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栏第二 计二款

【题解】

《窗栏第二》所谈之窗栏二事“制体宜坚”和“取景在借”,尤其是后者,论说了极其重要的园林美学思想,对于中国园林建筑美学来说,意义大矣。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中比较中国与埃及、希腊建筑艺术之不同时,曾经精辟地指出,埃及、希腊的建筑、雕刻是一种团块的造型。米开朗基罗说过,一个好的雕刻作品,就是从山上滚下来也滚不坏的,因为他们的雕刻是团块。中国就很不同。中国古代艺术家要打破这团块,使它有虚有实,使它疏通,以虚带实,以实带虚,实中有虚,虚实结合;中国园林建筑要有隔有通,这就需要窗子,需要栏杆。有了窗子,内外就发生交流。窗外的竹子或青山,经过窗子的框框望去,就是一幅画。明代计成《园冶》所谓“轩楹高爽,窗户邻虚,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就是说的窗户的内外疏通作用。

吾观今世之人,能变古法为今制者,其惟窗栏二事乎!窗栏之制,日新月异,皆从成法中变出。“腐草为萤”〔1〕,实具至理,如此则造物生人,不枉付心胸一片。但造房建宅与置立窗轩,同是一理,明于此而暗于彼,何其有聪明而不善扩乎?予往往自制窗栏之格,口授工匠使为之,以为极新极异矣,而偶至一处,见其已设者,先得我心之同然,因自笑为辽东白豕〔2〕。独房舍之制不然,求为同心甚少。门窗二物,新制既多,予不复赘,恐又蹈白豕辙也。惟约略言之,以补时人之偶缺。

【注释】

〔1〕腐草为萤:古人认为腐草可以变为萤火虫。语见《礼记·月令》。

〔2〕辽东白豕(shǐ):喻少见多怪。豕,猪。《后汉书·朱浮传》:“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

【译文】

我看现在世上的人们,能够变古法为今制的,大概只有窗、栏这两件东西了!窗、栏的式样,日新月异,都从成法中演变出来。“腐草为萤”,这话实在包含至理,倘若如此,那么造物生人,也不枉费一片心机了。而造房建宅与设置窗轩,同是一样的道理,明于造房建宅而暗于设置窗轩,为何有聪明而不善于扩展呢?我往往自制窗栏的式样,口授工匠使他制作出来,自以为极新极异了,而偶然到一个地方,却看到我所设计的式样人家已经做出来了,与我不谋而合,因而笑自己是辽东白豕。唯独房舍的形制不然,异人同心不谋而合者甚少。门、窗这两件东西,新式样既然很多,我不多讲了,恐怕又要重蹈辽东白豕之覆辙。只是约略说一下,以补时人之偶尔缺漏。

制体宜坚

【题解】

第一款“制体宜坚”说的是“窗栏”必须既要讲究审美也不能忘了实用,而应将二者完美结合起来。就此,李渔讲了许多非常实用的、具体的、便于操作的制作方法。他更多的是着眼于表层的、实用的,甚至是琐细的、技术性的层面,具体述说窗棂的设计原则和制作图样如“纵横格”、“欹斜格”、“屈曲体”,巧则巧也,所见小矣。

窗棂以明透为先,栏杆以玲珑为主,然此皆属第二义;具首重者,止在一字之“坚”,坚而后论工拙。尝有穷工极巧以求尽善,乃不逾时而失头堕趾,反类画虎未成者,计其新而不计其旧也。总其大纲,则有二语:宜简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斫〔1〕。凡事物之理,简斯可继,繁则难久,顺其性者必坚,戕其体者易坏。木之为器,凡合笋使就者,皆顺其性以为之者也;雕刻使成者,皆戕其体而为之者也〔2〕;一涉雕镂,则腐朽可立待矣。故窗棂栏杆之制,务使头头有笋,眼眼着撒〔3〕。然头眼过密,笋撒太多,又与雕镂无异,仍是戕其体也,故又宜简不宜繁。根数愈少愈佳,少则可坚;眼数愈密愈贵,密则纸不易碎。然既少矣,又安能密?曰:此在制度之善,非可以笔舌争也。窗栏之体,不出纵横、欹斜、屈曲三项,请以萧斋制就者〔4〕,各图一则以例之。

