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信你

因为我们已经相隔这么远了,如果连信任都没有了,那还剩些什么?

蓝洋企业大楼是幸凉市最高的大楼,杨修身站在顶层的落地窗边俯瞰整个城市的景色,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美男子,气度磅礴如远山。近看,他的眼睛十分明亮,充满了活力,仿佛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和近五十年的岁月无法消磨他的丁点意志。

此刻,午后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整个人熠熠生辉。

邓秘书在办公室门外等候,看见一个中年西装男轻轻走出来,赶紧走上前问:“我的文件一并递上去了吗?”

杨修身不止一个秘书,而是有一个秘书团。邓秘书只是他的生活秘书,负责待人接物与一些生活事务的安排,相处时间最长,但在杨修身的工作时间只能待命。除此之外,他还有两个秘书,一个是翻译秘书,负责国外项目的陪同工作;另一个是文字秘书,负责文字材料审核和跟进,也就是这个中年西装男,回道:“递了。我还贴了加急标签,但我进去后他看我一眼只说先放着。”

说完,他同情地看着邓秘书,作为文字秘书,他转手的文件都会预先看一遍。当他今天一字一句读完邓秘书的汇报文件,只想说邓秘书这回算是倒大霉了。

因为杨决跑了,现在已经在飞机上,目的地是巴荷岛。

邓秘书在文件上详细地注明了巴荷岛上猫星酒店的经营现状,特别提及卓星月已从猫舍管理员升任客房部经理助理,是最有可能继承猫星酒店的人。邓秘书心知肚明,就算猫星酒店在巴荷岛有一定知名度,但在杨修身面前还是不值一提的小门小户,可是客观来讲,猫星酒店确实升值潜力巨大,若经营得当且获得注资,很可能出现井喷式增长,一家家特色连锁店接连建起。

“小决怎么还有力气跑?他私奔回来后都被关了几个月了。而且上次卓星月走的时候跑了一次,这次又跑?一次失误,两次失误……邓秘书,堪忧啊!”

邓秘书闻声苦笑,他也是因为这样想,才放松了警惕。

邓秘书昨晚见杨决的时候,看见他萎靡不振,青须横生。

自从上次跑出去和卓星月机场一别后,杨决就开始越发激烈地用绝食的方法继续抗争。杨母心疼,劝杨修身退一步,说杨决就是烈,越逼他越来劲,但杨修身直斥她糊涂:“和世界上许多人相比较而言,他活得很好。你要是心疼,等他饿昏了,就给他输营养液。”

现在,邓秘书恨不得时光能倒流回昨夜,他就会发现一些不一样的可疑苗头,提前阻止一切。

因为昨夜,杨决的童年好友吴昶从部队回来了,还随手带了一笼老字号的包子,是他和杨决小时候打完架在一起最喜欢吃的。

杨母开心不已,夸:“小昶,还是你有办法,他好久没吃东西了,简直是狼吞虎咽。”

吴昶和杨决从小住一个大院,为了争本院霸主的地位干了一架,揍得天荒地老,惺惺相惜,两人头破血流地拜把子,吴昶以微弱优势成为大哥。这四年,吴昶被坚信男人就要去当兵的吴长官丢进军营里磨练,两人几乎没见过面。

此次一见面,吴昶就傻掉了,他最见不得男人手无缚鸡之力,但现在杨决看上去连打蚊子之力都没有了。他都不敢拍杨决,怕一巴掌拍出内伤。

吴昶向杨母汇报,他这次回来,是约杨决一起去接唐兰曦,大院里另一个小孩,女的,谁都不敢惹,这才是本院真正的女魔头。

杨决不敢惹她,是因为同一个大院里的各个小孩都出生不凡,只有她一个是女孩子,受到万般宠爱,但不知为何就爱赖着他。他那时自认是小小男子汉,怎么可以和女孩子一起玩?唐兰曦的解决方法很简单,吹一声口哨,召唤自己的后援团,指着杨决,说一个字:“揍!”吴昶要罩着自己的小弟,唐兰曦再吹声口哨,愉快地道:“一起揍。”四手不及众拳,一群人把杨决和吴昶揍趴下了,她就蹲下来,眨巴着眼睛问:“杨决,我们玩过家家游戏好不好?”

