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亮说

他不是她的亿万星光,他是她今夜独一无二的月亮。

圣诞节的前夜,清珂给陆亦航打了一通电话。

挂掉电话后,她拉开久未掀动过的厚重窗帘,透过蒙尘的玻璃窗,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缠绕在树上的彩灯。

和这一室的黑暗与冷清比,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光实在好热闹。

她笑了笑,又将窗帘阖上。

在早些时候,她与陆亦航已经分开,又或者说,是她主动向陆亦航提出了分开。

漫长的沉默后,陆亦航说:“好。”

然后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也只有到了这一刻,陆亦航才发现,原来他留在这套公寓里的痕迹竟这样少。就连衣服,也只有可怜的两套。

他盯着空着大半的行李袋发呆,再一抬头,撞上清珂悲伤的眼神,才陡然间明白,原来她比自己还清楚。

清理衣柜的时候,陆亦航看见那套黑色的礼服裙。

如果没记错,那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但却是心怀鬼胎的礼物。

他觉得如鲠在喉,最后,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拉上了柜门。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低头换鞋,清珂忽然叫他:“亦航……”

他无言地回头,就看见她眼底已闪着泪光:“开车注意安全。”

说完,她又笑了笑:“还有,谢谢。”

当一段关系真正划上句点,能说的,大概也只剩这句毫无用处的“谢谢”。

他将头埋得更低,几乎是逃也似的进了电梯。

一别数月,陆亦航没有想到,他还会接到清珂的电话。

还是在这个如此特别的节日。

“昨天我收拾东西,”清珂慢吞吞地说,“在抽屉里找到了你的袖扣,你要有空,就过来拿吧……”

陆亦航沉默,就听见那边传来清珂自嘲的轻笑:“骗你的,其实是我买了一对袖扣,想以此作为理由,请你过来吃顿饭而已。难得过节,我又刚好没有工作,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你愿意吗?”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语气竟像个可怜巴巴跟大人讨糖吃的孩子。

“……我知道了,下班后我就过去。”

“谢谢你。”听见他的话,清珂又重新雀跃起来,“对了,你什么都不用买,晚饭我会准备好的。”

“嗯,拜拜。”

“拜拜。”

到了地方,才知道清珂没有说谎,她确实准备了大餐,还是丰盛到无论如何两个人都吃不完的分量。

“好像是有点多了,”清珂数着盘子,自言自语。陆亦航这才注意到,今天她穿了那件黑色的礼服裙。

“这条裙子……”他欲言又止。

“裙子怎么了?我还是觉得它很漂亮啊,黑色果然是最不会过时的颜色。”她眉眼弯弯,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开心。

陆亦航一下子说不出刚才想说的话。

吃过饭,才知道清珂原来还订了蛋糕。六寸的翻糖,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大了。

更何况她胃口不好,只吃了一小块。

“能陪我跳一支舞吗?”她忽然说。

不等他回答,她又问:“华尔兹会吗?”

陆亦航呆滞地点头。

清珂就笑起来,轻快地跑去打开CD机。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跳过舞啦,总觉得节日应该庆祝一下。”她蹲在那里,凝视着机器上的按钮,“对了,亦航,跟你说哦,其实就算是到了现在,有时候我一觉醒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会觉得难以相信,我居然是个艺人……还有哦,据说Cindy姐帮我接了新戏,明年,大概会很忙吧。”

她抬起头,视线仿佛落在窗外树上的彩色灯光上。陆亦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再慢慢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她的脸上,这才发现,她竟哭了。

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真的罪孽深重。

很多事都不该开始的,起初不该费尽心思地回来,后来不该处心积虑地想去她身边,最最不应该的是,拉眼前这个人下水。

她何其无辜。虽然过去她总说自己是甘愿的,但现在,大概也是恨着他的吧。

当然,小六也恨他。

说起来,他生命里唯一有过的两个女人,竟然都在恨他。

陆亦航看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再看了眼那个缺了一角的翻糖蛋糕,悔恨几乎令他窒息。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对不起,我突然想到还有别的事,今天还是不跳舞了吧……”

说罢,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反应。

他以为她至少会挽留,或是发一通脾气的,但都没有,清珂关掉CD机,慢悠悠地站起来:“那好吧。”

他有些惊诧地看着她,一动不动,直到清珂被他盯得不得不转开脸,迟疑地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陡然觉得自己可笑,“那我走了。”

“亦航,再见了啊。”行至门口,她向他挥手。而后又像想起什么,叫住他,“等一下,还有东西忘了。”

是那一对袖扣,被装在漂亮的礼盒里。

“Merry Xmas.”她将盒子放入他手中,“所以亦航,这一回,是真的再见了哦。”

陆亦航点头出门,没过多久,便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

窗外飘来热闹的圣诞歌曲,他站在那里,看着电梯的数字不断变化,心突然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滚烫的泪水滴在纸盒上,晕开一片,他用手去擦,泪水却越来越多。

