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他,是Able

你未曾来到之前,我曾推翻过整个世界。

还有什么值得眷恋?

林喜儿的耳旁“嗡”一声响,一颗心像陡然被人拎在半空中悬着,让人又慌又怕。她转头盯着纪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件事,是纪念生命里的禁忌,大家都恨不得把它抹去,可今天,她居然主动提起。

“别胡说,走,我们回去吧,就快要下雨了。”林喜儿说。

她伸手去拉纪念,纪念没有挣,很温顺地随着她站起来,两人并肩朝前走,在沙滩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从海边回公寓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横跨半个城市,纪念坐在副驾驶坐上,头靠着窗,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第一滴雨落下,紧接着,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模糊了人的视线。纪念转头看向窗外:“有时候我觉得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我妈妈爸爸感情没有破裂,如果我不是因为和他们吵架,也就不会出事,如果我不出事,也就不会遇见Able。后来我想,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从还未出生时,就已经被安排好了,而我们只是遵循着既定的路去走,有的人是幸运儿,一生无虞,而有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仿佛来世一遭,就是要经历种种磨难的。”纪念自顾自地说。

林喜儿不愿她回想过去,生怕她再一次受到伤害,所以此刻,她有意沉默,不去接她的话。

可是,人天生对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更敏感。那些往事,根植在她心里,尽管已时隔多年,但纪念仍会常常梦见。梦里,纪念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儿。

在她的记忆里,从十岁之后,她的父母就再没有好好说过一次话,先是争吵,然后发展成摔东西、动手,她一开始还会害怕、无助,可到了后来,竟也渐渐麻木,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由外面闹出多大动静也不出去。

关于母亲姚乐芸的流言蜚语,被传得沸沸扬扬,她为此几乎每天都和她吵架,母女之间变得像仇人,她认定姚乐芸不是一个好母亲好妻子。

她叛逆孤僻,在学校与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她逃课,被学校通报批评,做这一切就为了让姚乐芸难过。十几岁的纪念,幼稚、偏激,她完全看不见父亲和自己在整个家庭中的过错和恶劣态度,只揪着母亲的错不放。

记得那天,她在学校犯了错,老师打电话喊来姚乐芸,她满不在乎地站在办公室听老师数落姚乐芸,一向坏脾气的姚乐芸也只有在这时,才会特别谦卑有礼。

她们离开学校,姚乐芸立马翻脸,恶狠狠地骂纪念:“你看看你现在还有没有一点儿样,好的不学,学了一身臭毛病。”

她不服,仰头顶回去:“是啊,都是和你学的。”

姚乐芸气白了脸,浑身颤抖。

回到家,她命令她去房间写检讨,可她哪会听,自顾自去开电视看,姚乐芸气疯了,顺手拿起桌上的苹果就朝她砸去,她头一偏,躲开了。

“你先管好你自己再管我吧,没听人家说吗,上梁不正下梁歪。”纪念站起来吼。

姚乐芸走上去,伸手就是一耳光。可这一耳光抽过去,纪念没哭,她自己倒先哭了,眼泪像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下来,她哭得浑身颤抖,绝望又悲伤。

纪念的脸火辣辣地疼起来,仿佛疼痛会蔓延,她觉得心里也跟着有些难过,随着这种疼痛而来的还有羞耻、愧疚。

她不想再面对姚乐芸,转身上楼,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她在卧室里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只要想到姚乐芸可能还站在原地流眼泪,她就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可楼下还是没一点声音,她在昏暗的房间里叹了口气,然后坐到书桌前,拿起笔开始写检讨。

纪时天是晚上十点钟回来的,纪念听见外面汽车声响时,站起来推开窗户向外望。院子外面,停着的是父亲的车。

她准备关窗时,突然看见一个陌生女人从车的另一边走下来,那个女人穿着宝蓝色的裙子,身材高挑,脚上是一双银色鱼嘴鞋,她看见那双鞋一步步地朝他父亲走近,直到两双脚紧靠在一起。再往上看,是父亲的手,那双宽大有些粗糙的手,此时正放在另一个女人的腰上,他笑得很开心,他们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她的家门口,拥抱亲吻,情话绵绵。

纪念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切,她想起了平常父亲是如何站在正义的一方,疾言厉色地与母亲吵架。而她一直选择相信父亲,不理会母亲的委屈和怨愤。她双手紧紧按住书桌,心里排山倒海似的难过、愤怒。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立时三刻就要冲下去,冲到父亲面前,让他给一个交代,她经过坐在沙发上发呆的姚乐芸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仿佛有一根针在她心里刺了一下。

纪时天看着突然冲出来的纪念愣住了,隔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抱着另一个女人,纪念是十六岁,不是六岁,事实胜于雄辩,他已没法再解释。

“念念,爸爸回去和你说。”纪时天松开手,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人先走。

纪念瞪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她既委屈又愤怒。

“骗子!”她大吼,“虚伪!”

