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乐第一 计十款

【题解】

李渔在《行乐第一》开头的小序中,首先思考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问题,即生与死。这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事实和归宿。怎么办?“死”是不祥的,可怕的;但又是不可避免的。明代思想家李贽《焚书》卷四《伤逝》篇云:“生之必有死也,犹昼之必有夜也。死之不可复生,犹逝之不可复返也。人莫不欲生,然卒不能使之久生;人莫不伤逝,然卒不能止使之勿逝。既不能使之久生,则生可以不欲矣。既不能使之勿逝,则逝可以无伤矣。故吾直谓死不必伤,唯有生乃可伤耳。勿伤逝,愿伤生也。”李贽识悟了死乃任何人也不能避免的客观事实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勿伤逝,愿伤生也。”就是说,活着就应爱惜生命。对此,李渔的追问是:人生百年,不能无死,造物不仁乎?仁乎?他的结论是:“千古不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这个思想明显出于老子,但原意与此并不相同。《道德经》第五章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王弼注曰:“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天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则莫不赡矣。若慧(通惠)由己树,未足任也。”老子原意是说,天地无所谓“仁”或“不仁”,任自然而已。其实李渔在五言古诗《答病问》中也有很接近老子的说法:“死生一大数,岂为猪豚移?”它合乎“人情物理”。然而,李渔在《行乐第一》中反其意而用之,并生发出自己的一番道理。他得出一个相当现实而又有些无可奈何、自我宽慰而又不免消极的结论:“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无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时为乐,当视此辈为前车也。”一句话:既然死不可避免,那么大家都来抓紧有生之年,及时行乐吧;而且老天爷以“死”来“恐我”,意思也是叫我们“及时为乐”。李渔所采取的当然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态度,但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却不是理想的态度。

伤哉!造物生人一场,为时不满百岁。彼夭折之辈无论矣,姑就永年者道之,即使三万六千日尽是追欢取乐时,亦非无限光阴,终有报罢之日。况此百年以内,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阻人燕游〔1〕,使徒有百岁之虚名,并无一岁二岁享生人应有之福之实际乎!又况此百年以内,日日死亡相告,谓先我而生者死矣,后我而生者亦死矣,与我同庚比算、互称弟兄者又死矣〔2〕。噫,死是何物,而可知凶不讳,日令不能无死者惊见于目而怛闻于耳乎!是千古不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虽然,殆有说焉。不仁者〔3〕,仁之至也。知我不能无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时为乐,当视此辈为前车也。康对山构一园亭〔4〕,其地在北邙山麓〔5〕,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达哉斯言!予尝以铭座右。兹论养生之法,而以行乐先之;劝人行乐,而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欲体天地至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迹。

【注释】

〔1〕燕游:宴饮游乐。

〔2〕同庚:年龄相同。

〔3〕不仁者:《老子》第五章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tuó yuè)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按老庄思想,天地任自然而自治理,无所谓“仁”与“不仁”。此与儒家不同,儒家的核心思想是“仁”,“仁者爱人”。李渔在此化用儒道之意,认为“不仁”就是至仁、大仁。

〔4〕康对山:即康海(1475—1540),字海涵,号对山,陕西武功人,明代文学家,前七子之一,弘治十五年(1502)状元,任翰林院修撰、经筵讲官等,后受刘瑾案牵连而免职回归乡里,以山水声伎自娱。

〔5〕北邙(mánɡ)山麓:或称芒山、北山,在洛阳东北,常有贵族墓地建于此。

【译文】

可悲可叹呵!老天爷让人生于世上,一辈子也不过百岁。那些夭折之人不用说了,就以活到百岁的长寿者而言,即使三万六千天都是追欢取乐时,也并非过不完的无限光阴,总有人生尽头之日。况且这百年之内,还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折磨、名利纠缠、惊风骇浪……阻扰你游玩宴乐,让你徒有百岁虚名而并无一年两年实实在在地享受应有之福呢!又况且这百年之内,天天传来死亡的讯息,告诉我某人比我年长,死了;某人比我年幼,死了;某人与我同岁、见面称兄道弟,也死了。唉,死是个什么东西,老天爷竟然可以明知其凶险而不避讳,天天使得最终难逃一死的人们耳濡目染这些不详之事而担惊受怕!看来没有比老天爷更残忍的了,真是千古不仁啊。虽然表面似乎如此,但内里却应另有个说道。所谓不仁,其实是至仁。老天爷知道我终有一死,而时时以死亡相告,这实在使我惊恐。使我惊恐,是在叫我以别人之死为前车之鉴,从而自己及时行乐。明人康对山曾造了一座园林,位于北邙山麓,目之所见,无非建有贵族坟墓的山丘陇岗。有人问他:“天天面对这样的景象,有何乐趣可言?”他回答说:“天天面对此景,令人不敢不乐。”这话真是通达洞明之言!我曾以此为座右铭。这里讲养生之法,首先就是行乐;劝人行乐而以死亡来怵吓他,正是祖述此意。要想体察老天爷对人的至仁之心,不能不践行其不仁之迹。

养生家授受之方,外藉药石,内凭导引〔1〕,其借口颐生而流为放辟邪侈者则曰“比家”。三者无论邪正,皆术士之言也。予系儒生,并非术士。术士所言者术,儒家所凭者理。《鲁论·乡党》一篇〔2〕,半属养生之法。予虽不敏,窃附于圣人之徒,不敢为诞妄不经之言以误世。有怪此卷以《颐养》命名,而觅一丹方不得者,予以空疏谢之。又有怪予著《饮馔》一篇,而未及烹饪之法,不知酱用几何,醋用几何,醝椒香辣用几何者〔3〕。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4〕,乌足重哉!人曰:若是,则《食物志》、《尊生笺》、《卫生录》等书,何以备列此等?予曰:是诚庖人之书也。士各明志,人有弗为。

【注释】

〔1〕导引:古代锻炼形体的一种养生方法,修炼者按照一定的规律和方法,以自力引动肢体的运动,并配以呼吸吐纳和按摩等,属于气功中的动功。

〔2〕《鲁论·乡党》:即《论语》中的《乡党篇》,有二十七章,集中记载孔子的容色言动、衣食住行,其中涉及孔子的养生实践和主张。《鲁论》,即《论语》。

〔3〕醝(cuō):古同“鹾”,白酒,也指盐。

〔4〕庖(páo)人:厨师。

【译文】

养生家向人传授养生之方,或外借于药石之力,或内凭于导引之术,而其假借保养生命之名却流为邪淫怪辟者则称为“比家”。这三者无论邪正,都是术士之言。术士所说的是方术,儒家所说的是道理。《论语·乡党》一篇所讲,其大半属于养生之法。我虽愚钝,却不惮浅陋窃附于圣人追随者之列,不敢以那些淫辟怪诞之言误世。有人责怪我以“颐养”命名此卷,却找不到一个丹方;我以个人才学浅陋为由而谢罪。又有人责怪我作《饮馔》篇而不谈烹饪之法,不知酱用多少、醋用多少、料酒、花椒、香料、辣椒用多少;我说:倘若如此,顶多是一个厨师,哪里值得重视呢!别人反驳我说:如你所言,则《食物志》、《尊生笺》、《卫生录》等书,为什么备列这些内容?我说:那些不过是厨师的著作。士人各有自己的志向,总是有所不为的。

贵人行乐之法

【题解】

什么是快乐?乐在何处?李渔在“贵人行乐之法”款中说:“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这就是说,快乐是一种内心的感觉。快乐也是养生的重要内容,至少它是长寿的重要手段。俗语说,笑一笑,十年少。养生先养心,养心的关键在哪里?一是养德,二是培养快乐而平和的心态。一个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的人,必须达观、乐观,不藏怒,不宿怒,谦和待人。健康应该与快乐结盟。健康永远是与快乐联系在一起的。

不同的人,处于不同境况之下,有着不同的或苦或乐的感觉。身为平民很难想象达官贵人的快乐;反之亦如是。李渔的观点是:一个人的内心感受如何,才是苦乐感之源。这个思想至少包含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真理。同样一种环境和遭际,有人以为乐,有人以为苦。《论语·雍也》中孔子称赞他的学生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像颜回这样“一箪食,一瓢饮”的“陋巷”生活,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不堪其忧”;而对于颜回,则“不改其乐”,乐在其中。同样一种行为,在某人看来是乐,而对于另外的人则是苦。

若想人生快乐,还需具有非常重要的一种生活态度,即有所作为、有所寄托。一个为理想而工作(哪怕是十分辛苦地劳作)的人,是快乐的。一个无理想、无寄托的人,生活如行尸走肉,不可能有真正的快乐。

人间至乐之境,惟帝王得以有之;下此则公卿将相,以及群辅百僚,皆可以行乐之人也。然有万几在念,百务萦心〔1〕,一日之内,除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其为行乐之时有几?曰:不然。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身为帝王,则当以帝王之境为乐境;身为公卿,则当以公卿之境为乐境。凡我分所当行,推诿不去者,即当摈弃一切悉视为苦,而专以此事为乐。谓我为帝王,日有万几之冗〔2〕,其心则诚劳矣,然世之艳慕帝王者,求为片刻而不能,我之至劳,人之所谓至逸也。为公卿将相、群辅百僚者,居心亦复如是,则不必于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别寻乐境,即此得为之地,便是行乐之场。一举笔而安天下,一矢口而遂群生,以天下群生之乐为乐,何快如之?若于此外稍得清闲,再享一切应有之福,则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何蓬莱三岛之足羡哉〔3〕!此术非他,盖用吾家老子“退一步”法。以不如己者视己,则日见可乐;以胜于己者视己,则时觉可忧。从来人君之善行乐者,莫过于汉之文、景;其不善行乐者,莫过于武帝〔4〕。以文、景于帝王应行之外,不多一事,故觉其逸;武帝则好大喜功,且薄帝王而慕神仙,是以徒见其劳。人臣之善行乐者,莫过于唐之郭子仪〔5〕;而不善行乐者,则莫如李广〔6〕。子仪既拜汾阳王,志愿已足,不复他求,故能极欲穷奢,备享人臣之福;李广则耻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后已,是以独当单于,卒致失道后期而自刭〔7〕。故善行乐者,必先知足。二疏云〔8〕:“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乐在其中矣。

【注释】

〔1〕萦(yínɡ)心:萦绕心间。

〔2〕冗(rǒnɡ):多余无用。

〔3〕蓬莱三岛:海上有仙人居住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史记·秦始皇本纪》:“齐人徐巿(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

〔4〕“从来人君”四句:文,指汉文帝刘恒。景,指汉景帝刘启。他们父子实行休养生息政策,创造了“文景之治”。武帝,即汉武帝刘彻,在位时国力发展,但也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且慕神仙之道。

〔5〕郭子仪:又称郭令公(697—781),唐代著名军事家,安史之乱时曾率唐军及回纥援军收复洛阳、长安两京,屡建奇功,封汾阳郡王。史载他八十五而终,他所提拔的部下幕府中,有六十多人,后来多为将相;八子七婿,皆贵显于当时。

〔6〕李广:李广(?—前119),中国西汉时期的名将,在与匈奴作战中,战功显赫,被称为“飞将军”,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评价李广:“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向之,作《李将军列传》。”然征战一生,结局悲惨,因失道被责,以自杀告终。

〔7〕自刭(jǐnɡ):自杀。刭,据《说文解字》:“刭,刑也。”段玉裁注:“刭,谓断头也。”

〔8〕二疏:指西汉疏广、疏受叔侄,兰陵(今山东枣庄)人。疏广,字仲翁,博通经史,汉宣帝时选为太子太傅。其侄疏受,也以贤明被选为太子家令,后升为太子少傅,世称“二疏”。《汉书·疏广传》载:“广谓受曰:‘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官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岂如父子相随出关、归老故乡,以寿命终,不亦善乎?’”于是辞官回乡,将毕生积蓄散与乡邻。二疏去世之后,乡人在其旧宅筑一座方圆三里的土城,名“二疏城”。

【译文】

人间最快乐的境地,唯有帝王得以拥有、享用;以下则公卿将相以及百官群僚,都可以成为行乐之人。但他们日理万机,时时有百般公务萦心、缠身,一天到晚尽是朝廷视政、衙门办公、下治百姓、上敬神明、反躬自己而修身养性,此外还剩多少时间可以行乐呢?我说:不然。快乐不在身外而在心内。若内心快乐,无论什么境地都快乐;内心痛苦,则没有什么境地不痛苦。身为帝王,就应以帝王之境为乐境;身为公卿,就应以公卿之境为乐境。凡我分内之事而推诿不掉的,就应摈弃一切将此视为痛苦的想法,而专以所做之事为乐事。你应这么想:我做帝王,万机待理、冗事烦扰,诚然劳心;但世上羡慕帝王的人们,想有片刻帝王的劳苦还得不到呢!如此,则我看作至为劳苦之事,别人则视为至为逸美之境。那些公卿将相、百官群僚,也应有同样的想法,如此,则不必在朝廷视政、衙门办公、下治百姓、上敬神明、反躬自己而修身养性之外,另寻乐境,你所身在的场所就是行乐之地。一举笔而能安定天下,一开口即可使百姓遂愿,以天下百姓之乐为乐,世间还什么快乐比得过这种快乐?假若此外稍得清闲,再享人间一切应有之福,则世间帝王可比天上玉皇,凡尘官吏可比天上仙吏,那蓬莱三岛的仙境还有什么可羡慕的?上述方法也非其他妙招,其实就是我们老李家的老子李聃所谓“退一步法”。以境况不如自己的人为标准来看自己的处境,则每日所见皆为可乐之境;以境况强于自己的人为标准来看自己的处境,则时时感到愁苦忧伤。历来帝王善于行乐者,莫过于汉文帝、汉景帝;而不善行乐者,莫过于汉武帝。因为文、景二帝在帝王应做之事而外,不多一事,所以觉得安逸;汉武帝则好大喜功,且薄视帝王而倾慕神仙,因此白白费去其劳苦之心却达不到所求的快乐目的。为臣做官而善于行乐的,莫过于唐代郭子仪;不善行乐的,莫过于汉代李广。郭子仪被封为汾阳王后,志满意足,就不再追求其他的什么了,所以能够穷奢极欲地享受一个臣子所能享受的福分;李广则老是以自己名位不如别人为耻,定要封侯才肯死心,因此不惜单独抗击匈奴单于,终致迷失道路贻误战期而“引刀自刎”。因此,善于行乐者,须首先懂得知足。汉代的疏广、疏受叔侄曾说:“知道满足就不会招来耻辱,知道停止就不会招来危险。”无耻辱无危险,人间至乐也就在其中了。

富人行乐之法

【题解】

李渔当年劝富人散财,认为那是富人行乐的好方法,也即养生的好方法。高明!今日依然如是。富人若能多学比尔·盖茨,定会找到去除烦恼的最好方法,也是行乐和养生的最好方法,因为,散财第一于社会有益,道德得以自我完成;第二内心得以自我平衡——这都有益于健康。孔子说:“仁者寿。”为什么呢?因为仁者有一颗善良的心。“仁者爱人”,己所欲而欲人,己所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也提倡人要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总之,要有一颗善良之心。应该求得道德上的自我完善。心地善良是养生的基础。不然,烦恼无穷期,而欢乐渐行渐远,病魔也许随之而来。

《黄帝内经·灵枢》说:“故智者之养生也,必顺四时而适寒暑,和喜怒而安居处,节阴阳而调刚柔,如是则僻邪不至,长生久视。”做好事,做善事,作公益事业,使自己的精神得以提升,使自己的内心得到净化,化解许许多多的矛盾,这也就是在精神领域“顺四时而适寒暑,和喜怒而安居处,节阴阳而调刚柔,如是则僻邪不至,长生久视”,从而延年益寿。这是富人乃至一切人养生的极佳途径。

劝贵人行乐易,劝富人行乐难。何也?财为行乐之资,然势不宜多,多则反为累人之具。华封人祝帝尧富、寿、多男,尧曰:“富则多事。”华封人曰:“富而使人分之,何事之有?”〔1〕由是观之,财多不分,即以唐尧之圣、帝王之尊〔2〕,犹不能免多事之累,况德非圣人而位非帝王者乎?陶朱公屡致千金,屡散千金〔3〕,其致而必散,散而复致者,亦学帝尧之防多事也。兹欲劝富人行乐,必先劝之分财;劝富人分财,其势同于拔山超海〔4〕,此必不得之数也。财多则思运,不运则生息不繁。然不运则已,一运则经营惨淡,坐起不宁,其累有不可胜言者。财多必善防,不防则为盗贼所有,而且以身殉之。然不防则已,一防则惊魂四绕,风鹤皆兵〔5〕,其恐惧觳觫之状〔6〕,有不堪目睹者。且财多必招忌。语云:“温饱之家,众怨所归。”以一身而为众射之的,方且忧伤虑死之不暇,尚可与言行乐乎哉?甚矣,财不可多,多之为累,亦至此也。

【注释】

〔1〕“华封人祝帝尧”六句:华封人是传说中帝尧时住在华山一带的百姓,他们祝尧帝多寿、多富、多子,称为“华封三祝”。《庄子·天地》:“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

〔2〕唐尧:又称帝尧,名放勋,号陶唐,出生于丹陵(在今河北保定)。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联盟长,后来将帝位禅让于舜。

〔3〕“陶朱公”二句:陶朱公,即范蠡,字少伯,生卒年不详,楚国宛(今河南南阳)人。越之上将军。春秋末期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实业家。他定居当时的商业中心陶(即今山东定陶),自称“朱公”,人们称他为陶朱公。后人尊称“商圣”。春秋时他助越灭吴复国,后急流勇退。他到陶地(今山东定陶)经商务农,十九年内三次赚下千金产业,而三次赠与朋友。

〔4〕拔山超海:拔挟泰山,超越北海。见《孟子·梁惠王上》:“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

〔5〕风鹤皆兵:即“风声鹤唳(lì)”、“草木皆兵”两个成语的简缩。《晋书·谢玄传》记淝水之战前秦苻坚被谢玄打败,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觉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6〕恐惧觳觫(hú sù)之状:惧怕的样子。典出《孟子·梁惠王上》:“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釁钟与?’曰:‘何以废也?以羊易之!’”