【注释】

〔1〕斫(zhuó):大锄,引申为用刀、斧等砍伐。

〔2〕戕(qiānɡ):杀害。

〔3〕撒:用来塞紧器物的竹木片。

〔4〕萧斋:书斋。萧,或有萧条之意,故亦含谦称之意。本出萧子云飞白书字。见唐代李肇《国史补》卷中:梁武帝造寺,令萧子云飞白大书一“萧”字,李约竭产自江南买归东洛,匾于小亭以玩之,号为“萧斋”。

【译文】

窗棂以明透为先,栏杆以玲珑为主,然而这都属第二义;占据第一位的,只在一个“坚”字,坚而后才可论工拙。曾有人制作窗栏穷工极巧以求得尽善尽美,然而没过多久窗栏就失头堕趾,犹如画虎未成、弄巧成拙,就因为他只顾求新不顾传统教诲。总其大概,则有二句话:宜简约不宜繁冗,宜自然不宜雕斫。一切事物之规律,简约才可继续,繁冗则难永久,顺应其本性的必能坚固,戕害其体质的就容易毁坏。作为木器,凡是合笋而成的,都是顺应其本性而制作的;那种雕刻而成的,都是戕害其体质而制作的;一涉及雕镂,那么其腐朽不久就会见到。所以窗棂栏杆的制作,务必使它头头有笋、眼眼合撒。但是根头过密,笋撒太多,又与雕镂差不多,仍是戕害其体质,所以制作窗栏又宜简约不宜繁冗。根数愈少愈好,少则可以坚固;眼数愈密愈可贵,密则窗户纸不容易破碎。然而,既然根数少,又怎能眼数密?我说:这全在形制式样设计得好不好,不是可以笔头舌尖争论解决的问题。窗栏的式样,不出纵横、欹斜、屈曲三种,请让我以书斋制就的式样,各画图样以举例说明。

纵横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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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 纵横格

是格也,根数不多,而眼亦未尝不密,是所谓头头有笋,眼眼着撒者,雅莫雅于此,坚亦莫坚于此矣。是从陈腐中变出。由此推之,则旧式可化为新者,不知凡几。但取其简者、坚者、自然者变之,事事以雕镂为戒,则人工渐去,而天巧自呈矣。

【译文】

这一格式,根数不多,而眼数也未尝不密,这就是所谓头头有笋,眼眼着撒,雅致没有比这更雅致的了,坚固也没有比这更坚固的了。它从陈旧式样中变化而出。由此推论,则旧式样可变化为新式样的,不知有多少。但是要选取那些简约的、坚固的、自然的式样来演变出新,事事应以雕镂为戒,那就会将人工雕镂渐渐去掉,而自然天巧就会呈现出来了。

欹斜格(系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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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 欹斜格(系栏)

此格甚佳,为人意想所不到,因其平而有笋者,可以着实;尖而无笋者,没处生根故也。然赖有躲闪法,能令外似悬空,内偏着实,止须善藏其拙耳。当于尖木之后,另设坚固薄板一条,托于其后,上下投笋,而以尖木钉于其上,前看则无,后观则有。其能幻有为无者,全在油漆时善于着色。如栏杆之本体用朱,则所托之板另用他色。他色亦不得泛用,当以屋内墙壁之色为色。如墙系白粉,此板亦作粉色;壁系青砖,此板亦肖砖色。自外观之,止见朱色之纹,而与墙壁相同者,混然一色,无所辨矣。至栏杆之内向者,又必另为一色,勿与外同,或青或蓝,无所不可,而薄板向内之色,则当与之相合。自内观之,又别成一种文理,较外尤可观也。

【译文】

这种格式很美,为人所意想不到,因为它平而有笋者,可以着实;而尖而无笋者,没处生根的缘故。然而全靠着有一种躲闪法,能叫人从外面看似悬空,而内里偏又着实,只需善于藏拙而已。应当在尖木之后,另设坚固的薄板一条,在后面托着它,上下投笋,而将尖木钉在上面,前面看则无,后面看则有。其所以能够幻有为无,全在油漆时善于着色。如果栏杆的本体用朱色,则所托的薄板另用其他颜色。其他颜色也不得泛泛而用,应当以屋内墙壁的颜色为它的颜色。如墙壁系白粉色,这薄板也应该是白粉色;墙壁系青砖,此板也应肖似砖色。自外看来,只见朱色的纹路,而托板与墙壁相同,混然一色,无所分辨。至于栏杆向内的一面,又必须是另外一种颜色,不要与外面相同,或青色或蓝色,无所不可,而薄板向内的颜色,也应当与它相适合。从里面看,又别成一种纹理,比外面还要好看。

