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那样的爱

夜已经深了,路灯的白色光芒透过窗帘,整个房间被蒙上了一层银灰色。

唐韵之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许久许久都无法入眠,如果说她的世界原本是多姿多彩的,那么在看到那张照片之后,所有的一切全都变成了黑白——照片上倚栏看海的女孩正是她。白色的连衣裙,蓝色的海,金色的阳光,还有那似曾相识的背景。这分明就是在大西洋上拍的,而且时间和唐泽辉拍那张海报照片是同一天。

对于唐泽辉的摄影风格,唐韵之再熟悉不过了,她能肯定这张照片绝对不是叔叔拍的。这么说来,这么说来……

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唐韵之的心头,渐渐地朝着她的喉咙蔓延,喉咙一紧,鼻子一酸,温热的液体立刻溢出了眼眶。

那张看海的照片是叶宙偷拍的!那时候他就在她的身边,近在咫尺。而彼时她心里正在为另一个男人惝然若失,她根本看不见他,他亦没有要让她看见的意思。

难怪他对她的行踪这么清楚,他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国,什么时候回国,掐准了时间给她打电话。他明知道她去了哪些地方,明知道她做了哪些事情,却装作一无所知回头再问她一遍。

一滴泪水滑落,掉在枕头上,依然带着湿热。

唐韵之的喉咙干涩,她其实很想放声大哭,而她又没有勇气这么做。就算她再傻,她也猜得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叶宙是那么冷漠高傲的人,倘若不是真心爱着,他又怎么会小心翼翼地做这些事,悄悄跟着她,默默注视她,偷偷拍下她的照片珍藏起来。

一直一直,原来叶宙是把她放在和他妈妈同等的位置上,她当然清楚这个位置是多么的至高无上。可是她却一直曲解了那样的爱,她排斥他,利用他,甚至一次次伤害他,仿佛把从杨晟和赵祈颜那里受到的气全部发泄在了他的身上。如今她忽然发现,她是一个自私得有些可怕的人。

因为台风的影响,夜间的温度还是有些低的,玻璃窗没有拉上,丝丝凉气透过纱窗涌进房间,甚是舒服。

唐韵之从床上坐起来,她拿起手机,放下,又拿起……如此反复了好久,她还是没有勇气拨通叶宙的电话。即使拨通了电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谢谢?对不起?唐韵之的心一凉,就在不久前她对他说谢谢的时候,叶宙自嘲似的对她笑,他说:看来,如今你能对我说的也只有这句了。

如今她能对他说的,真的只有这一句了吗?

手机屏幕上的光亮打到唐韵之脸上,她所见到的是那串再熟悉不过的数字——叶宙的号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把他的号码烂记于心了,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颤颤地按下通话键,屏幕上立刻显示电话拨出的图案。

然而仅仅过了几秒钟,唐韵之猛然挂断。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一时鬼迷心窍真的给叶宙打电话。她没有忘记他给她发的短信:一切到此为止。或许再怎么喜欢也只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有钱颖真,而她亦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也许以前他们还有交点,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角度变了,他们就成了两条平行线,方向可以相同,目的地也可以相同,但是他们走的路却永远不同。

唐韵之关上手机,往床头的柜子上一丢,趴在床上继续睡。许是她已经想通了,这一次她不再辗转不眠,当她的头再次碰到枕头,睡意便铺天盖地涌上来将她紧紧包围。她实在太累了。

迷迷糊糊的,唐韵之开始做梦,以前发生的事情就像放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一幕幕回演,有懵懂的童年,有纯真的少年,有青涩的中学时代,有好多好多她记得或是已经忘记的人。

梦还在继续,但是忽然就被尖锐的声音给打断了,那些梦中的人全部像长了翅膀一样向四周飞去,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

唐韵之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伸手去按床前的电灯开关,“啪”地一声,开关按下去了,灯却没有亮。她愣了几秒钟,这才猛然想起小区门口贴着的停电告示。因为小区修电路,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暂停供电。难怪房间里这么暗,连路灯的亮光都没有了。

外面的风很大,呼呼地吹着。玻璃窗没有关上,窗帘被吹得猎猎作响。尽管眼前漆黑一片,但是听这声音唐韵之能想象得出窗帘肆意乱飞是一种怎样的画面。天气预报说台风即将登陆,C市也会受到一定影响,今晚会降暴雨。看现在的情况,似乎暴风雨很快就会来临。

