贴旦的材料,稍次的就充当老旦;喉音清亮而稍带质朴的,是外末的材料;喉音悲壮而略近噍杀的,是大净的材料。至于丑与副净,那就不论喉音,只看他性情活泼、口齿便捷即可。但是这类脚色,看似易实则难。男优之中不易得到的是正旦、贴旦,女优之中不易得到的是净与丑。不善于挑配脚色的人,往往把水平不好的拿来充数,殊不知妇人体态不是难在庄重妖娆,而是难在魁奇洒脱,如果得到这样的人,即使她面貌娉婷,喉音清婉,可以搬演生旦角色的,也要委屈她们搬演净丑。因为女优之中的净丑,不像男优仅有花面之名,而没有抹粉涂胭之实,虽然涉及诙谐谑浪,犹然表现出名士风流。倘若丫鬟的面貌胜过小姐,奴仆的词曲超过官人,那就会使观者、听者倍加怜爱,必然不会因为他们所处地位卑下,而轻视他们的才与貌。

二曰正音。正音维何?察其所生之地,禁为乡土之言,使归《中原音韵》之正者是已。乡音一转而即合昆调者,惟姑苏一郡。一郡之中,又止取长、吴二邑〔1〕,余皆稍逊,以其与他郡接壤,即带他郡之音故也。即如梁溪境内之民,去吴门不过数十里,使之学歌,有终身不能改变之字,如呼酒钟为“酒宗”之类是也。近地且然,况愈远而愈别者乎?然不知远者易改,近者难改;词语判然、声音迥别者易改,词语声音大同小异者难改。譬如楚人往粤,越人来吴,两地声音判如霄壤,或此呼而彼不应,或彼说而此不言,势必大费精神,改唇易舌,求为同声相应而后已。止因自任为难,故转觉其易也。至入附近之地,彼所言者,我亦能言,不过出口收音之稍别,改与不改,无甚关系,往往因仍苟且〔2〕,以度一生。止因自视为易,故转觉其难也。正音之道,无论异同远近,总当视易为难。选女乐者,必自吴门是已。然尤物之生,未尝择地,燕姬赵女、越妇秦娥见于载籍者,不一而足。“惟楚有材,惟晋用之”〔3〕。此言晋人善用,非曰惟楚能生材也。予游遍域中,觉四方声音,凡在二八上下之年者,无不可改,惟八闽、江右二省,新安、武林二郡〔4〕,较他处为稍难耳。正音有法,当择其一韵之中,字字皆别,而所别之韵,又字字相同者,取其吃紧一二字,出全副精神以正之。正得一二字转,则破竹之势已成,凡属此一韵中相同之字,皆不正而自转矣。请言一二以概之。九州以内,择其乡音最劲、舌本最强者而言,则莫过于秦、晋二地。不知秦、晋之音,皆有一定不移之成格。秦音无“东钟”,晋音无“真文”;秦音呼“东钟”为“真文”,晋音呼“真文”为“东钟”。此予身入其地,习处其人,细细体认而得之者。秦人呼“中庸”之“中”为“肫”,“通达”之“通”为“吞”,“东南西北”之“东”为“敦”,“青红紫绿”之“红”为“魂”,凡属“东钟”一韵者,字字皆然,无一合于本韵,无一不涉“真文”。岂非秦音无“东钟”,秦音呼“东钟”为“真文”之实据乎?我能取此韵中一二字,朝训夕诂,导之改易;一字能变,则字字皆变矣。晋音较秦音稍杂,不能处处相同,然凡属“真文”一韵之字,其音皆仿佛“东钟”,如呼“子孙”之“孙”为“松”,“昆腔”之“昆”为“空”之类是也。即有不尽然者,亦在依稀仿佛之间。正之亦如前法,则用力少而成功多。是使无“东钟”而有“东钟”,无“真文”而有“真文”,两韵之音,各归其本位矣。秦、晋且然,况其他乎?大约北音多平而少入,多阴而少阳。吴音之便于学歌者,止以阴阳平仄不甚谬耳。然学歌之家,尽有度曲一生,不知阴阳平仄为何物者,是与蠹鱼日在书中,未尝识字等也。予谓教人学歌,当从此始。平仄阴阳既谙,使之学曲,可省大半工夫。正音改字之论,不止为学歌而设,凡有生于一方,而不屑为一方之士者,皆当用此法以掉其舌。至于身在青云,有率吏临民之责者,更宜洗涤方音,讲求韵学,务使开口出言,人人可晓。常有官说话而吏不知,民辩冤而官不解,以致误施鞭扑,倒用劝惩者。声音之能误人,岂浅鲜哉!

