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光成沙漠

相爱的时候,就算置身漫天黄沙的戈壁,月光照下来,你都只会觉得地上是一条漂亮的银河。

然而一朝梦醒,你便会发现,哪里有什么银河,不过是一片要死的沙漠。

“哈哈哈哈哈!所以说,你最后咬了陆亦航那王八蛋一口,然后跑了?”丁辰毫无形象地一口红酒喷出来,陆路连忙捂住她的嘴,将纸巾塞到她手中:“小声点,还嫌不够丢脸?刚才就连服务生都来暗示我们注意影响了。”

说起来这里算城中数一数二的西餐厅,装潢、氛围、菜品都不错,因此深得小资情侣们的亲睐。然而可惜了今天上好的环境,A3座的两位女士自入座起,便笑声不断,惹得一旁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小情侣煞是上火。

“得,我故意的,”丁辰翻个白眼,“凭什么我们孤家寡人,他们就浓情蜜意。老娘我就算不够倾国倾城,三分姿色还是有的,你说都是凭什么啊!”

“凭你作茧自缚,放不下杜鸣笙那个小白脸。”陆路白眼一翻。

“你还别说,我这回有进步。前天逛街时看到他在迪美世贸搞什么fans见面会,我还真是照约定说的扭头就走,连他脸都没看一眼。结果你知道吗,就这么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他居然还可以认出我,晚上给我拼命打电话,不过我都没接。怎么样,我长进了吧我?”

丁辰献宝的语气惹得陆路忍俊不禁,切块牛排塞进丁辰嘴里:“好,为了奖励你长进,这顿我请!”

“这还差不多,”丁辰看上去心情不错,“不过你买单我也还是要问,就咬了一口,没下文?这不像陆亦航的性格啊,他那人心机那么重,哪这么容易就放你走……”

“可能是我咬得太重了吧,”陆路顿了顿,伸手比划了一下,“半个手掌都在淌血,他的脸一下就白了,我趁机狠推了他一把,也没注意他摔没摔着,直接招了辆出租车走了。”

“啧啧啧,真够狠心的,你这也算小小地报了次仇吧?”丁辰眯起眼。

“丁丁……我是恨他,也恨姓宋的,但我从没想过要报仇,报仇有什么意义呢?报了仇,爸爸就会回来吗?过去发生的一切就能够全部抹杀掉吗?都不可以啊……所以我只想朝前走,就算醒来依然是黑夜也没关系,也许有一天,再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天亮了吧。”

“啊哈……”丁辰将手中的刀叉放下,看向陆路的眼睛,神情悲喜难辨,“虽然我总喜欢劝你说要朝前走,但好像一直裹足不前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送完半醉的丁辰回家,陆路回到公寓时累得几乎只剩半口气。洗了个热水澡,才总算满血复活。

打开求职网站,面对着0封新邮件的收件箱,陆路的心情难免沉重起来。

老实说,自从选择辞职,她虽未对新工作抱有什么期待,但也没想过凭借着丁辰搞定的学历证明和自己的工作经验会完全找不到工作。

当然也不是每封简历都石沉大海,起初还是有几家规模不如恒一的经纪公司打来电话,邀请她去面试,语气中无不透露着想用她的意思。

只可惜虽然每次面试都非常顺利,但最后关头对方一定会打电话来婉拒。最夸张的一次是她都走到楼下,准备上去报到,人事经理却在最后关头把她挡在大门外:“那个,嘿嘿,呵呵……不好意思,我们又讨论过了,这个职位可能并不大适合陆小姐您,还请另谋高就吧!”

陆路又不笨,这样的情况遇多了,也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令她惊讶的是,沈世尧作为一家珠宝公司的CEO,竟有这么强大的人脉,实在令人刮目。

星期一,面对着又一批音信全无的简历,陆路决定改变策略。打车到恒一国际,前台小妹居然爽快放行,追问之下,对方才支支吾吾地表示,是Cindy姐吩咐的。

看来是早料到她会来。陆路一怔,也好,至少不用浪费时间预约。

刚结束本年度最忙的一段时期,Cindy难得悠闲,在办公室欣赏沈世尧选好的孟澜最新代言的珠宝系列照片。听见陆路敲门,也没有太惊讶,只直接让她进来。

“Cindy姐。”

“嗨,Lulu,我就想你差不多该来了。”Cindy放下鼠标,抬头看着她,“辞职信我还没来得及交给人事部,这次你考虑好了吗?”

“我想过了,Cindy姐,我不辞职了。”

“是么,考虑清楚就好,”Cindy嫣然一笑,“那么你明天就可以回来上班了,企划部,原来的位置不变。”

“不,Cindy姐,麻烦您继续让我做助理的工作!”

