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七月盛夏的北京,天气晴朗而干燥。停机坪蒸腾起阵阵热浪,廊桥缓缓伸出,严丝合缝地吻上一架机身涂绘着银翼与星辰标志的空客A320飞机。机舱内一切均已准备就绪,靓丽的空乘们站在入口两旁,脸上挂着微笑,等待着迎接旅客。

    乘务长三十上下的年纪,长相温柔娴静,长发在脑后盘得一丝不苟,胸口的金色铭牌上印着“叶茹”三个字。她看了一眼站在驾驶舱门口的机长,心中有些疑惑。

    只有极其重要的客人登机,机长才会亲自出迎,但本次航班并没接到有VIP旅客的通知。叶茹想了一下,还是走过去问道:“今天有重要客人?”年轻英挺的机长看着廊桥通道,目光有些沉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马上回过神来,摇摇头:“哦,是我一个老同学,受了伤,行动不太方便。”叶茹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她会照顾好。还没等旅客上来,机长却已转身回了驾驶舱。旅客陆续登机,果然有辆轮椅。叶茹连忙过去,帮忙将腿脚不便的客人挪到座位上坐好。推轮椅的中年男人道了声谢,也在旁边的位子上坐下。细心的叶茹见轮椅客人嘴唇微微干裂,转身去倒了杯温开水,走过去俯下身:“林先生,请喝水,是温的。”她的语速和缓,声线低柔,带着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让林宇凡不由得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

    空客A320的头等舱只有两排共八个座位,叶茹按照惯例,早在登机前就已经用心记下了乘客的姓名和特殊要求。这位旅客腿伤未愈,医院开证明可以乘机,需要轮椅服务。

    叶茹微微一笑,把杯子小心地递到林宇凡手里:“林先生,您的水,请拿好。”

    林宇凡握住杯子,神情郁郁地抿了一口水。

    跟在后面的唐潇潇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感慨,星航头等舱的服务真是贴心到家了,不像捷航,虽然算是排名靠前的民营航空公司,但一向做廉价航空,机队清一色的不设头等舱,轮椅上机很不方便,所以林宇凡才会乘坐其他航空公司的飞机吧?

    这次林宇凡是专程来北京看腿伤的,他是捷航高管,身边又没什么亲人,董事长卓其远特地派了专人随行照料,可见对他的重视。唐潇潇则因为利用航线实习的假期和机票,坐不了头等舱。

    隔板后面就是高端经济舱,唐潇潇把随身行李放好,却见自己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人。

    “对不起,小姐,您的座位不是这里吧?”唐潇潇和颜悦色地询问。

    靠窗边座位上的女子一副蝶翼形墨镜遮住了大半边脸,纹丝不动,恍若未闻,身上还隐约散发出酒气。

    唐潇潇坐飞机坐得多了,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人,以往她也就换过去了,但今天她想就近照顾伤患,不想随便让,于是抬手示意空乘过来。

    本来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但那女子就是不肯回去,明明前面头等舱已经满座,还闹着要升舱。在前舱的叶茹见这边动静闹大了,便走过来劝她回自己座位上去。

    “我向来都是要坐头等舱的,这什么高端经济舱,已经够挤的了,后面的座位那么窄,腿都伸不开,怎么坐?”墨镜女把身子往后一靠,一副坐定了这里的架势。

    “您上飞机前喝过酒是吧?”叶茹闻到扑鼻的酒气,略皱了一下眉,耐心地劝导,“两个小时之后的航班是一架空客A380,头等舱座位很多,不如您转乘那趟航班?”

