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律第三 计九款

【题解】

《音律第三》包括“恪守词韵”、“凛遵曲谱”、“鱼模当分”、“廉监宜避”、“拗句难好”、“合韵易重”、“慎用上声”、“少填入韵”、“别解务头”共计九款,主要谈传奇的音律问题。所谓“音律”者,实则含有两个内容:其一是音韵,即填词制曲的用韵(按照字的韵脚押韵)问题;其二是曲律,即填词制曲的合律(符合曲谱规定的宫调、平仄、词牌、句式)问题。这里涉及戏曲音律学的许多非常专门的学问,然而李渔以其丰富的实践经验,从应用的角度,把某些高深而又专门的学问讲得浅近易懂、便于操作,实在难得,非高手不能达此境界。

开头这段近五千言的文字是《音律第三》的长篇序言,无异于一篇总论传奇音律的学术论文,内容丰富,且很生动。首先,李渔从音律角度不无矫情地诉说着填词之“苦”——无非是说创作传奇要受音律之“法”的限制,而且强调传奇的音律之“法”比其他种类(诗、词、文、赋)更为苛刻,是“戴着镣铐跳舞”。而“填词”越难,就越能显出戏曲家才能之高,所谓“能于此种艰难文字显出奇能,字字在声音律法之中,言言无资格拘挛之苦,如莲花生在火上,仙叟弈于橘中,始为盘根错节之才,八面玲珑之笔”者也。其实,填词、写诗、制曲、作文、画画,没有一件不是戴着镣铐跳舞。

李渔此文还以亲身经历谈了对名著的翻改或续书问题,认为这大多费力不讨好。李渔那个时候有改《西厢》、续《水浒》者;今天有续《红楼》、续《围城》者。我赞同李渔的意见,认为《水浒》、《西厢》不可续。这倒不是李渔所谓“续貂蛇足”,而是因为它不符合艺术创作的规律。艺术是创造,是“自我作古”,是“第一次”。“续”者,沿着别人走过的路走,照着别人的样子描,与艺术本性相背。这样的人,如李渔所说,“止可冒斋饭吃,不能成佛作祖”,成不了大气候。

作文之最乐者,莫如填词,其最苦者,亦莫如填词。填词之乐,详后《宾白》之第二幅,上天入地,作佛成仙,无一不随意到,较之南面百城〔1〕,洵有过焉者矣〔2〕。至说其苦,亦有千态万状,拟之悲伤疾痛、桎梏幽囚诸逆境,殆有甚焉者〔3〕。请详言之。他种文字,随人长短,听我张弛,总无限定之资格。今置散体弗论,而论其分股、限字与调声叶律者。分股则帖括时文是已。先破后承,始开终结,内分八股〔4〕,股股相对,绳墨不为不严矣;然其股法、句法,长短由人,未尝限之以数,虽严而不谓之严也。限字则四六排偶之文是已〔5〕。语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声,对必同心,意难合掌〔6〕,矩度不为不肃矣;然止限以数,未定以位,止限以声,未拘以格,上四下六可,上六下四亦未尝不可,仄平平仄可,平仄仄平亦未尝不可,虽肃而实未尝肃也。调声叶律,又兼分股限字之文,则诗中之近体是已。起句五言,则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则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韵,则以下俱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则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第三、第四又复颠倒用之,前人立法亦云苛且密矣。然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便有成法可守。想入五言一路,则七言之句不来矣;起句用某韵,以下俱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则拈得平声之韵,上去入三声之韵皆可置之不问矣;守定平仄、仄平二语,再无变更,自一首以至千百首皆出一辙,保无朝更夕改之令,阻人适从矣。是其苛犹未甚,密犹未至也。至于填词一道,则句之长短,字之多寡,声之平上去入,韵之清浊阴阳〔7〕,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长者短一线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得,又复忽长忽短,时少时多,令人把握不定。当平者平,用一仄字不得;当阴者阴,换一阳字不能。调得平仄成文,又虑阴阳反复;分得阴阳清楚,又与声韵乖张。令人搅断肺肠,烦苦欲绝。此等苛法,尽勾磨人。作者处此,但能布置得宜,安顿极妥,便是千幸万幸之事,尚能计其词品之低昂,文情之工拙乎?予襁褓识字,总角成篇〔8〕,于诗书六艺之文〔9〕,虽未精穷其义,然皆浅涉一过。总诸体百家而论之,觉文字之难,未有过于填词者。予童而习之,于今老矣,尚未窥见一斑。只以管窥蛙见之识,谬语同心;虚赤帜于词坛〔10〕,以待将来。作者能于此种艰难文字显出奇能,字字在声音律法之中,言言无资格拘挛之苦,如莲花生在火上〔11〕,仙叟弈于橘中〔12〕,始为盘根错节之才,八面玲珑之笔,寿名千古,衾影何惭〔13〕!而千古上下之题品文艺者,看到传奇一种,当易心换眼,别置典刑〔14〕。要知此种文字作之可怜,出之不易,其楮墨笔砚非同己物〔15〕,有如假自他人,耳目心思效用不能,到处为人掣肘,非若诗赋古文,容其得意疾书,不受神牵鬼制者。七分佳处,便可许作十分,若到十分,即可敌他种文字之二十分矣。予非左袒词家,实欲主持公道,如其不信,但请作者同拈一题,先作文一篇或诗一首,再作填词一曲,试其孰难孰易,谁拙谁工,即知予言之不谬矣。然难易自知,工拙必须人辨。

【注释】

〔1〕南面:古以面南而坐为尊。

〔2〕洵:诚然,实在。

〔3〕殆:大概,恐怕,几乎。

〔4〕八股:明清科举八股文有固定的格式。每篇八段: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虚比、中比、后比、大结。由虚比到大结四段,各须由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组成,共八股。

〔5〕四六排偶之文:简称四六文。是一种以四、六字句排比对偶的骈体文。

〔6〕对必同心,意难合掌:同心,指作文其语句依规则相对应。合掌,指作文的声律、联意重复。

〔7〕清浊阴阳:通常,阴阳多指声调,清浊多指音韵,清声母的字为阴调,浊声母的字为阳调。但说法不一。

〔8〕总角:古时小孩头发梳成小髻,故称儿时为总角。

〔9〕六艺:《诗》、《书》、《礼》、《易》、《乐》、《春秋》称六艺。或以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

〔10〕赤炽:原指秦汉之际韩信与赵军大战时,汉军所用的赤色旗帜。典出《史记·淮阴侯列传》。此处借用之。

〔11〕莲花生在火上:佛家多有火中莲花的故事,表示历险而能自在存活。

〔12〕仙叟弈于橘中:东晋干宝《搜神记》中有故事说,某人园中大橘内有仙叟对弈。

〔13〕衾影何惭:用《宋史·蔡元定传》“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意,表示无所愧疚。

〔14〕典刑:范型。刑,通“型”。

〔15〕楮(chǔ):纸。

【译文】

作文之使人最乐的,莫如填词,其使人最苦的,也莫如填词。填词之乐,详见后面《宾白》之第二款“语求肖似”,上天入地,作佛成仙,没有一样不随意达到,比那南面之尊、百城之威,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说到它的苦,也有千态万状,比之悲伤疾痛、桎梏幽囚等各种逆境,大概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请听我详细言之。其他的文字,随个人之愿或长或短,听我的安排或张或弛,总之没有什么限定的死硬规格。现在放下散体不说,而论其分股、限字与调声叶律。分股就是帖括时文。先破后承,始开终结,里面分为八股,股股相对,它的规则不能说不严;然而它的股法、句法,长短由各人而定,未尝限制它一定的字数,虽然严而又算不上太严。它的限字,也只是四六排偶之文而已。语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声,语句依规则相对应,音律、联意难免重复,其规则不可谓不严;然而只限定其数,未限定其位,只限制其声,未拘束其格,上句四字下句六字可以,上句六字下句四字也未尝不可,仄平平仄可以,平仄仄平也未尝不可,虽严而实则未尝严。调声叶律,再加上分股限字之文,这可谓诗中之近体了。起句五言,则须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则须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韵,则以下都要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则下句第二字一定用仄声,第三、第四又要颠倒用之,前人所立章法也可以说苛刻而且严密了。然而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就有成法可以遵守。要入五言一路,那么七言之句就不会来了;起句用某韵,以下都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那么拈得平声之韵,上去入三声之韵都可以置之不问了;守定平仄、仄平两句话,再没有什么变更,自一首以至千百首同出一辙,保证没有朝更夕改之令,使人无所适从了。就是说它的苛刻还不怎么厉害,它的严密还未达极致。至于说到填词,则其句之长短,字之多少,声之平上去入,韵之清浊阴阳,都有一定不移之格。长的不能短一线,少的不得增一字,又有时忽长忽短,时少时多,令人把握不定。应当用平声字就表现是平声字,不得用一仄声字;当用阴字即必须用阴字,不能换一阳字。其声调须平仄成文,还得考虑阴阳反复;必须分得阴阳清楚,又需要与声韵乖张。简直叫你搅断肺肠,烦恼悲苦得痛不欲生。这样的苛法,尽够磨人。作者处在这种情况之下,只要能布置得宜,安顿妥当,就是千幸万幸之事,还能顾虑他的词品之高低,文情之工拙吗?我尚在襁褓就开始识字,儿时就能写满篇文章,对于诗书六艺之文,虽然没有精穷其义,但是都浅涉一过。总括诸体百家而论说,觉得文字之难,没有超过填词的。我孩童时就学习它,现在老了,还没有窥见其一斑。只是以管窥蛙见的知识,姑且说给同道听听;虚立旗帜于词坛,以待将来有识之士。作者能够在这种艰难文字的写作中显出奇特能力,字字都在声音律法之中,言言没有资格拘挛之苦,如同莲花生在火上,仙叟博弈于橘中,这才可称为有盘根错节之才,八面玲珑之笔,名垂千古,无愧于世!而千古上下之品鉴文艺的人,看到传奇这种文体的时候,当换一种眼光和心气来对待,另置一种范型来衡量。要知道,这种文字作之可怜,出之不易,它的纸墨笔砚好像不是自己之物,而是如同假自他人,耳目心思不能随心而用,到处为人掣肘,不像诗赋古文,容你得意疾书,不受神牵鬼制。七分好处,便可以做到十分,若到十分,就可敌上他种文字之二十分了。我不是偏袒词家,实在是想要主持公道,如果你不信,只需请作者同用一题,先作文一篇或诗一首,再填词一曲,试看孰难孰易,谁拙谁工,就知道我说的不错了。然难与易,自己知道,而工与拙,必须别人分辨。