入行十二年,Cindy首次陷入了两难的尴尬境地。

眼前是沈世尧名义上的新欢,虽然Cindy不相信两人真有什么,但沈世尧授意放新闻,要她帮忙留她在公司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她并不想因为拒绝她,而开罪沈世尧。

而另一方面,孟澜虽然在与沈世尧的这场绯闻里败得一塌糊涂,但她毕竟是一线女星,人气高又刚去戛纳做过嘉宾,眼见她的合约快到期需要续约,多少经纪公司正盯着恒一碗里的这块肥肉,Cindy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激怒她。

“让我想一想,”向来干练的Cindy第一次表现出迟疑,“明天给你答复。”

从恒一出来,陆路一下子觉得天也蓝了,树也绿了,水也清了,最重要的是,能挑衅沈世尧,她觉得很爽。

他不希望她再做助理,要赶她回企划部工作,那她便偏偏不遂他的愿,非要留在娱乐圈趟浑水。最好沈世尧一怒之下再让Cindy炒了她,那也没什么不好,最不济,她还也可以厚着脸皮去丁辰那里谋份薪水。

当然,这话亦只是随便说说,让陆路去承丁辰这么大一个人情,她倒宁愿约沈世尧出来,两人堂堂正正地打一架,把话说清楚。反正她年少无知的时候,书念得不好,架倒是打得很不错。

然而陆路没想到Cindy竟会爽快地答应她,但条件只有一个,不再做助理,升做经纪人,负责带公司刚签约的新人,并且不与孟澜有任何直接接触。

本来陆路为了挑衅沈世尧,已做好被炒的准备,Cindy这样一说,她反倒骑虎难下。然而陆路不知道的是,沈世尧虽然向Cindy暗示用点手段留住她,却没有具体指示安排她做什么。Cindy只不过是不想因此惹怒孟澜,多生事端而已。

但既然误会已经到了这个程度,陆路早没了退路,挣扎了半晌,只得干巴巴地说:“好,那……新人叫什么名字?”

新人姓曹,名清珂。公司觉得这名字不够朗朗上口,便直接把姓去掉,用“清珂”二字做艺名,计划走青春偶像多栖路线。未来半年大概会先发一张EP,再做做公司其他艺人的活动节目嘉宾,权当试水,也顺道带带人气。

关于清珂的全部信息,都写在眼前的这份资料里。陆路一行行仔细看下去,看到生日栏里写着的“1月1日”时,心下一顿,竟是和自己同一天生日。

但清珂小自己六岁,今年只有十八。

陆路的思维不禁有些停滞,十八岁那年自己在干什么?似乎是刚经历过一场浩劫,失去亲人,失去挚爱,世界于她而言整个都塌了,一睁眼只能看见无尽的绝望与黑暗。

“Lulu姐,Cindy姐找你!”美玲适时的敲门声打断陆路的思绪,她连忙站起来:“好,马上去。”

进了Cindy办公室,才发现不止Cindy一个人,刚在资料上的照片此刻幻化成真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正冲自己羞涩地微笑:“Lulu姐好,我是清珂,以后要麻烦你多照顾了。”

“喏,这是清珂,你们认识一下,中午一起去吃个饭,以后大家就是team了,好好相处。”Cindy大手一挥,陆路赶忙点头:“我知道了。”

午饭时间,陆路按照Cindy的吩咐,领清珂去附近的餐厅吃饭。是丁辰推荐给自己的一家越南菜,陆路去过几次,所以轻车熟路。

接过菜单,陆路问清珂:“有什么忌口的?”

清珂一怔,立即摇头:“没有,什么都可以。”

一顿饭吃得倒也融洽。聊到入行经历,清珂说自己是半年前一场选秀节目的第三名。但恒一最终却放弃第一、二名,签了她。自然不会是因为她演技棒唱功好,陆路轻扫她了一眼:“因为你很美。”

清珂轻轻咬唇,慢慢垂下头去:“我倒情愿是因为别的。”

“傻姑娘,美丽是这个世界永远的硬通货,”陆路拍拍她的肩,“有得做花瓶总比什么都没得做好。以后我们就算是在一条船上,你再这么想自己,我可就要生气了哦。”

清珂上个临时经纪人是“恒一”红极一时的经纪人Melissa,只是因为孟澜的走红,风头被Cindy盖过,因此一直郁郁寡欢,脾气不太好。被Melissa骂得多了,突然遇见这样温和好说话的陆路,清珂几乎感动得泪盈于睫:“我知道了,Lulu姐,我会努力的!”

清珂发起誓来的模样挺可爱,一双杏眼波光潋滟,陆路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哪知回来上班的第三天,陆路便接到Cindy通知,有代言活动找上清珂,让她和对方负责人接洽。

“真是见鬼!”Cindy一边抽烟一边狐疑地翻着远航地产送来的草拟合同,“按理说清珂眼下根本没几个人认识,远航也算是本地地产业的龙头了,竟然会指名找她做楼盘代言。他们刚从美国回来的执行总裁脑袋是进水了吗?”

然而话虽这样说,摆在眼前的利益却没有不要的道理,见合同初稿没什么问题,Cindy笑眯眯地吩咐手下在海逸定好包间,晚些让陆路带清珂过去谈签约的具体事宜。

直到走进包房,看见窗边翻着菜单的人的一刹,陆路才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陆亦航那天那么容易便放自己离开,不是因为太痛了无心顾及,而是因为知道还会再见。

她双脚一滞,险些摔倒,还好一旁的清珂眼疾手快,扶住她:“Lulu姐,你还好吗?”

“没事,就是踩空了。”她笑得勉强。

要逃吗?她问自己,双脚不自觉地后退,却在对上清珂关切的大眼睛时陡然清醒过来:她手里正捏着一个无辜的人的机遇,她凭什么逃走?

陆路深吸一口气,换上最无懈可击的笑容,领着清珂坐定。

明明是恒一做东的饭局,陆亦航却到得更早,尽管陆路没有迟到,但于情于理仍说不过去,所以菜刚上齐,陆路便端起酒杯,要敬陆亦航:“陆总不好意思,路上堵车耽搁了时间,我先敬您一杯,希望您别计较,以后清珂还请您多多照顾了!”

