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第三 计四款

【题解】

《墙壁第三》分列“界墙”、“女墙”、“厅壁”和“书房壁”四款,谈墙壁在房屋和园林中的价值与美学意义。在中国园林建筑艺术中,“隔”与“通”、“实”与“虚”,相互为用,相辅相成,从而创造和组成了园林建筑的艺术空间。这其间,如果说窗、栏主要表现为“通”与“虚”,那么墙壁则主要表现为“隔”与“实”。墙壁是内与外分别和隔离的界限,是人与自然(动物)分别和隔离的界限,也是人与我分别和隔离的界限。自从人类从动物界走出来之后,他就有了双重身份:既是自然,又超越自然因而区别于自然,隔离于自然,并且正因为他超越自然、区别于自然、隔离于自然,他才真正成为“人”而不再是“动物”。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区别和隔离,可以表现在两个方面:从内在的精神方面说,人是文化的存在,人有自由、自觉的意识和意志,他能自由、自觉地进行物质活动和精神活动,他能自由、自觉地制造、使用和保存工具,并把自己的文化思想传授给后代——这自由、自觉的文化精神活动就是人超越自然(动物)并且与自然(动物)相区别、相隔离的标志;从外在的物质方面说,人通过有意识的自由、自觉的物质实践活动改造和创造自己的物质活动空间,改造和创造自己的生活环境,建造城池、堡垒,建造房屋、殿堂,建造园林以及其他休闲娱乐场地等等,这都是人与动物相区别的物质表现和标志。人为改造和创造的物质空间,既需要与外界相通;又需要与外界相区别、相隔离,从而抵御严寒、酷暑、洪水猛兽等自然暴力。城池和堡垒需要围墙,院落需要院墙,房屋和殿堂也需要外墙。而且这“围墙”、“院墙”、“外墙”还必须“实”、必须“坚固”、必须牢不可摧、固若金汤,不然就起不到它应有的作用,正如李渔所说“国之宜固者城池,城池固而国始固;家之宜坚者墙壁,墙壁坚而家始坚”。从上述“围墙”、“院墙”、“外墙”的作用看,墙壁不仅是人与自然(动物)相区别、相隔离的物质屏障,而且在一定历史时期也是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与国、地区与地区相区别、相隔离的物质屏障,中国的万里长城就是典型例证。世界,在某些地方“隔”似乎不能避免;但是,更需要的是“通”。需要“隔”与“通”相反而相成。

“峻宇雕墙”,“家徒壁立”〔1〕,昔人贫富,皆于墙壁间辨之。故富人润屋,贫士结庐,皆自墙壁始。墙壁者,内外攸分而人我相半者也。俗云:“一家筑墙,两家好看”。居室器物之有公道者,惟墙壁一种,其余一切皆为我之学也。然国之宜固者城池,城池固而国始固;家之宜坚者墙壁,墙壁坚而家始坚。其实为人即是为己,人能以治墙壁之一念治其身心,则无往而不利矣。人笑予止务闲情,不喜谈禅讲学,故偶为是说以解嘲,未审有当于理学名贤及善知识否也〔2〕

【注释】

〔1〕家徒壁立:《汉书·司马相如传》:“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与驰归成都,家徒四壁立。”

〔2〕善知识:《释氏要览》引《摩诃般若经》:“能说空、无相、无作、无生、无灭法及一切种智,令人心入欢喜信乐,是名善知识。”

【译文】

“峻宇雕墙”,“家徒壁立”,古人的贫富,都从墙壁上分辨出来了。所以说富人润华其屋,贫士建造草庐,都从墙壁开始。所谓墙壁,就是分别内外而人我相半的标志。俗话说:“一家筑墙,两家好看。”居室器物之中涉及公共之道的,唯有墙壁一种,其余的一切都是个人之学。然而国家所应该坚固的,是城池,城池坚固,国家才坚固;家庭所应该坚固的是墙壁,墙壁坚固,家庭才坚固。其实,为人就是为己,人若能以修治墙壁的理念修养身心,那就无往而不利了。有人笑我只务闲情,不喜欢谈禅讲学,所以偶尔论说这些事情以解嘲,没有考虑它们于理学名家及善知识的佛教徒是否得当。