“念念。”纪时天伸手去拉她。

纪念看着这双手,瞬间血气翻涌,怒到了极致,她“啪”一下打掉他的手,拔腿就跑。

她憋着一股劲一路跑出很远,累得实在跑不动时,抬眼朝四周一看,自己竟跑到了老城区。将近十一点了,路边摆摊的叔叔阿姨,都已收摊回家了。

纪念不想回家,她想起母亲红红的眼眶,胸口就一阵剧痛,一股热气从心底蹿到喉咙,她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她伸出手胡乱地擦,可越擦越觉得委屈,哭得止不住。

无处可去的她,想起了林喜儿,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几个硬币,擦干眼泪,朝公交站走去。老城区正逢拆迁,到处都是工地,路上灰尘极大,纪念就想着走捷径,从巷子里穿过去,是一条直路,出了巷子就是公交车站。七十年代建的房子,筒子楼,窄小的巷子,道路也不太平整,因为拆迁,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因此,十分安静。

纪念低头走得极快,不留神,与一个人迎面撞上,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扑鼻而来,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破烂,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

“对不起。”她小声道歉,然后绕开他。

擦肩而过时,那人突然将她拽住,纪念惊恐地看着他,扭着身体想要挣脱掉他,可力气不敌,最后反被推倒在地。

“跑、跑什么跑,有、有没有钱,拿、拿、拿点钱来给爷喝酒去。”他蹲下来,提着纪念的衣领说。

混合着酒精和口臭的味道扑鼻而来,纪念忍住胃里的翻腾,拼命向后缩,她拖着哭腔摇头道:“我没钱。”

“没钱。”他打了个嗝,“爷不信,爷要自己搜。”

纪念被吓坏了,她一边哭一边推搡着那个醉汉:“我真的没钱。”

醉汉嘴里咕哝着:“少糊弄爷,爷自己来。”他一边胡乱地朝纪念身上乱摸,一边试图解开纪念的衣服。

纪念边哭边向后退,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衣服,醉汉有些不耐烦,恶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上,然后伸手给了纪念一耳光:“还说没钱,没钱不让我看,一定是有钱,你不给,爷自己找。”

纪念被他推倒在地上,胳膊肘撞在坚硬的地上,疼得钻心,她顾不得自己,只想躲开眼前的醉汉。

“救命啊,救命!”她双手紧紧地护在自己胸前,大声哭喊。她嗓子都喊哑了,可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她在这刻,想起自己的父母,想他们如果在自己身边该多好。

“求求你了,求求你。”纪念一边挣扎一边哀求,“我真的没钱,求你放过我。”

醉汉压根听不见她的话,他半个身体的都压在她身上,一双手在她身上来回游走,纪念浑身颤抖,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双脚撑地,一点点向后挪。

她的外套被他脱掉一半,他上半身趴在她身上,呼出的热气一直在她的脖子里、脸上。

纪念恐惧到了极点,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边哭一边拼命躲,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舌头,满嘴的血腥和眼泪一起被吞进肚子里。

忽然,她感觉后背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愣了愣,然后伸手去摸。砖块!

纪念的心在胸口狠狠跳了几下,一种求生的本能提醒着她,她背后的这块砖是她的救命稻草。

纪念用力拿起她身后的砖块,然后狠狠地朝醉汉砸去。醉汉被砸蒙了,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纪念,他的头被砸破了,有鲜血顺着头发淌下来,纪念趁机把他推倒在地,可他立即又站了起来,就在纪念已经绝望时,他却突然直挺挺地仰面倒下了。

纪念愣怔在原地,几秒后,她起身拔腿就跑。她一口气跑了很远,直到把那条小巷远远地甩在身后,直到跑不动时她停下来,她茫然地看着四周,脑袋一片空白,一时间,她连自己家在哪也不记得了,崩溃地站在路边号啕大哭。