陆路话音刚落,清珂也跟着举杯,场面话还没来得及说,陆亦航却已不紧不慢地打断她:“别喝酒了,换果汁吧,女孩子少喝酒的好。”

刚出道被Melissa带去陪桌时不是没遇过难缠的人,无不是逼着她喝,就算她刚吐完,对方也不会心软。第一次遇见劝自己别喝的,清珂心里一热,看着眼眶都快红了,多亏陆路开口打断她,她才没有失态。

只见陆路缓缓放下酒杯,表情十足谦恭:“那多谢陆总体谅了。”

饭吃到一半,陆路起身去洗手间。海逸也不是没来过,但今天却显得格外的大,有如迷宫。从洗手间出来,连转了两圈,陆路都没找到来时的包房。

“陆小姐这是迷路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后乍起。

“不是,就是忘了包房号……”话一出口,陆路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下一刻,凝结成玄冰。

“808,清珂小姐见你许久没回来,说要来找你,我刚好要出来,就代劳了。不过都这么久了,你路痴的毛病居然一点儿没变。”

“陆亦航!”

“原来你还记得我叫陆亦航,那么陆小姐,除了姓陆,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我叫什么都不关你的事,”陆路的眼中满是防备,“你管好你自己就好。照你挑代言人的眼光,宋清远拼死抢来的远航迟早有天毁在你手上!”

原本以为陆亦航会因此动怒,但他竟只是微微俯身,凑她近些,笑道:“那不正是你所期待的吗?”

陆路这才留意到他的左手还缠着纱布,看来自己那一口咬得的确够狠。心中似微微一动,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说错了,我从不期待远航垮掉,那毕竟是我爸爸一辈子的心血。我只是希望,你和宋清远都不得好死!”陆路昂起头,挑衅般地对上他的眼睛。

“你真的长大了。”陆亦航低头审视着她怒视自己的脸,声音里竟多出几分温柔与哀愁,“这些年我总是忍不住想,你性格这么冲动,又倔,日子一定很辛苦……”

“别假惺惺,就算我真的辛苦,陆亦航,这一切也都拜你所赐,你比谁都清楚。”

“是,我都清楚,所以六年了,我连一次都不敢去找你。唯一一年圣诞节,我喝醉了,鼓起勇气开车过去,他们却告诉我,你退学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之后每年圣诞节,我都不敢再喝醉了。”

“嗯,挺感人的,陆亦航,我终于知道从前我为什么爱你了,因为再恶心的一件事,到你嘴里,都会变得很甜蜜。可是怎么办,陆亦航,我已经不是十六七岁,你觉得我还会跟过去一样被你几句话唬得团团转,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做吗?”

“你不会,”陆亦航深吸了口气,“所以,换我来为你做。”

“哦?比如把远航的地产代言送给恒一?您真有心,可我不稀罕。”

“你稀罕不稀罕不重要,”陆亦航已换上镇定自若的语气,“重要的是,我现在是你的客户,你不能拒绝我。”

“陆亦航!”

“嗯,这声听上去比刚才好听。不过还是先回去吧,让清珂等久了也不妥当,你说是吗?陆小姐。”

“Lulu姐,我没想到,远航的执行总裁会亲自过来,而且人还这么年轻,对我们又周到,一点架子也没有……”回去的出租车上,清珂似乎仍在回味刚才陆亦航为自己斟果汁的画面,好感溢于言表。

陆路本想告诉她陆亦航不过是临时回国,执掌远航生杀的仍会是宋清远,但一想到这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也就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嗯,人是不错。”

何止周到,简直谄媚。整整一晚上,陆亦航都在殷勤地替清珂布菜斟饮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远航巴巴地要拿恒一的合同。只是,不得不承认,在他挡下清珂那杯酒,说换成果汁的时候,陆路的心还是轻轻颤了一下。只一下。

他还记得她喝酒会过敏,起一身红疹的事?亦或只是场面话。

时光隔得太久,在她强迫自己将那一腔爱置换成恨之后,许多事她便选择忘记了。比如说,她忘了陆亦航是疤痕体质,刚上高一那年,她越发讨厌他分走爸爸的关心与注意,生起气来不管不顾地用砚台砸他,他额头上后来一直留着块铜钱大小的疤。

而刚才他凑近她的时候,她看见了,那枚铜钱大小的疤,居然还在。

陆路不自觉轻叹了口气,这画面被清珂捕捉到,清珂摇摇她的手臂:“Lulu姐不开心?”

“……怎么这么问?”

“总觉得你在想心事。”清珂抿唇低笑。

“没有。”

“哎,那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你说。”

“我觉得陆总很像我出道之前暗恋的那个人,也不是特别像,就是鼻子眼睛……哎呀,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他们都特别体贴,我们还在一个班上的时候,他从不对女生大声说话,也特别会照顾人。”

见清珂眼中的温柔如波光般慢慢散开,陆路轻咳一声:“那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清珂讪笑,“还没来得及告白,就跟公司签约了,后来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虽然还是彬彬有礼的样子,但就是有说不上来的距离感……所以我最后什么都没说。后来有次在街上看到他,身边已经有了个女孩子,还挺漂亮的……对了,那Lulu姐呢,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当然有……”陆路嫣然一笑,转头望向车窗外,“只不过,他已经死了。”

死在她最美好也最绝望的回忆里。

和远航正式签合同那天,陆亦航没来,派来的是企划部的经理,似乎姓顾。

许是陆亦航提前知会过,对方只粗略扫了一眼合同的终版,便大方地签字盖章。Cindy原本准备的场面话全没用上,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才转身吩咐陆路:“晚上在明华定个VIP包,好好谢谢顾经理。”

陆路按Cindy的指示去走廊打电话,没想到撞见美玲,美玲一听晚上公司有活动,立即兴奋地凑过来:“Lulu姐你最好了,可不可以带上我?”