杨决被她欺负得欲死不能,为了变强,如痴如醉地看动作片,起早贪黑地和吴昶一起练武。

有次杨决单独被她的一群后援团围住,随手拿出一条黑纱布蒙住眼睛,使出练了很久的动耳朵绝技,还学李连杰一字一顿:“我不想见到邻居的血。如果你们识相就滚开,三二一……”数完三声,没有一个人离开,实际上其它小孩子都惊呆了,之后爆发一阵疯狂的笑声。

杨决为了练习听声辨位不知道举着弹弓追杀了多少小麻雀,这时,他的手里亮出六把系着红缨的飞刀,每个指缝夹着一把,“嗖”地一下飞出去。院子里响起哭天喊地的求饶声。欺负杨决的小朋友都吓尿了,因为飞刀不偏不倚地射到他们每个人的脚下。

唐兰曦一直忍着痛,其实有把飞刀射偏了,擦伤她的膝盖,但为了帮助杨决建立酷毙了的形象,她忍住没吭声,直到小朋友鸟兽作散,她才吃痛倒在地上,看着杨决解下蒙眼的纱布得意大笑的蠢样,她也笑了。吴昶后来信了这件事,差点要重新拜杨决为大哥。

吴昶也不敢惹唐兰曦,是因为唐兰曦见杨决总躲着自己和吴昶玩,闹着也要当吴昶的义妹。吴昶最不喜欢娇滴滴的女生了,而且唐兰曦总是喊错他的名字“吴永日”, 她说自己不娇气,扑上去就打。饶是吴昶有铁拳,却抵不过她的花拳绣腿外加掐人神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认她当义妹。

从此,吴昶成了唐兰曦的永日大哥,而杨决成了她的小二哥。三个人是院子里的铁三角。

往事已很遥远,吴昶这种流血不流泪的铁汉子看着如今的杨决,眼睛一红,扭头对杨母申请:“明天可以让小二跟着我一起去接兰曦吗?”

杨母自然记得那个从小就像刺猬的疯姑娘,唐父是外交官,唐母是商界女强人,两家门当户对。事实上,她很早以前就十分支持杨决和唐兰曦在一起擦出火花,可惜唐兰曦高中毕业执意出国留学,四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因为她向往自由,在这样的家庭里,看上去有钱任性,其实没有真正的自由。

看杨母点头,吴昶轻快地提醒杨决一句:“小二,明天记得把胡子剃一下,你满嘴毛像颗猕猴桃。”杨决露出久违的笑容。

邓秘书主动请缨明天当司机,杨母本想给他们三个小孩多一点空间培养下感情,但一想万无一失最好,虽然她不相信杨决敢借接机唐兰曦这个机会溜走。她看得出来,唐兰曦自幼就对杨决情根深种,聪明的话不会放他走。

今早,邓秘书开着车送吴昶和杨决去机场。

机场里,一个九头身美女踩着铅笔一般粗细的十厘米高跟鞋,丢了行李,健步如飞奔向两人,紧紧抱住,刚喊出“小二哥、永日大哥”,便遭到高大威猛的吴昶敲了敲头。

杨决的精神状态仍不是很好,单薄得像纸片人,和猛虎下山的吴昶对比强烈。但杨决的脸上掩不住喜气,话也比平常多很多:“别叫我小二哥了,听着不仅二,还特别容易想到古装剧里,侠客吼:‘小二,来坛上好的女儿红。’然后一个肩上搭着白巾的小二就点头哈腰地走上来勤快地抹桌子。”

“小二你算好了,老子被喊永日大哥,永日你个丁丁,我还没有那么威猛。唉,我说兰曦,这么多年,你就不能叫对老子的名字吗?”吴昶吐句槽,抬起唐兰曦的脸,精灵般的长相,蓬勃的青春气息在小虎牙笑起来的时候冲上巅峰,可他实在看不顺眼她的耳钉,右耳朵白净可爱,左耳朵初略一数估计有十三个耳钉,于是抬手就去摘她的耳环,一边婆婆妈妈:“别给老子带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邓秘书是全场唯一冷静的人,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看着唐兰曦娇憨如故,三人交好如初,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地追忆似水年华。

是的,他就这样被团团圆圆和和气气的景象麻痹了。

他完全想不到这出戏在两个月前就串通好了。

两个月前,也就是杨决趁夜跑出去到机场追回卓星月的那个夜晚。

杨决挽留失败后,被保安架走,机场联系了邓秘书把他接回去。一想到回去后又是如提线木偶般被控制的生活,杨决趁邓秘书还没来,争分夺秒给吴昶所在的部队打了个探亲电话。

吴昶正被罚俯卧撑,听到有自称杨决的人找他,三下五除二做完最后一百个,毫无疲色,指导员惊讶得合不拢嘴,抚额感叹:“怪胎!真是个怪胎!”

