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俗世纷纷话阴阳

夜月无星。

春风楼。

俞濯理着一色月牙白裳,流云刚给他倒了一盏雨前龙井,就见床上之人幽幽转醒,手里还紧紧攥着半个烧饼。

“你醒了?”

声音温润清澈,犹如晨时吃的桃花露,清甜醉人。

“公子?”门娇娇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却扯痛了伤口,咬着牙一阵吃疼。

“你还是小心坐着,伤口刚刚好一些,别乱动。”俞濯理温柔地扶她坐在床边,羞的门娇娇脸色通红。

“那个……公子没事了吧?”

“多亏了你,已经没事了。”俞濯理灿然一笑,眉眼鼻口都隐着风流,“好好休息。”

“你也是好福气呢,我们家公子亲自给你看的病,你这才好的那么快。”流云在一旁看了门娇娇一眼,就恨当时自己没能保护好公子!

“是公子给我看的病?”门娇娇大喜,也不顾心口疼痛,直接拉起俞濯理的手叫道,“是公子亲自给我看的病吗?”

“你刚好,不易激动。”俞濯理认她开心地握着自己,只是他手心冰凉,被门娇娇暖热的大手一握,反而有些不习惯。

“快养伤吧,我们家公子还有事,养好你就走就行了。”

“流云不可胡说。”

俞濯理刚想出口训斥几句,却见门娇娇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扑通跪在俞濯理面前,“公子,我仰慕你很久了,真的,每天梦里梦到的都是你。这次救你是我最大的荣幸,别说伤口不重,就算死掉,我也是甘心为你挡剑的!不过,公子你答应我件事情好吗?”

俞濯理一怔,“你说。”

“让我在你身边当丫鬟吧!”门娇娇一喜,“天天跟着你!”

“喂!”流云看不惯,“救人是救人,恩情我们自然记得,以后再还就是了,你这样可不厚道。”

“求公子答应我!”门娇娇一脸坚决。

“这……”俞濯理皱了皱眉,眉间有淡淡的阳光藏在那,半晌才道,“你先起来吧。”

“若公子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可是姑娘家人父母都在这,我却是个四海为家的人。若突兀让姑娘当我的丫鬟,怕委屈了你,何况你若跟我走了,你的家人怎么办?”

“公子不用担心,我本是孤儿的。”门娇娇一乐,手里的烧饼也挥舞着,“小时候一直在寺庙里干活,长大了就在饭馆里打杂,没有我不能干的,公子放心好了!”

“喂!我们家公子都说了,不需要丫鬟!再说了,都是孤儿了,怎么还吃的这么胖……”

“流云……”俞濯理冷冷出口,又看了门娇娇一眼,抬手缓缓将她扶起来,“你好好养伤,以后当我丫鬟就是了。”

“啊!谢谢公子!谢谢公子!”门娇娇大喜,面色瞬时红润许多,好似那伤不看也都好了。

只是俞濯理淡淡一笑,方才听闻她说自己是孤儿,心口一紧,忽地想起她来。也不是如今那丫头,在京城是否还好……

他想她了,在这寂静的夜里,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春风料峭,思之如狂……

武英宫。

灯花似要燃尽了。灵牌前的香烛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照着她单薄的身子。

苏年锦险些要站不住了,半晌仍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向庆元,“和亲?”

“嗯。”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很聪明。”

“呵!这大燕王朝,聪明的人何其多?”

“你不一样。”庆元转眸看向她,目光灼灼,“你会弹琴,唱曲,又反应快,记忆力好,临危不乱,敢于说实话,还有……是皇家唯一能拿得出去的女人。”

唯一拿得出去……苏年锦苦苦一笑。

大皇子没有女人,五皇子的小妾全是青楼女子,而后便是顾筠菱,许幼荷,夏芷宜,秦语容……和她。

哪里是唯一能拿得出去的人,分明是子嗣太少,女人也太少罢了……

“为何……不让三爷攻打阿方拓?”庆元难道宁愿和亲也不让慕宛之重握兵权吗?

“他是太子的劲敌,朕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庆元半眯了眯眸,那眸中的深意无人能够看懂,“何况古往今来,不止我大燕,就算之前的庸帝,也常常派公主与胡人和亲。如今这种境况,和亲是上上之策。”

“为何不能在大臣中找个女子?”苏年锦皱眉,嗓子里犹如饱蘸了陈酒辣喉,“我是堂堂怡睿王的女人,若传出去,百姓岂不笑话?!”