唐韵之慢慢抹黑下床去关窗户。她后悔自己太冒失,明明知道晚上会停电,也知道天气有变,可是她没有放在心上。

睡觉前把鞋子脱在什么地方她也不记得了,只好光着脚往前走。几步之后,一阵刺痛从右脚的脚底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硬生生钻进了她的肉里。她惊叫一声,本能地抬起右脚往后退一步,脚步太凌乱,紧接着她的左脚也踩到同样尖锐的东西。那样的痛使她根本不能站稳脚步,身子直直往旁边栽去。

“啊——”唐韵之尖叫出声。在摔倒的那一刹那,她的小腿也被划破了,刺痛渐渐向全身蔓延。

风依旧狠狠地刮着,将暴雨即将来临的气氛渲染得淋漓尽致。唐韵之瘫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睡梦中她听见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打碎了。现在她总算明白,是风吹起了窗帘,把写字台上的水晶花瓶给掀翻了,满地都是花瓶的碎片。她的脚底以及小腿都被划破,血腥味在黑暗中弥散,显得异常诡异。

窗帘扑扑地拍了过来,闪电划破黑幕,将窗帘的影子拉长印在地上,唐韵之吓得不敢出声,忍着痛连忙向后缩去。这时一声惊雷凭空炸起,整栋房子都像是被震到了,似是在微微颤抖。不过唐韵之已经分不清是房子在颤抖还是她自己在颤抖了,她被那股子血腥味冲得头昏目眩。

忽然,又一个雷鸣响起,随即大雨骤然降临,哗哗的将原本可怖之极的风声尽数淹没。

唐韵之浑身发憷,腿上的疼痛使她没办法站起来,她只能借助手上的力气将身体一点点往床边挪去。当她的右手够到放在柜子上的手机时,她仿佛找到救星,紧紧抓住不敢松手。

手机屏幕的亮光对唐韵之来说就像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她激动地握住手机,拨通了孙轻扬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温柔的女声响起,不带一丝温度。

唐韵之的心凉了半截,她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一点五十,此时孙轻扬定然是在梦中。孙轻扬和唐韵之一样有睡前关机的习惯,哪怕没有关机,孙轻扬也是雷打不动的睡神,唐韵之觉得根本不应该指望她的。

很快她又拨通了朱帅的电话,然后是唐泽辉的,结果都是一样——关机。

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害怕,唐韵之的手心开始冒汗,粘糊糊的,还带着隐隐的血腥味儿,连带着手机上也是粘糊糊的。她想擦掉手心的汗,手指捻了几下。不料,触目惊心的红色在手机光线的映照下直晃她的眼。而她握着的手机外壳早已被血染出了点点腥红。

唐韵之一紧张,差点把手机给扔了。不知何时她的右手手背上多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正不断地往外渗,滴在了她洁白的睡裙上,如鲜花绽放,腥红妖艳。

电话本的号码一个个往下翻,最后停留在苏婷婷的名字上。

唐韵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按下了通话键。她本来没有抱希望的,当苏婷婷睡意朦胧的“喂”响起了,唐韵之都快哭出来了,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小婶婶,是我。”

“韵之?”

“我们小区停电……我的腿被花瓶碎片划破了,你能不能来接我去医院?”唐韵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没想到苏婷婷的声音比她更不平静。刚刚还睡意朦胧的苏婷婷听到唐韵之的话之后仿佛一下子清醒了,“什么,韵之你别急,我马上过来。”

头一次听见电话被挂断的忙音让唐韵之觉得很安心,她终于无力地瘫在床上,等着苏婷婷救她于水火。

唐韵之很傻地想,幸亏没有划到手腕,不然等苏婷婷赶到了,她十有八九已经见佛祖去了。而明天报纸上就会登出某女子不小心被花瓶碎片划到手腕致死的新闻,看到这条新闻的人肯定会笑抽过去的。

雨还在下,哗哗哗的声音衬得黑夜更加安静。血腥味依然萦绕在唐韵之的周围,除了雨声和风声,她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偌大的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人。

黑暗之中,唐韵之想起了大一的某个夜晚学校停电的壮观景象。当时她正在和杨晟煲电话粥,寝室里的日光灯忽然灭了,然后孙轻扬的惨叫声从厕所传出来:“啊——哪个该死的把灯给关了。”

陆诗鸢赶紧接茬:“没人关灯,是停电了!”

整个寝室陷入一片混乱。

对面的男生宿舍一阵嘈杂,有人在阳台上大声喊:“包租婆,什么时候来电啊……”

马上有人大声回答:“要是不交钱,以后每星期一三五停水,二四六断电!”

