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本第三 计十五款

【题解】

李渔是人本主义者,于《草本第三》这篇三百余字的小序中亦可见之。他在讲了一通人之有根与草之有根,其“荣枯显晦、成败利钝”情理攸同的事例之后,发出这样的感慨:“予谈草木,辄以人喻。岂好为是哓哓者哉?世间万物,皆为人设。”然而,在现代西方,类似李渔这样以人为中心的人本主义(西方人称之为“人类中心主义”)却是被批判的对象。他们要批判人类的“自私自利”,他们主张非人类中心主义,提出超越人本主义或者说超越人道主义。中国人认为“天人合一”,“人道”与“天道”是一致的,害“天”即害“人”。李渔亦如是。科学发展到当今,尚未在宇宙间发现比人更高级的动物,所以我们暂且只能说人是最高的智慧;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处于主导地位。在宇宙历史发展到现今这个阶段上,只有人是“文化的动物”,只有人有道德,懂得什么是价值,只有人能够意识到什么样的行为对人对物是“利”是“弊”,而且只有人才能确定行为的最优选择。那么,现今能够超越人道主义吗?难乎其难。人道主义本身尚未充分实现,何谈超越?

草本之花,经霜必死。其能死而不死,交春复发者,根在故也。常闻有花不待时,先期使开之法,或用沸水浇根,或以硫磺代土,开则开矣,花一败而树随之,根亡故也。然则人之荣枯显晦,成败利钝,皆不足据,但询其根之无恙否耳。根在,则虽处厄运,犹如霜后之花,其复发也,可坐而待也,如其根之或亡,则虽处荣alt显耀之境,犹之奇葩烂目,总非自开之花,其复发也,恐不能坐而待矣。予谈草木,辄以人喻。岂好为是哓哓者哉?世间万物,皆为人设。观感一理,备人观者,即备人感。天之生此,岂仅供耳目之玩、情性之适而已哉?

【译文】

草本之花,经霜必然会死。它之所以能够死而不死,交春而复发,是它的根还存在的缘故。常听说有的人不等到花期,而人为地预先使花开放,方法是,或者用沸水浇根,或者用硫磺代土,花开是开了,但花一败而树也随之而死,因为它的根已经死了。如此说来,人的荣枯显晦、成败得失,都不足以作为他生命长短的依据,须要看他的根是否受到损伤。根在,则虽然处于厄运,就像霜后的花,重新发达开放,指日可待,如果他的根死了,则虽然处在荣华显耀的境地,犹如奇葩烂目,终究不是自己开的花,他的重新开放发达,恐怕坐等不到了。我谈草木,动不动就以人作比喻。难道是我喜欢喋喋不休地饶舌吗?世间万物,都是为人而设。观看与感悟是一个道理,供人观看的,就是供人感悟的。老天爷生发草木,难道仅仅是供人娱乐耳目、疏放情性就完了吗?

芍药

【题解】

芍药之美,的确不亚于牡丹。百花园里,各呈其美,不必把人间“争名争位”的恶习加于其上。李渔为芍药鸣不平,谓“芍药与牡丹媲美,前人署牡丹以‘花王’,署芍药以‘花相’,冤哉”,诚是。这里又表现出李渔一贯的幽默:“每于花时奠酒,必作温言慰之曰:‘汝非相材也,前人无识,谬署此名,花神有灵,付之勿较,呼牛呼马,听之而已。’”在李渔那里,花草竹木皆有生命,皆有灵气。

芍药与牡丹媲美,前人署牡丹以“花王”,署芍药以“花相”,冤哉!予以公道论之。天无二日,民无二王〔1〕,牡丹正位于香国,芍药自难并驱。虽别尊卑,亦当在五等诸侯之列,岂王之下,相之上,遂无一位一座,可备酬功之用者哉?历翻种植之书,非云“花似牡丹而狭”,则曰“子似牡丹而小”。由是观之,前人评品之法,或由皮相而得之。噫,人之贵贱美恶,可以长短肥瘦论乎?每于花时奠酒,必作温言慰之曰:“汝非相材也,前人无识,谬署此名,花神有灵,付之勿较,呼牛呼马,听之而已。”予于秦之巩昌,携牡丹、芍药各数十本而归〔2〕,牡丹活者颇少,幸此花无恙,不虚负戴之劳。岂人为知己死者,花反为知己生乎?

【注释】

〔1〕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孟子·万章上》:“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2〕巩昌:今甘肃陇西巩昌镇。

【译文】

芍药可与牡丹媲美,前人题牡丹为“花王”,题芍药为“花相”,冤枉啊!我说的是公道话。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牡丹在花国中获得正位,芍药自然难以并驾齐驱。虽然尊卑有别,它也应当在五等诸侯之列,难道在王之下,相之上,就没有一位一座,可以用来酬谢有功之人吗?遍翻有关种植的书籍,谈到芍药,不是说“花似牡丹而狭”,就是讲“子似牡丹而小”。由此看来,前人评品的方法,或许就是由表面现象得来的。噫,人的贵贱美恶,可以用长短肥瘦评论吗?每每于芍药花期用酒祭奠,我一定温言款语安慰它说:“你不是相材,前人缺乏见识,错署花相之名,花神有灵,不要计较,人们呼牛呼马,随它去,听之任之而已。”我从甘肃巩昌携带牡丹、芍药各数十株回家,牡丹活的很少,幸亏芍药无恙,没有辜负我携带之劳。岂不是人为知己者死,花反为知己者生吗?