路过的人见她一个小姑娘哭成这样,都围了过来,关切地问她怎么回事。纪念哭得喘不过气来,鼻涕眼泪爬满整张脸,狼狈得不成样子。大家看她衣服脏兮兮的,并且衣衫不整,心里不免产生一些不好的猜测,随即联想起不远处的工地。

可纪念显然已情绪崩溃,除了哭,什么也问不出来,大家只好先报警。

那一夜,是纪念十六年来最混乱、惊恐的一夜。

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心态,她已不太记得具体细节了,只记得自己被几个警察围住,耐心地问了她许久,她不想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忍着心里的抵触和恐惧,带他们回去。

她站在巷子口不敢进去,一个警察留下来陪她,其余的都进去了,出来时,他们神情严肃。再接着,她就跟着警车去了警察局,警察见她害怕得不成样子,只好一个劲儿地安慰她。

警察问出她家里电话后,又开始询问当时发生的事情。其实,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心里也明白,可工作规定是必须要给当事人做笔录的。

十六岁的小姑娘,比自己女儿都大不了多少,警察不是不痛心的。

纪念想起了在巷子口时,其中一个警察从巷子里面走出来,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警察小声说:“人死了。”

死了?纪念的心跳几乎都停了,下意识地想起自己砸向他的那一砖。

是她把他砸死的吗?

纪念抬头盯着面前的警察叔叔,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瞳仁乌黑,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他……死了?”

警察的心里一阵难过,但有关案件,他必须实话实说:“死了。”

纪念仍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只是一双瞳孔一点点放大,紧接着,眼泪簌簌落下,她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许久后,她才鼓足勇气把事情叙述出来,每说一个字,她心里就一阵战栗。

纪时天与姚乐芸赶来时,警察刚做好笔录,她呆坐在座位上,目光呆滞,隔段时间,就会突然一阵颤抖。

姚乐芸走过去,轻声喊:“念念。”

警察将他们叫过去看笔录,姚乐芸倒抽一口冷气,纪时天也看得胆战心惊,忍着看到最后,见纪念身体上没受什么伤,才稍觉安慰一点。

他放下本子,疾步走到纪念面前,他蹲下来,与她视线平行,小心翼翼地说:“念念,爸爸来了。”

姚乐芸在一旁默默垂泪,不管之前她们母女闹了多少不愉快,可母亲天性,在这一刻,她恨不得能替女儿受罪受苦。

“念念,没事儿啊,没事,都过去了,妈妈来了。”姚乐芸哽咽。

可是,不管他们说什么,纪念都没有回应。

他们将纪念从警察局带回家,纪念到了家,就直接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纪时天与姚乐芸不放心,一起跟着上去,纪念不说话,却一直将他们朝外推,然后,锁上门。

房间里开着灯,明亮如白昼,她靠着床在地上坐着,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在那个巷子发生的一切。她不愿意想,可大脑却像被下了咒,不受她的控制,她越想越焦躁、难过。她拼命地捶打自己的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她不敢闭眼睛,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那个被她砸死了的醉汉。

楼下传来纪时天与姚乐芸的争吵声,他们互相吼着:都怪你,要不是你,念念怎么会出事?

他们吵了几句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瞬间又安静下来。

那几天,纪念几乎日夜不能安宁,直到法医的鉴定结果出来,法医说,纪念砸向醉汉的一块砖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少的伤害,他死于突发性脑溢血。

纪念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穿白袍的医生,温柔的女法医笑了笑,她摸了摸纪念的脑袋,轻声说:“和你没关系,他自己原本就有病,酒精才是诱因。”

她怔怔地看着女医生,许久后,才哑着嗓子问:“和我没关系?”