词曲中音律之坏,坏于《南西厢》〔1〕。凡有作者,当以之为戒,不当取之为法。非止音律,文艺亦然。请详言之。填词除杂剧不论,止论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过于《北西厢》者。自南本一出,遂变极佳者为极不佳,极妙者为极不妙。推其初意,亦有可原,不过因北本为词曲之豪,人人赞羡,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诸场上,但宜于弋阳、四平等俗优〔2〕,不便强施于昆调〔3〕,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兹请先言其故。北曲一折,止隶一人〔4〕,虽有数人在场,其曲止出一口,从无互歌迭咏之事。弋阳、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又有一人启口,数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出众口,故演《北西厢》甚易。昆调悠长,一字可抵数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终之,无可助一臂者,以长江大河之全曲,而专责一人,即有铜喉铁齿,其能胜此重任乎?此北本虽佳,吴音不能奏也。作《南西厢》者,意在补此缺陷,遂割裂其词,增添其白,易北为南,撰成此剧,亦可谓善用古人,喜传佳事者矣。然自予论之,此人之于作者,可谓功之首而罪之魁矣。所谓功之首者,非得此人,则俗优竞演,雅调无闻,作者苦心,虽传实没。所谓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鸿毛,一片精金,点成顽铁。若是者何?以其有用古之心而无其具也。今之观演此剧者,但知关目动人,词曲悦耳,亦曾细尝其味,深绎其词乎?使读书作古之人,取《西厢》南本一阅,句栉字比,未有不废卷掩鼻,而怪秽气熏人者也。若曰:词曲情文不浃〔5〕,以其就北本增删,割彼凑此,自难贴合,虽有才力无所施也。然则宾白之文,皆由己作,并未依傍原本,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为俗口鄙恶之谈,以秽听者之耳乎?且曲文之中,尽有不就原本增删,或自填一折以补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以作诸曲之过文者〔6〕,此则束缚无人,操纵由我,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亦作勉强支吾之句,以混观者之目乎?使王实甫复生,看演此剧,非狂叫怒骂,索改本而付之祝融〔7〕,即痛哭流涕,对原本而悲其不幸矣。嘻!续《西厢》者之才〔8〕,去作《西厢》者,止争一间〔9〕,观者群加非议,谓《惊梦》以后诸曲,有如狗尾续貂。以彼之才,较之作《南西厢》者,岂特奴婢之于郎主,直帝王之视乞丐!乃今之观者,彼施责备,而此独包容,已不可解;且令家尸户祝〔10〕,居然配飨《琵琶》,非特实甫呼冤,且使则诚号屈矣!予生平最恶弋阳、四平等剧,见则趋而避之,但闻其搬演《西厢》,则乐观恐后。何也?以其腔调虽恶,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厢》,非改头换面、折手跛足之《西厢》也。南本则聋瞽、喑哑、驮背、折腰诸恶状,无一不备于身矣。此但责其文词,未究音律。从来词曲之旨,首严宫调,次及声音,次及字格。九宫十三调,南曲之门户也。小出可以不拘,其成套大曲,则分门别户,各有依归,非但彼此不可通融,次第亦难紊乱。此剧只因改北成南,遂变尽词场格局:或因前曲与前曲字句相同,后曲与后曲体段不合,遂向别宫别调随取一曲以联络之,此宫调之不能尽合也;或彼曲与此曲牌名巧凑,其中但有一二句字数不符,如其可增可减,即增减就之,否则任其多寡,以解补凑不来之厄,此字格之不能尽符也;至于平仄阴阳与逐句所叶之韵,较此二者其难十倍,诛之将不胜诛,此声音之不能尽叶也。词家所重在此三者,而三者之弊,未尝缺一,能使天下相传,久而不废,岂非咄咄怪事乎?更可异者,近日词人因其熟于梨园之口,习于观者之目,谓此曲第一当行〔11〕,可以取法,用作曲谱;所填之词,凡有不合成律者,他人执而讯之,则曰:“我用《南西厢》某折作对子,如何得错!”噫,玷《西厢》名目者此人〔12〕,坏词场矩度者此人,误天下后世之苍生者,亦此人也。此等情弊,予不急为拈出,则《南西厢》之流毒,当至何年何代而已乎!

【注释】

〔1〕《南西厢》:明李日华等多人都曾将杂剧《西厢记》改为传奇剧本,称为《南西厢》,在曲牌上易北为南,且“增损字句以就腔”,受到许多词曲作家批评。下面所说《北西厢》即指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

〔2〕弋阳、四平:弋阳腔、四平腔乃当时地方戏曲声腔,粗犷清越,但不被文人重视。

〔3〕昆调:即昆山腔,或称昆曲,明末清初流行于江浙一带的曲种。今仍存在,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4〕隶:附属。

〔5〕不浃(jiā):不周全。浃,周全,湿透。

〔6〕过文:过渡性的文字。

〔7〕祝融:传说中的火神。

〔8〕续《西厢》者:或曰王《西厢》只有四本,第五本乃关汉卿续。此说不可靠。

〔9〕间:距离,差别。

〔10〕家尸户祝:家家户户祭拜。尸,祭祀时代表死者受祭的人。祝,司祭礼的人。

〔11〕当行:内行,合乎要求。臧懋循《〈元曲选〉序二》:“故称曲上乘者首曰当行。”

〔12〕玷(diàn):白玉上面的污点。

【译文】

词曲中音律之坏,坏在《南西厢》。所有作者,应当以此为戒,不应当取以为法。不只是音律,文艺也如此。请允许我详细说说。填词除去杂剧不论,只说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没有超过《北西厢》的。自从南本一出,于是变极佳者为极不佳,极妙者为极不妙。推测其初意,也情有可原,不过是因为北本的词曲之豪,人人赞羡,只可配上管弦清唱,不便于场上演出,只宜于弋阳、四平等世俗优伶,不便于勉强用于昆曲,因为它是北曲而不是南曲。这里请允许我先说说个中缘故。北曲一折,只付与一人演唱,虽然有数人在场,其曲只出一人之口,从没有互歌迭咏之事。弋阳、四平等唱腔,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又有一人开口,数人接腔,名义上是一个人,实际上出之众口,所以演《北西厢》很容易。昆曲腔调悠长,一字可抵得上数字,每唱一曲,又必定由一人开始,一人终结,没有别人可助一臂,如长江大河那样长的全曲,而专靠一人演唱,即使有铜喉铁齿,他能胜此重任吗?这就是说,北本虽佳,昆曲不能演奏。作《南西厢》的人,意在弥补这个缺陷,于是割裂其唱词,增添其宾白,易北曲为南曲,撰成此剧,也可说是善用古人,好传佳事了。然而在我看来,这个人作为戏曲作家,可说是功之首而罪之魁。所谓功之首,若没有这个人,则俗常优伶竞相扮演,高雅之调默默无闻,作者的苦心,虽传下来了实际上等于没有流传。所谓罪之魁者,千金之贵的狐腋,剪作细碎的鸿毛,一片精金,点成顽铁。这像什么呢?可以说他有学习采用古人传统之心而没有恰切的工具。今天观演这部戏的人,只知其关目动人,词曲悦耳,但是,他曾经细细品尝其味,深深捉摸它的文词吗?假使有善于读书、善于学习传统的人,拿来《西厢》南本一阅,考察其句其字一比较,没有不废卷掩鼻,而怪它秽气熏人的。若有人说:词曲情文不周全,将它依照北本增删,割取那里凑在这里,自然难以贴合,虽有才力也没有施展的地方。但是,宾白的文词,都由自己所作,并未依傍原本,为什么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作那些俗口鄙恶的言谈,以污秽听者之耳呢?况且曲文之中,很多是不依照原本进行增删,或者自填一折以补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以作诸曲之过渡的,这里没有人为的束缚,全由自己操纵,为什么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也作勉强支吾的词句,以混淆观者之耳目呢?假使王实甫复生,看演此剧,不是狂叫怒骂,索取改本而付之一炬,就是痛哭流涕,面对原本而悲其不幸了。嘻!续《西厢》者之才,离作《西厢》者,只差一步之遥,观者群起而非议,说《惊梦》以后诸曲,犹如狗尾续貂。以他的才能,比起《南西厢》作者,两相对照岂止是奴婢之于郎主,简直是帝王之视乞丐!而今天的观者,对别的施以许多责备,而对此却如此包容,已经令人不可理解;而且还使它得到家家户户祭拜,居然跟着《琵琶》一起受到崇拜,这不只让王实甫呼冤,且使高则诚叫屈了!我生平最讨厌弋阳、四平等剧,一见就逃离避开,但听到以它搬演《西厢》,则争先恐后、高高兴兴去看。为什么?因为它的腔调虽然不好,但曲文未改,仍然是完整无缺的《西厢》,而不是改头换面、缺胳膊少腿的《西厢》。而南本《西厢》,则聋瞽、喑哑、驮背、折腰种种恶状,没有一样不现于其身。这里只是指出其文词的毛病,没有考究它的音律。从来词曲的要旨,首先严审其宫调,其次涉及声音,再次涉及字格。九宫十三调,是南曲的门户。小出可以不予约束,而它的成套大曲,则分门别户,各有依归,不但彼此不可通融,其先后顺序也不能紊乱。这部剧只因改《北西厢》为《南西厢》,于是变尽词场格局:或者因为前曲与前曲字句相同,后曲与后曲体段不合,就向别宫别调随意取一曲以将它们联络起来,这是宫调之不能完全切合;或者因为那支曲与这支曲牌名巧凑,其中但凡有一二句字数不符,如它可增可减,就增之减之,否则,任其字数多寡,以解除补凑不来的困难,这是字格之不能完全相符;至于平仄阴阳与逐句所叶之韵,比起刚才说的这两点困难十倍,诛之将不胜诛,这是声音之不能完全相叶。词家所重在这三者,而三者之弊病,未曾缺一,却能使天下相传,久而不废,岂不是咄咄怪事吗?更奇怪的是,近日词人既熟习梨园的口吻,又熟习观众的眼光,还说这部《南西厢》为第一当行,可以取法,可以用作曲谱;所填之词,凡有不合成律的,他人若加以质问,就说:“我用《南西厢》某折作对子,哪里会错!”唉,玷污《西厢》名目者是此人,毁坏词场矩度者是此人,误天下后世之苍生者,也是此人。这样的弊病,我若不赶快指出来,则《南西厢》之流毒,当至何年何代而止呢!