【题解】

李渔在此款开头即以“兰生幽谷,无人自芳”描绘兰的孤雅性格。梅、兰、竹、菊被称为中国花鸟画中的“四君子”——喻君子之品德高洁、情操美好、文质彬彬、堂堂正正。而兰的特点在于幽香、素洁、高雅,绝无半点俗气。它成为中国的一种文化符号。中国兰,分为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五大类,上千品种。中国许多古籍写到兰,如《孔子家语·在厄》中说:“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宋代是中国艺兰史的鼎盛时期,有关兰艺的书籍及描述众多。还有许多研究兰的著作,如世界上第一部兰花专著是南宋赵时庚《金漳兰谱》(1233),之后有王贵学《王氏兰谱》、明代张应民《罗篱斋兰谱》、清代嘉兴人许氏《兰蕙同心录》、袁世俊《兰言述略》、杜文澜《艺兰四说》、冒襄《兰言》、朱克柔《第一香笔记》、屠用宁《兰蕙镜》、张光照《兴兰谱略》、岳梁《养兰说》等等。

“兰生幽谷,无人自芳”〔1〕,是已。然使幽谷无人,兰之芳也,谁得而知之?谁得而传之?其为兰也,亦与萧艾同腐而已矣。“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2〕,是已。然既不闻其香,与无兰之室何异?虽有若无,非兰之所以自处,亦非人之所以处兰也。吾谓芝兰之性,毕竟喜人相俱,毕竟以人闻香气为乐。文人之言,只顾赞扬其美,而不顾其性之所安,强半皆若是也。然相俱贵乎有情,有情务在得法;有情而得法,则坐芝兰之室,久而愈闻其香。兰生幽谷与处曲房,其幸不幸相去远矣。兰之初着花时,自应易其座位,外者内之,远者近之,卑者尊之;非前倨而后恭〔3〕,人之重兰非重兰也,重其花也,叶则花之舆从而已矣。居处一定,则当美其供设,书画炉瓶,种种器玩,皆宜森列其旁。但勿焚香,香薰即谢,匪妒也,此花性类神仙,怕亲烟火,非忌香也,忌烟火耳。若是,则位置堤防之道得矣。然皆情也,非法也,法则专为闻香。“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者,以其知入而不知出也,出而再入,则后来之香,倍乎前矣。故有兰之室不应久坐,另设无兰者一间,以作退步,时退时进,进多退少,则刻刻有香,虽坐无兰之室,若依倩女之魂〔4〕。是法也,而情在其中矣。如止有此室,则以门外作退步,或往行他事,事毕而入,以无意得之者,其香更甚。此予消受兰香之诀,秘之终身,而泄于一旦,殊可惜也。

【注释】

〔1〕兰生幽谷,无人自芳:《淮南子·说山训》:“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行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2〕“如入芝兰之室”二句:《孔子家语·六本》:“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3〕前倨而后恭:《战国策·秦策一》载苏秦游说秦王未果,回家遭到嫂子的侮辱和耻笑。后悬梁刺股,发愤攻读,游说赵国终获成功。游说楚国途中路过洛阳,嫂子爬来见他,苏秦问:“嫂何故前倨而后恭也?”

〔4〕倩女之魂:唐陈玄佑《离魂记》写倩娘因父悔婚抑郁成病,魂离身体随所爱的人而去,五年后才与肉体合一。

【译文】

《淮南子》说“兰生幽谷,无人自芳”,确实是这样。然而,假使幽谷无人,兰的芬芳,谁能知道?谁能传布?它作为兰花,也同萧艾一样腐烂而已。《孔子家语》说“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诚然如此。然而既然不闻其香,与没有兰花的房子有何差别?虽然有却如同没有一样,兰花并非如此自处,人也并非如此对待兰花。我认为兰花的本性,毕竟喜欢与人相聚,毕竟以人闻它的香气为乐。文人的话语,只顾赞扬兰花之美,而不顾兰花性情的安适,大半都是这样。但是兰花与人相聚,贵在有情,有情务求得法;有情而得法,则坐在兰花之室愈久,就愈能闻见它的香气。兰花生在幽谷与处于幽雅之室,它的幸与不幸,相差很远。兰花刚刚开放的时候,自然应当挪移它的位置,外边的搬进来,远的放近些,低的放高些;这不是前倨而后恭,人看重兰并非看重兰本身,而是看重它的花,它的叶只是花的随从而已。兰花的位置放定,就应当供奉得好好的,书画炉瓶,种种器玩,都应森列于兰花的旁边。但是不要焚香,香一薰兰花就谢,这并非嫉妒,而是兰花的性情类似神仙,怕亲近烟火,不是忌讳香,而是忌讳烟火。若是这样,那么兰花位置的摆放和堤防的规律就得到了。然而,这都是情,而不是法,法就是专为闻香。所谓“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是因为人只知入而不知出,出乎其外再入乎其中,那么后来的香,比前要加倍了。所以有兰的房间不应久坐,应另设无兰的房子一间,以作退步,时退时进,进多退少,那就会时时刻刻有香,虽然坐在无兰之室,像依附于倩女之魂。这是法,而情在法之中了。如果只有这一间屋子,那就把门外作退步,或者到别处去做其他事情,事完了再进屋来,因为在无意中闻到,它的香气更浓郁了。这是我享受兰花香气的窍门,保密了一辈子,而泄于一旦,太可惜了。

此法不止消受兰香,凡属有花房舍,皆应若是。即焚香之室亦然,久坐其间,与未尝焚香者等也。门上布帘,必不可少,护持香气,全赖乎此。若止靠门扇开闭,则门开尽泄,无复一线之留矣。

【译文】

这个方法不只享受兰香,凡是有花房的,都应如此。就是焚香的房间也是这样,久久坐在屋里,与未曾焚香是一样的。门上的布帘,必不可少,护持香气,全靠它了。若只靠门扇开闭,那么门一开香味全都流泄,没有一点保存。

【题解】

李渔说:“蕙之与兰,犹芍药之与牡丹,相去皆止一间耳。”蕙是兰的一种,却历来不受人们待见。其实蕙也是很漂亮的一种花,不必贱蕙而贵兰。自然界缺了哪一品种,都是重大损失。

蕙之与兰,犹芍药之与牡丹,相去皆止一间耳。而世之贵兰者必贱蕙,皆执成见,泥成心也。人谓蕙之花不如兰,其香亦逊。吾谓蕙诚逊兰,但其所以逊兰者,不在花与香而在叶,犹芍药之逊牡丹者,亦不在花与香而在梗。牡丹系木本之花,其开也,高悬枝梗之上,得其势则能壮其威仪,是花王之尊,尊于势也。芍药出于草本,仅有叶而无枝,不得一物相扶,则委而仆于地矣,官无舆从,能自壮其威乎?蕙兰之不相敌也反是。芍药之叶苦其短,蕙之叶偏苦其长;芍药之叶病其太瘦,蕙之叶翻病其太肥。当强者弱,而当弱者强,此其所以不相称,而大逊于兰也。兰蕙之开,时分先后。兰终蕙继,犹芍药之嗣牡丹,皆所谓兄终弟及,欲废不能者也。善用蕙者,全在留花去叶,痛加剪除,择其稍狭而近弱者,十存二三;又皆截之使短,去两角而尖之,使与兰叶相若,则是变蕙成兰,而与“强干弱枝”之道合矣〔1〕