界墙

【题解】

“界墙”一款,讲的是“我”家与“人”家的分界之墙,即李渔所谓“人我公私之畛域,家之外廓是也”;或者说,是家庭庭院的院墙。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就出现了家庭,家庭是社会最小的细胞,而界墙就好比组成社会这个大肌体的每个细胞的“细胞壁”。李渔在此款谈到界墙的制作,“美”与“坚”是对界墙的两点基本要求。

界墙者,人我公私之畛域〔1〕,家之外廓是也。莫妙于乱石垒成,不限大小方圆之定格,垒之者人工,而石则造物生成之本质也。其次则为石子。石子亦系生成,而次于乱石者,以其有圆无方,似执一见,虽属天工,而近于人力故耳。然论二物之坚固,亦复有差;若云美观入画,则彼此兼擅其长矣。此惟傍山邻水之处得以有之,陆地平原,知其美而不能致也。予见一老僧建寺,就石工斧凿之余,收取零星碎石几及千担,垒成一壁,高广皆过十仞,嶙峋崭绝,光怪陆离〔2〕,大有峭壁悬崖之致。此僧诚韵人也。迄今三十余年,此壁犹时时入梦,其系人思念可知。砖砌之墙,乃八方公器,其理其法,是人皆知,可以置而弗道。至于泥墙土壁,贫富皆宜,极有萧疏雅淡之致,惟怪其跟脚过肥,收顶太窄,有似尖山,又且或进或出,不能如砖墙一截而齐,此皆主人监督之不善也。若以砌砖墙挂线之法,先定高低出入之痕,以他物建标于外,然后以筑板因之,则有旃墙粉堵之风〔3〕,而无败壁颓垣之象矣。

【注释】

〔1〕畛域:疆域界限。《庄子·秋水》:“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

〔2〕光怪陆离:光怪,光彩奇异。《三国志·吴书·孙坚传》裴松之注引《吴书》:“冢上数有光怪,云气五色,上属于天,曼延数里。”陆离,参差不齐。形容奇形怪状,五颜六色。

〔3〕旃(zhān)墙:赤色的墙。旃,本义是赤色的曲柄旗。

【译文】

所谓界墙,就是划分人与我、公与私的界限,是家的外廓。它的修建莫妙于乱石垒成,不限大小方圆的固定规格,垒它需用人工,而乱石则是造物生成的本色。其次则是石子垒成。石子也系天然生成,而之所以次于乱石,是因为它有圆无方,似乎嫌单一化,虽然属于天工,而接近于人力的缘故。然而说到二者的坚固程度,也有差异;若说美观入画,则二者各有各的优点。石头只有傍山邻水的地方才有,陆地平原,知道它美而不能得到。我见过一个老僧建造寺庙,在石匠们斧凿之后剩余的下脚料中,收取零星碎石差不多一千来担,垒成一堵墙壁,其高与广都超过十仞,嶙峋崭绝,光怪陆离,大有峭壁悬崖的气势韵致。这位老僧诚然是一位有雅韵之人。迄今三十多年,这堵墙壁还时时入梦,其引人思念可以想见。砖砌的墙壁,乃是天下八方的公器,其理其法,人人皆知,可以置之而不论。至于泥墙土壁,贫富都适宜,非常具有萧疏雅淡的风致,只是怪它跟脚过大,收顶太窄,好似尖山,再加上墙面或进或出,不能像砖墙那样一截而齐,这都是主人监督不善的缘故。倘若用砌砖墙挂线的方法,先划上高低出入的尺寸,以其他物件在外面作上标志,然后将筑板因循这些标志,那么就有赤墙粉堵之风致,而无败壁颓垣之象了。

女墙

【题解】

东汉刘熙《释名·释宫室》云:“城上垣,曰睥睨……亦曰女墙,言其卑小比之于城。”这是“女墙”之名的由来。北宋李诫《营造法式》上讲:“言其卑小,比之于城若女子之于丈夫。”后来,“女墙”又叫“睥睨”。李渔在此款中解释“女墙”时,引《古今注》“女墙者,城上小墙。一名睥睨,言于城上窥人也”,并加以发挥,谓“此名甚美,似不必定指城垣,凡户以内之及肩小墙,皆可以此名之”。李渔不愧为园林艺术家和美学家,他根据自己的这个理解,进一步把“女墙”美化了,并循此思路申说了“女墙”的审美特点和建造方法。