屈曲体(系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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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 屈曲体(系栏)

此格最坚,而又省费,名“桃花浪”,又名“浪里梅”。曲木另造,花另造,俟曲木入柱投笋后,始以花塞空处,上下着钉,借此联络,虽有大力者挠之,不能动矣。花之内外,宜做两种,一做桃,一做梅,所云“桃花浪”、“浪里梅”是也。浪色亦忌雷同,或蓝或绿,否则同是一色,而以深浅别之,使人一转足之间,景色判然。是以一物幻为二物,又未尝于本等材料之外,另费一钱。凡予所为,强半皆若是也。

【译文】

这一格式最为坚固,而又省钱,名“桃花浪”,又名“浪里梅”。弯曲之木另做,花另做,等弯曲之木入柱投笋以后,才将花塞到弯曲之木的空隙之处,上下用钉子钉住,借此而联络在一起,即使用大力推挠它,也不会活动。花的内外,应该做两种,一面做桃花,一面做梅花,即所谓“桃花浪”、“浪里梅”。浪的颜色也忌雷同,或蓝或绿,不然,同是一种颜色,而以深浅来加以区别,使人转瞬之间,景色判然两样。这样,以一物变幻为二物,又未曾在原来的材料之外,另费一文钱。凡是我所做的,大半都是如此。

取景在借

【题解】

“取景在借”说借景。这部分是李渔园林美学的精华所在,也是中国园林艺术中创造艺术空间、扩大艺术空间的一种绝妙手法。所谓借景,就是把园外的风景也“借来”变为园内风景的一部分。明代计成《园冶》对借景有较详细的论述:“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不分町畽,尽为烟景,斯所谓巧而得体者也。”借景又可以有好多种,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镜借等。李渔在这里所谈的,是运用窗户来借景。他设计了各种窗户的样式:湖舫式、便面窗外推板装花式、便面窗花卉式、便面窗虫鸟式以及山水图窗、尺幅窗图式和梅窗等等。他特别谈到,西湖游船左右作“便面窗”,游人坐于船中,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而且,因为船在行进之中,所以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李渔还现身说法,说自己居住的房屋面对山水风景的一面,置一虚窗,人坐屋中,从窗户向外望去,便是一片美景,李渔称之为“尺幅窗”、“无心画”。这样,通过船上的“便面窗”,或者房屋的“尺幅窗”、“无心画”,就把船外或窗外的美景,“借来”船中或屋中了。其实,窗户在这里起了一种画框的作用。画框对于外在景物来说,是一种选择,是一种限定,也是一种间离。窗户从一定的角度选择了一定范围的景物,这也就是一种限定。同时,通过选择和限定,窗户也就把观者视线范围之内的景物同视线范围之外的景物间离开来。正是通过这种选择、限定、间离,把游人和观者置于一种审美情境之中。