【注释】

〔1〕强干弱枝:《史记·汉兴以来诸侯年表序》:“而汉郡八九十,形错诸侯间,犬牙相临,秉其厄塞地利,强本干弱枝叶之势也,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

【译文】

蕙之与兰,犹如芍药之与牡丹,相差都只有那么一点儿。而世上以兰为贵的人必定以蕙为贱,都是出于成见,死心眼儿。有人说蕙的花不如兰,它的香味也逊色些。我认为蕙诚然不如兰,但其所以逊于兰,不在花与香而在叶,犹如芍药之逊于牡丹,也不在花与香而在梗。牡丹系木本之花,它开放的时候,高悬在枝梗之上,得其气势则能壮其威仪,就是说花王之尊,尊于气势啊。芍药出于草本,仅有叶而没有枝干,如果得不到一件东西相扶持,它就会委顿下来而仆倒在地了,当官的没有车马随从,能自壮其威吗?蕙与兰的不相当,情况相反。芍药的叶子嫌太短,蕙的叶子偏嫌太长;芍药的叶子嫌太瘦,蕙的叶子反而嫌太肥。应当强的弱,而应当弱的强,这是它所以不相称,而大大逊于兰的原因。兰与蕙的开花,时间有先后。兰花开完蕙花继续,犹如芍药之接续牡丹,都是所谓哥哥完了弟弟继承,想废也废不了。善于种植蕙的,全在留花去叶,痛加剪除,选择它稍微窄狭而较弱的叶子,保留十之二三;又都要把它们截短,去掉两角而成尖状,使它与兰叶相仿佛,这就变蕙成兰,而与“强干弱枝”之道相合了。

水仙

【题解】

“水仙”款是一篇妙文。在李渔所有以草木为题材的性灵小品中,此文写得最为情真意浓,风趣洒脱。从此文,更可以看出李渔嗜花如命的天性。李渔自称“有四命”:春之水仙、兰花,夏之莲,秋之秋海棠,冬之腊梅。“无此四花,是无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夺予一季之命也。”李渔讲了亲历的一件事:丙午之春,当“度岁无资,衣囊质尽”,“索一钱不得”的窘境之下,不听家人劝告,毅然质簪珥而购水仙。他的理由是:宁短一岁之命,勿减一岁之花。李渔之所以对水仙情有独钟,自有其道理。除了水仙“其色其香、其茎其叶无一不异群葩”之外,更可爱的是它“善媚”:“妇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丰如牡丹、芍药,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作态者,吾实未之见也。”呵,原来水仙的这种在清淡、娴静之中所表现出来的风韵、情致,深深打动了这位风流才子的心。

水仙一花,予之命也。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蜡梅为命。无此四花,是无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夺予一季之命也。水仙以秣陵为最〔1〕,予之家于秣陵,非家秣陵,家于水仙之乡也。记丙午之春〔2〕,先以度岁无资,衣囊质尽〔3〕,迨水仙开时,则为强弩之末,索一钱不得矣。欲购无资,家人曰:“请已之。一年不看此花,亦非怪事。”予曰:“汝欲夺吾命乎?宁短一岁之寿,勿减一岁之花。且予自他乡冒雪而归〔4〕,就水仙也,不看水仙,是何异于不返金陵,仍在他乡卒岁乎?”家人不能止,听予质簪珥购之。予之钟爱此花,非痂癖也。其色其香,其茎其叶,无一不异群葩,而予更取其善媚。妇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丰如牡丹、芍药,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如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作态者,吾实未之见也。以“水仙”二字呼之,可谓摹写殆尽。使吾得见命名者,必颓然下拜。

【注释】

〔1〕秣(mò)陵:古县名,今江苏南京。

〔2〕丙午:康熙五年,1666年。

〔3〕质:抵押。

〔4〕他乡:芥子园本作“地乡”,误。翼圣堂本和《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作“他乡”,是。

【译文】

水仙这种花,是我的命。我有四命,各管一季:春天以水仙、兰花为命,夏天以莲花为命,秋天以秋海棠为命,冬天以蜡梅为命。没有这四种花,我就没有命了;一季缺我一种花,就是夺我一季之命。水仙以南京为最好,我的家住在南京,不是住在南京,而是住在水仙之乡啊。记得丙午之春,先是因为没有钱过年,衣服都当尽了,等水仙花开的时候,更成为强弩之末,一文钱也找不到了。想买水仙没有钱,家人说:“算了吧。一年不看这种花,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说:“你们想要夺我的命吗?宁折一年之寿,不减一岁之花。而且我从外地冒雪而归,就是为了水仙啊,不看水仙,同不返回南京、仍然在外地过完这一年有什么两样?”家人挡不住,听任我典当了妻妾的簪子耳坠儿等首饰去购买水仙。我钟爱此花,并非嗜痂之癖。水仙花,其色其香,其茎其叶,没有一样不异于群葩,而我更取其善于媚人。妇人之中,面似桃,腰似柳,丰满如牡丹、芍药,而清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而如水仙之淡雅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作出优美姿态者,我实在未曾见到。以“水仙”二字称呼这样的妇人,可谓摹写得淋漓尽致。假使我见得着为水仙命名的人,必会颓然下拜。

不特金陵水仙为天下第一,其植此花而售于人者,亦能司造物之权,欲其早则早,命之迟则迟,购者欲于某日开,则某日必开,未尝先后一日。及此花将谢,又以迟者继之,盖以下种之先后为先后也。至买就之时,给盆与石而使之种,又能随手布置,即成画图,皆风雅文人所不及也。岂此等末技,亦由天授,非人力邪?

【译文】

不仅南京的水仙为天下第一,而且种植此花而出售给人,也能行使造物主的职权,想叫水仙早则早,想叫它迟则迟,购买者想让水仙某日开,则某日必开,未曾先一天或后一天。等到这一拨花将谢,又有迟一拨花继续,原来是以下种之先后为开花的先后。等顾客买好了水仙的时候,店主送给盆与石叫他去种,又能随手布置,成画图小景,都是风雅文人所赶不上的。难道这样的小技,也是由老天爷所授,而非人力吗?