陆路一怔,连忙表示自己做不了主,答应替她请示Cindy。没想到Cindy非但爽快地答应,还嘱咐陆路带上清珂。

“好歹远航现在是清珂的东家,大家多熟悉一下也没什么不好。”Cindy一笑,狡猾得像只狐狸。

晚上接完清珂,陆路便直奔明华。作为城里最好的一家会所,明华几乎不接待生客,是Cindy人脉好,才能在里面订到包间。

“4楼303,三位麻烦这边请。”服务生周到地替陆路一行人引路。陆路本还不解Cindy的安排,甫一推开包房门,一切答案立刻浮于水面。

陆亦航此时正坐在包房的角落听几个手下唱歌,手里是喝了一半的伏特加。

“三位来得真快,这边请坐。”顾经理殷勤地给三人布座,最后把陆亦航右边的座位安排给了清珂。

陆路瞥一眼陆亦航,见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不禁冷笑,站起来冲顾经理点头:“我想点首歌。”说罢已不动声色地挪到陆亦航左边。

“陆先生对我们安排的活动每次都这样积极,真是受宠若惊。”陆路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耳语。

“这不是正合你们Cindy的意?如果能再和清珂传个绯闻,提高一下知名度,怕是求之不得。”陆亦航抿了口杯中的烈酒,“但你现在这个表情算什么,不高兴、愤怒,还是……你在嫉妒?”

“陆亦航!”陆路猛地起身,几乎咬牙切齿,却仍逼迫自己挤出一丝虚假的笑意,“对不起,各位,我想去个洗手间。”

从包房出来,陆路便开始拼命打丁辰的电话,哪知次次都是无人接听。

终于死心,陆路将手机收起来,准备去洗手间,一抬头,却看见陆亦航推门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他步履匆匆,脚下似能生风,最最重要的是,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和六年前是那么像。

那种极力克制后即将爆发的情绪,陆路没有勇气承受第二次,也没有本事保证,自己这一回还可以全身而退。

捂住渐渐失去血色的唇,陆路扭头就跑。

兴许是发现陆路逃跑的念头,陆亦航的脚步不觉加快,眼看两人只隔着近一米的距离,陆路终于眼一闭,心一横,猛地拉开身旁808的大门,跻身进去,狠狠把门关上。

原本忘我唱着歌的男人愣住了,何止他,一整个包房的人都与她面面相觑。

陆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巴巴道:“您继续唱,继续唱,别停,我就是个路过的,您别在意……很好听,真的很好听,比原唱还好听……”

坐在角落里的沈世尧原本正百无聊赖地晃着红酒杯,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由缓缓转过头,惊讶的眼中渐渐生出了几分狡黠的笑意。半晌,起身向她走去:“既然进来了就是缘分,不如留下陪我们坐会儿?”

我……去!待陆路看清眼前究竟是何方神圣后,自灵魂深处爆出一声哀叹,这简直是刚逃离虎穴,又来到了狼窝。

“不……”陆路觉得自己人都快站不稳,张开双唇想要拒绝,但一想到门外的陆亦航,到嘴边的话不觉转了个弯,“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跟着沈世尧坐下没几分钟,陆路便后悔了,可能出去跟陆亦航大眼瞪小眼,都比眼下这状况好。至少,她可以放胆去咬陆亦航,却不敢放肆攻击眼前这个男人。

兴许是光线太暗,又或是坐在这间包房里的几位都不热衷看娱乐八卦,竟没人将她这个沈世尧的绯闻对象认出来。而沈世尧亦不知打得什么算盘,全程装作陌生人,甚至明知故问地问她贵姓。

“免跪……姓陆。”她为自己占到这点口舌便宜沾沾自喜,没想到一下就被沈世尧看穿,低声凑到她耳畔道:“你以为这是清宫戏?爱丽丝小姐。”

居然骂她白日做梦!陆路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用目光将眼前的人杀死。

简单聊了几句,陆路便大概摸清今晚是个应酬局。在座的除沈世尧外,都是H市世朝即将入柜的购物中心的高层。H城陆路曾去过,著名的度假城市,而沈世尧即将入柜的这家购物中心亦是城中赫赫有名的名品商场,难怪他舍得花这样多的心思来应酬对方。

“原来陆小姐是看错房号,沈总说得没错,真是缘分,缘分!必须喝一杯!”刚才唱歌的男人此时已放下话筒,乐呵呵地望着她,殷切之情溢于言表。

刚才见其他人纷纷向沈世尧敬酒,陆路也就明白今晚这场局的主角是他,自己跑来人家的地盘避难,于情于理都不好推辞:“没问题,只是我这人向来酒量差,还请您多包涵。”

女孩子年轻漂亮,说话又客气,当即讨得对方欢喜。吩咐酒保送来一瓶上好的红酒,为陆路斟好,男人的表情比刚才还热烈:“陆小姐真是人美话更甜,这一杯我先干为敬,你随意。”做足了绅士姿态。

陆路微笑,硬着头皮端起酒杯,没想到坐在一旁的沈世尧忽然伸手过来,似乎想要拿水果。

不知怎的,他的手臂一下碰到她的,力度太大,陆路还没反应过来,酒已撒了一地。

“啊……”

陆路微怔,对方却已迅速地递来纸巾:“没关系,再倒一杯就可以。”

趁着重新倒酒的空隙,沈世尧不动声色地凑到陆路耳畔:“你不是酒精过敏?”