“派你去,不单单是为和亲。你到了那,还要常与我大燕通情报,监视阿方拓,必要时杀死他,别的女子没有那份聪明,也没有那个气魄。”

更漏滴滴答答,直直敲进人的心里,让人生寒。

“三爷不会同意的。”苏年锦滞了半晌,而后缓缓挺直脊梁,看了看庆元,“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所以朕单独找你来。”

“什么意思?”

庆元看了看四周将士的灵位,半晌没有说话。四周压抑冷冽,苏年锦跟着他一起看了看那些灵牌,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官衔,无不诉说着往日鲜血淋漓的战场与铁骑奔腾的厮杀。她心口一痛,竟是说不出话来。

“带你到这,是想告诉这些死去的人,朕愧对他们。”

……

“你不必出宫了,朕会昭告天下,怡睿王的女人得了疾病死去。等你再出来的时候,就是我大燕明瑞公主,与胡人和亲。”

不……不!

苏年锦一路踉跄从武英宫出来,也不顾身后是否有人追,直接沿着广场跑到未央宫。她要回去,她不要在这里了,她要找皇后找到回去的办法,她绝不能一嫁再嫁,任人欺辱!

扑通……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脚,苏年锦一个趔趄直接摔在地上,痛地她直冒眼泪,只是担心后面侍卫追赶,来不及顾痛,吃力爬起来,连忙又跑。

深夜无星,灯火寂寥。

苏年锦发丝凌乱地跑到未央宫门口时,身后一片漆黑,毫无动静。

宫中燃着琉璃宫灯八十一盏,亮如白昼。

皇后与侍婢霏儿正在低头鼓弄什么,待苏年锦走近,才知她们是在叠纸鹤,一张张很小的纸,被昭容一一折叠,她眉角中尽是笑意,似乎那些纸鹤给她带来了无穷的欢乐。

“锦主子?”霏儿抬头看见她,暗吃一惊,“你怎么……”如今她满脸是泪,脚下鞋子丢了一只,浑身脏乱,霏儿大为不解,拾步向宫外望了望,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才又走回来。

“皇后……皇后……”苏年锦哽咽了嗓子,一下子跪在皇后身边攥住她的手,那手掌冰凉,如今握住另外一个温热的掌心,似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皇后……”

只是任苏年锦怎么叫,昭容皇后都没有抬头,只笑嘻嘻地叠着手中纸鹤,天地八方,就她一人,与她手中的纸鹤同在。

“皇后又疯癫了。”霏儿叹了口气,弯身扶起苏年锦,“皇后听说太子战败,一下子就疯癫起来,太医说病情又加重了……”

“为什么……为什么……”苏年锦双目无神,只是眼眶里却又流出很多眼泪,为什么连老天都不帮她……

“她还会恢复吗?”苏年锦直直盯着皇后。

霏儿叹口气,摇了摇头,“太医都没有办法了,如今也只是吃一些稳定情绪的汤药。”

“噢……”她哽了哽嗓子,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锦主子今天是怎么了?”霏儿看着她,一脸不解。

只是苏年锦就跪趴在皇后脚跟前,看着皇后一只、一只、一只的叠着纸鹤,眼睛里的湿物越来越多。这江山万里,穷穷天下,浩渺宇宙,四方大物,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帮她,肯帮她。她是有多难,沦落到这种境地,却只能孤身等死,孑然一身,她好无力,无力到不能与任何人对抗,只能任人宰杀……

“皇后,皇后……”苏年锦竟一下子哭出声来,趴在皇后的怀里,嘶哑着嗓子哭,“我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去……”

只是,没人能听懂的……

皇后面色温婉,呆呆地看着哭了满脸泪的苏年锦,忽而一笑,拿起身侧最好看的一只纸鹤给她,喃喃着,“不哭,不哭,给你,给你……”

苏年锦吸了吸鼻涕,抬头看了看那彩色纸鹤,伸手缓缓接过来,掌心一颤,心如刀绞。

已经……没有人能帮她了……

窗外风声入耳,直冽人心。

苏年锦怔了半晌,周遭一切似乎都静默下来,唯有风声与呼吸声交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霏儿,拿笔来。”