开窗莫妙于借景,而借景之法,予能得其三昧。向犹私之,乃今嗜痂者众,将来必多依样葫芦,不若公之海内,使物物尽效其灵,人人均有其乐。但期于得意酣歌之顷,高叫笠翁数声,使梦魂得以相傍,是人乐而我亦与焉〔1〕,为愿足矣。向居西子湖滨,欲购湖舫一只,事事犹人,不求稍异,止以窗格异之。人询其法,予曰:四面皆实,独虚其中,而为“便面”之形〔2〕。实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之光;虚者用木作框,上下皆曲而直其两旁,所谓便面是也。纯露空明,勿使有纤毫障翳。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面,便面之外,无他物矣。坐于其中,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3〕,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4〕,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际,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即系缆时,风摇水动,亦刻刻异形。是一日之内,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总以便面收之。而便面之制,又绝无多费,不过曲木两条、直木两条而已。世有掷尽金钱,求为新异者,其能新异若此乎?此窗不但娱己,兼可娱人。不特以舟外无穷之景色摄入舟中,兼可以舟中所有之人物,并一切几席杯盘射出窗外,以备来往游人之玩赏。何也?以内视外,固是一幅便面山水;而以外视内,亦是一幅扇头人物。譬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与之弹棋观画,分韵拈毫,或饮或歌,任眠任起,自外观之,无一不同绘事。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以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观矣。夫扇面非异物也,肖扇面为窗,又非难事也。世人取像乎物,而为门为窗者,不知凡几,独留此眼前共见之物,弃而弗取,以待笠翁,讵非咄咄怪事乎〔5〕?所恨有心无力,不能办此一舟,竟成欠事。兹且移居白门,为西子湖之薄幸人矣。此愿茫茫,其何能遂?不得已而小用其机,置此窗于楼头,以窥钟山气色,然非创始之心,仅存其制而已。予又尝作观山虚牖,名“尺幅窗”,又名“无心画”,姑妄言之。浮白轩中,后有小山一座,高不逾丈,宽止及寻〔6〕,而其中则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凡山居所有之物,无一不备。盖因善塑者肖予一像,神气宛然,又因予号笠翁,顾名思义,而为把钓之形。予思既执纶竿,必当坐之矶上,有石不可无水,有水不可无山,有山有水,不可无笠翁息钓归休之地,遂营此窟以居之。是此山原为像设,初无意于为窗也。后见其物小而蕴大,有“须弥芥子”之义〔7〕,尽日坐观,不忍阖牖〔8〕,乃瞿然曰〔9〕:“是山也,而可以作画;是画也,而可以为窗;不过损予一日杖头钱为装潢之具耳〔10〕。”遂命童子裁纸数幅,以为画之头尾,及左右镶边。头尾贴于窗之上下,镶边贴于两旁,俨然堂画一幅,而但虚其中。非虚其中,欲以屋后之山代之也。坐而观之,则窗非窗也,画也;山非屋后之山,即画上之山也。不觉狂笑失声,妻孥群至〔11〕,又复笑予所笑,而“无心画”、“尺幅窗”之制,从此始矣。予又尝取枯木数茎,置作天然之牖,名曰“梅窗”。生平制作之佳,当以此为第一。己酉之夏,骤涨滔天,久而不涸,斋头淹死榴、橙各一株,伐而为薪,因其坚也,刀斧难入,卧于阶除者累日。予见其枝柯盘曲,有似古梅,而老干又具盘错之势,似可取而为器者,因筹所以用之。是时栖云谷中幽而不明,正思辟牖,乃幡然曰〔12〕:“道在是矣!”遂语工师,取老干之近直者,顺其本来,不加斧凿,为窗之上下两旁,是窗之外廓具矣。再取枝柯之一面盘曲、一面稍平者,分作梅树两株,一从上生而倒垂,一从下生而仰接,其稍平之一面则略施斧斤,去其皮节而向外,以便糊纸;其盘曲之一面,则匪特尽全其天,不稍戕斫,并疏枝细梗而留之。既成之后,剪彩作花,分红梅、绿萼二种,缀于疏枝细梗之上,俨然活梅之初着花者。同人见之,无不叫绝。予之心思,讫于此矣。后有所作,当亦不过是矣。

【注释】

〔1〕人乐而我亦与焉:人家快乐我也能参与其中。

〔2〕便面:扇面。《汉书·张敞传》:“(敞)使御史驱,自以便面拊马。”注曰:“便面,所以障面,盖扇之类也。”

〔3〕浮屠:古人称佛教徒为浮屠,佛教为浮屠道,后亦称佛塔为浮屠。

〔4〕牧竖:牧童。竖,竖子,儿童,少年。

〔5〕讵(jù):表示反问,犹言“难道不是”。

〔6〕寻:古代八尺为一寻。

〔7〕须弥芥子:佛教语。意思是把至大的须弥山纳于至小的芥子之内。《维摩诘经·不可思议品》:“诸佛菩萨,有解脱名不可思议,若菩萨往是解脱者,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本相如故。”

〔8〕阖牖(hé yǒu):关窗。阖,关闭。牖,窗。

〔9〕瞿(jù)然:惊奇的样子。瞿,惊视。

〔10〕杖头钱:即买酒的小钱。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酣畅。”