向在都门,魏贞庵相国取崔郑合葬墓志铭示予〔1〕,命予作《北西厢》翻本,以正从前之谬。予谢不敏〔2〕,谓天下已传之书,无论是非可否,悉宜听之,不当奋其死力与较短长。较之而非,举世起而非我;即较之而是,举世亦起而非我。何也?贵远贱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谁肯以千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时流下?彼文足以传世,业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无实据。以无据敌有征,其败可立见也。时龚芝麓先生亦在座〔3〕,与贞庵相国均以予言为然。向有一人欲改《北西厢》,又有一人欲续《水浒传》,同商于予。予曰:“《西厢》非不可改,《水浒》非不可续,然无奈二书已传,万口交赞,其高踞词坛之座位,业如泰山之稳、磐石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让席于予,此万不可得之数也。无论所改之《西厢》,所续之《水浒》,未必可继后尘,即使高出前人数倍,吾知举世之人不约而同,皆以‘续貂蛇足’四字,为新作之定评矣。”二人唯唯而去。此予由衷之言,向以诫人,而今不以之绳己,动数前人之过者,其意何居?曰:存其是也。放郑声者〔4〕,非仇郑声,存雅乐也;辟异端者,非仇异端,存正道也;予之力斥《南西厢》,非仇《南西厢》,欲存《北西厢》之本来面目也。若谓前人尽不可议,前书尽不可毁,则杨朱、墨翟亦是前人〔5〕,郑声未必无底本,有之亦是前书,何以古圣贤放之辟之,不遗余力哉?予又谓《北西厢》不可改,《南西厢》则不可不翻。何也?世人喜观此剧,非故嗜痂〔6〕,因此剧之外别无善本,欲睹崔张旧事,舍此无由。地乏朱砂,赤土为佳,《南西厢》之得以浪传,职是故也。使得一人焉,起而痛反其失,别出新裁,创为南本,师实甫之意,而不必更袭其词,祖汉卿之心,而不独仅续其后,若与《北西厢》角胜争雄,则可谓难之又难。若止与《南西厢》赌长较短,则犹恐屑而不屑。予虽乏才,请当斯任,救饥有暇,当即拈毫。

【注释】

〔1〕魏贞庵:即魏裔介(1616—1686),号贞庵,清顺治进士,官至保和殿大学士,清直隶柏乡(今属河北)人。

〔2〕不敏:不聪明。多为谦称。《孟子·梁惠王上》:“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3〕龚芝麓:即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合肥(今属安徽)人。历官刑、兵、礼部尚书,善诗文,与李渔有交往。

〔4〕放郑声:孔子认为郑声“淫”(淫靡,过分),故“放”之。《论语·卫灵公》:“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放,逐。郑声,春秋时郑国的音乐。

〔5〕杨朱、墨翟:战国时的思想家。孟子视之为“异端”,主张“距杨墨”。

〔6〕嗜痂:一种怪癖。南朝刘邕喜吃病人身上的疮痂,人称“嗜痂”。

【译文】

过去在京城时,魏贞庵相国拿崔郑合葬墓志铭给我看,希望我作《北西厢》翻本,以纠正从前之谬误。我谢绝了,理由是天下已经流传之书,无论是非可否,都应听其便,不应拼命与它比较短长。比较之后而我不是,举世起来非难我;即使比较之后我有理,举世也起来非难我。为什么?贵远贱近,慕古薄今,这是天下的通情。谁肯将千古不朽的名人,贬抑得连时下之流都不如?他的文章足以传世,这已有明证;我的能力足以降人,还没有实据。以我之无据敌他之有证,其失败可以立即见到。当时龚芝麓先生也在座,与贞庵相国都说我言之有理。过去曾有一个人想改《北西厢》,又有一个人要续《水浒传》,同我商量。我说:“《西厢》不是不可改,《水浒》不是不可续,然而无奈这两部书已经流传,万口交赞,它们高踞词坛之座位,就已经如同泰山之稳、磐石之固,要想很快赶它们出去让座位给我,这是万万不可预期的事情。无论所改之《西厢》,所续之《水浒》,未必可以继其后尘而传,即使你高出前人数倍,我预期举世之人不约而同,都会以‘续貂蛇足’四字,作为你新作的定评。”二人连称是是而去。这是我的由衷之言,向来以它告诫别人,而今不以它衡量自己,老是看前人之过失,居意何在?我是这样认为的:保存其间的道理而已。孔子所谓“放郑声”,不是仇视郑声,目的在于要保存雅乐;所谓“辟异端”,不是仇视异端,目的在于要保存正道;我之所以力斥《南西厢》,不是仇视《南西厢》,而是要保存《北西厢》的本来面目。若说前人完全不可非议,前书完全不可攻毁,那么杨朱、墨翟也是前人,郑声未必没有底本,若有也是前书,为什么古代圣贤要“放”之“辟”之,而且不遗余力呢?我又说《北西厢》不可改,而《南西厢》则不可不予翻订。为什么?世人喜欢看这部剧,不是故意嗜痂,因为除此剧之外别无善本,要了解崔莺莺、张君瑞旧事,除了它别无路由。一个地方若缺乏朱砂,赤土也就被当成好东西,《南西厢》之得以浪传,就是这个缘故。假使有一个人出来,痛击其失,别出新裁,创造一个南本,师从王实甫之意,而不必更袭其词,祖述关汉卿之心,而不只是为其后续,想与《北西厢》角胜争雄,那可称得上难之又难。若只是与《南西厢》赌长较短,则恐怕十分不屑。我虽乏才,请求担当此任,如果温饱有保障而有时间,可以马上动笔。

《南西厢》翻本既不可无,予又因此及彼,而有志于《北琵琶》一剧。蔡中郎夫妇之传,既以《琵琶》得名,则“琵琶”二字乃一篇之主,而当年作者何以仅标其名,不见拈弄其实?使赵五娘描容之后,果然身背琵琶,往别张大公,弹出北曲哀声一大套,使观者听者涕泗横流,岂非《琵琶记》中一大畅事?而当年见不及此者,岂元人各有所长,工南词者不善制北曲耶?使王实甫作《琵琶》,吾知与千载后之李笠翁必有同心矣。予虽乏才,亦不敢不当斯任。向填一折付优人,补则诚原本之不逮,兹已附入四卷之末〔1〕,尚思扩为全本,以备词人采择,如其可用,谱为弦索新声。若是,则《南西厢》、《北琵琶》二书可以并行。虽不敢望追踪前哲,并辔时贤,但能保与自手所填诸曲(如已经行世之前后八种,及已填未刻之内外八种)合而较之,必有浅深疏密之分矣。然著此二书,必须杜门累月,窃恐饥来驱人,势不由我。安得雨珠雨粟之天,为数十口家人筹生计乎?伤哉!贫也。

【注释】

〔1〕四卷之末:指《闲情偶寄》翼圣堂十六卷本卷四“演习部”之末,芥子园六卷本则在卷二《变旧为新》之后。

【译文】

《南西厢》翻本既然不可无,我又由此及彼,而有志于关注《北琵琶》一剧。蔡中郎夫妇的传奇故事,既然以《琵琶》得名,那么“琵琶”二字即是一篇之主,为何当年作者仅标其名,不见他把“琵琶”二字的实在内容展现出来?假使赵五娘描容之后,果然身背琵琶,去同张大公告别,弹出北曲哀声一大套,使得观者听者涕泗横流,难道不是《琵琶记》中一大畅事?而当年并没有见到这种场面,岂不是元人各有所长,工南词者不善制北曲吗?假使王实甫作《琵琶》,我知道他与千载之后的李笠翁一定有同心。我虽乏才,也不敢不担当此任。以前我填过一折交给演员去演,以弥补高则诚原本之不足,现在已经附入四卷之末,还要考虑扩为全本,以备词人采择,如果它可用,就请谱为弦索新声。若是这样,那么《南西厢》、《北琵琶》二书可以同时行于世。虽然不敢奢望追踪前哲,与时贤并辔而行,只要能够保证与我自己亲手所填诸曲(如已经行世的前后八种,及已填未刻的内外八种)放在一起,会有浅深疏密之分就可以了。然而要撰写这两部书,必须关起门来好几个月,我恐怕为饥食所驱,情势由不得我。哪里能得雨珠雨粟之天,为我数十口家人筹划生计呢?伤感啊!都是贫穷的原因。

