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玩部

制度第一 计十三款

【题解】

《器玩部》之所谓“器玩”,即可供玩赏的器物;《制度第一》之所谓“制度”,有“体例”、“体制”、“规定”的意思。但李渔此部,似乎将“器玩”的范围扩大了,不止可供玩赏者,连许多日用品如桌椅、床帐等等都包括进去了。这给人一个突出感受,即李渔表现出一种平易近人的人情味和浓重的“市井”气,或者说他具有一种可贵的“百姓”意识。而且,在李渔那里,这两者是融合在一起的:他文章中的“人情”不是隐逸在山林中的冰清玉洁的“逸情”,也不是窗明几净的书斋里的“雅情”,而往往是世俗的“市井”情、“江湖”情。如果说不是全都如此,那么至少相当多的部分是这样的。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李渔是一个“江湖”文人、“市井”文人,或者说,是旧社会里常说的那种“跑码头”的文人。

人无贵贱,家无贫富,饮食器皿,皆所必需。“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1〕子舆氏尝言之矣。至于玩好之物,惟富贵者需之,贫贱之家,其制可以不问。然而粗用之物,制度果精,入于王侯之家,亦可同乎玩好;宝玉之器,磨砻不善〔2〕,传于子孙之手,货之不值一钱。知精粗一理,即知富贵贫贱同一致也。予生也贱,又罹奇穷〔3〕,珍物宝玩虽云未尝入手,然经寓目者颇多。每登荣alt之堂,见其辉煌错落者星布棋列,此心未尝不动,亦未尝随见随动,因其材美,而取材以制用者未尽善也。至入寒俭之家,睹彼以柴为扉,以瓮作牖〔4〕,大有黄虞三代之风〔5〕,而又怪其纯用自然,不加区画。如瓮可为牖也,取瓮之碎裂者联之,使大小相错,则同一瓮也,而有哥窑冰裂之纹矣〔6〕。柴可为扉也,取柴之入画者为之,使疏密中窾〔7〕,则同一扉也,而有农户、儒门之别矣。人谓变俗为雅,犹之点铁成金,惟具山林经济者能此,乌可责之一切?予曰:垒雪成狮,伐竹为马,三尺童子皆优为之,岂童子亦抱经济乎〔8〕?有耳目即有聪明,有心思即有智巧,但苦自画为愚,未尝竭思穷虑以试之耳。

【注释】

〔1〕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你一个人身之所用,百工为你准备。语见《孟子·滕文公上》。

〔2〕磨砻(lónɡ):磨治。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一夜天生神木一双,大二十围,长五十寻,阳为文梓,阴为楩柟,巧工施校,制以规绳,雕治圆转,刻削磨砻。”

〔3〕罹(lí):遭受苦难或不幸。

〔4〕牖(yǒu):窗户。

〔5〕黄虞三代:黄虞乃黄帝、虞舜的合称。黄虞三代泛指中国古时三皇五帝的时代。

〔6〕哥窑冰裂之纹:哥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之一,历来受到收藏家、鉴赏家、考古学家等专家学者的重视和关注。冰裂之纹,是说因其纹片如冰破裂,裂片层叠,有立体感,具有特殊的美。

〔7〕疏密中窾(kuǎn):疏密得体。中,切中,打中。窾,空处,中空。

〔8〕经济:经世济时,谋划合理。

【译文】

人无贵贱,家无贫富,饮食器皿,都是必需品。“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子舆氏曾经说过这话。至于玩好之物,只有富贵之家需要,贫贱之家,其制可以不问。然而粗用之物,如果其制作精致,进入王侯之家,也可以同样被视为玩好;宝玉之器,磨治不善、制作不精,传给子孙,也会一文不值。知道精致与粗糙这一道理,就知道富贵贫贱是一致的。我生来贫贱,又遭遇奇穷,珍物宝玩虽说未尝入手把赏,然而眼见者很多。每到富贵人家,进入华美厅堂,见辉煌错落的珍物宝玩星罗棋布,我的心未尝不动,也不是每次所见都为之所动,因为它的材料虽美,而取材之后的制作却并非尽善尽美。到了寒俭之家,见他们用柴木做门,用瓮口做窗,大有黄帝、虞舜三代之风,而又嫌它们纯任自然,不加筹划加工。譬如瓮可做窗,取破碎瓮片联缀,使它们大小错杂,那么同样的一些瓮片可呈现哥窑冰裂之纹。柴可做门,取柴之造型优美奇特者,使其疏密得体,那么同样是门,却显出农家和儒门的区别。有人说,变俗为雅,就像点铁成金,唯有具备山林经济之聪明才智才做得到,哪能要求人人如此?我说:垒雪成狮,伐竹为马,三岁小儿都能做得很好,难道小孩子也有经济谋划的头脑?有耳目就有耳之聪目之明,有心思就有聪明智巧,只是苦于自认为谋划笨拙,不曾竭思穷虑去尝试而已。

几案

【题解】

《器玩部·制度第一》之下“几案”、“椅杌”、“床帐”、“橱柜”、“箱笼”、“古董”、“炉瓶”、“屏轴”、“茶具”、“酒具”、“碗碟”、“灯烛”、“笺简”等十三款,专谈日用器皿及玩好之物的实用和审美问题。“几案”款中的“几”与“案”是再平常不过的日用品。李渔在此款中谈“几案”,完全是平民化、实用化的,与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如他谈“抽替”的方便则说,有它省很多事,无它则惹诸多麻烦。而且“抽替”还可以作为偷懒藏拙之地。再如谈设置“隔板”以防冬月围炉烤火把几案书桌烤坏,也是百姓生活寻常之事。李渔贴近百姓、贴近生活,娓娓道来,平易亲切。

不过,中国的“案”与“桌”是有分别的。有学者指出:腿的位置缩进来一块为“案”,腿的位置顶住四角为“桌”。除了形制上的区别,桌与案更重要的区别在精神层面,即“案”的等级比桌高——过去衙门办公使用的是“案”,而日用则常常是“桌”。而“几”,与“案”和“桌”又有所区别:它常常放在客厅摆放茶具,故有“茶几”之称。但是在李渔那里,将“几”、“案”、“桌”的概念都百姓化了、日用化了。

予初观《燕几图》〔1〕,服其人之聪明什佰于我,因自置无力,遍求置此者,讯其果能适用与否,卒之未得其人。夫我竭此大段心思,不可不谓经营惨淡,而人莫之则效者,其故何居?以其太涉繁琐,而且无此极大之屋尽列其间,以观全势故也。凡人制物,务使人人可备,家家可用,始为布帛菽粟之才,否则售冕旒而沽玉食〔2〕,难乎其为购者矣。故予所言,务舍高远而求卑近。几案之设,予以庀材无资〔3〕,尚未经营及此。但思欲置几案,其中有三小物必不可少。一曰抽替。此世所原有者也,然多忽略其事,而有设有不设。不知此一物也,有之斯逸,无此则劳,且可藉为容懒藏拙之地。文人所需,如简牍、刀锥、丹铅、胶糊之属,无一可少,虽曰司之有人,藏之别有其处,究竟不能随取随得,役之如左右手也。予性卞急〔4〕,往往呼童不至,即自任其劳。书室之地,无论远近迂捷,总以举足为烦,若抽替一设,则凡卒急所需之物尽内其中,非特取之如寄,且若有神物俟乎其中,以听主人之命者。至于废稿残牍,有如落叶飞尘,随扫随有,除之不尽,颇为明窗净几之累,亦可暂时藏纳,以俟祝融,所谓容懒藏拙之地是也。知此则不独书案为然,即抚琴观画、供佛延宾之座,俱应有此。一事有一事之需,一物备一物之用。《诗》云:“童子佩觿”〔5〕;《鲁论》云:“去丧无所不佩。”〔6〕人身且然,况为器乎?一曰隔板,此予所独置也。冬月围炉,不能不设几席。火气上炎,每致桌面台心为之碎裂,不可不预为计也。当于未寒之先,另设活板一块,可用可去,衬于桌面之下,或以绳悬,或以钩挂,或于造桌之时,先作机彀以待之〔7〕,使之待受火气〔8〕,焦则另换,为费不多。此珍惜器具之婆心,虑其暴殄天物〔9〕,以惜福也〔10〕。一曰桌撒。此物不用钱买,但于匠作挥斤之际,主人费启口之劳,僮仆用举手之力,即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从来几案与地不能两平,挪移之时必相高低长短,而为桌撒。非特寻砖觅瓦时费辛勤,而且相称为难,非损高以就低,即截长而补短,此虽极微极琐之事,然亦同于临渴凿井,天下古今之通病也,请为世人药之。凡人兴造之际,竹头木屑,何地无之?但取其长不逾寸,宽不过指,而一头极薄、一头稍厚者,拾而存之,多多益善,以备挪台撒脚之用。如台脚所虚者少,则止入薄者,而留其有余者于脚外,不则尽数入之。是止一寸之木,而备高低长短数则之用,又未尝费我一钱,岂非极便于人之事乎?但须加以油漆,勿露竹头木屑之本形。何也?一则使之与桌同色,虽有若无;一则恐童子扫地之时,不能记忆,仍谬认为竹头木屑而去之,势必朝朝更换,将亦不胜其烦;加以油漆,则知为有用之器而存之矣。只此极细一着,而有两意存焉,况大者乎?劳一人以逸天下,予非无功于世者也。

【注释】

〔1〕《燕几图》:宋黄长睿撰,成书于绍熙甲寅年(1194),以正方形为基本形制来组合的家具群,错综分合,构思新颖多样,形式丰富多彩。

〔2〕售冕旒(miǎn liú)而沽玉食:犹言今天所谓购买高档衣物、好食品。售、沽,都是买卖的意思。冕旒,古代皇帝和贵族的礼帽。冕是系帽子的带子,旒是帽子上悬垂的饰物。玉食,犹言“美食”,“玉”形容其金贵。

〔3〕庀(pǐ)材:筹集材料。庀,筹集,具备。

〔4〕卞(biàn)急:急躁。《左传·定公三年》:“庄公卞急而好洁。”

〔5〕童子佩觿(xī):《诗经·卫风·芄兰》:“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觿,古人的骨质或玉质佩饰。

〔6〕去丧无所不佩:丧期满了以后,什么东西皆可佩戴。语见《论语·乡党》。

〔7〕机彀(ɡòu):机关。

〔8〕使之:有的版本无“使之”二字。

〔9〕暴殄天物:语出《尚书·武成》:“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原指残害灭绝天生万物。后指任意糟蹋东西,不知爱惜。暴,损害。殄,灭绝。天物,自然生物。

〔10〕惜福:珍惜眼前幸福。

【译文】

我起初观看《燕几图》,佩服作者的设计比我聪明百倍,因无力购买这种几案,便到处寻找家有这种几案的人,想要知道它是否真的适用,终未如愿。我如此费尽心思,不能说不是惨淡经营,可是却不见有人制作出来这种几案。什么缘故呢?是因为它过于繁琐,而且绝少人家有此大屋将它陈列出来,以观全貌。大凡制作器物,必须使它人人皆可置备,家家能够使用,这才如布匹粮食那样适宜大众;不然就如锦衣玉食,难得有人购置。所以我说,必须舍弃高档标准而求低档实用。对于几案,我因无力筹集材料制作它,至今尚无此打算。但我考虑若置备几案,其中有三个小物件必不可少。一是抽屉。这是世上本有的东西,但多被忽略,有的设置而有的没有设置。人们不知道抽屉这件东西,有它省很多事,没它就惹诸多麻烦,而且它可以作为你偷懒藏拙之地。文人日常所需,如纸张、刀锥、丹砂、铅粉、糨糊之类,无一可少,虽说有佣人伺候打理这些事情,但是储藏在别的地方,究竟不能如放在身边那样抬手即可拿到,使用起来非常方便。我是急性子,每每呼唤僮仆不到,就自己动手。在书房里,不论远近曲直,走路总觉麻烦,若是有抽屉,那么凡是急需之物尽在其中,不但取出便捷,而且犹如有神物等在那里,随时听候你传唤。至于那些废稿残牍,好像落叶飞尘,你前脚扫,它后脚又落下了,真是无法除尽,成为明窗净几的累赘,有了抽屉,这些杂物也可暂时藏纳其中,以等待日后烧掉。这就是我所说的抽屉乃偷懒藏拙之地。明白这个道理,则不独书案如此,就是抚琴观画、供佛延宾的台座,都应当设置抽屉。一事有一事的需要,一物有一物的用场。《诗经·卫风·芄兰》云:“童子要佩戴觿饰”;《论语·乡党》云:“丧期满了以后,什么东西皆可佩戴。”人身尚且如此,何况器物呢?一是隔板,这是我的独特设置。冬月围炉烤火,书房里却不能不安放几案书桌。火气上升,每每使得桌面台心因此而碎裂,不可不预先想个办法。应当在冷天到来之前,另外设置一块活板,用就放上,不用就去掉,衬在桌面底下,或用绳子悬着,或用钩子挂着,或者在打造桌子的时候,先做好机关准备着,等桌面受到火气,焦了就另换一块,费钱不多。这是我珍惜器具的一番苦心,担心暴殄天物,而珍惜眼前的福分。一是桌撒。这种东西不用钱买,只需在工匠干活的时候,主人略费张口之劳,僮仆稍用举手之力,即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从来几案与地面不能两平,挪移的时候必须看它的高低长短垫平。寻砖觅瓦当作桌撒,不但颇费辛劳,而且很难合适,不是损高以就低,就是截长以补短,这虽是极其琐细的小事,然而也类似于临渴凿井,是天下古今的通病,现在我为世人找到一个治它的办法。大凡人们兴造房屋制作家具的时候,竹头木屑,何处没有?只需拾取那些长不逾寸、宽不过指,而一头极薄、一头稍厚的,存放起来,多多益善,以备将来挪动桌案几台撒脚之用。如果台脚与地面空隙小,就垫上薄的一头,而把多余的部分留在脚外,若空隙大,则全垫进去。如此只用一寸之木,而可备高低长短多种情况的用途,又没有耗费我一文钱,这不是极其方便人的事情吗?但是须要加以油漆,不要使它露出竹头木屑的本形。为什么?一是使它与桌子同色,虽有若无;一是恐怕童子扫地的时候,记不住,仍错以为它是竹头木屑而把它扔掉,这势必要天天更换,使人不胜其烦;若加以油漆,就知道它是有用之器而加以保存。仅仅这极细微的一着,就有两层好处,何况大主意呢?费我一人脑筋而使天下人方便,足见我并非无功于世的人吧。