芙蕖

【题解】

芙蕖,即通常所谓荷花,也是李渔的一条命,而且李渔说在“四命之中,此命为最”。为什么呢?李渔说它“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诚哉,斯言!芙蕖从出生到老枯,不是给你悦目之娱,就是给你实用之利,对人,它真是“服务”到家了。倘若不信,李渔会把芙蕖的好,从头至尾,一条一条说给你听。其初也,荷钱出水,点缀绿波;继之,劲叶既生,日高日妍,有风既作飘摇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此讲花未开即有无穷逸致。及菡萏成花,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至秋,开个不停。此讲花之娱人。花之既谢,蒂下生蓬,蓬中结实,亭亭玉立,与翠叶并擎,可与花媲美。此讲花谢之后,莲蓬翠叶仍给人美的享受。以上讲其悦目之娱。荷叶荷花之清香异馥,还能给你退暑生凉;莲实与藕,能满足你的口腹之欲;即使霜中败叶,亦可供你裹物之用。这是它的实用之利。于此可见,芙蕖于人,乃一大功臣。

李渔还有一首《忆秦娥·咏荷风》词,赞美荷花之香:“披襟坐,冷然一阵荷香过。荷香过,是花是叶,分他不破。花香浓似佳人卧,叶香清比高人唾。高人唾,清浓各半,妙能调和。”

芙蕖与草本诸花,似觉稍异;然有根无树,一岁一生,其性同也。谱云〔1〕:“产于水者曰草芙蓉,产于陆者曰旱莲。”则谓非草本不得矣〔2〕。予夏季倚此为命者,非故效颦于茂叔〔3〕,而袭成说于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请备述之。群葩当令时,只在花开之数日,前此后此,皆属过而不问之秋矣,芙蕖则不然。自荷钱出水之日,便为点缀绿波,及其劲叶既生,则又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风既作飘飖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矣。迨至菡萏成花〔4〕,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徂秋〔5〕,此时在花为分内之事,在人为应得之资者也。及花之既谢,亦可告无罪于主人矣,乃复蒂下生蓬,蓬中结实,亭亭独立,犹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6〕,不至白露为霜,而能事不已〔7〕。此皆言其可目者也。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至其可人之口者,则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者也。只有霜中败叶,零落难堪,似成弃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备经年裹物之用。是芙蕖也者,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予四命之中,此命为最。无如酷好一生,竟不得半亩方塘〔8〕,为安身立命之地;仅凿斗大一池,植数茎以塞责,又时病其漏,望天乞水以救之。殆所谓不善养生,而草菅其命者哉。

【注释】

〔1〕谱:疑指明人王象晋编有《群芳谱》,但查无所引之文。何书待考。

〔2〕草本:芥子园本作“草木”,误。翼圣堂本和《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作“草本”,是。

〔3〕茂叔:宋理学家周敦颐(1017—1973),字茂叔,甚爱莲,有《爱莲说》一文。

〔4〕菡萏(hàn dàn):荷花的花苞。

〔5〕徂(cú):往,到。

〔6〕擎(qínɡ):向上举。

〔7〕能事:擅长的本领。不已:不止。

〔8〕半亩方塘:朱熹《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译文】

荷花与其他草本诸花相比,似乎觉得稍有不同;然而它们都有根无树,一岁一生,其性质是一样的。花谱说:“产于水中的叫草芙蓉,产于陆地的叫旱莲。”这就不能说荷花不是草本之花了。我之所以在夏季倚荷花为命,不是故意效颦于周敦颐,而是因袭前人的成说。因为荷花的可人心意,不止一点两点。请让我详细说说。各种花卉当花期来的时候,只在那几天开放,前此或后此,凡是不在花期的时间它们都是再也不闻不问了;荷花则不然。从荷钱出水的那天,它便为池塘点缀绿波;等它的圆而有劲的叶子钻出来,一天比一天高,一日比一日妍,有风既作飘飖之态,无风也呈袅娜之姿,这样,人们在它花还未开的时候,就先享受到无穷逸致了。等到含苞欲放,娇姿欲滴,此先彼后,相继开放,自夏到秋,这段时间,在花,是它的分内之事,在人,则是应得的享受。等花谢之后,荷花也可以说无罪于主人了,却又在蒂下生出莲蓬,蓬中结子,亭亭独立,依然如同未开之花,与翠叶一起高擎于水面,不到白露为霜,它的工作就不算完事。这都是说的荷花给人眼睛的娱乐。说到它给人嗅觉的享受,则有荷叶的清香,荷花的美妙而奇异的香气,闻着它们,避暑则暑气随之而退,纳凉而凉风跟着生起。至于荷花的可人之口,不能不说到莲子与藕,这两样东西可以并列盘餐,而争相把芬芳流于食客的齿颊之间。只有霜中的败叶,零落难堪,似乎成为废弃之物了,但是把它摘下储藏起来,又可以常年用来包裹东西。这样说来,荷花,没有一时一刻,不适宜于人的耳目愉悦;没有一物一丝,不可作为家常日用。它有五谷之实,而没有其名;它兼具百花之长,而又去掉了它们的缺点。种植荷花的好处,还有比这更大的吗?我的四命之中,荷花这一命排在第一位。无奈我酷爱荷花一辈子,竟然得不到半亩方塘,为安身立命之地;仅仅开凿了一个斗大的水池,种植几株。聊以搪塞,又时时为其漏水而苦恼,只能希望老天爷给水救助。这差不多就是所谓不善养生,而草菅其命吧。

罂粟

【题解】

罂粟在李渔生活的清初只是一种好看的花,李渔还将其与牡丹、芍药并列,赞曰:“牡丹谢而芍药继之,芍药谢而罂粟继之,皆繁之极、盛之至者也。欲续三葩,难乎其为继矣。”然而一二百年之后,它在人们心目中改变了形象,成了“恶毒的美人”。为什么?其果乃提炼鸦片的原料也。鸦片对中国人的毒害尤甚,故林则徐烧鸦片,成了中华民族的大英雄。正因此,现在一提罂粟,顿觉毛骨悚然。人们很少再欣赏这种花了。