杨决在电话中问:“永日大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臭小二,什么不好学,和那死丫头学,你就不能叫对老子的名字吗?”

听听杨决没心情聊名字的事,吴昶也就放他一马:“算了算了,我也跟着那丫头叫你小二嘛。你说什么事?”

“我时间有限,你能联系兰曦,一起回来帮我个忙吗?”他本不想麻烦唐兰曦,可是吴昶有勇无谋,还是她鬼精灵,胜算大点。

吴昶一听,感觉又回到了三人一起做坏事的童年时光,开心地答应:“能啊。上次我们比赛只拿了第二,吴长官托人照顾我多了打扫厕所的任务,我们指导员看我掏粪掏得又勤快又干净,之前就说奖励我一天假。我一直可宝贝了,不舍得休。”

然后杨决简要说明自己和卓星月的故事,但她在机场时没能挽留住,他决定之后找机会到巴荷岛再把她劝回来。

只因为杨决一个电话,吴昶从部队回来,唐兰曦从美国回来。

今天,他们本来以为有接机当借口就可以单独行动,没想到邓秘书如此谨慎一路跟着。唐兰曦随机应变,说自己饿了,要马上在机场的餐厅找个地方填下肚子。

“对了。我给你们带了礼物,邓秘书的份也有。”餐厅里,不顾大庭广众,唐兰曦打开自己的桃红行李箱,把比基尼、脱毛器这些东西翻得到处都是。

一个C字裤飞到邓秘书的腿上,吴昶拿起来看了半天才懂了这是什么,火急火燎地扔掉,满面通红地正襟危坐。

唐兰曦翻出三个紫色盒子分别递给他们,邓秘书正在喝水,瞟一眼她递过来的东西,差点被水呛死,饶是历经风雨处变不惊,也受不了这小妮子奇招频出。在女服员暧昧的目光下,他连忙夺过来用手盖住上面的风月图案。

“CONDOM?”吴昶拿着自己手里的那个,一个一个英文字母地念出来,他自小成绩就不好,现在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什么意思?”

“噗。安全套啦!”唐兰曦一本正经地介绍这款国外卖得超火的安全套,荧光、凸点、超薄、香草味集一体,一次带来四重巅峰享受。“与我合租的意大利男室友特别喜欢,每次都买一大堆,说容易断货,泡妞常备。我特别买回来给你们的,男生应该都喜欢吧?”

“嗯。不错不错。”吴昶假装豪放地收起来。

唐兰曦趴前去,在吴昶耳边吹口气,悄声说:“永日大哥你演技好差,看不出你还这么纯情。”

杨决静静地看着唐兰曦,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果然,邓秘书面色不自然地站起来,提出离开:“你们好好叙旧,我在停车场等你们。”

等邓秘书一走,唐兰曦就神色一正,开始安排潜逃事宜,机票早已事先买好。

快速商量好一切,杨决起身离开。唐兰曦之前一直刻意忽略他的消瘦,这时眼泪忽然涌出来,却不愿耽搁他的时间来安慰自己,就擦着眼泪催他走:“小二哥,别管我,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说不准邓秘书什么时候觉得不对劲就回来了。你放心,我们在这帮你断后。”

目送杨决的身影融入人群之中,吴昶一本正经地问唐兰曦:“你怎么改变主意回来了?”

两个月前的晚上,杨决打给吴昶求救后,吴昶马上打给唐兰曦,可是听完整件事,她哭了,吐出多年的秘密:“你们是怎么当哥哥的?小二哥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我喜欢小二哥啊,你让我怎么帮他去追求别的女生?”