椅杌

【题解】

“椅杌”款谈日常生活中的“坐”器,李渔说了三样:椅子、杌子、凳子。这都是平民百姓的最普通的日常用品,几乎须臾不可稍离。然而,一般文人雅士是不肯谈,也不屑于谈的。李渔则不然,不但津津乐道,而且极力在这些日用品上表现他的聪明巧智和发明创造。例如,他设计了一种“暖椅”,以供冬日天冷之用。说起来这种暖椅也不复杂,只是椅子周围做上木板,脚下用栅,安抽屉于脚栅之下,置炭于抽屉内,上以灰覆,使火气不烈而满座皆温。在没有暖气设备的古代,李渔的设计的确可圈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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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八 暖椅式

器之坐者有三:曰椅、曰杌、曰凳〔1〕。三者之制,以时论之,今胜于古,以地论之,北不如南;维扬之木器、姑苏之竹器〔2〕,可谓甲于古今,冠乎天下矣,予何能赘一词哉〔3〕!但有二法未备,予特创而补之,一曰暖椅,一曰凉杌。予冬月著书,身则畏寒,砚则苦冻,欲多设盆炭,使满室俱温,非止所费不赀〔4〕,且几案易于生尘,不终日而成灰烬世界。若止设大小二炉以温手足,则厚于四肢而薄于诸体,是一身而自分冬夏,并耳目心思,亦可自号孤臣孽子矣〔5〕。计万全而筹尽适,此暖椅之制所由来也。制法列图于后。一物而充数物之用,所利于人者,不止御寒而已也。盛暑之月,流胶铄金〔6〕,以手按之,无物不同汤火,况木能生此者乎?凉杌亦同他杌,但杌面必空其中,有如方匣,四围及底俱以油灰嵌之,上覆方瓦一片。此瓦须向窑内定烧,江西福建为最,宜兴次之,各就地之远近,约同志数人,敛出其资,倩人携带,为费亦无多也。先汲凉水贮杌内,以瓦盖之,务使下面着水,其冷如冰,热复换水,水止数瓢,为力亦无多也。其不为椅而为杌者,夏月少近一物,少受一物之暑气,四面无障,取其透风;为椅则上段之料势必用木,两胁及背又有物以障之,是止顾一臀而周身皆不问矣。此制易晓,图说皆可不备。

【注释】

〔1〕椅、杌(wù)、凳:椅是有靠背的坐具。凳是有腿没有靠背的坐具。杌是小凳。

〔2〕维扬:今江苏扬州。姑苏:今江苏苏州。

〔3〕赘:多余。

〔4〕所费不赀(zī):花费的钱财不计其数。赀,计量。

〔5〕孤臣孽子:《孟子·尽心上》:“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朱熹集注:“孤臣,远臣。孽子,庶子。”

〔6〕流胶:由于太热,胶被融化而流。铄金:高温而融化金属。

【译文】

供人坐的器物有三种:椅、杌、凳。三种器物的制作,以时间而论,今胜于古,以地域而论,北不如南。扬州的木器、苏州的竹器,可说是古今第一,冠盖天下,我哪能再多说一词呢!但它们有两种法式未备,我加以独创而给予补充,一是暖椅,一是凉杌。我冬天写作,身体怕冷,砚台怕冻,想多设炭火盆,使得满室都温暖,不但花费大,而且几案容易沾染灰尘,不到一天就成为灰烬世界。倘若只设大小两个火炉以温暖手脚,那就会厚待四肢而薄待身体其他部位,这就造成同一个身子有的暖如夏有的冷如冬,而且耳目心思,也要自己叫苦是孤臣孽子了。考虑个万全之策而使全身都舒适,这就是暖椅创制的由来。制作之法列图于后。一件东西当做好几件东西使用,它的有利于人,不只是御寒而已。盛夏酷暑,流胶铄金,以手按物,无处不如同汤火,何况木能生火呢?凉杌也同其他杌子一样,但杌面必须中间是空的,就像一个方匣子,四围及底都用油灰镶嵌,上面覆盖一片方瓦。这样的瓦片须向窑内定制烧就,江西福建的最好,宜兴次之,各地可就其远近,约志同道合的一些人,大家出资,请人携带,花费也没有多少。先打凉水贮存在杌内,用瓦盖上,务必使瓦的下面着水,它会冷得像冰;等瓦片热了,就再换水,水只需数瓢,费力也不多。之所以不做成椅子而做成杌子,是因为夏天人体少近一物,就少受一物的暑气,四面没有障碍,为的是让它透风;若做成椅子,则上段的靠背势必用木头,人的左右两胁以及背部就会有椅背阻挡而不透风,这样只顾一个臀部凉快而周身都不管不问了。这种凉杌的制法容易明白,不用详细图说。

如太师椅而稍宽〔1〕,彼止取容臀,而此则周身全纳故也。如睡翁椅而稍直〔2〕,彼止利于睡,而此则坐卧咸宜,坐多而卧少也。前后置门,两旁实镶以板,臀下足下俱用栅。用栅者,透火气也;用板者,使暖气纤毫不泄也;前后置门者,前进人而后进火也。然欲省事,则后门可以不设,进人之处亦可以进火。此椅之妙,全在安抽替于脚栅之下。只此一物,御尽奇寒,使五官四肢均受其利而弗觉。另置扶手匣一具,其前后尺寸,倍于轿内所用者。入门坐定,置此匣于前,以代几案。倍于轿内所用者,欲置笔砚及书本故也。抽替以板为之,底嵌薄砖,四围镶铜。所贮之灰,务求极细,如炉内烧香所用者。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则火气不烈而满座皆温,是隆冬时别一世界。况又为费极廉,自朝抵暮,止用小炭四块,晓用二块至午,午换二块至晚。此四炭者,秤之不满四两,而一日之内,可享室暖无冬之福,此其利于身者也。若至利于身而无益于事,仍是宴安之具,此则不然。扶手用板,镂去掌大一片,以极薄端砚补之,胶以生漆,不问而知火气上蒸,砚石常暖,永无呵冻之劳,此又利于事者也。不宁惟是,炭上加灰,灰上置香,坐斯椅也,扑鼻而来者,只觉芬芳竟日,是椅也,而又可以代炉。炉之为香也散,此之为香也聚,由是观之,不止代炉,而且差胜于炉矣。有人斯有体,有体斯有衣,焚此香也,自下而升者能使氤氲透骨〔3〕,是椅也而又可代薰笼〔4〕。薰笼之受衣也,止能数件;此物之受衣也,遂及通身。迹是论之,非止代一薰笼,且代数薰笼矣。倦而思眠,倚枕可以暂息,是一有座之床。饥而就食,凭几可以加餐,是一无足之案。游山访友,何烦另觅肩舆〔5〕,只须加以柱杠,覆以衣顶,则冲寒冒雪,体有余温,子猷之舟可弃也〔6〕,浩然之驴可废也〔7〕,又是一可坐可眠之轿。日将暮矣,尽纳枕簟于其中〔8〕,不须臾而被窝尽热;晓欲起也,先置衣履于其内,未转睫而襦裤皆温〔9〕。是身也,事也,床也,案也,轿也,炉也,薰笼也,定省晨昏之孝子也〔10〕,送暖偎寒之贤妇也,总以一物焉代之。苍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11〕,以造化灵秘之气泄尽而无遗也。此制一出,得无重犯斯忌而重杞人之忧乎〔12〕

【注释】

〔1〕太师椅:中国古代的一种椅子,它体态宽大,靠背与扶手连成一片,形成一个三扇、五扇或者是多扇的围屏。

〔2〕睡翁椅:一种可卧可躺的椅子,又叫榻。

〔3〕氤氲(yīn yūn):形容烟气、烟云弥漫的样子,也可形容气或光混合动荡的样子。

〔4〕薰笼:有笼覆盖的熏炉,可放香料,使放出香气。也可用以熏烤衣服。唐孟浩然《寒夜》诗:“夜久灯花落,薰笼香气微。”

〔5〕肩舆:轿子。

〔6〕子猷之舟:子猷即王徽之,是王羲之的第五个儿子。《世说新语·任诞》载:王徽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7〕浩然之驴:传说唐代诗人孟浩然骑驴云游四方。

〔8〕枕簟(diàn):枕席,泛指室内的卧具。《礼记·内则》:“敛枕簟,洒扫室堂及庭,布席,各从其事。”

〔9〕襦(rú):短衣,短袄。

〔10〕定省(xǐnɡ)晨昏:早晚向父母请安。

〔11〕苍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苍颉是黄帝的史官,相传他造字,天上下粟如雨,晚上听到鬼哭魂嚎。语出《淮南子·本经训》:“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12〕杞人之忧:古代杞国有人担心天塌地陷,于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见《列子·天瑞》:“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译文】

暖椅像太师椅而稍宽,太师椅只容臀部,而暖椅则周身全部容纳。它又像睡翁椅而稍直,睡翁椅只利于睡,而暖椅则坐卧都适宜,以坐为主,坐多而卧少。前后都做上门,左右两旁镶上木板,臀下和足下都用栅栏。之所以用栅栏,为的是透火气;之所以用木板,为的是使暖气丝毫不泄;之所以前后置门,为的是前边进人而后边进火。然而,要想省事,那后门可以不设,进人之处也可以进火。这种暖椅的妙处,全在把抽屉放在脚栅之下。只这一样东西,即可抵御奇寒,使五官四肢都不知不觉受其利。另制作一具扶手匣,它的前后尺寸,比轿内所用的大一倍。入门坐好,把扶手匣放在前面,以它代替几案。它之所以比轿内所用大一倍,是要放置笔砚及书本。抽屉用木板做,它的底嵌块薄砖,四围则镶铜。它所贮存的灰,务求极细,如同炉内烧香所用的那样。把炭放在里面,上面用灰覆盖,则火气不烈而满座皆温,真是隆冬时节别一世界。况且它又花费很少,自早到晚,只用小炭四块,早上用两块到中午,中午换两块直到晚上。这四块炭,称一称不满四两,而一整天都有福气享受室内温暖无寒之福。这是它利于身的地方。若只利于身而无益于做事,那么它仍然只是安乐之具,但暖椅则不然。扶手用板来做,挖去巴掌大一片地方,用极薄的端砚补上,用生漆粘牢,不用问就知道火气上蒸,砚石常暖,永无呵冻之苦。这是它利于做事的地方。不只如此,若炭上加灰,灰上放香,那么坐上这个椅子,香气扑鼻而来,只觉整天芬芳。以此,这椅子又可以代替香炉。炉的香味分散,而它发出的香味集聚,由是看来,它不只可以代替香炉,而且更胜香炉一筹。有人就有人的身体,有人的身体就有衣裳,焚烧这种香,自下而上升起来灌满全身衣裳,能使氤氲透骨,这样,这椅子又可代替薰笼。薰笼熏衣,只能数件;暖椅熏衣,遍及全身。以此论之,它不只代替一个薰笼,而且可代替好多薰笼。疲倦了想睡觉,倚着枕头可以暂息一晌,以此,它是一个有座的床。饿了想吃东西,凭几可以加餐,以此,它是一个没有脚的案台。若游山访友,何必麻烦另找肩舆,只需加上柱杠,上面覆盖衣顶,那么即使冲寒冒雪,身体也有余温,子猷之舟可弃,浩然之驴也可废了,以此,它又是一个可坐可眠之轿。天将晚了,尽可在里面放入枕簟,不一会儿而被窝尽热;早上要起床了,先将衣服鞋子放进去,未眨眼而袄裤皆温。这样,它利于身,利于事,可作床,可为案,可代轿,可代炉,可成薰笼,可为定省晨昏之孝子,可为送暖偎寒之贤妇,全都以这一暖椅而代之。相传苍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因为造化的灵秘之气泄尽无遗了。这暖椅创制一出,不会重新冒犯上述忌惮、重又惹起杞人之忧吧?

床帐

【题解】

“床帐”款所谈是人的卧具,它更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伴侣。李渔说,人生几乎一半或更多一点的时间是在床上。而且人之于床,其依赖性更大——白天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舟或车”,而夜间则只有一张床,想离也离不开。这样,人就应想方设法把睡觉的环境和氛围弄得舒适又美观。李渔提出了四条:一曰床令生花,二曰帐使有骨,三曰帐宜加锁,四曰床要着裙。别出心裁,用尽心思,不愧为日常生活美学大师。

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1〕,或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在,而夜间所处,则只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较之结发糟糠〔2〕,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此。然怪当世之人,其于求田问舍〔3〕,则性命以之,而寝处晏息之地,莫不务从苟简,以其只有己见,而无人见故也。若是,则妻妾婢媵是人中之榻也〔4〕,亦因己见而人不见,悉听其为无盐、嫫姆〔5〕,蓬头垢面而莫之讯乎?予则不然。每迁一地,必先营卧榻而后及其他,以妻妾为人中之榻,而床笫乃榻中之人也。欲新其制,苦乏匠资;但于修饰床帐之具,经营寝处之方,则未尝不竭尽绵力,犹之贫士得妻,不能变村妆为国色,但令勤加盥栉,多施膏沐而已〔6〕。其法维何?一曰床令生花,二曰帐使有骨,三曰帐宜加锁,四曰床要着裙。

【注释】

〔1〕庑(wǔ):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

〔2〕结发糟糠:《后汉书·宋弘传》载宋弘语:“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结发,元配妻子。糟糠,贫贱妻子。

〔3〕求田问舍:指买田置房。《三国志·魏书·陈登传》中记载,有一次许汜受到陈登的冷遇,便去询问刘备,刘备对他说:“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陈登)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

〔4〕媵(yìnɡ):随嫁的婢女。

〔5〕无盐:古代一个长相丑陋不堪的孤女、丑女,成为齐宣王后。嫫姆:黄帝的妃子,面目丑陋。又叫嫫母。

〔6〕膏沐:古代妇女润发的油脂。

【译文】

人生百年度过的时间,白天一半,夜晚一半。白天活动的地方,或厅堂或廊庑,或舟或车,总无定所;而夜间所在之处,则只有一张床而已。所以床乃是我半生相伴之物,与结发糟糠比较,还有个先后之分呢(未娶妻前即已有床与我同在)。人对待物品,最看重的,莫过于床了。然而奇怪的是,当今世人,对于置房买地,不顾性命以求之,而对于天天睡觉的床榻,却多马虎简陋,因为它只有自己看得见而别人看不见。若是这样,那么妻妾婢媵好比人中之榻,是否也因为只是自己见而人不见,就任凭其成为丑女人,蓬头垢面而不闻不问呢?我的看法不同。每搬迁到一个地方,必先营造舒适的卧榻而后才顾及其他,因为妻妾如果比作人中之榻,那么床笫就是榻中之人了。我也想更新床榻的形制,却总是苦于缺乏工匠和资金;但是对于修饰床帐的工具,经营住所的方法,则未尝不竭尽绵薄之力,就如同穷人娶妻,虽不能变村姑妆容为国色天香,却可让她勤加梳洗,多施润发油脂。用什么样的方法呢?一是床令生花,二是帐使有骨,三是帐宜加锁,四是床要着裙。