哄笑声一片。

唐韵之笑得差点没抽过去,在窗外应急灯灯光的照耀下,她看见赵祈颜和陆诗鸢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隔壁寝室也是嘈杂声一片。

更好笑的是,还没消停一会儿,对面男生宿舍马上爆出一阵狂吼:“包租婆,再不来电我们就集体进女生宿舍。”

又一阵爆笑声此起彼伏。

闹闹哄哄好一会儿,电还真的就来了。

回忆一点点涌上心头,似乎注意力被引开后,伤口没有之前那么痛了。唐韵之趴在床上,等时间一点点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光亮骤然划破黑幕,熟悉的铃声响了起来。唐韵之的心一下子回归原位,她看都没看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打开翻盖急道:“小婶婶你到了吗,我……”

“是我。”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

唐韵之一震,心开始隐隐作痛,百感交集。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如千万团乱麻搅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叶宙说:“我在你家楼下,你还能走下来给我开门吗?”

唐韵之不傻,她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定是苏婷婷把叶宙叫来的。

窗户外面隐隐透出光亮,那应该就是叶宙的车灯。

“韵之?你还能走吗?”叶宙又问了一遍。

唐韵之喉头打结,她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只能很傻地摇摇头,虽然她知道叶宙根本看不到她在摇头。

令唐韵之感到意外的是,叶宙说:“你不要摇头啊,我看不见。你把钥匙从窗户里扔给我。”

哗哗的雨声入耳,有窗外传来的,也有手机里传来的。

唐韵之哽咽,眼泪很不争气地往外涌。她艰难开口:“房间里很黑,我找不到钥匙在哪。”

“那好。你别动,等我。”

电话被挂断,除了风声雨声,世界重新变成一片空白。唐韵之忽然有些茫然,刚才的电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她的一场梦。她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脑海里回荡着叶宙的话:你别动,等我。

“韵之,你在里面吗?”叶宙的声音从风雨中传来。

唐韵之一愣,当她意识到叶宙是想从窗户里爬进来,急忙大叫:“小心,地上都是花瓶的碎片。”

“你别动,我过去。”

纱窗被人从外面拉开了,窗帘仍然肆意摇摆,被叶宙一把撩开。在车灯微弱的光亮下,唐韵之看见一个黑黑的人影踩在她的写字台上爬了进来。

“当心地上——”唐韵之再次提醒。

闪电骤然而至,一下子将整个房间照亮了。唐韵之看见叶宙站在她的面前,凝结着雨水的眉眼在闪电的光亮中明灭不定。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动,想说些什么,嗓子像是被一只大手掐住了,话涌到嘴边了都说不出来。

房间在二楼,不高,但是要爬上来也是很费劲的。叶宙喘了几口粗气,他仔细看着唐韵之,什么话也没说就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向门口走去。

叶宙浑身都湿透了,雨水沿着衣服滴滴答答不停地往下落。唐韵之穿着薄薄的睡裙,贴在他身上一片冰凉。可是她心里却有一把火在烈烈燃烧,烧着烧着,她触及到的叶宙的皮肤也变得滚烫起来。

“你……”

“别说话,我们去医院。”

房间里一片漆黑,幸好唐韵之没忘记带手机,屏幕的亮光勉强能照清楚出去的路。等到屏幕变黑了,唐韵之又随意按一个键。借着微弱的光亮,她看见叶宙的身上也沾上了她的血。她又抬头往上看,叶宙的侧脸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银光,沿着轮廓往下淌的雨水丝毫不能影响他的俊朗,这使她想起了朱帅对叶宙的评价——又才又俊。

看着看着,唐韵之又陷入了恍惚。

房门被打开,夹着雨屑的风马上扑了上来,打在唐韵之的脸上,凉嗖嗖的。她一下子清醒过来,身子也颤了颤。结果还没等她缓过来,叶宙抱着她冲进了雨中。雨点和豆子一样大,啪啦啪啦打在她身上特别疼。

直到叶宙打开车门把她放在后座上,她才开始觉得好冷好冷,冷得寒毛都要根根竖起来了。

“是苏婷婷叫你来的?”唐韵之明知故问。

叶宙嗯了一声,踩下油门,车子飞奔而去。

医生很小心地将唐韵之脚底的碎玻璃片一点点夹出来,每夹出一小块,唐韵之就抽搐一下。周围尽是消毒水的味道,闻得她鼻子一阵难受。她闭着眼睛不敢看医生手上的镊子,因为她不敢保证看见后她不会拼命抗拒。从小她就特别怕疼,每次打疫苗针都哭得昏天黑地,宋扬之曾调侃她说,孟姜女哭倒长城的阵势也不过如此。