女医生对她笑了,肯定道:“对,和你没关系。”

这几天,大家都说他的死是报应,是自作自受,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即使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砸他,她必须要保护自己。然而此刻,当一个权威人士,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的死和自己没有关系时,纪念觉得自己卸下了某种不该有的罪恶感。然后,她感到一阵头重脚轻,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姚乐芸与纪时天仍旧争吵,他们都将纪念出事的责任推给对方。

整整两个月里,纪念都没有再开口说过话,林喜儿每日都来陪她,可纪念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不管谁说什么,她都置若罔闻。

晚上,她不许任何人进她的房间,连林喜儿也不行,她时常在深夜突然尖叫,然后哭泣,再渐渐平静。

她日益消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除夕夜,每一家都欢声笑语,孩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炮和烟火,夜空被照得璀璨明亮,只有纪家,依旧死气沉沉。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人笑了。

纪时天为她请了好几个心理辅导师,花了大价钱让别人上门服务,然而都不见成效。直到第四个心理辅导师对他说,眼前的环境,对纪念而言太压抑,不利于她恢复心理健康,她需要一个安全的、全新的环境,慢慢自我调整。

纪时天犹豫了一段时间,然后找到纪念,试探着问她:“念念,你想不想出去玩一段时间?”

纪时天和姚乐芸的小心翼翼与争吵,还有林喜儿的愧疚,这对纪念而言,都是一种束缚,无时无刻都提醒着她曾受到的伤害。

去一个新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待着,她想,这样或许会更轻松自在一点。

于是,她对纪时天点点头。

纪时天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纪念的脑袋,轻声道:“那你好好想想要去哪里,爸爸帮你办。”

林喜儿得知她决定要离开这里时,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哭,纪念看着哭得鼻子眼睛都红红的她,心里涌过一阵热流和酸楚,她伸手抱住了她。

“念念,你去英国,我哥哥就在伦敦,我爸爸有一个好朋友的女儿也在那儿,你去那儿好歹有个照应,就英国好不好?”林喜儿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她。

这段时间,她从未开口与林喜儿说过一句话,可林喜儿仍旧每天都来陪她,不厌其烦地和她说话,林喜儿对她的好,纪念都记在了心里。

去哪儿有什么不一样呢?对纪念而言都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为着林喜儿的担心与情意,她也应该答应她。因为林喜儿的关系,林先生将自己在剑桥的一栋私人房屋借给纪念住,并帮着纪时天为纪念申请学校念GCSE和A-level,为日后升大学做准备。

纪念就这样去了英国。

林先生的房子在剑桥李琴公园,与这里的所有房屋一样,两层红砖楼,还有一个花园。房子里干净简洁,有日常所需的一切。

纪念站在院子里,看着周围全然陌生的一切,直到这一刻,她才感到真正的孤独,可是,这孤独却也让她感到安心、轻松。

从此,她开始独居生活。她每天的生活十分有规律,早起去公园散步,回来看书,学英语,准备九月份入学的功课,自己学着做饭,晚上很早就休息。

纪念在这里仍不与任何人说话,仿佛与世隔绝,她也知道自己心理一定有问题,可是,她从没有想过要改变,目前的状态,让她觉得安心。

直到遇见Able。

那是她在剑桥生活的第四个月,这四个月以来,林喜儿坐国际航班都已成为家常便饭。她每隔一个星期便来一趟,每次来,至多只能待两天,来回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让她看起来疲倦、憔悴。

纪念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自己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可她不听,非要亲自过来看一看才肯放心。

那日,她们去公园散步,清晨五点多,公园里还没有人,远远地,就见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迎面走来,她身材清瘦高挑,十分美丽。

林喜儿最见不得美女,是个美女她都要比一比,于是拉着纪念快步迎上去,才到跟前,就“哎呀”一声叫出来。

“静微姐?”林喜儿瞪大眼睛。

这是纪念第一次见沈静微。林喜儿曾说过,在她们的圈子里,能让她心甘情愿喊一声“姐”的人,只有沈静微。

沈静微的美像水一般,温柔明净,言谈举止一看便知是好家庭教养出的女孩儿,端庄大气,从从容容。

“喜儿,你什么时候来的剑桥?”沈静微问她。

林喜儿拉着纪念对她说:“不是我,是我好姐妹在这里,我来陪她,她叫纪念。”

她说完,又对纪念介绍:“念念,这是静微姐,她可是大才女哟,在剑桥念书。”

“静微姐。”纪念随着林喜儿叫她。

沈静微在剑桥念Business Studies之余还修了心理学,并且发表过论文,尤其对抑郁症和人格分裂十分有研究,深受教授器重。

林喜儿曾为纪念翻过许多有关心理疾病的书,知道她这是心理受创留下的后遗症。于是她就想,或许可以让沈静微帮忙为纪念做心理辅导,面对熟悉的人,纪念也许不会排斥。

林家与沈家算是世交,何况林喜儿所求又在她能力范围,沈静微便答应下来。

纪念实在不忍心再辜负她的情意,只好同意每周去沈静微那里三次。

沈静微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专门为心理研究准备的,她的工作室里有一整面落地窗,一张红丝绒沙发靠窗放着,纪念常常盘踞在红沙发上,读书、发呆、听歌,偶尔也会睡觉,她很少与沈静微说话聊天。