〔11〕妻孥(nú):妻子儿女。

〔12〕幡(fán)然:很快醒悟的样子。

【译文】

开窗莫妙于借景,而借景的方法,我深知其奥秘。从前我秘而不宣,现在酷爱此道的人众多,将来必然会有许多人依样画葫芦,不如公之于海内,使物物都尽其灵效,人人都得到乐趣。只希望你在得意酣歌之际,高叫笠翁数声,使得我的梦魂得以相傍,这样人乐而我也一起乐,我的心愿就满足了。过去住在西子湖滨,想购买一只湖舫,事事都如同别人,不求稍有差异,只在窗子格式上不同。有人询问制作方法,我说:四面皆实,独在中间空出窗孔,而作成“扇面”的形状。实的部分用木板,蒙上灰布,不要露出一点儿光亮;虚的部分用木作框,上下两边都弯曲而两旁都是直条,就是所谓“扇面”窗。“扇面”窗要完全空明,不许有纤毫遮蔽。这船的左右,只有两个“扇面”窗,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坐在船中,则两岸的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的樵人牧童、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全部进入“扇面”之中,成为我的天然图画。而且又时时变幻,不是固定的情景。不但在舟行的时候,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即使系缆的时候,风摇水动,也是每时每刻变化形态。这样,一天之内,呈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总以扇面收摄进来。而扇面窗的制作,又绝不多费钱财,不过是曲木两条、直木两条而已。世上有那种掷尽金钱、追求新异的人,他能新异得这样吗?这种扇面窗不但娱乐自己,而且可以同时娱乐别人。不但将舟外无穷的景色摄入舟中,而且可以把舟中所有的人物,以及一切几席杯盘映出窗外,以备来往的游人玩赏。为什么这样说?从内往外看,固然是一幅扇面山水;而从外往里瞧,也是一幅扇头人物。譬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与之下棋观画,填词作诗,或饮酒或歌唱,任睡眠任起来,从外面看,无一不像绘画。同一物,同一事,在扇面窗未设以前,仅作现实事物来看;一有扇面窗,则不烦指点,人人都作画图来看了。扇面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仿效扇面为窗,又不是什么难事。世人取像于外物而作门作窗的,不知有多少,唯独留下这个眼前共见之物,弃之不用,以等待我笠翁,岂非咄咄怪事?遗憾的是我有心无力,不能置办这样一只船,竟成未了之愿。而且现在我已经移居南京,成为西子湖的薄幸人了。此愿茫茫,何时才能实现呢?不得已而小用心机,设置这种扇面窗于楼头,以窥测钟山气色,但这不是我原来创始它的初衷,仅仅存其形制而已。我又曾作观赏山景的虚牖,名叫“尺幅窗”,又名“无心画”,姑妄言之。我的浮白轩中,后面有一座小山,高不过一丈,宽仅八尺,而其中则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凡是山居所有之物,无不一一具备。因为有位善于雕塑的朋友为我塑了一座像,神气宛然,又因为我号曰笠翁,顾名思义,而作成把钓之形。我想,既然手执钓竿,必当坐在石矶之上,而有石不可无水,有水不可无山,有山有水,不可没有笠翁息钓归休之地,于是营造此窟以安放塑像。因此,这山原是为像而设,最初无意于作窗。后来见其物虽小而蕴意大,有“须弥芥子”之义,整天坐在那里观赏,不忍关窗,于是惊奇地说:“这座山,可以作画;而这幅画,又可以作窗;不过费我一日杖头买酒钱作为装潢之具罢了。”于是叫童子裁纸数幅,作为画的头尾,以及左右的镶边。头尾贴在窗子的上下,镶边贴在两旁,俨然是一幅堂画,而只是空出中间。这不是真要空出中间,而是想用屋后之山代替堂画的画面。坐在那里观赏,则窗不是窗,而是画;山不是屋后之山,就是画上的山。不禁狂笑失声,妻子儿女一起来了,又再次笑我之所笑,而“无心画”、“尺幅窗”之形制,从此产生了。我又曾取几根枯木,用来制作天然之窗,名曰“梅窗”。我生平制作得最好的,应当以它为第一。己酉年夏天,骤雨滔天,积水久久不干涸,书斋前面淹死了石榴、橙子树各一株,砍伐当柴,因为它们太结实,刀斧难入,放在台阶上好几天。我见其枝柯盘曲,好似古梅,而其老干又具有盘错之势,似乎可以拿来作为器具,因而考虑怎么使用它们。这时栖云谷中幽而不明,正想辟出一扇窗子,于是忽然悟道:“办法有了!”于是吩咐工匠,取较直的老干,顺着它本来的样子,不用特为砍凿,即可作为窗子的上下两旁,这样窗子的外廓形成了。再取一面盘曲、一面稍平的枝柯,劈开分作两株梅树,一株从上面倒垂下来,一株从下面往上而仰接,它们稍平的一面则略施斧斤,去掉树皮树节而面朝外,以便糊纸;它们盘曲的一面,则不但完全保留原来的形状,不作一点儿砍斫,而且连疏枝细梗都保留。制作完成之后,剪彩作花,分为红梅、绿萼两种,缀于疏枝细梗之上,俨然活梅刚刚开花。朋友们见了,无不叫绝。我的心思,到此实现了。后来有所制作,应当也不过如此。