陆路傻眼,半晌才呆呆地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在戛纳,你拒绝服务生的香槟时曾不经意提到,你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原因有很多,但不能喝酒大都只有一个原因,会过敏。”

“原来你有偷听别人说话的怪癖。”陆路冷眼睨他。

“只是碰巧听到,又记忆太好。”沈世尧抿唇,对她的讽刺无动于衷。

“可如果我说你自以为是的猜测是错的,沈先生,你会如何?”近乎挑衅地,陆路端起刚倒好的红酒,一饮而尽。

推门从包房出来的时候,走廊上空空荡荡,陆亦航已经不见了。陆路先是一愣,而后狠狠地松了口气。

翻出手机,把刚才存上去的男人的号码删掉,陆路去洗手间洗脸。背上传来的阵阵瘙痒令她禁不住蹙眉,逞英雄的现世报来得真快。

刚才自己咕噜噜灌完整杯酒,陆路以为沈世尧会动怒,没想到他只是凉凉地扫视她一眼,仿佛由衷地赞叹道:“陆小姐好酒量。”

陆路被他的笑惹得心里发虚,佯装有电话进来,起身走到角落。

“嗯嗯好,我这就回去,哎呀,这次不会再搞错地方啦,你放心!”

挂掉电话,陆路无辜又歉疚地望着众人:“不好意思,朋友打来催了,谢谢各位款待,以后有缘再见!”

她表现得落落大方,自然没人拦她,刚才的男人依依不舍地用蓝牙将手机号传给她,说以后来H城定款待。陆路也配合地致谢,一转身,已迅速地溜出门外。

洗完脸一路往303走,回想起最后沈世尧面无表情的脸,陆路不知为何一个激灵,踟蹰了好一会儿,才将门重新推开。

只是包房里哪还有陆亦航和清珂的身影,只有美玲热情地叫她:“哎呀,Lulu姐,刚才你去哪里了?你的歌早过了!对了,陆总喝醉了,今天只有清珂没喝酒,大家就派她送陆总回去了,放心我跟Cindy姐请示过了,Cindy姐同意了。所以你就放心留下来和大家一起玩吧!”

听美玲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陆路先是沉默,尔后嘴角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不愧是Cindy,顺水推舟的事从来都手到擒来。

不自觉地抓起桌上的啤酒灌下去,微凉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下滑,陆路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

也是,陆亦航爱被谁送回家,要和谁传绯闻,关她什么事?

说穿了,如今的他们已不过是两个陌路人。

曾经情深似海又如何,也许在陆亦航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倒贴的笑话。在她最爱他的时候,他都从未说过一句爱她。如今想来,这一切不是可悲,而是可笑。

从明华会所出来,清珂拿着美玲给她的钥匙去取车。

等将半醉的陆亦航扶上车,自己坐到驾驶座,望着仪表盘出神的清珂才恍惚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刚才陆亦航以也要上厕所为由跟着Lulu姐离开包房后,再回来,人就变了个模样。非但面色阴沉不说话,就连顾经理讨好地为他点了歌,他都借口推掉了,只顾闷头喝酒。

清珂只见过彬彬有礼、体贴周到的陆亦航,没见过眼前这个浑身充满压抑气息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的他,一时间僵在角落不敢说话。

老半天,陆亦航竟突然叫她的名字,吐字意外地清晰:“来,清珂,陪我说会儿话。”

清珂受宠若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坐到他身边,小心地为他斟上酒。没想到陆亦航却不动那酒杯,只是执拗地看着她的脸,很久,才轻声问她:“你的生日……是哪天?”

“一月一日……”虽然满腹疑问,但清珂还是顺从地作答。

“元旦,一年之初的日子,真吉利。”陆亦航微微挑眉,嘴角是个温柔的弧度。

清珂顿时傻住了,昏暗的灯光里,没人注意到她红了脸。

就这样,清珂陪着陆亦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后她仍滴酒未沾,他却醉得坐不起来。远航的顾经理便吩咐自己送他回去,清珂心中虽一百个愿意,但碍于陆路不在,自己不能做主,只能请示Cindy。

没想到Cindy答应得异常爽快,还再三吩咐她照顾好陆总。清珂一路轻飘飘地扶着陆亦航出来,直到现在,也没回过神。

身边的人似乎是睡着了,可惜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看上去都不快乐。清珂伸手想把他把眉头抚平,没想到刚触到他的眉,陆亦航便抓住了她的手。

“小六……”他喃喃着,声音中似有无限隐忍的痛苦。下一秒,清珂便感到自己的一颗心疯狂地跳动起来,重似擂鼓。

初夏的夜晚偶有飞虫无声掠过,半开的车窗内,只见清珂慢慢垂下头,将唇瓣轻轻贴向陆亦航的脸颊。

意识到自己喝高了时,陆路刚拒绝了顾经理送她的提议,表示自己可以打车回去。

见陆路这样坚决,顾经理也就不再强求,发动引擎,载着美玲离开。

陆路站在路边对他们挥手,直到确定车子已走远,才慢慢蹲下身子。

胃里翻江倒海是其次,陆路只觉得整个身体的皮肤都在灼烧,又痛又痒,她强撑着不去挠,却憋得胃中又一阵翻滚,一个没忍住,“哗”一声,全部吐出来。

原本痛得快要爆炸的头更加沉了,陆路摇摇晃晃地起身,刚走出没两步,便一把被捞进一个陌生也熟悉的怀抱。

“刚才气势那样足,原来陆小姐并不是千杯不醉。”沈世尧将她身体稳了稳,看着她的眼,缓缓道。

陆路恶从胆边生,借着酒劲狠踩他一脚:“关你屁事!”