恪守词韵

【题解】

《音律第三》中有五款是谈音韵的,即“恪守词韵”、“鱼模当分”、“廉监宜避”、“合韵易重”、“少用入韵”。若仍然借用“戴着镣铐跳舞”的比喻,那么音韵就是一种“脚镣”。因为中国的诗词歌赋曲文押韵,极少句首或句中押韵,而主要是句末押韵,即押脚韵,故可称之为“脚镣”。“戴着镣铐跳舞”,是十分别扭的事,但又是必需的事,跳得好,即表现了艺术的高超。

“恪守词韵”强调制曲应依《中原音韵》用韵,他批评一些传奇作家不守规则,“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韵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韵中,而又不肯割爱,故勉强入之,以快一时之目者也”,结果,“致使佳调不传,殊可痛惜”。

一出用一韵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为定格。旧曲韵杂出入无常者,因其法制未备,原无成格可守,不足怪也。既有《中原音韵》一书〔1〕,则犹畛域画定〔2〕,寸步不容越矣。常见文人制曲,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韵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韵中,而又不肯割爱,故勉强入之,以快一时之目者也。杭有才人沈孚中者〔3〕,所制《绾春园》、《息宰河》二剧〔4〕,不施浮采,纯用白描,大是元人后劲。予初阅时,不忍释卷,及考其声韵,则一无定轨,不惟偶犯数字,竟以寒山、桓欢二韵,合为一处用之,又有以支思、齐微、鱼模三韵并用者,甚至以真文、庚青、侵寻三韵,不论开口闭口,同作一韵用者。长于用才而短于择术,致使佳调不传,殊可痛惜!夫作诗填词同一理也。未有沈休文诗韵以前〔5〕,大同小异之韵,或可叶入诗中。既有此书,即三百篇之风人复作〔6〕,亦当俯就范围。李白诗仙,杜甫诗圣,其才岂出沈约下?未闻以才思纵横而跃出韵外,况其他乎!设有一诗于此,言言中的,字字惊人,而以一东、二冬并叶,或三江、七阳互施,吾知司选政者,必加摈黜,岂有以才高句美而破格收之者乎?词家绳墨,只在《谱》、《韵》二书〔7〕,合谱合韵,方可言才,不则八斗难克升合,五车不敌片纸,虽多虽富,亦奚以为?

【注释】

〔1〕《中原音韵》:我国第一部专讲戏曲音韵的著作,元周德清撰。

〔2〕畛(zhěn)域:界限。畛,田地里的小路。

〔3〕沈孚中:即沈嵊(?—1645),字孚中,一字唵(ǎn)庵,钱塘(今属浙江)人,明末戏曲作家。

〔4〕《绾春园》:传奇,有《古本戏曲丛刊本》。《息宰河》:传奇,存万历间且居刊本。

〔5〕沈休文:即沈约(441—513),字休文,南朝宋诗人,创“四声八病”之说。

〔6〕三百篇:指《诗经》,收三百零五篇,后人称之为“三百篇”。风人:即诗人,因《诗经》中有“国风”。

〔7〕《谱》:即沈约《四声韵谱》。《韵》:即周德清《中原音韵》。

【译文】

一出戏用一韵到底,半个字不容许有出入,这是定格。旧曲之所以用韵杂乱出入无常,是因为其法制尚未完备,本来没有成格可守,这不足怪。已经有了《中原音韵》一书,那就好像把地界划定了,寸步不容许超越。常见文人写作传奇,一折之中,必定有一二个出韵之字,并非明知故犯,而是因为偶然得一好句不在韵中,而又不肯割爱,所以勉强写下来,以快一时之目。杭州有位才人沈孚中,所作《绾春园》、《息宰河》二剧,不加浮华采绘,纯用白描,真是元人后劲。我最初阅读时,不忍放下手稍息,等到考察它的声韵,却发现它一无定轨,不仅偶然违犯数字,竟然把“寒山”、“桓欢”二韵,合为一处使用,还有的地方把“支思”、“齐微”、“鱼模”三韵加以并用,甚至还把“真文”、“庚青”、“侵寻”三韵,不论开口闭口,都作一韵使用。他的长处是才气横溢,但在用韵这些小地方却不精细,以至于使得他那么好的曲子得不到流传,真可痛惜!作诗填词是同一个道理。在没有沈约诗韵以前,大同小异之韵,或者可以叶入诗中。既有这部书,即使《诗经》的作者们重新作诗,也应当遵循规范。李白乃诗仙,杜甫乃诗圣,他们的才华难道在沈约之下?但没有听说以其才思纵横而跃出韵外,何况其他人呢!假设这里有一首诗,每句诗意都写得很准确,每个字都能打动人,却以“一东”、“二冬”并叶,或者“三江”、“七阳”互换用韵,我想选诗的人,一定弃之不用,岂能因其才高句美而破格收入集子里面去?词家的规矩,只在沈约《四声韵谱》和周德清《中原音韵》二书,合谱合韵,才说得上有才能,不然八斗之才难以胜过升合之能,五车之富不敌片纸之微,即使又多又富,又有什么用?

凛遵曲谱

【题解】

“凛遵曲谱”、“拗句难好”、“慎用上声”三款是谈曲律的。曲律是在长期艺术实践中形成的模式,凝聚为“曲谱”,李渔所谓“凛遵曲谱”,即严格遵循曲谱。诚如李渔所说:“束缚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谱是也;私厚词人而使有才得以独展者,亦曲谱是也。”具体讲,曲律是许多因素包括音、律、宫、调、平、仄等等的有序组合模式。那么,何谓音、律、宫、调、平、仄?曲学大师吴梅先生《词学通论》论之甚详。其第四章《论音律》云:“音者何?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七音也。律者何?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之十二律也。以七音乘十二律,则得八十四音。此八十四音,不名曰音,别名曰宫调。何谓宫调?以宫音乘十二律,名曰宫。以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乘十二律,名曰调。故宫有十二,调有七十二。”其第二章《论平仄四声》中,把汉语四声平、上、去、入,分为“两平”(阴平、阳平)、“三仄”(上、去、入)。黄九烟论曲的诗句云:“三仄应须分上去,两平还要辨阴阳”。实际上,“平仄之道,仅止两途”,即四声只是平、仄而已。各种曲牌、词调,就是上述诸种因素的不同组合。

李渔在“凛遵曲谱”中说:“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略增。”又说:“曲谱则愈旧愈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谬。”这里他说得太绝对。曲谱一般说应该遵循,但为了内容的需要,破“规”也是常有的事,绝对不破“规”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曲谱者〔1〕,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样无定式,尽可日异月新;曲谱则愈旧愈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谬。情事新奇百出,文章变化无穷,总不出谱内刊成之定格。是束缚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谱是也;私厚词人而使有才得以独展者,亦曲谱是也。使曲无定谱,亦可日异月新,则凡属淹通文艺者,皆可填词,何元人、我辈之足重哉?“依样画葫芦”一语,竟似为填词而发。妙在依样之中,别出好歹,稍有一线之出入,则葫芦体样不圆,非近于方,则类乎扁矣。葫芦岂易画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画葫芦者,止有汤临川一人,而犹有病其声韵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甚矣,画葫芦之难,而一定之成样不可擅改也。

【注释】

〔1〕曲谱:指规定曲子字数、句数、四声、协韵的《啸余》、《九宫》等谱。

【译文】

所谓曲谱,乃是填词的粉本,就像是妇人刺绣的花样,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笨拙的不可稍减,灵巧的也不能略增。然而花样虽无定式,却完全可以日异月新;而曲谱却是愈旧愈好,稍稍趋新,就会因毫厘之差而造成千里之谬。世上的事情新奇百出,世上的文章变化无穷,总归不出谱内写成的定格。这样,束缚文人而使他有才不得自展的,是曲谱;授惠于词人而使他有才得以独展的,也是曲谱。假使曲无定谱,也可日异月新,那么凡属稍通文艺的人,都可填词,还有什么元人、我辈之足以重视的呢?“依样画葫芦”这句话,竟好像为填词而说的。妙在依样之中,应分出好歹,稍有一星半点儿的出入,就会使葫芦的体样不圆,不是近于方,就是类乎扁了。葫芦哪里是容易画的呢!明朝三百年,善画葫芦的,只有汤显祖一个人,尚且还有人挑他声韵偶尔乖离、字句多寡不合的毛病。太难了,画葫芦之难,因为一定之成样不可擅自改动。