花之善变者,莫如罂粟,次则数葵,余皆守故不迁者矣。艺此花如蓄豹,观其变也。牡丹谢而芍药继之,芍药谢而罂粟继之,皆繁之极、盛之至者也。欲续三葩,难乎其为继矣。

【译文】

花中善于变化的,谁也赶不上罂粟,其次要数葵花,其余的都故守原貌而不变迁。种植罂粟花犹如蓄养豹子,要看它的变化。牡丹谢了芍药继续开放,芍药谢了罂粟继续开放,都达到繁之极、盛之至了。要想再接续上这三种花,难乎其难了。

【题解】

李渔把葵和罂粟放在一起比较,说:“花之善变者,莫如罂粟,次则数葵。”又说:“花之易栽易盛,而又能变化不穷者,止有一葵。是事半于罂粟,而数倍其功者也。”则葵在某些方面又优于罂粟。

花之易栽易盛,而又能变化不穷者,止有一葵。是事半于罂粟,而数倍其功者也。但叶之肥大可憎,更甚于蕙。俗云:“牡丹虽好,绿叶扶持。”人谓树之难好者在花,而不知难者反易。古今来不乏明君,所不可必得者,忠良之佐耳。

【译文】

花之中容易栽种、容易茂盛,而又能够变化无穷的,只有葵花这一种。种植葵花只费种植罂粟的一半力气,而其功则是它的数倍。只是葵花的叶子肥大可憎,比蕙更甚。俗话说:“牡丹虽好,绿叶扶持。”有人说种植花木难以弄好的是花,岂不知难的反而容易。古往今来不乏明君,所不易得到的,是忠良的辅佐啊。

【题解】

萱在中华民族传统中是母慈儿孝的象征。萱,在中国有着特殊寓意,即忘忧,故又名忘忧草。古时候,游子离家,先在母亲居住的北堂种些萱草,冀其减轻思念而忘忧也。故“萱”和“萱堂”成了母亲的代称。其实,在日常生活中,萱就是金针菜,也即我们经常吃的黄花菜。

萱花一无可取,植此同于种菜,为口腹计则可耳。至云对此可以忘忧,佩此可以宜男,则千万人试之,无一验者。书之不可尽信,类如此矣。

【译文】

萱花一无可取,种植它如同种菜一样,为满足口腹考虑就可以了。至于说对萱可以忘忧,佩萱宜于生男孩子,经过千万人试验,没有一个灵验的。书之不可尽信,大致如此。

鸡冠

【题解】

鸡冠花,肖鸡冠,故名。李渔则认为“鸡冠虽肖,然而贱视花容矣”,在他看来,鸡冠花似天上的“庆云一朵”,而地上之物不如天上之物高雅,可以改为“一朵云”。其实,何必以“云”名之?苏东坡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有云:“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轻影,何似在人间?”还是地上人间温暖,也更亲切。

予有《收鸡冠花子》一绝云:“指甲搔花碎紫雯,虽非异卉也芳芬。时防撒却还珍惜〔1〕,一粒明年一朵云〔2〕。”此非溢美之词,道其实也。花之肖形者尽多,如绣球、玉簪、金钱、蝴蝶、剪春罗之属,皆能酷似,然皆尘世中物也;能肖天上之形者,独有鸡冠花一种。氤氲其象而叆叇其文〔3〕,就上观之,俨然庆云一朵。乃当日命名者,舍天上极美之物,而搜索人间。鸡冠虽肖,然而贱视花容矣,请易其字,曰“一朵云”。此花有红、紫、黄、白四色,红者为红云,紫者为紫云,黄者为黄云,白者为白云。又有一种五色者,即名为“五色云”。以上数者,较之“鸡冠”,谁荣谁辱?花如有知,必将德我。

【注释】

〔1〕撒:芥子园本作“撮”,《笠翁诗集·收鸡冠花子》作“撒”,今据此。

〔2〕朵:芥子园本作“孕”,今据《笠翁诗集》改为“朵”。

〔3〕氤氲(yīn yūn):烟云弥漫的样子。唐张九龄《湖口望庐山瀑布泉》:“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叆叇(ài dài):云彩甚厚的样子。黄庭坚《醉蓬莱》有“对朝云叆叇,暮雨霏微,乱峰相倚”句。

【译文】

我有《收鸡冠花子》一首绝句:“指甲搔花碎紫雯,虽非异卉也芳芬。时防撒却还珍惜,一粒明年一朵云。”这不是溢美之词,说的是实情。花肖似某物形状的很多,如绣球、玉簪、金钱、蝴蝶、剪春罗之类,都能酷似,然而它们都是尘世中的东西;能肖似天上的形状者,独有鸡冠花这一种。烟云弥漫的形象而浓厚迷茫的云纹,看起来,俨然是一朵祥云。而当日命名的人,却舍弃天上极美之物,而在人间搜索。鸡冠虽然像,然而低看了它的花容,请让我为它改个名字,叫“一朵云”。这种花有红、紫、黄、白四色,红的为红云,紫的为紫云,黄的为黄云,白的为白云。又有一种五色的,就叫“五色云”。以上几个名字,与“鸡冠”相比,谁荣谁辱?花如果有知,必将感谢我。

玉簪

【题解】

玉簪和凤仙,乃中国古代女性(主要是普通百姓)的爱物。何也?可作化妆之用。李渔特别赞扬了玉簪,谓“花之极贱而可贵者,玉簪是也。插入妇人髻中,孰真孰假,几不能辨,乃闺阁中必需之物”。李渔说它“极贱而可贵者”,是否有些过誉?

花之极贱而可贵者,玉簪是也。插入妇人髻中,孰真孰假,几不能辨,乃闺阁中必需之物。然留之弗摘,点缀篱间,亦似美人之遗。呼作“江皋玉佩”〔1〕,谁曰不可?

【注释】

〔1〕江皋(ɡāo)玉佩:《山海经》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郭璞云:“天帝之女,处江为神,即《列仙传》所谓江妃二女也。”《列仙传》说江妃二女游于江汉之滨,遇郑交甫,赠所携佩。唐孟郊《湘妃怨》有“玉佩不可亲,徘徊烟波夕”句。江皋玉佩应指此。皋,水边的高地。玉佩,玉质的佩饰。

【译文】

花之中价钱极贱而品质可贵的,是玉簪。插入妇人发髻之中,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几乎不能辨别,它乃是闺阁之中必需的东西。然而留下它而不摘下来,点缀在篱笆之间,也很像美人的遗赠。叫作“江皋玉佩”,谁说不可以呢?