《古今注》云〔1〕:“女墙者,城上小墙。一名睥睨〔2〕,言于城上窥人也。”予以私意释之,此名甚美,似不必定指城垣,凡户以内之及肩小墙,皆可以此名之。盖女者,妇人未嫁之称,不过言其纤小,若定指城上小墙,则登城御敌,岂妇人女子之事哉?至于墙上嵌花或露孔,使内外得以相视,如近时园圃所筑者,益可名为女墙,盖仿睥睨之制而成者也。其法穷奇极巧,如《园冶》所载诸式〔3〕,殆无遗义矣。但须择其至稳极固者为之,不则一砖偶动,则全壁皆倾,往来负荷者,保无一时误触之患乎?坏墙不足惜,伤人实可虑也。予谓自顶及脚皆砌花纹,不惟极险,亦且大费人工。其所以洞彻内外者,不过使代琉璃屏,欲人窥见室家之好耳。止于人眼所瞩之处,空二三尺,使作奇巧花纹,其高乎此及卑乎此者,仍照常实砌,则为费不多,而又永无误触致崩之患。此丰俭得宜、有利无害之法也。

【注释】

〔1〕《古今注》:晋人崔豹作,对舆服、都邑、音乐、鸟兽、鱼虫、草木等等社会、自然之事进行解说、诠释的著作。

〔2〕睥睨(pì nì):眼睛斜着看,形容高傲的样子,有厌恶、傲慢等意。

〔3〕《园冶》:明代著名造园家计成(1582—?)撰,成书于明崇祯四年(1631),刻印于明崇祯七年(1634),是我国古代重要的造园专著。

【译文】

《古今注》说:“女墙,就是城上小墙。一名睥睨,说的是可在城上偷偷看人。”我以个人的理解诠释它,认为这个名字甚美,似乎不一定指城垣,凡是宅院里及肩高的小墙,都可称之为女墙。所谓女,指妇人未嫁时的称呼,不过说她纤小,倘若一定指城上小墙,那么登城御敌,岂是妇人女子的事情?至于墙上嵌花或露孔,使宅院内外得以相视,如近来园圃所修筑的那样,更可以称为女墙,因为它是仿效“睥睨”的形制做成的。它的制作方法穷奇极巧,如《园冶》所记载的各种式样,大概没有遗漏了。但须选择极其稳固的式样制作,不然一块砖偶尔活动,整个墙壁都要倒塌,往来挑担的人,谁能保证没有一时误触墙壁的失误呢?墙坏了不足惜,伤人实在令人担忧。我认为自顶及脚都砌花纹,不只极其危险,而且太费人工。花墙之所以洞彻内外,不过是要使它代替琉璃屏,想叫人们窥见其室家之好而已。只在人眼所能看见的高度,空出二三尺,砌成奇巧花纹,比这高和比这低的墙壁,仍然照常实砌,这样费钱不多,而又永无误触致崩坏的毛病。这是丰俭得宜、有利无害的办法。

厅壁

【题解】

此款谈客厅墙壁的布置。他的原则是:“厅壁不宜太素,亦忌太华。名人尺幅自不可少,但须浓淡得宜,错综有致。”特别有意思的是,他独出心裁,让鹦鹉和画眉鸟在厅中有限的空间自由飞翔,给人惊异之感。虽然他的设计不具普遍性,却突显了主人的个性。这也说明,人人皆可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行独特的个性设计。