霏儿一愣,看她终于说话了,忙应道:“是。”

不多时,苏年锦缓缓站起身子,拿着那彩色纸鹤走到桌案前,缓缓将其打开,而后笔蘸了墨,一字一字写在上面。

霏儿探头看,却皱紧了眉头。那是什么字?歪歪扭扭的,不是汉字也不像胡人字符,根本看不懂。

待苏年锦写好,便又叠成纸鹤的模样,交给霏儿,“等皇后哪天不疯癫了,你就将这枚纸鹤交给她,她自然能懂。”

“真的吗?”霏儿怀疑着,“这种字皇后真能看懂吗?写的是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苏年锦微微苦笑,而后将纸鹤放在她的手心里,“切记,只能交给皇后,其他人一定不要看。”

霏儿回头看了一眼痴傻的皇后,而后又转向苏年锦,“放心吧。”

“好。”

苏年锦整理了下衣衫,便背身转向宫门,那背影素寡哀凉,乘着外面的狂风更显孤绝。

武英宫。

“你回来了。”庆元仍然在殿中,看见她出现在宫门口时,只微微一笑。

“不派侍卫追我,是因为我根本逃不出这皇宫吧。”

“所以说你很聪明。”庆元单手负后,“你去和亲,朕也放心。”

“我想再出宫办点事。”

“什么事?”

“再去看一眼怡睿王府。”

“呵,这是去报信么?”

“皇上若信不过我,大可以派侍卫跟着我。我只是想在临走前,再看一眼……”

苏年锦低了低头,似乎再没有了锐气与骄傲,这一刻,全是妥协。

“好,朕答应你。”

庆元点点头,鬓角斑白的头发也跟着颤了一颤。

一路无话。

苏年锦能感受到身后两个侍卫投射过来的灼灼目光,她不能白天来,如今只能趁着黑夜出宫。只是……饶是她再多小心,始终,也是去见最后一面罢了……

她没坐轿子,也没乘马车,只是一路从皇宫走过昌平街走过府门走过酒肆小店,虽然夜里的风又疾又冷,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味的走,想快些走到头。

兴许被风吹得,天空乌云尽散,月亮渐渐露出来,而后点点繁星若隐若现,而后漫天星辰。

苏年锦抬头看了看天,浅浅一笑,“沐原,不知怎么的,我现在就很想看见他,怎么回事呢?”

我都要死了,可是,心里却只想再见他一面,怎么回事呢……

这样想着,怡睿王府四个大字,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终于,走到了……

苏年锦一动不动,就站在长街拐角处,那一头,便是漆金的牌匾,朱红的大门,连门口的卷毛狮子都发出凝肃的气息。

她走不动了,怕多走一步,心里就多痛一分。

再也见不着了吧,从此天涯万里,山水相隔……

她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只觉得心里难过的不得了,切肤之痛,难以言喻。

“郡主,郡主……”木子彬追着吟儿一路到大门口,“小心点。”

“木管家,你说明天让爹爹陪我蹴鞠好不好?”小人儿在大门口停下来,脚底下还按着球,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这个……”木管家蹲下身子,笑道,“王爷的腿伤刚刚好一些,再过段日子陪郡主好不好?”

“唔……”吟儿低着头,“可是真的好想让父亲陪……”

“让司徒陪你去可好?”慕宛之由秦语容扶着慢慢踏上台阶,对着吟儿笑了笑。

苏年锦微微一震,借着灯火遥遥看他。腿好像好了一些,着了一色青衫,显得清癯秀雅,眉目比之前柔和很多,却还是隐着锋芒,让人敬畏。

“不好,我不喜欢他。”听闻司徒名姓,吟儿立即撅嘴。

“吟儿乖。”秦语容笑着安抚小人,“等你父亲伤好了,咱们再一起玩。”

“母亲说的都是真的?”

“何时骗过你?”

