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第六 计五款

【题解】

“格局”即一部传奇整体布局,属于“结构”范畴。谈到“格局”,中国戏曲与西洋戏剧虽有某些相近的地方,但又显出自己的民族特色。一部完整的戏剧,总是有“开端”、“进展”、“高潮”、“结尾”等几个部分,无论中国戏曲还是西洋戏剧大致都如此。但是如何“开端”,如何“进展”,“高潮”是怎样的,“结尾”又是何种样态,中、西又有明显的不同。李渔《格局第六》中所谈五款“家门”、“冲场”、“出脚色”、“小收煞”、“大收煞”,总结的纯粹是中国戏曲的艺术经验。与西洋戏剧相比,不但这里所用的术语很特别,而且内涵也大相径庭。我们不妨将二者加以对照。西洋戏剧的所谓“开端”,是指“戏剧冲突的开端”,而不是中国人习惯上的那种“故事的开端”。开端之后随着冲突的迅速展开和进展很快就达到高潮,而高潮是冲突的顶点,也就意味着冲突的很快解决,于是跟着高潮马上就是结尾。例如古希腊著名悲剧《俄狄浦斯王》,开端是忒拜城发生大瘟疫,冲突很快展开并迅速进展,马上就要查出造成瘟疫的原因——找到杀死前国王的凶手,而找到凶手(俄狄浦斯王自己),也就是高潮,紧接着就是结尾,全剧结束,显得十分紧凑。至于故事的全过程,冲突的“前史”,如俄狄浦斯王从出生到弑父、娶母、生儿育女……则在剧情发展中通过人物之口补叙。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更是善于从收场处开幕,然后再用简短的台词说明过去的事件。全剧从开端到结尾,写了两天多一点时间,冲突展开得很迅速,高潮后也不拖泥带水。一部西洋戏剧,其舞台时间一般都只有两三个小时,戏剧家就要让观众在这两三个小时内,看到一个戏剧冲突从开端到结尾的全过程。所以,西方戏剧家写戏,认为关键在于找到戏剧冲突,特别要抓住冲突的高潮。而高潮又总是连着结尾。找到冲突的高潮和冲突的解决(结尾),一部戏剧自然也就瓜熟蒂落。因此,西方戏剧家往往从结尾写起。但是,中国人的审美习惯则不同。中国人喜欢看有头有尾的故事。所以,中国戏曲作家写戏,往往着重寻找一个有趣的、有意义的故事,而不是像西方戏剧家那样着眼于冲突。中国戏曲当然不是不要冲突,而是让冲突包含在故事之中;西洋戏剧当然也不是不要故事,而是在冲突中附带展开故事。由此,中国戏曲的开端往往不是像西洋戏剧那样从戏剧冲突的开端开始,而是从整个故事的开端开始。中国戏曲,特别是宋元南戏和明清传奇,叙述故事总是从“开天辟地”讲起,而且故事情节进展较慢,开端离高潮相当远,结尾又离高潮相当远,一部传奇往往数十出,还要分上半部、下半部,整部戏演完,费时十天半月是常事,这就像中国数千年的农业社会那样漫长。所以,看中国戏,性急不得,你得慢悠悠耐着性子来。

传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听人自为政者。开场用末〔1〕,冲场用生;开场数语,包括通篇,冲场一出,蕴酿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开手宜静不宜喧,终场忌冷不忌热,生旦合为夫妇,外与老旦非充父母即作翁姑,此常格也。然遇情事变更,势难仍旧,不得不通融兑换而用之,诸如此类,皆其可仍可改,听人为政者也。近日传奇,一味趋新,无论可变者变,即断断当仍者,亦加改窜,以示新奇。予谓文字之新奇,在中藏,不在外貌,在精液,不在渣滓,犹之诗赋古文以及时艺,其中人才辈出,一人胜似一人,一作奇于一作,然止别其词华,未闻异其资格。有以古风之局而为近律者乎?有以时艺之体而作古文者乎?绳墨不改,斧斤自若,而工师之奇巧出焉。行文之道,亦若是焉。