厅壁不宜太素,亦忌太华。名人尺幅自不可少,但须浓淡得宜,错综有致。予谓裱轴不如实贴。轴虑风起动摇,损伤名迹,实贴则无是患,且觉大小咸宜也。实贴又不如实画,“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州”〔1〕。自是高人韵事。予斋头偶仿此制,而又变幻其形,良朋至止,无不感到耳目一新,低回留之不能去者。因予性嗜禽鸟,而又最恶樊笼,二事难全,终年搜索枯肠,一悟遂成良法。乃于厅旁四壁,倩四名手,尽写着色花树,而绕以云烟,即以所爱禽鸟,蓄于虬枝老干之上。画止空迹,鸟有实形,如何可蓄?曰:不难,蓄之须自鹦鹉始。从来蓄鹦鹉者必用铜架,即以铜架去其三面,止存立脚之一条,并饮水啄粟之二管。先于所画松枝之上,穴一小小壁孔,后以架鹦鹉者插入其中,务使极固,庶往来跳跃,不致动摇。松为着色之松,鸟亦有色之鸟,互相映发,有如一笔写成。良朋至止,仰观壁画,忽见枝头鸟动,叶底翎张,无不色变神飞,诧为仙笔;乃惊疑未定,又复载飞载鸣〔2〕,似欲翱翔而下矣。谛观熟视,方知个里情形,有不抵掌叫绝,而称巧夺天工者乎?若四壁尽蓄鹦鹉,又忌雷同,势必间以他鸟。鸟之善鸣者,推画眉第一。然鹦鹉之笼可去,画眉之笼不可去也,将奈之何?予又有一法:取树枝之拳曲似龙者,截取一段,密者听其自如,疏者网以铁线,不使太疏,亦不使太密,总以不致飞脱为主。蓄画眉于中,插之亦如前法。此声方歇,彼喙复开;翠羽初收,丹睛复转。因禽鸟之善鸣善啄,觉花树之亦动亦摇;流水不鸣而似鸣,高山是寂而非寂。座客别去者,皆作殷浩书空,谓咄咄怪事〔3〕,无有过此者矣。

【注释】

〔1〕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州:顾虎头,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小字虎头。诗见杜甫《题玄武禅师屋壁》:“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赤日石林气,青天江海流。锡飞常近鹤,杯渡不惊鸥。似得庐山路,真随惠远游。”

〔2〕载飞载鸣:语见《诗经·小雅·小宛》,其中有两句“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意思是:看那小小脊令(鸟名),上下翻飞鸣叫。

〔3〕皆作殷浩书空,谓咄咄怪事:事见《世说新语·黜免》:“殷中军(浩)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译文】

客厅的墙壁不宜太素淡,也忌太奢侈华丽。名人的字画自然不可缺少,但须浓淡得宜,错综有致。我认为裱轴不如实贴。裱轴就怕风起动摇,损伤名迹,实贴则没有这个毛病,而且觉得大小都合宜。实贴又不如实画,“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州”。这自然是高人韵事。我的斋头偶尔效仿这种式样,而又变幻它的形制,良朋贵友来到这儿,无不感到耳目一新,流连忘返不忍离去。因我天性酷爱禽鸟,但又最讨厌樊笼,这二事难以两全,终年搜索枯肠,突然悟出了好办法。就是在厅旁四壁,请四位名手,描绘彩色花树,而且绕以袅袅云烟,把我所喜爱的禽鸟,蓄养在虬枝老干之上。画只是空迹,鸟却有实形。鸟如何能够蓄养?我说:不难,蓄养它,须自鹦鹉开始。原来蓄养鹦鹉必用铜架,我就去掉铜架的三面,只保存立脚的横棍一条,以及饮水啄粟的两个管。先在所画松枝之上,钻一个小小壁孔,然后将架鹦鹉的横棍插入其中,务必使它极为牢固,这样鹦鹉往来跳跃,不致动摇。松是着色之松,鸟也是有色之鸟,互相映发,犹如一笔写成。良朋至此,仰观壁画,忽见枝头鸟动,叶底翎毛飞张,无不色变神扬,惊诧为仙人之手笔;而惊疑未定,鸟又上下翻飞鸣叫,似乎想要翱翔而下。仔细观察,方知其中奥妙,哪有不抵掌叫绝,而称赞巧夺天工的呢?若是四壁全都蓄养鹦鹉,又忌单调雷同,还要蓄养其他一些鸟。鸟中善于鸣叫的,推画眉为第一。然而鹦鹉之笼可去,画眉之笼却不可去,这怎么办?我又想出一种方法:找那种树枝拳曲似龙的,截取一段,枝条密的听其自然,枝条疏的网上铁丝,不使它太疏,也不使它太密,总之以不致让画眉飞脱为宜。把画眉蓄养在里面,也如同前面说的方法来插横棍。这里鸟声刚停,那里鸟声又起;这里翠色羽毛刚收敛,那边红色眼睛又转动。因禽鸟善鸣善啄,觉花树亦动亦摇;流水不鸣而似鸣,高山是寂而非寂。客人离别而去,都像《世说新语》所写殷浩书空,称“咄咄怪事”,没有比这更新奇的了。