曷云“床令生花”?夫瓶花盆卉,文人案头所时有也,日则相亲,夜则相背,虽有天香扑鼻,国色昵人,一至昏黄就寝之时,即欲不为纨扇之捐〔1〕,不可得矣。殊不知白昼闻香,不若黄昏嗅味。白昼闻香,其香仅在口鼻;黄昏嗅味,其味直入梦魂。法于床帐之内先设托板,以为坐花之具;而托板又勿露板形,妙在鼻受花香,俨若身眠树下,不知其为妆造也者。先为小柱二根,暗钉床后,而以帐悬其外。托板不可太大,长止尺许,宽可数寸,其下又用小木数段,制为三角架子,用极细之钉,隔帐钉于柱上,而后以板架之,务使极固。架定之后,用彩色纱罗制成一物,或像怪石一卷,或作彩云数朵,护于板外以掩其形。中间高出数寸,三面使与帐平,而以线缝其上,竟似帐上绣出之物,似吴门堆花之式是也〔2〕。若欲全体相称,则或画或绣,满帐俱作梅花,而以托板为虬枝老干,或作悬崖突出之石,无一不可。帐中有此,凡得名花异卉可作清供者,日则与之同堂,夜则携之共寝。即使群芳偶缺,万卉将穷,又有炉内龙涎、盘中佛手与木瓜、香楠等物可以相继〔3〕。若是,则身非身也,蝶也,飞眠宿食尽在花间;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卧无非乐境。予尝于梦酣睡足、将觉未觉之时,忽嗅蜡梅之香,咽喉齿颊尽带幽芬,似从脏腑中出,不觉身轻欲举,谓此身必不复在人间世矣。既醒,语妻孥曰:“我辈何人,遽有此乐,得无折尽平生之福乎?”妻孥曰:“久贱常贫,未必不由于此。”此实事,非欺人语也。

【注释】

〔1〕纨扇之捐:原意是秋凉以后扇子就被抛在一边不用了。此处是说,文人案头的瓶花盆卉,日则相亲,夜则相背,虽有天香扑鼻,国色昵人,也可弃之不顾。纨扇,古扇名,细绢做的团扇。捐,弃。

〔2〕吴门:指今江苏苏州。

〔3〕龙涎(xián):一种香的名字,即龙涎香。据说,抹香鲸大肠末端或直肠始端类似结石的病态分泌物,焚之有持久香气。

【译文】

什么叫“床令生花”?瓶花盆卉,这是文人案头所时常摆放的东西,白日与之相亲近,而夜晚就要与之相背离,它虽天香扑鼻、国色昵人,一到黄昏就寝的时候,即使你不想如丢弃秋扇那样离开它,也不可能。殊不知白天闻香,不如黄昏嗅味。白天闻香,它的香仅在口鼻;而黄昏嗅味,它的味却能直入梦魂。床令生花的方法是:于床帐之内先设托板,以放花盆之用;而托板又不要露出板形,妙在鼻子闻到花香,俨然身眠树下,却看不出人工妆造的痕迹。先准备两根小木柱,暗钉于床后,而用帐子悬挂在它外面。托板不可太大,长不过一尺左右,宽大约数寸,它的下边又用几段小木头制成三角架子,用极细的钉子,隔帐钉于柱上,然后用板架在上面,务必使它极为牢固。架定之后,用彩色纱罗制成一样东西,或者像怪石一卷,或者作彩云数朵,围护在板外,把它掩盖起来。中间高出数寸,三面与帐取平,用线缝在上面,如同帐上绣出来的东西,恰似苏州堆花的式样。若想要全体和谐相称,那么,或画或绣,满帐都作梅花,而以托板为虬枝老干,或者作成悬崖突出的石头,无一不可。帐中有了这样东西,只要得到可供清赏的名花异卉,白日可以与之同堂,夜间可以携之共寝。即使群芳盛开的时令已过,万卉吐香的时节将尽,又可以有炉内龙涎香、盘中佛手与木瓜、香楠等物可以继续摆放。如果这样,那么对你来说,则是身不为身,而是蝶,你飞翔、你睡眠、你宿、你食,尽在花间;人不为人,是仙,你行、你起、你坐、你卧,都是乐境。我曾在梦酣睡足、将醒未醒之时,忽然嗅到蜡梅之香,咽喉齿颊尽带幽芬,好似从脏腑中流溢而出,不觉身体轻盈得要飘起来,心疑此身必定不再在人间世了。醒后,对妻儿说:“我是什么人啊,忽然有这样的快乐,会不会折尽我平生的福分呢?”妻儿说:“长期贫贱,未必不是由于这个原因。”这是真实的事,非欺人语。

曷云“帐使有骨”?床居外,帐居内,常也。亦有反此旧制,使帐出床外者,善则善矣,其如夏月驱蚊,匿于床栏曲折之处,有若负嵎〔1〕,欲求美观,而以膏血殉之,非长策也,不若仍从旧制。其不从旧制,而使帐出床外者,以床有端正之体,帐无方直之形,百计撑持,终难服贴,总以四角之近柱者软而无骨,不能肖柱以为形,有犄角抵牾之势也,故须别为赋形,而使之有骨。用不粗不细之竹,制为一顶及四柱,俟帐已挂定而后撑之,是床内有床,旧制之便与新制之精,二者兼而有之矣。床顶及柱,令置轿者为之,其价颇廉,仅费中人一饭之资耳。

【注释】

〔1〕负嵎:《孟子·尽心下》:“有众逐虎,虎负隅,莫之敢撄。”嵎,通“隅”。

【译文】

什么叫“帐使有骨”?一般而言,床居外,帐居内。也有与这个旧制相反的,而使帐子挂出床外。这样做,好是好,但是如果夏月驱蚊,那蚊子藏在床栏曲折之处,可以负隅顽抗。光想着好看,而用膏血作代价,并非长久之策,不如仍按旧制把帐子挂在床内。他不从旧制而使帐出床外,是因为床有端正之体,帐无方直之形,即使想尽千方百计撑持,最终也难使二者服贴。为什么呢?总因为帐子四角靠近柱子的地方软而无骨,不能毕肖柱形挂得笔直,所谓“有犄角抵牾之势”也,所以需要另想办法为之赋形,使它有骨。可用不粗不细的竹竿,扎制成四柱和方顶,等帐子挂定之后将其撑住,这样床内有床,旧制的方便与新制的精巧,二者兼而有之了。床顶及四柱,可以叫做轿子的人来制作,价钱便宜,仅费中等人家一饭之资。

曷云“帐宜加锁”?设帐之故有二:蔽风、隔蚊是也。蔽风之利十之三,隔蚊之功十之七,然隔蚊以此,闭蚊于中而使之不得出者亦以此。蚊之为物也,体极柔而性极勇,形极微而机极诈。薄暮而驱,彼宁受奔驰之苦,挞伐之危,守死而弗去者十之八九。及其去也,又必择地而攻,乘虚而入。昆虫庶类之善用兵法者,莫过于蚊。其择地也,每弃后而攻前;其乘虚也,必舍垣而窥户。帐前两幅之交接处,皆其据险扼要、伏兵伺我之区也。或于风动帐开之际,或于取器入溺之时,一隙可乘,遂鼓噪而入。法于门户交关之地,上、中、下共设三纽,若妇人之衣扣然。至取溺器时,先以一手绾帐,勿使大开,以一手提之使入,其出亦然。若是,则坚壁固垒,彼虽有奇勇异诈,亦无所施其能矣。至于驱除之法,当使人在帐中,空洞其外,始能出而无阻。世人逐蚊,皆立帐檐之下,使所开之处蔽其大半,是欲其出而闭之门也。犯此弊者十人而九,何其习而不察,亦至此乎?

【译文】

什么叫“帐宜加锁”?挂帐子有两个目的:蔽风,隔蚊。蔽风之利占十分之三,隔蚊之功占十分之七。然而,它可以隔蚊,也可以把蚊子憋在帐子里头出不来。蚊子这种东西,体极柔弱而性极勇猛,形极微小而心机又极狡诈。傍晚驱赶它,它宁可受奔驰之苦、挞伐之危,死守“阵地”而不肯离去者占十之八九。等它飞走了,又必选择“有利地形”而伺机进攻,乘虚以入。昆虫之类善用兵法者,莫过于蚊子。它选择地方,常常弃后而攻前;它乘虚而入,必定舍墙垣而窥门户。帐前两幅交接的地方,都是它据险扼要、伏兵伺我之地。或趁风动帐开之际,或等取器撒尿之时,只要有一隙可乘,它便鼓噪而入。治它的方法:在帐子门户交关之地,上、中、下共设三个纽,就像妇人的衣扣那样。等取溺器的时候,先以一手绾帐,不要使帐子大开,以另一手把溺器拿进去,往外放溺器的时候也是这样。如果这样做了,就如坚壁固垒,蚊子虽有奇勇异诈,亦无能为力了。至于驱除蚊子的方法,应当人在帐中而使外面空着,这才能使蚊子出而无阻。而世人逐蚊,都是立在帐檐之下,使蚊帐所开之处被遮蔽大半,这是想叫蚊子出去而关闭了它出去的大门。犯这毛病的人十人之中就有九个,为什么如此习而不察,达到这个地步?

曷云“床要着裙”?爱精美者,一物不使稍污。常有绮罗作帐,精其始而不能善其终,美其上而不得不污其下者,以贴枕着头之处,在妇人则有膏沐之痕,在男子亦多脑汗之迹,日积月累,无瑕者玷而可爱者憎矣,故着裙之法不可少。此法与增添顶柱之法相为表里。欲令着裙,先必使之生骨,无力不能胜衣也。即于四竹柱之下,各穴一孔,以三横竹内之,去簟尺许,与枕相平,而后以布作裙,穿于其上,则裙污而帐不污,裙可勤涤,而帐难频洗故也。至于枕、簟、被褥之设,不过取其夏凉冬暖。请以二语概之,曰:求凉之法,浇水不如透风;致暖之方,增绸不如加布。是予贫士所知者。至于羊羔美酒亦足御寒,广厦重冰尽堪避暑,理则固然,未尝亲试。“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1〕,此圣贤无欺之学,不敢以细事而忽之也。

【注释】

〔1〕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语见《论语·为政》。

【译文】

什么叫“床要着裙”?爱精美、干净的人,一点东西都不想弄脏。常常有人以绮罗作帐子,开头很精而不能善其终,上面很美而下面却很脏,因为贴枕着头之处,在妇人则有发油之痕,在男子也多脑汗之迹,日积月累,洁白无瑕的东西玷污了,可爱的东西令人厌憎了,因此给床做裙的方法便必不可少了。这种方法与增添顶柱的方法互为表里。要给床着裙,先必使床生骨,若没有骨力就不能支撑衣裳。方法是:在四根竹柱之下,各挖一孔,以三根横竹插进去,离竹席尺许,与枕相平,然后以布作床裙,穿在上面。这样,裙污而帐不污。床裙可以勤洗涤,而帐子则难以频频洗涤。至于枕头、竹席、被褥的配置,都以夏凉冬暖为原则。可以用两句话概括,即:求凉之法,浇水不如透风;致暖之方,增绸不如加布。这是我作为贫寒之士的经验之谈。至于羊羔美酒足以御寒,广厦重冰尽可避暑,道理固然不错,只是我未曾亲试。“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是圣贤说的大实话,不敢以小事而忽略它。

橱柜

【题解】

在“橱柜”款中,为了人们便于使用,李渔也独具匠心,有新颖的设计。他要在橱柜的每层备以活板,“一层变为二层”,“一橱变为两橱”,可拆可装,灵活机动,于人大有益矣。关于抽屉,他也要在一屉之内,又分为大小数格,以便分门别类,随所有而藏之。在李渔那里,物品都可尽其所用。

造橱立柜,无他智巧,总以多容善纳为贵。尝有制体极大而所容甚少,反不若渺小其形而宽大其腹,有事半功倍之势者。制有善不善也,善制无他,止在多设搁板。橱之大者,不过两层、三层,至四层而止矣。若一层止备一层之用,则物之高者大者容此数件,而低者小者亦止容此数件矣。实其下而虚其上,岂非以上段有用之隙,置之无用之地哉?当于每层之两旁,别钉细木二条,以备架板之用。板勿太宽,或及进身之半,或三分之一,用则活置其上,不则撤而去之。如此层所贮之物,其形低小,则上半截皆为余地,即以此板架之,是一层变为二层。总而计之,即一橱变为两橱,两柜合成一柜矣,所裨不亦多乎?或所贮之物,其形高大,则去而容之,未尝为板所困也。此是一法。至于抽替之设,非但必不可少,且自多多益善。而一替之内,又必分为大小数格,以便分门别类,随所有而藏之,譬如生药铺中有所谓“百眼橱”者。此非取法于物,乃朝廷设官之遗制,所谓五府六部群僚百执事,各有所居之地与所掌之簿书钱谷是也。医者若无此橱,药石之名盈千累百,用一物寻一物,则卢医扁鹊无暇疗病〔1〕,止能为刻舟求剑之人矣〔2〕。此橱不但宜于医者,凡大家富室,皆当则而效之,至学士文人,更宜取法。能以一层分作数层,一格画为数格,是省取物之劳,以备作文著书之用。则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心无他役,而鬼神得效其灵矣。

【注释】

〔1〕卢医扁鹊:《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正义曰:“又家于卢国,因命之曰卢医也。”