曲谱无新,曲牌名有新。盖词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俩,无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为一曲,熔铸成名,如【金索挂梧桐】、【倾杯赏芙蓉】、【倚马待风云】之类是也。此皆老于词学、文人善歌者能之;不则上调不接下调,徒受歌者揶揄。然音调虽协,亦须文理贯通,始可串离使合。如【金络索】、【梧桐树】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金索挂梧桐】,以金索挂树,是情理所有之事也。【倾杯序】、【玉芙蓉】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倾杯赏芙蓉】,倾杯酒而赏芙蓉,虽系捏成,犹口头语也。【驻马听】、【一江风】、【驻云飞】是三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倚马待风云】,倚马而待风云之会,此语即入诗文中,亦自成句。凡此皆系有伦有脊之言〔1〕,虽巧而不厌其巧。竟有只顾串合,不询文义之通塞,事理之有无,生扭数字作曲名者,殊失顾名思义之体〔2〕,反不若前人不列名目,只以“犯”字加之。如本曲【江儿水】而串入二别曲,则曰【二犯江儿水】;本曲【集贤宾】而串入三别曲,则曰【三犯集贤宾】。又有以“摊破”二字概之者,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锦花】而串入别曲,则曰【摊破簇御林】、【摊破地锦花】之类,何等浑然,何等藏拙。更有以十数曲串为一曲而标以总名,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九回肠】、【十二峰】之类,更觉浑雅。予谓串旧作新,终是填词末着。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旧杀,终觉新奇可喜。如以极新极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张之曲,谁其好之?善恶在实,不在名也。

【注释】

〔1〕有伦有脊:意思是有根有据、有模有样。《诗经·小雅·正月》:“维号斯言,有伦有脊。”毛传:“伦,道;脊,理也。”

〔2〕殊:很,极。

【译文】

曲谱没有新的,曲牌名则有新的。这是因为词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施展他的伎俩,无可奈何,因此以二曲三曲合为一曲,熔铸成名,如【金索挂梧桐】、【倾杯赏芙蓉】、【倚马待风云】之类就是如此。这都是那些老于词学、文人善歌者能够如此;不然上调不接下调,白受歌者嘲笑。然而音调虽协,也须文理贯通,这才能够将使离者串合在一起。如【金络索】、【梧桐树】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金索挂梧桐】,因为金索挂树,是情理之中应有之事。【倾杯序】、【玉芙蓉】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倾杯赏芙蓉】,倾杯酒而赏芙蓉,虽系捏合而成,还是口头语啊。【驻马听】、【一江风】、【驻云飞】是三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倚马待风云】,倚马而待风云之会,这话就是入于诗文之中,也自成句。这些都是有根有据之言,虽巧而不厌其巧。竟然有只顾串合,不问文义是否通顺,也不管是否合于事理,生硬地扭合几个字作为曲名的,这实在有失顾名思义之体,反而不如前人不列名目,只加上一个“犯”字。如本曲【江儿水】而串入两个别的曲子,就叫【二犯江儿水】;本曲【集贤宾】而串入三个别的曲子,就叫【三犯集贤宾】。又有以“摊破”二字概括的,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锦花】而串入别的曲子,就叫【摊破簇御林】、【摊破地锦花】之类,何等浑然,何等藏拙。更有用十几个曲串为一曲而标以总名,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九回肠】、【十二峰】之类,更令人觉得浑雅。我说串旧作新,终究是填词的末着。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使牌名非常旧,终会觉得新奇可喜。如果以极新极美之名,而填上庸腐乖张之曲,谁能喜欢它?善恶在实,而不在名啊。

鱼模当分

【题解】

“鱼模当分”说的是“鱼”韵与“模”韵,不能合而为一,应该断然分别为二。李渔认为周德清《中原音韵》把“鱼”与“模”合为十三元之一韵,是个失误,因为“鱼”之与“模”,相去甚远;若将二韵合而为一,“无论一曲数音,听到歇脚处,觉其散漫无归,即我辈置之案头,自作文字读,亦觉字句聱牙,声韵逆耳”。所以,李渔坚决主张“鱼”自“鱼”而“模”自“模”,两不相混,这才妥当。退一步,若不能整出戏都将“鱼”“模”分得清楚,那么简便可行的办法是,每一曲各为一韵,即:假如前曲用“鱼”,则用“鱼”韵到底,后曲用“模”,则用“模”韵到底。

词曲韵书,止靠《中原音韵》一种,此系北韵,非南韵也。十年之前,武林陈次升先生欲补此缺陷〔1〕,作《南词音韵》一书,工垂成而复辍,殊为可惜。予谓南韵深渺,卒难成书。填词之家即将《中原音韵》一书,就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声字,另为一声,私置案头,亦可暂备南词之用。然此犹可缓。更有急于此者,则鱼模一韵,断宜分别为二。鱼之与模,相去甚远,不知周德清当日何故比而同之,岂仿沈休文诗韵之例,以元、繁、孙三韵,合为十三元之一韵〔2〕,必欲于纯中示杂,以存“大音希声”之一线耶〔3〕?无论一曲数音,听到歇脚处,觉其散漫无归,即我辈置之案头,自作文字读,亦觉字句聱牙,声韵逆耳。倘有词学专家,欲其文字与声音媲美者,当令鱼自鱼而模自模,两不相混,斯为极妥。即不能全出皆分,或每曲各为一韵,如前曲用鱼,则用鱼韵到底,后曲用模,则用模韵到底,犹之一诗一韵,后不同前,亦简便可行之法也。自愚见推之,作诗用韵,亦当仿此。另钞元字一韵,区别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则用元韵到底,凡涉繁、孙二韵者勿用。拈得繁、孙者亦然。出韵则犯诗家之忌,未有以用韵太严而反来指谪者也。

【注释】

〔1〕武林陈次升:武林,指今浙江杭州。陈次升,清初词曲论家。梁廷枏《曲话》说:“顺治末,武林陈次升作《南曲词韵》,欲与周韵并行,缘事中辍。”

〔2〕十三元:有人认为十三元即十三韵辙。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分“东钟”、“江阳”、“支思”、“齐微”、“鱼模”……等等十九韵辙。到明末,音韵又有些变化,逐渐形成十三韵辙,文人们进行诗词曲赋的创作,大体上按十三韵辙也即李渔所说十三元押韵。但是对“十三元”之意,有不同看法,需进一步讨论。

〔3〕大音希声:最大最美的声音是一种无声无音。出自《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译文】

词曲的韵书,只靠《中原音韵》一种。这是北韵,而非南韵。十年之前,武林陈次升先生想弥补这个缺陷,作《南词音韵》一书,差不多完成的时候而又停了下来,实在可惜。我认为南韵很深渺,终究难以成书。填词之家就把《中原音韵》一书,在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声字,另外作为一声,置之案头,也可暂且当作南词之用。但这还可以缓一缓。还有比它更急的,就是“鱼模”一韵,断然应该分别为二。“鱼”之与“模”,相去甚远,不知周德清当日为什么将它们混同在一起,难道说是仿照沈约诗韵之例,以“元”、“繁”、“孙”三韵,合为十三元之一韵,想必是要在纯中见杂,以保存“大音希声”之一线遗留?不论一曲多少个音,听到歇脚的地方,总觉得它散漫无归,即使我们将它放在案头,自作文字阅读,也觉得字句聱牙,声韵逆耳。倘若有词学专家,想让文字与声音相媲美,就应当使“鱼”自“鱼”而“模”自“模”,两不相混,这才极妥。即使不能全部分清,或可使每曲各为一韵,如果前曲用“鱼”,那就用“鱼”韵到底,后曲用“模”,则用“模”韵到底,就像一诗一韵,后不同前,也是简便可行的办法。依我的这个看法推想,作诗用韵,也应仿此而行。另举出“元”字一韵,将其区别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则用“元”韵到底,凡是涉及“繁”、“孙”二韵的,不要用。拈得“繁”、“孙”的,也如此。出韵,就犯了诗家的忌讳,没有因用韵太严反而招来指摘的。

廉监宜避

【题解】

“廉监宜避”说的是“监咸”、“廉纤”韵脚的用法。他认为“监咸、廉纤二韵”这类“闭口韵”,在某种情况下如何避免使用,即“以作急板小曲则可,若填悠扬大套之词,则宜避之”,因为这是“险僻艰生”之韵,若误用此韵,可能导致全篇无有好句;甚至做不到终篇,不得不另用他韵,所以初学作曲者应该慎用。

侵寻、监咸、廉纤三韵〔1〕,同属闭口之音,而侵寻一韵,较之监咸、廉纤,独觉稍异。每至收音处,侵寻闭口,而其音犹带清亮,至监咸、廉纤二韵,则微有不同。此二韵者,以作急板小曲则可,若填悠扬大套之词〔2〕,则宜避之。《西厢》“不念《法华经》,不理《梁王忏》”一折用之者〔3〕,以出惠明口中,声口恰相合耳。此二韵宜避者,不止单为声音,以其一韵之中,可用者不过数字,余皆险僻艰生,备而不用者也。若惠明曲中之“揝”字、“搀”字、“燂”字、“alt”字、“馅”字、“蘸”字、“alt”字,惟惠明可用,亦惟才大如天之王实甫能用,以第二人作《西厢》,即不敢用此险韵矣。初学填词者不知,每于一折开手处,误用此韵,致累全篇无好句;又有作不终篇,弃去此韵而另作者,失计妨时。故用韵不可不择。

【注释】

〔1〕侵寻、监咸、廉纤:这三个当属所谓“十三元”中的韵辙,周德清《中原音韵》称它们为闭口韵,李渔认为是险韵。尤其是监咸,应该避免使用。

〔2〕急板小曲、悠扬大套:小曲与大套都是昆曲中的曲调,前者急促短小,有板无眼或一板一眼,后者则舒缓悠长。

〔3〕“《西厢》不念”以下二句:此段是《西厢记》第二本“惠明下书”中惠明的一段唱。后面所举惠明唱词中的韵脚,都是李渔所谓“监咸”险韵。不理《梁王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西厢记》作“不礼《梁皇忏》”。