凤仙

【题解】

凤仙是女孩染指甲用的。李渔评凤仙,说“纤纤玉指,妙在无瑕,一染猩红,便称俗物”,却又觉得贬抑过甚。玉簪和凤仙在古代女性中的这两项用途,是下层妇女或女孩子带有游戏性质的一种妆饰活动而已。

凤仙,极贱之花,此宜点缀篱落,若云备染指甲之用,则大谬矣。纤纤玉指,妙在无瑕,一染猩红,便称俗物。况所染之红,又不能尽在指甲,势必连肌带肉而丹之。迨肌肉褪清之后〔1〕,指甲又不能全红,渐长渐退,而成欲谢之花矣。始作俑者,其俗物乎?

【注释】

〔1〕褪:亦有别本作“退”。

【译文】

凤仙,极贱的花,它宜于点缀篱笆,若说它可供染指甲之用,就大错特错了。纤纤玉指,妙在洁白无瑕,一染猩红颜色,就成了俗物。况且所染的红色,又不能全在指甲上,势必连肌带肉都染红。等肌肉上的红色褪去之后,指甲又不能全红,慢慢长一点儿慢慢退一点儿,而成为将谢的花了。始作俑者,该是个俗物吧?

金钱

【题解】

此文有趣之处,在于“合一岁所开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的比拟。李渔把一年四季相继所开之花,比喻为具有无穷才力之天公作文的过程:梅花、水仙是试笔之文,“气虽雄”而“机尚涩”,故花不甚大而色不甚浓;桃、李、棠、杏,文心怒发而兴致淋漓,但这时“思路纷驰而不聚,笔机过纵而难收”,故“其花之大犹未甚、浓优未至”,“横肆”而未“纯熟”;至牡丹、芍药一开,“文心笔致俱臻化境,收横肆而归纯熟,舒蓄积而磬光华”,这时似乎达到极致了;然而,秋冬之日,天公未肯告乏也,“必善刀而藏”:“夏欲试其技,则从而荷之;秋而试其技,则从而菊之;冬则计穷力竭,尽可不花,而犹作腊梅一种以塞责之”。至于金钱、石竹……诸花,“则明知精力不继,篇帙寥寥,作此以塞纸尾,犹人诗文既尽,附以零星杂著者是也”,也就是说,金钱等花,只是一桌大席上主菜之间作点缀用的小菜数碟而已。此喻甚妙,令人回味无穷。读此文,不但领略了李渔的情思,而且认识了他的巧智。有的人作文以情思见长,有的人作文以巧智取胜,李渔此文,兼而有之。

金钱、金盏、剪春罗、剪秋罗诸种,皆化工所作之小巧文字。因牡丹、芍药一开,造物之精华已竭,欲续不能,欲断不可,故作轻描淡写之文,以延其脉。吾观于此,而识造物纵横之才力亦有穷时,不能似源泉混混〔1〕,愈涌而愈出也。合一岁所开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梅花、水仙,试笔之文也,其气虽雄,其机尚涩,故花不甚大,而色亦不甚浓。开至桃、李、棠、杏等花,则文心怒发,兴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势矣;然其花之大犹未甚,浓犹未至者,以其思路纷驰而不聚,笔机过纵而难收,其势之不可阻遏者,横肆也,非纯熟也。迨牡丹、芍药一开,则文心笔致俱臻化境,收横肆而归纯熟,舒蓄积而罄光华〔2〕,造物于此,可谓使才务尽,不留丝发之余矣。然自识者观之,不待终篇而知其难继。何也?世岂有开至树不能载、叶不能覆之花,而尚有一物焉高出其上、大出其外者乎?有开至众彩俱齐、一色不漏之花,而尚有一物焉红过于朱、白过于雪者乎?斯时也,使我为造物,则必善刀而藏矣〔3〕。乃天则未肯告乏也,夏欲试其技,则从而荷之;秋欲试其技,则从而菊之;冬则计穷其竭,尽可不花,而犹作蜡梅一种以塞责之。数卉者,可不谓之芳妍尽致,足殿群芳者乎?然较之春末夏初,则皆强弩之末矣。至于金钱、金盏、剪春罗、剪秋罗、滴滴金、石竹诸花,则明知精力不继,篇帙寥寥,作此以塞纸尾,犹人诗文既尽,附以零星杂著者是也。由是观之,造物者极欲骋才,不肯自惜其力之人也;造物之才,不可竭而可竭,可竭而终不可竟竭者也。究竟一部全文,终病其后来稍弱。其不能弱始劲终者,气使之然,作者欲留余地而不得也。吾谓才人著书,不应取法于造物,当秋冬其始,而春夏其终,则是能以蔗境行文〔4〕,而免于江郎才尽之诮矣〔5〕

【注释】

〔1〕源泉混混:《孟子·离娄下》:“原泉混混,不舍昼夜。”混混,同“滚滚”。

〔2〕罄:空。

〔3〕善刀而藏:《庄子·养生主》:“善刀而藏之。”陆德明《经典释文》:“善刀,善,犹拭也。”

〔4〕蔗境:《世说新语·排调》:“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人问所以,云:‘渐至佳境。’”后因用“蔗境”比喻老来幸福或处境好转。

〔5〕江淹才尽:江淹(444—505),南朝梁文学家。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东)人。少孤贫好学,早年即以文章著名,晚年所作诗文不如前期,人谓“江郎才尽”。