“可是你小时候不是常常欺负我们吗?尤其是欺负他,经常吹口哨让一帮人帮你揍他。而且你还老仗着女孩子发育早先长高的优势,最喜欢把小二过肩摔到地上,然后扑上去压得他像只乌龟一样翻不了身。”

“吴永日!你是猪啊!我不是喜欢摔他,只是喜欢赖在他怀里。”

“那你是不是也喜欢我?你以前也会揍我。”

“那纯粹是因为你欠揍!我想和小二哥单独相处,你偏偏要来当电灯泡。”

“可……兰曦,那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从小,他对别的女生都是爱理不理的,只对我与众不同。我一直以为他也喜欢我,只是他笨,他察觉不到,我就想要是我跑了,他想我了,就会知道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出国读书,四年不回来,我也不担心这四年有人会走进他心里,因为我知道这很难很难。可是,这世界上出现了一个卓星月。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个电话里,唐兰曦哭得很惨很惨。

一开始,她拒绝帮忙。两个月里,她饱受煎熬,最后同意了。

现在吴昶问她为什么改变主意,她面色疲惫,缓缓回答:“有什么办法,他是我小二哥。我们都太了解不自由的滋味了,所以我不希望小二哥不自由。”

爱一个人,是胜过爱自己。

当邓秘书等了很久也不见他们回来,心道不好,跑回餐厅时,只看到唐兰曦一杯一杯地喝烈酒,吴昶看着这样的她无从安慰,她对着邓秘书哈哈大笑,说:“小二哥应该已经坐上飞机了!你追不上他了,他这次一定会把她带回来的!”

以上就是杨决如何逃脱的全过程。

对杨决已上飞机的消息确认无误,邓秘书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杨修身的反应,终于得到通知:“杨董请你到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里,杨修身只说一句:“他敢跑,可是她敢见吗?”然后就低头继续批阅文件。他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杨决的举动不过是不痛不痒的雕虫小技。

迄今为止,卓星月和杨决多久没联系了?

机场一别,两个月里,每一天她都度日如年。他们不算分手,只是冷战,只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分别两地。她爱他,也相信静默的时光里,他同样一片深情。

接到罗亚说杨决正飞往巴荷岛的电话,卓星月喜极而泣。他终于来找自己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挣脱邓秘书的监管,也不清楚是不是他已经说服了家里,但这至少说明一件事,他不再因她的离开而生气,此刻的卓星月只有满满的幸福。

那些克制的思念在此刻疯长,马上就会有一个归宿。

马猜骑着一辆黑色摩托,载着卓星月往机场狂奔。她仿佛忘记了被他砸手的疼,只顾仰起脸接着天上的雨水,傻傻地笑。

马猜也为她高兴,两人沉浸在喜悦里,都没有注意到拐角处迎面而来的一辆车。虽然马猜反应迅速马上转向,车主大吃一惊立刻减速,但还是重重地撞在一起。

灵魂似乎要脱离身体离去,痛得已经感受不到痛。

马猜率先从撞击中醒过来,发现两个人都倒在湿漉漉的地上,摩托车压在他们的身上,车子里的男车主惊恐万状地望着他们,推开车门立马下来。

“星月,你没事吧?”马猜推开摩托车,翻身面向她,拍着她苍白的脸,同时有一个不好的感觉,他挪不动自己的左腿,可是他穿着黑色的裤子看不出里面是否流着血。

“没事。”卓星月甩甩头,从地上爬起来,只是皮肤有些蹭伤。当时车是从左方斜着撞向马猜的摩托头,她没有直接撞到。

马猜靠右腿使劲,扶着一棵树站起来,淡定地说:“我也没事。”

“两位伤到哪没有?”车主下来,小心地问,好在这对受伤的男女看上去都蛮讲道理的。

马猜让卓星月先走:“我留下来处理事情,可能会很久,你确定只是皮外伤的话,先去机场吧。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见他。记得在机场换身新衣服。”

卓星月打量着马猜,虽然他说自己没事,可是他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好,站着仿佛十分吃力。但她没有多想,点点头说好,让他小心,然后自己飞奔到前面的路口,招停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等她走后,马猜挺直的背猛然一弓,车主这才看到顺着他黑色裤管流到地上的红色血迹,染红了地上的雨水。

“啊,好像很严重啊!要不要我把你朋友叫回来?”车主眺望前方。

马猜坚决拒绝:“不用了,她有很重要的事。”

“人命更重要啊。”

“只要我死不了,那件事就更重要。”左腿传来巨大的疼痛,他轻轻一笑,想到杨决和卓星月重逢,真的很开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一点也不。

出租车里,卓星月一直往回看,却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她很内疚自己在这时抛下了马猜,可她要是不走的话,就赶不上三点钟接机。请原谅她很自私。

这种情绪折磨得她几乎发疯,她不断地翻看手机,明知道杨决在飞机上无法联系她,可她就期待着会有什么新消息。

姓唐的女生打电话到猫星酒店?是唐兰曦吧?她没有见过本人,却听杨决说过许多他们的童年趣事。

一个幸凉市的号码拨来电话。

她几乎是马上按下接听键,屏息等待对方说话。

“小决到了吗?”邓秘书的声音,隔着一千八百公里,她仍觉得浑身一颤。

她装糊涂:“没有,他要来巴荷岛吗?我怎么不知道?”