    “我是坐飞机又不是开飞机的,喝了一点酒又有什么关系?”墨镜女把墨镜往下拉了拉,“你知道我是谁吗?耽误了我的正事你负得起责任吗?要不是赶时间,谁想坐你这破飞机!”叶茹也不生气,云淡风轻地说:“不管是谁,都要遵守飞机上的规则,请您赶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以免影响飞机正常起飞。”“我坐在这里,怎么就影响飞机起飞了?”墨镜女没好气地嚷道。“飞机上座位的安排都是要计算配重比的,如果您不按位置坐,会影响安全,机长可能会拒绝起飞。”叶茹语速低柔,不疾不徐。“别蒙我了!换个位置而已,哪有这么严重?你们这是故意刁难!”“的确是有这么严重。”肩上顶着金灿灿四道杠的机长出现在叶茹身后。唐潇潇一愣,没想到今天这班机竟是聂卓扬的,是巧合,还是特意安排?聂卓扬走上前一步,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每趟航班在起飞前,地面配载平衡部门都会根据旅客的人数和所装货物的重量,计算出飞机的平衡参数,将旅客合理分布在飞机的某一个座位上,而我们飞行员就会根据相关平衡参数来飞行。因此是不允许旅客擅自调换座位的,以免飞机失衡影响操作性能而危及飞行安全。所以,请您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番话说得墨镜女哑口无言,而后面的旅客见到年轻英俊的机长亲自出来解释,纷纷探头观望,像见了明星一样兴奋激动,甚至还有人拿出了相机拍照。听到快门的声响,墨镜女缩了缩肩膀,头一低,把脸转向了窗口。“请您配合,否则这飞机就留在北京不用走了。”聂卓扬神色肃然,声音冷静中透着威严。

    后面早有乘客对墨镜女的嚣张和自以为是大感不满,顿时嘘声四起。最后墨镜女无奈,只得站起来。她的助理从后面过来,打开头顶的行李舱,正要帮她把随身行李拿下来,她却抢先抬手,负气地用力拽下了行李。

    唐潇潇正站在行李舱下方,还没来得及往旁边让开,二十寸硬壳行李箱就已经落下来撞到了她的额角。“哎哟!”唐潇潇痛呼一声,跌坐到地上,捂住额头。聂卓扬抢先两步扶起她,一脸的紧张和关切:“怎么样?”唐潇潇缓缓地摇了摇头,觉得有些头晕,额角也火辣辣的疼,把手放下来一看,果然上面沾了些血。聂卓扬神色顿时一厉,把她交给旁边的乘务长扶好,向前拦住了正想往后舱座位走的墨镜女,沉声道:“请您下飞机吧!”

    “什么意思?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墨镜女闯了祸依然嘴硬。

    聂卓扬也不多说,嘴角紧抿,冷着一张脸,侧身让了让。

    墨镜女一看后面上来两个警察,顿时慌了:“我不下飞机!我又没犯法,你们凭什么赶我下去?我今晚在滨海还有新剧发布会,各大媒体和粉丝都在等着我……”

    任凭她连声叫嚷,还是被警察带到了舱门口。

    “等等!”聂卓扬叫住了她。

    墨镜女一喜,扬起脸哼了一声:“我可是主角,发布会就等着我呢,你们可耽搁不起!”

    不料聂卓扬指了指额角贴了块创可贴的唐潇潇说道:“请向这位旅客道歉后再离开。”

    墨镜女一愣,然后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走就走,想让我道歉,没门!你们等着,我要去投诉!”

    唐潇潇见她一脸狼狈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心中大为解气,额头上的伤口好像也不疼了。她冲聂卓扬感激地笑了笑,一转头却对上林宇凡幽暗如墨的双眸,不由得心头一沉。

    林宇凡受伤三个多月了,骨折的部位也已经拆了石膏,可腿部仍然无力,不良于行。这次在北京求医的情况也并不太乐观,专家说只能先做复健锻炼和针灸看看。

    唐潇潇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飞机准点起飞,可谁也没想到,之后会余波未了,再掀高潮!