【译文】

侵寻、监咸、廉纤三韵,都属于闭口之音,而唯独“侵寻”一韵,比起“监咸”、“廉纤”,觉得稍微不同。每到收音的地方,“侵寻”闭口,而它的音还带着清亮,至于“监咸”、“廉纤”二韵,则小有差别。这两个韵,用作急板小曲可以,倘若填悠扬大套之词,则应该避开。《西厢》“不念《法华经》,不理《梁王忏》”一折用它,因为出自惠明口中,声口恰相切合。之所以说这两个韵应该避开,不仅仅因为声音,而且因为一韵之中,可用的不过数字,其余都是属于险僻艰生、备而不用的。譬如惠明曲中之“揝”字、“搀”字、“燂”字、“alt”字、“馅”字、“蘸”字、“alt”字,只有惠明可用,也只有才大如天的王实甫能用,假如第二人作《西厢》,就不敢用这种险韵了。初学填词的人不知此情,每在一折开手处,误用这个韵,以至拖累得全篇没有好句;还有的人不能终篇,丢开这个韵而另作别的,以至失计妨时。所以用韵不可不选择。

拗句难好

【题解】

“拗句难好”亦谈曲律。所谓“拗句”,或称拗体,指不合平仄格律的句子。李渔认为,那些“倔强聱牙之句”,因为拗口,难以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李渔举出一些常常拗口的词牌,以自己填词的经验,传授处理之法:“凡作倔强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当引用成语。成语在人口头,即稍更数字,略变声音,念来亦觉顺口。”

音律之难,不难于铿锵顺口之文,而难于倔强聱牙之句。铿锵顺口者,如此字声韵不合,随取一字换之,纵横顺逆,皆可成文,何难一时数曲。至于倔强聱牙之句,即不拘音律,任意挥写,尚难见才,况有清浊阴阳,及明用韵,暗用韵〔1〕,又断断不宜用韵之成格,死死限在其中乎?词名之最易填者,如【皂罗袍】、【醉扶归】、【解三酲】、【步步娇】、【园林好】、【江儿水】等曲,韵脚虽多,字句虽有长短,然读者顺口,作者自能随笔。即有一二句宜作拗体,亦如诗内之古风〔2〕,无才者处此,亦能勉力见才。至如【小桃红】、【下山虎】等曲,则有最难下笔之句矣。《幽闺记》【小桃红】之中段云〔3〕:“轻轻将袖儿掀,露春纤,盏儿拈,低娇面也。”每句只三字,末字叶韵〔4〕;而每句之第二字,又断该用平,不可犯仄。此等处,似难而尚未尽难。其【下山虎】云:“大人家体面,委实多般,有眼何曾见!懒能向前,弄盏传杯,恁般腼腆。这里新人忒杀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见怜,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恶姻缘总在天。”只须“懒能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之三句,便能搅断词肠。“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每句四字,两平两仄,末字叶韵。“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末字叶韵,五字之中,平居其一,仄居其四。此等拗句,如何措手?南曲中此类极多,其难有十倍于此者,若逐个牌名援引,则不胜其繁,而观者厌矣;不引一二处定其难易,人又未必尽晓;兹只随拈旧诗一句,颠倒声韵以喻之。如“云淡风轻近午天”,此等句法自然容易见好,若变为“风轻云淡近午天”,则虽有好句,不夺目矣。况“风轻云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言言合律,或是阴阳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须再易数字,始能合拍。或改为“风轻云淡午近天”,或又改为“风轻午近云淡天”,此等句法,揆之音律则或谐矣,若以文理绳之,尚得名为词曲乎?海内观者,肯曰此句为音律所限,自难求工,姑为体贴人情之善念而恕之乎?曰:不能也。既曰不能,则作者将删去此句而不作乎?抑自创一格而畅我所欲言乎?曰:亦不能也。然则攻此道者,亦甚难矣!变难成易,其道何居?曰:有一方便法门,词人或有行之者,未必尽有知之者。行之者偶然合拍,如路逢故人,出之不意,非我知其在路而往投之也。凡作倔强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当引用成语。成语在人口头,即稍更数字,略变声音,念来亦觉顺口。新造之句,一字聱牙,非止念不顺口,且令人不解其意。今亦随拈一二句试之。如“柴米油盐酱醋茶”,口头语也,试变为“油盐柴米酱醋茶”,或再变为“酱醋油盐柴米茶”,未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者。“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口头语也,试将上句变为“日出东边西边雨”,下句变为“道是有情却无情”,亦未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音。若使新造之言而作此等拗句,则几与海外方言无别,必经重译而后知之矣。即取前引《幽闺》之二句,定其工拙。“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皆拗体也。“懒能向前”一句,系作者新构,此句便觉生涩,读不顺口;“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语,此句便觉自然,读之溜亮。岂非用成语易工、作新句难好之验乎?予作传奇数十种,所谓“三折肱为良医”〔5〕,此折肱语也。因觅知音,尽倾肝膈。孔子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6〕多闻,吾不敢居,谨自呼为直谅。

【注释】

〔1〕暗用韵:一般押韵是在句末,但有时也在句中押韵,即李渔所谓“暗用韵”。

〔2〕古风:形成于六朝时期,相对比较自由的一种诗体形式。如李白之《古风》(“大雅久不作”等五十九首)、《蜀道难》,杜甫之《兵车行》等等。

〔3〕《幽闺记》【小桃红】:查今汲古阁本《幽闺记》,未见此曲。

〔4〕末字:各本皆作“未句”,依文意应为“末字”。

〔5〕三折肱为良医:实践出真知、出技能。肱,由肘至肩的臂骨,若折断三次,自己就会得到医治的经验了。语出《左传·定公十三年》:“二子将伐公,齐高强曰:‘三折肱知为良医。唯伐君为不可,民弗与也。我以伐君在此矣。三家未睦,可尽克也。克之,君将谁与?若先伐君,是使睦也。’弗听,遂伐公。国人助公,二子败,从而伐之。”

〔6〕“益者三友”以下数句:出于《论语·季氏》。

【译文】

音律之难,不是难在铿锵顺口之文,而是难在倔强聱牙之句。铿锵顺口的,譬如这个字声韵不合,另取一字替换,纵横顺逆,都可成文,一时而填数曲不难。至于倔强聱牙之句,即使不拘束于音律,任意挥写,尚且难以呈现其才思,何况有清浊阴阳,以及明用韵,暗用韵,还有断断不宜用韵之成格,死死限制在其中呢?词名之最容易填的,如【皂罗袍】、【醉扶归】、【解三酲】、【步步娇】、【园林好】、【江儿水】等曲,韵脚虽多,字句虽有长短,然而读者顺口,作者自然能够随笔挥写。即使有一二句宜作拗体,也像诗中的古风,没有才气的人遇到,也能够勉力而表现出某种才气。至于像【小桃红】、【下山虎】等曲,就有最难下笔的句子了。《幽闺记》【小桃红】的中段云:“轻轻将袖儿掀,露春纤,盏儿拈,低娇面也。”每句只三字,最后那个字叶韵;而每句的第二字,又断该用平声字,不可犯仄声字。这样的地方,似乎难而还不算十分难。其【下山虎】云:“大人家体面,委实多般,有眼何曾见!懒能向前,弄盏传杯,恁般腼腆。这里新人忒杀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见怜,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恶姻缘总在天。”只须这“懒能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三句,就能搅断你的词肠。“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每句四字,两平两仄,最后一字叶韵。“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最后一字叶韵,五字之中,平声字一个,仄声字有四个。这样的拗句,怎么下手?南曲中这种情况很多很多,比它还要难上十倍,倘若逐个牌名援引,则不胜其繁,而看的人也厌烦;不引出一两个地方定其难易,人们又未必都明白;这里只随意拈出旧诗一句,颠倒声韵以比喻它。如“云淡风轻近午天”,这样的句法自然容易见好,倘若变为“风轻云淡近午天”,则虽有好句,不能夺人眼球。况且“风轻云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字字合律,或者是阴阳相左,或者是平仄尚乖,必须再变易几个字,才能合拍。或者改为“风轻云淡午近天”,或者又改为“风轻午近云淡天”,这样的句法,揣摩它的音律可能谐和,假若以文理来衡量它,还能称之为词曲吗?海内观者,肯说这个句子为音律所限,自难求工,姑且为体贴人情之善心而宽恕吗?回答是:不能。既然不能,那么作者将删去这个句子而不作吗?或自创一格而痛痛快快说我要说的话吗?回答是:也不能。这样说来干这件事,也真难哪!变难成易,途径在哪里?回答是:有一方便法门,词人或者有那么做的,而未必尽知其理。那么做,偶然合拍,如同路上遇见老友,出于意外,不是我知道他在路上而去见他。凡作倔强聱牙之句,不应自造新言,只应引用成语。成语在人口头,即使稍变更几个字,略微变化声音,念起来也觉得顺口。新造的句子,一字聱牙,不仅念不顺口,而且令人不解其意。现在也随意拈出一二句试一下。如“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句口头语,试变为“油盐柴米酱醋茶”,或再变为“酱醋油盐柴米茶”,没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也是口头语,试将上句变为“日出东边西边雨”,下句变为“道是有情却无情”,也没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音的。假使新造之言而作这样的拗句,则差不多与海外方言一样,必须经过翻译而后才能明白。即取前面所引《幽闺》的两句,定其工拙。“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都是拗体。“懒能向前”一句,系作者新造之语,这句就觉得生涩,读起来不顺口;“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语,这句就觉得自然,读起来溜亮。这不就是用成语易工、作新句难好的验证吗?我作了数十种传奇,所谓“三折肱为良医”,刚才说的就是折肱语。因寻觅知音,尽倾吐肺腑之言。孔子说:“有益的朋友三种:与正直者交友,与诚实者交友,与博闻多见者交友。”博闻多见,我不敢以之自居,谨可自称为正直、诚实。