【译文】

劝贵人行乐容易,劝富人行乐困难。为什么?财产是行乐的资本,但它不宜多,若多则反而成为拖累人的绊脚石。《庄子·天地》篇说华封人祝尧帝富有、长寿、多生男儿,尧帝说:“富有则会多事。”华封人说:“让人把财富分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事?”由此看来,财富多而不分给大家,即使圣如唐尧、尊如帝王,也不能避免多事之累,何况那些德性不如圣人、名位不如帝王的人们呢?春秋时人称陶朱公的富豪范蠡,屡次获得千金而又屡次散去千金,其得而必散、散而又得之故,也就是效仿尧帝的预防多事啊。要劝富人行乐,必先劝其分财;而劝富人分财,那情势如同拔起高山跨越大海,成不成,难说啊。钱财多则考虑让它运转,不运转就不能多生利息。然而不运转则已,一旦运转则须惨淡经营,会使你坐卧不宁,那劳累之情真是难以尽说。钱财多就须善于防范,不防范则成盗贼囊中之物,且常有为此送命者。但是,不防范则已,一防范就会惊魂四绕,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其恐惧战栗之状,不堪入目。而且钱财多必招人忌恨。常言道:“温饱之家,众怨所归。”当一个人成了众矢之的时,连忧伤怕死都无暇顾及了,哪里还谈得上行乐呢?多么厉害呀!钱不可多,钱多受拖累,也就来了。

然则富人行乐,其终不可冀乎?曰:不然。多分则难,少敛则易。处比户可封之世,难于售恩;当民穷财尽之秋,易于见德。少课锱铢之利〔1〕,穷民即起颂扬;略蠲升斗之租〔2〕,贫佃即生歌舞。本偿而子息未偿,因其贫也而贳之〔3〕,一券才焚,即噪冯alt之令誉〔4〕;赋足而国用不足,因其匮也而助之,急公偶试,即来卜式之美名〔5〕。果如是,则大异于今日之富民,而又无损于本来之故我。觊觎者息而仇怨者稀〔6〕,是则可言行乐矣。其为乐也,亦同贵人,可不必于持筹握算之外,别寻乐境,即此宽租减息、仗义急公之日,听贫民之欢欣赞颂,即当两部鼓吹〔7〕;受官司之奖励称扬,便是百年华衮。荣莫荣于此、乐亦莫乐于此矣。至于悦色娱声、眠花藉柳、构堂建厦、啸月嘲风诸乐事,他人欲得,所患无资,业有其资,何求不遂?是同一富也,昔为最难行乐之人,今为最易行乐之人。即使帝尧不死,陶朱现在,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去其一念之刻而已矣。

【注释】

〔1〕锱铢(zī zhū):比喻极其微小的数量。锱,一两的四分之一。铢,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

〔2〕蠲(juān):除去,免除。

〔3〕贳(shì):赦免。

〔4〕alt之令誉:冯alt是战国时齐国公子孟尝君的门客,为孟尝君收债时焚烧债券而获得赞扬。《战国策·齐策》“齐人有冯谖者”章载:术士冯谖(《史记》作冯alt)为孟尝君收债于薛,焚券以招徕民心。

〔5〕卜式之美名:卜式,汉代河南郡人,自幼家境贫寒,放牧而致富。《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卷五十八载:匈奴犯边,他“愿输家财半助边”,“复持钱二十万与河南太守,以给徙民”,朝廷召拜为中郎。

〔6〕觊觎(jì yú):非分的希望或企图。觊,希望得到。

〔7〕当两部鼓吹:鼓吹是一种音乐,常用鼓、角、箫(排箫)、笳等乐器,曲目中亦常有歌词,可供歌唱。《南齐书·孔稚珪传》:“门庭之内,草莱不剪,中有蛙鸣,或问之曰:‘欲为陈蕃乎?’稚珪笑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何必期效仲举?’”

【译文】

那么,富人行乐,就终不可得吗?我说:不然。多分钱财难,而少敛租税易。处于户户可以封侯的时世,难于售施恩泽;而当民穷财尽的年代,则容易显出德行。只要减轻课税使民得蝇头小利,穷苦百姓即起颂扬;只要稍稍蠲免升斗田租,贫苦佃户就会雀跃歌舞。借债人偿还了你的本金而尚未偿还利息,你怜其贫穷而予以宽免,借券刚刚焚烧,你就会得到战国时因免债而出名的冯alt那样的美誉;赋税收得不少而国用仍嫌不够,你因国库匮乏而援手相助,这急公好义之举虽偶然施行,就会博得汉代施财助军的卜式那样的好名声。果然这样,你就迥异于今日之富人而又丝毫无损于本然之故我,那些心怀鬼胎盯着你钱袋的人打消了念头而忌恨你的人也少了;如此,你就可言行乐了。你的行乐,也同贵人一样,可以不必在财务筹划计算以外别寻乐境,当宽租减息、仗义急公的时候,听贫民百姓欢欣颂扬之声,即可当作两部鼓吹的美乐;受到官府奖励称赞,就如同享用百年荣华宠爱。真是荣莫荣于此、乐莫乐于此啊。至于悦色娱声、眠花宿柳、构堂建厦、啸月嘲风诸般乐事,别人要想实现,愁的是没钱,若有资金,什么愿望不能实现呢?如此,则同一富翁,过去最难行乐之人,今日成为最易行乐之人了。即使尧帝不死,陶朱复活,他是一个大丈夫,我也是一个大丈夫,我怕他什么?只不过去掉那想不开的一念之刻而已。

贫贱行乐之法

【题解】

李渔在“贫贱行乐之法”中说:“穷人行乐之方,无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这“退一步法”,可以有两个方面的含意。

一是积极的。如果原来没有把自己的位置摆对,奢望过高而无法实现,于是懊恼、痛苦,甚至因此而寻死觅活,通过“退一步”而反思,回到实事求是的立场上来,得到了解脱,得到了心理平衡,重新投入实实在在的境地而创造愉快的生活。这是应该鼓励的。而且,从心理分析角度看,李渔的“退一步法”,是一种有效的心理疗法,似可与后来的弗洛伊德学说互补。

二是消极的。实即精神胜利法,也即鲁迅所谓阿Q主义,以“精神胜利”麻痹自己,而不至于为此吃不下睡不着,窝窝囊囊抑郁而死。

但是,从养生学角度去看,“退一步法”确实可以产生心理治疗作用,它使自己的内心得到平和。另外,“退一步法”还有这样一层意思:心胸要开阔。人不能一点事就寻死觅活,想不开。在穷愁潦倒之时,心要往远处想,坚信一切终会过去。在恶劣环境下,心胸开阔了,身体也就健康了。人得病有外在原因,更重要的是内在原因,把自己内心调整好了,心理十分健康,就能抵御“虚邪贼风”的侵害。《黄帝内经》说:“虚邪贼风,避之有时。”又说:“避虚邪之道,如避矢石然,邪弗能害。”“夫天之生风者,非以私百姓也,其行公平正直,犯者得之,避者无殆,非求人而人自犯之”。所以,“清静则肉腠闭拒,虽有大风苛毒,弗之能害”。

穷人行乐之方,无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我以为贫,更有贫于我者;我以为贱,更有贱于我者;我以妻子为累,尚有鳏寡孤独之民〔1〕,求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为劳〔2〕,尚有身系狱廷,荒芜田地,求安耕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则苦海尽成乐地。如或向前一算,以胜己者相衡,则片刻难安,种种桎梏幽囚之境出矣〔3〕。一显者旅宿邮亭,时方溽暑〔4〕,帐内多蚊,驱之不出,因忆家居时堂宽似宇,簟冷如冰〔5〕,又有群姬握扇而挥,不复知其为夏,何遽困厄至此〔6〕!因怀至乐,愈觉心烦,遂致终夕不寐。一亭长露宿阶下〔7〕,为众蚊所啮〔8〕,几至露筋,不得已而奔走庭中,俾四体动而弗停〔9〕,则啮人者无由厕足〔10〕;乃形则往来仆仆,口则赞叹嚣嚣〔11〕,一似苦中有乐者。显者不解,呼而讯之,谓:“汝之受困,什佰于我,我以为苦,而汝以为乐,其故维何?”亭长曰:“偶忆某年,为仇家所陷,身系狱中。维时亦当暑月,狱卒防予私逸,每夜拘挛手足〔12〕,使不得动摇,时蚊蚋之繁〔13〕,倍于今夕,听其自啮,欲稍稍规避而不能,以视今夕之奔走不息,四体得以自如者,奚啻仙凡人鬼之别乎〔14〕!以昔较今,是以但见其乐,不知其苦。”显者听之,不觉爽然自失〔15〕。此即穷人行乐之秘诀也。

【注释】

〔1〕鳏(ɡuān):丧妻或无妻。寡:意为少,缺少。寡妇即丧夫的妇人。

〔2〕胼胝(pián zhī):皮肤因长期受压迫和摩擦而变硬和增厚。

〔3〕桎梏(zhì ɡù)幽囚:手铐脚镣的束缚禁锢。

〔4〕溽(rù)暑:盛夏酷热。

〔5〕簟(diàn):竹席。

〔6〕遽(jù):急,仓猝。

〔7〕亭长:秦汉时基层小官,刘邦就曾做过家乡的亭长。

〔8〕啮(niè):咬。

〔9〕俾(bǐ):使。

〔10〕厕足:插足,涉足。

〔11〕嚣嚣(xiāo):众口谗毁。

〔12〕拘挛(luán):筋骨拘急挛缩,不能屈伸。

〔13〕蚊蚋(ruì):指蚊子。

〔14〕奚啻(chì):何止,岂但。

〔15〕爽然自失:茫茫然失去主见,无所适从。

【译文】

穷人行乐之方,没有其他的什么秘巧,也只有退一步法。我以为自己贫穷,还有比我更贫穷的;我以为自己低贱,还有比我更低贱的;我以妻儿为拖累,还有鳏寡孤独之人,想求妻儿拖累而不可得的;我以田间耕作手脚磨起老茧为辛劳,还有身系牢狱而使田地荒芜、想要得到耕地凿井之平安劳作而不能的。倘心里这样想,则苦海尽成乐地。假若往高处比,拿强于自己的人作标准来衡量,你心里就得不到片刻安宁,被囚禁戴枷锁的种种苦象就会显现于眼前。一位显贵之人外出住店,正值湿热酷暑,床帐里蚊虫成群驱赶不去,想起住在家里时高堂宽屋,凉席如冰,又有一群丫鬟挥扇趋暑,几乎忘记身处酷夏之天,何以此刻骤然困厄在这样的地方!因为总是想着那至乐之境,愈觉心烦,致使终夜不能入睡。同一旅店中,一个地位低贱的亭长露宿阶下,被一群饿蚊叮咬得几乎露出筋骨,不得已而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让四肢不停活动而使咬人的蚊子无处落足;看他的样子,往来奔波碌碌仆仆;听他口中念念有词赞叹嚣嚣,好似苦中有乐。那位住店的显贵者见亭长此状而困惑不解,把他叫过来问道:“你遭的罪比我厉害十倍百倍,我感到苦,你却觉得乐,这是为什么?”亭长说:“偶然想起那年我被仇人陷害,身陷狱中。当时也是大热天,狱卒为防我私逃,每夜都把我手脚捆起来,使我动弹不得。那时蚊虫比今夜多上数倍,我只能任它叮咬,连稍稍躲避的可能都没有。以当时的惨状与今天四体得以自如奔走相比,岂止是神仙与凡胎、人和鬼的区别?今昔对比,所以只见其乐,不知其苦。”显贵者听了,不觉爽然自失。这就是穷人行乐的秘诀。

不独居心为然,即铸体炼形,亦当如是。譬如夏月苦炎,明知为室庐卑小所致,偏向骄阳之下来往片时,然后步入室中,则觉暑气渐消,不似从前酷烈;若畏其湫隘而投宽处纳凉〔1〕,及至归来,炎蒸又加十倍矣。冬月苦冷,明知为墙垣单薄所致〔2〕,故向风雪之中行走一次,然后归庐返舍,则觉寒威顿减,不复凛冽如初;若避此荒凉而向深居就燠〔3〕,及其再入,战栗又作何状矣。由此类推,则所谓退步者,无地不有,无人不有,想至退步,乐境自生。予为两间第一困人,其能免死于忧,不枯槁于迍邅蹭蹬者〔4〕,皆用此法。又得管城一物〔5〕,相伴终身,以扫千军则不足,以除万虑则有余。然非善作退步,即楮墨亦能困人〔6〕。想虞卿著书〔7〕,亦用此法,我能公世,彼特秘而未传耳。

【注释】

〔1〕湫隘(jiǎo ài):低洼狭小。

〔2〕垣(yuán):矮墙。

〔3〕燠(yù):暖,热。

〔4〕迍邅蹭蹬(zhūn zhān cènɡ dènɡ):艰险难行。迍邅,难行的样子。蹭蹬,险阻难行。

〔5〕管城:即管城子,毛笔。唐韩愈《毛颖传》:“秦皇帝使(蒙)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宋黄庭坚《戏呈孔毅父》:“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

〔6〕楮(chǔ)墨:纸墨。楮,指纸。

〔7〕虞卿:战国时赵国的名士,邯郸(今属河北)人,长于战略谋划。《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虞卿者,游说之士也。蹑alt担簦说赵孝成王。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汉书·艺文志》有《虞氏春秋》十五篇,今失传。

【译文】

不仅内心苦乐如此,即使锻炼身体也是这样。如夏日酷热,明知是室矮屋小所致,此时你偏到骄阳之下走上一遭,然后回到屋内,会觉得暑气渐消,不像此前酷热难熬;倘若害怕低矮小屋而到高堂大室纳凉,等你回来,炎热似蒸,又加十倍了。冬天严寒,明知是墙垣单薄所致,故意到风雪之中走一趟,然后回到室内,会觉得寒冷顿减,不像此前冰冻刺骨;假如你嫌陋室荒凉而到深屋暖室烤火,等再回到陋室,那冷得打颤的情形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以此类推,则所谓退一步者,无处不有,无人不有。想到退一步,乐境自生。我可谓天地间第一困厄之人,之所以没有忧愁而死,不因困厄坎坷而枯槁,都是用的这个法子。又有一支笔与我相伴终身,用它横扫千军则不足,用它解除忧虑则有余。但是,若非善做退一步想,即使笔墨纸砚也能困人。想战国时虞卿穷愁著书,也用此法,只是我能将此法公之于世,而他却秘而不传。

由亭长之说推之,则凡行乐者,不必远引他人为退步,即此一身,谁无过来之逆境?大则灾凶祸患,小则疾病忧伤。“执柯伐柯,其则不远。”〔1〕取而较之,更为亲切。凡人一生,奇祸大难非特不可遗忘,还宜大书特书,高悬座右。其裨益于身者有三〔2〕:孽由己作〔3〕,则可知非痛改,视作前车;祸自天来,则可止怨释尤〔4〕,以弭后患〔5〕;至于忆苦追烦,引出无穷乐境,则又警心惕目之余事矣〔6〕。如曰省躬罪己〔7〕,原属隐情,难使他人共睹,若是则有包含韫藉之法〔8〕:或止书罹患之年月〔9〕,而不及其事;或别书隐射之数语,而不露其详;或撰作一联一诗,悬挂起居亲密之处,微寓己意,不使人知,亦淑慎其身之妙法也〔10〕。此皆湖上笠翁瞒人独做之事,笔机所到,欲讳不能,俗语所谓“不打自招”者,非乎?