“呵呵,卓星月,在我面前就不用装蒜了。我确定小决就在下午三点抵达巴荷岛的航班上。”

既然他知道了,那杨决还出得了机场吗?邓秘书随时可以命令蓝洋在巴荷岛的分公司把杨决一下飞机就截走。

卓星月的心揪起来,咬破嘴皮问:“你什么意思?”

“我不会阻止他来见你……”这句话让她松了口气,可是下句话却让她万箭穿心。“可是你敢见吗?你上次识情识趣主动离开,我很满意。可我知道你们没有分手,还维持着可怜而绝望的异地恋,不过这不要紧,在我眼中,异地恋有百分之百的失败率。但如果你这次见了小决,我会立刻把一千八百公里变成一万八千公里,把小决送出国,我们旗下的酒店集团也会马上针对猫星酒店进行打压。”

“不用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卓星月挂了电话,心碎成粉,一切都怪他们太弱。

若她不能见他,那可否远远地看他一眼以解相思?

卓星月还是到了机场,不必见面就不必换装,狼狈地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接机口。

只看一眼。她对自己说。这一眼足够支撑她面对未来的任何困难。这一眼让她知道,他还爱着她,没有因为距离而放弃。

每一趟飞机抵达,接机口都一下子涌出很多人。卓星月看得眼花缭乱,深怕错过杨决。他的面容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可是从幸凉飞来的航班的所有乘客都出来了,她还是没有见到能与杨决对上号的人。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邓秘书出尔反尔,还是把杨决截走了?

她正失望,忽然留意到一个人。

他像人群中的幽灵,没有归宿,出来后就不知道何去何从,用一个鸭舌帽挡住自己的脸,似乎深怕与人有眼神接触,但是又一直在四处张望,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不像杨决,或者说是她不敢相信他就是杨决。

她印象中的杨决没有这样瘦,眼眶凹陷,颧骨突出,只是站了一会便脚步虚浮。这个人比两个月前在机场拦着她的杨决还要黯淡。他像是一棵遭了虫害的白杨树,暮气沉沉,即将败去。

可当他借了旁人的手机开始拨电话,而她的铃声对应地响起来,在泪水崩塌的这一刻,她确认他就是她朝思暮想的杨决。她很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他,摸摸他到底瘦了多少,那些令女生们尖叫的精瘦肌肉到底去哪了。

可她不能,不能,不能。

她只能挂断来电,转身狂奔。

杨决注意到柱子后面传来的铃声,以及铃声停止后,那个飞速逃跑的女孩。

那是卓星月!

他跟着她,虽然她受了伤跑不快,可他太久没出门,跑几步便虚弱得不停喘气,竟然追不上她。

他望着她越来越小的影子,深受刺激,用尽全力吼出来:“星月,你现在到底是有多讨厌我,竟然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了?”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眼前一黑,卷入黑暗的世界。

卓星月应声回头,茫茫人海中却看不见他了,只当他已经跟丢了,一路哭着走回去。

卓星月心情平复后,没有回猫星酒店,而是去看望马猜。

跑出机场,她差点又被车撞上,惊惶未定地想起应该给马猜打一个电话,接通后说自己已经见完了杨决,问他在哪,有没有事。马猜说在修车行,让她先回去不用担心。结果车主抢过电话,着急地说:“姑奶奶,你别听他瞎说,他在医院呢,死活不肯叫家人朋友来。我一个人心里慌得很,你快来,情况很严重。”

卓星月如同被雷劈中了,脑袋都傻了,胡乱擦着泪水,只知道应着是是是。

巴荷私立医院是岛上最好的医院,车主倒也负责,坚持把马猜直接送到这里,可是全国各地到处有人慕名来此求医,普通病房的床位不够,马猜只能睡在走廊上的一张临时病床上。

卓星月直奔骨科,马猜已经动完手术,左腿打着石膏,里面钉了钢钉。他终于换下了黑色的衣服,穿着白色病号服,脸上没有血色,看上去极其脆弱,如同易碎的白色陶瓷。

他还没有醒来,车主数落着她:“你也真是的。什么事这么重要?你朋友撞车了你还溜之大吉?对了,你也赶紧把你的伤口包扎下。遇见你俩这么不怕留后遗症的,我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坏。”