电梯停了走,走了停,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放弃这个徒劳的动作。

陆亦航没有想过的是,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见清珂。

他觉得亏欠她太多,除了该给却没能给的“对不起”,想给却给不起的“我爱你”,他最过分的是,竟连一支华尔兹,都吝啬于给她。

今生,他都欠她一支圆舞。

最近大半个月,陆路都觉得头痛。

当然,这并不是产后后遗症,而是因为身边这个人。

一大早,陆路刚睁开眼,沈世尧便已以最快的速度凑至她身旁,讨好似的道:“早饭已经准备好了,你先吃吧。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这就去门口,你吃完叫我进来收拾就好。”

他的表情就像害怕被主人遗弃的小狗,陆路的嘴角抽了抽。

不止今天,其实每天,陆路都会被沈世尧如此抢白,很多时候,陆路简直想一脚踹飞他,当然,如果她能踹得动的话。

回想当天,她被送进产房时,做梦都没有想过,和儿子沈嘉懿一起降临的,居然还有这个男人。

所以当她睁开眼,看着他第一时间亲吻她的额头,对她说“辛苦了”的时候,陆路彻底傻住了,甚至忘了闪躲。

待她反应过来,便只能徒劳地望着站在一旁的彭俊,用眼神表示自己的愤怒。

可彭俊却视若无睹。

那一瞬间,陆路恍然大悟,原来彭俊一早打定主意这么做。

意识到这点,她说不清是气恼更多,还是动容更多,过了很久,才慢慢转过头,对沈世尧说:“嘉懿呢?我想抱抱他……”

“叫……嘉懿?”沈世尧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嗯,嘉懿。陆嘉懿。”陆路看着他,语调平静。

他们就那样四目相对,直到陆路发现他的眼睛开始泛红,似乎想说什么,她连忙转开脸,背对着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把嘉懿给我抱抱。”

她终究是抱到了自己的孩子,那种感受真是奇妙,明明不久前还是蜷缩在自己肚子的小肉团,此刻却变成了长着鼻子眼睛的小人儿。

一想到这个小人儿以后还会长大,变得比自己还高,再也抱不下,陆路便忍不住鼻酸,造物主真是神奇。孕育一个生命,真是神奇。

“他很乖的,都不哭。”护士将孩子接过去,对她微笑。

陆路也对她微笑,笑罢,转头面向彭俊:“谢谢。”

他为她做的这许多许多,她竟然只能以如此轻飘飘的字眼回馈,陆路不禁觉得,语言在有些时候,实在太过苍白。

好在彭俊明白她的心意,矮下身,在她耳畔道:“四海之内皆兄弟。”

陆路原本还好好忍住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沈嘉懿出生第二天,沈家一家人都赶了过来。

沈先生沈太太在一旁开心地争抢着抱刚出世的孙子,沈凌走过来,坐到陆路身旁:“路路,你累不累?不累的话,我们说会儿话吧。”

陆路这才从沈凌口中得知,沈世尧并不是从国内过来的,而是从巴黎,难怪他可以那么快赶到。

“自从他眼睁睁看你上了飞机,”沈凌玩味地打量她,“他就赶接下来最快的航班去了巴黎。他一直在那里等你,我跟他说过,他一定又被骗了,但他偏偏不信,你看,你明明在普罗旺斯……有时候啊,我真觉得我这个弟弟天真得可爱。”

沈凌笑了笑。

陆路看着她的笑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好在沈先生沈太太恰好走过来跟她说话,暂时打破了眼下这略显尴尬的局面。

一家人闲聊许久,到了饭点,沈先生说带沈太太出去吃饭,问沈凌的意见,沈凌坐在沙发上,微微眯起眼,瞥了下陆路:“姨父带姨妈去吃饭吧,等会儿世尧回来我陪他们夫妻俩一起吃。”

待二老离开,沈凌重新起身,坐回陆路身边,冲她眨眨眼:“刚才你肯定在想,还好姨父和姨妈过来了是吧?”

陆路错愕地望着她,就看见沈凌哈哈大笑起来:“欸,每次看你吃惊的表情,我都觉得超有意思……好啦,我就不欺负你了,小没良心回来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这脾气还得闹多久,太久了,我可在姨夫姨妈那边瞒不住了啊。你应该知道,他们已经有所察觉了吧……关于你突然跑来普罗旺斯生产的事,大家都不是傻子。”

“我不是闹脾气……”沉默许久的陆路终于开口,“关于离开这件事,我考虑过很久。”

“是么,”沈凌起身,重新回到沙发上,懒懒地望着她,神色难辨,“不告而别这种事在我看来,可不是深思熟虑的人该做的。”

陆路被堵得哑口无言。

气氛再度变得凝固,但这次,却再没有沈家二老出来替她解围。依稀过了很久,陆路才又听见沈凌的声音:“不论你现在怎么想,我都希望你和世尧谈谈,别忘了,嘉懿除了是你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就算你想要离开他,他也答应,你们也得谈妥关于嘉懿以后的安排。”

说罢,沈凌伸个懒腰,站起来,“小没良心给自己儿子买东西还真慢,我都快饿死了,要不我先去吃饭,给你带点吃的吧?”