【注释】

〔1〕执柯伐柯,其则不远:意思是说,手拿斧柄去砍伐树枝做斧柄,其准则不远,就在眼前。《诗经·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我觏之子,笾豆有践。”《说文解字》:“柯,斧柄也;伐,击也。”李渔所谓“执柯伐柯,其则不远”,所引不确。

〔2〕裨益:使受益。

〔3〕孽:恶因,罪孽。

〔4〕止怨释尤:消除怨恨,解脱过失。尤,在此处为过失之意。

〔5〕弭(mǐ):平息,停止,消除。

〔6〕惕(tì):戒惧。

〔7〕省躬:反躬自省。罪己:引咎自责。

〔8〕韫藉(yùn jiè):含蓄不露。

〔9〕罹(lí)患:遭难。

〔10〕淑慎其身:《诗经·邶风·燕燕》有“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句。淑慎,贤淑婉顺。

【译文】

由亭长的故事推而论之,则凡行乐者,不必远引他人做退一步的依据,就拿自身而言,大则灾凶祸患,小则疾病忧伤,谁无遭受逆境的经历?《诗经·豳风·伐柯》说:“执柯伐柯,其则不远。”以此为比喻,更觉贴切。人的一生,奇祸大难非但不可遗忘,还应大书特书,高高悬挂起来当作座右铭。它对人的好处有三:倘祸由己出,则可痛改前非,作前车之鉴;倘祸自天降,则可不再怨天尤人,以消弭后患;至于忆昔之苦思今之甜,两相对照,可引出无穷乐境,这又是警心惕目的意外收获。倘若有人说,反省自责个人的过失,原属隐私,不便于他人共睹;那么,有包涵隐情的方法在:或只写出遭遇祸患的年月而不说具体事情,或另写出几句隐射之语而不详述情由,或书写一联一诗悬挂于起居密室、微寓其意而不使人知,这也是谨慎婉顺、修身自洁的好方法。这些都是我湖上笠翁瞒着世人暗自操作的事情,今日信笔写来,欲避讳而不能,俗话所谓“不打自招”,不是吗?

家庭行乐之法

【题解】

李渔在“家庭行乐之法”中说:“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是圣贤行乐之方,不过如此。”诚如是。这个看法与现代人对家庭快乐和家庭伦理的看法相近。在文明社会,一个重要的字是“爱”。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人类最真挚的爱,人类社会最质朴的人伦之美,都充分表现在家庭里。首先是夫妻之爱,“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主题历来歌咏不绝;其次是父母与子女的爱;再次是兄弟姊妹之爱。它们都是不可替代的。这中间产生过多少美丽的故事呵!一个在爱中生活的人是幸福的,爱是养生的重要途径。另一重要的字是“和”,家和万事兴。“和”则乐,“和”则美,“和”则长寿。

中华民族历来重视家庭,认为家庭组织、建设得好不好,关系到整个社会的存亡与发展。儒家经典之一《大学》所讲的三纲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和八条目(“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其中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一环就是“齐家”。儒家论证“若治国必先齐其家”的思想,曰:“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这里包含着今天我们需要继承和发扬的优良传统。

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1〕。”是圣贤行乐之方,不过如此。而后世人情之好向,往往与圣贤相左〔2〕。圣贤所乐者,彼则苦之;圣贤所苦者,彼反视为至乐而沉溺其中。如弃现在之天亲而拜他人为父,撇同胞之手足而与陌路结盟,避女色而就娈童〔3〕,舍家鸡而寻野鹜〔4〕,是皆情理之至悖〔5〕,而举世习而安之。其故无他,总由一念之恶旧喜新、厌常趋异所致。若是,则生而所有之形骸,亦觉陈腐可厌,胡不并易而新之,使今日魂附一体,明日又附一体,觉愈变愈新之可爱乎?其不能变而新之者,以生定故也。然欲变而新之,亦自有法。时易冠裳,迭更帏座〔6〕,而照之以镜,则似换一规模矣。即以此法而施之父母兄弟、骨肉妻孥〔7〕,以结交滥费之资,而鲜其衣饰,美其供奉,则“居移气,养移体”〔8〕,一岁而数变其形,岂不犹之谓他人父、谓他人母,而与同学少年互称兄弟、各家美丽共缔姻盟者哉?

【注释】

〔1〕“父母俱存”三句:《孟子·尽心上》:“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父母都健在。

〔2〕相左:相抵触,不一致。

〔3〕娈(luán)童:被猥亵的美少年。

〔4〕野鹜(wù):本义为野鸭。此处所谓“寻野鹜”指男人到外面寻欢。

〔5〕悖(bèi):背离,违反。

〔6〕迭更帏座:不断更换家居装饰。迭更,意为更代、替换。帏座,指带帐子、幔幕的座位。

〔7〕妻孥(nú):指妻子和儿女。

〔8〕居移气,养移体:所谓“居移气”是说居住环境的改变使得人的气度也改变了,而“养移体”则是说奉养条件之改变使得人的体质也改变了。《孟子·尽心上》:“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

【译文】

人世间第一乐地,莫过于家庭。孟子说:“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足见圣贤行乐之方,也不过如此。而后来人们行乐之趋向,则与圣贤相乖离。圣贤认为快乐的,他们视为痛苦;圣贤视为痛苦的,他们反而视为至乐而沉溺其中。如抛弃现成的亲生父亲而拜他人为父,撇开同胞手足而与陌生路人结盟,躲避女色而亲近娈童,舍弃妻妾而追玩妓女……这都是极端违背情理的事情,但举世习以为常、安之若素。这原因不是别的,就是由喜新厌旧、趋异厌常之一念而起。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你与生俱来的形骸也会觉得陈腐可厌,何不一并换成新的,使你的魂魄今日附一体,明日又附一体,岂不越变越新越可爱?为什么形骸不能变化更新呢?因为生来就是如此样态。但是,若想变化更新,也自有办法。时常更换衣冠,不断变化帏帘座椅,拿镜子一照,就好像另变了一副模样。将此法用于父母兄弟、妻子儿女身上,以结交外人滥用之费,使父母、兄弟、妻儿衣饰鲜亮、奉养丰美,如孟子所言“居移气,养移体”,一年之内数变形貌,岂不如同称谓他人父母、与同学少年互道兄弟、与各家美女共结姻缘了吗?

有好游狭斜者〔1〕,荡尽家资而不顾,其妻迫于饥寒而求去。临去之日,别换新衣而佐以美饰,居然绝世佳人。其夫抱而泣曰:“吾走尽章台〔2〕,未尝遇此娇丽。由是观之,匪人之美,衣饰美之也。倘能复留,当为勤俭克家,而置汝金屋。”妻善其言而止。后改荡从善,卒如所云。又有人子不孝而为亲所逐者,鞠于他人〔3〕,越数年而复返,定省承欢〔4〕,大异畴昔〔5〕。其父讯之,则曰:“非予不爱其亲,习久而生厌也。兹复厌所习见,而以久不睹者为可亲矣。”众人笑之,而有识者怜之。何也?习久而厌其亲者,天下皆然,而不能自明其故。此人知之,又能直言无讳,盖可以为善之人也。此等罕譬曲喻,皆为劝导愚蒙。谁无至性〔6〕,谁乏良知〔7〕,而俟予为木铎〔8〕?但观孺子离家,即生哭泣,岂无至乐之境十倍其家者哉?性在此而不在彼也。人能以孩提之乐境为乐境,则去圣人不远矣。

【注释】

〔1〕好游狭斜者:不走正路的人。

〔2〕章台:原为汉长安街名,古代以章台为歌妓聚居之地。

〔3〕鞠(jū)于他人:被别人抚养。鞠,抚养。

〔4〕定省(xǐnɡ):子女早晚向亲长问安。

〔5〕畴(chóu)昔:往昔,从前。

〔6〕至性:天然至真之性。《后汉书·东平宪王苍传》:“陛下履有虞之至性,追祖祢之深思,然惧左右过议,以累圣心。”宋代王安石《黄菊有至性》诗:“黄菊有至性,孤芳犯群威。”

〔7〕良知:生而有之的道德智慧和品质。王阳明所谓“良知”,即是“天理”、“天则”、“道”,所谓“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良知即是道”,“良知即是天理”。

〔8〕俟(sì)予为木铎(duó):等待我来教育。俟,等待。木铎,以木为舌的大铃,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时,巡行振鸣以引起众人注意。

【译文】

有个不走正道喜欢寻花问柳的人,荡尽家财而不顾,他妻子迫于饥寒而求离去。临走那天,她另换新衣又戴上美丽首饰,居然是一位绝代佳人。她的丈夫抱着她哭道:“我走尽烟花柳巷,未曾遇见如此娇丽美人。由此看来,不是人美与否,而是衣饰使人美啊。倘若你能留下来,我当勤俭持家,把你放入金屋。”妻子听他说得好而留下来。后来他果然改变了浪荡恶习,实现了他的诺言。还有个不孝之子被父母赶走,被他人抚养。数年后返家,侍奉父母,早晚请安,大异于往昔。他的父亲问他,他答道:“不是我不爱自己的父母,只是天长日久厌烦了。现在又对抚育我的那家人的生活厌倦了,而对很久没有看见的往昔居家日子感到亲切。”众人都笑话他,有个见识高的人却同情他。为什么?日久习常而厌倦其亲人,天下皆然,但自己却不明白个中缘由;此人明白,且能直言不讳,是可以为善的人。这里所说的罕见的事例、曲折的比喻,都是为了劝导愚昧懞懂的人。谁无至性,谁乏良知,而等我来启蒙?你看小孩子一离开家,就要哭泣,难道没有什么至乐之境比他的家更强十倍的吗?因为他的至性在这儿而不在别处。人若能以孩童之乐境为乐境,那么离圣人就不远了。

道途行乐之法

【题解】

在李渔那个时代,道途之中,苦多乐少。但是李渔在“道途行乐之法”中告诉人们要在“逆旅”寻找快乐。而且,他现身说法,根据自己的经验使大家知道“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乐”。李渔当年所讲的道理,在今天很富现实意义。

到风景优美的地方去旅行,是行乐之法,也是善于养生之举。据说常常外出旅行的人比总是蜗居在家的人长寿。现在的中国,出外旅行的人越来越多,旅行不但是享受生活、享受生命、延年益寿的好方法,也是了解社会、增长见识、亲近大自然的好途径,更是释放压力的好方法。

“逆旅”二字,足概远行,旅境皆逆境也。然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乐,此等况味,正须一一尝之。予游绝塞而归,乡人讯曰:“边陲之游乐乎〔1〕?”予曰:“乐。”有经其地而惮焉者曰:“地则不毛,人皆异类,睹沙场而气索,闻钲鼓而魂摇〔2〕,何乐之有?”予曰:“向未离家,谬谓四方一致,其饮馔服饰皆同于我;及历四方,知有大谬不然者。然止游通邑大都,未至穷边极塞,又谓远近一理,不过稍变其制而已矣。及抵边陲,始知地狱即在人间,罗刹原非异物〔3〕;而今而后,方知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而近地之民,其去绝塞之民者,反有霄壤幽明之大异也。不入其地,不睹其情,乌知生于东南、游于都会、衣轻席暖、饭稻羹鱼之足乐哉!”此言出路之人,视居家之乐为乐也;然未至还家,则终觉其苦。

【注释】

〔1〕边陲(chuí):边疆。

〔2〕钲(zhēnɡ)鼓:钲是古代的一种铜制乐器,形似钟,稍狭长,有长柄,口向上以物击之而鸣,在行军时敲。钲和鼓并称,古代行军或歌舞时用以指挥进退。

〔3〕地狱即在人间,罗刹原非异物:地狱,在中国先秦古籍中,并无地狱一说。地狱思想来源于印度的佛教,而后逐步中国化。中国化的地狱观念认为地狱是阎罗居所,有十殿阎罗,或地府十王;又有十八层地狱之说,根据生前所犯罪行的轻重来决定在不同层数的地狱受罪。罗刹,佛教中指食人肉之恶鬼,又作罗刹娑、罗叉娑、罗乞察娑、阿落刹娑,意译作可畏、护者、速疾鬼,女性罗刹称为罗刹斯(raksasi),又作罗叉私。《慧琳音义》卷二十五中记载:“罗刹,此云恶鬼也。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

【译文】

“逆旅”二字,足以概括远行所含的意思,旅境都是逆境啊。但是不受行路之苦,哪知居家之乐?此等生活况味,正需一一品味。我游极远的边塞归来,乡人问:“边陲之游快乐吗?”我说:“快乐。”有位去过那里而颇感惧怕的人说:“那是一片不毛之地,人也与我们绝不相同,看漫沙之场让人气息紧促,听钲鼓之声使人胆颤魂摇,有什么快乐可言?”我说:“过去未曾离家,错误地以为天下四方一致,各地饮食衣着都与我们相同;等游历四方之后,才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但是只游交通要冲重镇大城而未到穷乡僻壤边塞极地,也可以说远近一理相差不大,只不过形制稍有变化而已。等你真正到了边陲极塞,才知地狱就在人间,阎罗恶鬼并非罕见异物;从今以后,方知人与兽相差无几,内地居民与边塞居民却有天壤之别、黑白之异。不深入那个地方,没看见那里的人情世故,哪里知道你生于东南地区、游于繁华都会、衣轻裘卧暖席、吃米饭喝鱼汤的乐趣呢!”这里说的是外出旅行者,以家居之乐为乐;但是,当尚未回家时,终觉在外之苦。

又有视家为苦、借道途行乐之法,可以暂娱目前,不为风霜车马所困者,又一方便法门也。向平欲俟婚嫁既毕,遨游五岳〔1〕;李固与弟书,谓周观天下,独未见益州〔2〕,似有遗憾;太史公因游名山大川,得以史笔妙千古〔3〕。是游也者,男子生而欲得,不得即以为恨者也。有道之士,尚欲挟资裹粮,专行其志,而我以糊口资生之便,为益闻广见之资,过一地,即览一地之人情,经一方,则睹一方之胜概,而且食所未食,尝所欲尝,蓄所余者而归遗细君〔4〕,似得五侯之鲭〔5〕,以果一家之腹,是人生最乐之事也,奚事哭泣阮途〔6〕,而为乘槎驭骏者所窃笑哉〔7〕

【注释】

〔1〕“向平”二句:向平即向子平,名长,子平乃其字,西汉末东汉初人。《后汉书·逸民列传·向长传》曰:“(向长)隐居不仕,性尚中和……建武中,男女娶嫁既毕,敕断家事勿相关,当如我死也。于是遂肆意,与同好北海禽庆俱游五岳名山,竟不知所终。”唐代白居易《将归渭村寄舍弟》:“子平嫁娶贫中毕,元亮田园醉里归。”

〔2〕“李固与弟书”三句:李固(94—147),东汉大臣,字子坚,政称天下第一。冲帝即位后,任太尉,与大将军梁冀等腐朽势力斗争,桓帝即位,为梁冀所诬,逮捕治罪,遂死于狱中。《后汉书》有《李固传》。《渊鉴类函》卷三百七《李固与弟书》:“固今年五十有七,鬓发已白,所谓容身而游满腹,而去周观天下,独未见益州,而昔严夫子尝言,经有五,涉其四,川有九,游其八,欲类此矣。”

〔3〕“太史公因游名山大川”二句:太史公即司马迁(前145?—前90?),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人,西汉史学家,自二十岁从长安南下漫游,遍及江淮、中原,考察风俗,采集传说,子承父业,受腐刑而发愤写成《史记》。

〔4〕细君:妻妇的代称。《汉书·东方朔传》:“归遗细君,又何仁也!”颜师古注:“细君,朔妻之名。一说,细,小也。朔辄自比于诸侯,谓其妻曰小君。”

〔5〕五侯之鲭(qīnɡ):汉代一种杂烩的菜名。《西京杂记》卷二:“五侯不相能,宾客不得来往。娄护丰辩,传食五侯间,各得其欢心,竞致奇膳。护乃合以为鲭,世称五侯鲭,以为奇味焉。”

〔6〕奚事哭泣阮途:用三国魏诗人阮籍故事。《晋书·阮籍列传》:“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酒后每至穷途,辄恸哭而返。”

〔7〕乘槎(chá):乘木筏。晋张华《博物志》:“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来去,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驭骏:驾驭骏马。《穆天子传》中说,穆王驾八骏之乘,西观日所入处,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

【译文】

也有视家居生活为苦而借旅行行乐的办法,可暂时娱乐于眼前而不为风霜车马所困,这是又一个方便法门。汉代向平,一旦儿女婚嫁办完,就与朋友遨游五岳;东汉太尉李固给弟弟的信中说,遍游天下而未见益州,似乎留有遗憾;太史公司马迁因为游览名山大川,使得他的史笔妙绝千古。以此而言,旅行乃男子生来就想去做的事情,若做不了,则为一大憾事。那些有道之士,尚且想要带上费用、干粮,专力实现自己的旅行志向;而我以外出糊口谋生之便为广益见闻之资,经过一地即观览一地之风情,路过一方即领略一方之名胜,而且吃了未曾吃过的食品,尝了未曾尝过的美味,把剩余的保存起来带回家送给妻妾,就如同得到古人所谓“五侯之鲭”以满足全家人的口福——这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啊,干吗还要像三国时阮籍那样酒后穷途哭泣返家而为乘车驾骏的成仙之人所暗暗耻笑呢?