    当天在机场守候女明星的大批粉丝都扑了个空,而当晚的新剧发布会主角没露面,引得媒体纷纷评论该女星耍大牌。这时女明星才透露她缺席的原因是被星航机长“无故”赶下了飞机。

    这下女明星的粉丝们可就炸了营,谁也想不到,网络的力量会如此强大,粉丝们竟然通过聂卓扬实名认证的微博,挖出他和唐潇潇的同学关系。原本聂卓扬不过是行使机长的权利,把醉酒闹事伤害旅客、有可能危害飞行安全的女明星赶下了飞机,处置并无失当,结果却被女明星的粉丝们炮轰为以公济私,挟怨报复。

    聂卓扬的粉丝也不少,纷纷力挺他。只是人多口杂,难免有人说出一些过火言论,顿时又受到了明星粉丝团的口诛笔伐,把聂卓扬称为“史上最牛机长”。

    事情愈演愈烈,迫于各方面压力,聂卓扬取消了自己微博上“星航机长”的实名认证,并向广大网友道歉,称自己的粉丝因意气用事,用语不当,将问题引向了与事件无关的方向,但大家的出发点自始至终都是航空安全。随后聂卓扬提出了休假申请,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中。

    海天御苑坐落于滨海市的滨海大道旁,是繁华的市中心难得一见的园林式高级住宅小区。上午九点多,小区里静悄悄的,该上班的都去上班了,只有几个推着婴儿车的老人家坐在树荫下边逗弄孩子边聊天。

    一辆黑色的路虎开进了小区,潇洒的一个摆尾,准确地插入树下的停车位,刺耳的刹车声惹得几位老人家纷纷侧目。

    车门打开,年轻男子捧着大大小小几个盒子下了车,他一身简单的白衬衣牛仔裤,在旁边沉稳硬朗的车子的衬托下,更显得身姿修长挺拔。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几栋楼,有些慵懒地扬了扬嘴角,阳光洒在他斜飞的眼角,映得眉目鲜明。他不是别人,正是处在停飞期的聂卓扬。

    “史上最牛机长”自嘲地笑了笑,径直走向中间一栋楼,坐电梯上去后,腾出一只手来拿钥匙开了门,进了912号房。

    这是林宇凡的住所,他受伤后仍是一个人居住,只请了钟点工照料日常起居。

    聂卓扬进到书房,环顾一下四周,对林宇凡道:“这次给你介绍的钟点工感觉怎么样?田姨可是从三甲大医院退休的护士,要不是家里遇到经济困难,也不会出来打工。”

    “谢了,她很好,几乎每天八个小时都待在我这儿,跟贴身保姆没差别。”林宇凡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有些疲倦地伸手揉了揉额角,“说吧,有什么事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聂卓扬把盒子往桌上一放:“全套的智能语音识别声控系统,有了这个,你躺在床上就可以随意开关大门和控制所有房间的灯光了。”

    林宇凡意兴阑珊地扯了扯嘴角,微微抬了抬眼皮:“你是觉得我站不起来了,所以才雪中送炭吗?”

    “你的伤没好,说话难听点,我不跟你计较。”聂卓扬不再理会他,径自拆开包装盒,开始连接硬件,然后调试软件。半个小时后,聂卓扬拍了拍手,站直身:“装好了!要不要试一试?”林宇凡淡淡一笑:“你这么能干,不如顺便帮我通通下水道吧,洗手池堵住了。”聂卓扬看他一眼,无所谓地笑笑,捋起衬衫袖子:“没问题。”过了一会儿,聂卓扬把一枚闪亮的万宝龙袖扣扔给林宇凡:“袖扣掉进去了。”“原来是这个堵住了。”林宇凡修长的手指轻轻在袖扣上摩挲了两下,垂着眼帘,似在遥思。聂卓扬望了眼门口:“那丫头今天下夜班后,过不过来?”“她不会过来了。”林宇凡将袖扣攥了攥,拉开抽屉,扔了进去,“你倒记得清楚。”

    “当然记得。他们四天一轮班,前天白班,昨天夜班。”聂卓扬有意说得详细,把打湿的袖口又往上卷了卷,摇了摇头,“不过我现在停飞了,什么都不用操心了,还是去给你把水管接好吧。”

    聂卓扬刚进了洗手间,唐潇潇就拎着袋东西开门进来。林宇凡听出是她的脚步声,转过轮椅,涩声道:“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唐潇潇站在书房门口,闻言一愣:“你虽然和我表姐分手了,但我们还是朋友吧?”“难道你认为我们还能是朋友吗?”林宇凡冷淡地说了一句,就转回轮椅,拉开抽屉,胡乱翻着。“反正在你的伤没好之前,我还是会来的!”唐潇潇走上前一步。“可这里不欢迎你!”林宇凡攥紧了拳,冰冷的金属袖扣硌得掌心生疼,“我现在不想见到和安琪有关的任何人,尤其是你!你离我越远越好!”唐潇潇绞着手里的购物袋,咬着嘴唇不出声。林宇凡转过头,微微冷笑:“你怎么还不走?我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我只是腿瘸了,可我还不是个废人!”