“谢谢。”陆路一愣,点点头,她确实饿了。

“对了,”临关上门,沈凌突然探了半个脑袋进来,“站在女性立场上,告诉你我的经验之谈。基本上,要想彻底甩掉你孩子的爸爸,蛮难。”

陆路正准备拿水杯的手一下子滞住了。

当天晚上,喂完小嘉懿奶,哄他睡着后,躺在床上的陆路不禁想起了白天沈凌的话。

说起来,中午沈世尧赶回的时候沈凌刚好带了午餐回来,沈世尧一脸嫌弃地将那些饭菜打量了一遍,最后全部丢回给沈凌,叫她自己多吃点。

沈凌气得够呛,问他为什么,沈世尧白她一眼:“你不是生过孩子吗?”

沈凌脸都绿了:“我那时在国外可没这么多忌讳,你在国内待久了真麻烦!”

但即便如此,沈世尧还是按照国内的规矩,请了专人负责照顾陆路的饮食起居。

看着陆路把重新送来的午饭吃完,沈世尧才算松了口气,将今天买回来的母婴用品一一放置好。

其实住院前陆路已经准备好基本的必需品,但对比眼下沈世尧的采购内容,陆路只能默默咂舌,不知道的大概会以为他是专业的育儿专家。

等全部琐碎摆放完,沈世尧坐到沙发上,开始翻他带来的那本厚厚的育婴常识。

沈凌回酒店午睡,而小嘉懿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睡,沈先生和沈太太又还没有回来,眼下房间便只剩下这两个清醒着人相对。

陆路不说话,沈世尧便也沉住气跟她一起沉默,气氛顿时变得很僵。

恍惚间,陆路想起,好像自昨天她对他说,儿子叫陆嘉懿后,沈世尧就再没有主动搭理过她。当然,在沈先生沈太太面前对自己嘘寒问暖的不算。

应该是生气了吧,也是,任何人听见自己的孩子不随自己姓,大概都会发脾气。如此看来,他忍到现在,已经难能可贵。

“沈世尧……”陆路叫他。

听她开口,沈世尧惊讶地抬头,四目相对时,门却忽然被推开了,沈先生沈太太回来了。

面对笑逐颜开的父母,沈世尧不得不换上另一副表情,殷切地起身,扮演起上午好好先生的角色。

想说却没说完的话只能这样一拖再拖,直到入夜。

待安顿好沈先生沈太太,沈世尧回到医院,陆路已喂过小嘉懿,哄他睡着了。

而其实,在他回来之前,她已呆呆地在那里躺了很久,耳畔反复浮现的是沈凌下午的话,“不论你现在怎么想,我都希望你和世尧谈谈,别忘了,嘉懿除了是你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就算你想要离开他,他也答应,你们也得谈妥关于嘉懿以后的安排。”

陆路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已经身为人母的沈凌是正确的。她所有冲动的决定,都仅仅是从个人角度出发。但现在一切变得不同了,她不再是一个人,她在为自己做决定的同时,必须要为另一个人负责。

所以,她必须和沈世尧谈谈,再决定接下来怎么走。

心中有了决定,黑暗中,陆路撑起身,叫住了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门的沈世尧:“沈世尧,你进来吧,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陆路没想过,这会是沈世尧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怔忡了很久,才极不自然地转开脸:“所以你就一直在门口站着?”

“我本来是打算走的,”沈世尧冲她淡淡的一笑,“但又想看看你睡着的样子,所以一直没舍得走。”

陆路被他的话镇住,过了很久,才轻声嘟囔道:“无聊。”

“你想要谈什么?”却不想倒是他先比她正经起来,切入正题。

“关于嘉懿……”陆路咬唇,竭力将脑中多余的遐思赶走,“以前你跟我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你不会抢走他吧?”

说罢,陆路低下头。

不怪她有这样的疑虑,是她先破坏两人事先达成的约定,偷偷跑掉,沈世尧完全可以基于这点,将小嘉懿的抚养权抢走。

反正这件事就算闹上法院,法官大概也会将孩子判给更有能力抚养孩子的沈世尧。因为陆路现在不光无业,也无父无母,可以说是无依无靠。

陆路紧张地胡思乱想着,却忽然听见沈世尧简单而有力的答案:“不会。”

“我答应你,”说话间,沈世尧已慢慢走近她,将她别开的脸转过来,“我不会抢走他。”

“真的?”陆路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沈世尧捧住她脸的双手并没有松开,“我也会留下来。”

“……那是什么意思?”她愕然。

“如果你不愿意回国,我就留在这里,陪着你们,看小嘉懿长大。”

“不是,沈世尧,不对,这不是我们曾经说好的……”陆路变得惊慌失措且语无伦次。

“是吗?”沈世尧望着她的眼睛,神情里有难辨的哀伤,“可是你也没有遵守我们曾经的约定啊。”

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硬生生逼出她的眼泪。

“你骗我。”她的泪水划过脸颊,钻进他的指缝。他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是凉凉的。

“嗯。”

“你不能这么骗我……”她仰起脸,泪水越来越多。

“嗯。”

“我不会答应的。”

“你答不答应都好,”他伸手拭掉她脸上的泪,“别忘了,你说的,不算。”

两周后,陆路出院,搬到彭俊的住处。而随之搬到彭俊隔壁空置房子的,还有另一位不速之客。

沈世尧没有开玩笑,他真的打算就此住下,陪着他们母子俩。

对此,彭俊打趣她:“你真的不考虑搬去隔壁?”