春季行乐之法

【题解】

自这一节以下一连四段文字,李渔谈春、夏、秋、冬四时行乐之法,从养生学角度说,其实应该是遵四时以养生。而李渔所强调的,则着重于人在四时都生活得愉快舒畅,即以行乐而养生。这符合《黄帝内经》的思想,所谓“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故能以生长收藏,终而复始”,春天“以使志生,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所以不能“逆春气”,不然,“则少阳不生,肝气内变”。

李渔认为,春天是天地交欢的时令,人心至此,不求畅而自畅,犹父母相亲相爱,则儿女嬉笑自如,睹满堂之欢欣,即欲向隅而泣,泣不出也。但是,当春行乐,每每容易过情,他告诫人们要“留一线之余春,以度将来之酷夏”。在春日,就要学学孔子,同年轻人到郊外远足:“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到大自然吸纳天地自然之气,天人合一,生命舒展。

人有喜、怒、哀、乐,天有春、夏、秋、冬。春之为令,即天地交欢之候、阴阳肆乐之时也。人心至此,不求畅而自畅,犹父母相亲相爱,则儿女嬉笑自如,睹满堂之欢欣,即欲向隅而泣〔1〕,泣不出也。然当春行乐,每易过情,必留一线之余春,以度将来之酷夏。盖一岁难过之关,惟有三伏〔2〕,精神之耗,疾病之生,死亡之至,皆由于此。故俗话云“过得七月半,便是铁罗汉”〔3〕,非虚语也。思患预防,当在三春行乐之时,不得纵欲过度,而先埋伏病根。花可熟观,鸟可倾听,山川云物之胜可以纵游,而独于房欲之事略存余地。盖人当此际,满体皆春。“春”者,泄尽无遗之谓也。草木之“春”,泄尽无遗而不坏者,以三时皆蓄,而止候泄于一春,过此一春,又皆蓄精养神之候矣。人之一身,能保一时尽泄而三时皆不泄乎?尽泄于春,而又不能不泄于夏,虽草木不能不枯,况人身之浮脆者乎?欲留枕席之余欢,当使游观之尽致。何也?分心花鸟,便觉体有余闲;并力闺帏〔4〕,易致身无宁刻。然予所言,皆防已甚之词也。若使杜情而绝欲,是天地皆春而我独秋,焉用此不情之物,而作人中灾异乎?

【注释】

〔1〕向隅(yú)而泣:谓人面对墙角小声哭泣。向,对着。隅,角落。泣,小声哭。

〔2〕三伏:指初伏、中伏和末伏,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3〕过得七月半,便是铁罗汉:农历七月半是三伏天,热得难受,若顺利度过七月半,便是经得起酷暑的考验,故称“过得七月半,便是铁罗汉”。

〔4〕闺帏:原指闺房的帷幕,借指妇女居住的房屋。

【译文】

人有喜、怒、哀、乐,天有春、夏、秋、冬。春天这个节令,就是天地交欢之日、阴阳肆乐之时。人的心情到了这个时候,不用故意追求畅快而自然畅快,犹如父母相亲相爱,儿女就会嬉笑自如,看见这满堂欢欣的情境,即使你想向隅而泣,也哭不出来啊。但是,每当春天行乐,往往容易过度纵情,必须保留一点春日的余情,以便度过将要到来的酷夏。一年中最难过的关口,唯有三伏天。精神的消耗,疾病的生发,死亡的降临,大都根由于此。所以,俗话所谓“过得七月半,便是铁罗汉”,不是假话。想到三伏之患而要预防,就应当在三春季节行乐之时,不要纵欲过度而埋伏下病根。花开尽可看个够,鸟鸣可尽兴倾听,山川风物名胜可以纵情游览,而只有在房事情欲方面须略留余地。因为人在此时,满身充溢春情。“春”,说的就是泄尽无遗。草木之“春”,之所以能够泄尽无遗而不坏,是因为夏、秋、冬三季都在积蓄而只等春之一泄,而等春天一过,又都是蓄精养神的时候了。人的一身,能保证春日一时尽泄而夏、秋、冬三时都不泄吗?尽泄于春而又不能不泄于夏,即使草木也不能不枯,何况浮薄脆弱的人身呢?要想保留些床笫枕席之欢,就应该使外边的游览观光尽情尽致。为什么呢?分心于花鸟,就会觉得体力有余;纵力于房事,容易使得身体无片刻宁息。但是我所说的,都是防止过甚之言。倘若杜绝情欲,造成“天地皆春而我独秋”的局面,岂非要以这无情的东西造成人间灾异吗?

夏季行乐之法

【题解】

李渔说,天地之气闭藏于冬,而人身之气则闭藏于夏。他把夏季描绘得很可怕,称之为“酷夏”,说假如造化只有春、秋、冬三季而无夏,那么人的死亡必然非常稀少。所以,他所谓夏季行乐,主旨是要在九夏停息不必要的活动而养生,因为九夏精气神耗费甚大,体力难以支持,故应以秋、冬、春三季做事而夏季休憩,不然,则身体精神都劳顿疲乏。李渔追忆当年山居时夏日生活,虽略带感伤,但很甜蜜,很温馨,很惬意,认为那是很好的休憩,以此劝人们要善养生,特别是夏日要休闲。

酷夏之可畏,前幅虽露其端,然未尽暑毒之什一也。使天只有三时而无夏,则人之死也必稀,巫、医、僧、道之流皆苦饥寒而莫救矣。止因多此一时,遂觉人身叵测〔1〕,常有朝人而夕鬼者。《戴记》云:“是月也,阴阳争,死生分。”〔2〕危哉斯言!令人不寒而栗矣。凡人身处此候,皆当时时防病,日日忧死。防病忧死,则当刻刻偷闲以行乐。从来行乐之事,人皆选暇于三春,予独息机于九夏〔3〕。以三春神旺,即使不乐,无损于身;九夏则神耗气索,力难支体,如其不乐,则劳神役形,如火益热,是与性命为仇矣。《月令》以仲冬为闭藏〔4〕;予谓天地之气闭藏于冬,人身之气当令闭藏于夏。试观隆冬之月,人之精神愈寒愈健,较之暑气铄人〔5〕,有不可同年而语者。凡人苟非民社系身、饥寒迫体,稍堪自逸者,则当以三时行事,一夏养生。过此危关,然后出而应酬世故,未为晚也。追忆明朝失政以后〔6〕,大清革命之先〔7〕,予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夏不谒客〔8〕,亦无客至,匪止头巾不设,并衫履而废之。或裸处乱荷之中,妻孥觅之不得〔9〕;或偃卧长松之下〔10〕,猿鹤过而不知。洗砚石于飞泉,试茗奴以积雪;欲食瓜而瓜生户外,思啖果而果落树头〔11〕,可谓极人世之奇闻,擅有生之至乐者矣。后此则徙居城市,酬应日纷,虽无利欲熏人,亦觉浮名致累。计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仅有三年。今欲续之,求为闰余而不可得矣。伤哉!人非铁石,奚堪磨杵作针〔12〕;寿岂泥沙,不禁委尘入土。予以劝人行乐,而深悔自役其形。噫,天何惜于一闲,以补富贵荣alt之不足哉〔13〕

【注释】

〔1〕叵(pǒ)测:不可推测。叵,不可。

〔2〕“《戴记》云”四句:《戴记》即《小戴礼记》,亦称《小戴记》,也即《礼记》,相传西汉礼学家戴圣(史称小戴)编纂。《礼记》原文为:“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戴圣的叔父戴德亦是礼学家,史称大戴。

〔3〕九夏:夏季三个月共九十天,遂名“九夏”。晋朝陶渊明《荣木》诗序有“日月推迁,已复九夏”句。

〔4〕《月令》以仲冬为闭藏:《礼记·月令·仲冬之月》:“涂阙庭门闾,筑囹圄,所以助天地之闭藏也。”《月令》,《礼记》一书中的《月令》部分。

〔5〕铄(shuò):熔化金属。

〔6〕明朝失政:明朝灭亡,失去政权。

〔7〕大清革命:清朝推翻明朝统治。

〔8〕谒(yè)客:此处谓接见客人。谒,拜见。

〔9〕妻孥(nú):妻子和儿女。

〔10〕偃(yǎn)卧:仰面倒下。

〔11〕啖(dàn):吃。

〔12〕磨杵(chǔ)作针:比喻艰难成事。《潜确类书》卷六十:“李白少读书,未成弃去,道逢老妪磨杵,白问其故,曰:‘欲作针。’白感其言,遂卒业。”杵是舂米或捶衣的木棒。

〔13〕alt(hū):指荣华富贵。荣,草木茂盛,引申为兴盛。alt,古代祭祀用的大块鱼、肉。

【译文】

酷夏的可怕,前面虽略述其端倪,但那实际上未及夏季酷毒的十分之一。假如造化只有春、秋、冬三季而无夏季,那么人的死亡必然非常稀少,巫、医、僧、道之流大约都会失去饭碗饥寒交迫而无救了。只因多了这么一个夏季,才让人觉得人身叵测,常有朝为人夕已成鬼之慨。《小戴礼记》中说:“夏季这月份,阴阳互争,生死分界。”这话危言耸听,令人不寒而栗。凡身处这个季节的人们,都应时时防病,日日怀死亡之忧。防病忧死,就应时时刻刻偷闲行乐。从来对于行乐这件事,人们都选择在三春挤出时间,而我则独独在九夏停息不必要的活动。因为三春人的精气神旺盛,即使不乐,也无损于身;而九夏则精气神耗费甚大,体力难以支持,如不行乐,则身体精神都劳顿疲乏,犹如火上浇油,这是在与性命为仇啊。《礼记·月令》把仲冬作为天地闭藏的季节。我认为天地之气闭藏于冬,而人身之气则闭藏于夏。试看隆冬时节,人的精神愈寒而愈健,与夏季暑气铄伤人体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一般人,如果不是民事缠身、饥寒交迫,稍有闲逸,则应以秋、冬、春三季做事而夏季养生。度过夏季这一危险关口,然后出来应酬世故人情,不算晚啊。追忆明朝败亡之后而大清革命之先,我绝意于浮浪功名,不再追求点滴利禄,住在山里躲避战祸,反而以无所事事为荣。夏日不出去拜谒客人,也没有客人来访,非但不戴头巾而且连衣衫鞋子也一并不穿。有时光着身子隐匿于乱荷之中,妻儿寻觅不到;有时仰卧于长松之下,猿猴仙鹤经过而未察觉。以飞泉洗刷砚石,用积雪煮茶品赏;想吃瓜而瓜就生在屋外,想食果而果就堕落于树头,可以说那时极聚人间奇闻,独占了有生之年的至乐之境。此后,我迁居城市,应酬与日俱增、纷纷扰扰,虽然尚未达到利欲熏人的地步,然而也觉得浮名致累于身。算起来我这一辈子,得以享受神仙那样幸福的日子,只有短短三年。现在想承续它,追求它的余绪,不能够了。可悲啊!人非铁石,怎么受得了铁杵磨针那样的磨炼?人寿岂是泥沙,哪里经得住丢弃于尘土!我这里劝人行乐,也深深悔恨曾经自我奴役。噫,老天爷何以吝惜这一点闲暇时光,以弥补富贵荣华的不足呢!

秋季行乐之法

【题解】

在“秋季行乐之法”中,李渔提出应抓住秋季这个炎热退去、秋高气爽、风景媚人的好时节,及时行乐。“此时不乐,将待何时”?不久,冬季来临,霜雪交加,人的活动可就没有那么方便了。秋季行乐胜于春季,倘若说“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么秋季价钱之昂贵,应比春日加十倍。如有山水名胜之地,你要乘此时效仿前人蜡屐登山尽兴游玩,不然就与美景当面错过了。有的文人喜欢伤秋、悲秋,多愁善感;有的甚至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更应看到秋日之美。李渔对秋日之美颇有体验。秋天确是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好时节,也是延年益寿的好时节。但是,也应注意,按《黄帝内经》的说法:“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生寒、暑、燥、湿、风……寒暑过度,生乃不固。故重阴必阳,重阳必阴。故曰:冬伤于寒,春必温病;春伤于风,夏生飧泄;夏伤于暑,秋必痎疟;秋伤于湿,冬生咳嗽。”所以,养生必须遵循春、夏、秋、冬“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的规律:冬天不可“伤于寒”以免来春发生“温病”;春天不可“伤于风”,以免“夏生飧泄”;夏天不可“伤于暑”,以免“秋必痎疟”;而在秋天,就必须提防“秋伤于湿”,以免“冬生咳嗽”。

过夏徂秋〔1〕,此身无恙,是当与妻孥庆贺重生,交相为寿者矣。又值炎蒸初退,秋爽媚人,四体得以自如,衣衫不为桎梏〔2〕,此时不乐,将待何时?况有阻人行乐之二物,非久即至。二物维何?霜也、雪也。霜、雪一至,则诸物变形,非特无花,亦且少叶;亦时有月,难保无风。若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则秋价之昂,宜增十倍。有山水之胜者,乘此时蜡屐而游〔3〕,不则当面错过。何也?前此欲登而不可,后此欲眺而不能,则是又有一年之别矣。有金石之交者〔4〕,及此时朝夕过从,不则交臂而失。何也?褦襶阻人于前〔5〕,咫尺有同千里〔6〕;风雪欺人于后,访戴何异登天〔7〕?则是又负一年之约矣。至于姬妾之在家,一到此时,有如久别乍逢,为欢特异。何也?暑月汗流,求为盛妆而不得,十分娇艳,惟四五之仅存;此则全副精神,皆可用于青鬟翠黛之上〔8〕。久不睹而今忽睹,有不与远归新娶同其燕好者哉?为欢即欲,视其精力短长,总留一线之余地。能行百里者,至九十而思休;善登浮屠者〔9〕,至六级而即下。此房中秘术,请为少年场授之。

【注释】

〔1〕徂(cú):往。

〔2〕桎梏(zhì ɡù):原指脚镣和手铐,引申为束缚自由的事物。

〔3〕蜡屐(là jī):即一种涂蜡的木屐,登山鞋。宋代苏泂《题蜡屐金貂二亭吕巽伯表弟命赋》有“蜡屐登山去,金貂换酒来”句。

〔4〕金石之交:盟誓好友。《汉书·淮阴侯传》:“今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然终为汉王所擒矣。”

〔5〕褦襶(nài dài):一种遮日的帽子。魏程晓《嘲热客》有句:“闭门避暑卧,出入不相过。今世褦襶子,触热到人家。”

〔6〕咫(zhǐ)尺:形容很短的距离。周制八寸为咫,十寸为尺。

〔7〕访戴何异登天:“访戴”即访友。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后称访友为“访戴”。