    唐潇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脸上那神经质的冷笑,这还是从前那个斯文隽秀、风度翩翩的林宇凡吗?可对上那双暗沉的眸子,她心头的羞恼和失望顿时又变成酸楚,有些无措地伸出手去拽他:“师兄……”

    林宇凡用力拨开她的手,声音冷淡:“唐潇潇,你明知安琪在美国早就有了别人,还一直瞒着我?别忘了,我是个男人!但凡你真心把我当朋友,就不会这么做!”

    “叮”一声轻响,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随着林宇凡一扬手,跌落到地板上,闪闪发着光。

    那是一颗银色的袖扣,是她上个月为了庆祝他拆掉石膏,花了整整一个月的奖金买给他的礼物,袖扣上还刻了他的名字缩写,原本是一对,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

    唐潇潇弯腰把袖扣捡起来,咬着下唇,涨红了脸,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听见大门合上的声音,林宇凡转过轮椅,面向门口的方向,缓缓摊开手。

    手心里,是另一颗袖扣,纯银长方形,一端带着万宝龙特有的六角白星标志,仿若一颗闪烁的星星,散发着精致的光华,优雅无匹,却又寂寞清冷。

    “林宇凡!”随着一声怒喝,带着潮湿水汽的拳头正中林宇凡腮边。

    轮椅“哐”一声撞上后面的书桌,林宇凡勉力撑住了才没有摔下去。抬起手缓缓擦了擦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卓扬,谢谢你给我一拳,这么些天来,只有你没有把我当残废一样同情可怜。”

    “我整整七年没跟人动过手了!这一拳算是我替她打的。”聂卓扬揉了揉拳头,又指着林宇凡的鼻尖,“至于咱们俩的账,我等你伤好了站起来以后再好好干一架!”

    聂卓扬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正巧钟点工开门进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钱全部抽出来塞到她手里:“田姨,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这些算你的加班费,好好照顾他。”

    林宇凡看着聂卓扬离去,自嘲地淡淡一笑,转过轮椅,拿过书桌旁摆放的拐杖,抿紧了唇,努力撑起身来。

    他们有多久没打过架了?上一次是在高三。那年的冬天,地处江南的滨海市异常寒冷,过完元旦,竟然下了一场大雪。一天晚自修时,聂卓扬莫名其妙地拽着他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打了一架。

    最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躺倒在雪地上。聂卓扬翻身捶了他胸口一拳:“林子,想不到你这么瘦,还挺有劲的。”

    聂卓扬还说:“林子你也太不地道了,竟然找潇潇去参加你的生日宴也不邀请我。”他当时心头苦涩,却淡淡地道:“我其实是为了找借口请她的表姐安琪。”聂卓扬一愣:“原来大家传的都是真的,你喜欢安琪?”他不答话,只是低头将旁边的雪团成一团,又握在手心里慢慢融化,一股冰凉的感觉。聂卓扬呆了片刻,从雪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抬手撸了撸头发,使劲甩了甩头:“还好你喜欢的不是唐潇潇,她可比安琪差远了!”那一年之后,快十年了,滨海再也不曾下过那么大的雪。