“为什么要?”抱着小嘉懿的陆路漠然地看着他,“我们已经结束了。”

“真是这样吗?”彭俊笑得意味深长,“对了,Lulu,既然小嘉懿都出生这么久了,你有没有兴趣跟我这个干爸爸讲讲他的由来。我虽然好奇心不强,但是既然收留了你们这么久,多少也有知情权嘛。”

陆路一愣,良久,低下头:“这大概是个很长的故事……”她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正对着自己笑的小嘉懿,“等他睡着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陆路想,她大概也在等待着吧,等待着向另一个人袒露心声的时机。

毕竟,她独自守着这个漫长的故事,太久太久了。

久到为之流过的泪,都已凝结成琥珀。

那天傍晚,陆路终于和彭俊在房间里说起往事。

窗外是从阿尔卑斯山脉吹来的风,顺着山谷畅通无阻,刮在窗户上,像谁在呜咽。普罗旺斯的冬天,总是这样的萧索。

陆路放下手中温热的水杯,看着彭俊,眼中有浓浓的茫然:“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选择?”

她向来是有主见的人,但也会在这样的时刻,感到矛盾而无助。

彭俊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故事,沉吟片刻,轻声道:“这个问题,你不能问我,你应该问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

“问问你的心。”他微微一笑,“你的心里装着你的答案。”

陆路苦笑了一下:“可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彭俊的笑容很温柔,“你一定知道。”

夜里,陆路辗转反侧,怎样都无法熟睡。

半夜时分,小嘉懿更是忽然醒过来,一直哭闹,她手忙脚乱地哄他,折腾了好久,原本就不多的睡意彻底烟消云散。

睡不着,干脆起来活动活动,陆路拉开窗帘,便看见隔壁的灯竟然还亮着。

她愣了愣,低头看表,凌晨三点十七分。

住在那栋房子里的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么晚还没有睡。

是在为昨天出院时她赶走了他找来的负责她饮食的人烦恼?还是在为今天早上她将他拒之门外生气?陆路的思绪一时间变得很乱。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自觉被沈世尧所牵动,陆路不禁分外懊恼,重重将窗帘重新拉上,躺回了床上。

如果睡眠是她唯一可以回避他的途径,她情愿就此长睡不醒。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到天亮,陆路被被小嘉懿的哭声吵醒。

起床哄小嘉懿喝完奶,陆路下楼准备吃早饭,就看见餐桌上留下的一张便条,和客厅里坐着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陆路来不及看那张便条,瞪着他。

“你看完了Richard留给你的话就知道。”沈世尧对她的震惊视若无睹,非常平静地以眼神示意她。

听罢,陆路不得不按捺住情绪,匆匆扫了一眼那张便条。

原来彭俊回巴黎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基于她这个产妇还没有出月子,便将大门的钥匙交给了沈世尧,希望他代为照顾她。最后,他还意味深长地附了一句,the answer is always in your heart。

答案一直在你心中。

Bullshit!陆路被戳中痛处,气得简直想爆粗,这种时候,他怎么可以什么都不提前知会,就将自己撇给沈世尧。

他明知道,现在的她,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早上想吃些什么?”沈世尧的声音将她的思路打断,陆路尚且沉浸在慌乱的情绪中,不自觉答:“随便。”

说完,心情似乎变得更加糟糕:“算了,我不饿。”

随即匆匆上楼。

她回房间躲了一整个上午,到了中午,实在饿得头昏眼花,不得不硬着头皮下楼找吃的。

然而她刚下楼,便发现客厅里坐着的,除了沈世尧,还有昨天被她赶走的那一位。

午饭摆了一桌,她扫了一眼,是中餐。

沈世尧看见她,语气稀松平常:“不饿也吃多少吃点,不然我儿子会饿肚子的。”

陆路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不是害怕她饿,而是担心她营养不足,奶水不够。

思及此,一种异样的酸涩情绪渐渐攀上她心头,她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过了很久,她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了,为了小嘉懿,我吃就是了。”

饭后,陆路再度一言不发地回到楼上。

那人看了看桌上被消灭掉大半的饭菜,转身对沈世尧讪笑:“沈先生真是了解沈太太,我本以为她一定会不吃的……没想到您说的办法还真的管用。”

沈世尧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听见对方的话,是淡然一笑:“说起来,其实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惊讶,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了解她的。”

回想他们相识的近两年,争执远多于缠绵。但他总有那样的感觉,好像即便他们吵闹无数次,分别无数次,他也仍可以靠她的心很近。

真是不可理喻的自以为啊,沈世尧想,但他毕生所求,也不外乎如此了。

能守在她身边,拥她入怀。

傍晚,送负责陆路饮食的人回到隔壁后,沈世尧堂而皇之地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她房间的门。

陆路正逗小嘉懿逗得高兴,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脸都白了:“沈世尧,你不要太过分!”