便面不得于舟,而用于房舍,是屈事矣。然有移天换日之法在,亦可变昨为今,化板成活,俾耳目之前,刻刻似有生机飞舞,是亦未尝不妙,止费我一番筹度耳。予性最癖,不喜盆内之花、笼中之鸟、缸内之鱼,及案上有座之石,以其局促不舒,令人作囚鸾絷凤之想。故盆花自幽兰、水仙而外,未尝寓目。鸟中之画眉,性酷嗜之,然必另出己意而为笼,不同旧制,务使不见拘囚之迹而后已。自设便面以后,则生平所弃之物,尽在所取。从来作便面者,凡山水人物、竹石花鸟以及昆虫,无一不在所绘之内,故设此窗于屋内,必先于墙外置板,以备承物之用。一切盆花笼鸟、蟠松怪石,皆可更换置之。如盆兰吐花,移之窗外,即是一幅便面幽兰;盎菊舒英〔1〕,内之牖中,即是一幅扇头佳菊。或数日一更,或一日一更;即一日数更,亦未尝不可。但须遮蔽下段,勿露盆盎之形。而遮蔽之物,则莫妙于零星碎石,是此窗家家可用,人人可办,讵非耳目之前第一乐事?得意酣歌之顷,可忘作始之李笠翁乎?

【注释】

〔1〕盎(ànɡ):古代一种腹大口小的器皿。

【译文】

“扇面”窗的创制没有在船上实现,而在房舍中应用,是迫不得已的事。然而有移天换日的方法在,也可以变昨天为今天,化刻板为灵活,使得耳目之前,似乎每时每刻都有生机飞舞,这也未尝不妙,只是要费我一番筹划罢了。我的天性最为怪癖,不喜欢盆内之花、笼中之鸟、缸内之鱼,以及案上的有座之石,因为它们局促而不舒展,令人想到囚鸾絷凤的形象。因此盆花除幽兰、水仙之外,未曾观赏。鸟之中的画眉,我极为喜爱,然而必须经过我自己创制,另外设计一种笼子,不同于旧式样,务必使它去掉被拘囚的迹象才行。自从设计“扇面”窗以后,则生平的弃物,全都取来利用。从来作扇面的,凡是山水人物、竹石花鸟以及昆虫,无一不在所绘制的题材范围之内,所以在室内设置“扇面”窗,必须先在墙外放置一块木板,以用于承受所要摆设的物件。一切盆花笼鸟、蟠松怪石,都可以不断更换放在上面。如盆兰吐花,移到窗外,就是一幅扇面幽兰;盆菊舒英,放在窗中,就是一幅扇头佳菊。或者几天一换,或者一天一换;即使一天换几次,也未尝不可。但是必须遮蔽下段,不要露出花盆的形状。而用以遮蔽的东西,则莫妙于零星碎石。这样,这种“扇面”窗,家家可用,人人可办,岂不是耳目之前的第一乐事吗?当你得意酣歌的那一刻,能够忘了它的创始人李笠翁吗?