“忍着点,还有一块嵌得比较深。”女医生好心提醒。

唐韵之听到这句话身子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不过这一小动作没能逃过叶宙的眼睛。他抓住她的肩膀,“再忍一忍就好了。”

“我……”

“别看。”叶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唐韵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迅速从脚底心被拔了出去,她脚底顿时一阵冰凉,紧接着疼痛钻进肉里,如千万只小虫子在同时啃噬她的肉。她“啊”的一声大叫,把脚缩了回来。

“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女医生耐心极好地安慰她,“玻璃碎片都夹出来了,我帮你把伤口清理一下。”

唐韵之把叶宙捂住她眼睛的手推开,她看见医生最后放进盘子里的玻璃碎片居然有指甲盖那么大块,倒吸了一口凉气。然而当她注意到自己脚底正鲜血直流的时候,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无比萧条。她虽然不晕血,但是很怕见到血,一见到就头疼。曾经有一次孙轻扬兴高采烈地拉着她去无偿献血,差点没被她数落死。

“怎么了?”叶宙看见唐韵之脸色不对,眉头一皱,“很冷?”

“不是。”唐韵之的声音细若蚊蝇,表情和她小时候被宋扬之带着去医院打针时一模一样。

她可不敢跟叶宙说她怕见血,肯定会被他笑死的。当初孙轻扬也是笑得前俯后仰,她这么取笑唐韵之:“朱帅还说你是那种可以边吐血边吟诗作画的林妹妹型才女呢,要真是这样,你还不得吐一次晕一次啊”。中学时期朱帅那句“我早就觉得你有边吐血边吟诗作画的潜力”可没少给她惹笑话。

“韵之?”

“啊?”被叶宙这么一叫,唐韵之马上回神,“没事,我不冷。”

说不冷那是骗人的,此时她正穿着无袖睡裙,又淋了雨,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冻得嘴唇都紫了。叶宙知道她嘴巴硬,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女医生已经开始帮她处理伤口,消毒水冰冰凉凉的,一沾上皮肤就和原来的刺痛混合在一起,不停地从伤口往脚底心里钻去。

唐韵之控制不住自己,她本能地往后缩,却听见叶宙一声低吼:“别动!”

不仅是唐韵之,女医生也被叶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叶宙瞪了唐韵之一眼,双手按住她的膝盖,对医生说:“抱歉,继续吧。”

这是一个短暂但又漫长的过程,包扎伤口的时候唐韵之好几次想挣扎都被叶宙给死死按住了,她只能干瞪眼。

“好了,尽量不要让伤口碰水。”女医生如是对叶宙说,俨然默认了他是唐韵之的男朋友。

叶宙点点头。他把唐韵之额头上的刘海往后面拨,唐韵之的头发很长,已经垂到腰际了。被大雨一淋,全部湿嗒嗒地披在背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不是说不冷吗?”叶宙坏笑。

唐韵之翻了个白眼,她知道叶宙是在取笑她嘴硬,本来想还击的,可是当她抬头看见叶宙的睫毛上凝结了一层细细的白色水花,心顿时软了。如果不是为了她,人家现在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做美梦呢,哪里用得着受这个罪。

窗外的雨还是没有停的趋势,叶宙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是三点二十五分。

“你家里停电,今晚就去我那里吧。”

“啊?”唐韵之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正在一旁处理包扎伤口余下的垃圾的女医生听到这句话,暧昧地笑笑。

叶宙说了声谢谢,打横抱起唐韵之走了。

一路上叶宙都没有和唐韵之说话,他很专心地开车。唐韵之横卧在后座上,她好几次想打破沉默却又赌气一样不肯先开口。她忽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和杨晟谈恋爱的那段日子,有时候两个人闹别扭就是像现在这个样子,谁都不肯妥协。不过犟到最后,每次都是杨晟先回头哄她的。

然而眼前的人不是杨晟,是叶宙。

一个急刹车把唐韵之的思绪拉回,叶宙打开车门,一声不响把她抱了起来。外面大雨倾盆而下,浇在身上冰冷冰冷。

唐韵之勉强睁开眼睛,她原以为叶宙会带她去望湖山庄的别墅,她以前去过那里。可是眼前的大厦是叶宙平时住的地方,离华昌很近,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叶宙住在四十六楼,接近顶层了。唐韵之看见他上电梯的时候按下这个数字,愣了一愣,她忍不住说:“你干吗住这么高啊,都快上天了。”

“现在的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叶宙答非所问。

他的意思唐韵之很清楚。以前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是面带三分笑,算是为了奉承他讨好他,跟她平日里对孙轻扬等人的态度完全两样。后来他们分手了,那层窗户纸也捅破了,她也懒得逢场作戏,活泼得瑟的本性表露得淋漓尽致。

唐韵之不想继续叶宙的话题,她瞪他:“问你呢,干吗住这么高啊?”