“你还没有吃晚饭,”他看上去无动于衷,将盛好的饭菜端进房间,“想必你也不想我重复今天中午的话,是吧。”

陆路气结,只得暂时放下小嘉懿,过去吃饭。

沈世尧见她拿起筷子,似乎终于松了口气,走到床边,回头小心翼翼地对她说:“我想抱抱他,可以吗?”

陆路刚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老半天,才从他令人心酸的语气中回神,极力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淡然答道:“小嘉懿也是你的儿子,为什么不可以。”

沈世尧听她这么说,竟然开心地笑了。

陆路看着他孩子气的笑容,恍然间觉得自己的心跳是漏了半拍,就连嘴里的菜,都忘了是什么滋味。

她实在讨厌这样不受控制的自己,连忙又扒了几口饭,囫囵咽下碗里的汤,对沈世尧再度冷下脸来:“就抱一会儿,抱完麻烦你立刻离开。”

哪知道沈世尧完全沉浸在逗儿子的喜悦中,对她所说的一切置若罔闻。

陆路有些恼怒,但又深知自己毫无道理,只能懊恼地看着父子俩,直到沈世尧又逗了小嘉懿一会儿,将他放回婴儿床,她才赶紧起身走过去。

“我吃完饭了,你可以安心了。”

“嗯。”

“对了,你没有别的事了吧?”

“暂时没了。”

“那你走吧。”

“好。”

如此好说话的沈世尧实属少见,陆路略感惊讶,凝视了他几秒,才把视线移开:“我准备休息了,你快走吧。”

“等等……”沈世尧忽然道。

“干什么?”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就看见沈世尧已走向浴室。

再出来时,他手里已端着盆热水。

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拽着她的脚,放进盆里。

“你在干什么?”陆路傻住了。

“帮你泡脚啊,”沈世尧抬头冲她笑了笑,“你不是说要睡觉了?我在就想,你怀孕时我没能为你做的,现在正好补给你……虽然有些迟,但也总比没有的好吧。”

经他提醒,陆路才想起来,她怀孕时脚肿得厉害,做产检时医生告诉她,泡泡脚或许会有所缓解。可那时沈世尧受伤住院,她哪有那样的心情,而后来离开,她的心情大概也已被另一种焦躁取代。

她忽然有些呆怔,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沈世尧轻轻糅着自己的脚背和脚趾,尽管它们早已慢慢消肿。

一阵战栗自足心渐渐蔓延至心底,陆路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她几乎要哭出来,猛地起身:“沈世尧,你在发什么疯?你给我走!听到没有,走!”

水花溅了一地,他们就这样对视。沈世尧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坦然,倒是陆路,胸口重重起伏着,双眼通红。

良久,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控,陆路终于坐回床上,尽量压制住起伏的情绪:“沈世尧……”她的语气近乎哀求,“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只要我生下嘉懿,一切就都结束了。那你现在留在这里,是希望我怎样呢?我是不会跟你回国的……所以求求你,走吧。”

陆路以为自己说完这些,沈世尧一定会有所反应,但他居然就那样平静地蹲在那里,甚至开始拿毛巾替她擦干脚上的水珠。

做完这些,他才端起水盆起身去浴室。

等他再出来时,陆路已被他今晚的举动震得彻底手足无措。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小嘉懿,不哭不笑,一动也不动。

沈世尧知道今晚大概是将她逼到了极限,忍不住心软:“那我走了。”

陆路依旧无动于衷。

沈世尧不得不走过去,为小嘉懿盖好被子,再俯身亲了亲陆路的头发:“早些睡吧。”

直到门被带上,陆路才像断了线的木偶,一下子倒在床上。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彭俊说,答案一直在她心中。可如今她的心只会砰砰乱跳,什么都无法思考,什么也不知道。

又是一夜风呼啸,天亮后,陆路下楼,就看见留在桌上的早饭与便条。

饭还冒着热气,陆路伸手拿起那张便条,便看见沈世尧力透纸背的字:“趁热吃吧。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放心,我不在。”

她四下张望,偌大的房子里果然空荡荡。

不仅那天,那之后的一整个星期,沈世尧都没有再出现。虽然每到饭点,她下楼都可以看见摆放在桌上的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一周后,彭俊研讨会结束回来,陆路总算松了口气。

然而却在当晚,陆路发现,隔壁房子的灯竟然是暗着的——从前那里灯火通明。

她在窗前站了很久,久到双腿发麻。终于,她还是按捺不住,去敲了彭俊的房门:“隔壁……”

她居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彭俊刚洗过澡,正在擦头发,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说沈世尧?他今天下午联系过我,问我回来没有。他说回国有事处理,归期未定。怎么,”彭俊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们不是已经结束了?”