书房壁

【题解】

书房是读书的地方,故“书房壁”就要符合读书这个特定的环境和氛围。李渔此款,特别强调了“书房壁”之“最宜潇洒”;他认为要“潇洒”,那就要“切忌油漆”,因为此物太“俗”。李渔避免“俗”的办法是:“石灰垩壁,磨使极光,上着也;其次则用纸糊。”这就说到李渔关于“书房壁”的另一要求:“雅致”。然而,李渔之“雅致”,也要“雅”出自己的个性。他要“以薄蹄变为陶冶,幽斋化为窑器”,用酱色纸糊壁作底,然后用豆绿云母笺裂作零星小块,随手贴于酱色纸上,大小错杂,斜正参差,则贴成之后,满房皆冰裂碎纹,有如哥窑美器。这真是匠心独运。

书房之壁,最宜潇洒。欲其潇洒,切忌油漆。油漆二物,俗物也,前人不得已而用之,非好为是沾沾者。门户窗棂之必须油漆,蔽风雨也;厅柱榱楹之必须油漆,防点污也。若夫书房之内,人迹罕至,阴雨弗浸,无此二患而亦蹈此辙,是无刻不在桐腥漆气之中,何不并漆其身而为厉乎?石灰垩壁,磨使极光,上着也;其次则用纸糊。纸糊可使屋柱窗楹共为一色,即壁用灰垩,柱上亦须纸糊,纸色与灰,相去不远耳。壁间书画自不可少,然粘贴太繁,不留余地,亦是文人俗态。天下万物,以少为贵。步幛非不佳〔1〕,所贵在偶尔一见,若王恺之四十里,石崇之五十里〔2〕,则是一日中哄市,锦绣罗列之肆廛而已矣。看到繁缛处,有不生厌倦者哉?昔僧玄览住荆州陟屺寺,张璪画古松于斋壁,符载赞之,卫象诗之,亦一时三绝,览悉加垩焉。人问其故,览曰:“无事疥吾壁也〔3〕。”诚高僧之言,然未免太甚。若近时斋壁,长笺短幅尽贴无遗,似冲繁道上之旅肆,往来过客无不留题,所少者只有一笔。一笔维何?“某年月日某人同某在此一乐”是也。此真疥壁,吾请以玄览之药药之。

【注释】

〔1〕步幛:遮蔽视线或阻隔灰尘的屏幕,富豪常以绫罗绸缎为之。

〔2〕王恺之四十里,石崇之五十里:《世说新语·汰侈》:“君夫作紫丝布步障碧绫裹四十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君夫是王恺的字,他与石崇均为晋代权贵、富豪,生活奢侈无度,常在一起斗富。

〔3〕无事疥吾壁也:闲着无事而污染了我的墙壁。语出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语资》(前集卷十二):“大历末,禅师玄览住荆州陟屺寺,道高有风韵,人不可得而亲。张璪尝画古松于斋壁,符载赞之,卫象诗之,亦一时三绝。览悉加垩焉。人问其故,曰:‘无事疥吾壁也。’”

【译文】

书房之壁,最应潇洒。想让它潇洒,应切忌油漆。油漆这两样东西,是俗物,前人不得已而使用它们,并不是以好用此而沾沾自喜。门户窗棂之所以必须用油漆,是为了遮蔽风雨;厅柱榱楹之所以必须用油漆,是为了防止污染。而书房之内,人迹罕至,阴雨不浸,没有这两种毛病也要仿效而行,使得无时无刻不在桐腥漆气之中,何不油漆全身而更加痛快淋漓呢?用石灰涂饰书房壁,磨得极光,这是上着;其次则用纸糊。纸糊可使屋柱窗楹都成为一个颜色,即使墙壁用石灰涂饰,柱上也须用纸糊,因为纸色与石灰,颜色相去不远。书房壁间书画自不可少,然而粘贴过多,不留余地,也是文人俗态。天下万物,以少为贵。绫罗步幛并非不好,所贵只在偶尔一见,若像王恺那样步幛四十里,石崇那样步幛五十里,那就成了白天乱哄哄的闹市,锦绣罗列的店铺而已。看到如此繁缛之处,哪有不生厌倦之情的呢?过去唐代高僧玄览住荆州陟屺寺,张璪画古松于其斋壁,符载作赞,卫象赋诗,一时称为三绝,而玄览全都涂上石灰覆盖。人问为什么,玄览说:“他们闲着无事污染了我的墙壁。”这诚然是高僧之言,然而未免太过了。若像近来斋壁之上,贴满长笺短幅没有空闲之处,酷似繁忙的交通要道上的旅店,往来过客无不留题,所少的只有一笔。一笔是什么?“某年月日某人同某在此一乐”。这才真叫污染墙壁,我请用玄览的药来医治它。

