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舍第一 计八款

【题解】

“房舍第一”开头的这段小序,表现了李渔十分精彩的园林建筑美学思想。尤其是他关于房舍建筑和园林创作的艺术个性的阐述,至今仍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艺术贵在独创,房舍建筑和园林既然是一种艺术,当然也不例外。李渔批评某些“通侯贵戚”造园,不讲究艺术个性,而且以效仿名园为荣:“亭则法某人之制,榭则遵谁氏之规,勿使稍异”;而主持造园的大匠也必以“立户开窗,安廊置阁,事事皆仿名园,纤毫不谬”而居功。李渔断然否定了这种“肖人之堂以为堂,窥人之户以立户,稍有不合,不以为得,而反以为耻”的错误观念。他以辛辣的口吻批评说:“噫,陋矣!以构造园亭之盛事,上之不能自出手眼,如标新创异之文人;下之至不能换尾移头,学套腐为新之庸笔,尚嚣嚣以鸣得意,何其自处之卑哉!”李渔提倡的是“不拘成见”,“出自己裁”,充分表现自己的艺术个性。他自称“性又不喜雷同,好为新异”,“葺居治宅”,必“创新异之篇”。他的那些园林作品,如层园、芥子园、伊园等,都表现出李渔自己的艺术个性。

人之不能无屋,犹体之不能无衣。衣贵夏凉冬燠〔1〕,房舍亦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2〕,壮则壮矣,然宜于夏而不宜于冬。登贵人之堂,令人不寒而栗,虽势使之然,亦廖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难挟纩故也〔3〕。及肩之墙,容膝之屋,俭则俭矣,然适于主而不适于宾。造寒士之庐,使人无忧而叹,虽气感之耳,亦境地有以迫之;此耐萧疏,而彼憎岑寂故也。吾愿显者之居,勿太高广。夫房舍与人,欲其相称。画山水者有诀云:“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使一丈之山,缀以二尺三尺之树;一寸之马,跨以似米似粟之人,称乎?不称乎?使显者之躯,能如汤、文之九尺、十尺〔4〕,则高数仞为宜;不则堂愈高而人愈觉其矮,地愈宽而体愈形其瘠〔5〕,何如略小其堂,而宽大其身之为得乎?处士之庐,难免卑隘〔6〕,然卑者不能耸之使高,隘者不能扩之使广,而污秽者、充塞者则能去之使净,净则卑者高而隘者广矣。吾贫贱一生,播迁流离,不一其处,虽债而食,赁而居,总未尝稍污其座。性嗜花竹,而购之无资,则必令妻孥忍饥数日,或耐寒一冬,省口体之奉,以娱耳目。人则笑之,而我怡然自得也。性又不喜雷同,好为矫异,常谓人之葺居治宅〔7〕,与读书作文同一致也。譬如治举业者〔8〕,高则自出手眼,创为新异之篇;其极卑者,亦将读熟之文移头换尾,损益字句而后出之,从未有抄写全篇,而自名善用者也。乃至兴造一事,则必肖人之堂以为堂,窥人之户以立户,稍有不合,不以为得,而反以为耻。常见通侯贵戚,掷盈千累万之资以治园圃,必先谕大匠曰:亭则法某人之制,榭则遵谁氏之规,勿使稍异。而操运斤之权者,至大厦告成,必骄语居功,谓其立户开窗,安廊置阁,事事皆仿名园,纤毫不谬。噫,陋矣!以构造园亭之胜事,上之不能自出手眼,如标新创异之文人;下之至不能换尾移头,学套腐为新之庸笔,尚嚣嚣以鸣得意〔9〕,何其自处之卑哉!

【注释】

〔1〕燠(yù):热。

〔2〕堂高数仞,榱(cuī)题数尺:语见《孟子·尽心下》。仞,古时八尺或七尺为一仞。榱题,屋檐。

〔3〕挟纩(kuànɡ):身披丝绵。挟,用胳膊夹着。纩,丝绵。

〔4〕汤、文之九尺、十尺:《孟子·告子下》记曹交的话:“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汤,商汤。文,周文王。