〔8〕鬟(huán):古代妇女梳的环形发髻。黛:原是古代女子用以画眉的青黑色颜料,此处借指女人的眉。

〔9〕浮屠:佛塔。

【译文】

当夏日过去来到秋天而你身体安然无恙,就应与妻儿共庆重生之日、互贺延寿之时。这个时候正是炎热之气刚刚退去,秋高气爽,风景媚人,人的手脚可以伸展自如,而尚无重衣厚衫缠身裹体桎梏四肢,此时不乐,更待何时?况且,有阻碍人行乐的两个东西不久就会来到。两个什么东西?霜、雪。霜、雪一到,世间万物因之而变形,不但没有花,而且叶子也少了;虽不时有月色,但难保没有冷风。倘若说“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么秋季价钱之昂贵,应比春日加十倍。如有山水名胜之地,你要乘此时效仿前人蜡屐登山尽兴游玩,不然就与美景当面错过了。为什么?在此之前,想登山而不可,在此之后,欲眺望而不能。如此,则又要与山水胜景分别一载了。如有盟誓好友,当乘此时一朝一夕探望问候,不然也失之交臂。为什么?此前,酷夏暑天不便拜访,咫尺之近如同千里之遥;此后,风雪袭人阻遏脚步,拜亲访友岂不难于登天?这样就又负一年之约了。至于家里姬妾,每到此时犹如久别重逢,欢乐异常。为什么?大热天汗流浃背,想要浓妆艳抹而不能,十分娇艳也只存四五分;此时则全副精神都可用在梳妆打扮之上。好久没见她们的芳姿,今日忽然目睹,岂不如远行方归、新婚燕尔一样美好?但这时男女交欢满足情欲,须视自己精力如何,总应留一线余地。能行百里的,到九十里就要想到休息;善登佛塔的,到第六级就要下来。这是房中秘术,请传授给少年场中人。

冬季行乐之法

【题解】

李渔在当年劝人们冬天行乐,还是采用“退一步法”。他要人们幻想更艰苦、更恶劣的环境,一对比,眼前的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这也许不失为解苦治病的方法。但是更为重要的是,人必须与四时相适应,甚至与四时共进退,这才见出生命的韵律和多彩多姿的丰富。还是《黄帝内经》四时养生说的好,无论冬、夏、春、秋,要通过养生“以使志生,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冬天养生是“使志若伏若匿,若有私意,若已有得”,关键词是“志若伏若匿”,在辨证转化中求得统一,“内敛、收匿”,积蓄力量,再求进一步的“疏放、生发”。这样,一收一放,一张一弛,相互促进而又相互为用,大“道”成矣。

冬天行乐,必须设身处地,幻为路上行人,备受风雪之苦,然后回想在家,则无论寒燠晦明〔1〕,皆有胜人百倍之乐矣。尝有画雪景山水,人持破伞,或策蹇驴〔2〕,独行古道之中,经过悬崖之下,石作狰狞之状,人有颠蹶之形者〔3〕。此等险画,隆冬之月,正宜悬挂中堂〔4〕。主人对之,即是御风障雪之屏、暖胃和衷之药。若杨国忠之肉阵、党太尉之羊羔美酒〔5〕,初试或温,稍停则奇寒至矣。善行乐者,必先作如是观,而后继之以乐,则一分乐境,可抵二三分,五七分乐境,便可抵十分十二分矣。然一到乐极忘忧之际,其乐自能渐减,十分乐境,只作得五七分,二三分乐境,又只作得一分矣。须将一切苦境,又复从头想起,其乐之渐增不减,又复如初。此善讨便宜之第一法也。譬之行路之人,计程共有百里,行过七八十里,所剩无多,然无奈望到心坚,急切难待,种种畏难怨苦之心出矣。但一回头,计其行过之路数,则七八十里之远者可到,况其少而近者乎?譬如此际止行二三十里,尚余七八十里,则苦多乐少,其境又当何如?此种想念,非但可为行乐之方,凡居官者之理繁治剧,学道者之读书穷理,农工商贾之任劳即勤,无一不可倚之为法。噫,人之行乐,何与于我,而我为之嗓敝舌焦、手腕几脱。是殆有媚人之癖,而以楮墨代脂韦者乎〔6〕

【注释】

〔1〕寒燠(yù):指冷暖。晦明:指晦暗明亮。

〔2〕策蹇(jiǎn)驴:赶着跛脚驴子。

〔3〕颠蹶(jué):指行走不平稳的样子。

〔4〕中堂:厅堂。

〔5〕杨国忠之肉阵:以人墙挡风。五代王仁裕(880—956)所撰《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述唐明皇权臣杨国忠冬日以婢妾列于身前作遮风“肉屏”而取暖。党太尉之羊羔美酒:党太尉乃北宋太尉党进(?—978),朔州马邑(今山西朔州)人,北宋初年军事将领。羊羔美酒指党太尉家的美食。《绿窗新话》卷二引宋无名氏《湘江近事》:“陶谷学士,尝买得党太尉家故妓。过定陶,取雪水烹团茶,谓妓曰:‘党太尉家应不识此。’妓曰:‘彼粗人也,安有此景,但能销金暖帐下,浅斟低唱,饮羊羔美酒耳。’谷愧其言。”

〔6〕楮(chǔ)墨代脂韦:楮墨,纸与墨,亦借指诗文或书画。脂韦,指脂油及软皮,喻人之卑谄柔滑,本《楚辞·卜居》:“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

【译文】

冬日行乐,必须设身处地,把自己想象为备受风雪之苦的路上行人,而后回想在家时情景——如此,则无论冷热阴晴,都会有胜人百倍之乐。曾有一幅描写风雪景象的山水画,画的是人撑着破伞,或骑头瘸驴,一个人行走在古道之中,路过悬崖之下,石头呈现狰狞可怕的形状,人物则是颠沛狼狈的形象。这样凶险场面的绘画,正适合在隆冬时节悬挂于中堂。主人面对它,就是防御风雪的屏障、暖胃和衷的良药。假如像唐代杨国忠那样以肥女肉阵遮风,或北宋党太尉以羊羔美酒御寒,乍一试或觉温暖,稍一停,出奇的寒冷就来了。善于行乐者,必须先作这样的想法,而后再找乐子,那么一分乐境可抵二三分,五七分乐境就可抵十分十二分了。然而,一到乐极忘忧的地步,那快乐程度自然就逐渐减弱,十分乐境只作得五七分,二三分乐境又只成一分了。倘若把一切苦境又从头想起,那么快乐就会渐渐增加而完好如初。这是善于讨便宜的第一法则。譬如赶路之人,全程共有百里,走到七八十里,所剩路途已无多少,但是,无奈他盼望抵达之心太强烈,急切难耐,于是种种畏难怨苦之心出现了。但回头计算一下全程里数,那七八十里的远程已经走过,何况剩下的这点路呢!假如这时只走了二三十里,还剩七八十里,就会苦多乐少,这境况又该怎样呢?倘能持这样的想法,不但可作行乐之方,而且凡做官者之繁杂政务,学者之读书穷理,农工商之辛勤劳作,无一不可把它作为遵循的法则。噫!人家行乐,与我何干?而我为之口干舌焦、手腕累断,是有媚人的癖好,还是以笔墨作脂粉向人讨好的贱骨头?

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

【题解】

在李渔看来,欢乐无处不有,家里家外,坐卧行路,睡觉休憩,饮食洗浴,甚至“袒裼裸裎、如厕便溺,种种秽亵之事,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就看能不能找乐,会不会行乐。乐无处不在,养生随时可行,只要时时、事事保持快乐的心态和情绪,就是养生的巨大成功。古代圣贤教导人们,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用快乐的心情处之。老子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局,乐其俗。”就是说,无论吃什么都觉得好吃,无论穿什么都觉得漂亮,无论住什么房子都心安,无论在什么环境都得其所哉。不要同外在环境和物件较劲,而是随时随地保持快乐心态。这样,过度的嗜好和淫乱邪说都不会惑乱心志,能够长命百岁而“动作不衰”。

行乐之事多端,未可执一而论。如睡有睡之乐,坐有坐之乐,行有行之乐,立有立之乐,饮食有饮食之乐,盥栉有盥栉之乐〔1〕,即袒裼裸裎、如厕便溺〔2〕,种种秽亵之事〔3〕,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苟能见景生情,逢场作戏,即可悲可涕之事,亦变欢娱。如其应事寡才,养生无术,即征歌选舞之场,亦生悲戚。兹以家常受用,起居安乐之事,因便制宜,各存其说于左〔4〕

【注释】

〔1〕盥栉(ɡuàn zhì):梳洗。

〔2〕袒裼(tǎn xī)裸裎(chénɡ):指裸露身体。袒裼,露臂。祼裎,露体。

〔3〕秽亵(xiè):污秽。

〔4〕各存其说于左:指把各种说法备存于后。古人书写,从右至左,所谓“各存其说于左”即存于“后面”(或说“下面”)。

【译文】

行乐之事有多种情形,不能一概而论。譬如,睡有睡的乐趣,坐有坐的乐趣,行有行的乐趣,立有立的乐趣,饮食有饮食的乐趣,梳洗打扮有梳洗打扮的乐趣,即使赤身裸体、拉屎撒尿等种种秽亵之事,处理得法,也自有乐趣。如果能够见景生情,逢场作戏,即使可悲可泣之事,也会产生欢娱之情。假如没有处事之才,缺乏养生手段,即使歌舞之场,也会产生悲戚之事。这里就把居家度日常常碰到的安乐之事,如何因势利导予以妥当处理,谈谈我的想法略备一说于下。

【题解】

光“睡”,李渔就洋洋洒洒作了一篇两千余言的文章。他认为:“养生之诀,当以善睡居先。睡能还精,睡能养气,睡能健脾益胃,睡能坚骨壮筋。”并就“睡有睡之时,睡有睡之地,睡又有可睡可不睡之人”讲出一篇大道理来。关于睡眠养生,《黄帝内经》早有精彩论述,而且春、夏、秋、冬各不相同:“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夜卧早起,无厌于日”。“秋三月,此谓容平。天气以急,地气以明。早卧早起,与鸡俱兴”。“冬三月,此谓闭藏。水冰地坼,无扰乎阳。早卧晚起,必待日光”。这里的关键词是春、夏“夜卧早起”,秋“早卧早起”,冬则“早卧晚起”。

李渔写“睡”,是论睡眠的最详尽、最有意思、最引人入胜、最美丽的文字之一,林语堂早就如是看,他在《生活的艺术·人生的乐趣》中曾经引过李渔关于午睡(“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的一段话,并且称赞说:“他给我们讲‘睡眠’,这是谈论午睡艺术的最美丽的文字。”

有专言法术之人,遍授养生之诀,欲予北面事之。予讯益寿之功,何物称最?颐生之地〔1〕,谁处居多?如其不谋而合,则奉为师,不则友之可耳。其人曰:“益寿之方,全凭导引〔2〕;安生之计,惟赖坐功〔3〕。”予曰:“若是,则汝法最苦,惟修苦行者能之。予懒而好动,且事事求乐,未可以语此也。”其人曰:“然则汝意云何?试言之,不妨互为印政〔4〕。”予曰:“天地生人以时,动之者半,息之者半。动则旦,而息则暮也。苟劳之以日,而不息之以夜,则旦旦而伐之,其死也可立而待矣。吾人养生亦以时,扰之以半,静之以半,扰则行起坐立,而静则睡也。如其劳我以经营,而不逸我以寝处,则岌岌乎殆哉〔5〕!其年也,不堪指屈矣。若是,则养生之诀,当以善睡居先。睡能还精,睡能养气,睡能健脾益胃,睡能坚骨壮筋。如其不信,试以无疾之人与有疾之人合而验之。人本无疾,而劳之以夜,使累夕不得安眠,则眼眶渐落而精气日颓,虽未即病,而病之情形出矣。患疾之人,久而不寐,则病势日增;偶一沉酣,则其醒也,必有油然勃然之势。是睡非睡也,药也;非疗一疾之药,乃治百病、救万民、无试不验之神药也。兹欲从事导引,并力坐功,势必先遣睡魔,使无倦态而后可。予忍弃生平最效之药,而试未必果验之方哉?”其人艴然而去〔6〕,以予不足教也。

【注释】

〔1〕颐生:颐养生命。

〔2〕导引:中国自秦汉以来就存在的养生和治病的手段,据说华佗的佚文《中藏经》中就指出:“导引可逐客邪于关节”,“宜导引而不导引,则使人邪侵关节,固结难通。”

〔3〕坐功:是静功里最要紧的一个环节,不管是道家、佛家、儒家,都是用坐功来入静,坐功是入静的第一步。坐功有静坐功和动静兼修之坐功。中国人用以养生、安生的一种手段。

〔4〕印政:即印证。

〔5〕岌岌(jí)乎殆哉:形容非常危险。岌岌,山高陡峭,就要倒下的样子。殆,危险。

〔6〕艴(fú)然:生气的样子。

【译文】

有位专讲法术的人,到处传授其养生之法,想让我拜之为师。我问他延年益寿的功法,什么最重要?颐养生命的场地,何处居多?如果他的所答与我不谋而合,则我拜他为师;不然就做一般朋友而已。此人说:“延年益寿之方,全凭导引之术;安身立命之法,只靠打坐之功。”我说:“倘若如此,那么你的方法最苦,只有苦行僧才能做到。我生性疏懒而又好动,而且事事求乐,你的话我做不到。”那人说:“那么你的意见呢?说来听听,我们不妨互相印证。”我说:“天地生育人类有其法则,一半时间让他活动,另一半则让他休息。活动在日间,日落则休息。假如白天劳作而夜里不休息,则天天劳累疲乏,离死就不远了。我们养生也有法则,一半时间纷扰,另一半静息。纷扰则行、起、坐、立,静息则睡觉。如果只让我劳顿经营,而不让我在床榻睡眠得以安逸休憩,那就极为危险,活着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倘真如此,那么养生的秘诀,就应当以善于睡眠为先。睡眠能够补还精力,睡眠能够调养气息,睡眠能够健脾益胃,睡眠能够坚骨壮筋。如不信,就请拿无病的人和有病的人对照一下,试验印证。一个人本来没病,若让他夜间劳作,天天晚上不得安眠休息,那么他眼眶就会陷落而精气神日渐衰颓,虽然不是立即病倒,而病状已经现出来了。得病的人,长久不睡觉,就会病势日增;偶尔沉沉睡一觉,当他醒来,必会勃勃然精神大作。这样,睡觉不是睡觉,而是医病之药啊;而且不是治疗一种病,而是治百病、救万民、百试百验的神药。此刻要从事导引、致力打坐,势必要先驱赶睡魔让人没有倦态而后可。我能容忍抛弃平生最有效验的药,而去尝试那种未经验证是否有效的药方吗?”那个讲法术的人满脸不悦而去,认为我不值得教诲。

予诚不足教哉!但自陈所得,实为有而然,与强辩饰非者稍别。前人睡诗道:“花竹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华山处士如容见,不觅仙方觅睡方〔1〕。”近人睡诀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皆书本唾余,请置弗道,道其未经发明者而已。

【注释】

〔1〕“花竹幽窗午梦长”四句:这诗据说是宋代诗人所作,待考。华山处士,指陈抟。五代至北宋初,高道陈抟(字图南)是著名的睡仙,常在华山高卧数月,以睡方和睡功传道。

【译文】

我的确不值得教诲。我陈述自己心得,实在是有自己的见解而为之,与那种强行辩解、文过饰非者稍微不同。前人有睡诗道:“花竹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华山处士如容见,不觅仙方觅睡方。”近人有睡诀说:“先睡心,后睡眼。”这都是书本上说烂了的话,可以置之不论,这里只说那些未曾说过而我有所发明的东西。

睡有睡之时,睡有睡之地,睡又有可睡可不睡之人,请条晰言之。由戌至卯〔1〕,睡之时也。未戌而睡,谓之先时,先时者不详,谓与疾作思卧者无异也;过卯而睡,谓之后时,后时者犯忌,谓与长夜不醒者无异也。且人生百年,夜居其半,穷日行乐,犹苦不多,况以睡梦之有余,而损宴游之不足乎?有一名士善睡,起必过午,先时而访,未有能晤之者。予每过其居,必俟良久而后见〔2〕。一日闷坐无聊,笔墨具在,乃取旧诗一首,更易数字而嘲之曰:“吾在此静睡,起来常过午;便活七十年,止当三十五。”同人见之,无不绝倒〔3〕。此虽谑浪〔4〕,颇关至理。是当睡之时,止有黑夜,舍此皆非其候矣。