【注释】

〔1〕末:元杂剧和明清传奇的角色行当,主要有生、末、净、旦、丑,还有外,末扮演中年男子,生主要扮演青年男子,外主要扮演老年男子。

【译文】

传奇的格局,有一定而不可挪移的,有可遵从可改动、听人自为做主的。开场用末角儿,冲场用生角儿;开场几句话,包括通篇内涵,冲场一出来,酝酿全部主旨,这是一定不可改移的。开手的时候宜静不宜喧,终场的时候忌冷不忌热,生旦合为夫妇,外与老旦不是充父母就是作公婆,这是常格。然而遇到情事变更,势必难以仍旧如此,不得不通融变换而使用它,诸如此类,都是可仍可改,听人自为做主的。近日的传奇,一味趋新,无论可变的要变,即使断断应当遵从的,也加改窜,以示新奇。我认为文字的新奇,在里面的蕴藏,不在外貌,在其精华,不在渣滓,犹如诗赋古文以及时艺,其中人才辈出,一人胜过一人,一作奇于一作,然而只是区别它的词华,没有听说变异它的资格。难道有用古风的格局而写近体律诗的吗?有用时艺之体而作古文的吗?规则不改,挥斧运斤自若,而工师之奇巧表现出来了。行文之道,也如此。

家门

【题解】

李渔所谈“家门”和“冲场”,即戏曲的“开端”。“家门”就是通过演员出场自报家门,以引起故事的开头。李渔认为“家门”很重要,“虽云为字不多,然非结构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措手”,“此折最难下笔”,“开卷之初,能将试官眼睛一把拿住,不放转移,始为必售之技”;而且“务使开门见山,不当借帽覆顶”。

开场数语,谓之“家门”〔1〕。虽云为字不多,然非结构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措手。即使规模已定,犹虑做到其间,势有阻挠,不得顺流而下,未免小有更张,是以此折最难下笔。如机锋锐利,一往而前,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则从此折做起;不则姑缺首篇,以俟终场补入。犹塑佛者不即开光〔2〕,画龙者点睛有待〔3〕,非故迟之,欲俟全像告成,其身向左则目宜左视,其身向右则目宜右观,俯仰低徊,皆从身转,非可预为计也。此是词家讨便宜法,开手即以告人,使后来作者未经捉笔,先省一番无益之劳,知笠翁为此道功臣,凡其所言,皆真切可行之事,非大言欺世者比也。未说家门,先有一上场小曲,如《西江月》、《蝶恋花》之类,总无成格,听人拈取。此曲向来不切本题,止是劝人对酒忘忧、逢场作戏诸套语。予谓词曲中开场一折,即古文之冒头〔4〕,时文之破题〔5〕,务使开门见山,不当借帽覆顶。即将本传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与后所说家门一词相为表里。前是暗说,后是明说,暗说似破题,明说似承题〔6〕,如此立格,始为有根有据之文。场中阅卷,看至第二三行而始觉其好者,即是可取可弃之文;开卷之初,能将试官眼睛一把拿住,不放转移,始为必售之技。吾愿才人举笔,尽作是观,不止填词而已也。元词开场,止有冒头数语,谓之“正名”〔7〕,又曰“楔子”〔8〕,多则四句,少则二句,似为简捷。然不登场则已,既用副末上场,脚才点地,遂尔抽身,亦觉张皇失次。增出家门一段,甚为有理。然家门之前,另有一词,今之梨园皆略去前词,只就家门说起,止图省力,埋没作者一段深心。大凡说话作文,同是一理,入手之初,不宜太远,亦正不宜太近。文章所忌者,开口骂题,便说几句闲文,才归正传,亦未尝不可,胡遽惜字如金,而作此卤莽灭裂之状也?作者万勿因其不读而作省文。至于末后四句,非止全该〔9〕,又宜别俗。元人楔子,太近老实,不足法也。

【注释】

〔1〕家门:明清戏曲(如传奇)一般先以副末登场说的几句话,简述写作缘起和剧情,称为家门。

〔2〕开光:佛像雕塑完成后,举行仪式,开始供奉。

〔3〕画龙者点睛有待:南朝梁武帝时画家张僧繇在金陵安乐寺画四龙,其中两龙点睛后飞走,未点睛者仍留在壁上。(见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4〕冒头:作古文时的开端、引子之类。