龇牙咧嘴、凶相毕露,本以为这副悍妇德行可以成功赶走他,没想到沈世尧却毫不介意,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些:“你不知道我这人的一大乐趣就是多管闲事?”

“沈世尧!”陆路气急败坏地试图挣脱,然而不适感却再度袭来,陆路不得不软下声音:“沈先生,我真的没空和你纠缠,放开我,我要去医院……”

“哦,去医院做什么?你不舒服?”

“沈世尧!”陆路难受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你别逼我!”

“好,我不逼你。”沈世尧望着她朦胧的泪眼,沉默片刻,终于渐渐松开搂着她的手。然而下一秒,那双手却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那我们就去医院。”

沈世尧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中间不留一丝停顿,等陆路反应过来要挣扎,人已被重重地丢在后座。

“要跳车吗?就像三流电视剧里写的那样。”沈世尧一边镇定地踩下油门,一边以眼角的余光扫视她。

陆路一怔,低头瞥见手臂上越来越明显的红疹,轻轻摇头:“算了,免费出租何必拒绝。你记得开快些,别耽误我看病就行。”

挂号时,陆路才发现自己的包丢了。一整晚失魂落魄,又喝了那么多酒,大概是忘在了会所的包房里。

“沈先生……”陆路顿了顿,思忖着怎样求助更适合,“能麻烦你借我些现金吗?”

陆路做好了被刁难揶揄的准备,没想到沈世尧这次却反常的爽快:“你先让护士带你去输液室休息,这里我来。”

陆路错愕,半晌才呆呆道:“钱我会还给你。”

“自然,”沈世尧狡黠一笑,挥手道,“去吧。”

待护士拿着开好的药过来,陆路已经缩在椅子里睡着了。不得已,护士摇醒她,准备替她扎针。

环视四周,没有沈世尧的身影,陆路以为他已经离开,深深松了口气。没想到一转眼,他竟然拎着只打包盒进来:“刚才吐过了,现在正好可以喝些粥。”

一晚上情绪有如坐过山车般跌宕起伏,陆路此时哪有胃口,但碍于沈世尧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以及迫切想赶走他的愿望,陆路顺从地接过盒子,单手将盖子打开,端起青菜粥便咕噜噜咽下去。

半分钟后,陆路一抹嘴,将盒子递还给他,眼皮都没动:“吃完了,谢谢。粥钱我会连医药费一起还给你……不过现在我困了,要睡了。”

话音落下,陆路直接扭头,闭眼,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了。

身旁是护士偶尔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墙壁上的电视里正放着不知名的娱乐节目,主持人与嘉宾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异常喜气。这意外祥和的氛围却不知为何让装睡的陆路感到莫名的恐慌。

忽然,一双手轻覆在自己的头顶,那温柔的姿态仿佛是在安抚她,令陆路不由得浑身一颤,连睫毛都跟着抖起来。

“没睡着吧?那听好了,医药费和粥钱我改天告诉你金额,别指望赖掉。”

即便被拆穿,陆路也咬牙坚决维护最后的尊严,死活不睁眼,更不说话。好在沈世尧没有强求,将足够的打车费留下后,起身离开了输液室。

窗外响起隐约的引擎声,陆路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确认那辆车属于沈世尧后,终于满意地睁开眼。

只是当她下意识侧头,瞥见身旁的几张纸钞时,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僵住了。浑蛋,他这是想彰显今晚以德报怨的高尚情操?

输完液打车回去已是凌晨两点,陆路甚至连妆都懒得卸,直接倒头睡。好在药开始发挥作用,红疹渐渐退却,瘙痒也消停了许多。

第二天清晨,陆路是被丁辰的砸门声吵醒的。她连鞋子都忘了穿,慌忙跑出来,没想到甫一打开门,丁辰就猛扑进自己怀中:“太好了,你没事!昨晚我把手机放客厅里没听见,今早一出来看见你的未接来电就立刻赶来了,你那么晚给我打电话我没接着,真怕是出了什么事!”

丁辰一把鼻涕一把泪,十足可怜相,陆路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将她挂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拿开:“得了吧,要出事也轮不到你现在跑我家门口哭了,说吧,昨晚把手机放哪个客厅了?是不是杜鸣笙那个小白脸家?”

“啊哈,”丁辰一拍脑袋,讪笑道,“哪能啊,我这么有长进的人,我……”

“去干什么了?”陆路的眼神比X光还锐利三分。

“他感冒了,虽然医生来家里看过了说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但他打一直打电话,我前十个确实没接,不过第十一个没忍住……”

“挺本事嘛,不是说这回死活都要跟他断了吗?你这算什么,自扇耳光?”

“陆路!”丁辰难得跟她脸红,这回连声音都颤巍巍的,“你说的我都知道,求求你,给我留点面子,我心里其实比你还难受。”

“难受什么?难受自己食言还是难受杜鸣笙那个小白脸生病,你放心他有大把粉丝和绯闻对象等着照顾他,轮不上你难受!”