卓星月说没事,让他出去买创口贴自己贴一下就好了。她在最不该离开的时候独自抛下马猜,现在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坚持陪着他。

走廊上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于耳,她用手蒙住他的耳朵,希望不会吵到他。

马猜不喜被人碰触,她刚一碰到他,他的眉头就皱了皱,慢慢地苏醒过来,看清楚是她,防备的目光缓缓变得温柔。

“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你见到他了吗?”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他形容不出心里的感受,是快乐吗?可是他马上想到她不应该在这里,应该陪着杨决诉衷情。

卓星月难掩失落,说:“他应该已经回去了。”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她不是应该兴高采烈吗?也许是才分别又想念了吧?

异地恋就是这样,难得相聚,时光匆匆,让人才见一面就开始期待下次见面。时间和空间的发酵,让恋情变得更加酸楚。

“我不能见他,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就跑了。”

她不必解释更多,思及他们的处境,马猜立刻就明白了。

“他会懂的。”他安慰她。

“也许吧。”卓星月不知道自己掉头跑掉这一幕会让杨决怎么胡思乱想,她现在唯一希望的是,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证明,不需要安慰,他就懂。

当两人轻声细语彼此凝视互相打气,一阵悦耳急促的高跟鞋踏地声在走到他们身旁时戛然而止。

高跟鞋的主人很美,身上有香气也有酒气,只是粉面含怒,如一朵带刺的红蔷薇,正是唐兰曦。她怀里抱着一块黑色的墓牌,当卓星月费力地想去看清墓牌上的名字,她抬手干净利落地扇了卓星月一巴掌,红肿的脸上即刻浮现一道清晰的五指印。

她指着卓星月狠狠骂道:“杨决在同一间医院,你却在另一层楼另一个病房前,无微不至地照顾另一个男人。”

卓星月只是毫无痛觉地死死地盯着她怀里的墓牌,看清了“杨决”两个字,颤声问:“你是谁,他……”

她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不是好好的吗?她刚刚才见过他。这一块杨决的墓牌是怎么回事?

马猜已经抓住唐兰曦的手,沉声让她道歉。唐兰曦也不管他是不是才动完手术的病人,反而把手带着他用力一拖,气得准备把他过肩摔。不过马猜伤的只是腿,不是手,马上钳制住她的手,让她一声惊呼。

“放开她!”追上来的吴昶把唐兰曦护到自己身后,同时轻蔑地看了一眼卓星月,“呸”了一声。

吴昶和唐兰曦实在没想到,在幸凉机场,他们本来等着杨决胜利回来的好消息,结果邓秘书通知他俩,杨决在巴荷岛的机场因营养不良发生运动性昏厥,原来是卓星月不愿见他,却赶到医院见一个叫马猜的男人。他们马上坐飞机来巴荷岛,唐兰曦在登机前就吩咐人准备一个杨决的墓牌,吴昶说她疯了,这不是咒小二死吗?唐兰曦忍着泪吼回去:“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他现在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现在,唐兰曦非要站到前面去,把墓牌甩向卓星月,看她悲痛欲绝便觉得痛快和解气,恨不得她哭死算了。

“你看清楚上面的字,是杨决心死墓。你别咒他。他现在只是心死了,人还没死,不过也半死不活了。我搭飞机来这里只是为了扇你一巴掌,让你记清楚,如果有一天他人也死了,一定算在你头上。这块心死的墓牌我免费送给你,希望你拿着它滚得越远越好!”