湖舫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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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四 湖舫式

此湖舫式也。不独西湖,凡居名胜之地,皆可用之。但便面止可观山临水,不能障雨蔽风,是又宜筹退步,以补前说之不逮。退步云何?外设推板,可开可阖,此易为之事也。但纯用推板,则幽而不明;纯用明窗,又与扇面之制不合,须以板内嵌窗之法处之。其法维何?曰:即仿梅窗之制,以制窗棂。亦备其式于右。

【译文】

这是湖舫式。不仅在西湖,凡是名胜之地,都可用它。但是扇面窗只可观山临水,不能避雨挡风,这就需要筹划退一步的办法,以补救前说的不足。退一步的办法是指什么?外面设置推板,可开可阖,这是容易做的事。但是若纯用推板,就会幽暗而不明亮;纯用明窗,又与扇面的形制特点不合,必须用板内嵌窗的办法来处理。这种方法是怎样的呢?我说:就是仿效梅窗的式样,制作窗棂。也画了个样子在下面。

便面窗外推板装花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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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五 便面窗外推板装花式

四围用板者,既取其坚,又省制棂装花人工之半也。中作花树者,不失扇头图画之本色也。用直棂间于其中者,无此则花树无所倚靠,即勉强为之,亦浮脆而难久也。棂不取直,而作欹斜之势,又使上宽下窄者,欲肖扇面之折纹;且小者可以独扇,大则必分双扇,其中间合缝处,糊纱糊纸,无直木以界之,则纱与纸无所依附故也。若是,则棂与花树纵横相杂,不几泾渭难分,而求工反拙乎?曰:不然。有两法盖藏,勿虑也。花树粗细不一,其势莫妙于参差,棂则极匀,而又贵乎极细,须以极坚之木为之,一法也;油漆并着色之时,棂用白粉,与糊窗之纱纸同色,而花树则绘五彩,俨然活树生花,又一法也。若是泾渭自分,而便面与花,判然有别矣。梅花止备一种,此外或花或鸟,但取简便者为之,勿拘一格。惟山水人物,必不可用。板与花棂俱另制,制就花棂,而后以板镶之。即花与棂,亦难合适,须使花自花而棂自棂,先分后合。其连接处,各损少许以就之,或以钉钉,或以胶粘,务期可久。

【译文】

四围之所以用板,是为了它的坚固,又省去了人工制作窗棂装饰花样的一半功夫。中间之所以制作花树,是为了不失扇头图画的本色。之所以用直棂撑在中间,是因为若没有它花树无所倚靠,不然,即使勉强把花树安上,也浮脆而难久。之所以窗棂不取直而作欹斜之势,又使它上宽下窄,是想仿效扇面的折纹;而且小的推板可以作成独扇,大的则必须分为双扇,其中间合缝的地方,糊纱糊纸,若无直木撑在中间,那么纱与纸就无所依附。如果是这样,则会使窗棂与花树纵横相杂,岂非泾渭难分,求工反拙了吗?我说:不然。有两个办法可以盖藏,不须多虑。花树粗细不一,其形制莫妙于参差多样,而窗棂则需要极其匀称,而又要极其细致,必须用极其坚实的木材来做才行,这是一种办法;油漆和上色的时候,窗棂用白粉,与糊窗的纱纸同一颜色,而花树则绘饰五彩,俨然是活树生花,这又是一种办法。若是这样,泾渭自然分明,而便面与花,就判然两样了。梅花只需准备一种,此外或花或鸟,只选取简便的制作,不拘一格。唯有山水人物,一定不可用。推板与花棂都要另外制作,做好了花棂,而后用板镶上。即使花与棂,也难合适,必须使得花自是花而棂自是棂,先分后合。它们的连接处,各自去掉一点儿以便连接得好,或是用钉子钉,或是用胶粘,务求长久。

便面窗花卉式 便面窗虫鸟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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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便面窗花卉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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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便面窗虫鸟式

图六

诸式止备其概,余可类推。然此皆为窗外无景,求天然者不得,故以人力补之;若远近风景尽有可观,则焉用此碌碌为哉?昔人云:“会心处正不在远。”若能实具一段闲情、一双慧眼,则过目之物尽在画图,入耳之声无非诗料。譬如我坐窗内,人行窗外,无论见少年女子是一幅美人图,即见老妪白叟扶杖而来,亦是名人画幅中必不可无之物;见婴儿群戏是一幅百子图,即见牛羊并牧、鸡犬交哗,亦是词客文情内未尝偶缺之资。“牛溲马渤,尽入药笼。”予所制便面窗,即雅人韵士之药笼也。