〔5〕破题:作时文(应科举试)的起首数语,点破题目。

〔6〕承题:作时文,第二部分承接破题而往下写,谓之承题。

〔7〕正名:元杂剧开首用以总括全剧的或一联或两联的对句,末句即剧名全称。

〔8〕楔子:元杂剧结构中四折之外的情节段落,或在剧首,或在剧中。李渔把正名与楔子等同,不妥。

〔9〕全该:概括完备。该,通“赅”,兼备。

【译文】

开场几句话,叫作“家门”。虽说字数不多,然而非结构已完、胸有成竹,不能下手写。即使规模已定,还顾虑做到其间,势必有什么阻挠,不能顺流而下,未免小有更改,因此,这一折最难下笔。如果构思的机锋锐利,一往而前,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那就从这一折做起;不然,姑且暂缺首篇,等到终场再补入。犹如塑佛像不马上开光,画龙等待适宜之时而点睛,不是故意迟疑,而是想要等到全像告成,它的身子向左则眼睛也应左视,它的身子向右则眼睛也应右观,俯仰低徊,都要服从身子的转动,不是可以预先就计划好的。这是词家讨便宜的法子,开手就把它告诉人们,使得后来作者未经捉笔,先省却一番无益之劳,知道我李笠翁乃是此道的功臣,凡我所言,都是真切可行的事情,非大言欺世者可比。未说家门,先有一个上场小曲,如《西江月》、《蝶恋花》之类,总没有成格,听人各自拈取。这曲子向来不切本题,只是劝人对酒忘忧、逢场作戏的诸种套语。我认为词曲中开场一折,即古文的“冒头”,时文的“破题”,务必使它开门见山,不应当借顶帽子覆盖头上。就是要把本传中的立言大意,包括成文,与后所说家门一词相为表里。前面是暗说,后面是明说,暗说好似“破题”,明说好似“承题”,这样立格,才称得上是有根有据之文。科考场中阅卷,看到第二三行而才觉得它好的文章,就是可取可弃之文;开卷之初,能够将试官眼睛一下吸引住,不让它转移,这才是必须推销出去的技巧。我希望才人举笔写作,都要这样,不仅是填词而已。元剧之开场,只有冒头几句话,叫作“正名”,又叫“楔子”,多则四句,少则二句,好像甚为简捷。但不登场则罢了,既用副末上场,他的脚才点地,马上就抽身走开,也觉得仓促失次。增加了家门这一段,非常有道理。但家门之前,另有一首词,现在演艺界都略去前面这首词,只从家门说起,光图省力,埋没了作者一段深心。大凡说话作文,同是一个道理,入手之初,不应太远,但也不宜太近。文章所忌讳的,开口骂题,就说几句闲文,才归正传,这也未尝不可,为什么如此惜字如金,而作这种卤莽灭裂之状呢?作者万万不要因人们不读而作省文。至于末后四句,不仅要概括全剧,又应区别于流俗。元人楔子,太过老实,不足取法。

冲场

【题解】

李渔认为,“冲场”就是人未上而我先上;人物上来,唱引子,继以定场白,把所演何剧,以数语而明其下落,为全剧定位。冲场往往放在第二折。“家门”与“冲场”的区别在于:前者可以明说,而后者全用暗射。李渔说,“冲场”比“家门”更难措手:它必须“以寥寥数言,道尽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蕴酿全部精神”。

开场第二折,谓之“冲场”。冲场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必用一悠长引子〔1〕。引子唱完,继以诗词及四六排语,谓之“定场白”,言其未说之先,人不知所演何剧,耳目摇摇,得此数语,方知下落,始未定而今方定也。此折之一引一词,较之前折家门一曲,犹难措手。务以寥寥数言,道尽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蕴酿全部精神,犹家门之括尽无遗也。同属包括之词,而分难易于其间者,以家门可以明说,而冲场引子及定场诗词全用暗射〔2〕,无一字可以明言故也。非特一本戏文之节目全于此处埋根,而作此一本戏文之好歹,亦即于此时定价。何也?开手笔机飞舞,墨势淋漓,有自由自得之妙,则把握在手,破竹之势已成,不忧此后不成完璧。如此时此际文情艰涩,勉强支吾,则朝气昏昏,到晚终无晴色,不如不作之为愈也。然则开手锐利者宁有几人?不几阻抑后辈,而塞填词之路乎?曰:不然。有养机使动之法在:如入手艰涩,姑置勿填,以避烦苦之势;自寻乐境,养动生机,俟襟怀略展之后,仍复拈毫,有兴即填,否则又置,如是者数四,未有不忽撞天机者。若因好句不来,遂以俚词塞责,则走入荒芜一路,求辟草昧而致文明不可得矣〔3〕