“他没有告诉我。”陆路呆呆地望着彭俊,忽然道。

她的眼里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委屈,像是被抛弃的小孩子。

彭俊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一时语塞。待他回神时,陆路已经转身,一步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本想叫住她的,但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不知为何,又决定作罢。

沈世尧一走近一个月,音讯全无。

这一个月里,小嘉懿长胖了一些,双眼皮也越发明显,陆路一不小心便能从他身上看见了沈世尧小时候的影子。

不过如果他长得跟沈世尧小时候一样漂亮,被人误会成女孩子,她大概也会有些苦恼吧。

彭俊最近很忙,时常在医院值班,为了更好地照料她们母子俩,便为陆路请了个保姆。但保姆毕竟不是华人,平时除了帮忙带小嘉懿,陆路能和她交流的并不算太多,这样一来,她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反倒增多了。

有时候小嘉懿还在午睡,陆路就坐在一旁静静守着,顺便翻翻书,发发呆。

普罗旺斯的冬季快进入尾声,撇开狂风肆虐的日子,偶尔也会有天气晴朗的时候。遇到这种好天气,陆路往往都会搬一把椅子,去阳台上晒晒太阳。

其实彭俊可能搞错了,和戛纳比,冬天的普罗旺斯更像一座安恬也萧条的大农村,这里的天气并不是那么适合新生儿。但或许彭俊又是对的,因为这里真的非常的安静,这种安静的力量,说不定比温暖和煦的天气更适合孩子的成长。

思及此,陆路忍不住笑了,曾经她那么担心自己做不了一个好妈妈,但眼下看来,母性大概是与生自来的天性,她不用特地学习,已能够胜任。

听见房间里传来小嘉懿的声音,陆路起身,准备进去确认他是不是睡醒了。哪知道她刚推开阳台的门,便听见楼下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路路。”

她回头,就看见沈世尧牵着一匹马,站在楼下。

如果她没有眼花,那匹马正是他曾送给自己的礼物,她还给它取了名字,叫重重。

重新开始的重。

一瞬间,陆路的心开始狂跳,下一秒,人已冲向下楼。

简单交代过保姆代为照看小嘉懿后,陆路深吸一口气,终于推开了大门。

稀薄的阳光落满他的肩头,一束束,一朵朵,像镶了金边的浮花。

“沈世尧,你又在发什么神经?”她捂住嘴,面露凶相,却掩饰不住眼底的狂喜。

“来跟你分家产啊,”沈世尧牵着马,一步步向她走来,最后,是将缰绳交付在她手中,“这个是你的。”

说着,他又掏出那只她曾拒绝过的,装着钻石项链的丝绒盒,不由分说地塞给她:“这个,也是你的。”

“你这是……在干什么?”陆路越发惊慌。

“但是,”见她失神,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至怀中,“这个,是我的。”

他就这样抱着她,任由她挣扎,却分毫未动。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每一分钟都在后悔……”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呼吸得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只即将振翅的蝶,下一秒便会被他惊动,飞走。

“我后悔了……”他喃喃地重复着,语气像耍赖的小孩子,“我可不可以反悔啊。”

陆路张嘴,却发现自己讲不出一个字,只能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他在后悔什么呢?她不问,也心知肚明。

何止是他,就连她,也有无数后悔的时刻。

后悔对他撒下第一个谎,后悔后来用无数谎言圆谎,后悔在可以向他解释的时候逃走,后悔……

她后悔的事情太多,但惟独没有后悔的,是爱上他。

因为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感觉到幸福。

而就算到了此刻,每一次呼吸都在心痛的此刻,她也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幸福。

于他们而言,命运或许是一盘居心叵测的棋,一步错,步步错。

他们之间,从没有赢家。

陆路一点点将他抱住自己的手掰开,再擦了擦脸上的泪,竭力对他微笑:“你走了这么久,嘉懿都满月啦。”

他一怔,满脸愧疚:“重重实在是太难运过来了,手续办理了很久……对不起。”

她没想到他会道歉,拼命摇头:“没关系。爸妈倒是有打过电话来,我说你最近太忙了,什么都等满百天的时候再说吧。”

“放心,嘉懿还小,他不会记得你忘记他满月这件事的。”说完,她又故意坏笑着添了一句。

一瞬间,沈世尧明白过来,她这是在逃避他。

由始自终,她都没有正面回答他,他能不能反悔。

只是这一次,他学会了不再紧逼她。他曾经把她逼得那样紧,最后却适得其反,害得她远走异国。

同样的错误,他不想也不能犯第二次。

就给彼此一些时间吧,反正就像她刚生下嘉懿时他说的那样,如果她不愿意回国,那他就留在这里,陪着他们,看小嘉懿长大。

傍晚,彭俊从医院回来,就看见养在隔壁院子里的那匹马和坐在自家客厅抱着孩子的男人。

“好久不见。”彭俊莞尔,“刚才经过你的院子,看见你的新宠物……蛮特别。”

“好久不见。”听罢他的话,沈世尧微微蹙眉,有些讪然,“那个不是宠物。”

“哦?”