“那好,吟儿也要和父亲拉钩。”

慕潇吟边说边跑到慕宛之身边撒娇,木子彬正想退下,忽往府中回了回头,转瞬不见。慕宛之与秦语容、吟儿一起说说笑笑,看月谈天,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惬意。

苏年锦在长街一角痴痴呆呆地看着,眼泪越流越多,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整个长街都静默的让人害怕。

“吟儿啊,就是像你。”秦语容靠在慕宛之的怀里,浅浅一笑。

“爷,该回去了,小心腿伤。”慕宛之还未说话,却见木子彬走上前来,低头禀道。

“嗯。”慕宛之点了点头,门檐上的灯笼映着他的凤眸,隐隐泛着光泽。他揽了揽外袍,而后转头,看向秦语容,“你们先回去吧。”

“是。”秦语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牵着吟儿转身走了。

“说。”待母女二人走远,慕宛之才淡淡道。

木子彬也好似不再顾忌其他,看向慕宛之,“司徒明轩方才找我,说要离开王府了。”

“什么?”慕宛之皱眉,迅速转身,“带我去见他。”

“是。”

……

偌大的王府前,早已空无一人。

苏年锦手扶着身前的墙壁,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心乱如麻……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却又那么可悲,竟然在此时,在最后时刻,她找的不是允儿不是皇甫澈不是师父,而是来找他,就为了看他一眼……何必呢,何必呢……

方才那一幕幕,直直刺痛她心。那一句句欢声笑语,一次次温柔体贴,一回回温润笑意,都不是与她,都不是……苏年锦好想大哭一场,却抬手捂住左心,来不及掉泪,那里就痛了。

“该走了。”身后侍卫上前,冷声提醒。

苏年锦没有说话,眼睛里的湿物升腾又退下,久久无语。府前下人在灯笼里添了最后一次火芯,而后重重关上了大门。朱漆铜环,映着寂寥长街发出冷仄的光,逼得人硬生生回转了头,不忍再看一眼。

如果……苏年锦低眸苦笑,宛之,如果今晚皇上下旨告诉了你我死掉了,你还会这样说说笑笑吗?还会与秦语容聊及风月谈天说地吗?还会关心司徒明轩吗?还会……还会记得我吗?

呕!

春风大作,苏年锦只觉得胸腔胃里全是赃物,扶在墙角处忍不住吐起来,可那吐出来的全是青黄色的水,如胆汁一般。她自中午就没有吃饭,如今再一吐,整个人都痉挛起来,脸色惨白,手指打颤,扶着墙壁一直吐,似要把世事尘俗都呕出来,眼不见,心里也干净!

月又隐进云层里,天空布满乌云,饶是大风都吹不散。

如此吐了半日,苏年锦才勉强站起身子,对着身后早已不耐烦的侍卫轻道:“回宫的时候从拱兴街回去吧,那里离皇宫近一些。”

她用尽最后力气撑起身子,一步一步,向着巷口深处走去。身后,怡睿王府四个大字,愈来愈远……

侍卫听从庆元吩咐,只在苏年锦身后跟着,距离十几米,于暗夜里丝毫不被察觉,却能紧紧跟随,监视其一举一动。

苏年锦一直想吐,走一阵子,歇一阵子,如此半日才走到拱兴街。隔着老远看见怡清王府前灯笼高挂,分外热闹。有管家小厮来回穿梭,府前府后的忙活,苏年锦皱眉,快步走了上去。

刚走到府门口,碰巧看见慕疏涵从里面出来,一身血迹,眉头紧锁,不知出来是为何,却一眼瞧见苏年锦,顿在那。

“怎么是你?”

“府里头怎么了?”苏年锦小心翼翼问。

慕疏涵这才双目通红地看了里面一眼,而后面色憔悴,半晌才道:“孩子没了。”

“啊?怎么回事?”苏年锦有一瞬失神。

“是……四王妃身边的丫头所为……用的慢性毒,导致这才落胎……”

“王爷,大夫来了。”他刚说完,便见小厮带着一位郎中急匆匆地赶来,慕疏涵即刻转身,再也不顾身后的苏年锦,直奔内院而去。

长灯寂寥,苏年锦痴痴地站在府门口向里望了望,影子被灯火拉的老长,却是一动不动,身形单薄。

许幼荷那种性子,若失了孩子,会跟人拼命吧……

就连一向不想要孩子的慕疏涵,如今也是只关心许幼荷的安危,或许是愧疚,也或许,是心疼。

不重要了……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苏年锦垂了垂眸,转头看了身后侍卫一眼,“走吧。”

她拾步向前,酒肆茶馆,金鼎高楼,身后盛世,都与她无关了。

再过几日,她的死讯便会传遍整个京城,而后,便凤冠霞帔,远嫁胡人。

这是她的命,逃不掉,唯有承受。

星辰褪去,乌云满天。

三日后。

春雨淅淅沥沥,却掩不掉酒馆茶楼里的碎语。

“哎听说了吗?怡睿王府妾室突发疾病,死在了皇宫……”

“还有,太子返回朝中,听说前方大败,他的双腿都被人砍断了!”