    海天御苑离民航小区七八公里,直通一条滨海大道。聂卓扬下了楼,一路开车回去,也没见到唐潇潇的人。他想了想,在小区里又转了一圈,最后把车停在了彩虹餐厅门口。

    他推门进去,果然看见唐潇潇正埋头吃着一大碗油泼辣子面,便在她对面坐下:“放这么多辣椒,是谁惹你生气了?”唐潇潇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了他一眼:“谁说我生气了?”“你每次一不高兴就来吃辣子面,当然,高兴时也会来吃面,不过是番茄鸡蛋面。”聂卓扬说着一抬手:“老板,来碗牛肉面,大份的!”唐潇潇停了停筷子,有些迟疑地问:“你怎么这么清闲?到底是休假,还是被变相停飞了?”聂卓扬淡淡地笑了笑:“不都一样吗?反正我也乐得休息一阵。”“是不是我连累了你?”唐潇潇可不敢告诉他,前段时间她休息的时间全用来刷微博了。她注册了很多个账号,彻夜参与网上的混战,力挺聂卓扬。谁知却是说多错多,好几次被对方抓住言语漏洞一番猛轰……

    “你想多了。这里面的水很深,与你无关。”聂卓扬摆摆手,又道,“再说,换成任何一个旅客,我都会这么做。维护旅客权益,保障飞行安全,是一名民航机长的职业素养和最基本的责任。”

    “聂机长,说得真好!”唐潇潇鼓了鼓掌,扬唇一笑,“这下我就放心了,不然就欠下你一个大人情了。”“啪”的一声,聂卓扬伸筷子敲了敲唐潇潇的碗边:“咱们俩什么关系,跟我这么见外?”“我跟你啊,还真有点复杂。”唐潇潇歪头想了想,“你是我的前同桌同学,又是我闺密的前男友……”

    “打住!哪儿那么多‘前’,全错了!”聂卓扬又大力敲了敲她的碗,“同桌同学没什么前不前的叫法,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的闺密杨不悔同学,不是我的前女友!”

    唐潇潇眨了眨眼,促狭地道:“是哦,你当初是想追杨不悔来着,可惜就是没追上。”

    “我真没那个心!我那时候还小,被大家一起哄,只是闹着玩而已。”聂卓扬看了她一眼,又意有所指地说,“有时候,成年人也会分不清自己的感情,把仰慕或同情,当成是爱。”

    “就你懂得多,情圣!”唐潇潇白了他一眼,低下头来大口吃面。聂卓扬默默看了片刻,低声道:“小雨点,你才下夜班吧?吃饱了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了。”他的声音和缓而富有磁性,仿佛水过流沙,能抚平一切焦躁和烦恼。唐潇潇抬起头,正撞进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不由得呆了一呆。小雨点,他叫她小雨点!小时候每次见她哭了,他就会喊她小雨点,不再调皮欺负她,反而想方设法来逗她开心。“你看你,黑眼圈加大眼袋,头发乱蓬蓬的。”聂卓扬撇了撇嘴,一副嫌厌的表情,直摇头,“赶紧回去睡觉,邋遢丫头,丑死了!”唐潇潇眨眨眼,然后愤恨地哼了一声。刚才那个神态认真、眼神温柔的聂卓扬是她的幻觉吧?看来她真得赶紧睡一觉了。

    夕阳西下,喧嚣的城市褪去了一天的燥热,金色的余晖从楼道的窗户里映进来,将912门口那高挑婀娜的身影拉得更加修长。叶茹试了几把钥匙才开了大门,进去换了双拖鞋,静静地打量了一下陌生的屋子,然后将购物袋放在餐桌上,走到卧室门口。“林先生,我是田姨的女儿。她下午去超市买东西时摔了一跤把脚给扭了,今晚就由我来给您做饭。”叶茹的声音低柔和缓。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床上的男子斜靠在枕头上,一只手臂遮住额头,动也不动,似乎睡着了。

    叶茹闻到浓烈的酒气,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酒瓶,犹豫了一下,走到床边,俯身再次询问:“林先生?”男子含糊地“嗯”了一声,手臂垂下来,却还是没有睁开眼。当叶茹看清那双眉微蹙的清俊容颜时,不由得讶然。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世界虽然很大,可有时又很小。原来这位林先生,正是聂机长的老同学林宇凡。叶茹见他双眼紧闭,两颊泛着异样的潮红,呼吸颇为急促,心里一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滚烫,是发烧了。她正想伸手去开台灯,突然被林宇凡一把抓住:“潇潇,是你吗?”叶茹正待张口否认,却见他闭着眼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别,别出声!