“是财产,”沈世尧瞥了坐在一旁的陆路一眼,“她的财产。”

面对彭俊投来的好奇眼神,陆路只点点头,没答话。

当天晚饭是大家一起吃的,仿佛自从那天起,陆路就不再拼命抵触与沈世尧接触。偶尔他上门看嘉懿,她还会给他泡红茶,拿点心。

而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二月底,最终结束在那暴风的一夜。

那天沈世尧开车去替陆路采购小嘉懿的生活用品,本来这是保姆的工作,但沈世尧坚持要去,陆路坳不过他,只好答应。

出门时天气已不大好,黑云盖顶,看久了令人喘不过气。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陆路已见识过这里的狂风,再三叮嘱沈世尧早去早回。但沈世尧似乎仍沉浸在陆路答应他去采购的喜悦中,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径自发动引擎,出发了。

望着车子喷出的白色尾气,陆路忽然想起彭俊曾告诉她的,普罗旺斯流传的一句话,说只要太阳一不露脸,不幸就要降临。

她摇头,觉得自己胡思乱想。

回到房间,陆路多少仍有些心神不定,恰好电话铃响起,她将小嘉懿交给保姆,自己去接,便听见那头丁辰笑眯眯的声音:“哈喽,新晋妈咪!”

其实自从小嘉懿出生以来,陆路便主动联系过丁辰,向她报平安。那之后,丁辰也总是时不时打电话给她,聊聊天,说说生活中的新鲜事。

丁辰倒是很想第一时间飞过来抱抱自己的干儿子,但无奈丁爸爸怎么都不放行,说她才经过一劫,应该乖乖留在家里静养,少去惹是生非。

“在他眼里,估计我还是那个十来岁偷他烟抽的小屁孩呢!”丁辰翻个白眼,声音里却有浓浓的笑意。

某种层面上,这一次,她才是真正长大成人。

不过长大了的丁辰也有苦恼,那就是丁爸爸一反常态不再逼着她相亲:“都没有极品奇葩给我逗乐,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已学会拿曾经反感的事逗趣,陆路知道她在慢慢好转,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其实就算丁辰曾反复强调车祸不关她的事,但潜意识里,陆路仍然觉得,丁辰失去孩子,是她的责任。

如果她没有失去那个孩子,她与杜鸣笙的结果会如何?

她不敢想,人生也经不起那么多假想。

现在的她,只想衷心地为丁辰祈求,惟愿她能早些遇见那个最终陪伴她走完下半生的人。

那或许是另一种感情,和曾有过的轰烈激荡不同,但毕竟不是人人都有运气,和此生最想携手的那个相伴一生。

若能等到一份新的值得交付的感情,或许也不是坏事。

又聊了一会儿彼此的近况,陆路挂断了电话。

恍然间回头,陆路便发现窗外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竟已全部暗下来。

她的心开始突突直跳,下意识看了看表,才只是下午五点。不知为何,她又想起那句话——只要太阳一不露脸,不幸就要降临。

她顿时如坐针毡。

从下午到傍晚,陆路一直在一楼的客厅来回转悠。好在有保姆照顾着小嘉懿,才令她不至于更加慌乱。

也不是没有试着给沈世尧打电话,起初还是无法接通,到后来,竟然直接是关机。

她又气又急,连忙联系彭俊,却得知他今晚值班不回来的消息。

听罢她的忧虑,彭俊沉吟片刻:“沈先生是成年人,我相信他能照料好自己。更何况也不是没有遇过比今天更坏的天气,不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你不要太过担心,照顾好小嘉懿才是最重要的。”

听过他的话,陆路多少安心了一些,把小嘉懿抱过来喂了奶,才将他交回给保姆,继续坐在楼下等他。

然而在这漫长的等待中,窗外的风已愈刮愈烈。

陆路能够听见树叶被折断的剧烈声响,她猛地想起住在隔壁院子里的重重,还记得沈世尧口口声声说,那是她的财产。

思及此,她焦急地推开大门,却几乎被迎面吹进来的寒风掼倒。

产后不久,她本应尽量避免受寒,但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扶着墙,亦步亦趋地往隔壁挪动。

狂风迷得她难以睁眼,她花了好大气力,才看清楚院子里的情况。

空空如也。

别说一匹高壮的马,就连阿猫阿狗,也没有半只。

不会是被这场大风刮走了吧,她傻了眼,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顷刻间,一双眼红了个彻底。

沈世尧回来的时候,陆路便是以那样狼狈的姿态,蹲坐在大门口。

她甚至忘了关门,狂风把客厅里的摆设刮倒的刮倒,吹乱的吹乱,简直像台风过境的灾难现场。

沈世尧拎着一大堆东西,站在她面前,困惑地看着她:“你怎么蹲在这里发呆?快把门关上,会受凉的……对了,嘉懿呢?”