“兰曦,冷静,别恶心了自己。”吴昶已经懒得看卓星月,多看一眼就像吃了一只苍蝇那么恶心,径直拉着唐兰曦离开。

卓星月见马猜挣扎着起床,想替她辩解,摇摇头道:“算了。马猜。”

她抱着那块冰凉的墓牌,若是死亡,她甘愿陪他奔赴,偏偏是生离,让她无法靠近。

过了一会,在同一个医院的另一间病房,杨决也苏醒了。

邓秘书在门口站着,唐兰曦和吴昶坐在床边,两人绝口不提卓星月也在这间医院。邓秘书也不想在这时候刺激杨决,三人默契地保守秘密。

“你先出去一下。”杨决平心静气地指指门口,对邓秘书说道。

邓秘书环顾一下四周,这里是单人病房,出路仅是一扇窗和一扇门。唐兰曦和吴昶二人今天才帮倒忙就闯了祸,不至于带着病榻上的杨决翻窗而逃。于是他点点头,退到门外,顺手关上门,以免打扰杨决静养,至于偷听的手段他还不屑用。

邓秘书出去后,杨决就吩咐道:“永日大哥,守着兰曦,不准她到猫星酒店找星月胡闹。”

吴昶一听愣住了,而唐兰曦也是万万没想到杨决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怕她去找卓星月算账,明明那个女人才在机场把昏倒的他抛下,他凭什么继续维护她!

气急之下,她把卓星月也在这间医院守着另一个男人的事脱口而出。

“兰曦!”吴昶大喝一声,可已经来不及阻止她心直口快地说出一切。

大家都等着杨决盛怒,等着这颗“炸弹”爆炸,以为他会把所有的东西砸得稀巴烂。可是他没有,他依旧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很安静,安静得要命。

“小二哥,你不会气傻了吧?”唐兰曦后怕而自责地扑到他的病床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杨决推开她的手,对吴昶说:“你去查查邓秘书的通话记录,看今天下午三点前,他是不是给星月打了一个电话?”

吴昶照他所说到一旁打电话调查,杨决在等消息期间闭目养神。唐兰曦盯着他,感觉陌生许多。以前的杨决是个冲动的人,他是天之骄子,无须置身处地为别人考虑,就算是惹下天大的麻烦都有人帮他善后。可现在,他变了,多了许多考量,被关在家里的这段时间没有让他放弃,却让他清醒了。

接打了几个电话,吴昶神色凝重地回来,点点头,说:“小二,你没猜错。”

杨决的眼睛亮了亮,其实他也不确定,只是第一时间选择相信卓星月,她不是爱慕虚荣也不是朝秦暮楚的人。他露出一丝笑容,回忆起卓星月在机场逃跑的模样,也许是太渴望见到她,他连她当时头发飞舞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注意到,她身上很多擦伤,衣服很脏,眼角有泪光,她明明是不顾一切到机场见我的,却不敢露面,说明一定有原因的。如果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就会中计误会她。”

吴昶和唐兰曦都生出这绝不是杨决会说的话可这偏偏是杨决在说话的荒谬感。

“可是,她现在在医院,不但没有陪着你,反而是照顾着另一个男人。”唐兰曦忿忿不平。

杨决却很为她交到朋友而开心,替她解释:“他们肯定只是朋友。这样也好,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至少有个人能帮助她。怎么?兰曦,你觉得有人能从我手里抢走女人吗?”

他似乎又恢复了一丝以往的霸气,唐兰曦微微张着红唇,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气急败坏地去翻包包里的化妆镜,嚷着:“小二哥,我给你面镜子,你自己照照,你现在丑死了,你还自信什么!”

化妆镜里的男人消瘦得没个人形。

“看来我以后不能闹绝食了。我不想以后还没追到她就倒下。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杨决苦笑一下,今天的教训十分深刻,他居然追着自己的女人,不仅没追上,还追晕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思及此,杨决恢复霸态,吩咐道:“现在,告诉邓秘书,让他安排一下明早回去的事。”

唐兰曦跳起来,大叫道:“什么!你不是专程来巴荷岛接她回去吗?怎么人没见上一面又急着回去?”

到了今天,杨决真正认清了形势。“我不知道我家到底拿什么威胁她,可她若连见我一面都不敢,怎么可能跟我回去?”他又想起她在幸凉机场时说的话“求你放手,让我试一试!”当时他不懂,他被她突然要走的消息打懵了,他只觉得受到一种侮辱,她是他的女人,该由他来保护,不需要她独自受苦。可现在想想,她是对的,他暂时没有能力保护她,她选择用自己的努力向他的家庭证明,她配得上他,而他也需要放弃以前愚蠢的做法,同样用自己的努力向他的家庭证明,她帮他成为更好的人。

吴昶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感慨:“小二,你长大了。”

“因为我们已经相隔这么远了,如果连信任都没有了,那还剩些什么?”杨决望向窗外,星星和月亮,这就是他熬过思念的方法。

看看星星和月亮,觉得她还在自己身边。千里之遥,如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