〔2〕刻舟求剑:《吕氏春秋·察今》:“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

【译文】

打造橱柜,没有其他智巧,总以多容善纳为贵。有的橱柜形体很大而所盛的东西却很少,反而不如外形小而里面的空间大,有事半功倍的功效。设计有的好有的不好,好的设计没有别的,只在多设搁板。大橱柜,不过两层、三层,至四层而止了。假若一层只备一层之用,那么又大又高的物品容纳几件,而又低又小的物品也同样容纳几件。下段装得实实在在而上段却空空荡荡,岂非将上段有用的空间,置之于无用之地了吗?应当在每层的两旁,另钉两条细木,以备架板之用。板不要太宽,或者是它进深的一半,或者是其三分之一,使用时则架上活板,不用的时候就撤下来。如果这层所贮存的物品,外形低小,那它上半截都是空余之地,就将活板架上,这样一层就变为二层了。总体算来,那就使一个橱子变为两个橱子,两个柜子合成一个柜子了,所得裨益不是很多吗?如果所贮存的物品,外形高大,就把活板去掉再放置,活板未尝碍事。这是一种方法。至于抽屉的设置,不但必不可少,而且多多益善。而且一个抽屉之内,也要分为大小数格,以便分门别类,随所需要而储藏物品,就像生药铺中有所谓“百眼橱”一样。这不是由储物得到启发,乃是朝廷设官的遗制,就是所谓五府六部群僚百执事,各有所居之地与所掌管的簿书钱粮啊。医生若是没有这种“百眼橱”,药石之名盈千累百,用一样寻一样,那么卢医扁鹊就没有时间治病,而只能作刻舟求剑的呆子了。这种橱子不但适宜于医生,凡大家富室,都应当仿效,甚至学士文人,更应取法。能以一层分作数层,一格画为数格,这就省却取物之劳,以便有更多时间思考做文著书。那么,思考呀思考呀,鬼神助通思路;心无其他干扰,而鬼神也得以效其灵验了。

箱笼箧笥

【题解】

“箱笼箧笥”款谈随身贮物之器,大的名叫箱笼,小的称为箧笥。李渔在这里有新的设计,如“七星箱”的暗锁,美观又安全;又如为防止抽屉左右晃动,他将抽屉正中置铜闩一条贯于其中,则抽屉出入皆直如矢,永无左出右入、右出左入之患矣;等等。而且他还有意识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有一次,“工师告予曰:‘八闽之为雕漆,数百年于兹矣,四方之来购此者,亦百千万亿其人矣,从未见创法立规有如今日之奇巧者,请行此法,以广其传。’予曰:‘姑迟之,俟新书告成,流布未晚。’窃恐世人先睹其物而后见其书,不知创自何人,反谓剿袭成功以为己有,讵非不白之冤哉”?

随身贮物之器,大者名曰箱笼,小者称为箧笥。制之之料,不出革、木、竹三种;为之关键者,又不出铜、铁二项,前人所制亦云备矣。后之作者,未尝不竭尽心思,务为奇巧,总不出前人之范围;稍出范围即不适用,仅供把玩而已。予于诸物之体,未尝稍更,独怪其枢纽太庸,物而不化,尝为小变其制,亦足改观。法无他长,惟使有之若无,不见枢钮之迹而已。止备二式者,腹稿虽多,未经尝试,不敢以待验之方误人也。

【译文】

随身贮存物品的器具,大的名叫箱笼,小的称为箧笥。制作它们的材料,不外乎革、木、竹三种;制作它们锁钥枢纽的材料,又不外乎铜、铁二种,前人的制作也可以说很详备了。后来的制作者,未尝不竭尽心思,务求奇巧,总越不出前人的范围;稍出范围就不适用,仅供把玩而已。我对于箱笼箧笥的体制,没有什么更改,唯独嫌它锁钥枢纽太庸常,泥物而不化,曾作过小的变更,也足以使之改观。我的方法也没有其他长处,只是使枢纽关键有之若无,看不见枢纽关键的痕迹而已。只说两种式样,其他腹稿虽多,未经试验,不敢以有待验证的方法而误人。

予游东粤,见市廛所列之器,半属花梨、紫檀,制法之佳,可谓穷工极巧,止怪其镶铜裹锡,清浊不伦。无论四面包镶,锋棱埋没,即于加锁置键之地,务设铜枢,虽云制法不同,究竟多此一物。譬如一箱也,磨砻极光,照之如镜,镜中可使着屑乎?一笥也,攻治极精,抚之如玉,玉上可使生瑕乎?有人赠我一器,名“七星箱”,以中分七格,每格一屉,有如星列故也。外系插盖,从上而下者。喜其不钉铜枢,尚未生瑕着屑,因筹所以关闭之。遂付工人,命于中心置一暗闩,以铜为之,藏于骨中而不觉,自后而前,抵于箱盖。盖上凿一小孔,勿透于外,止受暗闩少许,使抽之不动而已。乃以寸金小锁,锁于箱后。置之案上,有如浑金粹玉,全体昭然,不为一物所掩。觅关键而不得,似于无锁;窥中藏而不能,始求用钥。此其一也。

【译文】

我游东粤,见市面上所陈列的箱笼箧笥,一半属于花梨、紫檀,制法之佳,可称得上穷工极巧,只怪它镶铜裹锡,清浊雅俗不伦不类。不要说四面包镶,锋棱都掩盖埋没了,就是在加置锁钥关键的地方,必设铜枢,虽说制法不同,究竟多此一物。譬如一只箱子,磨制极光,照之如镜,怎能让镜中沾上碎屑呢?一个箧笥,做工极精,抚之如玉,玉上能让它生瑕吗?有人赠我一个器具,名“七星箱”,因为它里面分为七格,每格一屉,有如星星排列。它的外面是从上而下的插盖。我喜欢它不钉铜枢,尚未生瑕着屑,因此就考虑怎样上锁。于是吩咐工匠,叫他在“七星箱”中心置一暗闩,用铜来做,藏在木柱之中而令人不觉,自后而前,抵于箱盖。箱盖上凿一个小孔,不要透到外边,只让暗闩插进一点,使箱盖抽不动而已。乃用寸金小锁,锁在箱后。把它放在案上,有如浑金粹玉,整体光彩漂亮,不被一点物件所掩盖。想找枢纽关键却找不到,好像没有锁似的;窥视中间隐藏之物也看不见,这才求用钥匙。这是其一。

后游三山,见制器皿无非雕漆,工细巧绝伦,色则陆离可爱,亦病其设关置键之地难免赘瘤,以语工师,令其稍加变易。工师曰:“吾地般、倕颇多〔1〕,如其可变,不自今日始矣。欲泯其迹,必使无关键而后可。”予曰:“其然,岂其然乎?”因置暖椅告成,欲增一匣置于其上,以代几案,遂使为之。上下四旁,皆听工人自为雕漆,俟其成后,就所雕景物而区画之。前面有替可抽者,所雕系“博古图”,樽罍钟磬之属是也;后面无替而平者,系折枝花卉、兰菊竹石是也。皆备五彩,视之光怪陆离。但抽替太阔,开闭时多不合缝,非左进右出,即右进左出。予顾而筹之,谓必一法可当二用,既泯关键之迹,又免出入之疵,使适用美观均收其利而后可。乃命工人亦制铜闩一条,贯于抽替之正中,而以薄板掩之,此板即作分中之界限。夫一替分为二格,乃物理之常,乌知有一物焉贯于其中,为前后通身之把握哉?得此一物贯于其中,则抽替之出入皆直如矢,永无左出右入、右出左入之患矣。前面所雕“博古图”,中系三足之鼎,列于两旁者一瓶一炉。予鼓掌大笑曰:“‘执柯伐柯,其则不远〔2〕。’即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足矣!”遂付铜工,令依三物之成式,各制其一,钉于本等物色之上。鼎与炉、瓶皆铜器也,尚欲肖其形与式而为之,况真者哉?不问而知其酷似矣。鼎之中心穴一小孔,置二小钮于旁,使抽替闭足之时,铜闩自内而出,与钮相平。闩与钮上俱有眼,加以寸金小锁,似鼎上原有之物,虽增而实未尝增也。锁则锁矣,抽开之时,手执何物?不几便于入而穷于出乎?曰:不然。瓶、炉之上原当有耳,加以铜圈二枚,执此为柄,抽之不烦余力矣。此区画正面之法也。

【注释】

〔1〕般:鲁班。倕:古巧匠。《淮南子·说山训》高诱注:“倕,尧之巧工。”

〔2〕执柯伐柯,其则不远:语见《诗经·豳风·伐柯》。

【译文】

后来游三山,见那里所制作的器皿全都雕漆,作工细巧绝伦,色彩则陆离可爱,也嫌它设置枢纽关键的地方难免赘瘤,告诉工师,叫他们稍加变易。工师说:“我们这地方能工巧匠颇多,如它可以改变,等不到今天。要想让它没有痕迹,必须把锁钥关键去掉才行。”我说:“是这样,难道真是这样吗?”因为设置暖椅告成,想增加一个匣子放在上面,以代替几案,于是叫工匠来做。它的上下四旁,都听从工人自为雕漆,等这些完成之后,就工人所雕景物而加以设计。前面有抽屉来回活动,所雕系“博古图”,就是樽罍钟磬之类;后面无抽屉,是平的,所雕系折枝花卉、兰菊竹石。皆绘五彩,看起来光怪陆离。但抽屉太宽,开闭的时候多不合缝,不是左进右出,就是右进左出。我看到这种情形就想,必须用一种办法而可当两种用途,既泯灭关键之迹,又避免其开闭时不是左进右出就是右进左出的毛病,使之既适用又美观、两全其美而后可。于是吩咐工人也制作一条铜闩,贯穿于抽屉的正中,用薄板掩蔽,这薄板就是抽屉分中的界限。一个抽屉分为二格,乃是常理,哪里知道有一物贯穿于其中,为前后通身的把握呢?有了贯穿其中的这件东西,那么抽屉就能直出直入,永无左出右入、右出左入的毛病了。前面所雕“博古图”,中间是三足之鼎,列于两旁的是一瓶一炉。我鼓掌大笑说:“‘执柯伐柯,其则不远’。即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就够了!”于是交付铜工,叫他依三物的成式,各制作一件,钉在图中所雕鼎、瓶、炉的上面。鼎与炉、瓶都是铜器,还能肖似其形状与式样制作,何况是真的呢?不用问就知道它们一定酷似。在鼎的中心旋一个小孔,两旁安放两个小钮,使得抽屉关紧时,铜闩自内而出,与钮相平。闩与钮上都有眼,加上寸金小锁,好似鼎上的原有之物,虽然是后增的看起来却像是未尝增加的一样。锁是锁了,抽开的时候,手抓何物?这不是方便入而不方便出吗?我说:不然。瓶和炉上面原来应当有耳,加上两枚铜圈,当作拉手,拉抽屉就不费力气了。这是正面的设计。

铜闩既从内出,必在后面生根,未有不透出本匣之背者,是铜皮一块与联络补缀之痕,俱不能泯矣。乌知又有一法,为天授而非人力者哉!所雕诸卉,菊在其中,菊色多黄,与铜相若,即以铜皮数层,剪千叶菊花一朵,以暗闩之透出者穿入其中,胶之甚固,若是则根深蒂固,谁得而动摇之?予于此一物也,纯用天工,未施人巧,若有鬼物伺乎其中,乞灵于我,为开生面者。

【译文】

铜闩既然从内而出,必须在后面生根,没有不透出本匣背面的,这样那块铜皮与联络补缀的痕迹,都会露出来。岂知又有一法,乃为天授而非人力!所雕刻的各种花卉,其中有一种是菊花,菊色多是黄色的,与铜色差不多,就用数层铜皮,剪成一朵千瓣菊花,把暗闩透出的部分穿到菊花之中,胶合牢固,这样就根深蒂固,谁还能动摇它?我制作这件东西,纯用天工,未施人巧,犹如有鬼物参与其中,乞灵于我,为其开创生面。

制之既成,工师告予曰:“八闽之为雕漆,数百年于兹矣,四方之来购此者,亦百千万亿其人矣,从未见创法立规有如今日之奇巧者,请行此法,以广其传。”予曰:“姑迟之,俟新书告成,流布未晚。”窃恐世人先睹其物而后见其书,不知创自何人,反谓剿袭成功以为己有,讵非不白之冤哉?工师为谁?魏姓,字兰如;王姓,字孟明。闽省雕漆之佳,当推二人第一。自不操斤,但善于指使,轻财尚友,雅人也。

【译文】

此物制成后,工师告诉我说:“福建的雕漆工艺,有数百年历史了,四方来购买的,也有百千万亿人了,从来没见有如今日这样奇巧的设计,请推行此法,使之广为流传。”我说:“姑且稍迟,等我的新书告成,再传布未晚。”我怕世人先看见此物而后看见我的书,不知这种设计创自何人,反说我剿袭别人据为己有,岂非不白之冤吗?那工师是谁?魏姓,字兰如;王姓,字孟明。福建省雕漆之佳,当推二人为第一。他们不亲自操斤挥斧,只善于设计指导,轻财尚友,真是雅人啊。

骨董

【题解】

李渔谈“骨董”(也称“古董”),也是平民化的。什么是骨董?即古玩也。学者称:骨董一词最早见于唐代开元年间张萱《疑妖》:“古董二字乃方言,初无定字。”宋代吴自牧《梦粱录》:“买卖七宝者,谓之古董行。”明代董其昌《骨董十三说》:“杂古器物不类者为类,名骨董。”又说:“‘骨’者,所存过去之精华,如肉腐而骨存也;‘董’者,明晓也。‘骨董’之者,即明晓古人所遗之精华也。”李渔对当时“百金贸一卮,数百金购一鼎,犹有病其价廉工俭而不足用者”的风气不满意,他以平民心态来看待骨董,故曰“是编于骨董一项,缺而不备”。