〔5〕瘠(jí):瘦。

〔6〕卑:低。隘:窄。

〔7〕葺(qì):修缮。

〔8〕治举业:科举考试。

〔9〕嚣嚣:喧嚷。

【译文】

人之不能没有房屋,犹如身体之不能没有衣服。衣服贵在夏凉冬暖,房屋也是一样。“堂高数仞,榱题数尺”,壮观倒是壮观了,然而适宜于夏天而不适宜于冬天。进入贵人的厅堂,令人不寒而栗,虽是情势使人如此,但也与它的廖廓高大有关;这就是我有厚厚的裘衣而他则难以感觉身披丝绵的缘故。刚及肩的墙壁,仅容膝的屋子,俭朴是够俭朴了,然而它适宜于主人而不适宜于宾客。造访寒士的庐舍,使人没有忧愁也会叹息,虽是气氛感染所致,也与当时所处低矮狭小的境地产生某种压迫感有关;这是因为房屋的主人耐萧疏,而来宾则怕岑寂的缘故。我希望显贵者的房屋,不要太高广。房舍与它的主人,应该相称。山水画家有口诀说:“丈山尺树,寸马豆人。”假使一丈高的山,缀以二尺三尺的树;一寸长的马,跨上似米似粟的人,相称呢,还是不相称呢?假使显贵者的身躯,能如商汤王、周文王的九尺、十尺,那么屋高数仞是合适的;不然,厅堂愈高而人愈觉得矮,地方愈宽而身体愈显得瘠瘦,哪比得上略微把厅盖得小点儿、而显得身躯宽大更好呢?贫寒处士的房屋,难免矮小,然而低矮者不能耸然使之高大,狭小者不能扩展使之宽广,但污秽的地方、堆塞的地方则能打扫得干干净净,干净了就会使低矮者显得高大、堵塞者显得宽广。我贫贱一生,搬迁流离,居无定所,虽然借债度日,租赁而居,但房子总是未曾稍有污染。我天性嗜好花竹,而无钱购买,也必使妻妾忍饥数日,或忍寒一冬,省下口中食、体上衣的奉钱,以买来花竹娱乐耳目。人家因此而笑我,而我则怡然自得。我天性又不喜欢因袭雷同,好为标新立异之举,常说人的盖房造屋,与读书作文是同一道理。譬如治举业、考功名的生员举子,技巧高的则自出手眼,创作新异的篇章;水平低下的,也得将读熟的文章移头换尾、增减字句而后写出来,从来没有那种蠢笨到抄写全篇、而自命不凡为善于运用的人。说到建造房屋园亭这件事,有的人必仿效别人的厅堂作为自己的厅堂,窥视别人的门户而立自己的门户,稍有与人不合,不以为有所得,而反以为耻辱。常见通侯贵戚,花费盈千累万的资金以建造园圃,必先告谕造园的大匠:我的亭阁要效法某人之体制,我的台榭则须遵循谁家的规则,不能有一点点差异。而那些负责施工的大匠,等到大厦告成,必会居功骄人,说这园亭的立户开窗,安廊置阁,事事都仿效名园,纤毫不差。唉,浅陋啊!像构造园亭这样的胜事,上不能如标新创异的文人那样自出手眼;下之至于蠢到不能换尾移头,学套腐为新之庸笔,还要嚣嚣嚷嚷,自鸣得意,为何如此不自重呢!

予尝谓人曰:生平有两绝技,自不能用,而人亦不能用之,殊可惜也。人问:绝技维何?予曰:一则辨审音乐,一则置造园亭。性嗜填词,每多撰著,海内共见之矣。设处得为之地,自选优伶,使歌自撰之词曲,口授而躬试之,无论新裁之曲,可使迥异时腔,即旧日传奇,一概删其腐习而益以新格,为往时作者别开生面,此一技也。一则创造园亭,因地制宜,不拘成见,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使经其地、入其室者,如读湖上笠翁之书,虽乏高才,颇饶别致,岂非圣明之世、文物之邦,一点缀太平之具哉?噫,吾老矣,不足用也。请以崖略付之简篇〔1〕,供嗜痂者采择。收其一得,如对笠翁,则斯编实为神交之助尔。

【注释】

〔1〕崖略:概略。《庄子·知北游》:“夫道杳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崖,边际。略,粗略。

【译文】

我曾对人说:生平有两个绝技,自己不能用,而人也不能用,太可惜了。人问:绝技是什么?我说:一是辨审音乐,一是置造园亭。我天性嗜好填词,常有多种撰著,海内人士都见到了。假设我有适宜的条件和场所,自己挑选优伶,叫他们歌唱我自撰的词曲,对他们进行口授而身导,不要说新作的词曲,可使它迥异于流行的时腔,就是旧日的传奇,一概删除其中的腐习而增加新的格调,为往日作者别开生面,这是一个绝技。另一绝技则是创造园亭,因地制宜,不拘泥于已有的成见,一榱一桷,必出于我自己的创造,使得经过此地、进入此室的人,如同阅读湖上笠翁的书,虽缺乏高才,却非常别致,岂不是处在圣明之世、文明之邦,一个点缀太平的工具吗?唉,我老了,不中用了。请让我把这些粗略的见解付之简篇,供同好者采择。如果有一点儿收获,对于笠翁来说,那么这些文字实在可以帮助我们神交了。