【注释】

〔1〕引子:人物上场所唱之曲,常为散板,唱腔悠长,故曰“悠长引子”。

〔2〕暗射:暗里点破。

〔3〕草昧(mèi):未开化的状态。

【译文】

开场第二折,叫作“冲场”。所谓“冲场”,就是人未上而我先上,须用一段悠长的引子。引子唱完,继之以诗词及四六排语,叫作“定场白”,是说在没有演出之先,人们不知道所演何剧,耳目茫然,听得这几句话,才知下落,起头未定而现在定下来了。这一折的一引一词,比起前一折家门一曲,还难下手。务必用寥寥几句话,说尽本人的一腔心事,而且又要酝酿全剧的主要精神,犹如家门之括尽无遗。它们同属包括全剧之词,而其间又有难易之分,因为家门可以明说,而冲场引子及定场诗词则全要暗里点破,没有一字可以明言的缘故。不但一本戏文的节目全要在这里埋根,而且创作这部戏的戏文之好歹,也就在这时定其价值。为什么?开手的时候笔机飞舞,墨势淋漓,有挥洒自由、心机自得之妙,这就会将要旨把握在手,破竹之势已成,不怕此后不成完璧。如果这个时候文情艰涩,勉强应付,那么早上就昏昏沉沉,到晚终究没有晴色,不如不作此剧为好。然而开手锐利的能有几人?这不几乎要阻抑后辈才人,而堵塞填词之路吗?回答是:不然。有培养灵机使它活动起来的办法在:如果入手艰涩,就姑且停笔不写,以避开烦苦的势头;自己寻求乐境,培养生机使它活动起来,等到襟怀略微舒展之后,再拿起笔来写作,若有灵感就写下去,否则还是放下,就像这样反复三四次,没有不忽撞天机的。倘若因为好句不来,于是以俚词塞责,那就走入荒芜一路,想要求得辟尽草昧而开出文明就不可得了。

出脚色

【题解】

“出脚色”涉及戏曲“进展”的问题。脚色的出场是有讲究的,李渔认为一部戏的主要脚色,不宜出之太迟,不然,先有其他脚色上场,观者反认为主,及至主要脚色上场,势必反认为客了。即使其他脚色之关乎全局者,也不宜出之太迟。

本传中有名脚色,不宜出之太迟。如生为一家,旦为一家,生之父母随生而出,旦之父母随旦而出,以其为一部之主,余皆客也。虽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后。太迟则先有他脚色上场,观者反认为主,及见后来人,势必反认为客矣。即净丑脚色之关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迟。善观场者,止于前数出所见,记其人之姓名;十出以后,皆是枝外生枝,节中长节,如遇行路之人,非止不问姓字,并形体面目皆可不必认矣。

【译文】

本传之中有名的脚色,不应出场太迟。譬如生角为一家,旦角为一家,生角之父母随生角而出,旦角之父母随旦角而出,以生角或旦角为一部传奇之主要角色,其余的都是次要角色。生角或旦角的出场虽不定在第一出第二出,但是不得在四五折之后才出场。若太迟,则先有其他脚色上场,观众反认为那是主要角色,等见到后来出场的人,势必反认为是次要角色。即使净丑脚色之关乎全局的,也不宜出场太迟。善于看戏的人,只在前面几出所见的,记住那些人的姓名;十出以后,都是枝外生枝,节中长节,如同遇见路人,不但不问姓字,并且他的形体面目也都可以不必认清了。

小收煞

【题解】

“小收煞”和“大收煞”谈戏曲的“结尾”。中国戏曲之情节进展慢,故事长,一部戏往往数十出,要分上半部、下半部,所以,在上半部之末,有一个小结尾,“暂摄情形,略收锣鼓,名为‘小收煞’”。通过“小收煞”留下一个“悬念”、“扣子”,“令人揣摩下文”,增加吸引力。

上半部之末出,暂摄情形,略收锣鼓,名为“小收煞”〔1〕。宜紧忌宽,宜热忌冷,宜作郑五歇后〔2〕,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结果。如做把戏者,暗藏一物于盆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3〕,此正做定之际,众人射覆之时也。戏法无真假,戏文无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着,便是好戏法、好戏文。猜破而后出之,则观者索然,作者赧然〔4〕,不如藏拙之为妙矣。

【注释】

〔1〕小收煞:传奇结构分为上下部,上部结尾告一段落,为“小收煞”。

〔2〕郑五歇后:唐人郑綮作诗多用歇后语,时称“郑五歇后体”。

〔3〕射覆:古代游戏。置物于覆器之下“令暗射之”,即令人猜度。《汉书·东方朔传》颜师古注:“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暗射之,故云射覆。”