是编于骨董一项〔1〕,缺而不备,盖有说焉。崇高古器之风,自汉魏晋唐以来,至今日而极矣。百金贸一卮,数百金购一鼎,犹有病其价廉工俭而不足用者。常有为一渺小之物,而费盈千累万之金钱,或弃整陌连阡之美产,皆不惜也。夫今人之重古物,非重其物,重其年久不坏;见古人所制与古人所用者,如对古人之足乐也。若是,则人与物之相去,又有间矣。设使制、用此物之古人至今犹在,肯以盈千累万之金钱与整陌连阡之美产,易之而归,与之坐谈往事乎?吾知其必不为也。予尝谓人曰:物之最古者莫过于《书》,以其合古人之心思面貌而传者乎。其书出自三代,读之如见三代之人;其书本乎黄、虞,对之如生黄虞之世;舍此则皆物矣。物不能代古人言,况能揭出心思而现其面貌乎?古物原有可嗜,但宜崇尚于富贵之家,以其金银太多,藏之无具,不得不为长房缩地之法,敛丈为尺,敛尺为寸,如“藏银不如藏金,藏金不如藏珠”之说,愈轻愈小,而愈便收藏故也。矧金银太多〔2〕,则慢藏诲盗〔3〕,贸为骨董,非特穿窬不取,即误攫入手,犹将掷而去之。迹是而观,则骨董、金银为价之低昂,宜其倍蓰而无算也〔4〕。乃近世贫贱之家,往往效颦于富贵,见富贵者偶尚绮罗,则耻布帛为贱,必觅绮罗以肖之;见富贵者单崇珠翠,则鄙金玉为常,而假珠翠以代之。事事皆然,习以成性,故因其崇旧而黜新,亦不觉生今而反古。有八口晨炊不继,犹舍旦夕而问商周;一身活计茫然,宁遣妻孥而不卖骨董者。人心矫异,讵非世道之忧乎?予辑是编,事事皆崇俭朴,不敢侈谈珍玩,以为末俗扬波。且予窭人也〔5〕,所置物价,自百文以及千文而止,购新犹患无力,况买旧乎?《诗》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6〕生平不识骨董,亦借口维风,以藏其拙。

【注释】

〔1〕骨董:亦作“古董”。

〔2〕矧(shěn):何况。

〔3〕慢藏诲盗:藏物不慎,无异于引人偷盗。《周易·系辞上》:“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4〕倍蓰(xǐ):数倍。《孟子·告子上》:“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

〔5〕窭(jù)人:《诗经·邶风·北门》:“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窭,贫寒。

〔6〕惟其有之,是以似之:语见《诗经·小雅·裳裳者华》。意思是,唯有德者,才能被后人效仿。

【译文】

这一编关于古董一项,缺而不备,是有原因的。崇尚古器之风,自汉魏晋唐以来,至今日已达到极点了。百金买一杯,数百金购一鼎,还有嫌它价廉工俭而不满足的。常有为了一件渺小的东西,而花费盈千累万的金钱,或舍弃整陌连阡的肥沃田地,都不可惜。今人看重古物,不是看重其物,而是看重其年久不坏;见古人所制作与古人所使用的器物,如同面对古人一样满足快乐。如果这样,那么人与物的相互距离,又有间隔。假设制作、使用此物的古人至今还活着,他肯以盈千累万的金钱与整陌连阡的田产,将这些东西买回家去,面对着它坐谈往事吗?我相信他绝不肯这样做。我曾对人说:物中最古的莫过于《尚书》,因为它合乎古人的心思面貌而流传下来。这书出自夏商周三代,读它如见三代之人;这书本乎黄帝、虞舜,面对它如生活于黄、虞之世;舍此而外就都是一般之物了。一般之物为古人代言,何谈能够揭出古人心思而表现出其面貌呢?古物本可嗜好,但宜于富贵之家珍嗜崇爱,因为他们金银太多,没有器具隐藏,不得不学费长房缩地之法,缩丈为尺,缩尺为寸,如“藏银不如藏金,藏金不如藏珠”之说,愈轻愈小,而愈便于收藏。何况金银太多,则如《周易》所说“慢藏诲盗”,换成骨董,不但穿窬大盗不抢,即使他误取入手,还会掷弃而去。由此看来,则古董、金银价钱的高低,相差何止数倍呢。无奈近世贫贱之家,往往效仿富贵人家之风,见他们喜欢绮罗,就认为布帛低贱而自以为耻,必寻觅绮罗以仿效富贵;见他们喜欢珠翠,则鄙视金玉为平常之物,而以珠翠代替金玉。事事如此,习以成性,所以因为世人的崇旧而黜新,也就不知不觉生在今天而崇尚古代了。有人八口之家的早饭都难以为继,还没早没晚地打听商周古器;一身活计茫茫然没有着落,宁肯卖儿鬻女而不卖骨董。人心如此怪异,岂非世道之忧?我编写这部书,事事都崇尚俭朴,不敢侈谈珍玩,怕为末世俗习推波助澜。而且我乃贫穷之士,所购东西的价钱,自百文以及千文而止,买新东西犹自无财力,何谈买古董呢?《诗经》说:“惟其有之,是以似之。”我生平不识骨董,也借口维系风教,以掩藏自己的拙朴。

炉瓶

【题解】

“炉瓶”款所谈,又是平民百姓最普通的日常用品,谁家不用炉子和瓶子?特别是在李渔生活的时代,更是百姓家家不能缺少的。但是,人人使用,却大都不动脑筋想想如何使炉子的使用卫生又美观;爱动脑筋的李渔又为大众设计了炉箸、炉锹。

炉、瓶之制,其法备于古人,后世无容蛇足。但护持衬贴之具,不妨意为增减。如香炉既设,则锹、箸随之,锹以拨灰,箸以举火,二物均不可少。箸之长短,视炉之高卑,欲其相称,此理易明,人尽知之;若锹之方圆,须视炉之曲直,使勿相左,此理亦易明,而为世人所忽。入炭之后,炉灰高下不齐,故用锹作准以平之,锹方则灰方,锹圆则灰圆,若使近边之地炉直而锹曲,或炉曲而锹直,则两不相能,止平其中而不能平其外矣,须用相体裁衣之法,配而用之。然以铜锹压灰,究难齐截,且非一锹二锹可了。此非僮仆之事,皆必主人自为之者。予性最懒,故每事必筹躲懒之法,尝制一木印印灰,一印可代数十锹之用。初不过为省繁惜劳计耳,讵料制成之后,非止省力,且极美观,同志相传,遂以为一定不移之法。譬如炉体属圆,则仿其尺寸,镟一圆板为印,与炉相若,不爽纤毫,上置一柄,以便手持。但宜稍虚其中,以作内昂外低之势,若食物之馒首然。方者亦如是法。加炭之后,先以箸平其灰,后用此板一压,则居中与四面皆平,非止同于刀削,且能与镜比光,共油争滑,是自有香灰以来未尝现此娇面者也。既光且滑,可谓极精,予顾而思之,犹曰尽美矣,未尽善也,乃命梓人镂之。凡于着灰一面,或作老梅数茎,或为菊花一朵,或刻五言一绝,或雕八卦全形,只需举手一按,现出无数离奇,使人巧天工,两擅其绝,是自有香炉以来未尝开此生面者也。湖上笠翁实有裨于风雅,非僭词也。请名此物为“笠翁香印”。方之眉公诸制〔1〕,物以人名者,孰高孰下,谁实谁虚,海内自有定评,非予所敢饶舌。用此物者,最宜神速,随按随起,勿迟瞬息,稍一逗留,则气闭火息矣。雕成之后,必加油漆,始不沾灰。

【注释】

〔1〕眉公: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一字眉公,号靡公,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一生布衣,善诗文,能绘事,工书法,与董其昌齐名。

【译文】

香炉、花瓶的制作,其方法古人已经说得十分详备,后世无须画蛇添足。只是,护持衬贴的用具,不妨为之增减变化。例如既有香炉,那么炉锹、炉筷子就应随之而有,炉锹用来拨灰,炉筷子用来夹炭点火,这两样东西均不可少。炉筷子的长短,要看香炉的高矮,二者应该相称,此理易明,人都知道;炉锹的方圆,须看香炉的曲直,不能使二者矛盾,此理虽也容易明白,但为世人所忽视。香炉加进炭去之后,炉灰高下不齐,因此以炉锹为准将其压平,锹方则灰方,锹圆则灰圆,假若靠边的地方炉直而锹曲,或炉曲而锹直,则两者不能相合,只能压平中间而不能压平外边,就须用相体裁衣的方法,配套使用。然而用铜锹压灰,究竟难以齐截,而且不是一锹二锹即可完事的。这不是僮仆可为之事,必须主人自己来做。我天性最懒,因此每件事必想个躲懒的办法,曾制作过一个木印印灰,一印可代替数十锹之用。开初不过是从省却繁冗的劳动考虑,岂料制成之后,不只省力,而且极为美观,同好者相传,于是成为一定不移之法。譬如炉体是圆的,则仿照它的尺寸,镟一个圆板为印,与炉子相切合,不差纤毫,上面安置一个手把,以便手拿。但是应该使中间稍为虚空一点儿,做成内高外低的样子,就像吃的馒头。方的,也照这个方法做。炉子加炭之后,先用炉筷子把灰弄平,后用此板一压,这样居中与四面都平,不但像刀削一般,而且能与镜子一样亮,油光流滑,是自有香灰以来未曾见过的娇美样子。既光且滑,可称得上极精了,我打量它,又想,虽说是尽美了,却没有尽善,于是吩咐雕匠镂刻。凡是着灰的那一面,或作老梅数茎,或为菊花一朵,或刻五言一绝,或雕八卦全形,只需举手一按,就可现出无数离奇图样,使得人巧天工,两擅其绝,这是自有香炉以来未曾开出的新生面啊。湖上笠翁实实在在有助于风雅,并非吹牛。请命名此物为“笠翁香印”。效仿陈眉公的各种形制,物以人来命名,谁高谁低,谁实谁虚,海内自有定评,我不敢饶舌多嘴。使用此物,最宜神速,随按随起,不要迟疑瞬息,稍一迟疑,就会气闭火息。香印雕成之后,必须加以油漆,才不沾灰。

焚香必需之物,香锹、香箸之外,复有贮香之盒,与插锹、箸之瓶之数物者,皆香与炉之股肱手足,不可或无者也。然此外更有一物,势在必需,人或知之而多不设,当为补入清供。夫以箸拨灰,不能免于狼藉,炉肩鼎耳之上,往往蒙尘,必得一物扫除之。此物不须特制,竟用蓬头小笔一枝,但精其管,使与濡墨者有别,与锹、箸二物同插一瓶,以便次第取用,名曰“香帚”。至于炉有底盖,旧制皆然,其所以用此者,亦非无故。盖以覆灰,使风起不致飞扬;底即座也,用以隔手,使移动之时,执此为柄,以防手汗沾炉,使之有迹,皆有为而设者也。然用底时多,用盖时少。何也?香炉闭之一室,刻刻焚香,无时可闭;无风则灰不自扬,即使有风,亦有窗帘所隔,未有闭熄有用之火,而防未必果至之风者也。是炉盖实为赘瘤,尽可不设。而予则又有说焉:炉盖有时而需,但前人制法未善,遂觉有用为无用耳。盖以御风,固也。独不思炉不贮火,则非特盖可不用,并炉亦可不设;如其必欲置火,则盖之火熄,用盖何为?予尝于花晨月夕及暑夜纳凉,或登最高之台,或居极敞之地,往往携炉自随,风起灰飏,御之无策,始觉前人呆笨,制物而不善区画之,遂使贻患及今也。同是一盖,何不于顶上穴一大孔,使之通气,无风置之高阁,一见风起,则取而覆之,风不得入,灰不致飏,而香气自下而升,未尝少阻,其制不亦善乎?止将原有之物,加以举手之劳,即可变无益为有裨。昔人点铁成金,所点者不必是铁,所成者亦未必皆金,但能使不值钱者变而值钱,即是神仙妙术矣。此炉制也。

【译文】

焚香必需的器物,香锹、香筷子之外,还有贮香的盒子,以及插香锹、香筷子的瓶子等物,都是香与炉的股肱手足,不可或缺。然而此外更有一件东西,势所必需,人们或者知道而大多不设,应当补入作为清雅供品。用香筷子拨灰,难免散乱,炉肩鼎耳之上,往往蒙落灰尘,必得一件东西扫除。这件东西不须特制,直接用一枝蓬头小笔,笔管做得精致一些,使它与沾墨的笔有别,与香锹、香筷子同插在一个瓶子里,以便随机取用,名叫“香帚”。至于说到香炉有底有盖,以前香炉都如此,之所以用它们,也不是没有原因。炉盖用来盖灰,使风吹不致飞灰;炉底就是它的座,用来隔手,使得香炉移动之时,拿它作为手把,以防手汗沾到香炉上,留下痕迹,都是有目的而设置的。然而用炉底时多,用炉盖时少。为什么?香炉封闭在一室之中,时时刻刻焚香,没有停的时候;无风则灰不能自己飞扬,即使有风,也有窗帘阻隔,没有闭熄有用之火、而防未必果然吹来之风的必要。这样炉盖实为多余之物,完全可以不要。但我又有一个观点:炉盖有时仍然需要,但前人制法不完善,才觉得有用之物似乎无用。炉盖用以御风,本来如此。但想一想,假如炉子没有火,不但炉盖可不用,连香炉本身也可不要;如果香炉必须有火,盖上之后火就熄了,那么用盖是为什么?我曾经在花晨月夕及暑夜乘凉,有时登上最高的台子,有时坐在极为宽敞的平地,往往随身携带香炉,风起灰飏,束手无策,才觉得前人呆笨,制作器物而不善谋划,以致贻患至今。同是一个炉盖,为何不在顶上镟一个大孔,使它通气,无风时置之高阁,一见风起,就取来盖上,风不得入,灰不致飏,而香气自下而升,未尝稍有阻隔,这样设计不是很好吗?只将原有之物,举手之劳稍加改进,就可以变无益为有益。昔人点铁成金,所点的不必是铁,所成的也未必都是金,只要能使不值钱的东西变得值钱,就是神仙妙术了。这是说的香炉的制作。

瓶以磁者为佳,养花之水清而难浊,且无铜腥气也。然铜者有时而贵,以冬月生冰,磁者易裂,偶尔失防,遂成弃物,故当以铜者代之。然磁瓶置胆,即可保无是患。胆用锡,切忌用铜,铜一沾水即发铜青,有铜青而再贮以水,较之未有铜青时,其腥十倍,故宜用锡。且锡柔易制,铜劲难为,价亦稍有低昂,其便不一而足也。磁瓶用胆,人皆知之,胆中着撒,人则未之行也。插花于瓶,必令中窾,其枝梗之有画意者随手插入,自然合宜,不则挪移布置之力不可少矣。有一种倔强花枝,不肯听人指使,我欲置左,彼偏向右,我欲使仰,彼偏好垂,须用一物制之。所谓撒也,以坚木为之,大小其形,勿拘一格,其中则或扁或方,或为三角,但须圆形其外,以便合瓶。此物多备数十,以俟相机取用。总之不费一钱,与桌撒一同拾取,弃于彼者,复收于此。斯编一出,世间宁复有弃物乎?