【注释】

〔1〕长、吴:长洲、吴县。二地现属江苏苏州。

〔2〕因仍:沿袭。

〔3〕惟楚有材,惟晋用之:此地的人才,别处用之。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虽楚有材,晋实用之。”

〔4〕八闽、江右二省,新安、武林二郡:八闽,指福建。江右,指江西。新安,即今安徽徽州,或说指今安徽休宁与今浙江祁门等地。武林,今浙江杭州。

【译文】

第二是正音。什么是正音?就是考察优伶的出生之地,禁止他说乡言土语,使他的语音归于《中原音韵》的纯正之声。乡音土语稍微一转就合于昆调的,唯有苏州一郡。一郡之中,又只取长洲、吴县两个小城,其余都稍逊色,因为这些地方与其他郡县接壤,就带其他郡口音的缘故。就是像梁溪境内的人,离吴县不过数十里,让他学唱歌,有终身不能改变的字音,如把酒钟说成“酒宗”之类就是。近的地方尚且如此,何况愈远而口音差别越大的呢?然而,人们不知道远的地方口音容易改、近的地方口音反而难改;词语判然两样、声音迥然有别的容易改,词语声音大同小异的反而难改。譬如楚地人往粤地去,越地人到吴地来,两地的口音差别非常大,有时你呼而他不应,有时他说而你不言,逼得人们必须大费精神,改变口音,达到同声相应才行。只因自己认识到语音之困难,所以改转过来反而觉得容易了。至于进入临近的地方,他所说的,我也能言,不过出口收音稍有差别,改与不改,没有什么关系,往往沿袭苟且,度过一生。只因自己觉得容易,所以改转过来反而觉得困难。正音的道理,不论是异是同、是远是近,总应当把容易的看作困难才好。挑选女乐的人,必要她出自吴门才行。然而尤物的出生,未曾选择地方,燕姬赵女、越妇秦娥等等美女见于书籍记载的,不知多少。“惟楚有材,惟晋用之”。这是说晋人善用人才,不是说唯有楚地才产生人才。我游遍全国各地,觉得四面八方的语音,凡是十五六岁上下年纪的人,没有不可改变的,唯有福建、江西两省,徽州、杭州二郡,比其他地方稍微困难些。正音有办法:应当选择那种在一韵之中,字字都不一样,而所要区别的那个韵,又字字相同的,取其最要紧的一二个字,用全副精神去纠正它。把这一二个字纠正了,那么破竹之势已成,凡属这一韵中相同的字,都不用去纠正而自然纠正过来了。请让我举一二个例子来概括说明。全国九州以内,就其乡音最厉害、舌根最强硬的来说,莫过于秦、晋两地了。岂不知秦、晋地方的发音,都有其一定不移的成格。秦地发音没有“东钟”,晋地发音没有“真文”;秦地发音把“东钟”说成“真文”,晋地发音把“真文”说成“东钟”。这是我亲身进入秦、晋之地,与那里的人们相处,细细体认他们的发音而得出的结论。秦人把“中庸”的“中”读为“肫”,“通达”的“通”读为“吞”,“东南西北”的“东”读为“敦”,“青红紫绿”的“红”读为“魂”,凡属“东钟”这一韵的,字字都如此,没有一字合于本韵,没有一字不读为“真文”。这不就是秦音没有“东钟”,秦音把“东钟”读为“真文”的实际证据吗?我们要找出这个韵中的一二个字,一天到晚为之讲解训导,指引他们改正;倘若一个字能改变发音,那么字字就都可以改变了。晋地发音比秦地发音稍杂,不是处处相同,然而凡是属于“真文”一韵的字,其发音都好像“东钟”,如把“子孙”的“孙”读为“松”、“昆腔”的“昆”读为“空”之类就是。即使有不完全如此发音的,也在大体近似的范围之中。要纠正它,也像前面说的方法一样去做,这就会用力少而成效大。这样,就使得没有“东钟”而变为有“东钟”,没有“真文”而变为有“真文”,两韵的发音,各归其本位了。秦、晋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地方呢?大约北方发音,多平声而少入声,多阴字而少阳字。吴地发音之所以便于学习歌唱,就是因为它的阴阳平仄发音没有什么大错。然而学习歌唱的人家,尽有唱了一辈子,还是不懂阴阳平仄为何物的,这就像吃书虫天天在书中而不曾识字是一样的。我认为教人学歌,应当从这里开始。平仄阴阳熟悉以后,再教他学曲,就可以省去大半功夫了。正音改字的理论,不只是专为学歌而设,凡是生活在某地而又不甘心被这个地方的土音所局限,都可以用上面的方法纠正发音。至于那些身居高位,负责治理一方民众的大员,更应该改变自己的方音土语,讲求韵学,务必使得开口说话,人人可懂。常常有官说话而吏不知,民辩冤而官不解,以致误施刑罚、错用劝惩的情况发生。发音之能误人,岂是小事!