合韵易重

【题解】

“合韵易重”讲的是“合前”的数句之韵脚容易重复,应避免之。何为“合前”?李渔解释说:“同一牌名而为数曲者,止于首只列名其后,在南曲则曰‘前腔’,在北曲则曰‘幺篇’,犹诗题之有其二、其三、其四也。末后数语,有前后各别者,有前后相同,不复另作,名为‘合前’者。”李渔还详细说明了“合前之韵”重复运用的弊病,以及避免的方法。李渔不愧制曲的行家,在这些细微处也指点得十分精到,真可谓“词奴”也。

句末一字之当叶者,名为韵脚。一曲之中,有几韵脚,前后各别,不可犯重。此理谁不知之?谁其犯之?所不尽知而易犯者,惟有“合前”数句。兹请先言合前之故。同一牌名而为数曲者,止于首只列名其后,在南曲则曰“前腔”,在北曲则曰“幺篇”,犹诗题之有其二、其三、其四也。末后数语,有前后各别者,有前后相同,不复另作,名为“合前”者。此虽词人躲懒法,然付之优人,实有二便:初学之时,少读数句新词,省费几番记忆,一便也;登场之际,前曲各人分唱,合前之曲必通场合唱,既省精神,又不寂寞,二便也。然合前之韵脚最易犯重。何也?大凡作首曲,则知查韵,用过之字不肯复用,迨做到第二、三曲,则止图省力,但做前词,不顾后语,置合前数句于度外,谓前曲已有,不必费心,而乌知此数句之韵脚在前曲则语语各别〔1〕,凑入此曲,焉知不有偶合者乎?故作前腔之曲,而有合前之句者,必将末后数句之韵脚紧记在心,不可复用;作完之后,又必再查,始能不犯此病。此就韵脚而言也。韵脚犯重,犹是小病,更有大于此者,则在词意与人不相合。何也?合前之曲既使同唱〔2〕,则此数句之词意必有同情。如生旦净丑四人在场,生旦之意如是,净丑之意亦如是,即可谓之同情,即可使之同唱;若生旦如是,净丑未尽如是,则两情不一,已无同唱之理;况有生旦如是,净丑必不如是,则岂有相反之曲而同唱者乎?此等关窍,若不经人道破,则填词之家既顾阴阳平仄,又调角徵宫商〔3〕,心绪万端,岂能复筹及此?予作是编,其于词学之精微,则万不得一,如此等粗浅之论,则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者矣。后来作者,当锡予一字〔4〕,命曰“词奴”,以其为千古词人,尝效纪纲奔走之力也〔5〕

【注释】

〔1〕乌知:哪里知道。乌,何,哪里。“乌知”与后面的“焉知”相近。

〔2〕合前之曲既使同唱:李渔强调的是,在场的演员在“合前之曲”进行“同唱”时,众演员同唱的词意必须相同。

〔3〕角徵宫商:中国古代音乐术语。宫商角徵羽,代表五声音阶中的五个音级,又指发音部位。

〔4〕锡(cì):赐予。

〔5〕纪纲:统领仆隶之人,后泛指仆人。《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实纪纲之仆。”杜预注:“诸门户仆隶之事,皆秦卒共之,为之纪纲。”

【译文】

句末一个字应当叶韵的,叫作韵脚。一曲之中,有几个韵脚,前后各不一样,不可犯重复的毛病。这个道理谁不知道?谁会违犯?那不尽知道而容易违犯的,只有“合前”数句。这里请让我先说说“合前”的道理。同一牌名而有数曲的,只在开头一支曲子列上名字,在南曲就叫“前腔”,在北曲则叫“幺篇”,犹如诗题之有其二、其三、其四。末后数语,有前后各有区别的,有前后相同的,不再另作,名为“合前”。这虽是词人躲懒的方法,但交给优人演出,实在有两种方便:初学的时候,少读数句新词,省费几番记忆,这是一便;登场之际,前曲各人分唱,“合前”之曲必须通场合唱,既省精神,又不寂寞,这是二便。但是“合前”之韵脚最易犯重复的毛病。为什么?大凡作首曲时,知道查韵,用过之字不肯再用,等做到第二、三曲,就只图省力,光做前词,不顾后语,置“合前”数句于考虑之外,认为前曲已有,不必费心,而哪里知道这几句的韵脚在前曲则语语各别,凑入这支曲子,哪里知道不会有偶然合于以前的呢?所以前腔之曲而有“合前”之句的,必须把末后数句的韵脚牢牢记在心,不可重复使用;作完之后,又必须再检查,才能不犯这种毛病。这是就韵脚而言。韵脚犯重复的毛病,还是小毛病,还有比这更大的毛病,就是词意与人物不相合。为什么?“合前”之曲既然使各个演员同唱,那么这几句的词意必有同情。如生旦净丑四人在场,生旦之意是这样,净丑之意也是这样,就可说是同情,即可使他们同唱;如果生旦是这样,净丑未必都是这样,那么两情不一,已经没有同唱之理;况且有时生旦如此,净丑一定不如此,那么岂有相反之曲而同唱的呢?这样的关窍之处,假若不经人道破,那么填词之家既要顾及阴阳平仄,又要调和角徵宫商,心绪万端,哪里能够同时顾及这些?我写这一编,对于词学的精微之处,则是万不得一,像这样的粗浅之论,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后来的作者,应当赐给我一个字,叫作“词奴”,因为曾经为千古词人效奴仆奔走之力。

慎用上声

【题解】

“慎用上声”是从“上声”字的特性出发,谈传奇创作如何慎用上声字而使曲调和谐动听。李渔深谙四声,他发现平上去入四声,只有“上声”最特别:用之词曲,它比别的音低;而用之宾白,又较他音高。传奇作家每用此声,更须斟酌。口说时,上声之字出口最亮,入耳极清;唱曲时遇到上声字,不求低而自低,不低则此字唱不出口。传奇作家必须掌握这个特性,以使曲子听起来悦耳。

平上去入四声,惟上声一音最别。用之词曲,较他音独低;用之宾白,又较他音独高。填词者每用此声,最宜斟酌。此声利于幽静之词,不利于发扬之曲;即幽静之词,亦宜偶用、间用,切忌一句之中连用二三四字。盖曲到上声字,不求低而自低,不低则此字唱不出口。如十数字高而忽有一字之低,亦觉抑扬有致;若重复数字皆低,则不特无音,且无曲矣。至于发扬之曲,每到吃紧关头,即当用阴字〔1〕,而易以阳字尚不发调〔2〕,况为上声之极细者乎?予尝谓物有雌雄,字亦有雌雄。平去入三声以及阴字,乃字与声之雄飞者也;上声及阳字,乃字与声之雌伏者也。此理不明,难于制曲。初学填词者,每犯抑扬倒置之病,其故何居?正为上声之字入曲低,而入白反高耳。词人之能度曲者〔3〕,世间颇少。其握管捻髭之际,大约口内吟哦,皆同说话,每逢此字,即作高声;且上声之字出口最亮,入耳极清,因其高而且清,清而且亮,自然得意疾书。孰知唱曲之道与此相反,念来高者,唱出反低,此文人妙曲利于案头,而不利于场上之通病也。非笠翁为千古痴人,不分一毫人我,不留一点渣滓者,孰肯尽出家私底蕴,以博慷慨好义之虚名乎?

【注释】

〔1〕阴字:阴声字,大都尾韵为元音。

〔2〕阳字:即阳声字,大都尾韵为辅音。

〔3〕度曲:作曲,或按曲谱唱曲。

【译文】

平上去入四声,唯有上声这一音最为特别。把它用之于词曲,与其他音比起来只有它低;把它用之于宾白,又只有它比其他音高。填词者每用上声,最应该斟酌。上声利于幽静之词,不利于发扬之曲;即使幽静之词,也应该偶然用、间或用,切忌一句之中连用二三四个字。原来曲唱到上声字,不求低而自然低,若不低,那么这个字就唱不出口。如十几个字高而忽然有一个字低,也觉得抑扬有致;假若重复数字都低,那么不但没有音,而且没有曲了。至于发扬之曲,每到吃紧的关头,应该用阴声字,而换成阳声字还不能发调,何况用上声之极细的字呢?我曾经说物有雌雄,字也有雌雄。平去入三声以及阴声字,这是字与声的雄飞者;上声及阳声字,这是字与声的雌伏者。不明白这个道理,难于制曲。初学填词的人,总是犯抑扬倒置的毛病,问题在哪里?正是因为上声字入唱曲低,而入宾白反而高。词人之能够按曲谱唱曲的,世间颇少。他握笔捻髭写作时,大约口内吟哦,都同说话一样,每遇到这个字,就作高声;而且上声字出口最亮,入耳极清,因为它高而且清,清而且亮,自然得意疾书。哪里知道唱曲之道与此相反,念起来高的,唱出来反而低,这就是文人妙曲利于案头而不利于场上的通病。若不是我李笠翁是个千古痴人,不分一毫人我,不留一点渣滓,谁肯把自己的家私底蕴全部拿出来,以博得慷慨好义的虚名呢?