沈静微没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对人会这样戒备,不管她如何引诱,纪念都不开口提及自己的想法,偶尔不小心说了几句,自己也能很快就意识到。

自我封闭、强迫性精神症,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沈静微在她的名字后写下这几个名词。

“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有一次,沈静微似无意提起。

纪念一如平常地自顾自发呆。

“咬得很厉害。”沈静微把自己的袖子挽上去,然后指给纪念看,“你看,就这里。”

纪念不得不转头去看,她胳膊最上面,的确有一块伤疤,在白皙的皮肤上十分明显。

沈静微接着说:“大家都让我把这疤去了,可我没那么做,它不在醒目的地方,除了我自己和最亲密的人,谁会在意?”

“后来我就特别怕狗,如果路上遇见,一定吓得跑开。可你也知道狗的属性,你慢悠悠地走,它反而不注意,可你一跑,它就跟在后面又咬又叫,还可能伤害你。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没办法,人天生对疼痛敏感,受过一次伤,终生都记着。”

她说完,看着纪念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自己说的话,她是听进去了,于是,不再急切,而是给她时间消化。

纪念自然懂沈静微的意思,她沉思半晌,然后问:“你现在还怕狗吗?”

沈静微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她哑然失笑,这小姑娘,心思通透着呢,她对她是真的有了兴趣。

“怕。”她如实道,“可是,我不跑了,遇见它,当没看见,继续走我的路。”

“纪念,你不愿去人群里,你怕黑,抵触与生人说话,你以为你是在保护自己,不,其实你是在不断提醒自己他给你带来的伤害,你强迫自己忘记,其实是变相提醒。你不该在潜意识命令自己该如何做,而是尽快让自己恢复正常生活。”沈静微注视着她,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时,纪念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她抵触被人解剖内心,被别人告诉自己应该怎样做。

哪怕她比她更懂人的心理,哪怕她说的都对,可是纪念就只想要待在自己认为安全的位置里,不愿迈一步。

“静微姐,我想先回去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

不等沈静微说话,她就转身朝门口走,拉开门低头出去,却不期而然撞到另一个人。

这动作,让纪念瞬间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迅速向后退了一步,抬头警戒地盯着来人,一双手紧紧握成拳。

沈静微将一切看在眼底,几秒后,她走过去,温柔喊道:“纪念。”

熟悉的声音让纪念恍然回神,她转头看了眼沈静微,然后,又看向站在门口的人,那是个年轻男子,身材挺拔,眉眼清俊,穿着宽松的T恤,牛仔裤,极普通的学生装扮。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温和,神情淡然,纪念紧张的心渐渐放松,手心和额头都出了一层冷汗。

“来,我给你们介绍。”沈静微笑着看着他们,“这是我朋友Able,Able,这是纪念。”

Able走过来,嘴角微微扬起,露着一丝笑意:“是不是撞疼你了?”

纪念感谢他不露痕迹地给自己的失礼找了一个台阶,她红着脸摇摇头。

她与Able的第一次会面,没有半点浪漫可言。

那次谈话后,她对沈静微生了戒备,说的话就更少了,这期间,又遇见Able几次,他总是在她离开前过来,两人匆匆打一照面,然后擦肩而过。

只有一回,沈静微临时有事外出,工作室里只有Able一人,她推开门时,他正站在书架前,细心打理一盆绿植,听见声音,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

纪念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她走到沙发旁坐下,拿起上次看了一半的书继续读。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翻书声。许久后,她读累了,抬起头活动脖子,看见他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的棋盘,黑白两子分布均匀,他自己和自己博弈对战。

纪念对围棋略懂一二,正处在刚入门的阶段,于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Able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看她,含笑问:“来一局?”