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当崇俭朴,即王公大人亦当以此为尚。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凡人止好富丽者,非好富丽,因其不能创异标新,舍富丽无所见长,只得以此塞责。譬如人有新衣二件,试令两人服之,一则雅素而新奇,一则辉煌而平易,观者之目,注在平易乎?在新奇乎?锦绣绮罗,谁不知贵,亦谁不见之?缟衣素裳,其制略新,则为众目所射,以其未尝睹也。凡予所言,皆属价廉工省之事,即有所费,亦不及雕镂粉藻之百一。且古语云:“耕当问奴,织当访婢。”予贫士也,仅识寒酸之事。欲示富贵,而以绮丽胜人,则有从前之旧制在。

【译文】

土木建筑之事,最忌奢侈靡费。不光普通百姓之家应当崇尚俭朴,即使王公大人也应如此。居室的制作,贵精致不贵华丽,贵新奇大雅而不贵纤巧烂漫。那些只好富丽的人,其实不是好富丽,而是因为他不能创异标新,除了富丽就没有地方能显示他的长处,只得以富丽来塞责。如果人有两件新衣服,请两个人来试穿,一件雅素而新奇,一件则辉煌而平易,那么观者的目光,是注意平易的呢?还是注意新奇的呢?锦绣绮罗,谁不知道它珍贵,但是谁又没有见过呢?缟衣素裳,它的形制略新,则为众目所关注,因为未曾见过的缘故啊。凡是我所说的,都是属于既省钱又省工的事,即使有所花费,也赶不上雕镂粉藻的百分之一。况且古语说:“耕当问奴,织当访婢。”我乃一介贫士,只知道这些寒酸之事。要想显示富贵而以绮丽胜人,则有从前的旧形制在。

新制人所未见,即缕缕言之,亦难尽晓,势必绘图作样。然有图所能绘,有不能绘者。不能绘者十之九,能绘者不过十之一。因其有而会其无,是在解人善悟耳。

【译文】

新形制人所未见,即使条条缕缕地细说,也难以让人们全都知晓,势必要绘图作样。然而,有的图能够绘制,有的则不能绘制。不能绘制的十分之九,能绘制的不过十分之一。凭借其有而会意其无,全在解人善悟了。

向背

【题解】

“房舍第一”开始之“向背”、“途径”、“高下”三款,说的是园林建筑艺术中一个十分有价值的思想:因地制宜,即园林艺术创造中自然与人工关系如何处理的问题。

“因地制宜”的原则并非李渔首创,早于李渔的计成(1582—?)在所著《园冶》中就有所论述。计成说:“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这里的“因”,就是“因地制宜”;“借”,就是“借景”。计成还对“因借”作了具体说明:“因者,随基势高下,体形之端正,碍木删桠,泉流石注,互相借资,宜亭斯亭,宜榭斯榭,不妨偏径,顿置婉转,斯为精而合宜者也。”“因地制宜”的原则又可以作广义的理解。可以“因山制宜”(有的园林以山石胜),“因水制宜”(有的园林以水胜),“因时制宜”(按照不同时令栽种不同花木),还可以包括“因材施用”(依物品不同特性而派不同用场)。我国优秀的园林艺术作品中不乏“因地制宜”的好例子。清代沈复《浮生六记》中所记用“重台叠馆”法所建的皖城王氏园即是:“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既限于地,颇难位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即下虚,故花木乃得地气而生也。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滴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正是“因地制宜”,才创造出了王氏园这样奇妙的园林作品。

李渔继承和发展前人的优秀思想,认为建园要顺乎自然而施加人力,而人又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其精义在于,园林艺术家必须顺应和利用自然之性而创造园林艺术之美。园林当然离不开山石、林木、溪水等自然条件,但美是人化的结果,是人类客观历史实践的结果,园林美更是人的审美意识外化、对象化、物化的产物。园林艺术的创造正是园林艺术家以山石、花木、溪水等等为物质手段,把自己心中的美外化出来,对象化出来。