【注释】

〔1〕由戌至卯:大约指晚上9点至早上5点。戌,晚上7点—9点。卯,早上5点—7点。

〔2〕俟(sì):等待。

〔3〕绝倒:前仰后合地大笑。

〔4〕谑(xuè)浪:戏谑放荡。

【译文】

睡有宜睡之时,睡有宜睡之地,睡又有可睡之人与可不睡之人,请允许我逐条明晰讲述。由戌时至卯时,这是睡眠的时间。未到戌时就睡眠,称为“先时”,“先时”者不吉祥,可以说与那种生了病而老想躺卧床榻的人没什么不同;过了卯时还在睡眠,称为“后时”,“后时”者犯了忌讳,可以说与长夜不醒的人没什么两样。况且人生百年,黑夜占去一半,即使整天行乐还苦于时光不多,何况以过多的睡眠去损伤本来不足的宴乐光阴呢?有一位名士特能睡,起床时必在午后,在这个时间之前去拜访,没有能够见到他的。我每次去他那里,必然要等很长时间才能见面。有一天闷坐无聊,见其笔墨俱在,于是就拿一首旧诗更换几个字嘲笑他:“吾在此静睡,起来常过午;便活七十年,止当三十五。”朋友们见了,没有不大笑称好的。这虽是开玩笑,却颇关至理。因为应当睡眠的时候,只在夜里,除却这个时间,都不是睡觉的时候。

然而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1〕。非私之也,长夏之一日,可抵残冬之二日;长夏之一夜,不敌残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昼,是以一分之逸,敌四分之劳,精力几何,其能堪此?况暑气铄金〔2〕,当之未有不倦者。倦极而眠,犹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午餐之后,略逾寸晷〔3〕,俟所食既消,而后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觅睡,觅睡得睡,其为睡也不甜。必先处于有事,事未毕而忽倦,睡乡之民自来招我。桃源、天台诸妙境〔4〕,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予最爱旧诗中有“手倦抛书午梦长”一句〔5〕。手书而眠,意不在睡;抛书而寝,则又意不在书,所谓莫知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6〕,惟此得之。此论睡之时也。

【注释】

〔1〕长夏:长夏是指在春、夏、秋、冬换季的最后18天。《黄帝内经·素问·太阴阳明论》:“脾者土也,治中央,常以四时长四藏,各十八日寄治。”明代医学家张景岳说:“春应肝而养生,夏应心而养长,长夏应脾而变化,秋应肺而养收,冬应肾而养藏。”

〔2〕暑气铄(shuò)金:炙热的暑气能够融化金属。

〔3〕寸晷(ɡuǐ):日影移动一寸的时间,形容短暂。晷,日影。

〔4〕桃源、天台诸妙境:桃源即陶渊明《桃花源记》所写之妙境。一说此桃源非彼桃源,乃指天台某地。据《太平御览》引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相传东汉永平年间,浙江嵊县人刘晨、阮肇到天台山采药迷路,遇二仙女,邀至桃源同宿,半年后两人念家,遂与仙女依依惜别。

〔5〕手倦抛书午梦长:宋代蔡确《夏日登车盖亭》:“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6〕三昧(mèi):佛教修行用语,意谓止息杂念,使心神平静。借指把握事物的奥妙、诀窍。

【译文】

然而午睡之乐,却要比黄昏睡眠快乐一倍。午睡对于其他三季皆有所不宜,而独适宜于长长的夏日。这并非对夏天偏爱,而是因为长夏一日可抵残冬二日,长夏一夜不敌残冬半夜;所以,若只在夜里休息而不在白天也休息,就是用一分安逸敌四分劳顿,你有多少精力受得了如此折腾?况且暑气的厉害能铄金熔石,面对它没有不疲倦的。倦极而眠,犹如饥饿了得以吃饭、口渴了能够喝水,养生的方法,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午饭之后,略微过些时间,等所吃的食物消化了,就溜达到床前。又不要故意想睡,那样就是睡了,也睡不香甜。必先处于有事可做的状态,等到事情没有做完而忽然产生睡意,那时瞌睡虫自然会来找你。古人所谓桃园、天台诸种妙境,原不是有意制造出来的,都是不知何故而自然出现了。我最喜欢旧诗中“手倦抛书午梦长”一句,手持此书而眠,意不在睡;把书放下睡着了,则又意不在书,此所谓不知其故而自然而然实现了。睡中的奥妙,唯有在这里得到了。这里说的是睡眠的适宜时间。

睡又必先择地。地之善者有二:曰静,曰凉。不静之地,止能睡目,不能睡耳,耳目两岐〔1〕,岂安身之善策乎?不凉之地,止能睡魂,不能睡身,身魂不附,乃养生之至忌也。至于可睡可不睡之人,则分别于忙、闲二字。就常理而论之,则忙人宜睡,闲人可以不必睡。然使忙人假寐,止能睡眼,不能睡心,心不睡而眼睡,犹之未尝睡也。其最不受用者,在将觉未觉之一时,忽然想起某事未行、某人未见,皆万万不可已者,睡此一觉,未免失事妨时,想到此处,便觉魂趋梦绕,胆怯心惊,较之未睡之前,更加烦躁。此忙人之不宜睡也。闲则眼未阖而心先阖〔2〕,心已开而眼未开;已睡较未睡为乐,已醒较未醒更乐,此闲人之宜睡也。然天地之间,能有几个闲人?必欲闲而始睡,是无可睡之时矣。有暂逸其心以妥梦魂之法:凡一日之中,急切当行之事,俱当于上半日告竣,有未竣者,则分遣家人代之,使事事皆有着落,然后寻床觅枕以赴黑甜〔3〕,则与闲人无别矣。此言可睡之人也。而尤有吃紧一关未经道破者,则在莫行歹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始可于日间睡觉,不则一闻剥啄〔4〕,即是逻倅到门矣〔5〕

【注释】

〔1〕两岐:分为两支,两个分岔。

〔2〕阖(hé):合上。

〔3〕黑甜:指甜美的睡眠。《冷斋夜话》卷一:“诗人多用方言。南人……又谓睡美为黑甜,饮酒为软饱。”

〔4〕剥啄:或“剥琢”,敲门声。宋代苏轼《次韵赵令铄惠酒》有“门前听剥啄,烹鱼得尺素”句。

〔5〕逻倅(cuì):巡行兵。

【译文】

睡眠又必先选择地点。适宜睡眠的地点有二:安静,凉爽。不安静的地方,只能睡眼,不能睡耳。眼与耳处于两相分歧的状态,岂是让身体得以安宁的上策呢?不凉爽的地方,只能睡魂,不能睡身,身与魂不相附贴,乃是养生的大忌啊。至于可睡之人与不可睡之人,其区别在于“忙”、“闲”二字。按常理说,忙人应当睡觉,闲人可不必睡觉。但是如果忙人假寐,只能睡眼,不能睡心。心不睡而眼睡,就如同没有睡一样。最难受的,是在将睡未睡的时候,忽然想起某件事还没有做、某个人还没有见,都是万万不能不做、不能不见的,假若睡这一觉,未免误事又误时,想到这里,就会觉得魂牵梦绕、胆战心惊,比没睡之前还要烦躁。这话说的是忙人不宜睡。闲人睡觉则是眼睛没有合上而心先“合上”,心已打开而眼睛还没有睁开;已睡比没睡快乐,已醒比未醒更乐。这是说闲人宜于睡觉。然而天地之间能有几个闲人?倘若必须是闲人才可睡觉,那就没有可睡觉的时候了。有暂且能够让心安逸而进入梦乡的办法:凡是当天急需处理的事情,都应在上半天办完,没有办完的,就分派家人代办,使得件件事情都有着落,然后上床倚枕进入梦乡,那么就与闲人睡觉没有差别了。这话说的是可睡之人。然而还有最要紧的一个关键之处没有说破,就是不要干坏事。“半夜敲门不吃惊”,这才能够大白天稳稳睡觉,不然,则一听见敲门声,即是士兵到门抓人了。

【题解】

谈“坐”一开始,李渔就搬出孔老夫子的话来:“从来善养生者,莫过于孔子。何以知之?知之于‘寝不尸,居不容’二语。”对于孔子的这两句话,不同的人可作不同的解释,或者说不同的人各自强调不同的方面。例如,朱熹《论语集注》卷六释曰:“尸,谓偃卧似死人也。”居,居家。容,容仪。范氏曰:“‘寝不尸,非恶其类于死也。惰慢之气不设于身体,虽舒布其四体,而亦未尝肆耳。居不容,非惰也。但不若奉祭祀、见宾客而已,申申夭夭是也。’”表现出老夫子的矜持和严肃。关于寝居,佛教也有自己的说法。他们认为有“坐”才有“定”,这是内心修养的重要方法。佛家“坐定”功夫最深,乃至最后“坐化”。而李渔对孔子的话则另作别解,他所强调的是这两句话使人身心处于活泼泼的自由舒适状态的含意,即寝居也应是文明的享受,并且李渔认为这才是孔子“寝不尸,居不容”的本意。就是说,“寝居”一方面需风雅斯文(美),另一方面活泼舒适(乐)。假如人们连在家里坐卧都“好饰观瞻,务修边幅,时时求肖君子,处处欲为圣人,则其寝也,居也,不求尸而自尸,不求容而自容;则五官四体,不复有舒展之刻”,活像“泥塑木雕”,岂不苦煞?李渔的结论是:“吾人燕居坐法,当以孔子为师,勿务端庄而必正襟危坐,勿同束缚而为胶柱难移。”而这个要求“宜乎崇祀千秋,而为风雅斯文之鼻祖也”。这表现了李渔养生学中的一个重要思想,即顺从自然,随意适性,自由舒坦。

从来善养生者,莫过于孔子。何以知之?知之于“寝不尸,居不容”二语〔1〕。使其好饰观瞻,务修边幅,时时求肖君子,处处欲为圣人,则其寝也,居也,不求尸而自尸,不求容而自容;则五官四体,不复有舒展之刻。岂有泥塑木雕其形而能久长于世者哉?“不尸不容”四字,绘出一幅时哉圣人,宜乎崇祀千秋〔2〕,而为风雅斯文之鼻祖也。吾人燕居坐法,当以孔子为师,勿务端庄而必正襟危坐,勿同束缚而为胶柱难移〔3〕。抱膝长吟,虽坐也,而不妨同于箕踞〔4〕;支颐丧我〔5〕,行乐也,而何必名为坐忘〔6〕?但见面与身齐,久而不动者,其人必死。此图画真容之先兆也。

【注释】

〔1〕寝不尸,居不容:语见《论语·乡党》,此言睡觉时不要像死人一样直挺挺地仰天而睡,在家里不必过分讲究容貌仪态。朱熹《论语集注》卷六释曰:“尸,谓偃卧似死人也。”居,居家。容,容仪。

〔2〕崇祀:崇拜奉祀。

〔3〕胶柱难移:胶柱原意为胶住瑟上的弦柱,以致不能调节音的高低。比喻固执拘泥,不知变通。

〔4〕箕(jī)踞:指双腿外斜而坐如箕的姿势。《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5〕支颐丧我:王维《赠东岳焦炼师》有“支颐问樵客,世上复何如”句,其《山中示弟》有“山林吾丧我,冠带尔成人”句。支颐,以手托下巴。丧我,忘我。

〔6〕坐忘:道家离形去智的状态。《庄子·大宗师》:“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为坐忘。”

【译文】

从来善于养生的人,莫过于孔子。怎么知道?从《论语·乡党》“寝不尸,居不容”两句话而得知。假使他喜欢妆扮以利观瞻、精心修饰边幅、时时追求像个君子、处处想要做个圣人,那么他的睡与坐,不想成为僵尸而不自觉变成僵尸模样、不追求修饰容貌而自然成了那个样子;如此,那他身上的五官四肢,就不会再有舒展自如的时候了。哪里有泥塑木雕般的形象而能长年累月存在于世间呢?“不尸不容”四个字,描绘出一幅时代圣人形象,适宜于千秋万代崇敬祭祀,而成为风雅斯文的鼻祖。我们家居起坐,应当以孔子为师,不必追求端庄而正襟危坐,不必束缚自己似胶柱而难移。手臂抱膝而悠然吟诗,虽然坐着也不妨舒展两腿箕踞着;手托腮帮而忘我,行乐而已,何必如庄子那样“坐忘”?凡是看见一个人面孔和身子一样齐整呆滞、久而不动,其人必死。此等模样就是死后图画遗容的先兆啊。

【题解】

以足行走,“五官四体皆能适用”,从而达到养生的目的,这是李渔此款的主旨。他认为,步行可以收到乘车策马所得不到的快乐,所谓“或经山水之胜,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贫交,或见负薪之高士,欣然止驭,徒步为欢”,何乐而不为?而且选择步行,机动灵活,无论缓急出门都方便。假若事情不那么急,则缓步而行如坐车一般;假若遇到急事,疾疾行走如骑快马。结伴可出行,无伴也可出行。“兴言及此,行殊可乐”!

今天的保健专家也认为,行走是锻炼身体的最好方法之一。因此,人们应该把李渔的这段话挂在墙上,时时记之。

贵人之出,必乘车马。逸则逸矣,然于造物赋形之义,略欠周全。有足而不用,与无足等耳,反不若安步当车之人〔1〕,五官四体皆能适用。此贫士骄人语。乘车策马,曳履搴裳〔2〕,一般同是行人,止有动静之别。使乘车策马之人能以步趋为乐,或经山水之胜,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贫交,或见负薪之高士,欣然止驭,徒步为欢,有时安车而待步,有时安步以当车,其能用足也,又胜贫士一筹矣。至于贫士骄人,不在有足能行,而在缓急出门之可恃。事属可缓,则以安步当车;如其急也,则以疾行当马。有人亦出,无人亦出;结伴可行,无伴亦可行。不似富贵者假足于人,人或不来,则我不能即出,此则有足若无,大悖谬于造物赋形之义耳〔3〕。兴言及此,行殊可乐!

【注释】

〔1〕安步当车:以从容的步行代替乘车。《战国策·齐策四》:“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

〔2〕曳(yè)履搴(qiān)裳:拉着鞋子牵着衣裳。曳,拉,牵引。搴,取。

〔3〕悖谬:荒谬,不合常理。

【译文】

贵人出行,必乘车马。安逸倒是安逸了,对于造物者当初造人形体的本意,却略欠周全妥当。有脚而不用,等于无脚,反而不如以走路代替坐车的人,五官四肢都能各适其用。这是贫苦士人自傲之语。乘车策马与撩衣携鞋走路,一样都是行人,只有动静之别。假使乘车策马的人能以双足走路为乐,或经过山水胜景,或看到花红柳绿的艳丽,或碰见头戴斗笠的穷友,或恰逢背负柴荆的高士,欣欣然而停车下马,以徒步行走为欢,有时坐在车中而随时准备下去走走,有时又安闲踱步代替车马,他能够运用双足,又要胜过贫士一筹了。至于贫士骄人之处,不在于他有脚能走路,而在于无论缓急出门都方便可待。假若事情不那么紧急,则缓步而行如坐车一般;假若遇到急事,疾疾行走如骑快马。有人也出行,无人也出行;结伴可出行,无伴也可出行。不像富贵之人,须借别人的脚才能走路,若人家来不了,我就不能马上出去,这样有脚好似无脚,大大悖谬于当初老天爷造物赋形的本意。说到这里,会觉得行走实在是一件乐事!