此窗若另制纱窗一扇,绘以灯色花鸟,至夜篝灯于内,自外视之,又是一盏扇面灯。即日间自内视之,光彩相照,亦与观灯无异也。

【译文】

各种式样只备其大概,其余的可以类推。然而这些都是因为窗外无景,求天然美景而不得,所以才以人力弥补;倘若远近风景都可观赏,哪里用得着为此而忙忙碌碌呢?古人说:“会心处正不在远。”如果能够实实在在具有一段闲情、一双慧眼,那么过目之物都成画图,入耳之声无一不是诗料。譬如我坐在窗内,人行走在窗外,不要说见少年女子是一幅美人图,即使看见老太太和白发老头儿扶杖而来,也是名人画幅中必不可少的景物;见婴儿群戏是一幅百子图,即使见牛羊一起放牧、鸡犬交互鸣叫,也是词客文情内未尝偶缺的题材。“牛溲马渤,尽入药笼”。我所制作的“扇面”窗,就是雅人韵士的药笼。

此窗若是另制一扇纱窗,画上灯色花鸟,到夜间挂一盏灯笼在室内,从外边看,又是一盏扇面灯。即使白天从室内看它,光彩相照,也与观灯一样。

山水图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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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七 山水图窗

凡置此窗之屋,进步宜深,使座客观山之地去窗稍远,则窗之外廓为画,画之内廓为山,山与画连,无分彼此,见者不问而知为天然之画矣。浅促之屋,坐在窗边,势必倚窗为栏,身之大半出于窗外,但见山而不见画,则作者深心有时埋没,非尽善之制也。

【译文】

凡是安置这种窗子的房屋,进深要大,使座客观山的地方离窗稍远,那么窗子的外廓为画,画的内廓为山,山与画连,不分彼此,观看的人不问就知道它是一幅天然图画。若是屋子的进深太浅太局促,坐在窗边,势必倚窗为栏,身子的大半探出窗外,只见山而不见画,那就使得作者的深心有时会被埋没,这不是最好的设计。

尺幅窗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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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八 尺幅窗图式

尺幅窗图式,最难摹写。写来非似真画,即似真山,非画上之山与山中之画也。前式虽工,虑观者终难了悟,兹再绘一纸,以作副墨。且此窗虽多开少闭,然亦间有闭时;闭时用他槅他棂,则与画意不合,丑态出矣。必须照式大小,作木槅一扇,以名画一幅裱之,嵌入窗中,又是一幅真画,并非“无心画”与“尺幅窗”矣。但观此式,自能了然。

裱槅如裱回屏,托以麻布及厚纸,薄则明而有光,不成画矣。

【译文】

尺幅窗图式,最难摹写。写来不像真画,就像真山,而不是画上之山与山中之画。前面的图式虽然工巧,顾虑观看的人很难了解,这里再绘制一幅,以做副本。况且此窗虽然多开少闭,然而也有间或关闭的时候;关闭时若采用其他窗槅、窗棂,就与画意不相符合,丑态就露出来了。必须按照式样大小,制作一扇木槅,裱上一幅名画,嵌入窗中,又是一幅真画,并非“无心画”与“尺幅窗”了。只要看一看这个图式,自然能够了然。

裱窗槅像裱回屏一样,用麻布及厚纸作托,若薄,就太亮透光,不成画了。

梅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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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九 梅窗

制此之法,总论已备之矣,其略而不详者,止有取老干作外廓一事。外廓者,窗之四面,即上下两旁是也。若以整木为之,则向内者古朴可爱,而向外一面屈曲不平,以之着墙,势难贴伏。必取整木一段,分中锯开,以有锯路者着墙,天然未斫者向内,则天巧人工,俱有所用之矣。

【译文】

制作梅窗的方法,总论已说得详备了,说得比较简略的地方,只有取老干作外廓这一件事。所谓外廓,就是窗子的四面,也就是上下和两旁。倘若用整木来做,那么向内的一面古朴可爱,而向外的一面则屈曲不平,用它贴着墙,势必难以贴伏。必须取一段整木,从中间锯开,用有锯路的一面贴着墙,天然未雕斫的一面向室内,这样天巧人工,都各尽其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