正音改字,切忌务多。聪明者每日不过十余字,资质钝者渐减。每正一字,必令于寻常说话之中,尽皆变易,不定在读曲念白时。若止在曲中正字,他处听其自然,则但于眼下依从,非久复成故物,盖借词曲以变声音,非假声音以善词曲也。

【译文】

正音改字,切忌贪多。聪明的,每日不过十来个字;资质愚钝的,依次减少。每纠正一个字,务必叫他在寻常说话之中,全都改过来,而不是只在读曲念白的时候才注意。假若只在曲中正字而其他地方听其自然,那他就只在眼下依从,不久就会故态复萌。正音的初衷是借词曲以改变发音,而不是借声音以学好词曲。

三曰习态。态自天生,非关学力,前论声容,已备悉其事矣。而此复言习态,抑何自相矛盾乎?曰:不然。彼说闺中,此言场上。闺中之态,全出自然。场上之态,不得不由勉强,虽由勉强,却又类乎自然,此演习之功之不可少也。生有生态,旦有旦态,外末有外末之态,净丑有净丑之态,此理人人皆晓;又与男优相同,可置弗论,但论女优之态而已。男优妆旦,势必加以扭捏,不扭捏不足以肖妇人;女优妆旦,妙在自然,切忌造作,一经造作,又类男优矣。人谓妇人扮妇人,焉有造作之理,此语属赘。不知妇人登场,定有一种矜持之态;自视为矜持,人视则为造作矣。须令于演剧之际,只作家内想,勿作场上观,始能免于矜持造作之病。此言旦脚之态也。然女态之难,不难于旦,而难于生;不难于生,而难于外、末、净、丑;又不难于外末净丑之坐卧欢娱,而难于外、末、净、丑之行走哭泣。总因脚小而不能跨大步,面娇而不肯妆瘁容故也。然妆龙像龙,妆虎像虎,妆此一物,而使人笑其不似,是求荣得辱,反不若设身处地,酷肖神情,使人赞美之为愈矣。至于美妇扮生,较女妆更为绰约。潘安、卫玠〔1〕,不能复见其生时,借此辈权为小像,无论场上生姿,曲中耀目,即于花前月下偶作此形,与之坐谈对弈,啜茗焚香,虽歌舞之余文,实温柔乡之异趣也。

【注释】

〔1〕潘安、卫玠:古代之美男子。潘安,晋文学家,本名岳,少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连手萦绕,投之以果,满载而归。卫玠,晋名士,书法家,字叔宝,据说与其同游者,感觉似明珠在侧,朗然照人。

【译文】

第三是习态。一个人的仪态,是天生的,不关学力,前面论述声容时,已经讲得很详细了。而这里又讲习态,岂不自相矛盾吗?我说:不然。前面是说闺阁之中,这里是说戏场之上。闺阁之中的仪态,完全出于自然。戏场之上的仪态,不得不由勉强而生,虽说是由勉强而生,却又要如同自然,这是演习的功夫所必不可少的。生有生的仪态,旦有旦的仪态,外末有外末的仪态,净丑有净丑的仪态,这些道理人人都知晓;这些道理又与男优相同,可置之不论,只讨论女优的仪态而已。男优搬演旦角,势必作出扭捏的样子,不扭捏不足以肖似妇人;女优搬演旦角,妙在自然,切忌造作,一旦造作,又类同男优了。有人说,妇人扮妇人,哪有造作的道理,你这话是多余的。岂不知妇人登场表演,一定会有一种矜持的样子;自己觉得矜持,别人看来就是造作了。必须叫她在表演的时候,只想着是在家里,不要看作是在舞台上,这才能够克服矜持造作的毛病。这是说的旦角的仪态。然而女优仪态之难,不难于旦角,而难于搬演生角;不难于搬演生角,而难于搬演外末净丑;又不难于外末净丑的坐卧欢娱,而难于外末净丑的行走哭泣。总是因为她脚小而不能跨大步,面色娇艳而不肯模仿憔悴悲容之态。但是,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倘若搬演某物,而使人笑她演得不像,这就是求荣耀反而得屈辱,还不如设身处地、酷肖角色的神情、使得人们赞美为好。至于美女搬演生角,比起女妆来更显得绰约有姿。潘安、卫玠这些美男子,不能再现其生时模样,权且借这些女优复现他们的形象,不要说戏场上生发出美姿、曲中耀眼夺目,就是在花前月下偶作这种形态,与其坐谈对弈,喝茶焚香,虽是歌舞的余绪,实在是温柔乡的异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