【题解】

李渔论“立”时,认为需分“久”与“暂”,“暂可无依,久当思傍”。就是说,若久站,则“或倚长松,或凭怪石,或靠危栏作轼,或扶瘦竹为筇;既作羲皇上人,又作画图中物,何乐如之”。这里有养生问题,也有美学问题:即“立”不但要讲究“乐”(即有利于身心健康、养生),也要讲究“美”。常言道,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所谓相,不但有舒适与否的问题,还有个美不美的问题,养生与审美,是常常联系着的。李渔的要求是,既要“乐”(所谓“何乐如之”),又要“美”(所谓“作画图中物”)。说到这里,李渔立刻显出诙谐幽默的本色:“但不可以美人作柱,虑其础石太纤,而致栋梁皆仆也。”

立分久暂,暂可无依,久当思傍。亭亭独立之事,但可偶一为之,旦旦如是,则筋骨皆悬,而脚跟如砥〔1〕,有血脉胶凝之患矣。或倚长松,或凭怪石,或靠危栏作轼〔2〕,或扶瘦竹为筇〔3〕;既作羲皇上人〔4〕,又作画图中物,何乐如之!但不可以美人作柱,虑其础石太纤,而致栋梁皆仆也。

【注释】

〔1〕砥(dǐ):坚石屹立。

〔2〕轼:古代车厢前面用作扶手的横木。

〔3〕筇(qiónɡ):一种可以做手杖的竹子。

〔4〕羲皇上人:羲皇即伏羲氏,羲皇上人指太古时代的人,比喻无忧无虑、生活闲适的人。晋陶潜《与子俨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译文】

站立分为长久站立和短暂站立,短暂站立可以没有依傍,长久站立则须考虑扶靠。你亭亭独立站在那里,只可偶尔为之,倘时时刻刻如此,则浑身筋骨都处于悬空状态,而双足脚跟如石头一般,即会产生血脉不通胶结凝固的病患了。这时你不妨或倚长松,或靠怪石,或手凭栏杆如抓住车的扶手,或拄一根瘦竹作为筇杖;既作上古的羲皇上人,又作图画中的人物,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但是,不可用美人作柱,怕她的础石太纤细,而使得栋梁倒塌下来。

【题解】

说到“饮”,不能不赞赏李渔此款所提出的关于饮酒“五贵”和“五好、五不好”的主张。“饮量无论宽窄,贵在能好;饮伴无论多寡,贵在善谈;饮具无论丰啬,贵在可继;饮政无论宽猛,贵在可行;饮候无论短长,贵在能止”,“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谈;不好长夜之欢,而好与明月相随而不忍别;不好为苛刻之令,而好受罚者欲辩无辞;不好使酒骂座之人,而好其于酒后尽露肝膈。”只有这样,才能喝得文明,富有雅趣。像时下酒桌上那样强人喝酒、斗智斗勇、非要把对方灌醉的酒风,实在不可取。另外,李时珍《本草纲目》还有一段关于饮酒的劝诫,不妨抄录于下,供饮酒的朋友参考:“人知戒早饮,而不知夜饮更甚。既醉且饱,睡而就枕,热拥伤心伤目。夜气收敛,酒以发之,乱其清明,老其脾胃,停湿生疮,动火助欲,因而致病者多矣。”

宴集之事,其可贵者有五:饮量无论宽窄,贵在能好;饮伴无论多寡,贵在善谈;饮具无论丰啬,贵在可继;饮政无论宽猛〔1〕,贵在可行;饮候无论短长,贵在能止。备此五贵,始可与言饮酒之乐;不则曲糵宾朋〔2〕,皆凿性斧身之具也〔3〕。予生平有五好,又有五不好,事则相反,乃其势又可并行而不悖。五好、五不好维何?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谈;不好长夜之欢,而好与明月相随而不忍别;不好为苛刻之令,而好受罚者欲辩无辞;不好使酒骂坐之人,而好其于酒后尽露肝膈〔4〕。坐此五好、五不好,是以饮量不胜蕉叶,而日与酒人为徒。近日又增一种癖好、癖恶:癖好音乐,每听必至忘归;而又癖恶座客多言,与竹肉之音相乱。饮酒之乐,备于五贵、五好之中,此皆为宴集宾朋而设。若夫家庭小饮与燕闲独酌,其为乐也,全在天机逗露之中、形迹消忘之内。有饮宴之实事,无酬酢之虚文〔5〕。睹儿女笑啼,认作斑斓之舞;听妻孥劝诫,若闻《金缕》之歌〔6〕。苟能作如是观,则虽谓朝朝岁旦、夜夜元宵可也〔7〕。又何必座客常满,樽酒不空〔8〕,日藉豪举以为乐哉?

【注释】

〔1〕饮政:行酒令。

〔2〕曲糵(qū niè):本意为酒曲,借指酒。

〔3〕凿性斧身:戕害身心。

〔4〕肝膈(ɡé):此处泛指内脏。

〔5〕酬酢(chóu zuò):主客互相敬酒。酬,向客人敬酒。酢,向主人敬酒。

〔6〕《金缕》:曲调名。宋梅尧臣《宛陵集》六《一日曲》有“东风若见郎,重为歌《金缕》”句。

〔7〕岁旦:大年初一。元宵:正月十五日,中国人的元宵节。

〔8〕座客常满,樽酒不空:这是三国时孔融的两句话:“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典出《后汉书·孔融传》:“(融)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樽为古代盛酒的器具。樽酒不空是说家中常备美酒。

【译文】

朋友聚会宴乐之事,其可贵者有五个方面:酒量无论大小,贵在喜好;酒友无论多少,贵在健谈;酒具无论孬好,贵在够用;酒令无论宽严,贵在可行;酒时无论长短,贵在能止。有了这五贵,才说得上饮酒之乐;不然,本来是以酒待客,那酒反而成了戕身害体的工具了。我平生有五好,又有五不好。好与不好,看来相反,其实也可以并行不悖。五好、五不好是什么呢?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谈,不好长夜饮酒而好与明月相伴随不忍分别,不好苛刻酒令而好让受罚者欲辩无词,不好借酒耍疯骂骂咧咧的人而好他酒后吐真言尽露肝肠。因有这五好、五不好,所以我饮量虽不胜浅杯,而天天与酒客为徒。近日又增加了一种癖好、癖恶:癖好音乐以致每次都忘了回家,而又癖恶听客多言扰乱乐声。饮酒之乐尽在这五贵、五好之中了,这都是为宴请宾朋好友而设立的;倘若是家庭小饮与悠闲独酌,那么它的乐趣就全在逗起天然机趣的流露,以至行迹消忘而飘飘欲仙。有饮酒宴乐之实而无酬酢客套之虚。眼见孩子们笑笑啼啼,可视为孝敬父母的斑斓之舞;耳听妻儿的劝诫之声,犹如听《金缕》之歌。假若这么看,可以说是天天过年、夜夜元宵,又何必高朋满座、樽酒不空,每日以豪华之举而行乐呢?

【题解】

李渔此款,涉及人的本性。人是能“群”且必须“群”的动物。能与朋友交谈,乃人生一大乐事。倘若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也没有可想念的人,一年到头只身生活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即使有充足的食物保障,那也活不了多久。一句话:人能“群”则需“谈”,即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说话是一种快乐的艺术。与人交流疏通思想情感,这也是健康的必要条件。从养生学角度说,“谈”是“通”的一种,而“通”对于人的健康乃至对人的生存和发展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周易·系辞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周易·泰卦》彖辞:“泰,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生理上需要“通”,精神上也需要“通”。“谈”是精神之“通”。不“通”则会致病。《黄帝内经》说:“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天气”通,“人气”通,生理上的经络通,精神上的联络通,那么,人从精神到肉体都会非常健康。

读书,最乐之事,而懒人常以为苦;清闲,最乐之事,而有人病其寂寞。就乐去苦,避寂寞而享安闲,莫若与高士盘桓、文人讲论〔1〕。何也?“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既受一夕之乐,又省十年之苦,便宜不亦多乎?“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2〕。既得半日之闲,又免多时之寂,快乐可胜道乎?善养生者,不可不交有道之士;而有道之士,多有不善谈者。有道而善谈者,人生希觏〔3〕,是当时就日招,以备开聋启聩之用者也〔4〕。即云我能挥麈〔5〕,无假于人,亦须借朋侪起发〔6〕,岂能若西域之钟簴,不叩自鸣者哉〔7〕

【注释】

〔1〕盘桓(huán):原意为徘徊、逗留。此处借指与人交往。

〔2〕“因过竹院逢僧话”二句:这是唐代李涉《题鹤林寺僧舍》中的诗句。原诗为:“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3〕希觏(ɡòu):不常见。希,希少,希罕,希奇。觏,遇见。

〔4〕开聋启聩(kuì):使人耳朵能够听见。此处借指开启智慧。聋,耳听不见声音。聩,生而聋也。聋、聩,说的都是耳朵听不见。

〔5〕挥麈(zhǔ):谈论。麈是古书上所说鹿一类的动物,其尾可做拂尘(麈尾)。晋人清谈时,常挥动麈尾以为谈助。后因称谈论为挥麈。

〔6〕朋侪(chái):朋辈。侪,辈,类。

〔7〕西域之钟簴(jù),不叩自鸣:据唐刘禹锡《刘宾客嘉话录》说,洛阳有僧,房中磬子夜辄自鸣。簴,挂钟磬的架子。

【译文】

读书,是最为快乐的事情,而懒人却常以它为苦事。清闲,是最为快乐的事情,而有人却嫌它太寂寞。寻求快乐而去除痛苦,避免寂寞而享受安闲,没有比得上同高士交往、听文人讲论的了。为什么?“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既享受一夕的快乐,又省却十年读书的辛苦,这便宜不是占大了吗?“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既得享半日之闲,又免去长时间的寂寞,那快乐哪里说得完呢?善于养生的人,不可不同有学问有道行的人交往;而有学问有道行的人,许多是不善言谈的,其中善于言谈者,一辈子难以见到;倘遇见,就要不失时机天天请他过来,以开智启蒙、使自己耳聪目明。即使说我能够挥麈清谈,无求于人,那也必须借助于朋友们启发,怎会如同西域传来的钟磬,能够不叩自鸣呢?

沐 浴

【题解】

李渔“沐浴”款云:“盛暑之月,求乐事于黑甜(即睡眠)之外,其惟沐浴乎?潮垢非此不除,浊污非此不净,炎蒸暑毒之气亦非此不解。此事非独宜于盛夏,自严冬避冷,不宜频浴外,凡遇春温秋爽,皆可借此为乐。”很显然,通过沐浴而使得身体洁净、快乐、健康,就是养生的重要内容。而且,通过沐浴而洁净,也是一种美,更是对人、对大自然、对整个世界的一种虔诚和敬畏。但是,有的人为了事业(或某个时候太专心于事业),是可以长时间不洗澡的。据说隋朝的大学问家王通(文中子)玩命做学问“不解衣者六岁”——连衣服都不脱,定然亦不能沐浴,这大概只是个例。

盛暑之月,求乐事于黑甜之外,其惟沐浴乎?潮垢非此不除〔1〕,浊污非此不净,炎蒸暑毒之气亦非此不解。此事非独宜于盛夏,自严冬避冷,不宜频浴外,凡遇春温秋爽,皆可借此为乐。而养生之家则往往忌之,谓其损耗元神也〔2〕。吾谓沐浴既能损身,则雨露亦当损物,岂人与草木有二性乎?然沐浴损身之说,亦非无据而云然。予尝试之。试于初下浴盆时,以未经浇灌之身,忽遇澎湃奔腾之势,以热投冷,以湿犯燥,几类水攻。此一激也,实足以冲散元神,耗除精气。而我有法以处之:虑其太激,则势在尚缓;避其太热,则利于用温。解衣磅礴之秋〔3〕,先调水性,使之略带温和,由腹及胸,由胸及背,惟其温而缓也,则有水似乎无水,已浴同于未浴。俟与水性相习之后,始以热者投之,频浴频投,频投频搅,使水乳交融而不觉,渐入佳境而莫知,然后纵横其势,反侧其身,逆灌顺浇,必至痛快其身而后已。此盆中取乐之法也。至于富室大家,扩盆为屋,注水于池者,冷则加薪,热则去火,自有以逸待劳之法,想无俟贫人置喙也〔4〕

【注释】

〔1〕潮垢:因潮湿而成的污垢。

〔2〕元神:元气。

〔3〕解衣磅礴(pánɡ bó):同“解衣般礴”。用《庄子》中宋元君招画史故事。那些所谓善画者早早来到,备好纸笔,毕恭毕敬等候传唤。有一人姗姗来迟,大摇大摆直入房间,人见他“解衣般礴,裸”,宋元君赞叹道:“此乃真艺术家也!”

〔4〕置喙(huì):插嘴。

【译文】

大热天,若在甜甜睡眠之外别求乐事,那大概就数沐浴了吧?潮湿的污垢非它不能除去,汗浊污秽非它不能清洗,炎蒸暑毒之气也非它不能消解。沐浴之事并非只宜于盛夏,除却严冬为避寒冷不宜频频洗浴之外,凡遇春温秋爽时节,都可借洗浴而获得乐趣。而养生家却往往忌讳此事,说洗浴会损伤元神之气。我说,如洗浴能够损害身体,那么雨露也应当损害植物。难道人与草木有两种天性吗?但是,沐浴损身之说也并非全无缘由。让我试着说一说。初下浴盆时,还没淋过水的身子忽然遇到热水的澎湃奔腾之势,将冷身投入热水,以湿水而犯干身,这几乎好像遭到军事上的水攻。这一刺激,的确足以冲散元神,消耗精气。然而我有办法对付:怕它太激,那就缓缓而来;避免太热,则利用温水。解衣脱帽之时,先调水性之凉热,使它略微温和,由腹及胸,由胸及背。因为它温而缓,所以你会觉得有水似乎无水,已经洗浴却似尚未洗浴。等你与水性互相适应之后,再开始往浴盆加热水,边洗边加,边加边搅,使水乳交融而不觉,渐入佳境而不知,然后姿势或纵或横,身子或侧或反,逆灌顺浇,定要浑身洗个痛快而后已。这就是盆中取乐之法。至于那些豪富大家,把浴盆扩大为浴室,灌水于浴池,冷就加柴,热就去火,自有其以逸待劳之法,想来不用穷人说什么了。

听琴观棋

【题解】

李渔此款说,下棋完全可以消闲,但似乎难于以它行乐;弹琴可以养性,但不容易拿它求欢。因为,琴,必须正襟危坐地去弹;棋,必须摆出横刀立马般的架势去下。人一正襟危坐,筋骨就不能完全放松;人一较量输赢,也不能安闲休憩。他的结论是:与其做“弹琴弈棋”的参与者,不如做“听琴观棋”的旁观者,这表现了李渔的一种人生态度和处事方法。那么,做旁观者与做参与者,谁更快乐?李渔提倡前者,很多人更看重后者。李渔的观点只能是一家言。其实,参与者,苦也乐;旁观者,乐也不深。也许,各有其乐,可以并存?

弈棋尽可消闲,似难借以行乐;弹琴实堪养性,未易执此求欢。以琴必正襟危坐而弹,棋必整槊横戈以待〔1〕。百骸尽放之时〔2〕,何必再期整肃?万念俱忘之际,岂宜复较输赢?常有贵禄荣名付之一掷,而与人围棋赌胜,不肯以一着相饶者,是与让千乘之国,而争箪食豆羹者何异哉〔3〕?故喜弹不若喜听,善弈不如善观。人胜而我为之喜,人败而我不必为之忧,则是常居胜地也;人弹和缓之音而我为之吉,人弹噍杀之音而我不必为之凶〔4〕,则是长为吉人也。或观听之余,不无技痒,何妨偶一为之,但不寝食其中而莫之或出,则为善弹善弈者耳。

【注释】

〔1〕整槊(shuò)横戈:谓严阵以待。槊,长矛,古代的一种兵器。戈,也是古代的一种兵器。

〔2〕百骸(hái):全身骨骼的泛称。骸,即骨骼。

〔3〕让千乘(shènɡ)之国,而争箪(dān)食豆羹者何异哉:《孟子·尽心下》:“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朱熹《孟子集注》曰:“好名之人,矫情干誉,是以能让千乘之国。然若本非能轻富贵之人,则于得失之小者,反不觉其真情之发见矣。盖观人不于其所勉,而于其所忽,然后可以见其所安之实也。”千乘之国,拥有千辆战车的国家。乘,辆。箪食豆羹,形容食物很少。箪,盛饭用的竹器。豆,盛食物的器皿。

〔4〕噍(jiào)杀:意为声音急促,不舒缓。《乐记·乐本》云:“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

【译文】

下棋完全可以消闲,但似乎难于以它行乐;弹琴的确可以养性,但不容易拿它求欢。因为,琴,必须正襟危坐地去弹;棋,必须摆出横刀立马般的架势去下。我们筋骨完全放松的时候,何必再期待齐整肃严?万念俱忘安闲休憩的时候,难道还要去较量输赢?常常有人将富贵利禄荣誉名位弃之不顾,而与人下棋赌胜、不肯饶人一着一步,这与孟子所谓出让千乘之国而争箪食豆羹有什么区别?所以,喜欢弹琴不如喜欢听琴,善于下棋不如善于观棋。别人胜了我为之高兴,别人输了我不必为之忧伤,总是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别人弹和缓的音乐我也获吉祥之感,别人弹噍杀之音而我不必同他一起生肃杀之情,总是能够做吉祥之人。有时在观棋听琴之余,心动手痒,不妨偶尔为之,但是并非不吃不睡沉寂其中不能自拔。能够这样,就可以说是善弹善弈的人了。

看花听鸟

【题解】

“看花听鸟”、“畜养禽鱼”、“浇灌竹木”三款,李渔表述了相近的思想,即以种花喂鱼、饲养宠物来休闲娱乐,所谓“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侍弄花鸟虫鱼,饲养宠物,在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成为人们玩赏娱乐的重要部分。有的人爱鸟成癖,宁肯自己不吃鸡蛋,也要省给鸟吃。有的人嗜花如命,例如李渔为买水仙,不惜典当姬妾的首饰。李渔说,对种花喂鱼、饲养宠物这种劳碌,人们“不视为苦”,总是觉得“乐在其中”,“督率家人灌溉,而以身任微勤,节其劳逸,亦颐养性情之一助”。

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产娇花嫩蕊以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语,复生群鸟以佐之。此段心机,竟与购觅红妆、习成歌舞、饮之食之、教之诲之以媚人者,同一周旋之至也。而世人不知,目为蠢然一物,常有奇花过目而莫之睹、鸣禽悦耳而莫之闻者。至其捐资所购之姬妾,色不及花之万一,声仅窃鸟之绪余,然而睹貌即惊,闻歌辄喜,为其貌似花而声似鸟也。噫,贵似贱真,与叶公之好龙何异〔1〕?予则不然。每值花柳争妍之日、飞鸣斗巧之时〔2〕,必致谢洪钧〔3〕,归功造物,无饮不奠,有食必陈,若善士信妪之佞佛者〔4〕。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惟恐一声一色之偶遗也。及至莺老花残,辄怏怏如有所失〔5〕。是我之一生,可谓不负花、鸟;而花、鸟得予,亦所称“一人知己,死可无恨”者乎!