在“向背”一款,李渔提出房舍园林采纳阳光的办法:房屋面南,采光自然很好;若面北,则虚其后;面东虚右,面西虚左;不然,则开天窗。这种因势利导的思想,十分高明。

屋以面南为正向。然不可必得,则面北者宜虚其后,以受南薰〔1〕;面东者虚右,面西者虚左,亦犹是也。如东、西、北皆无余地,则开窗借天以补之。牖之大者,可抵小门二扇;穴之高者,可敌低窗二扇,不可不知也。

【注释】

〔1〕南薰(xūn):南面来的暖风、暖气、阳光。传舜弹五弦琴作《南风》诗,有“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译文】

房屋以朝南为正向。但不一定都能朝南,那么朝北的,应该开后窗,以接受南面的暖气;朝东的开右窗,朝西的开左窗,也是这个道理。如果东、西、北都无开窗余地,则开天窗借光作为补充。一个大窗户,可抵两扇小门;窗户高的,可敌得过两扇低窗,这点不可不知。

途径

【题解】

庭院和园林的“途径”,大有讲究,李渔设想,除了“迂途”,即所谓“曲径通幽”,还可“另开耳门”,造成“急”径。

径莫便于捷,而又莫妙于迂。凡有故作迂途,以取别致者,必另开耳门一扇,以便家人之奔走,急则开之,缓则闭之,斯雅俗俱利,而理致兼收矣。

【译文】

道路没有比直径更便捷的,而又没有比迂回更幽妙的。凡是有故意铺设弯路,以追求别致的,必得另开一扇耳门,以方便家人之来回奔走,急用就开,否则就关闭,这样雅俗两方面都有利,而义理与情致得到兼顾了。

高下

【题解】

居宅、园圃,按常理是“前卑后高”,“然地不如是,而强欲如是,亦病其拘”。怎么办?这就需要“因地制宜”:可以高者造屋、卑者建楼,也可以卑者叠石为山、高者浚水为池……但起主导作用的是人。所以,李渔的结论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房舍忌似平原,须有高下之势,不独园圃为然,居宅亦应如是。前卑后高,理之常也。然地不如是,而强欲如是,亦病其拘。总有因地制宜之法〔1〕:高者造屋,卑者建楼,一法也;卑处叠石为山,高处浚水为池〔2〕,二法也。又有因其高而愈高之,竖阁磊峰于峻坡之上;因其卑而愈卑之,穿塘凿井于下湿之区。总无一定之法,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此非可以遥授方略者矣。

【注释】

〔1〕地:翼圣堂本、芥子园本作“时”,《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作“地”。

〔2〕浚(jùn):疏通,挖深。

【译文】

房舍忌讳好似平原一片,应该具有高下起伏之势,不只园圃是这样,住宅也应如此。前低后高,这是常理。然而地形本身不是这样,而硬要做成这样,也犯了拘谨死板的毛病。总有因地制宜的方法:在高处造屋,在低处建楼,这是一种方法;在低处叠石成山,在高处挖地引水造池,这是第二种方法。也有人顺应地势之高而使它高上加高,在高坡上竖阁垒峰;顺应地势之低而使它低而愈低,在低湿之地穿塘凿井。总无一定不变的方法,神思巧构,由人来灵活掌握,这不是可以遥授方略而能办到的。

出檐深浅

【题解】

《房舍第一》之“出檐深浅”、“置顶格”、“甃地”、“洒扫”、“藏垢纳污”五款,听起来完全是大实话,十分平民化,令人感到平易、亲近、质朴、实用,就像一个邻居向你述说他家治宅经验、装修体会,连他的“小发明”、“小创造”,也毫无保留、和盘托出。有人说这表现出李渔不那么高雅的世俗气、市井气,诚然如此。可是,如果做一下“换位”思考,从“高处”下到“底层”,你会看到现实生活中那些务工行商、种地修房的平民百姓居家过日子,成天油盐酱醋、吃喝拉撒,着实很“俗”,是常常想“雅”也“雅”不起来的。然而,从这世俗气、市井气之中,是否也能够看到世俗生活、市井生活的某种乐趣呢?这个充满世俗气、市井气的江湖文人李渔(他距离平民百姓的世俗生活还不太远),是否也有他的可爱处、可贵处呢?