“啊这么惨?太子妃还假孕呢!天啊……”

“这都不算什么,离奇的是,连四王妃的孩子都流产了。”

“啊……怎么会这样……”

“太子妃假孕,太子又这样,估计是要废了……”

“啧啧……这大燕是祸不单行,看来有祸端啊……”

夏芷宜赶到慕嘉偐府中时,他正看如芷跳舞,四周还有伴舞的侍婢,莺歌燕舞的,看的夏芷宜眼疼。

也不知如芷跳的什么舞,要不断的转圈子,转的头晕想停下来都不行,必须忍着继续跳。眼瞧着如芷跳得脸色蜡黄,也没人敢喊停。

“哪有你这么折磨人的?”

夏芷宜一嗓子吼老高,慕嘉偐这才注意到她,眉毛一挑,“你来干什么?”

夏芷宜白了他一眼,“求人!”

“求如芷吗?”慕嘉偐眸色半眯,冷笑,“她得跳完才能停下来。”

“为什么?”

雨滴子落在池塘里激起圈圈涟漪,花木横疏,夏芷宜收了竹伞,转身也走上前来,看了看堂正中跳舞的人,“你不是很喜欢她吗?都成你的小妾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既然不是你的丫鬟,就别操那个心啦。”慕嘉偐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从梨花木椅上站起身来,“本王还真猜不到,什么事情能让你亲自来我这。”

“这个……”

夏芷宜干咳了两声,看了看周围的侍婢。

“你们都下去吧。”慕嘉偐冷声。

如芷这才停下来,恶狠狠地看了夏芷宜一眼,而后与众人一起退下。

“你为什么要折磨她?”夏芷宜一头雾水,“当时我不就是用藤条打了她几下嘛,下人们不常常这么被罚么?再说了,比起慕宛之打我的那些鞭子,她的轻多了。而且不是都已经脱离苦海跟你做小妾了么,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恨我?”

“那日狼人突然疯掉,是她下的药。”慕嘉偐重新坐回椅子上,淡淡看了她一眼。

“啧啧,最毒妇人心呐。”夏芷宜连连摇头咋舌。

“有你毒?”

“我毒吗?”夏芷宜白了他一眼,“说正经的,我来确实是想求你办件事儿。”

“难得啊。”慕嘉偐窝在椅子上仰头看她,她身后有密密雨帘青翠花树,连着她身上穿的杏花长裙都变得清丽起来。

“苏年锦死了你知道吗?”夏芷宜不管他的讥讽,凑上前去。

“嗯。”

“我觉得这事有蹊跷。”

“什么蹊跷?”

“她本来就没病啊。”夏芷宜瞪着眼珠子滴溜溜转,“而且死在宫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谁信?”

“你来是想让我进宫确认一下?”慕嘉偐皱眉。

“聪明!”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三哥?”

“唉!他那个木头疙瘩,才不会跟我说什么!”夏芷宜气的一跺脚,“你要知道,我要是能求他,万不来找你的。上次他打了我,我气还没消呢,宁死也不会和他再说话!”

“真是有骨气啊。”慕嘉偐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好啦好啦,笑完就赶紧给我问问去。”

“好处。”

“嗯?”夏芷宜刚想转身回去,却冷不丁听他提条件,又转回身子来。

“答应我个条件,我就帮你。”

“什么条件?”

慕嘉偐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紫色玉袍乘着雨势显出一分清逸色,“以后化浓妆给我看。”

“化浓妆?”夏芷宜一愣,有些糊涂。见慕嘉偐一直盯着自己,不觉皱眉,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道,“我觉得我不化妆就挺好看啊。”

自从来到这里就很少用胭脂,除非一些特别的场合,不然夏芷宜打死不涂浓胭脂的。一来是皮肤过敏,二来自己也不喜欢浓的东西,所以基本就化淡妆。夏芷宜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慕嘉偐,嚷道:“这算什么条件?”