【译文】

瓶以瓷器为好,养花的用水清而难浊,而且没有铜腥气。然而铜器有时也有可贵之处,因为冬月结冰,瓷器易裂,偶尔失于防护,就成了废弃之物,因此应当以铜器代替。但是假如瓷瓶放置内胆,就可以保证没有这个毛病了。内胆用锡,切忌用铜,铜一沾水就生铜青,有铜青了再盛水,比起没有铜青时,腥气增加十倍,所以应该用锡。而且锡性柔,容易制作,铜性劲,难以加工,锡与铜的价钱高低也有差别,因此用锡的优点多。瓷瓶用胆,人都知道,瓶胆中着撒,人多未曾做过。瓶里插花,必须中间有空隙,花的枝梗有诗情画意的,随手插入,自然合宜;不然,挪移布置之力就不可少了。有一种倔强花枝,不肯听人指使,我想放在左边,它偏向右,我想叫它高,它偏低垂,须用一件东西制约它。所谓撒,是用坚木来做,大小形状,不拘一格,其中或扁或方,或为三角,但都必须使外缘是圆形,以便与瓶相合。此物可准备数十个,以便随机取用。总之不费一文钱,与桌撒一样拾取,那里丢弃,放在这里却有用。这部书一出,世间还有废弃之物吗?

屏轴

【题解】

如果说前面各款大都是百姓之俗,那么此款所谈“屏轴”,则带些雅气。“屏轴”是文人书房和客厅常见之物。但庸人也常常使雅的东西变得俗不可耐。李渔则出主意,告诉人们如何保持那点儿雅气。例如亦提出“体制更宜稍变。变用何法?曰:莫妙于冰裂碎纹,如前云所载糊房之式,最与屏轴相宜”。具体制作方法亦论之甚详。他还指导裱匠怎样做到“书画合一”之法。

十年之前,凡作围屏及书画卷轴者,止有巾条、斗方及横批三式〔1〕。近年幻为合锦,使大小长短以至零星小幅,皆可配合用之,亦可谓善变者矣。然此制一出,天下争趋,所见皆然,转盼又觉陈腐,反不若巾条、斗方诸式,以多时不见为新矣,故体制更宜稍变。变用何法?曰:莫妙于冰裂碎纹,如前云所载糊房之式,最与屏轴相宜,施之墙壁犹觉精材粗用,未免亵视牛刀耳〔2〕。法于未书未画之先,画冰裂碎纹于全幅纸上,照纹裂开,各自成幅,征诗索画既毕,然后合而成之。须于画成未裂之先,暗书小号于纸背,使知某属第一,某居第二,某横某直,某角与某角相连,其后照号配成,始无攒凑不来之患。其相间之零星细块必不可少,若憎其琐屑而不画,则有宽无窄,不成其为冰裂纹矣。但最小者,勿用书画,止以素描间之,若尽有书画,则纹理模糊不清,反为全幅之累。此为先画纸绢,后征诗画者而言,盖立法之初,不得不为其简且易者。迨裱之既熟,随取现成书画,皆可裂作冰纹,亦犹裱合锦之法,不过变四方平正之角为曲直纵横之角耳。此裱匠之事,我授意而使彼为之者耳。更有书画合一之法,则其权在我,授意于作书作画之人,裱匠则行其无事者也。“诗中有画,画中有诗”〔3〕,此古来成语;作画者取诗意命题,题诗者就画意作诗,此亦从来成格。然究竟诗自诗而画自画,未见有混而一之者也。混而一之,请自今始。法于画大幅山水时,每于笔墨可停之际,即留余地以待诗,如峭壁悬崖之下,长松古木之旁,亭阁之中,墙垣之隙,皆可留题作字者也。凡遇名流,即索新句,视其地之宽窄,以为字之大小,或为鹅帖行书〔4〕,或作蝇头小楷。即以题画之诗饰其所题之画,谓当日之原迹可,谓后来之题咏亦可,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二语,昔作虚文,今成实事,亦游戏笔墨之小神通也。请质高明,定其可否。

【注释】

〔1〕巾条、斗方、横披:都是书画卷轴样式。巾条乃长轴,斗方多正方,横批则指横幅。巾条,《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作“中条”。

〔2〕牛刀:出自《论语·阳货》:“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喻指大材小用。

〔3〕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评论唐代王维诗:“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4〕鹅帖:《晋书》中有王羲之以书法换山阴道士一群鹅的故事,流传下来“换鹅帖”书法,或谓行书,或谓草书。但有人认为是后人伪造。

【译文】

十年之前,凡制作围屏及书画卷轴的,只有巾条、斗方及横批三种式样。近年变幻为合锦,使大小长短以至零星小幅,都可以配合运用,也可称为善变了。然而这种式样一出,天下争着仿效,所见处处一样,转眼间又觉得陈腐,反而不如巾条、斗方诸式样,以多时不见为新鲜,所以体式形制更应稍有变化。用什么方法变化呢?答:没有比冰裂碎纹更妙的了,如前面所记述的糊房的式样,与屏轴最为相宜,用在墙壁上还觉得精材粗用,未免有点儿鄙视牛刀了。方法是,于未书未画之先,在全幅纸上画冰裂碎纹,照纹裂开,各自成幅,征求的诗画拿来,然后将二者合在一起。须要在冰裂碎纹画成尚未裂开之先,在纸背暗记小号,知道某为第一,某居第二,某横某直,某角与某角相连,之后照号配成,才不会有攒凑不起来的毛病。其相间的零星细块必不可少,如果嫌它琐屑而不画,就会有宽无窄,不成其为冰裂纹了。但最小的,不用书画,只以素描间隔开,倘若全用书画,那就使纹理模糊不清,反而成为全幅的拖累。这里说的是先画纸绢,后征诗画,因为刚刚确立这种方法,不得不采用简单易行的方式。等裱糊技法成熟,随便取来现成书画,都可裂作冰纹,也同裱合锦的办法一样,不过要变四方平正之角为曲直纵横之角。这是裱匠的事,我授意叫他去做罢了。还有一种书画合一的方法,则决定权在我,授意给作书作画的人,裱匠就不用做什么事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古来成语;作画的人取诗意命题,题诗的人就画意作诗,这也是从来成规。但是究竟诗自诗而画自画,没有见过诗画混而为一的情况。诗画混而为一,请自今日开始。方法是在画大幅山水时,每到笔墨可停之际,就留余地以待人写诗,如峭壁悬崖之下,长松古木之旁,亭阁之中,墙垣之隙,都是可以留题作字之处。大凡遇到名流,即索取新句,看地方的宽窄,以决定字的大小,或为鹅帖行书,或作蝇头小楷。就用题画的诗装饰所题的画,说它是当日的原迹可以,说它是后来的题咏也可以,这样“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两句话,昔日只是虚文,今天成为实事,也是游戏笔墨的小神通。请教高明之士,以定其可否。

茶具

【题解】

此款所谈的“茶具”,乃雅俗共赏之物。李渔也说到茶具中的精品,如宜兴(即李渔所谓“阳羡”)的砂壶,但是他马上便说:“然宝之过情,使与金银比值,无乃仲尼不为之已甚乎?”所以,李渔还是回归平民,认为“置物但取其适用,何必幽渺其说,必至理穷义尽而后止哉”。他认为,茶壶之嘴宜直而酒壶之嘴曲直可以不论,因为酒无渣滓而茶叶则是固体,所以茶壶嘴直便于畅通;贮藏茶叶的容器只宜用锡,因为用锡作瓶,气味不泄,这都会使人读来感到亲切、平易。

茗注莫妙于砂壶〔1〕,砂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羡〔2〕,是人而知之矣。然宝之过情,使与金银比值,无乃仲尼不为之已甚乎〔3〕?置物但取其适用,何必幽渺其说,必至理穷义尽而后止哉!凡制茗壶,其嘴务直,购者亦然。一曲便可忧,再曲则称弃物矣。盖贮茶之物与贮酒不同,酒无渣滓,一斟即出,其嘴之曲直可以不论;茶则有体之物也,星星之叶,入水即成大片,斟泻之时,纤毫入嘴,则塞而不流。啜茗快事,斟之不出,大觉闷人。直则保无是患矣,即有时闭塞,亦可疏通,不似武夷九曲之难力导也〔4〕

【注释】

〔1〕茗注:茶具。

〔2〕阳羡:秦置古县名,今江苏宜兴。

〔3〕仲尼不为之已甚:语见《孟子·离娄下》:“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朱熹集注:“已,犹太也。杨氏曰:‘言圣人所为,本分之外,不加毫末。非孟子真知孔子,不能以是称之。’”

〔4〕武夷九曲:武夷山在福建崇安,风景优美,其九曲溪以多曲著名。

【译文】

茶具莫妙于砂壶,而砂壶之精美者,又莫过于阳羡(今宜兴)所产,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然而珍爱过分,拿它与金银比值,这不就违背了如孟子所说“孔子不主张做事过分”的原则吗?购置器物只是取其适用,何必弄得神秘幽渺,直到理穷义尽之后才算完呢!凡制作茶壶,它的嘴务必求直,买茶壶也是同样道理。壶嘴一弯便可令人担忧;若弯得厉害,就成了废物了。因为贮茶之器物与贮酒不同,酒没有渣滓,一斟就出来,它的嘴是弯是直可以不论;茶是有体之物,星星点点的茶叶,入水一泡即成大片,斟茶时,纤毫茶叶进入壶嘴,就会堵塞而不流通。喝茶是一件快事,若斟不出茶来,岂不闷煞人?若茶壶嘴是直的,则保证没有这个毛病了,即使有时闭塞,也可疏通,不会像武夷山的九曲溪那样弯弯曲曲难以力导使直。

贮茗之瓶,止宜用锡。无论磁铜等器,性不相能〔1〕,即以金银作供,宝之适以祟之耳。但以锡作瓶者,取其气味不泄;而制之不善,其无用更甚于瓷瓶。询其所以然之故〔2〕,则有二焉。一则以制成未试,漏孔繁多。凡锡工制酒壶、茶注等物,于其既成,必以水试,稍有渗漏,即加补苴〔3〕,以其为贮茶贮酒而设,漏即无所用之矣;一到收藏干物之器,即忽视之,犹木工造盆造桶则防漏,置斗置斛则不防漏〔4〕,其情一也。乌知锡瓶有眼〔5〕,其发潮泄气反倍于磁瓶,故制成之后,必加亲试,大者贮之以水,小者吹之以气,有纤毫漏隙,立督补成〔6〕。试之又必须二次,一在将成未镟之时〔7〕,一则已成既镟之后。何也?常有初时不漏,迨镟去锡时、打磨光滑之后,忽然露出细孔,此非屡验谛视者不知。此为浅人道也。一则以封盖不固,气味难藏。凡收藏香美之物,其加严处全在封口,封口不密,与露处同。吾笑世上茶瓶之盖必用双层,此制始于何人?可谓七窍俱蒙者矣。单层之盖,可于盖内塞纸,使刚柔互效其力,一用夹层,则止靠刚者为力,无所用其柔矣。塞满细缝,使之一线无遗,岂刚而不善屈曲者所能为乎?即靠外面糊纸,而受纸之处又在崎岖凹凸之场,势必剪碎纸条,作蓑衣样式,始能贴服。试问以蓑衣覆物,能使内外不通风乎?故锡瓶之盖,止宜厚不宜双。藏茗之家,凡收藏不即开者,于瓶口向上处,先用绵纸二三层,实褙封固〔8〕,俟其既干,然后覆之以盖,则刚柔并用,永无泄气之时矣。其时开时闭者,则于盖内塞纸一二层,使香气闭而不泄。此贮茗之善策也。若盖用夹层,则向外者宜作两截,用纸束腰,其法稍便。然封外不如封内,究竟以前说为长。

【注释】

〔1〕性不相能:与茶性不能相合。

〔2〕询:问,征求意见。

〔3〕补苴(jū):补缀,缝补,弥补缺陷。汉刘向《新序·刺奢》:“今民衣敝不补,履决不苴。”

〔4〕斛(hú):中国古代一种量器,也是容量单位,一斛本为十斗,后来改为五斗。

〔5〕乌知:哪里知道。

〔6〕督:察看,监管。

〔7〕镟(xuàn):刀削。

〔8〕褙(bèi):袼褙,把布或纸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

【译文】

制作贮藏茶叶的茶瓶,只适宜用锡。无论瓷瓶、铜瓶等等,都不能与茶的习性吻合,就算以金银制作,名义上是宝爱它,实际上却害了它。以锡作瓶,取其气味不泄;但制作得不好,其无用更甚于瓷瓶。询查其所以然之故,则有二条。第一,是制成后若不试一试,就会漏孔繁多。大凡锡工制作酒壶、茶壶等器物,做好之后,必须用水来试,稍有渗漏,即加补救。因为它是为贮茶贮酒而设,渗漏就无法使用了;可是一到制作收藏干物的器具时,就将这一点忽略了,犹如木工造盆造桶则防漏,造斗造斛则不防漏,是一样的情形。哪知锡瓶有眼,其发潮泄气反而比瓷瓶更坏几倍,所以制成之后,必加亲试,大的盛上水,小的可以吹气,有纤毫漏隙,立刻督查锡工补救。试漏又必须二次,一次在将成未镟之时,一次则在已成既镟之后。为什么呢?常有初时不漏,等到镟好、打磨光滑之后,忽然露出细孔,这非得屡次验试、仔细查看才会发现。这是为浅知此道的人说的。第二,锡瓶封盖若不严固,气味难以保藏。凡是收藏香美之物,其加严之处全在封口,封口不密,与露孔是一样的。我笑世上茶瓶的盖子必用双层,不知此等制作始于何人,可以说他是七窍俱蒙啊。单层瓶盖,可在盖内塞纸,使其收刚柔互效之功,一用夹层,则仅靠刚者为力,柔的功效就不能发挥了。塞满细缝,使之一线无遗,岂不是刚而不善屈曲者所能做的吗?即使靠外面糊纸,而受纸的地方又崎岖凹凸,势必剪碎纸条,弄成蓑衣形状才能贴服。试问,以蓑衣覆盖器物,能使内外不通风吗?所以锡瓶之盖,只宜厚而不宜双。收藏茶叶的名家,凡是收藏而不马上开启的,在瓶口向上的地方,先用二三层绵纸,裱糊严实,等它干了,然后覆之以盖,这样就刚柔并用,永无泄气的时候了。若是时开时闭,则在盖内塞上一二层纸,使香气闭而不泄。这是贮藏茶叶的良策。若瓶盖一定要用夹层,则向外的一层宜作两截,中间用纸束腰,可能好一些。然而,封外不如封内,究竟以前面的说法为优。