在“出檐深浅”款中,李渔即为人们贡献出“可撑可下”的“活檐一法”。

居宅无论精粗,总以能避风雨为贵。常有画栋雕梁、琼楼玉栏,而止可娱晴,不堪坐雨者,非失之太敞,则病于过峻。故柱不宜长,长为招雨之媒;窗不宜多,多为匿风之薮〔1〕;务使虚实相半,长短得宜。又有贫士之家,房舍宽而余地少,欲作深檐以障风雨,则苦于暗;欲置长牖以受光明,则虑在阴。剂其两难,则有添置活檐一法。何为活檐?法于瓦檐之下,另设板棚一扇,置转轴于两头,可撑可下。晴则反撑,使正面向下,以当檐外顶格;雨则正撑,使正面向上,以承檐溜。是我能用天,而天不能窘我矣〔2〕

【注释】

〔1〕匿(nì):隐藏,躲藏。

〔2〕窘(jiǒnɡ):难住,使为难。

【译文】

住宅无论精致粗陋,总以能够挡风遮雨为贵。常有那种画栋雕梁、琼楼玉栏的房屋,却只可晴天娱乐,不能雨天安居,不是失之于太敞开,就是犯了过于高峻的毛病。所以柱子不宜长,若长,它就成了招雨的诱因;窗子不宜多,若多,它就成为藏风的渊薮;务必使得虚实相半,长短得宜。又有一些贫士之家,房舍本身宽大而所留余地很少,想作深檐以遮蔽风雨,却苦于太暗;想造个大窗子以接受光明,则顾虑太阴凉。左右为难,则有一种添置活檐的方法。什么是活檐?其方法是在瓦檐之下,另设一扇板棚,在它的两头按上转轴,可以撑起来也可以放下去。晴天则反撑,使它的正面向下,以当作檐外的顶格;雨天则正撑,使它的正面向上,以承受檐溜雨水。这样就是我能利用天,而天不能窘迫我了。

置顶格

【题解】

室内如何吊顶——即所谓“置顶格”,李渔也提出了创造性的思维。他的各种因材施用的巧妙设计,对今天的装修,仍然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精室不见椽、瓦,或以板覆,或用纸糊,以掩屋上之丑态,名为“顶格”,天下皆然。予独怪其法制未善。何也?常因屋高檐矮,意欲取平,遂抑高者就下,顶格一概齐檐,使高敞有用之区,委之不见不闻,以为鼠窟,良可慨也。亦有不忍弃此,竟以顶板贴椽,仍作屋形,高其中而卑其前后者,又不美观,而病其呆笨。予为新制,以顶格为斗笠之形〔1〕,可方可圆,四面皆下,而独高其中。且无多费,仍是平格之板料,但令工匠画定尺寸,旋而去之。如作圆形,则中间旋下一段是弃物矣,即用弃物作顶,升之于上,止增周围一段竖板,长仅尺许,少者一层,多则二层,随人所好。方者亦然。造成之后,若糊以纸,又可于竖板之上,裱贴字画,圆者类手卷,方者类册叶,简而文,新而妥,以质高明,必当取其有裨。方者可用竖板作门,时开时闭,则当壁橱四张,纳无限器物于中,而不之觉也。

【注释】

〔1〕斗笠:又名笠帽、箬笠,以竹篾夹油纸或竹叶、棕丝等编织而成,用以遮阳挡雨的帽子。

【译文】

精致的厅室看不见椽、瓦,或者以板覆盖,或者用纸裱糊,以掩饰屋上的丑态,名为“顶格”,各地都是这样。我却怪它的方法、式样不尽完善。为什么?常常因为屋脊高而屋檐矮,想要取平,于是在作顶格时便抑高而就下,让顶格一概与屋檐找齐,使得高敞有用的空间,被浪费掉而不问不闻,成为老鼠的窟穴,实在太可惜了。也有舍不得浪费这空间,竟然让顶板贴着椽子,仍然依从屋顶原来的形状,使得中间高而前后两边低,却又不好看,令人觉得呆笨。我创造了顶格的一种新式样,把顶格做成斗笠的形状,可方可圆,四周都低,而唯独中间高。这新式样并不多费钱,仍然是做平格的板料,只是叫工匠画定尺寸,旋去多余部分。如要做成圆形,那中间旋下来的一段就是废料了,你就用旋下来的这段废料作顶,把它放在上部,只增加周围一段竖板,仅有一尺来长,少者一层,多则二层,随个人的喜好。若想做成方形,也是一样。做成之后,若想用纸糊,又可以在竖板之上,裱贴字画,圆形的类似手卷,方形的类似册叶,简约文雅,新异妥帖,以此请教高明之士,必当有所裨益。方形的可用竖板作门,时开时闭,可当作四张壁橱,里面盛好多东西,而令人感觉不到。