糊壁用纸,到处皆然,不过满房一色白而已矣。予怪其物而不化,窃欲新之。新之不已,又以薄蹄变为陶冶〔1〕,幽斋化为窑器,虽居室内,如在壶中〔2〕,又一新人观听之事也。先以酱色纸一层,糊壁作底,后用豆绿云母笺,随手裂作零星小块,或方或扁,或短或长,或三角或四五角,但勿使圆,随手贴于酱色纸上,每缝一条,必露出酱色纸一线,务令大小错杂,斜正参差,则贴成之后,满房皆冰裂碎纹,有如哥窑美器〔3〕。其块之大者,亦可题诗作画,置于零星小块之间,有如铭钟勒卣,盘上作铭,无一不成韵事。问予所费几何,不过于寻常纸价之外,多一二剪合之工而已。同一费钱,而有庸腐新奇之别,止在稍用其心。“心之官则思”〔4〕。如其不思,则焉用此心为哉?

【注释】

〔1〕薄蹄:此处指用纸糊。《周易·说卦》有“为薄蹄”,正义曰“取其水流迫地而行也”。

〔2〕壶中:葛洪《神仙传》说汝南人费长房曾为市吏,见一老翁卖药,总悬一壶于肆,人散后便跳入壶中。他觉得非常奇怪,于是就带了酒菜去访,老翁知其来意,请他明日再来。长房次日如约,老翁即带他同入壶中,只见里面“玉堂严丽,旨酒甘肴盈衍其中”。

〔3〕哥窑:宋代名窑,以冰裂纹为特色。

〔4〕心之官则思:语见《孟子·告子上》。

【译文】

糊壁用纸,到处都是这样,不过是满房一色白而已。我嫌其死板而没有变化,想加以革新。革新不停,又想将糊纸变为陶冶,将幽斋化为窑器,虽居于书房之内,如同身在仙境,这又是一件令人耳目一新的事情。先用一层酱色纸,糊到墙壁上作底,然后将豆绿云母笺纸,随手撕成零星小块,或方或扁,或短或长,或三角或四五角,但不要成圆形,随手贴在酱色纸上,每留一条缝,必要露出一线酱色纸,务必使它们大小错杂,斜正参差,这样贴成之后,满房都是冰裂碎纹,有如哥窑的精美瓷器。那些大块的,也可题诗作画,放在零星小块之间,犹如在钟、卣、盘等器具上勒刻铭文,无一不成风雅之事。问我花费多少钱,不过在寻常纸价之外,多一两个剪合之工而已。花费一样的钱,而有庸腐新奇的区别,只在稍微动动脑筋思考而已。“心之官则思。”如果不思考,还用得着心吗?

糊纸之壁,切忌用板。板干则裂,板裂而纸碎矣。用木条纵横作槅,如围屏之骨子然。前人制物备用,皆经屡试而后得之,屏不用板而用木槅,即是故也。即如糊刷用棕,不用他物,其法亦经屡试,舍此而另换一物,则纸与糊两不相能,非厚薄之不均,即刚柔之太过,是天生此物以备此用,非人不能取而予之。人知巧莫巧于古人,孰知古人于此亦大费辛勤,皆学而知之,非生而知之者也。