【译文】

金钱、金盏、剪春罗、剪秋罗等各种花,都是老天爷神奇化工所作的小巧文字。因为牡丹、芍药一开,造物的精华已经竭尽,想续而不能,要断又不可,因此作轻描淡写的文字,以延长气脉。我看到这儿,明白了造物纵横驰骋的才力也有穷尽之时,不能像源泉那样滚滚不息,愈涌愈出。总括一年所开的花,可作造物天工的一部全稿。梅花、水仙,是试笔的文字,气势虽雄健,而机锋还嫌涩滞,所以花不太大,颜色也不太浓。开到桃、李、棠、杏等花,则文心怒发,兴致淋漓,好像有不可阻遏的气势;然而它的花还没有特别大,味也没有特别浓,因为思路纷驰而不聚集,笔锋过纵驰而难收拢,其气势之不可阻遏者,是纵横恣肆,而非纯熟老辣。等到牡丹、芍药一开,则文心笔致都达到化境,收拢纵横恣肆而归于纯熟老辣,舒展蓄积储存而尽发光华文彩,老天爷的创造到这儿,可称之为用尽全部才华,不留丝毫余地了。然而在有见识的人看来,等不到终篇而就可能难以为继。为什么?世上难道有那种花开到树不能承载、叶不能覆盖的程度,还存在一种东西高出其上、大出其外的吗?有那种花开到众彩俱齐、一色不漏的程度,还存在一种东西红过于朱、白过于雪的吗?这个时候,假如我是造物,就必然如庄子所说“善刀而藏”了。而老天爷则不肯承认困乏,夏天想试其技艺,则从而开放荷花;秋天想试其技艺,则从而开放菊花;到了冬天计穷技竭,完全可以不开花,却还开放蜡梅这种花聊作塞责。这数种花卉,还不可说是芳香妍丽达到极致,足以成为群花殿军了吗?但比起春末夏初,都是强弩之末了。至于金钱、金盏、剪春罗、剪秋罗、滴滴金、石竹等花,则明知自己精力不继,篇幅寥寥,写了这些以塞纸尾,就像人的诗文已经作尽,附上些零星杂著而已。由此看来,造物主是个极欲驰骋才华,不肯珍惜力气的人;造物主的才华,不可穷竭而可穷竭,可穷竭而终不可完全穷竭。终归一部全篇文章,总是怕它后来稍弱。之所以不使它开始弱而最终强劲,才华气势造成的,作者想留余地而不能够。我认为才人著书,不应效仿造物,应当在秋冬开始,而春夏终结,这才能够像顾长康吃甘蔗先食尾那样渐入“蔗境”,而免于江郎才尽的讥诮。

蝴蝶花

【题解】

李渔叙“蝴蝶花”,妙甚、巧甚:“蝴蝶,花间物也,此即以蝴蝶为花。是一是二,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非蝶非花,恰合庄周梦境。”在自然界,蝴蝶与花,是一对永恒的恋人。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他们互相爱恋,究竟是蝶恋花,抑或花恋蝶,说不清楚,也用不着说清楚。也许他们比人间的恋人更幸福。

此花巧甚。蝴蝶,花间物也,此即以蝴蝶为花。是一是二,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非蝶非花,恰合庄周梦境〔1〕

【注释】

〔1〕“周之梦为蝴蝶”四句:《庄子·齐物论》载:“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译文】

这种花巧极了。蝴蝶,是花间之物,它就是以蝴蝶为花。是一物也是二物,不知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变成庄周呢?非蝶非花,恰好合于庄周梦境。

【题解】

此款把菊花须人力培养的特点说得面面俱到。

有人说菊花是中国的国花,也许是可以的。这不是说唯有菊花最美。其实,每种花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互相之间是不可取代的,必须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才符合这个世界的本性,也才能够同中国这样一个地大物博的泱泱大国相称。因此,若要选国花,可备候选而拼死去作一番激烈竞争者,在在有之,而且恐怕到时候争得难分难解、不相上下。然而,若从花之体现人的本性、意志、爱好,体现“美”这个字的本质含义(美是在人类客观历史实践中形成的、以感性形象表现人之本质的某种特殊的价值形态)来说,恐怕菊花是绝对冠军。李渔把花分为“天工、人力”两种。例如“牡丹、芍药之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而“菊花之美,则全仗人力,微假天工”。从菊花上可以充分体现出中国人的勤与巧的品性。种菊之前,已费力几许:其未入土,先治地酿土;其既入土,则插标记种。等到分秧植定之后,防燥、虑湿、摘头、掐叶、芟蕊、接枝、捕虫掘蚓以防害等等,竭尽人力以俟天工。花之既开,亦有防雨避霜之患,缚枝系蕊之勤,置盏引水之烦,染色变容之苦。总之,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总无一刻之暇。“若是,则菊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此言艺菊之勤。而在所有的花中,艺菊恐怕又最能表现人的巧智。哪一种花有菊花的品种这样多?上百种、上千种,都是人按照自己审美观念、审美理想“创造”(说“培育”当然也可,但这“培育”,实是创造)出来的:什么“银碗”、“金铃”、“玉盘”、“绣球”、“西施”、“贵妃”……如狮子头,如美人面,如月之娴静,如日之灿烂,沁人心脾的清香,令人陶醉的浓香……数不胜数,应有尽有。再加上如陶渊明等文人墨客的题咏,菊的品位更是高高在上。就此,选菊花为国花,不是甚为合理吗?

菊花者,秋季之牡丹、芍药也。种类之繁衍同,花色之全备同,而性能持久复过之。从来种植之书,是花皆略,而叙牡丹、芍药与菊者独详。人皆谓三种奇葩,可以齐观等视,而予独判为两截,谓有天工、人力之分。何也?牡丹、芍药之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植此二花者,不过冬溉以肥,夏浇以湿,如是焉止矣。其开也,烂漫芬芳,未尝以人力不勤,略减其姿而稍俭其色。菊花之美,则全仗人力,微假天工。艺菊之家,当其未入土也,则有治地酿土之劳;既入土也,则有插标记种之事。是萌芽未发之先,已费人力几许矣。迨分秧植定之后,劳瘁万端〔1〕,复从此始。防燥也,虑湿也,摘头也,掐叶也,芟蕊也〔2〕,接枝也,捕虫掘蚓以防害也,此皆花事未成之日,竭尽人力以俟天工者也。即花之既开,亦有防雨避霜之患,缚枝系蕊之勤,置盏引水之烦〔3〕,染色变容之苦,又皆以人力之有余,补天工之不足者也。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总无一刻之暇。必如是,其为花也,始能丰丽而美观,否则同于婆娑野菊,仅堪点缀疏篱而已。若是,则菊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人美之而归功于天,使与不费辛勤之牡丹、芍药齐观等视,不几恩怨不分而公私少辨乎?吾知敛翠凝红而为沙中偶语者〔4〕,必花神也。

【注释】

〔1〕瘁:劳累过度。

〔2〕芟(shān):除去。

〔3〕盏:杯子。

〔4〕沙中偶语:轩轾诸花之好坏。典出《史记·留侯世家》:“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洛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张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