〔1〕 " class="reference-link">甃地〔1〕

【题解】

“甃地”,讲的是庭院如何铺地,李渔提出的诸种方法,既经济又实用,且很美观。虽然今天可能用不上了,但三四百年之前,应该颇受欢迎。

古人茅茨土阶,虽崇俭朴,亦以法制未尽备也。惟幕天者可以席地〔2〕,梁栋既设,即有阶除,与戴冠者不可跣足,同一理也。且土不覆砖,尝苦其湿,又易生尘。有用板作地者,又病其步履有声,喧而不寂。以三和土甃地,筑之极坚,使完好如石,最为丰俭得宜。而又有不便于人者:若和灰和土不用盐卤,则燥而易裂;用之发潮,又不利于天阴。且砖可挪移,而甃成之土不可挪移,日后改迁,遂成弃物,是又不宜用也。不若仍用砖铺,止在磨与不磨之间,别其丰俭,有力者磨之使光,无力者听其自糙。予谓极糙之砖,犹愈于极光之土。但能自运机杼,使小者间大,方者合圆,别成文理,或作冰裂,或肖龟纹,收牛溲、马渤入药笼〔3〕,用之得宜,其价值反在参苓之上〔4〕。此种调度,言之易而行之甚难,仅存其说而已。

【注释】

〔1〕甃(zhòu)地:砌砖石以装饰地面。

〔2〕幕天者可以席地:天为幕、地为席。

〔3〕牛溲(sōu)、马渤(bó):即牛之尿、马之尿。或谓牛溲是车前子、马渤乃菌类,可备一说。但李渔所指是前者,在《疗病第六》就明确说“牛马之溲渤”可以作为一种药。

〔4〕参苓:人参、茯苓等贵重药材。

【译文】

古人的茅草房子土地台阶,虽说是崇尚俭朴,也是因为方法、形制尚未完备。唯有以天为幕者才可以地为席,房舍梁栋既然已经造就,那就必须修整台阶院落,这就如同戴上帽子的人不能光着脚丫子,同一个道理。而且,若土地不覆盖砖,总是为其潮湿所苦恼,又容易产生灰尘。有人用木板铺地,又嫌走起路来有声响,喧闹而不寂静。用三和土铺地,铺得极其坚实,看来像一块完好的大石板,实在是丰俭得宜。但也有不方便之处:假若和灰和土不用盐卤,它就干燥易裂;用了盐卤,发潮,又不利于天阴的时候。而且砖可以挪移,而甃成的三和土不可挪移,日后改迁,就成为废弃之物,这是它的又一个不适宜的地方。不如仍然用砖铺,只是在磨与不磨之间,有丰俭之别,有财力的就把砖磨光,没有财力的就任其粗糙。我认为极粗糙的砖,还会比极光的更好。只要能转动脑筋,使大小相间,方圆配合,成为别样的纹理,或作冰裂状,或肖龟纹形,就像收集牛溲、马渤入药,使用得当,它的价值反在人参、茯苓等贵重药物之上。作这样的调度,说起来容易而做起来很难,仅存其说罢了。

洒扫

【题解】

有人会说:“洒扫”,谁不会?其实不然,在三四百年以前,平民百姓大都住的是“土房”,如何做到扫地不扬灰而又扫得干净,如何把家具器皿擦拭得一尘不染,这还真得费点思考。李渔为人们想出了不少好方法。

精美之房,宜勤洒扫。然洒扫中亦具大段学问,非僮仆所能知也。欲去浮尘,先用水洒,此古人传示之法,今世行之者,十中不得一二。盖因童子性懒,虑有汲水之烦,止扫不洒,是以两事并为一事,惜其力也。久之习为固然,非特童子忘之,并主人亦不知扫地之先,更有一事矣。彼但知两者并一是省事法,殊不知因其懒也,遂以一事化为数十事。服役者既以为苦,而指使者亦觉其繁,然总不知此数十事者,皆从一事苟简而生之者也。精舍之内,自明窗净几而外,尚有图书翰墨、骨董器玩之种种,无一不忌浮尘。不洒而扫,是以红尘掺物,物物皆受其蒙,并栋梁之上、榱桷之间亦生障翳〔1〕,势必逐件擦磨,始现本来面目,手不停挥者,半日才能竣事,不亦劳乎?若能先洒后扫,则扫过之后,只须麈尾一拂〔2〕,一日清晨之事毕矣,何指使服役之纷纷哉?此洒水之不容已也。然勤扫不如勤洒,人则知之;多洒不如轻扫,人则未知之也。饶其善洒,不能处处皆遍,究竟干地居多,服役者不知,以其既经洒湿,则任意挥扫无妨。扬尘舞蹈之际,障翳之生也更多,故运帚切记勿重;匪特勿重,每于歇手之际,必使帚尾着地,勿令悬空,如扫一帚起一帚,则与挥扇无异,是扬灰使起,非抑尘使伏也。此是一法。又有闭门扫地之诀,不可不知。如人先扫房舍,后及阶除,则将房舍之门紧闭,俟扫完阶除后,略停片刻,然后开门,始无灰尘入户之患。臧获不知〔3〕,以为房舍扫完,其事毕矣,此后渐及门外,与内绝不相蒙,岂知有顾此失彼之患哉!顺风扬灰,一帚可当十帚,较之未扫更甚。此皆世人所忽,故拈出告之,然未免饶舌。

