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纪

血洗大梁

【原文】

后晋齐王开运三年

癸酉，未明，彦泽自封丘门斩关而入，李彦韬帅禁兵五百赴之，不能遏。彦泽顿兵明德门外，城中大扰。

帝于宫中起火，自携剑驱后宫十余人将赴火，为亲军将薛超所持。俄而彦泽自宽仁门传契丹主与太后书慰抚之，且召桑维翰、景延广，帝乃命灭火，悉开宫城门。帝坐苑中，与后妃相聚而泣，召翰林学士范质草降表，自称“孙男臣重贵，祸至神惑，运尽天亡。今与太后及妻冯氏，举族于郊野面缚待罪次。遣男镇宁节度使延煦、威信节度使延宝，奉国宝一、金印三出迎。”太后亦上表称“新妇李氏妾”。傅住兒入宣契丹主命，帝脱黄袍，服素衫，再拜受宣，左右皆掩泣。帝使召张彦泽，欲与计事。彦泽曰：“臣无面目见陛下。”帝复召之，彦泽微笑不应。

或劝桑维翰逃去。维翰曰：“吾大臣，逃将安之！”坐而俟命。彦泽以帝命召维翰。维翰至天街，遇李崧，驻马语未毕，有军吏于马前揖维翰赴侍卫司。维翰知不免，顾谓崧曰：“侍中当国，今日国亡，反令维翰死之，何也？”崧有愧色。彦泽倨坐见维翰，维翰责之曰：“去年拔公于罪人之中，复领大镇，授以兵权，何乃负恩至此！”彦泽无以应，遣兵守之。

契丹·铜八臂观音坐像

【译文】

后晋齐王开运三年（公元946年）

十二月十七日，天还没有亮，张彦泽已经率军从封丘门破关杀入城中，李彦韬率领五百禁军出来迎敌，没能遏止。张彦泽于是将大军屯驻在明德门外，城中随即大乱。

后晋帝开始在宫中纵火，并亲自握着宝剑驱赶后宫的十几个人准备跳入火海，被亲军将领薛超挟制住了。没过多久，张彦泽从宽仁门外传进契丹主写给太后的书信以表示抚慰，并且召桑维翰、景延广前来，后晋帝随即下令将大火扑灭，并令人将所有的宫门都打开。后晋帝坐在御苑中和后妃们相拥而泣，召见翰林学士范质让他草拟降表，自称：“孙男臣重贵，大祸临头，神鬼蛊惑，运数已到，天命灭亡。如今和太后以及妻子冯氏，全族上下都两手反绑向前排列在郊野等待降罪。现派儿子镇宁节度使石延煦、威信节度使石延宝，特意奉上国宝一枚、金印三枚出城迎接。”太后也上表自称为“新妇李氏妾”。傅住兒于是进入皇宫宣读契丹主的诏令，后晋帝慌忙脱下黄袍，穿着素布衣衫，再三叩拜接受宣令，宫内的左右侍从们都纷纷掩面哭泣。后晋帝派人去召张彦泽来，想要和他商谈事情。张彦泽说：“臣没有脸面去见陛下。”皇帝再次派人召他来，他只是微笑却不作任何回应。

有人规劝桑维翰逃走。可是他说：“我是大臣，还能逃到哪里去？”随即静坐待命。张彦泽假借皇帝的命令召见桑维翰入宫，桑维翰行至天街时，碰到了李崧，于是就停下马来和他说话，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有个军吏在马前揖请桑维翰赶紧到侍卫司去，桑维翰明白自己难以幸免，于是回过头对李崧说道：“您这位侍中执掌朝政，如今国家灭亡，反而让我去死，这都是为什么啊？”李崧脸上顿时露出羞愧的神色。张彦泽非常傲慢地坐着接见桑维翰，桑维翰斥责他道：“去年将你从罪人之中提拔出来，又让你统领一个大的藩镇，并授予你兵权，你怎么能忘恩负义到如此地步！”张彦泽无以应对，只是派兵将桑维翰严加看守。

契丹·青铜观音坐像

【原文】

彦泽纵兵大掠，贫民乘之，亦争入富室，杀人取其货，二日方止，都城为之一空。彦泽所居宝货山积，自谓有功于契丹，昼夜以酒乐自娱，出入骑从常数百人，其旗帜皆题“赤心为主”，见者笑之。军士擒罪人至前，彦泽不问所犯，但瞋目竖三指，即驱出断其腰领。彦泽素与阁门使高勋不协，乘醉至其家，杀其叔父及弟，尸诸门首。士民不寒而栗。

中书舍人李涛谓人曰：“吾与其逃于沟渎而不免，不若往见之。”乃投刺谒彦泽曰：“上书请杀太尉人李涛，谨来请死。”彦泽欣然接之，谓涛曰：“舍人今日惧乎？”涛曰：“涛今日之惧，亦犹足下昔年之惧也。使高祖用涛言，事安至此！”彦泽大笑，命酒饮之。涛引满而去，旁若无人。

甲戌，张彦泽迁帝于开封府，顷刻不得留，宫中恸哭。帝与太后、皇后乘肩舆，宫人、宦者十余人步从，见者流涕。帝悉以内库金珠自随。彦泽使人讽之曰：“契丹主至，此物不可匿也。”