    我知道这是梦,就让我在梦里多待一会儿。这一切都是梦,没有车祸,我也没有受伤!”叶茹于心不忍,轻轻拉下他的手,什么也没说,只在他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以为你们都走了!”他抓着她的手,那样用力,甚至手背上有青筋隐现,“我知道你不跟我说安琪的事,是怕我伤心难过。其实我去年就知道安琪另外有人了,我只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如果毕业时我跟她一起去美国读书,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但那时卓其远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职位,我对安琪的感情尚不足以让我心甘情愿舍弃这大好机会,我更舍不得,离你那么远……”

    林宇凡有些颠三倒四地诉说着,叶茹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指,马上又被他握回去。几番拉锯,她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他的额头。

    在她的安抚下,林宇凡终于稍稍平静下来,低声叹息道:“我是靠着卓其远的资助才从中学一直上到大学的,这是个秘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是他欠了我的!”

    透过窗帘的最后一丝余晖隐去,林宇凡在黑暗中微微睁开眼,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却分明凄凉:“医生说我即便能站起来,也会是个瘸子,一个瘸子!”叶茹没回答,手掌从他的额头缓缓滑下,轻轻覆上他的双眼。他顺从地合上眼,声音中透着疲倦:“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我总想做得更好,总想得到更多,到头来,却什么都留不住……”

    叶茹轻手轻脚地离开,翻出药箱找到药冲泡好,然后返回床边喂林宇凡吃药。林宇凡却不张嘴,喊也喊不醒。叶茹只得用汤匙撬开他的牙关,把药水强行灌进去。

    药喂到一半,林宇凡猛烈地咳起来,紧接着秽物混合着酒气从喉咙汹涌而出,吐了叶茹一身。

    叶茹手忙脚乱地安顿他睡下,连忙去洗手间收拾,眼见裙子受灾严重,只得先从林宇凡衣柜里随便找了件T恤暂时换上,然后再把裙子洗干净晾到了外面阳台上。

    林宇凡这种状况,看来今晚是要照顾他一夜了。

    正是雷雨季节,入夜时分,几个闪电惊雷将雷达站的设备劈坏了。唐潇潇的父亲唐胜强是雷达站站长,接到值班员的汇报,立即组织人手上山抢修。

    因为昨晚值夜班几乎通宵没睡,唐潇潇吃完晚餐便上了床,才刚睡着就被几次电话铃声吵醒了,都是找唐胜强的。她醒来后睁着双眼发了好一阵呆,只觉得胸口憋闷。家里安静得让人难受,她干脆起床下了楼。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唐潇潇打着伞,踩着一地的落叶走到彩虹餐厅门口。晚上十点多了,里面尚有三三两两吃宵夜的人,门口落了不少被风雨吹下来的树叶,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一派秋风瑟瑟的凄凉景象。

    一声短促的喇叭声响起,唐潇潇扭过头,只见一辆黑色的路虎缓缓停在彩虹餐厅对面的空姐楼下。聂卓扬从左边车门下来,先去车尾箱拿出一把伞撑开,又绕到右边打开车门,还很绅士地伸手挡了一下门框。

    里面的女孩窈窈婷婷地出来,面目依稀就是上次在楼下见过的那个。身上披着聂卓扬的外套,只露出两条曼妙长腿和七寸细高跟鞋。聂卓扬身上只着一件白衬衣,在寒风细雨中举着伞把女孩送到门口,又叮嘱了句什么,女孩点点头,莞尔一笑。

    唐潇潇只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心里的酸楚一瞬间化成汪洋大海,简直要把她淹没。前几天的话还言犹在耳,她居然也会当真。什么不愿伺候公主病,他这样的白马王子,不就是要配公主的吗?他喜欢的,永远是这一类女孩……

    正在失神间,忽然肩头被人一拍,唐潇潇抬起头,却是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的聂卓扬。

    “这么晚了要去哪儿?我送你。”聂卓扬没有打伞,细雨淋湿了他的肩头和发梢,眼睛也像被水洗过似的,格外乌黑。

    也许因为夜班后睡眠不足的缘故,唐潇潇有些恍惚,那些陈年往事涌上心头,像是黑巧克力一样化开,既苦涩又甜蜜。她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地上了聂卓扬的车。