【注释】

〔1〕榱桷(cuī jué):椽子。障翳(yì):物体表面蒙上的灰尘等物。

〔2〕麈(zhǔ)尾:古人闲谈时执以驱虫﹑掸尘的一种工具。其形状:在木条上插设兽毛,或直接让兽毛垂露外面,类似马尾松。因古代传说麈(鹿大者曰麈,群鹿随之,视麈尾所转而往)迁徙时,以前麈之尾为方向标志,故称。

〔3〕臧获:古代对奴婢的贱称。

【译文】

精美的房子,应该勤洒扫。然而洒扫之中也具有大段学问,不是僮仆所能了解的。要想扫去浮尘,先用水洒,这是古人传下来的方法,现在按此法去做的,十人之中没有一二个。原因在于童子性懒,嫌打水麻烦,只扫不洒,把两件事合为一件事,不想费力。时间久了习以为常,不仅童子忘了洒水这件事,并且主人也不知道扫地之先,还要洒水。他只知道两件事合为一件事是省事之法,殊不知因为他的懒,于是把一件事变成了数十件事。负责扫地的童仆既认为劳苦,而指使扫地的主人也觉得它麻烦,然而不知道这几十件事,都是从苟且偷懒省却洒水那一件事而起的。精美房舍之内,除明窗净几而外,还有图书翰墨、骨董器玩之种种物件,没有一件不怕浮尘。不洒水而扫地,红尘因此而掺落物上,各种物件都蒙受灰土,连栋梁之上、榱桷之间也生灰尘等染脏东西,势必逐件擦磨,才能现出它们的本来面目,手不停地挥擦,半天才能完事,不也很劳累吗?若能先洒后扫,那么扫过之后,只需用麈尾拂拭一下,一天清晨的事就完了,还用得着主人指使、童子服役那些纷纷攘攘的事情吗?这就是为什么洒水之不容缺少。可是勤扫不如勤洒,人们知道了;但多洒不如轻扫,人们不一定清楚。洒水再勤再好,不能处处洒遍,毕竟干的地方居多,洒水的人不知此理,以为他既然已经洒湿了,那就任意挥扫都无妨。岂不知扬尘飞土之际,障翳物件的赃物滋生得也就更多,所以挥动扫帚的时候切记不要太重;不只不要太重,每当歇手的时候,必须使扫帚尾巴着地,不要叫他悬空,如果扫一下扬一扫帚,就如同挥动扇子一样,是把灰尘扬起来,而不是把灰尘压下去。这是一种方法。又有闭门扫地的秘诀,不可不知。如果先扫房舍,后扫台阶院子,那就把房舍之门紧闭,等扫完台阶院子后,略停片刻,然后开门,才不会有灰尘进入室内的麻烦。奴仆不知,以为房舍扫完,事情就完了,此后渐渐扫到门外,与室内绝不相干,哪里知道会有顾此失彼的毛病呢!顺风扬灰,一扫帚可当十扫帚,比不扫更厉害。这都是世人所忽视的,所以特为点出来告诉大家,可能未免饶舌了。

洒扫二事,势必相因,缺一不可,然亦有时以孤行为妙,是又不可不知。先洒后扫,言其常也,若旦旦如是,则土胶于水,积而不去,日厚一日,砖板受其虚名,而有土阶之实矣。故洒过数日,必留一日勿洒,止令童子轻轻用帚,不致扬尘,是数日所积者一朝去之,则水土交相为用,而不交相为害矣。

【译文】

洒、扫这两件事,势必相互联系,缺一不可,然而也有时以单独做其中一件为妙,这又是不可不知的事。先洒后扫,说的是它的常情,若天天早上如此,那么土与水粘合一处,积累起来而不除去,一天比一天厚,砖砌的地板只成虚名,而实际上成了土地院子和台阶了。所以洒过几天,必留一天不洒,只叫童子轻轻使用扫帚,不让灰尘飞扬起来,这样几天所积的赃物一朝去掉,则使水土交相为用,而不是交相为害了。