酒具

【题解】

此款谈“酒具”时,不主张用豪华的金银来制作,认为“酒具用金银,犹妆奁之用珠翠,皆不得已而为之,非宴集时所应有也”。但是他特别欣赏犀角制作的酒具,说“美酒入犀杯,另是一种香气”——这纯粹是从审美的角度来说。总的说来,他也是从平民意识出发来谈平常人家如何使用酒具,认为可以用瓷器酒具,但不要用古瓷,那太过贵重;他建议烧制新瓷酒具,说“近日冶人,工巧百出,所制新磁,不出成、宣二窑下,至于体式之精异,又复过之”。

酒具用金银,犹妆奁之用珠翠,皆不得已而为之,非宴集时所应有也。富贵之家,犀则不妨常设,以其在珍宝之列,而无炫耀之形,犹仕宦之不饰观瞻者。象与犀同类,则有光芒太露之嫌矣。且美酒入犀杯,另是一种香气。唐句云:“玉碗盛来琥珀光。”〔1〕玉能显色,犀能助香,二物之于酒,皆功臣也。至尚雅素之风,则磁杯当首重已。旧磁可爱,人尽知之,无如价值之昂,日甚一日,尽为大力者所有,吾侪贫士欲见为难。然即有此物,但可作骨董收藏,难充饮器。何也?酒后擎杯,不能保无坠落,十损其一,则如雁行中断,不复成群。备而不用,与不备同。贫家得以自慰者,幸有此耳。然近日冶人,工巧百出,所制新磁,不出成、宣二窑下〔2〕,至于体式之精异,又复过之。其不得与旧窑争值者,多寡之分耳。吾怪近时陶冶,何不自爱其力,使日作一杯,月制一盏,世人需之不得,必待善价而沽〔3〕,其利与多制滥售等也,何计不出此?曰:不然。我高其技,人贱其能,徒让垄断于捷足之人耳。

【注释】

〔1〕玉碗盛来琥珀光:见李白《客中作》诗:“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2〕成、宣二窑:明代成化窑和宣德窑,均在景德镇。成化和宣德是当时皇帝的年号。

〔3〕待善价而沽:《论语·子罕》:“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译文】

酒具使用金银,犹如妆奁使用珠翠,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宴饮聚会时所应有之事。富贵之家,犀角酒具不妨常设,因为它虽在珍宝之列,却无炫耀之形,如同官宦不讲究外表打扮一样。象牙与犀角同类,却有光芒太露之嫌。而且美酒注入犀杯,另是一种香气。唐人诗句云:“玉碗盛来琥珀光。”玉能显色,犀能助香,这两样东西对于酒,都是功臣啊。至于崇尚雅素之风,那么首先应当重视的是瓷杯。旧瓷可爱,人们都知道,无奈其价值昂贵,日甚一日,尽为财力雄厚者所有,我们这些贫士却难得一见。然而即使有这些东西,只可作古董收藏,难以充当酒器。为什么?酒后举杯,不能保证其不坠落,十损其一,就像雁行中断,不复成群。如果备而不用,与没有它是一样的。贫士之家得以自我安慰的,所幸可有瓷杯。然而近日制瓷匠人,工巧日新百出,所制新瓷,不在成、宣二窑之下,至于体制式样的精异,又有过之。它们之所以不能与旧窑争值,就是多与少的分别。我奇怪近时陶冶工匠,为何不珍爱自己的劳力呢,假使一天制作一只杯子,一月制作一只酒盏,让世人需要而得不到、供不应求,必待善价而沽,那么,这样的获利与多制滥售是一样的,何不用此计谋呢?答:不然。我抬高技艺,人却贱视我的能力,白白让捷足垄断的人占便宜了。

碗碟

【题解】

此款所说的“碗碟”,又是平民百姓的日常用品,天天使用,须臾不离。他谈到建窑烧制的碗虽“精”却“苦于太厚”;而仿制者,十分“美观”,“然花纹太繁,亦近鄙俗”——这些批评颇具内行的眼光,相当到位。但是紧接着大段谈“碗碟中最忌用者,是有字一种,如写《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之类”,却略显迂腐。爱惜文字、敬畏文字,对于中国士人来说,是一种传统,但是,把文字烧制在碗碟之上,并非不敬畏、不爱惜。李渔此论,不可取也。

碗莫精于建窑〔1〕,而苦于太厚。江右所制者,虽窃建窑之名,而美观实出其上,可谓青出于蓝者矣。其次则论花纹,然花纹太繁,亦近鄙俗,取其笔法生动、颜色鲜艳而已。碗碟中最忌用者,是有字一种,如写《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之类〔2〕。此陶人造孽之事,购而用之者,获罪于天地神明不浅。请述其故。“惜字一千,延寿一纪”,此文昌垂训之词〔3〕。虽云未必果验,然字画出于圣贤,苍颉造字而鬼夜哭,其关乎气数,为天地神明所宝惜可知也。用有字之器,不为损福,但用之不久而损坏,势必倾委作践,有不与造孽陶人中分其咎者乎?陶人但司其成,未见其败,似彼罪犹可原耳。字纸委地,遇惜福之人,则收付祝融,因其可焚而焚之也。至于有字之废碗,坚不可焚,一似入火不烬入水不濡之神物。因其坏而不坏,遂至倾而又倾,道旁见者,虽有惜福之念,亦无所施,有时抛入街衢,遭千万人之践踏,有时倾入溷厕,受千百载之欺凌,文字之祸,未有甚于此者。吾愿天下之人,尽以惜福为念,凡见有字之碗,即生造孽之虑。买者相戒不取,则卖者计穷;卖者计穷,则陶人视为畏途而弗造矣。文字之祸,其日消乎?此犹救弊之末着。倘有惜福缙绅,当路于江右者,出严檄一纸,遍谕陶人,使不得于碗上作字,无论赤壁等赋不许书磁,即“成化、宣德年造”,及“某斋某居”等字,尽皆削去。试问有此数字,果得与成窑、宣窑比值乎?无此数字,较之常值增减半文乎?有此无此,其利相同,多此数笔,徒造千百年无穷之孽耳。制、抚、藩、臬〔4〕,以及守令诸公,尽是斯文宗主,宦豫章者〔5〕,急行是令,此千百年未造之福,留之以待一人。时哉时哉,乘之勿失!

【注释】

〔1〕建窑:宋代名窑,在福建建阳,故称建窑。

〔2〕《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苏轼名作,乃姊妹篇。

〔3〕“惜字一千”三句:文昌原是天上六星之总称,即文昌宫。据称,梓潼帝君,姓张,名亚子,居蜀七曲山,仕晋战殁,人为立庙祀之。元仁宗延祐三年(1316)敕封张亚子为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君,于是梓潼神张亚子遂被称为文昌帝君。

〔4〕制、抚、藩、臬:制台、巡抚、藩台、臬司,皆明清官称。

〔5〕豫章:即今江西。

【译文】

碗碟没有比建窑更精致的,只是苦于太厚。江西所烧制的,虽窃取建窑之名,而实际上比建窑还要美观,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其次则论碗碟的花纹,然而花纹太繁,也近于鄙俗,只取其笔法生动、颜色鲜艳而已。碗碟中最忌讳用的,是有字的那一种,如写《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之类。这是陶人造孽的事,购买使用的人,也深深获罪于天地神明。请让我讲述原因。“惜字一千,延寿一纪”,这是文昌帝君垂训之词。虽说未必应验,然而字画出于圣贤,苍颉造字而鬼夜哭,文字与气数相关,可知为天地神明所宝贵珍惜。用有字的器具,不会损福,但使用不久而损坏,势必立刻丢弃作践,能不与造孽陶人分担罪责吗?制陶工匠只管把有字的碗碟烧成,未见它被毁坏丢弃,他的罪孽似乎情有可原。字纸丢在地上,遇见惜福积德之人,则收起来烧掉,因其可焚而焚烧了。至于有字的废碗,坚不可焚,好像入火不烬入水不濡的神物。因为它坏了而不能毁掉,以至于到处丢来丢去,道旁看见的人,虽有惜福积德的念头,也无法施行,有时抛到大街上,遭千万人践踏,有时倒入厕所,受千百年欺凌,文字所受的灾祸,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我希望天下之人,都要以惜福积德为念,凡见到有字的碗,就要产生怕造孽的顾虑。买的人相互告诫不要买,那么卖的人就无法卖;卖的人无法卖,那么陶人就会视为畏途而不去烧造了。文字的灾祸,不是很快就消除了吗?这还是救弊的末着。倘若有惜福积德的缙绅,当执掌江西大权时,出一纸严厉的文书,遍谕陶人,使他们不得在碗上作字,不要说赤壁等赋不许写在瓷器上,就是“成化、宣德年造”,以及“某斋某居”等字,全都削去。试问,有了这几个字,果真能够与成窑、宣窑比个价值高低吗?没有这几个字,比起通常价值来就会少了半文钱吗?有它无它,价值相同,多此数笔,徒造千百年无穷的罪孽啊。制台、巡抚、藩台、臬司,以及太守、县令,诸位大人,你们都是斯文宗主,在江西做官的大员,赶快颁发这一法令,这是千百年未造之福,就等待一人完成。千载时机啊,乘之勿失!

灯烛

【题解】

“灯烛”款所谈,表现了三百年前的李渔的聪明才智。他说:“灯烛辉煌,宾筵之首事也。”如果“山珍海错、玉醴琼浆”十分排场,演员歌喉动听、舞姿优美“皆称绝畅”;但是,假若灯光昏暗甚至模糊,岂不大煞风景?所以李渔特别重视照明的效果。那时照明主要靠油灯或蜡烛。如何提高油灯的照明质量?李渔提出:灯烛或蜡烛“多点不如勤剪”,“勤剪之五,明于不剪之十”。为了舞台演出时剪灯的方便,他还发明了长三四尺的“烛剪”和上下方便的“悬灯”。这在当时够巧妙的。

灯烛辉煌,宾筵之首事也。然每见衣冠盛集,列山珍海错,倾玉醴琼浆,几部鼓吹,频歌叠奏,事事皆称绝畅,而独于歌台色相,稍近模糊。令人快耳快心,而不能大快其目者,非主人吝惜兰膏,不肯多设,只以灯煤作祟,非剔之不得其法,即司之不得其人耳。吾为六字诀以授人,曰:“多点不如勤剪。”勤剪之五,明于不剪之十。原其不剪之故,或以观场念切,主仆相同,均注目于梨园,置晦明于不问;或以奔走太劳,职无专委,因顾彼以失此,致有炬而无光,所谓司之不得其人也。欲正其弊,不过专责一人,择其谨朴老成、不耽游戏者,则二患庶几可免。然司之得人,剔之不得其法,终为难事。大约场上之灯,高悬者多,卑立者少。剔卑灯易,剔高灯难。非以人就灯而升之使高,即以灯就人而降之使卑,剔一次必须升降一次,是人与灯皆不胜其劳,而座客观之亦觉代为烦苦,常有畏难不剪而听其昏黑者。

【译文】

灯烛辉煌,是宴请宾客首要的一件事。然而每见宴会上宾客衣冠楚楚聚集在一起,桌上列山珍海错,杯中倾玉醴琼浆,鼓乐齐鸣,频歌叠奏,事事都绝佳顺畅,唯独舞台上灯光暗淡,演出场面和演员面孔皆模糊不清。令人快耳快心,而不能大快其目,并非主人吝惜灯油蜡烛,不肯多设,只是因为灯芯作祟:不是灯芯剪的不得其法,就是管理灯烛不得其人。我有六字诀告诉人们,叫:“多点不如勤剪。”勤剪之五,亮于不剪之十。推究不剪的原因,或是因为观场之念急切,主人仆役相同,都注目于舞台演出,置灯烛晦明于不闻不问;或是因为奔走太劳累,没有专人负责,顾彼以失此,使得灯烛有炬而无光,即所谓管理灯烛不得其人。要改正这个弊病,不过是找专人负责,选择那种谨朴老成、不沉溺于游戏的人专管此事,则上述两种弊病都可消除。然而有了专人管理,剔灯剪烛不得其法,也成难事。大约戏场上的灯烛,高悬的多,低挂的少。剔低处的灯容易,剔高悬的灯难。不是以人就灯而爬得很高,就是以灯就人而把灯降到低处,剔一次必须升降一次,这样人与灯都不胜其劳,而座客看了也代他们烦苦,常常有畏难不剪而任凭其昏黑的。

予创二法以节其劳,一则已试而可自信者,一则未敢遽信而待试于人者。已试维何?长三四尺之烛剪是已。以铁为之,务为极细,粗则重而难举;然举之有法,说在后幅。有此长剪,则人不必升,灯亦不必降,举手即是,与剔卑灯无异矣。未试维何?暗提线索,用傀儡登场之法是已。法于梁上暗作长缝一条,通于屋后,纳挂灯之绳索于中,而以小小轮盘仰承其下,然后悬灯。灯之内柱外幕,分而为二,外幕系定于梁间,不使上下,内柱之索上跨轮盘。欲剪灯煤,则放内柱之索,使之卑以就人,剪毕复上,自投外幕之中,是外幕高悬不移,俨然以静待动。同一灯也,而有劳逸之分,劳所当劳,逸所当逸,较之内外俱下而且有碍手碍脚之繁者,先踞一筹之胜矣。其不明抽以索,而必暗投梁缝之中,且贯通于屋后者,其故何居?欲埋伏抽索之人于屋后,使不露形,但见轮盘一转,其灯自下,剪毕复上,总无抽拽之形,若有神物厕于梁间者。予创为是法,非有心炫巧,不过善藏其拙。盖场上多立一人,多生一人之障蔽。使以一人剪灯,一人抽索,了此及彼,数数往来,则座客止见人行,无复洗耳听歌之暇矣。故藏人屋后,撤去一半藩篱,耳目之前,何等清静?藏人屋后者,亦不必定在墙垣之外,厅堂必有退步,屏障以后,即其处也。或隔绛纱,或悬翠箔,但使内见外,而外不见内,则人工不露而天巧可施矣。每灯一盏,用索一条,以蜡磨光,欲其不涩。梁间一缝,可容数索,但须预编字号,系以小牌,使抽者便于识认。剪灯者将及某号,即预放某索以待之,此号方升,彼号即降,观其术者,如入山阴道中,明知是人非鬼,亦须诧异惊神,鼓掌而观,又是一番乐事。惜予囊悭无力,未及指使匠工,悬美法以待人,即谓自留余地亦可。