“你化就是了。”慕嘉偐挑了挑眉,“你只要答应你化妆给我看,我就……”

“答应。”

还没等慕嘉偐说完话,夏芷宜一忙咬牙,“你快进宫吧,我真想知道。”

慕嘉偐一垮脸,这也太快了……

屋外雨势渐急。

兴庆宫。

砰!

庆元一个杯子摔在宫外头,直直落在慕宛之膝盖处。大雨滂沱,那杯子险险要扎进他的肌理,触目心惊。

慕宛之与慕疏涵一同跪在宫外,两人皆着一色白衫,任大雨浇注,却仍长跪不起,眉目纠结。

“请父皇让儿臣看一下锦儿的尸体。”

慕宛之喑哑出声,却是隐着一股淡定。

“父皇,苏年锦离奇死在皇宫,到底是怎么回事?”慕疏涵也昂头相问,对上的,却是庆元愤怒的双眸。

然慕疏涵话音未歇,却见慕嘉偐一袭紫袍翩然而来,手中打着青竹伞,脚下锦靴踩在雨水里也浑然不觉,只添一分飘逸。

见庆元与那二位,慕嘉偐堪堪一笑,随合了伞,撩袍跪在慕宛之身侧,声音润卓,对向宫中庆元,“儿臣,也想见见苏氏尸身。”

雨水瞬间落到他的身上,他却仍是笑,一脸喜色。

“有什么可笑的……”

慕疏涵哪里知道,他乐的,是几日后夏芷宜的浓妆淡抹……

“呵!”宫中庆元险些踉跄,手指颤抖着指着他们三人,半晌咬牙切齿,“都真是朕的好儿子啊,不过一个女人,却能让朕的三个儿子与朕较劲?!”

“父皇,苏氏是儿臣的妾室,突然死在宫中,儿臣不解。”慕宛之低头,却是不卑不亢。

“那朕就是不让你们看呢!”庆元怒吼,顺手又摔碎一个紫砂壶。

“儿臣长跪不起。”慕疏涵紧接着道。

“父皇,苏氏不知是怎么死的?”

慕嘉偐话还没说完,宫中庆元却突然颓在紫檀木椅上。身侧高盛吓得连忙去扶,却被庆元挥手截下,叹气道:“高公公,你看看朕的这几个好儿子,像不像当年的朕啊。”

高盛跟了庆元那么多年,当然知道如今他是何感想,带着哭腔道:“都是皇上的性子,要强。皇上不要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呵呵。”庆元无力地摆摆手,“是朕老了,招架不住他们。”

宫外雨势小了一些,听起来却更寂寥。

空山新雨,庆元微眯了眯眸,看着宫墙外那一纵山峦,心下一沉。当年,他和初雪,也曾那么美好无暇,心无城府过……

“苏氏……”庆元再次将目光散到宫外那几个人身上,看着雨丝子一下一下都打在他们身上、头发上、长袜上,半晌才又启口,“嘲笑太子,侮辱朕偏宠小人,毫无主见。另骂这宫闱淫乱,太子暴戾,说朕有眼无珠,选他做太子,毁这一方社稷……朕已将她五马分尸。”

“什么?”慕疏涵一怔。

庆元阴恻恻一笑,“想看尸身?高公公,带他们去永和殿,待看完尸体,即刻处理掉。”

“是。”

花草在雨中清新无比,有池中锦鲤摇尾而去,整个皇宫一脉清丽,连着那两身白衣一袭紫色,也变得透澈起来。慕宛之缓缓站起身,向着永和殿的方向望了一眼,隔着层层雨帘,只觉有什么东西攥住咽喉一般,让他不得动弹……

三人一路皆是沉默不语,慕宛之走在最前面,眸中流光尽染春色,却让人瞧不见一丝生机。

高盛一路领着三人到达永和殿,此时大雨转小,三人皆是一身湿衣,高盛叹气,低身道:“三位爷要不要先去偏殿换一身衣服?怕这天气凉,几位再冻着。”