    聂卓扬没有问她要去哪儿,径自发动了汽车。开了不知多久,车子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了林宇凡的楼下。唐潇潇定了定神,跟着聂卓扬一起上楼。两人进了门,厅里的大灯是开着的,玄关处摆着一双米色的女士皮鞋,浅口、半高跟,款式简约而优雅,看着不像是钟点工阿姨的。

    唐潇潇站着犹豫了一下,就听见卧室门响,一个女人拿着个杯子,微微低着头从里面走了出来,三十上下的年纪,细眉长眼,随意盘在脑后的发髻有些散乱,身上套着宽大的男士T恤也丝毫掩饰不了那凹凸有致的身材,尤其是下面光着的两条曼妙长腿,让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妩媚天成的诱人气息。

    女人一愣,下意识地去捂住T恤的下摆。唐潇潇盯了那女人一眼,掉头就走。聂卓扬看着那女人也愣住了:“叶茹?”“聂机长,你听我解释……”叶茹急了,这下误会可大了。“不用解释,我什么都没看见!”聂卓扬摆摆手,追着唐潇潇跑了。唐潇潇一路下楼,只觉得浑身发冷。她认出那女人是星航的乘务长,想起飞机上叶茹对林宇凡的贴心照顾,恐怕他们早就勾搭到一起了!林宇凡之前竟然还指责安琪表姐在国外耐不住寂寞,看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而她自己,大概就是传说中可怜的“备胎”了。“潇潇!”聂卓扬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拉住了她。唐潇潇咬着嘴唇,扭头瞪着他。“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得不比你早,也不比你多。”聂卓扬无奈地苦笑。唐潇潇胸口起伏了几下,稍稍平静下来,甩开聂卓扬的手,涩声道:“别跟着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聂卓扬重新拉住她。

    “我没事。”唐潇潇茫然地摇头,“就是觉得很闷,想透透气。”聂卓扬想了想,眨了眨眼,一脸的神秘:“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半个小时后,两人站在了民航子弟小学的操场边上。唐潇潇还没有从刚才翻墙而入的兴奋刺激中平复过来,聂卓扬已经身手矫健地跃上了双杠,然后向她伸出手:“上来!”夜色很浓,像是化不开的墨,连星星都被云遮住了,他的眼中却如星光璀璨,一闪一闪的。

    唐潇潇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十年前。滨海一中校风严谨,聂卓扬和其他男生一样穿校服剪寸头,却用一条格子围巾、一副墨镜就营造出英伦范儿,在迎新会上边弹吉他边唱歌,引来台下无数女生疯狂痴迷,当然,其中也包括她。

    那天下了晚自习,他来找她,带她到操场上,说要单独唱给她听,算是为之前扎她自行车轮胎的恶作剧赔礼道歉。夜晚的操场,他坐在双杠上,没有吉他伴奏,只是轻声哼唱着歌曲。淡淡的星光,将他俊朗的轮廓一点点打亮,一直亮到她心里。

    唱完了歌,他弯下腰,向她伸出手:“要上来吗?”她按捺着狂跳的心,微笑着把手递过去。他抓住她的手,那一刻,恰有人在附近楼顶放烟火,天空骤然炸开绚丽的花朵,闪耀的光芒在他脸上流转。那一晚的烟花,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里。只可惜,他们在不懂爱的年纪错过了最美好的爱情,仿佛绚烂的烟花,还来不及看清,就已消散无踪……唐潇潇闭了闭眼,收回神思,说了句:“我自己来。”双臂用力一撑,也翻上了双杠。“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你能不能不这么‘女汉子’啊?”聂卓扬摇头叹息,“总得给男生留点表现的机会嘛。”“靠人不如靠自己!”唐潇潇坐在双杠上,仰起头,深吸一口雨后带着泥土草木清新的空气,果然心情舒畅了很多。聂卓扬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她:“你能喝吗?来一点。”唐潇潇接过来,豪爽地灌下去几大口,瞥了他一眼:“啤酒,对我来说就是饮料。”聂卓扬冲她竖起了大拇指,也拿起一罐,跟她碰了碰:“我第一次喝酒是三年级的暑假,偷喝我爸爸的。”

    “三年级暑假?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说话不算数的事啊!”唐潇潇撇了撇嘴,“那时我生病住院,你明明答应我要去海边找一只云螺给我的,结果你接下来的大半个暑假都没露面,你该不会是酒精中毒也进了医院吧?”