【译文】

菊花,就是秋季的牡丹、芍药。种类的繁衍相同,花色的全备相同,而菊花的本性能够持久,又超过牡丹、芍药。从来讲种植的书,其他花都简略,而唯独叙述牡丹、芍药与菊花详细。人都说这三种奇葩,可以等量齐观,而我却把它们分为非常不同的两种,认为有天工与人力之别。为什么?牡丹、芍药的美,全仗天工,不由人力。栽种这两种花,不过冬天灌溉肥水,夏天浇水保湿,如此而已。当它们开花时,烂漫芬芳,未尝因为人力不勤,略减其芳姿而稍逊其颜色。菊花之美,则全仗人力,稍微借助一点儿天工。栽种菊花的人家,当它还没有栽到土中的时候,就要有治地酿土的劳作;栽到土里以后,则有插标记种的事情。就是说菊花萌芽未发之先,已费去许多人力了。等到分秧植定之后,千头万绪的繁杂劳动,从此开始。防干燥,怕过湿,摘头,掐叶,去蕊,接枝,捕虫掘蚓以防虫害,这都是花还没有长成的时候,竭尽人力以待天工。就是花已经开了,也有防雨避霜的顾虑,缚枝系蕊的辛勤,置盆引水的繁杂,染色变容的苦恼,这都又是以有余的人力,弥补天工的不足。为这一种花,自春到秋,从朝至晚,总没有一刻闲暇。必须如此,它开的花,才能丰丽而美观,否则,就会同婆娑野菊一样,仅可用来点缀疏篱而已。这样说来,菊花的美,不是天使之美,而是人使之美啊。人使之美而归功于天,让它与不费辛勤的牡丹、芍药等量齐观,不几乎是恩怨不分、公私莫辨吗?我想,那些敛翠凝红而作沙中偶语、满腹牢骚发泄不满的,必定是花神。

自有菊以来,高人逸士无不尽吻揄扬〔1〕,而予独反其说者,非与渊明作敌国。艺菊之人终岁勤动,而不以胜天之力予之,是但知花好,而昧所从来。饮水忘源,并置汲者于不问,其心安乎?从前题咏诸公,皆若是也。予创是说,为秋花报本,乃深于爱菊,非薄之也。予尝观老圃之种菊,而慨然于修士之立身与儒者之治业〔2〕。使能以种菊之无逸者砺其身心〔3〕,则焉往而不为圣贤?使能以种菊之有恒者攻吾举业,则何虑其不掇青紫〔4〕?乃士人爱身爱名之心,终不能如老圃之爱菊,奈何!

【注释】

〔1〕尽吻揄扬:满口赞扬。

〔2〕修士之立身:品格高尚的人修身养性。《荀子·君道》:“使修士行之,则与污邪之人疑之。”

〔3〕砺:磨。

〔4〕青紫:官宦富贵之服。扬雄《解嘲》:“纡紫拖青。”刘良注曰:“青、紫,并贵者服饰也。”

【译文】

自有菊花以来,高人逸士无不满口赞扬,而我却与他们的说法不同,并不是与陶渊明作对。栽培菊花的人终年勤劳,而不赞扬种植菊花的胜天之力,这是只知花好,而不知道这好从哪里来。饮水忘了它的源泉,并且连挑水的人都不闻不问,能够心安吗?从前题咏菊花的诸公,都是如此。我创立这些说法,为菊花述说其根本,乃是出于对菊花深深的爱,而不是菲薄它。我曾观看老园丁种菊,从而感慨修士的立身与儒家的治学。假使能以种菊的那种辛劳无逸的精神磨砺其身心,那么做什么不能成为圣贤呢?假使能以种菊的恒心攻取举业,那么何愁不登青云致富贵呢?无奈士人爱身爱名之心,终究不能如老圃之爱菊,怎么办!

【题解】

此款之“菜”乃指菜花。菜花之美,在于其盈阡溢亩的气势。若论单朵,它绝比不上牡丹、芍药、荷花、山茶,也不如菊花、月季、玫瑰、杜鹃;论香,它比不上水仙、栀子、梅花、兰花。但是,它的优势在于花多势众,气象万千。每逢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漫山遍野,“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其洋洋大观的气魄,如大海,如长河,如星空;相比之下,不论是牡丹、芍药、荷花、山茶,还是菊花、月季、玫瑰、杜鹃,以至水仙、栀子、梅花、兰花,都忽然变得格局狭小,样态局促。这时,确如李渔所说,“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风导酒客寻帘,锦蝶与游人争路,郊畦之乐,什佰园亭”。

菜为至贱之物,又非众花之等伦,乃《草本》、《藤本》中反有缺遗〔1〕,而独取此花殿后,无乃贱群芳而轻花事乎?曰:不然。菜果至贱之物,花亦卑卑不数之花,无如积至贱至卑者而至盈千累万,则贱者贵而卑者尊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者〔2〕,非民之果贵,民之至多至盛为可贵也。园圃种植之花,自数朵以至数十百朵而止矣,有至盈阡溢亩,令人一望无际者哉?曰:无之。无则当推菜花为盛矣。一气初盈,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不诚洋洋乎大观也哉!当是时也,呼朋拉友,散步芳塍〔3〕,香风导酒客寻帘,锦蝶与游人争路,郊畦之乐,什佰园亭,惟菜花之开,是其候也。

【注释】

〔1〕草本:《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作“草本”,翼圣堂本、芥子园本作“草木”。

〔2〕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语出《孟子·尽心下》。社为土神,稷为谷神,社稷表示国家。

〔3〕塍(chénɡ):田埂。

【译文】

菜花是至贱之物,又不是众花的同类,本书《草本》、《藤本》中没有说到它,而单独拿它殿后,是否贱视群芳而轻蔑花事呢?我说:不然。菜果真是至贱之物,菜花也是微不足道的卑微之花,无奈累积至贱至卑而到盈千累万,那么贱者就变贵而卑者就成尊了。孟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并非民果真贵,而是民之至多至盛成为可贵了。园圃种植的花,从数朵以至数十百朵就到头了,有那种盈阡溢亩,令人一望无际的吗?答:没有。既然没有,那就应当推菜花为最盛了。时令一到,万花齐发,青畴白壤,全都变为黄金,不是诚然为洋洋大观吗!在这个时候,呼朋拉友,散步田间芳塍,香风引导酒客寻觅酒店,锦蝶与游人争路,郊畦的乐趣强过园亭十倍百倍,唯有菜花开放的时候,才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