【注释】

〔1〕叶公之好龙:叶公好龙在中国几乎是妇孺皆知的故事,说的是叶公子高爱龙成癖,当天上的真龙从天上降到叶公家里,叶公却吓得转身就跑,魂飞魄散。典见汉刘向《新序·杂事五》:“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写,画。

〔2〕值:遇到。

〔3〕洪钧:指天。《文选》张华《答何劭》其二有“洪钧陶万类,大块禀群生”句。李善注:“洪钧,大钧,谓天也。大块,谓地也。”

〔4〕佞(nìnɡ)佛:媚佛,迷信佛。

〔5〕怏怏(yànɡ):不乐的样子。

【译文】

花、鸟这两种东西,是老天爷生养它们而使人类高兴的。老天爷既化育出娇花嫩蕊以代表美人,又怕它们不能通解声音语言,故生出群鸟加以辅佐。老天爷这种用心,竟然与购寻红妆女子练习歌舞、供养饮食、给以教诲、用她们给人愉悦,考虑得一样极为周全。然而世人不知此理,视花、鸟为蠢然一物,常常奇花娱目而若无睹、耳听鸣禽悦耳而似不闻。至于他花巨资所购的姬妾,容色赶不上鲜花的万分之一,歌音不过学到鸟鸣的末着余绪,却见她们的容貌即惊叹,听她们歌舞就喜悦,只不过因为她们貌似花容而声似鸟鸣罢了。噫,以似为贵而以真为贱,这与叶公好龙有什么两样?我却不是这样。每当花红柳绿争艳之日、禽鸟歌唱斗巧争鸣之时,必然感谢上苍,歌功造物,饮必祭奠,食必陈献,好像善男信女诚心敬佛一般。夜则后于花而睡眠,晨则早于鸟而起,唯恐偶尔遗漏一声禽鸣、一种花色。等到莺老花残,我则怏怏不乐若有所失。可以说我的一生,没有辜负花、鸟;而花、鸟得到我,也可谓“一人知己,死可无恨”了!

蓄养禽鱼

【题解】

李渔在禽鸟中喜爱画眉和鹦鹉——鹦鹉的优势在于其羽毛美丽,而画眉之巧则在于它能用一鸟之口而代众鸟之舌;他赞赏鹤和鹿,因为它们有“仙风道骨”的高贵情貌。但是李渔非常不待见猫,而称颂狗和鸡。在此文中,他把猫、鸡、狗作了对比,认为“鸡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饥寒而尽瘁,无所利而为之,纯公无私者也;猫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为之,公私相半者也”。这样一对比,品格之高下,显而易见。李渔另有《逐猫文》和《瘗狗文》。前者历数家养黑猫疏于职守、懒惰跋扈、欺凌同类等罪状而逐之;后者则是在他的爱犬“神獒”为护家而以身殉职之后,表彰它鞠躬尽瘁、“其于世也寡求、其于人也多益”的“七德”、“四功”而葬之。李渔《一家言》中有关花木鸟兽的文章,写得如此有灵气、有风趣、有品位、有格调,实在难得。更值得说道的是,李渔在花鸟虫鱼中悟到哲理,也找到养生的乐趣。

鸟之悦人以声者,画眉、鹦鹉二种。而鹦鹉之声价,高出画眉上,人多癖之,以其能作人言耳。予则大违是论,谓鹦鹉所长止在羽毛,其声则一无可取。鸟声之可听者,以其异于人声也。鸟声异于人声之可听者,以出于人者为人籁〔1〕,出于鸟者为天籁也〔2〕。使我欲听人言,则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笼中?况最善说话之鹦鹉,其舌本之强,犹甚于不善说话之人,而所言者,又不过口头数语。是鹦鹉之见重于人,与人之所以重鹦鹉者,皆不可诠解之事。至于画眉之巧,以一口而代众舌,每效一种,无不酷似,而复纤婉过之〔3〕,诚鸟中慧物也〔4〕。予好与此物作缘,而独怪其易死。既善病而复招尤,非殁于已〔5〕,即伤于物,总无三年不坏者。殆亦多技多能所致欤?

【注释】

〔1〕人籁:人为而成的声响。

〔2〕天籁:自然界的声响,如风声、鸟声、流水声等。《庄子·齐物论》:“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地籁是风吹各种空窍所发出的声音。《庄子·齐物论》:“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它的发声仅凭山石窍穴本身的条件与风的配合,受制于风,“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3〕纤婉:纤细委婉。

〔4〕慧物:聪明之物。

〔5〕殁(mò):死。也作“没”。

【译文】

禽鸟以其声音愉悦于人的,有画眉、鹦鹉两种。而鹦鹉的声价之所以高出于画眉之上,人们大多癖好饲养它,就因为它能学人说话。我则坚决反对这种观点,认为鹦鹉的优势只在羽毛,其声音一无可取。鸟声之所以可听,是因为它不同于人声。鸟声不同于人声而可听,是因为人发出的声音称为人籁,鸟发出的声音则称为天籁。假使我想听人言,那么随时随地盈耳即是,何必借助于笼中之鸟?况且最善于说话的鹦鹉,其舌头比不善于说话的人还强,而它所说的也不过几句口头话。如此说来,鹦鹉被人看重和人看重鹦鹉,都是解释不清的事情。至于画眉的巧,在于它能用一鸟之口而代众鸟之舌,每学一种鸟叫,无不酷似,而且比之于被学者更加纤细委婉,真可谓鸟中聪慧之物。我喜欢与这种鸟结缘,只是奇怪它容易死掉。此鸟既易生病而又招人责怪,不是自己死了就是被他物伤害,总没有三年不出问题的。这大概是它多技多能而招致的吧?

鹤、鹿二种之当蓄,以其有仙风道骨也。然所耗不赀〔1〕,而所居必广,无其资与地者,皆不能蓄。且种鱼养鹤,二事不可兼行,利此则害彼也。然鹤之善唳善舞〔2〕,与鹿之难扰易驯,皆品之极高贵者,麟、凤、龟、龙而外,不得不推二物居先矣。乃世人好此二物,又以分轻重于其间,二者不可得兼,必将舍鹿而求鹤矣。显贵之家,匪特深藏苑囿,近置衙斋,即倩人写真绘像〔3〕,必以此物相随。予尝推原其故,皆自一人始之,赵清献公是也〔4〕。琴之与鹤,声价倍增,讵非贤相提携之力欤〔5〕

【注释】

〔1〕赀(zī):计量。

〔2〕唳(lì):鹤、雁等鸟高亢的鸣叫。

〔3〕倩:请。

〔4〕赵清献公:宋名臣赵抃(1008—1084),字阅道,号知非子,衢州西安县(今浙江衢州)人,曾官殿中侍御史,人称“铁面御史”;一生为官清廉,知成都府时,仅带了一架琴和一只鹤,宋神宗赞其“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死后谥号“清献”,世人尊称其为清献公。

〔5〕讵(jù):岂,怎。

【译文】

鹤、鹿两种动物应当蓄养,是因为它们有仙风道骨的缘故。但是要养它们花费不低,且其居处必须宽广,没有资金和地方,都难以蓄养。而且养鱼蓄鹤,这两件事情不能同时并行,利于此而伤于彼。但鹤善于唳叫善于舞蹈,与鹿害怕打扰易于驯服,都是品格极为高贵的,麟、凤、龟、龙而外,不得不首推这两种动物。而世人喜好这两种动物,其间又要分轻重,当二者不可得兼时,必将舍鹿而求鹤。显贵人家不但把鹤深藏于花园或养置于斋厅,即使请人写真绘像也必以鹤相随。我曾考察推想其缘故,都是始于一人,就是北宋大臣赵清献公。琴与鹤身价倍增,不是因为贤明重臣提携之力吗?

家常所蓄之物,鸡、犬而外,又复有猫。鸡司晨,犬守夜,猫捕鼠,皆有功于人而自食其力者也。乃猫为主人所亲昵,每食与俱,尚有听其搴帷入室、伴寝随眠者〔1〕。鸡栖于埘〔2〕,犬宿于外,居处饮食皆不及焉。而从来叙禽兽之功、谈治平之象者,则止言鸡、犬而并不及猫。亲之者是,则略之者非;亲之者非,则略之者是;不能不惑于二者之间矣。曰:有说焉。昵猫而贱鸡、犬者,犹癖谐臣媚子〔3〕,以其不呼能来,闻叱不去〔4〕;因其亲而亲之,非有可亲之道也。鸡、犬二物,则以职业为心,一到司晨守夜之时,则各司其事,虽豢以美食〔5〕,处以曲房,使不即彼而就此,二物亦守死弗至;人之处此,亦因其远而远之,非有可远之道也。即其司晨守夜之功,与捕鼠之功,亦有间焉。鸡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饥寒而尽瘁〔6〕,无所利而为之,纯公无私者也;猫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为之,公私相半者也。清勤自处,不屑媚人者,远身之道;假公自为,密迩其君者〔7〕,固宠之方。是三物之亲疏,皆自取之也。然以我司职业于人间,亦必效鸡犬之行,而以猫之举动为戒。噫,亲疏可言也,祸福不可言也。猫得自终其天年,而鸡犬之死皆不免于刀锯鼎镬之罚〔8〕。观于三者之得失,而悟居官守职之难。其不冠进贤〔9〕,而脱然于宦海浮沉之累者,幸也。

【注释】

〔1〕搴(qiān):拔取。

〔2〕鸡栖于埘(shí):鸡栖息在鸡窝上。埘,古代称墙壁上挖洞做成的鸡窝。《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云:“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不勿思?”

〔3〕谐臣媚子:谐臣,乐工、俳优之类。

〔4〕叱(chì):大声呵斥。

〔5〕豢(huàn):喂养,特指喂养牲畜。

〔6〕瘁(cuì):疾病,劳累。

〔7〕迩(ěr):近。

〔8〕鼎镬(huò):古代的两种烹饪器。

〔9〕不冠进贤:古人帽子有贵贱官民之分,“帻”是平民百姓戴的,《晋书·舆服志》说帻是古贱人“不冠之服”;而“冠”则常常属官员贵人,《后汉书·舆服志》记有十九种冠,进贤冠是其中之一。

【译文】

家常蓄养的动物,鸡与狗之外,又有猫。鸡打鸣叫早,狗守夜看家,猫捕捉老鼠,都有功于人而自食其力。而猫独能被主人溺爱,每天吃饭时在一起,还任它入室上床、伴寝随眠。鸡栖息于鸡窝,狗睡在屋外,住与吃都不如猫。而向来叙说禽兽的功劳、谈论天下治平的征象,只说鸡、狗而不说猫。若亲近它们对,那么疏远它们就错;若亲近它们错,那么疏远它们就对。容貌不能不在这二者之间迷惑。我说:这里边自有其理。亲昵猫而贱视鸡狗,犹如癖爱俳优和宠妃,因为猫能够不呼自来而听见斥骂也不离去。因为它亲近人而人也就亲近它,并非它有可亲的品德。鸡、狗二物,则忠心于职守,一到司晨守夜之时,它们就各司其事,即使给它们美食、给它们精舍,让它们离开原职而来吃来住,它们死也不肯。人们在这个时候,也就因为鸡、狗的疏远而疏远了鸡、狗,并非鸡、狗真有可以疏远的理由。就拿鸡狗司晨守夜之功与猫捕老鼠之功相比较,也有不同。鸡司晨、狗守夜,忍受饥寒而鞠躬尽瘁,无所利求而为之,真可谓纯公无私。猫捕鼠,以去害而得到食物,有利可图,公私各半。清廉勤谨,不屑于对人献媚,都是让人疏远的行为;假公济私,亲密贴近主人,乃巩固得宠之法。如此看来,鸡、狗、猫三种动物之亲疏,皆由自取。然而以我公职于人世而言,也必须效仿鸡、狗的行为,而以猫的举动为戒。噫,亲疏可言,而祸福不可言啊。猫能够得以自终其天年,而鸡、狗则不免于刀宰锅煮的处罚。看看三种动物的得失,而领悟为官守职的艰难。那些弃官致仕而脱离于宦海沉浮牵累的人,幸运啊!

浇灌竹木

【题解】

李渔此款谈“浇灌竹木”的乐趣,在于当你看到草木欣欣向荣的时候,你会觉得不只是娱乐耳目,也感到这繁茂的草木可以为人增添祥光、生发瑞气。这时,你就能够“以草木之生死为生死”,你就能够体会到“灌园之乐”,乐在辛苦之中。

种花喂鱼、饲养宠物可以怡情养性;但是,它们与“玩物丧志”是邻居。但愿花鸟虫鱼、声色狗马等等,不要滑为“玩物丧志”的诱饵,而保持它们让人“怡情养性”的本性。关键在自己,你若具有一身正气,则不会“玩物丧志”。《黄帝内经》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长。抱瓮太痴机太巧,从中酌取灌园方。”此予山居行乐之诗也。能以草木之生死为生死,始可与言灌园之乐,不则一灌再灌之后,无不畏途视之矣。殊不知草木欣欣向荣,非止耳目堪娱,亦可为艺草植木之家,助祥光而生瑞气。不见生财之地万物皆荣,退运之家群生不遂?气之旺与不旺,皆于动、植验之。若是,则汲水浇花〔1〕,与听信堪舆、修门改向者无异也〔2〕。不视为苦,则乐在其中。督率家人灌溉,而以身任微勤,节其劳逸,亦颐养性情之一助也。

【注释】

〔1〕汲(jí):从井里打水。

〔2〕堪舆:研究地形地貌。堪,地突之意,代表“地形”之词。舆,“承舆”即为研究地形地物之意,着重在地貌的描述。

【译文】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长。抱瓮太痴机太巧,从中酌取灌园方。”这是我写山居行乐的诗。倘若能够以草木的生死为生死,就可以同他谈谈浇灌园林的乐趣了,否则浇灌一次两次之后,无不视之为可怕的事情。殊不知,草木欣欣向荣,不只是娱乐耳目,也可为种植草木的人家增添祥光、生发瑞气。你没有看见生财之地万物都是繁荣景象而败落之家什么生物都不能遂愿生长吗?气运的旺与不旺,都可以有动物、植物身上得到验证。如果是这样,提水浇花与听信风水先生的话而修门改向,就没有什么差别。不把此事视为苦事,那么乐即在其中了。率领家人浇灌花木,自己也参与轻微劳作,使劳逸得以调节,对颐养性情也是很有助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