藏垢纳污

【题解】

“藏垢纳污”所讲大半是李渔作为一个文人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提出的一些有趣的设计思想,譬如书房里解决“私急”:“当于书室之旁,穴墙为孔,嵌以小竹,使遗在内而流于外,秽气罔闻,有若未尝溺者,无论阴晴寒暑,可以不出户庭。”由此可以看出这个充满市井气的江湖文人多么可爱。

欲营精洁之房,先设藏垢纳污之地。何也?爱精喜洁之士,一物不整齐,即如目中生刺,势必去之而后已。然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能保物物皆精乎?且如文人之手,刻不停批;绣女之躬,时难罢刺。唾绒满地,金屋为之不光;残稿盈庭,精舍因而欠好。是极韵之物,尚能使人不韵,况其他乎?故必于精舍左右,另设小屋一间,有如复道,俗名“套房”是也。凡有败笺弃纸、垢砚秃毫之类,卒急不能料理者,姑置其间,以俟暇时检点。妇人之闺阁亦然,残脂剩粉无日无之,净之将不胜其净也。此房无论大小,但期必备。如贫家不能办此,则以箱笼代之,案旁榻后皆可置。先有容拙之地,而后能施其巧,此藏垢之不容已也。至于纳污之区,更不可少。凡人有饮即有溺,有食即有便。如厕之时尚少,可于溷厕之外〔1〕,不必另筹去路。至于溺之为数,一日不知凡几,若不择地而遗,则净土皆成粪壤,如或避洁就污,则往来仆仆,“是率天下而路也”〔2〕。此为寻常好洁者言之。若夫文人运腕,每至得意疾书之际,机锋一转,则断不可续。然而寝食可废,便溺不可废也。“官急不知私急”,俗不云乎?常有得句将书而阻于溺,及溺后觅之杳不可得者,予往往验之,故营此最急。当于书室之旁,穴墙为孔,嵌以小竹,使遗在内而流于外,秽气罔闻,有若未尝溺者,无论阴晴寒暑,可以不出户庭。此予自为计者,而亦举以示人,其无隐讳可知也。

【注释】

〔1〕溷(hùn):厕所。

〔2〕是率天下而路也:语见《孟子·滕文公上》,意思是让天下人忙得疲惫不堪。

【译文】

要经营精致清洁的房屋,先要安排一个藏垢纳污的地方。为什么?喜欢精致爱好干净的人,一件东西不整齐,就如同目中生刺,势必拔去才算完。然而一人之身所需,百工之劳为其制备,能够保证物物都精致吗?譬如文人之手,一刻不停地批写;绣女之手,也难有一时停止刺绣。绒线丢弃满地,美丽闺房为之不光;残稿堆满书房,精美的房舍因此而欠好。即使这些极有韵味的事物,尚且能使人感到失去韵味,何况其他呢?所以必须在精舍左右,另设一间小屋,如同复道,俗名称为“套房”的就是。凡是有用过的残笺弃纸、垢砚秃笔之类的废物,因时间仓促不能及时料理的,姑且放在里面,以等有空的时候再来检点。妇人的闺阁也是如此,残脂剩粉没有一天没有,想弄净它将不胜其烦。这间套房无论大小,只希望必须有。如果贫家不能设置这种套房,那就以箱笼代替,案旁榻后都可放置。先有容纳弃物之地,而后才能施展其巧功,这就是说,藏垢设置不容或缺。至于容纳便污的地方,更不可少。凡是人,喝水就要撒尿,吃饭就要大便。大便的时候少,厕所之外,不必另寻其他地方。至于小便的次数,一日不知多少回,若不选择个地方撒尿,则干净土地都成粪壤,如果避开洁净地方找个脏地方小便,则往来风尘仆仆,“是率天下而路也”,忙得疲惫不堪了。这些话是为寻常爱干净的人说的。若是说到文人,他们挥笔运腕,每到得意疾书之际,思路一转,就断不可续。然而睡觉吃饭可废,拉屎撒尿则不可废。“官急不知私急”,俗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常常得到好句将要写下来而被尿所阻碍,等撒尿后再找那句子却杳不可得了,我往往有这种体验,所以最急于营造这样的方便之所。可以在书室的旁边,挖一个小墙孔,嵌进一根小竹管,使得在室内小便而流到墙外边去,闻不见污秽之气,就好像未曾小便一样,无论阴晴寒暑,都可以不出户庭。这是我为自己设计的,也推荐给别人,足见我没有什么可隐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