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之围

【原文】

汉太祖高皇帝五年

十二月，项王至垓下，兵少，食尽，与汉战不胜，入壁；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项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则夜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于是项王乘其骏马名骓，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才百馀人。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溃围，斩将，刈旗，三胜之，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

霸王别姬雕塑

【译文】

汉太祖高皇帝五年（公元前202年）

十二月，项羽率军抵达垓下，这时已是兵少粮尽，见与汉军交战不能战胜，便坚守营垒不出。汉军和诸侯的军队于是便将项羽的军营团团包围。到了晚上，项羽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汉军唱的楚歌，于是大为惊叹道：“汉军已经攻取楚国的所有土地了吗？为何楚人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呀？”于是便起身下床，在帐中独自饮酒，慷慨悲歌，泪流满面，左右侍从见此情景也都纷纷大哭，以至于连头都抬不起来。于是项羽骑上他那匹名叫骓的骏马，带上部下骑马追随他的八百名壮士，趁着天黑，杀出汉军的包围向南飞驰而去。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汉军才发觉项羽所部已经逃走，刘邦于是命令骑将灌婴率领五千骑兵一路追击。项羽率军渡过淮河，相随的骑兵到目前为止还能跟得上他的只有一百多人了。抵达阴陵后，项羽一行迷路了，于是他们就向一个农夫问路，农夫欺骗他们说：“往左走。”项羽一行人便真的向左走后，结果却陷进了大沼泽地里。汉军于是便追上了他们。

项羽不得已又领兵向东逃去，抵达东城时，身后已经只剩下二十八个骑兵跟随了。而这时前来追赶他们的汉骑兵就有数千人，项羽自己知道是不能够脱逃了，便对追随他的骑兵们说：“我从起兵到现在，已经有八年时间了，亲身经历七十多次战斗，却从来不曾失败过，因此才得以称霸天下。然而今天竟然困于此地，这是天意要亡我，而非我用兵有什么过错！今天固然死到临头了，但临死前，我愿为你们奋力拼杀，一定击溃汉军的重围，斩杀汉将、砍倒汉旗，连胜汉军三次，让大家知道是上天要亡我，而非我用兵有什么过错啊！”说罢便将二十八骑兵分四路，奔向四面冲杀汉军。但汉军已将他们包围了好几层。项羽于是便对骑兵们说：“看我去为你们斩杀一员汉将！”接着命令他的骑兵向四面奔驰而下，相约在山的东边分三处会合。这时只听项羽大声呼喝着策马飞驰而下，汉军顿时被冲得溃败散乱，项羽趁乱斩杀了一员汉将。

霸王别姬版画

【原文】

是时，郎中骑杨喜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喜人马俱惊，辟易数里。项王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于是项王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以所乘骓马赐亭长，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示中郎骑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杨喜、吕马童及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户，封五人皆为列侯。

【译文】

就在这时，汉军郎中骑杨喜前来追击项羽，项羽掉头怒目喝叱他，杨喜连人带马都受了惊，狼狈地退避了数里地。项羽于是和他的骑兵分三处相会合，整得汉军一时弄不明白项羽究竟在哪里，只好也分兵三路，再一次把项羽和他的手下包围起来。项羽再度奔驰冲杀，又杀掉了汉军的一个都尉，并且杀死汉军近百人，重新聚集他的骑兵。而项羽只不过损失了两名骑士而已。项羽便对他的骑兵们说：“怎么样？”骑兵们无不被他的举动折服，异口同声地说道：“正如大王您所说那样！”于是项羽打算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把船靠岸停泊等待项羽一行上船，并对项羽说道：“江东虽然小了点，但是土地方圆也足有千里，有好几十万的民众，足够让大王您做个一方之王了。希望大王您能赶紧渡江！如今只有我有船，等到汉军追来，便没有船可以渡江。”项羽笑道：“这是老天要灭我项羽，我何必再渡江呢！况且我与八千江东子弟一起渡江西征，如今却没有一人生还；纵然是江东的父老痛惜我，而愿意拥立我为王，我又有什么脸面再去面对他们啊！纵使他们不说什么，难道我项籍就不感到内心有愧吗？”于是就把他自己所骑的骓马赠送给了亭长，并且下令他手下骑兵统统下马步行，与汉军短兵相接。仅项羽一个人就杀死了数百名汉军，但项羽自己也受伤十多处。这时项羽回过头看到了汉骑司马吕马童，便对他说：“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吗？”吕马童赶紧背过脸，指着项羽向中郎骑王翳说道：“这就是项王！”项羽于是说道：“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和万户封地要取我的头颅，我现在就留给你们一些恩惠吧！”说罢拔剑自刎而死。王翳随即割下项羽的头颅。其余的骑兵则相互践踏着争夺项羽的身体，相互残杀而死的就有数十人。等到最后，杨喜、吕马童和郎中吕胜、杨武分别夺得项羽肢体的一部分。五个人回去后把项羽的肢体重又拼凑到一块，正好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刘邦于是把原来悬赏的万户封地分封给了这五个人，并把五个人都封为列侯。

虞姬

【原文】

楚地悉定，独鲁不下；汉王引天下兵欲屠之。至其城下，犹闻弦诵之声，为其守礼义之国，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以示鲁父兄，鲁乃降。汉王以鲁公礼葬项王于穀城，亲为发哀，哭之而去。诸项氏枝属皆不诛。封项伯等四人皆为列侯，赐姓刘氏；诸民略在楚者皆归之。

太史公曰：羽起陇畮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译文】

楚地各个地方悉数被平定后，唯独鲁县仍然不肯投降。刘邦率领全天下的兵马，打算屠城。等到大军抵达城下的时候，仍然能够听到城中礼乐管弦的声音。由于鲁县素来是礼仪之邦，一定要为自己的君主尽忠守节，刘邦于是便让手下拿出项羽的头颅呈给鲁县的父老看，鲁县这才投降。刘邦于是用埋葬鲁公的礼仪把项羽安葬在穀城，并亲自为项羽举哀发丧，哭了好一阵子才走。汉军没有诛杀项羽的任何宗族亲属，还封项伯等四人为列侯，并赐予他们刘姓，把过去被俘虏到楚地的百姓仍旧交给他们管辖。

太史公司马迁说道：项羽发迹于田野之中，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就率领齐、赵、韩、魏、燕五个诸侯国的军队消灭了强大的秦国，分封天下并且封授王侯，政令全部由项羽发布；他的王位虽然最终没有被确立，但却已经是近古以来所未曾有过的了！可是后来等到项羽背弃了关中而怀恋楚国故土，流放义帝而自立为王，这时再怨恨各诸侯国君背叛自己，可就很难说得过去了！还自我夸耀战功，只知道彰显个人的小聪明而不知道虚心地学习古人，自以为霸王的功业，就是要用武力征讨来平定经营天下。结果才过了五年的时间，就最终亡掉了自己的国家，而自己也死在了他乡东城，却依旧不觉悟、不自责，反而自欺欺人地说什么“上天要亡我，而并非我用兵的过错”，这岂不是非常荒谬吗！

【评析】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在四面楚歌的垓下唱出的歌，是英雄末路的悲歌。这首悲歌被太史公司马迁记录下来，歌中写出了英雄末路的叹息。说英雄道英雄，试问天下谁是英雄？恐怕只有项羽一人而已。

刘邦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