她怔了怔,本能地摇头。

“一个人下棋,再精彩也总觉缺了点什么。”他看着她,一双黑眸被日光照得暖融融的。他将盛白棋的盒子推向她,语气温和道:“来。”

纪念盯着棋盘看了几秒,然后起身走过去。

她会下棋,说起来还多亏了林喜儿的父亲林政南。林政南是棋迷,平常没事就爱抱着棋盘在花园里研究,纪念好奇,在一旁看过几次,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林政南也乐于教她。

渐渐地,她竟也迷上了,为此,还特意买过一些棋谱来看。

纪念下棋时,十分专注,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抿嘴,落子前会思考很久,Able从不着急,坐在她对面耐心地等。

沈静微回来时,他们还在下,纪念完全沉浸在其中,Able靠着椅子坐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放在桌上,指间捏一枚黑子把玩,姿态优雅,神情淡然。

沈静微悄悄走进去,站在一旁观看。

纪念下完一局才发现她,不知为何,突然间就觉得不好意思,刚才房间里那种令人舒适的气氛,一下子全没了。她站起来招呼她:“静微姐。”

“原来纪念会下棋啊,战况如何,赢了吗?”

经她这一提,纪念才想起,自己竟一局也没赢过,她摇了摇头。

沈静微笑起来:“Able十一岁时就在国际青少年围棋大赛中获过冠军,他可是那一届参赛人员中年龄最小的。”她语气中,是对他毫不掩饰的欣赏。

纪念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厉害,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Able双手插在口袋里,迎上她的视线,淡淡一笑。

那段时间,只要他来工作室,他们就会下棋,像是有默契似的,只要他一来,她就会去把棋盘抱出来。除了她是真的喜欢下棋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下棋就可以让她避免和沈静微说话。她并不讨厌沈静微,只是她说话,会让她觉得不自在。

初夏,阳光已经有了几分炙热,他们将窗帘里的一层薄纱拉上,然后在窗前席地而坐。下时间久了就站起来,在房间里活动一圈,然后去倒两杯水端来,默不作声地放下。

然后,接着,再继续下。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整个下午。

Able话少,两人仅有的几次聊天,也都与围棋相关。

他和她说过一个关于围棋的故事,他说围棋又叫弈棋,也被称为“白刃格斗”,最考验人的耐心毅力,还有对全局的掌控力。

“纪念,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中,少数几个适合下围棋的。”一日,下棋间隙,他随口说。

纪念正在思考下一步落子的位置,听了这话,歪着脑袋去看他,她有一双漂亮的杏仁眼,黑白分明,蕴着水汽,纯净如婴儿。

“能静得下来,又有耐心,这是下棋的基本素质,你看这小小方格中的黑白两子,其实是包罗万象,大有乾坤。”他看她一眼,淡淡笑道。

纪念点点头,忽然想起了林政南和她说过的一个故事。

“相传隋朝末年,有一位虬髯客张三与李世民对弈,张三一坐定,便抓起四子,摆在四个角的星位上,嘴里还高喊老髯子四子占四方。李世民见状,不慌不忙地拿起一子,落在棋盘的天元上,朗声道小子一子定乾坤。”

“最终,李世民称帝。”Able说完,落下一子,此时棋盘上,白子已无退路。

纪念抬眼看他,眼睛弯弯,有些取笑的意味:“所以棋艺非凡的人,都是胸有大志,知进退有谋略?”

她眼神狡黠,像一个调皮的小姑娘。

他笑起来:“是。”

林喜儿在高考前来过一次,为她带来了许多衣服和零食,甚至连内衣都给她准备了,她这样一个处处需要别人照顾的大小姐,却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纪念没由来地想起了她的父母,最初来英国时,纪时天和姚乐芸还常常打电话给她,问她生活起居,后来就渐渐少了,由每两天一次变成一星期两次,然后一星期一次,再然后,半月一次。

现在,他们已经近一个月没有打来电话了。

纪念看着沙发上堆得像小山丘似的东西,眼泪一下汹涌而出。

林喜儿正兴致勃勃地拿衣服比画,看见她哭,吓了一跳,忙放下衣服问:“念念,怎么了?”