“你说的我都知道,”丁辰无奈地笑笑,“不过大概是命吧,我命里注定放不下杜鸣笙,我只能认命。”

陆路原本以为丁辰还会跟自己争几句,然而此刻丁辰自嘲的语气却令她更揪心,半晌,她抬起头望着丁辰:“丁丁,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堪吗?”

过去不堪回首,如今不堪相对。

相爱的时候,就算置身漫天黄沙的戈壁,月光照下来,你都只会觉得地上是一条漂亮的银河。

然而一朝梦醒,你便会发现,哪里有什么银河,不过是一片要死的沙漠。

许久,丁辰苦笑着摇头:“不,因为我还爱着他,他也还爱着我。我的梦……还没有醒。”

陆路霎时傻眼,是啊,她有什么资格教育她,从头到尾,只有她的梦早早醒来,如今孤身行走在这片荒芜的沙漠里。

没有光,没有水,亦或者,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是突然响起的短信铃音将陆路跑远的思绪拽回来,她怔怔地拿出手机,就看见短信里沈世尧简洁有力的三个数字:“380。”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所有的疲惫与倦怠被点燃,不顾丁辰诧异的表情,将手机底盖连同电池一起掰掉,摔在桌上。

手机关机,陆路自然不知道此刻发生在恒一国际的一切。

从上午八点开始,Cindy办公室的座机就没有停止过响声。起初Cindy还会微笑着接起来与对方打太极,到后来,直接转给美玲经手。

美玲从没遇过这样的情况,上次在戛纳发生的一切已是她碰到过的最大的一桩绯闻,如今被Cindy推向人前,她几乎两腿打颤,接完三个小时的电话,整张脸的血色也去了大半。

“Lulu姐呢?”美玲苦着脸问身旁的同事。

同事也很同情她:“据说电话打不通,Cindy姐已经派人去她登记的住址接人了,应该很快就到。”

“阿嚏!”陆路一边守在厨房等牛奶热好,一边准备打开手机浏览器刷今天的新闻,没想到却突然打了个喷嚏。而一旁的丁大小姐早已因为太饿,开始不耐烦地嚷嚷:“你家的燃气灶应该升级了!热牛奶这么慢,质量肯定有问题,等我改明儿给你定一台新……”

话音未落,门口已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今天客人还真多,陆路困惑地走向玄关,一打开门,便看见Cindy的助理一脸焦急:“Lulu姐你手机不通,Cindy姐来叫我接你过去,清珂和陆先生今早被爆出在车内接吻,公司的电话要被打爆了!”

一瞬间,陆路觉得眼前一黑,良久,才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等我去跟我朋友交代一声,马上下楼。”

十分钟后,陆路已身在车上,一边听Cindy的助理继续解释具体情况,一边打开了那张所谓的“接吻照”。

是那天美玲让清珂开走的车没错,但拍摄的角度却非常暧昧。照片中两人虽然脸贴在一起,但鉴于没有从正面拍到,便不能一口咬定这是在接吻。不知为何,陆路忽然松了口气。

到了公司,陆路直奔Cindy办公室,见她来,Cindy也没问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问她准备如何处理。陆路知道,Cindy不在意真相。更准确的说是,没有人在意过程,大家只看结果。

“我们先发制人,主动发声明澄清。鉴于照片没有拍到正面,所以就说陆先生喝醉了,清珂替他系安全带便好,反正这个角度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至于清珂和陆先生的关系也不用特意撇清,清珂是新人,多些关注度并不是坏事,如果媒体实在要追问,就说两人暂时只是朋友关系,不过若是今后有什么进展,公司也会支持与祝福……您看这样如何,Cindy姐?”

沉吟片刻,Cindy抬头看向陆路的眼睛:“就按你说的做。对了,今天陆先生那边也打电话过来了,我们的想法刚好不谋而合。”

陆路一怔,久久才回神,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你出去吧,吩咐大家尽快准备,今天之内把事情处理好。”

“好的。对了,Cindy姐,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问。”

“今天的照片,其实Cindy姐找人拍的吧?”

“怎么讲?”

“清珂再漂亮也是个新人,没有记者会想要跟拍;而陆先生刚回国,虽然作为远航新上任的执行总裁在业内有很高的关注度,但他毕竟不是圈中人……”

“噢,那么你想表达的是什么?”

“没有,”陆路摇头,望着Cindy漆黑不见底的瞳孔,“Cindy姐还记得我刚转来做助理时,你告诉我的话吗?你说,在我们所生存的世界里,不需要真相,只需要八卦。所以,我只想提问,但并不需要答案。”

似乎是沉默了片刻,Cindy微笑着点头:“你说得对,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因为你没有无聊的执著。好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吧,下个星期你会更忙的,因为老板决定,不做EP了,直接发碟。”

恒一的老板据说姓周,但陆路从没见过,传说老板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陆路好奇心不多,也从不探究。

从办公室出来又是一场硬仗,好在忙到下午,所有准备好的托词抛出去后,虽然媒体大都持怀疑态度,但碍于拿不出切实证据,只好暂时沉默观望。

没过下午四点,美玲便指着屏幕对陆路尖叫:“陆路姐,清珂半年前选秀活动获奖的现场照片又被放出来了,就连念的哪所高中新闻上都有些写!这群记者挖八卦的效率真不是盖的!”