【译文】

糊纸之壁,切忌用木板。木板一干就会裂,板一裂纸就碎了。最好用纵横木条做成槅扇,如围屏的骨架那样。前人制作物件,都是经过屡次试验而后成功,围屏不用板而用木槅,就是这个缘故。就像糊刷用棕子,不用其他东西,这方法也是经过屡次试验而来的,如果不用棕子而另换别的东西,那就会使得纸与糨糊两不相应,不是厚薄不均,就是刚柔太过,这是说天生此物以备此用,不是说人不能取而给它。人们知道,巧莫巧于古人,谁知道古人在这里也是大费辛勤,是学而知之,而不是生而知之。

壁间留隙地,可以代橱。此仿伏生藏书于壁之义〔1〕,大有古风,但所用有不合于古者。此地可置他物,独不可藏书,以砖土性湿,容易发潮,潮则生蠹,且防朽烂故也。然则古人藏书于壁,殆虚语乎?曰:不然。东南西北,地气不同,此法止宜于西北,不宜于东南。西北地高而风烈,有穴地数丈而始得泉者,湿从水出,水既不得,湿从何来?即使有极潮之地,而加以极烈之风,未有不返湿为燥者。故壁间藏书,惟燕赵秦晋则可,此外皆应避之。即藏他物,亦宜时开时阖,使受风吹;久闭不开,亦有霾湿生虫之患。莫妙于空洞其中,止设托板,不立门扇,仿佛书架之形,有其用而不侵吾地,且有磐石之固,莫能摇动。此妙制善算,居家必不可无者。予又有壁内藏灯之法,可以养目,可以省膏,可以一物而备两室之用,取以公世,亦贫士利人之一端也。我辈长夜读书,灯光射目,最耗元神。有用瓦灯贮火,留一隙之光,仅照书本,余皆闭藏于内而不用者。予怪以有用之光置无用之地,犹之暴殄天物,因效匡衡凿壁之义〔2〕,于墙上穴一小孔,置灯彼屋而光射此房,彼行彼事,我读我书,是一灯也,而备全家之用,又使目力不竭于焚膏,较之瓦灯,其利奚止十倍?以赠贫士,可当分财。使予得拥厚资,其不吝亦如是也。

【注释】

〔1〕伏生藏书于壁:据《史记·儒林传》:“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伏生,生卒年不详,名胜,济南(今属山东)人,经学家。秦代朝廷设博士以备顾问,伏生即为博士,秦始皇焚书,伏生藏《尚书》于壁中,即《今文尚书》二十八篇。

〔2〕匡衡凿壁:汉朝匡衡穿壁引光读书。《西京杂记》:“匡衡,字稚圭,勤学而无烛,邻舍有烛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

【译文】

墙壁间挖洞留空地儿,可以代替橱子。这是效仿秦代伏生藏书于壁之义,大有古风,但它的应用,有不合于古代的地方。这种壁橱可放置其他东西,唯独不可藏书,因为砖土性湿,容易发潮,潮则生虫,而且要防止书籍朽烂。那么古人藏书于壁,是瞎说吗?我说:不然。东南西北,地气不同,这种方法只宜于西北,不宜于东南。西北地高而风烈,有时挖地数丈才能挖得泉水,湿从水出,既然得不到水,湿气从何而来?即使有极潮的地方,但加上极烈之风猛吹,没有不返潮湿为干燥的。所以壁间藏书,唯有燕赵秦晋可以,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都应该避免。即使储藏其他东西,也应该时开时关,使它通风;久闭不开,也有霾湿生虫的灾患。最好是在墙壁上开个空洞,只设托板,不立门扇,仿佛书架的样子,既有其用而不侵占我的地方,而且有如磐石般坚固,不能摇动。这种巧妙的设计、谋算,居家过日子必不可无。我又有一个在墙壁之内藏灯的方法,可以养目,可以省油,可以用一盏灯而供两室之用,拿来公之于世,也是贫士利人的一种表现。我们这些人长夜读书,灯光刺目,最耗费元神。有的人用瓦灯贮火,留一隙之光,仅照书本,其余的灯光都闭藏于瓦灯之内而无法使用。我嫌它以有用之光置于无用之地,犹如暴殄天物,因而效仿汉朝匡衡穿壁引光读书之义,在墙上凿一小孔,把灯放在那屋而光射进这屋,别人作别人的事,我读我的书,这样一盏灯,而备全家之用,又使目力不被灯光刺激,比起瓦灯来,其利岂止十倍?拿它赠给贫士,就当分财给大家。假使我发了大财,也会如此毫不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