“不必了。”慕疏涵直接打断他的话,扯身便往里走。

慕宛之跟在后面,只觉入了殿,就有一股冷冽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浑身一抖。

棺椁用的黄柏木,四周皆是白绫,一看眼睛就痛了。慕疏涵忍不住,竟有些抽噎起来,心里明明觉得是假的,可是真看到棺木时,心尖一痛,情不自禁就落了泪。

慕宛之没说话,那棺椁是开着的,再往前走几步,便能看见她的尸身。他只是微微攥了拳头,拧紧了眉心,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宫外,淅淅沥沥……

肢体是拼接起来的,血肉都已模糊,慕疏涵看了一眼就颓在那,不忍再看。没错了,面容是她的面容,衣服也是她进宫时穿的衣服,他想不到,那晚,她竟是来与他告别的……

慕宛之看着那几根断掉的尸身望了很久,苏年锦似乎更像是安静的睡在那,苍白的面色上有一处皱巴巴的,似乎是流过很多眼泪。慕宛之心头一疼,她死时,曾有多绝望过……

他忽然想起她当初嫁进王府里来时的样子,他初以为她是太子的心腹,借机利用她,他从未真正意义上与她亲近过,潜意识里只觉得她太聪明,若这种女子是自己人还好,若不是,断然是要杀掉的。他让人查她身份,搜她底细,可结果还没出来,她就先死了……

他眉心处隐隐作痛,眼睛里竟然多出一些花殇来。慕宛之挺身吸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宫外的雨幕,这一刻,他不知自己竟然疼痛如此厉害……

一直立于宫门处的慕嘉偐看到他们二人的表情,这才堪堪走上前来,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回头,“闻着都臭了,真是她啊,唉。”

慕疏涵神情寂寥,长衣还在滴水,他却跌坐在墙根处,再也站不起来了。

“父皇怎么那么狠……”慕嘉偐摇了摇头,信步踏出了永和殿,似乎也忘记了打伞,只身走到院子里,紫衣也带着哀寂色。

慕宛之审视着殿内一切,拳头紧握,久久松不开……

“走吧。”他喑哑道,长袖一紧,喉头也跟着发紧,怕是再不走,他也走不动了。

“三哥,她死了。”慕疏涵忽地站起身来,冲他大吼,“不要报仇吗?!”

慕宛之一个踉跄,不可思议地看向他,“那是我们的父皇!”

“那又怎样!”慕疏涵咬牙切齿,眼泪流满面颊,“锦儿他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受如此酷刑!”

声音鸣响,慕宛之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只静静地立在那,一言不发。

慕疏涵抹了一把眼泪,哀戚了半日,才看着宫外的雨丝子苦道:“我报不了仇,不进宫总是可以的吧。断绝不了关系,不再跟他说话也是可以的吧!”说完,便大步迈出皇宫,身形决绝。

慕宛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尖一跳,他的父皇如此做,真的不怕失去他的几个儿子吗……

长夜寂寥。

慕宛之回府时,府里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他命人拿来酒喝了半日,凉意直侵肺腑,他却浑然不觉,直到更漏再响,酒汁喝干,他才觉得心口没那么痛了。

门吱呀打开,一身鹅黄扑入,慕宛之惺忪醉眼,看了半日才知是秦语容。她端着长衣茶水,默默走到他身边,低语一声:“爷回来时一身雨水,还没换衣服,不如现在就换了吧,小心着凉。还有酒万不能喝多,不然……”

她说着就要将她的酒壶撤去,却被慕宛之一下子攥住手腕,那手劲弄得她生疼,不觉微微皱眉,“爷弄疼我了。”

秦语容本是肌肤胜雪,如今娇嗔一句,让人心疼。

慕宛之细细瞧了她半天,眼眸是杏花眸,流波婉转,明眉皓齿,聘婷秀雅,整个人都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当年群芳阁头牌,名声响遍整个京城,也难过司徒对她用情至深……

“本王不是你的爷,司徒才是。”慕宛之甩开她的腕子,头微微歪在桌子上。

秦语容一顿,伸手拿起一侧袍子给他披上,淡淡道:“嫁给谁,谁才是爷。”

“呵。”慕宛之摇头苦笑,连着呵出的气息都带着酒气,“当初司徒让本王帮忙娶你,只为让你尽早脱离青楼苦海。怎么?如今你不仅不感激他,反而恨他吗?”