纪念摇了摇头。

“有人欺负你吗?”她瞪圆了眼睛,气呼呼的。

纪念吸了吸鼻子,抽噎道:“太感动了。”

“我去!”林喜儿长叹一口气,“吓死姐了,感动就以身相许啊!来,快投入姐的怀抱。”

林喜儿说着,一把将纪念推倒在沙发上,两人笑闹着,气氛瞬间变得温暖。

距离高考只剩下不到十天了,林喜儿不能久留,待了一天就要离开。林喜儿的哥哥林清川亲自来接她去机场,纪念提出要去送她,她难得愿意去伦敦,林喜儿自然开心,兴高采烈地拉着她坐上车。

下午四点钟的航班,林喜儿走后,林清川听从妹妹的嘱咐,陪着纪念去吃晚餐,没想到点好餐后,突然接到电话,秘书在电话里说临时有急事要他处理。

“念念,对不起,你先吃别等我,一会儿我来接你,送你回剑桥。”林清川十分抱歉。

这样麻烦人家,纪念原本就觉得不好意思,听他这样说,立即表态:“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搭车回去的。”

林清川不放心,可那边的确事态紧急,他没法子,只好拿出纸笔将交通路线详细写下,然后交给纪念才离开。

原本点了两人份的食物,现在成了纪念一人吃,她只好低头奋战。她坐在右侧靠窗的位置,面朝餐厅门口。一个黑头发的小姑娘,把头埋在满桌食物中,很是显眼,Able一进门就看见她了。

他在门口愣了愣,然后朝她走去。

“纪念。”他喊她。

纪念看着Able,惊讶地眨眨眼睛:“你来这里吃饭?”

Able点点头:“正好路过。”

他穿着浅米色长裤,白衬衫,长身玉立,站在热闹的餐厅里,格外引人注目,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朝他看过来。

纪念从她们一连串句子里听到几个单词:Handsome,Beautiful,Chiseled face,Chinese。

餐厅里人很多,几乎没有空位,纪念看了眼自己桌上的食物,抬头问:“不介意的话就在这儿吃?我点了很多,还有一客红酒牛排和意面没上。”她平时虽算不上节俭的人,但有个好习惯——从不浪费食物。

“谢谢。”他落落大方地坐下。

纪念已吃得差不多了,闲来无事便打量他,他坐在她对面,头顶一束暖黄色灯光落下来,他的脸被照得越发轮廓分明,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安然出尘的气质,像冬日月光。

“七次。”他突然抬头,静静地看着她,“你看了我七次。”

光线并不充足,他一张脸都暴露在光晕里,格外温柔,纪念的心莫名地快速跳了几下。

“我……”纪念快速想了个理由,“我想问你是不是也在剑桥读书?”

“我毕业于美国马里兰大学,受邀来剑桥。”他轻轻一笑,似清风般。

“已经毕业了?”看他的样子,仍旧像个大学生。

Able切完盘子里的牛排,抬头朝她笑道:“我十五岁念大学,现在已二十二了,你说是不是该毕业了?”

十五岁念大学?纪念不由肃然起敬,自己都已十六了,高中都还没毕业。

Able见她忽然变得严肃的脸,失笑道:“别想得那么高深,莫扎特四岁就能作曲,六岁就已开始演出,会念书算不得什么。”

“真是高智商的碾轧。”纪念叹道。

服务生来上饭后甜点,焦糖布丁、芝士乳酪、香草冰激凌。纪念看见这些连眼睛都亮了,她不再说话,拿起勺子低头享用,她吃东西时,特别专注,小口地吃,速度很快,像个小孩。

Able微笑着看她。

突然,响起一阵尖叫,接着,是餐具桌椅倒地的声音。

纪念与Able一起转身看,两个大约三十岁的男人,穿着看不出颜色的旧T恤,手里拿着长刀乱挥,所有人都吓坏了,乱成一团。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堵在餐厅门口,大家涌向门口又退回来,都被困在了里面。

有人喊着:“报警,快报警!”

下一秒,人群里就有几个人被砍伤,尖叫声哭泣声贯穿耳膜。

纪念身材瘦小,被挤得左右乱晃,站也站不稳,耳旁嗡嗡直响,慌乱中,她的手被另一双手牵住。

她抬头,看见是Able。

“别怕,跟紧我。”他轻声说,紧紧握住她的手。

过了几分钟,外面忽然响起警车的鸣笛声,大家都精神一振。

暴徒急了,伸手抓住一个人,刀就架在对方脖子上,恶狠狠地说:“谁敢进来,进来我就杀了她!”