“清静。”

两个字刚出口,只听见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喜欢清静你怎么不搬到深山老林隐居去啊,采菊东篱下,还悠然见南山呢,多清静啊,多超凡脱俗啊!你住在这么高的地方,万一哪天电梯坏了走楼梯都要走得半死。等你走到底层了,没准腰椎间盘也突出了。再万一这时候恰好电梯修好了,还不得气得吐血……你,你这样看着我干吗?”

“没什么。”叶宙很无奈地笑笑。

这一句“没什么”让唐韵之安下心来。她很怕和叶宙在一起的这种气氛,尤其是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暧昧不清,明明分手了,却总是莫名其妙地被牵扯在一起。在电梯里那会儿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所以故意瞎扯皮想把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开。从小她就不是个安静的孩子,鬼扯的功夫也丝毫不下于孙轻扬和朱帅。

叶宙说:“我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客房没有收拾。今晚你就住我的房间吧。”

“那个,我……”唐韵之脑子里嗡嗡嗡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过接下来叶宙说的话总算让她闭嘴了,他说:“我住客厅。”

“哦。”唐韵之松了一口气。

这里不像望湖山庄的别墅那么宽敞,但也不算小,布置得很精致。几个月的相处使唐韵之对叶宙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她知道叶宙从来都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和她母亲宋扬之一样,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客厅里的沙发很讲究,唐韵之暗自感叹,当然价格不会“不讲究”,比她家里宋扬之买的那一套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房间里的布置更让唐韵之瞠目结舌了一把,估计随便一样东西的价钱都够她挥霍好久了。

叶宙把唐韵之放在床上,他从抽屉里取出电吹风,插上电源然后递给她:“把头发吹干。”

“谢谢。”

叶宙又从柜子里拿了一条毯子,帮她披上,“不要着凉了。”

“谢谢。”

“我先出去了,你早点睡,有事叫我。”

叶宙刚一转身,唐韵之马上叫住他:“叶宙——”

“有事?”

“我……”唐韵之支支吾吾半天,低头搅着毛毯的一角:“对不起。”

如今她能对叶宙说的话,除了“谢谢”只有“对不起”,尽管这都是苍白无力的。

很意外的是,叶宙回答她说:“没关系。”

他背对着唐韵之,唐韵之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话听起来很疲惫很沧桑,让她感到他已经很累了,因为她而很累很累。

“那张照片……那张照片是你拍的?”唐韵之咬咬牙,继续道,“你也去了那里对吗?为什么?”

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我只是在利用你。我又自私又贪婪又虚荣!所以看到你和钱颖真在一起我会生气,我不甘心,我嫉妒她,其实我和赵祈颜是一样的,我根本就没有资格恨她。赵祈颜和杨晟对不起我,我总以为自己是伤得最可怜的那一个,其实都不是!我不过是把从他们那里受到的委屈全部发泄在你的身上罢了,我还怪你。”

叶宙慢慢地转过身,他蹲下来,握住唐韵之的手:“韵之,你不要这样。”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有些颤抖:“不要这样,我好不容易才……”

两个人的姿势保持了很久。唐韵之哭够了,她擦干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吓到你了吧,好像每次我都在你面前哭得很没形象。”

她把手抽了出来:“你去睡吧,晚安。”

“韵之……”

“嗯?”

叶宙站起来,忽然又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唐韵之的额头:“睡吧。”

天亮时唐韵之还是睡得昏昏沉沉的,她能感觉到眼前有亮光,可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身上一样,很难受很难受。她想喊,却连嘴巴都张不开,整个人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束缚了,动弹不得。一股恐惧感慢慢爬上她的心头。

“韵之?”有人叫了她一声。

唐韵之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叶宙正站在门口,一脸担心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联想到刚才的梦靥,她深呼吸一口:“没事,刚才鬼压床呢。”

“鬼压床?”