秦语容没有说话,低头给他倒茶。

慕宛之一手按住她的袖口,丝毫没有碰触她的肌肤,“本王自认不曾愧对你们母女,何至于如今要这般对我?司徒是我好友兄弟,若他伤心,本王定不饶过你。”

“他为何要伤心?”秦语容放下茶壶,看向慕宛之,“他今生唯一所愿就是希望我与吟儿好。如今我在王爷府中平安喜乐,吟儿也成为郡主,于府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为何还要伤心?”

“你是摆明要嫌弃他了么?”

“他身为逃犯,我若还与他欢好,对吟儿不利。”秦语容浅浅一笑,“爷,自你从青楼迎娶我之时,我便认定,你才是我唯一的夫。”

“可是吟儿是司徒的孩子!”慕宛之有些生气,却发作不出来,只感觉满身疼痛,不知为何。

“就因为她是司徒的孩子,我才百般忍耐!”秦语容轻吼出声,眼泪却也跟着出来,“当年若不是他抛下我,我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抛下你,也是为了救你。”

“我知道,我知道……”秦语容抹了一把眼泪,期期艾艾笑着,“可是他能否也知道,一旦抛下了,就再拾不起来了……”

“当初……”慕宛之借着幢幢灯影看她,“当初与他许下海誓山盟的,不是你吗?”

“是我。”秦语容答的坚定,“可当初我没有吟儿。现在有了吟儿,我就不能容许她成为阶下囚的孩子!”

那是作为母亲的威严,慕宛之从未见过说话如此铿锵有力的秦语容。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吟儿,殊不知,她做什么坏事,都是跟你学的。”

慕宛之摇晃着起身,一边扶着桌角一边向屋外走,长衣还没有全干,贴在脊背上让他发冷。掌心里的茧子划过桌面与屏风,触及到房门时,忽听身后凄厉一语。

“都是因为司徒!我才沦落到如此境地!”

秦语容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那口齿中发出的皆是怨恨、是愤懑、是不满。是的,秦语容似乎要将隐忍五年的怒气全部发泄出来。青楼中的惶惶不可终日,待被娶到慕宛之府上,慕宛之却从来也不碰她。于外人眼里,她有郡主,有地位,管王府账簿,混的风生水起,可是只有她知道,没有感情的王府,只能靠自己!

倘若司徒没有给她许过诺言,倘若慕宛之没有把她娶进来,倘若她没有生下吟儿,她的一生,该是青楼中风光的头牌,该是富贵人家的宠妾,该是任性妄为的姑娘,该是无忧无虑的一世……

何至于此呢……每日小心翼翼地活着,为了司徒活着,为了吟儿活着,为了在王府立身活着……她也好累,何人能知……

慕宛之刚刚踏入院中,一下子就跌倒下去,却被一双手有力地扶起。木子彬看着眼前这个踉跄醉酒的王爷,眉头一皱,印象里,他从未喝醉过……

“锦儿那丫头,死了。”酒的后劲特别大,慕宛之刚刚又说了很多话,到如今竟有些不省人事,只口中喃喃,对着木子彬叨叨碎语。

“听王妃说,死的很惨……”

慕宛之毫不在意夏芷宜是怎么知道的,任木子彬扶着,他却仍然执意还要往前走。

“王爷你醉了,还是回房休息吧。”身居将位数年,慕宛之的力气有些让木子彬招架不住。

“去……去西跨院……”

慕宛之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只用手指指着西跨院方向,示意木子彬带自己过去。

木子彬招架他的同时回眸望了一眼,心知那边是苏年锦的屋子,心下一沉,扶着慕宛之的手也微微软了一些。

“木子彬,我……我这里好痛……浑身疼痛……”慕宛之以掌心抚上胸口,对着心的位置喃喃,“那丫头怎么会死呢,怎么会死……”

眼瞧得慕宛之如此,木子彬眉心一皱,自己本是来找他说那丫头的事情,可是如今他这样子,让自己如何再说……

木子彬再次看了西跨院一眼,叹出一口气来,“能让王爷念念不忘的女人,你是第一个啊……”

慕宛之已然醉睡过去,木子彬招呼其他下人过来一起将他扶到了苏年锦的屋子里。雨后初霁,月光从雕窗处投射过来,映在慕宛之的长衣上,漾出一分暖意。

他梦里,都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