她却像听不懂他的话,惘然地抬起脸,眼中满是泪水,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人心痛:“你送我的马不见了……重重它不见了……”

仿佛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是沈世尧,陆路哭着哭着,又渐渐笑出来,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沈世尧,你混账!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你一直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我……”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已被他的吻堵住。

纸巾、尿片、各式各样的东西洒了一地,有些甚至已被风卷吹走。但这一切,跟眼下和这个人亲吻比起来,都是不重要的。

天与地,是不重要的。

风或雨,是不重要的。

他,是不重要的。

世间万事万物,都不及她主动环抱住他,回应他的这一秒。

陆路能感觉沈世尧握住自己的手心的力道,仿佛想将她揉进生命中的孤注一掷,她感觉到有些痛,却没有挣脱。

他们都沉默着,牵着手顶风走过的那一段路虽然极短暂,在她心中,却漫长过一生。

风将她的眼睛吹得很痛,但她仍极力睁大双眼,似乎想看清眼前的一切。

又或是,只想凝望眼前的这个人。

一分一秒都舍不得错过。

这是她第一次来沈世尧所住的这栋房子,门打开的一刹,她的心跳随之漏掉半拍。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又仿佛什么都不陌生。

她的目光在每个角落流连,最后重回他的脸上。

沈世尧被她呆怔的模样逗笑:“先上去洗个澡吧,你现在这个狼狈的样子,嘉懿看见说不定会被吓哭呢。”

他的声音很温柔,像在哄一个小孩子。

这个孩子从不听话,他们总是在惹对方的气,又生对方的气,但却不妨碍,她永远是他最爱的那个孩子。

陆路乖乖地点点头:“嗯。”

楼上左手第二间是沈世尧的卧室,她拿着他给的浴巾走进浴室。

很快,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沈世尧这才恍惚想起,应该替她准备换洗的衣物。

可他这里没有她的任何物品,他拉开衣柜的门,沉思了片刻,目光最终停留在衣柜的一角。

就它了吧,希望她看见不会再生他的气。

这么想着,他已拿起那套印满可笑卡通图案的睡衣,轻轻敲浴室的门。

“先凑合换这件吧。”

“好。”

陆路将浴室门开了一条缝,伸出手,将衣服接过去。

然而过了很久,浴室里却再没响起水声。

沈世尧忐忑地站在门口,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陆路只裹着件一条浴巾,手中拿着的,正是他递给她的睡衣。

“这个……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我偷来的。”

“……什么时候?”

“彭俊出差的那个星期,趁你吃饭的时候。”

“沈世尧,你做人偷偷摸摸,一点也不坦荡,简直不要脸!”仿佛心思被人洞穿,陆路的脸刷一下绯红,变得口不择言。

“是,我是不要脸,那你呢,你敢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唯独带这件衣服走吗?”他一步步走近她,最终将她困于角落,一字一顿道:“不敢说是不是?那我来说吧,因为你爱我。陆路,你爱我。”

他就那样逼视着她的眼睛,仿佛她灵魂的每个角落都已被他看得一干二净。

她终于感到泄气,近乎自暴自弃地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近,而后狠狠吻住他的嘴唇:“是,你说得对,我爱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吧,在你没有强迫我做那件事之前,我就爱你……可是沈世尧,越是这样,我越是恨……我恨我爱你。”

她的眼泪簌簌而下。

沈世尧愣了一下,而后俯身,温柔地吻去她的眼角的泪珠。

而后是额头、鼻子、脸颊……

吻到嘴唇的时候,陆路狠狠咬了他一口,像是懵懂不知轻重的兽,沈世尧却全然不介意,微笑着,继续吻下去。

吻到锁骨处,他像是报复她,轻轻咬了口,陆路一时气得红了眼,毫不客气地回敬回去。

这样一来一往间,房间里已是一室旖旎。

将陆路打横抱到床上时,陆路仍不依不饶地揪着他的领口,仿佛要报刚才的“一咬之恨”。而她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掖好的浴巾早在不知不觉中松开。

意识到沈世尧不怀好意的笑,陆路浑身一个激灵,连忙伸手想抓住浴巾,却不想被他抓住空当,一个吻响亮地落在额头上:“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没有关系。我说过,不会再逼迫你任何。”

陆路脸本烧得一塌糊涂,听见他的话,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顿时羞愤难当:“我没有说我不愿意!我……”

沈世尧眼中闪过一刹狂喜,而她余下的话,全被他细细密密的吻堵住。

“说你爱我。”最动情的一刻,他捧着她的脸,几近顽固地说。

她望着他,眼中晶晶亮的,已分辨不出是泪光,还是台灯折射出的灯光。

“我爱你。”她轻声说,而后凑近他的脸,亲吻他的鼻尖。

一滴泪,倏地掉落在她的唇边。

她伸出舌尖,舔一舔,坏笑:“原来不要脸的人眼泪也是咸的。”

他一怔,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间,肩膀止不住轻颤。

外面是呼呼的风声,陆路忽然觉得有些冷,情不自禁地紧抱住怀中的人,闭上眼睛。

就算明知道天亮自己一定会后悔,但在此刻,她也依然心甘情愿,万死不辞。

因为,至少在这一瞬间,她可以勇敢地承认,她爱他。

他不是她的亿万星光,他是她今夜独一无二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