    云螺,是滨海周边海域珍贵而稀有的一种海螺,云朵一般的美丽纹路,莹白中透着浅浅的蓝,在大海中已有两亿多年的历史,属于化石级的海洋生物。据说如果能在沙滩上捡到云螺,就会拥有好运,幸福一生。

    聂卓扬在心中苦笑一声,他还真是进了医院。并非他食言,当时他为了找云螺给她,冒着台风去海边,被海浪卷走,还好命大被海岸救生员救起。等他醒来时已经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之后,家里又接连发生了太多事……

    “有这事吗?”聂卓扬挠了挠头,假装不记得了,“云螺可不容易找到,再说那时候我跟王大力打架,被我爸关在家里了。你记得王大力吗?就是那个追着你满操场跑的胖小子……”

    唐潇潇“扑哧”一笑:“当然记得,他那是学电视剧里面演的呢,追着想亲我。后来你也跟着凑热闹,我被你们追得都躲进女厕所了。”

    “但我第二天偷袭成功了!”聂卓扬笑了笑,“记得吗?就这样——”

    他突然偏过头,温热的唇瞬间覆上了她的唇,但只在上面轻轻蹭了蹭,倏忽落下,倏忽而起。

    唐潇潇猝不及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脑中轰轰作响,仿佛被无数马蹄踏过。

    他吻了她!

    当然,如果这般蜻蜓点水也能算是接吻的话。

    她可真是失败,长这么大只有两次经历,第一次是聂卓扬,第二次,还是聂卓扬!

    被众女孩心目中的“男神”吻了,她是不是该激动不已、欣喜若狂?可惜,她只晕了一下就清醒了。

    当年聂同学失约于她的十七岁生日,害她被大雨淋得心肌炎发作住院,而他不告而别,一走就是七年。从此,他就被她视为最不靠谱的“男神经”!

    不管是什么原因失约,他至今连半句解释也没有,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被她看得那么重要的约会,在他心中无足轻重,什么特别的生日礼物,大概早就忘记了吧?而且,听说在她生日后不久,他就有了第一个女朋友。

    也许,是在她生日之前?那么她不过是他的一个“备胎”而已?看来她还真有当备胎的潜质。但这一次,她决定要守住心中的防线,坚决不再被诱惑!

    见唐潇潇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聂卓扬有些无赖地笑笑:“想什么呢,也不是第一次亲你了。后来王大力也想亲你,被我揍了一顿。”

    “你喝多了!”唐潇潇抬手使劲抹了抹嘴唇。果然是“男神经”,明明是来开解她的,自己却喝高了。

    “我没喝多!我唱歌给你听吧。”聂卓扬说着,轻声唱起来,“天边星光映上我的脸庞,映着我那不安的心,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唐潇潇扬起脸听着,不由得心神荡漾,又马上提醒自己,这磁性动听的歌声中深情流露,只是源于身旁这位业余乐队主唱的深厚唱功。于是她开始打岔:“还不承认喝高了,都唱得不成调了!”

    聂卓扬在双杠上前后摇晃着,举着啤酒罐指指头顶,又继续篡改歌词:“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清澈的双眼,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我站在这里想起和你曾经离别的情景,你站在星光下那么孤单……”

    乌云散去,满天星光下,他侧过身,温柔深情地注视着她,一点点低下头。

    突然,一道刺眼的灯光从操场对面直射过来,同时传来一声大喝:“什么人?你们怎么进来的?”

    “完了,看门大爷来了,赶紧走!”唐潇潇低呼一声,见聂卓扬毫无反应,目光直愣愣的,看起来像是真喝多了,连忙伸手推了推他。

    “咚!”一声闷响,聂卓扬直挺挺地从双杠上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