少填入韵

【题解】

“少填入韵”从南北曲发音不同的比较之中,谈制南曲时入声韵如何用才得当。李渔认为,入声韵脚,宜于北而不宜于南。但是入声韵脚,最易见才,而又最难藏拙。工于入韵,即是词坛祭酒。以入韵之字,雅驯自然者少,粗俗倔强者多。填词老手,用惯此等字样,始能点铁成金。

入声韵脚,宜于北而不宜于南。以韵脚一字之音,较他字更须明亮,北曲止有三声,有平上去而无入,用入声字作韵脚,与用他声无异也。南曲四声俱备,遇入声之字,定宜唱作入声,稍类三音,即同北调矣。以北音唱南曲可乎?予每以入韵作南词,随口念来,皆似北调,是以知之。若填北曲,则莫妙于此,一用入声,即是天然北调。然入声韵脚,最易见才,而又最难藏拙。工于入韵,即是词坛祭酒〔1〕。以入韵之字,雅驯自然者少,粗俗倔强者多。填词老手,用惯此等字样,始能点铁成金。浅乎此者,运用不来,熔铸不出,非失之太生,则失之太鄙。但以《西厢》、《琵琶》二剧较其短长。作《西厢》者,工于北调,用入韵是其所长。如《闹会》曲中“二月春雷响殿角”〔2〕,“早成就了幽期密约”,“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扭捏着身子,百般做作”。“角”字,“约”字,“学”字,“作”字,何等雅驯!何等自然!《琵琶》工于南曲,用入韵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两处堪悲,万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摸乎?入声韵脚宜北不宜南之论,盖为初学者设,久于此道而得三昧者〔3〕,则左之右之,无不宜之矣。

【注释】

〔1〕祭酒:本是祭祀或宴席举酒祭神的人,后来指学官,即学界领袖,如六经祭酒、博士祭酒、国子祭酒等等,隋唐称国子监祭酒,即国子监的领袖,犹如现在的大学校长。

〔2〕《闹会》:《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又叫《斋坛闹会》。

〔3〕三昧:佛教用语,来自于梵文,也译作“三摩地”、“三摩提”。后用三昧指事物之精义或秘诀。

【译文】

入声作韵脚,适宜于北曲而不宜于南曲。因为韵脚这一字的音,比起其他字更须明亮,北曲只有三声,有平上去而没有入,用入声字作韵脚,与用其他声没有区别。南曲四声俱备,遇到入声字时,一定要唱作入声,稍微类同其他三音,就像北调一样了。用北音唱南曲可以吗?我每次以入声韵作南词,随口念来,都似北调,因此知道。假若填北曲,则没有比这更妙的,一用入声,就是天然的北调。然而入声韵脚,最容易见才,而又最难于藏拙。善于用入声韵,就是词坛领袖。因为入声韵的字,雅驯自然者少,粗俗倔强者多。填词老手,用惯了这样的字,才能点铁成金。对此不甚了解的人,运用不来,熔铸不出,不是失之太生,就是失之太鄙。这里只以《西厢》、《琵琶》二剧比较其短长。作《西厢》的人,工于北调,用入声韵是其所长。如《闹会》曲中“二月春雷响殿角”,“早成就了幽期密约”,“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扭捏着身子,百般做作”。“角”字,“约”字,“学”字,“作”字,何等雅驯!何等自然!《琵琶》工于南曲,用入声韵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两处堪悲,万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以摸呢?入声韵脚宜北不宜南的理论,原是为初学者而设,至于那些熟于此道而得其三昧者,则左右逢源,无不适宜。

别解务头

【题解】

关于“务头”之说,向来众说纷纭。“务头”较早见于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该书《作词十法》之第七法即“务头”:“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后注于定格各调内。”关于“务头”是什么,这里等于什么也没说;所谓“后注于定格各调内”,是指在《作词十法》的第十法“定格”中,举出四十首曲子作为例证,点出何为“务头”。其中,有的曲子某几句是“务头”,有的曲子某一句是“务头”,有的曲子某一词或一字是“务头”,有的曲子某一字的平仄声调是“务头”,等等。此后,明代程明善《啸余谱》一书的《凡例》中也说“以平声用阴阳各当者为务头”。具体说,即“盖轻清处当用阴字,重浊处当用阳字”;王骥德《曲律》之《论务头》中认为务头是“调中最紧要句子,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婉转其调,如俗之所谓做腔处,每调或一句、或二三句,每句或一字、或二三字,即是务头”。但是,正如李渔所批评的,单指出某句某字为“务头”,“俊语可施于上”云云,“嗫嚅其词,吞多吐少,何所取义而称务头,绝无一字之诠释”,仍然是糊里糊涂。倒是李渔以“不解解之”的方法解说务头,更实在。务头是什么?就是“曲眼”。棋有“棋眼”,诗有“诗眼”,词有“词眼”,曲也有“曲眼”:“一曲有一曲之务头,一句有一句之务头。字不聱牙,音不泛调,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灵,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务头也。”换句话说,“务头”就是曲中“警策”(陆机语)之句,句中“警策”之字;或者说是曲中发光的句子、句中发光的词或字。但是,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务头”绝不是可以离开整体的孤零零的发光体,而是整体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有了“务头”,可以使“全句皆健”,“全曲皆灵”。如果作为“务头”的某句、某字,可以离开“全曲”或“全句”而独自发光,那就只能是孤芳自赏,那也就不是该曲或该句的“务头”;而且,一旦离开有机整体,它自身也必然枯萎。

填词者必讲“务头”,然“务头”二字,千古难明。《啸余谱》中载《务头》一卷,前后胪列〔1〕,岂止万言,究竟务头二字,未经说明,不知何物。止于卷尾开列诸旧曲,以为体样,言某曲中第几句是务头,其间阴阳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若迹此求之,则除却此句之外,其平仄阴阳,皆可混用混施而不论矣。又云某句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若是,则一曲之中,止该用一俊语,其余字句皆可潦草涂鸦〔2〕,而不必计其工拙矣。予谓立言之人,与当权秉轴者无异〔3〕。政令之出,关乎从违,断断可从,而后使民从之,稍背于此者,即在当违之列。凿凿能信,始可发令,措词又须言之极明,论之极畅,使人一目了然。今单提某句为务头,谓阴阳平仄,断宜加严,俊语可施于上。此言未尝不是,其如举一废百,当从者寡,当违者众,是我欲加严,而天下之法律反从此而宽矣。况又嗫嚅其词〔4〕,吞多吐少,何所取义而称为务头,绝无一字之诠释。然则“葫芦提”三字〔5〕,何以服天下?吾恐狐疑者读之,愈重其狐疑,明了者观之,顿丧其明了,非立言之善策也。予谓“务头”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当以不解解之。曲中有务头,犹棋中有眼,有此则活,无此则死。进不可战,退不可守者,无眼之棋,死棋也;看不动情,唱不发调者,无务头之曲,死曲也。一曲有一曲之务头,一句有一句之务头。字不聱牙,音不泛调,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灵,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务头也。由此推之,则不特曲有务头,诗词歌赋以及举子业,无一不有务头矣。人亦照谱按格,发舒性灵,求为一代之传书而已矣,岂得为谜语欺人者所惑,而阻塞词源,使不得顺流而下乎?

【注释】

〔1〕胪(lú)列:列举。

〔2〕涂鸦:胡乱涂写。唐卢仝《添丁诗》:“忽赖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

〔3〕秉轴:掌握轴心,比喻执政。

〔4〕嗫嚅(niè rú):吞吞吐吐。

〔5〕葫芦提:糊里糊涂。乃宋元口语。

【译文】

填词的人必讲“务头”,然而“务头”二字,千古难明。《啸余谱》中载有《务头》一卷,前后胪列的文字,岂止万言,然而务头二字终究没有阐释明白,不知务头为何物。只在卷尾开列出各种旧曲,作为体样,说某曲中第几句是务头,其间阴阳字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若按这说法探究,那么除了这句之外,其平仄阴阳,都可以混用混施而不论了。又说某句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如果是这样,那么一曲之中,只该用一句俊语,其余字句都可以潦草涂鸦,而不必计较其工拙了。我认为立言的人,与当权执政者无异。政令的发出,关乎遵从或是违背,断断可以遵从,而后使民众遵从,稍有相悖的,即在当违之列。确凿能信,才可发令,措词又必须言之极为明确,论之极为通畅,使人一目了然。现在单提某句为务头,说阴阳平仄,一定应该加严,俊语可以加在上面。这话未尝不对,如同举一废百,应当是遵从者少,而违背者多,这就是我欲加严,而天下之法律反从此而宽了。况且言词又吞吞吐吐,吞多吐少,到底什么可以称为务头,绝没有一个字的诠释。这样“葫芦提”三字,怎能服天下?我恐怕狐疑者读了,越加重其狐疑,明了者看了,顿时丧失其明了,这不是立言的好策略。我认为“务头”两个字,既然不得其解,只应当用不解解之。曲中有务头,犹如棋中有眼,有它就活,无它则死。进不可战,退不可守的,是无眼之棋,是死棋;看不动情,唱不发调的,是无务头之曲,是死曲。一曲有一曲的务头,一句有一句的务头。字不聱牙,音不泛调,一曲之中得到这一句,就使得全曲皆灵,一句之中得到这一两个字,就使得全句皆健的,就是务头。由此推论,那么不仅曲有务头,诗词歌赋以及举子的时文,没有哪一个没有务头的。人也照谱按格,抒发性灵,求为一代的流传之书而已,岂能为谜语欺人者所迷惑,而阻塞词源,使它不得顺流而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