被挟持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她神情恐惧到了极点,身体僵硬,哭着哀求暴徒放开自己。

暴徒挟持了人质,外面的警察不敢贸然进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有人已经崩溃地大哭,哭声和求饶声混杂在一起。

“引发暴乱、挟持人质、意欲杀人,这些行为将面临最高刑事法裁决,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纪念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向Able,他神色自若。

暴徒转了个身,紧紧盯着他。

“梅尔无德,伦敦市警察歧视工人,歧视非洲裔移民,执法不公。我们不服!我们抗议!”暴徒情绪激动。

Able松开她的手,低头看了她一眼以示安抚,他目光沉着、镇定。

纪念看着他走到人群的最前面。

“暴乱、抢劫、纵火,最近一段时间,伦敦市街头常发生暴乱,造成数人受伤,最小的才七岁。你们的抗议仅针对无辜民众吗?”Able一字一句地说。

餐厅里渐渐安静,只剩哭泣声,气氛很紧张。

“梅尔为了政绩害我们失业,没有钱吃饭看病,我们不能白白被他害死!”

“暴乱只会让你们处境更难,政府有更有力的方式打压你们。”

“政府腐败,我们就要反抗!”暴徒大声喊。

“你们的不幸原本让人同情,但你们的做法最后却会引起众怒,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都不能拿来做危害别人生命的事,否则,你们就是暴徒。暴徒是不值得被同情的。”Able静静看着他们。

“我是中国人,中国有十四亿人口,贫困地区有人和你们一样,吃不起饭看不起医生,但我相信,政府正为此而努力。全球经济危机,大批量的失业不是只有伦敦才有,而你们的暴乱,只会消减原本就拮据的费用,这笔费用,原本或许可为社会服务。”Able缓缓道来,不卑不亢,却气势迫人。

纪念望着他的背影,在这间混乱的餐厅,他站如松,身姿挺拔,透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力量,令人感到心安、信服。

暴徒瞪着Able,眼睛通红,呼吸声急促。

餐厅很静,人人都高度紧张,外面的鸣笛声依旧在响。

Able上前一步,暴徒大喝:“别过来。”

他的刀逼近被他捆着的年轻女孩的脖子上,有血丝渗出来,女孩子崩溃大哭。

“男人,不能欺辱妇孺老幼。”Able上前一步,“放了这女孩,换我。”

暴徒不动,紧紧盯着他,Able温和道:“我身上没有武器,你挟持我,我是中国人,丢了性命,他们对大使馆不好交代。”

他说着,已站到了暴徒对面,双手张开。暴徒犹豫几秒,似被说服,一把推开女孩,迅速将刀抵在Able颈间。

纪念的心悬起来,像被人拎在半空中,浑身都紧绷着,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一幕。

暴徒挟持着他一步步向门口走,人群自动退开让路,Able始终一脸淡然,镇定自若的样子。

门口,另一名暴徒向后退,反手打开了门,然后迅速站在Able身后。

餐厅里的人暂时安全了。

警察叫着什么,纪念听不清,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一间外国人的餐厅里,最终站出来的却是一个中国人。这个人,是她的同伴,她的朋友。

如果林喜儿在,一定会说他疯了,可是,纪念却被他的行为震撼了,血液在体内奔腾,心跳得像要震破胸膛。

尖叫声再次响起。许多已经快要出去的人,又纷纷退回来,纪念被吓得愣了几秒,然后拼命朝外挤,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一心要朝着外面冲,不顾暴徒就在前面。

她一脚刚踏出餐厅,一把长刀就朝她砍来,身旁的人都尖叫着避开,纪念眼底映出一片白光,她一慌,脑袋反而一片空白,傻傻地愣在原地。直到她手臂被人狠狠拽住,然后用力一拉,随后,纪念整个人都被这股力量甩了出去,胳膊好像脱臼了,钻心的疼,她单手撑地站起来。

左前方,Able单手擒住暴徒的手腕,狠狠向下一折,暴徒手里的长刀落地,他又趁机抬腿,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

警察疾步冲过去,两人合力把暴徒按住,然后迅速扣上手铐。另一边,他的同伴已被制服。

纪念松了口气,转头去看警察身后的Able,看一眼,她就立即捂着嘴巴,他胸前都是血,上衣已被鲜血浸透,他脸色苍白,隔着人群,他似乎也看见了她。

她忽然想起原本应该砍向自己的刀,千钧一发时,她被人用力拉着甩开才得以幸免。

原来是他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