【译文】

我有两个创意以减轻他们的劳苦,一个已经试验过了自信没有问题,一个还有待试验而没有十足把握。已经试验的是什么?就是长三四尺的烛剪。用铁来做,务必极细,若粗,则重而难举;然而举它也有办法,后边再说。有这长剪,那么人不必升,灯也不必降,举手就是,与剔低处的灯没有差别。未经试验的是什么?就是暗提线索,用傀儡登场的方法。这方法是,在梁上暗作一条长缝,通到屋后,把挂灯的绳索放在里面,用一个小小轮盘仰承其下,然后把灯悬挂起来。灯的内座和外罩,分成两部分,外罩系定于梁间,不使上下活动,内座的绳索跨在轮盘上。要剪灯芯,则放内座的绳索,使它低下来让人够得着,剪完再拉上去,回到外罩之中,这样外罩高悬不移,俨然以静待动。同一盏灯,而有劳逸之分,劳所当劳,逸所当逸,比起原来的内外俱下而且有碍手碍脚之繁,先胜一筹了。之所以不在明处抽拉绳索,而必须暗放于梁缝之中,且贯通于屋后,是何缘故?想埋伏拉绳索的人于屋后,使他不露面,只见轮盘一转,那灯自己下来,剪完后又自己上去,总无抽拽迹象,好像有神物藏于梁间。我的这个创意,不是有心炫耀技巧,不过是善藏其拙。因场上多立一个人,就多一个人的障蔽。假如用一个人剪灯,一个人抽拉绳索,这个人干完这件事接着是那个人干那件事,来来往往,则座客只见人行,不再有洗耳听歌的时间了。所以把人藏在屋后,撤去一半藩篱障蔽,耳目之前,何等清静,所谓把人藏在屋后,也不是必定藏在墙垣之外,厅堂必有退身之处,屏障以后,即其藏身之所。或隔绛纱,或悬翠箔,只要使里面能够看见外面,而外面看不见里面,那就不露人工痕迹而可施天巧了。每一盏灯,用一条绳索,用蜡把绳索磨光,使它不涩。梁间一条缝,可容纳几条绳索,只需预先编好序号,系上小牌,使抽拉时便于识认。剪灯的人将要剪某号,就预先放下某号绳索等待,此号方升,彼号即降,观看升降的人,如入山阴道中,明知是人不是鬼,也须诧异惊神,鼓掌称绝,又是一番乐事。可惜我囊中羞涩,不能指使匠工制作,这个妙法只能悬以待人,说我自留余地也可以。

梁上凿缝,势有不能,为悬灯细事而损伤巨料,无此理也。如置此法于造屋之先,则于梁成之后,另镶薄板二条,空洞其中而蒙蔽其下,然后升梁于柱,以俟灯索,此一法也。已成之屋,亦如此法,但先置绳索于中,而后周遭以板。此法之设,不止定为观场,即于元夕张灯,寻常宴客,皆可用之,但比长剪之法为稍费耳。

【译文】

梁上凿缝,不大可能,为了悬灯这类小事而损伤巨料,没有这样的道理。如果设计这个方法是在造屋之先,那就在梁成之后,另镶薄板两条,中间是空洞而下面蒙蔽起来,然后把梁架到柱子上,以待安装灯索,这是一种方法。已建成的屋子,也按此法来制作,只是先把绳索放在里面,而后周遭用薄板围起来。这种方法,不仅用于戏场,即使元夕张灯,寻常宴客,都可运用,但比起长剪之法花费多一点儿。

制长剪之法,视屋之高卑以为长短,短者三尺,长者四五尺,直其身而曲其上,如鸟喙然,总以细巧坚劲为主。然用之有法,得其法则可行,不得其法则虽设而不适于用,犹弃物也。盖以铁为剪,又长数尺,是其体不能不重,只手高擎,势必摇动于上,剪动则灯亦动;灯剪俱动,则它东我西,虽欲剪之,不可得矣。法以右手持剪,左手托之,所托之处,高右手尺许。剪体虽重,不过一二斤,只手孤擎则不足,双手效力则有余;擎而剪之者一手,按之使不动摇者又有一手,其势虽高,何足虑乎?“孤掌难鸣〔1〕,众擎易举。”天下事,类如是也。

【注释】

〔1〕孤掌难鸣:《韩非子·功名》:“人主之患在莫之应,故曰:一手独拍,虽疾无声。”语义本此。

【译文】

制作长剪的方法,看屋的高矮以定其长短,短者三尺,长者四五尺,长剪要直,而其上端要弯,如鸟喙,总之要以细巧坚劲为主。然而,必须使用得法,得其法就可行,不得其法则虽设而不适用,犹如废弃之物。用铁制作长剪,身长数尺,不能不重,一只手高举,上部势必摇摇晃晃,剪子动,灯也动;灯和剪子一起动,则它东我西,想剪也剪不到。我想的方法是,用右手持剪刀,左手托着它,所托之处,高出右手一尺左右。剪子虽重,不过一二斤,单独一只手举着它则力不足,双手一齐举则力有余;举着剪刀的是一只手,按着使它不动摇的是另一只手,灯挂得虽高,又何足虑呢?“孤掌难鸣,众擎易举。”天下事,类似啊。

长剪虽佳,予终恶其体重,倘能以坚木为身,止于近灯煤处用铁,则尽美而又尽善矣。思而未制,存其说以俟解人。长剪难于概用,惟有烛无衣,与四围有衣而空洞其下者可以用之。若明角灯、珠灯,皆无隙可入,虽有长剪,何所用之?至于梁间放索,则是灯皆可。二事亦可并行,行之之法,又与前说相反:灯柱居中不动,而提起外幕以俟剪,剪毕复下。又合居重驭轻之法,听人所好而为之。

【译文】

长剪虽好,我总嫌它太重,倘若能以坚木作剪身,只在靠近灯芯处用铁,则尽美而又尽善矣。有这个想法而还没有制作,存其说以等待高人吧。长剪难于通用,只有那种有灯座而无灯罩,与四围有罩而下面空洞的灯可以使用。若是明角灯、珠灯,都无空隙可入,虽有长剪,怎么使用呢?至于梁间置放绳索,凡是灯都可以。这两件事也可并行不悖,做的方法,又与前面所说相反:灯座居中不动,提起外罩以等待剪刀,剪完后再放下来。这又合乎居重驭轻之法,任人所好而去选择。

笺简

【题解】

“笺简”款充满深厚的文化意蕴。中华民族是一个文明优雅的民族,华夏大地向来被视为礼仪之邦。中国人的人生,就其理想状态而言,是审美的人生,以审美为人生的最高境界。中国人的生活,相比较而言,是更充分的审美化的生活,审美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几乎无处不在。譬如书信来往,就不仅仅是一种实用的手段,同时也是一种审美活动。好的书信,从内容上看,常常是情深意长,充满着审美情怀,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曹植《与杨德祖书》、苏轼《答谢民师书》、顾炎武《与友人论门人书》等等,都是千古传诵的美文;从形式上看,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品。有的书信,不但一手好字,是出色的书法作品;而且信纸也十分精致考究,如李渔在“笺简”款中所说自制的“肖诸物之形似为笺”的信纸,大概就十分漂亮了。他提到“有韵事笺八种”:“题石、题轴、便面、书卷、剖竹、雪蕉、卷子、册子”;有“织锦笺十种”:“尽仿回文织锦之义,满幅皆锦,止留縠纹缺处代人作书,书成之后,与织就之回文无异。”当时能买到李渔“芥子园”的笺简,是一种幸事。但是后来,特别是今日,由于钢笔、圆珠笔的盛行,电报、电话等通讯手段的频繁便捷,尤其是电子邮件的发展,一般人已经不再关注把书信用毛笔写在漂亮的笺简上了,因此,笺简的制作业也就逐渐式微了。法国学者雅克·德里达在《明信片》中说:“……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影响倒在其次),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哲学、精神分析学都在劫难逃,甚至连情书也不能幸免。”情书(书信)都要“终结”了,那么,用来写字、特别是用毛笔来写字的笺简的命运,确实堪忧。

笺简之制,由古及今,不知几千万变。自人物器玩,以迨花鸟昆虫,无一不肖其形,无日不新其式;人心之巧、技艺之工,至此极矣。予谓巧则诚巧,工则至工,但其构思落笔之初,未免驰高骛远,舍最近者不思,而遍索于九天之上、八极之内,遂使光灿陆离者总成赘物,与书牍之本事无干。予所谓至近者非他,即其手中所制之笺简是也。既名笺简,则笺简二字中便有无穷本义。鱼书雁帛而外〔1〕,不有竹刺之式可为乎?书本之形可肖乎?卷册便面,锦屏绣轴之上,非染翰挥毫之地乎?石壁可以留题,蕉叶曾经代纸,岂竟未之前闻,而为予之臆说乎?至于苏蕙娘所织之锦〔2〕,又后人思之慕之,欲书一字于其上而不可复得者也。我能肖诸物之形似为笺,则笺上所列,皆题诗作字之料也。还其固有,绝其本无,悉是眼前韵事,何用他求?已命奚奴逐款制就,售之坊间,得钱付梓人,仍备剞劂之用〔3〕,是此后生生不已,其新人见闻、快人挥洒之事,正未有艾。即呼予为薛涛幻身〔4〕,予亦未尝不受,盖须眉男子之不传,有愧于知名女子者正不少也。已经制就者,有韵事笺八种、织锦笺十种。韵事者何?题石、题轴、便面、书卷、剖竹、雪蕉、卷子、册子是也。锦纹十种,则尽仿回文织锦之义,满幅皆锦,止留縠纹缺处代人作书,书成之后,与织就之回文无异。十种锦纹各别,作书之地亦不雷同。惨淡经营,事难缕述,海内名贤欲得者,倩人向金陵购之。是集内种种新式,未能悉走寰中,借此一端,以陈大概。售笺之地即售书之地,凡予生平著作,皆萃于此。有嗜痂之癖者,贸此以去,如偕笠翁而归。千里神交,全赖乎此。只今知己遍天下,岂尽谋面之人哉?(金陵承恩寺中书铺坊间有“芥子园名笺”五字者〔5〕,即其处也。)

【注释】

〔1〕鱼书雁帛:东汉蔡邕《饮马长城窟行》有“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句。

〔2〕苏蕙娘:十六国时前秦女诗人,因思念丈夫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寄。

〔3〕剞劂(jī jué):刻镂的刀具。此处谓著述。

〔4〕薛涛:唐代女诗人,曾居浣花溪,创制深红小笺写诗,人称“薛涛笺”。

〔5〕“金陵承恩寺中”句:芥子园本作“金陵承恩寺中有‘芥子园名笺’五字者”,翼圣堂本作“金陵承恩寺中有‘芥子园名笺’五字署门者”。

【译文】

笺简的制作,从古到今,不知经过了几千几万的变化。从人物器玩,以至花鸟昆虫,没有一样不肖似其形态,没有一天不更新其式样;人心的巧慧、技艺的工细,在这里达到极点了。我认为,巧诚然很巧,工也可谓极工,但其构思落笔的开初,未免就好高骛远,舍弃最近的东西不去考虑,而遍索于漫无边际的九天之上、八极之内,于是使得光灿陆离的眼前之物终成赘疣,与书信简牍的本事毫无干系。我所谓最近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手中所制作的笺简。既然名为笺简,那么笺简两个字中就含有它本身的无穷意义。鱼书雁帛而外,不是还有竹简的式样可以制作吗?不是还有书本的形制可以仿效吗?难道卷册扇面、锦屏绣轴之上,不是染墨挥毫的地方吗?石壁可以留有题诗,蕉叶曾经代替纸张,难道以前竟然没有听说过,而是我的臆说乱造吗?至于苏蕙娘的《回文旋图诗》织锦,曾使后人仰慕之极,想在上面书写一字而再也做不到了。我能逼肖诸物的形象制成笺简,那么笺上所绘制的,都是题诗作字的材料。还它固有的面目,去掉它本来没有的东西,全是眼前韵事,哪里用得着到别的地方寻求?我已吩咐奴仆逐款制成笺简的各种式样,在坊间出售,卖得钱付给刻工,仍然准备作为刻板之用,这样此后生生不已,其新人耳目、快人挥洒之事,正方兴未艾。即使称我为薛涛的转世幻身,我也未尝不接受,如果须眉男子不将它流传后世,那么有愧于知名女子的地方真正不少啊。已经制成的笺简,有韵事笺八种、织锦笺十种。所谓韵事笺指什么?就是题石、题轴、便面、书卷、剖竹、雪蕉、卷子、册子。锦纹笺十种,则完全是仿效回文织锦之义,满幅都是锦,只留縠纹缺处待人书写,书成之后,与织就的回文锦没有差别。十种锦纹各不一样,写作书信的空处也不雷同。惨淡经营,难以细说,海内名贤如想得到这些笺简,请人向金陵购买。这部书里说的种种新式,还没有全部流传于世间,借此一端,以陈述大概情形。售笺简的地点就是售书的地点,凡我生平著作,都荟萃于此。有嗜好我这些书籍和笺简的,将它们买回去,犹如偕笠翁同归。千里神交,全都依赖它了。现今我的知己遍天下,岂是全都见过面的人?(金陵承恩寺中书铺坊间有“芥子园名笺”五字者,就是售笺简和售书的地点。)

是集中所载诸新式,听人效而行之;惟笺帖之体裁,则令奚奴自制自售,以代笔耕,不许他人翻梓。已经传札布告,诫之于初矣。倘仍有垄断之豪,或照式刊行,或增减一二,或稍变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此即中山狼之流亚也〔1〕。当随所在之官司而控告焉,伏望主持公道。至于倚富恃强,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尝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注释】

〔1〕中山狼:白话小说《中山狼传》中的形象,是一种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

【译文】

这部书里记载的种种新式,听任人们效仿;唯有笺帖的体裁,则吩咐奴仆自制自售,以代笔耕糊口,不许他人翻刻。已经传札布告、公之于世,一开始就告诫世人了。倘若还有垄断之豪强,或照原来式样刊行,或增减一二,或稍变其形,就是冒他人之功据为己有,侵犯他人利益而抹煞其名,这也就是中山狼之类。当随侵权者所在地的官府,去打官司控告,敬望主持公道。至于倚富恃强,翻刻湖上笠翁书籍的,全国各地,不知多少。我劳动他享受,情感上怎能忍受?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者,就以这部书为先声。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予他心力,就应该各自开发智慧,我未尝堵塞他的心胸,使他不生智巧,他怎么能夺我的生计,使我不得自食其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