〔4〕赧(nǎn)然:难为情的样子。

【译文】

上半部的最末一出,暂且摄视情形,略收锣鼓,名之为“小收煞”。“小收煞”宜紧忌宽,宜热忌冷,宜于像唐人郑綮作诗那样多用歇后语,令人揣摩下文,不知这件事后来如何结果。如同变戏法,暗藏一件东西在盆盎衣袖之中,做定之后而令人猜测,“小收煞”正是做定之际,众人猜测之时。戏法无真假,戏文无工拙,只是让人想不到、猜不着,就是好戏法、好戏文。若是猜破而后拿出来,那就使得看传奇的人索然无味,作传奇的人赧然自羞,还不如藏拙之为妙。

大收煞

【题解】

中国戏曲在全剧终了时,有一个总的结尾,叫做“大收煞”。中国人喜欢看大团圆的结局,因此,“大收煞”如李渔所说要追求“团圆之趣”,所谓“一部之内,要紧脚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至此必须会合”。这种大团圆结局一般是一种喜剧收场,即使是悲剧,也往往硬是来一个喜剧结尾。这也许是因为中国人的心太善,看不得悲惨场面,最向往美好结局;也许与中国传统中一贯追求的“中和”境界有关。不管怎样,在这一点上,中国戏曲与西洋戏剧讲究对立斗争、喜爱悲剧又有明显不同。中国戏曲多喜剧、多喜剧结尾,而西洋戏剧多悲剧、多悲剧结尾。

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如一部之内,要紧脚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至此必须会合。此理谁不知之?但其会合之故,须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车戽〔1〕。最忌无因而至,突如其来,与勉强生情,拉成一处,令观者识其有心如此,与恕其无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绝技,因有包括之痕也。骨肉团聚,不过欢笑一场,以此收锣罢鼓,有何趣味?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予训儿辈,尝云:“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2〕:开卷之初,当以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留连,若难遽别,此一法也。”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亏此出撒娇,作“临去秋波那一转”也〔3〕

【注释】

〔1〕车戽(hù):用水车汲水。戽,汲。

〔2〕入彀(ɡòu):进入射程范围之内。彀,使劲张弓。彀中,射程范围之内。

〔3〕临去秋波那一转:语出《西厢记》第一本张生初见莺莺,莺莺临走回头一望,使张生觉得收魂摄魄,唱词中有“临去秋波那一转”。

【译文】

全剧收场,名为“大收煞”。这一折之难处,在于使它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譬如一部传奇之内,要紧的脚色共有五人,其是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到大收煞必须会合。这个道理谁不知道?但他们会合的原因,必须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而不是人为做作而成。最忌讳无因而至,突如其来,以及勉强生情,硬拉在一处,令观众一看就知道有心如此,或者原谅作者乃无可奈何之举,这都不是填词中的绝技,因为这样有包括之痕。骨肉团聚,不过是欢笑一场,以此收锣罢鼓,有什么趣味?水穷山尽之处,偏偏宜于突起波澜,或者先惊而后喜,或者始疑而终信,或者喜极信极反而导致惊疑,务必使得一折之中,七情俱备,这才是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啊。我教训孩子们,曾说:“科考场中作文,有倒骗主考官进入你所设机关之法:开卷之初,应当以奇句抓住他的眼球,使他一见而惊,不忍弃之而去,这是一种方法;终篇的时候,应当以媚语摄取他的魂魄,使他拿着卷子留连不舍,似乎难以遽然离开,这是一种方法。”收场这一出,就是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还觉得声音在耳、情形在目,全亏得这一出撒娇,作“临去秋波那一转”啊。