“呃……”她忽然想到,叶宙从小在美国长大,自然会对这些东方的词汇感到陌生。她解释:“没什么,就是被梦靥惊到了。”

叶宙松了一口气,他毫不避讳地走进房间,把他拎着的一个纸袋放在床头:“把衣服换上。还有,牙刷和毛巾都在里面。”

唐韵之点点头,她下意识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脸红红的。

“为什么要叫鬼压床?”叶宙像个好奇宝宝,很正经地说出他心里的疑问。

“你先出去,我洗漱一下。”

叶宙这才想起唐韵之有刷牙前不说话的习惯,他轻轻一笑,出去的时候没忘记把门带上。

唐韵之打开纸袋,刚刚正常下来的脸一下子又“唰”地变红了,直发烫。袋子里面除了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以及洗漱用品,还有内衣。

她不得不承认叶宙很周到,可是这样的周到令她很尴尬,她恨不得立刻挖一个坑把自己埋了。

因为行动不方便,平时花两三分钟就能解决穿衣服的事情,今天她足足花了十分钟。等到她一瘸一拐踮着脚走进卫生间,叶宙又在外面敲门,他喊她:“你能下来走吗?”

“嗯,能的。”唐韵之随便敷衍。

说归说,洗漱的时候还是溅了一脸的水,她手背上有伤口,一拧毛巾就裂开了,一抽一抽的疼。她开始怀念在学校的日子,冬天她手上长冻疮,孙轻扬赵祈颜陆诗鸢三个人轮流帮她拧毛巾。就这么一件很小的事,她愣是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一想到赵祈颜,唐韵之的脸色莫名地苍白起来。她不是圣母,赵祈颜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令她心寒的事,要说她不恨赵祈颜那是假的。然而除了恨之外,她对赵祈颜更多的是“怕”,这种感觉跟着她很久了,可是她倔强得没有把这种感觉告诉任何人。

“你在干什么?”叶宙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侧,唐韵之吓了一跳。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进来很久了,你在发呆所以没有发现。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叶宙没有追问,他接过唐韵之手上的毛巾,拧干后递给她。唐韵之愣愣的,没有伸手去接。

“把那张照片给我好吗?”

“嗯?”

唐韵之小声重复一遍:“我在我家楼下捡到了你的钱包。把那张照片送给我吧,我觉得比叔叔给我拍的那张好看。”

“好。”叶宙一笑,“出去吧,吃完早饭我送你回家。”

本来叶宙想抱唐韵之出去的,可唐韵之坚持要自己走。肌肤相触的那种暧昧实在太深,她不想再次经历一次。

从房间到客厅很近,唐韵之双脚都受了伤,一步一步很小心地走,或者说挪动更加合适。叶宙扶着她,她脸色发烫,于是借故转移话题:“你不是问我什么是鬼压床吗,我说给你听吧……”

“鬼压床”这个词语她还是从陆诗鸢那里听来的。

大一的寒假陆诗鸢去北京旅游,她特意去了清西陵一趟。那时候清穿小说正流行,把304一帮小女生唬得一愣一愣的,陆诗鸢就是受荼毒最深的其中之一。她对雍正皇帝迷恋得不得了,于是从泰陵雍正的宝顶上带了一捧土回来。

开学后陆诗鸢得意洋洋地把那捧土拿去寝室炫耀,结果当天晚上整个寝室除了陆诗鸢之外集体“鬼压床”,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后来唐韵之打扫寝室的时候把那捧土一起扫掉了,就再也没有发生过“鬼压床”的事情。

从那以后,陆诗鸢多了一个外号,叫小神婆。

唐韵之说得开心,她没有发现其实叶宙一直低着头看她。

餐桌上放着今天的早报,唐韵之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看。奇怪的是上面没有任何关于她和叶宙的新闻,关于摄影展以及杂志创刊酒会的报道也很官方。新闻的中心人物是苏婷婷和唐泽辉,其中主要是关于苏氏集团会不会收购Flying的事件以及他们两个人之间暧昧不清的绯闻。

昨晚所发生的那些事情似乎只是唐韵之的一场梦。但是她知道那不是梦,一切都是叶宙安排的。华昌是C市传媒界的龙头,没有叶宙的默许,就算那些记者拍到了什么写了什么,他们也不敢随便报导出去。

唐韵之轻笑,她心想,叶宙有时候就像个孩子,有好东西就想马上让大家都知道。他处理好了昨晚的事,所以这份报纸是他刻意摆在这里给唐韵之看的,他想让她安心。

“叶宙,谢谢你。”到了这个时候,唐韵之想说的还是只有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