【译文】

张彦泽放任士兵大肆抢掠，贫民趁乱也争相闯进富人家里杀人越货，整整持续了两天时间才停止，而此时的都城已经被洗劫一空。张彦泽的居所里金银财宝堆积如山，他自以为对契丹有功，所以就没日没夜地饮酒作乐；每次出入随从的骑兵常常有数百名之多，他的所有旗帜上都题着“赤心为主”四个字，看见的人没有不耻笑他的。军士擒获罪人押解到他跟前，他根本不问所犯罪责，只是瞪着眼睛竖起中指，以示意手下将其拉出去腰斩。张彦泽一向与门使高勋不和，于是就借着酒醉去到他家，将他的叔父和弟弟全部斩杀，并抛尸门前。士民们看后都不寒而栗。

中书舍人李涛对人说：“我与其逃到水沟里也难免一死，倒不如前去见他。”随即让人递上名刺请求谒见张彦泽说：“上书请死太尉人李涛，现在特地来请死。”张彦泽毫不犹豫地接见了他，问李涛道：“你今天害怕了？”李涛说：“我今天的害怕，犹如你当年的害怕一样。假如先前高祖听从我李涛的建议，事情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张彦泽听后大笑不止，让人拿酒来给李涛喝，李涛斟满杯后一饮而尽，随后旁若无人地离去。

十八日，张彦泽将后晋帝迁至开封府，并且片刻不容停留，宫里于是哭作一团。后晋帝和太后、皇后乘坐肩舆，宫人、宦官等十几人步行紧随其后。路上遇见的人无不痛哭流涕。后晋帝将内库的金银珠宝都随身携带走，张彦泽派人讽刺他道：“等到契丹主来了以后，这些东西根本无法藏匿得住。”

契丹·鎏金铜佛坐像

【原文】

帝悉归之，亦分以遗彦泽，彦泽择取其奇货，而封其余以待契丹。彦泽遣控鹤指挥使李筠以兵守帝，内外不通。帝姑乌氏公主赂守门者，入与帝诀，相持而泣。归第自经死。帝与太后所上契丹主表章，皆先示彦泽，然后敢发。

是夕，彦泽杀桑维翰。以带加颈，白契丹主，云其自经。契丹主曰：“吾无意杀维翰，何为如是！”命厚抚其家。高行周、符彦卿皆诣契丹牙帐降。契丹主以阳城之战为彦卿所败，诘之。彦卿曰：“臣当时惟知为晋主竭力，今日死生惟命。”契丹主笑而释之。

天福十二年，高勋诉张彦泽杀其家人于契丹主，契丹主亦怒彦泽剽掠京城，并傅住兒锁之。以彦泽之罪宣示百官，问：“应死否？”皆言：“应死。”百姓亦投牒争疏彦泽罪。

己丑，斩彦泽、住兒于北市，仍命高勋监刑。彦泽前所杀士大夫子孙，皆绖杖号哭，随而诟詈，以杖扑之。勋命断腕出锁，剖其心以祭死者。市人争破其脑取髓，脔其肉而食之。

穿封襟窄袖短襦的五代妇女

【译文】

后晋帝随即又将这些财宝重又放回了内库，也分出一部分给张彦泽；张彦泽从中挑选奇珍异宝，将剩余的封存起来留给契丹。张彦泽派控鹤指挥使李筠领兵看守后晋帝，于是后晋帝和外界失去了联系。后晋帝的姑姑乌氏公主想办法贿赂守门人，才得以进来与他诀别，相拥而泣，随后回到家中自缢身亡。后晋帝和太后上奏给契丹主的奏章，都得先拿给张彦泽看过后，然后才敢发出。

这天傍晚，张彦泽令人斩杀桑维翰，并让人用带子将他的脖子套住，告知契丹主他是自缢身亡。契丹主说：“我并没有杀桑维翰的意思，他为何要这样做呢！”随即让人给他的家属送去丰厚的抚恤。

高行周、符彦卿都到契丹主的牙帐内投降。契丹主因为阳城之战曾经败给符彦卿，所以就此事质问符彦卿，符彦卿说：“臣当时只知道为晋主竭力拼杀，今天是死是活全听你的安排。”契丹主微微一笑，下令将他释放。

天福十二年（公元947年）高勋向契丹主耶律德光控诉张彦泽诛杀他的家属。契丹主原本也很恼恨张彦泽剽掠京城，随即下令将张彦泽和监军傅住兒全都逮捕起来。契丹主当着百官的面宣布张彦泽的罪行，并问道：“应不应当处死张彦泽？”百官齐声说：“应当处死。”全城百姓也都争相呈递状牒指责张彦泽的罪行。

正月初三，契丹主下令将张彦泽、傅住兒押往北市斩首，并任命高勋为监斩官。张彦泽先前所杀的士大夫的子孙们，这时纷纷携带丧杖，大声嚎哭怒骂，用丧杖痛击张彦泽的尸骨。高勋下令将他的手腕砍断，然后从铐锁中取出他的尸体，剖腹取心用以祭奠被他杀害的人。市民们争着将他的头颅砸碎，取出他的脑髓，将他的肉剁碎并分吃掉。

【评析】

张彦泽曾经是后唐、后晋时的将领，后来却背叛后晋投靠契丹。他甚至还领兵洗劫后晋都城大梁，终于招致怨愤。张彦泽占领大梁之后，到处搜刮钱财，烧杀掳掠，诛杀和自己有嫌隙的大臣，还杀掉耶律德光非常欣赏的桑维翰。文武百官都要求把他处死，全城百姓也争先恐后递上状牒上书张彦泽的罪行，真是天怒人怨，耶律德光只好下令把他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