填词余论

【题解】

《填词余论》是李渔觉得话犹未尽,补充申说的几点意见。在此节中,李渔一方面赞扬金圣叹,说“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自有《西厢记》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这话并非溢美之词,金圣叹的确堪称大家,尤其是在中国特有的“评点”文字方面,他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把手。金圣叹的评点,高就高在富于深刻的哲学意味,这一点远在李渔之上。你看他评《水浒》、评《西厢》,你会看到他对人生、对社会、对自然、对宇宙、对生、对死的深刻思考。然而,另一方面李渔也批评金圣叹,说“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这也符合实际。若论“优人搬弄”,李渔又在金圣叹之上。明至清初数百年间,在戏曲方面既懂创作又懂理论的、尤其是深知戏曲的舞台性特点的,当推李渔为第一人,李渔之后以至清末数百年间,亦鲜有过其右者。你看,李渔是这样写戏的:“笠翁手则握笔,口却登场,全以身代梨园,复以神魂四绕,考其关目,试其声音,好则直书,否则搁笔,此其所以观听咸宜也。”这使我想起徐渭《南词叙录》中所记高明(则诚)写《琵琶记》的情形:“相传:则诚坐卧一小楼,三年而后成。其足按拍处,板皆为穿。”如果徐渭所说真是如此,那么高明在写戏方面的确是十分高明的。然而,我认为李渔比高明更胜一筹。高明写戏,注意了音律(以足按拍);而李渔,不但注意音律、关目等等,而且还特别注意了“隐形演员”和“隐形观众”(姑且借用接受美学中“隐形读者”的“隐形”这个术语)。他写戏,完全把自己设身于“梨园”之中,“既以口代优人”(隐形演员),“复以耳当听者”(隐形观众),这样,作家、演员、观众三堂会审,“考其关目,试其声音”,“询其好说不好说,中听不中听”,哪有写不出“观听咸宜”的好戏来的道理呢?李渔的这个写戏理论,即使拿到今天,也是十分精到的,值得现在的戏剧作家借鉴。此外,李渔在这一节中还谈到作家“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的情形。这的确抓住了创作中常常出现的一个相当普遍的奇妙现象。这真是作家的折肱之言。李渔所谓“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也即艺术创作的无意识问题,三百年后弗洛伊德从心理学角度进行了详细论说。

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传世,欲天下后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称许而赞叹之也。殆其文成矣,其书传矣,天下后代既群然知之,复群然称许而赞叹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几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誉人而不得其实,其去毁也几希〔1〕。但云千古传奇当推《西厢》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赞之,盲人亦能赞之矣。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厢》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2〕,无不死矣。人患不为王实甫耳,焉知数百年后,不复有金圣叹其人哉!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3〕,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然以予论之,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词几部,由浅入深,自生而熟,则又当自火其书而别出一番诠解。甚矣,此道之难言也。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尽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间者,此等文字,尚可谓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耳。

【注释】

〔1〕几希:很少。

〔2〕操觚(ɡū):即写文章。觚,古代写字用的木板。

〔3〕极:《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作“极”,翼圣堂本和芥子园本作“晰”。

【译文】

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够使得千古才人心死。人之作文传世,是想叫天下后代知道,而且想叫天下后代称许并且赞叹他。等到他的文章写成了,他的著作流传了,天下后代已经都知道了,又都群起称许并且赞叹了,作者之苦心,是不是大大得以安慰了呢?我说:尚未完全得到安慰。赞誉人而不切合其实际,那离诋毁也差不了多少。只说千古传奇当推《西厢记》为第一,而说不出它所以为第一的缘故,这就像西施之美,不光有眼睛的人称赞她,盲人也能称赞她了。自有《西厢记》以至今天,四百多年推崇《西厢记》为填词第一的,不知有几千万人,而能历数其所以为第一的缘故,独有一个金圣叹。这就使得《西厢记》作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了。不仅《西厢记》作者心死,千古上下一切写文章立言者之心,没有不死的。人人担心自己不能成为王实甫,哪里知道数百年后,不再出来一个叫金圣叹的人呢!金圣叹之评《西厢记》,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不再有什么遗议之处留于其间了。然而在我看来,圣叹所评,乃是文人把玩之《西厢记》,而不是优人搬演之《西厢记》。文字的三昧,圣叹已经得到了;优人搬演的三昧,圣叹还差点儿火候。如果他至今不死,自撰几部新词,由浅入深,自生而熟,大概又会自焚其书而作出另外一番诠解。真的啊,此中之道理太难说了。圣叹之评《西厢记》,其长处在密,其短处在拘,拘即密之太过。没有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索求命意之所在,这当然密了,然而是否也应知道作者在这里有的出于有心,有的不必尽出于有心呢?心之所想到的,笔也到了,这是人所能做到的;若是笔到了,心也到了,那么人就不能完全主使它了。并且有时心不想这样,而笔却使他这样,好像其间有鬼物控制着,这样的文字,还可说是有意作的吗?文章一道,确实通神,这不是欺人之语。千古奇文,不是人作的,乃是神作的、鬼作的,人则是鬼神附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