陆路走过去瞥了一眼,微微勾了勾嘴角,这便是Cindy期望看到的,比起公司花大量财力去宣传,偶尔一条花边新闻的杀伤力更大。至少现在关注娱乐八卦的人都知道,有个叫清珂的新人可能傍上了远航的新任执行总裁。

只是不知为何,再看仔细看那照片中的人,那熟悉的轮廓与睡容,陆路脸上的微笑不觉僵住。他突然回国,处心积虑来到自己身边,口口声声地说要为自己做些什么,最后却不声不响搭上自己手里的新人。这是费尽心机创造机会要将她打造成金牌经纪人?

陆路冷笑,还真是用心良苦,只是她却无心再思考更多,因为那之后的一周,她几乎忙得人仰马翻。

决定要发片后,除了需要为新专辑找合适的制作人,陆路还要在正式开录前陪清珂去试试音。

录音棚设在城中著名的文化区,离公司有一段距离。陆路带着清珂赶过去时,刚好碰见才录完音出来的Author和他的经纪人。

因为丁辰的缘故,陆路向来不喜欢杜鸣笙,但此刻狭路相逢,秉承基本礼貌,她还是准备和他打个招呼。没想到还没开口,一双手臂已经像蛇一样暧昧地缠上杜鸣笙的胳膊。

“Author,你好慢,人家等得好辛苦……”是嗲死人的语气。

陆路一怔,厌恶地移开双眼,撇下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清珂,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清珂进棚录音,陆路留在在外面等候。想了想,仍觉得心中憋闷,便跟录音师打了招呼,到洗手间给丁辰打电话。

电话通了很久丁辰才接起,听声音,像在处理公事。陆路知道不合时宜,却少见地按捺不住:“杜鸣笙今天跟个做作得要死的女人在录音棚这边打情骂俏呢,别告诉我你早知道!”

顿了顿,陆路听见电话里丁辰示意下属出去的声音,半晌,丁辰才清清嗓子道:“嗯,我知道。他公司授意的,他也问过我的意思,我默许了。”

“哈哈,认识你这么久,我才知道你这么大度,都快赶上电视剧里的正室太太了。”

“你别这么说,我听着难受……你以为我乐意吗?我看到那个女人就恨不得跳过去掐死她,不过我是真没办法了,那天鸣笙生病我去照顾他,出来的时候被媒体拍到了,不是背影也不是侧面,是正面,这新闻要放出来我爸非和我断绝关系不可,你知道他最近身体不好,万一出了什么事……所以鸣笙主动站出来说愿意以和今年要力捧的女歌手传绯闻做交换,希望公司把这些照片压下去,公司答应了。”

“真恶心。”陆路怒极反笑,然而转念一想,清珂的事又何尝不是一个道理,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种人。为了爬上顶峰,无所不用其极,全然不顾践踏了多少人心。

感觉到陆路的沉默,丁辰连叫了她几声,正好有别的电话进来,陆路一看是录音师,连忙冲丁辰道:“我这边有事了,晚些再说。”

说罢,挂掉电话朝录音棚一路飞奔。

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清珂印着五指印的泪颜和录音师尴尬的笑容。

“……怎么了?”

“一点小事,”录音师讪笑,这样欺负新人的事他见得太多,也就不算大事,“刚才Nancy姐想用这个棚,我说有人了,Nancy姐不信,非要来看,清珂出来解释,两人说话时可能有些误会,稍微擦碰了一下,不碍事。”

清珂低头死咬住嘴唇不说话,陆路打量了她一会儿,转身对录音师道:“我知道了,那我去跟Nancy姐澄清一下。”

敲隔壁录音棚门的时候,陆路的手有些抖。Nancy她当然知道,和Author同公司的一姐,全名费南雪。作为少见的实力偶像派歌手,最近几年风头很劲,几乎横扫所有音乐颁奖典礼。当然和名义一样,她的脾气也很大。而因为当初总被绯闻很多的花瓶前辈打压,直到如今,她都对炒作很不屑。所以就算清珂不说,她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开门的是费南雪的经纪人,陆路刚要打招呼,费南雪已推开里间的门走出来,冷冷地扫视她一番:“哟,靠炒绯闻博关注的婊子经纪人来声讨我了?”

“您……刚才说什么?”陆路抬头,眼中有错愕。

“听力太烂?还是人太蠢?算了,无所谓,那我就再说一遍,听好了——这里不欢迎你,婊子的经纪人!不过这么下三滥的炒作手段,倒是跟你的水平很般配呢。”费南雪高傲地抬起下巴,目光锐利。

陆路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五脏六腑仿佛要燃烧,疾步上前想要理论,费南雪的巴掌已带着强劲的掌风刮过来:“别过来,下贱是会传染的!”

是这样了,当你千辛万苦爬到高处后,你最想做的,绝不是发誓不再践踏他人,而是将自己承受过的,百倍千倍地践踏回去——践踏那些和曾经的你一样卑微的人。

陆路被扇得眼冒金星,踉跄了几下,才勉强站稳。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觉得羞耻得几乎要钻进地缝。直到费南雪带着经纪人仪态万千地离开,她也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如一尊雕像。

手机似乎在震动,伴随着刺耳的音乐声,然而陆路只觉得五感尽失,她不会动,也无法出声,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不停反刍——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爸爸还在,她就不用看任何人脸色,没有人能够欺负她,更遑论,侮辱她。

然而人只有跌到深渊,才知道这世界的至寒。

电话声终于停下来,陆路机械地推开门,走出去。她没有看到手机屏幕上来自沈世尧的那串未接号码,自然不知道,这只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