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的早上,卓其远度过了危险期,转入普通病房。

    第二天一早,聂卓扬从滨海飞抵昆明。宽敞的落地窗外阳光灿烂,云南的五月,鲜花盛开,五彩缤纷。因为海拔高,日照强,花朵的颜色饱和度也格外高,显得特别鲜艳明丽,仿佛少女的笑颜。聂卓扬抬头望向远处高高矗立的塔台,他知道唐潇潇此时正在上面进行培训,知道她的生活将会在这繁花似锦的彩云之南,开启新的篇章。他深深注目良久,直到眼睛发酸,才转过身去。不过他并没有离开航站楼去塔台,而是直接转机去了梧山。从梧山机场到梧山镇,还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傍晚时分,聂卓扬终于到达了这个美丽的小镇。夕阳西下,彩霞满天,聂卓扬顺着开满野花的小路来到后山的墓碑前。他静静凝视着墓碑上的字,心头一酸。原来,这就是他父母的名字。生同衾,死同穴。他俯下身,伸出手,轻轻抚摸墓碑上那两方小小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夫妻正微笑着看向他。原来,他长得这么像自己的父亲,只有嘴唇像母亲。他直直地跪了下去,认真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撑起上身,把脸颊贴了上去。冰凉的石碑,逐渐升温,同时似乎有一种力量,从地底传递过来,化为一股暖流,溢满全身。聂卓扬缓缓闭上眼睛,仔细聆听。良久,他扬起嘴角:“我知道了,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

    在小镇上住了一晚之后,聂卓扬转天就乘机经由昆明转机,飞回了滨海。他先去了医院,然后驱车去了别墅。“父亲给您的。”聂卓扬将一纸离婚协议放到聂舒岚面前。听到聂卓扬称呼卓其远“父亲”,聂舒岚的瞳孔猛地一缩:“阿卓,他用什么收买了你?”

    “收买?他是我的父亲,父亲需要收买自己的儿子吗?还是说,母亲您从来只把我当成一颗可以随意收买的棋子?”聂卓扬声音平静,目光中却透着深沉的探究。

    “阿卓你乱说什么呢?”聂舒岚勉强笑了笑,仍在掩饰。“父亲什么都跟我说了,不过您放心,无论如何,没有生恩也有养恩,所以我也会继续尽心尽力给您养老的。”聂卓扬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聂舒岚惊愕地半张着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离婚协议在她枯瘦的手指下皱成了一团。

    聂卓扬从别墅出来,开车回到市区,已是华灯初上。宽阔的马路,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想了想,掉头将车开到了时光酒吧。尊尼获加金牌珍藏威士忌,萨凯帕朗姆酒,比例对半,再加十毫升梅子利口酒,最后调入苏维翁白和椰子水。苏维翁白,长相思。聂卓扬将调好的鸡尾酒缓缓倒入杯中,看了看,总觉得少了什么,于是头也不抬地对调酒师道:“有没有柠檬片?”加上一片柠檬,才更符合此刻这种酸涩的心情吧?几片切好的柠檬片整齐地放在雪白的小碟子上递了过来,拿着碟子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短极整齐,腕口精致的法式双叠袖上钉着镶嵌着黑曜石的白金袖扣。聂卓扬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顾先生?”“聂机长,咱们也算是有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顾子墨微微一笑,手臂向前一探,拿起那杯鸡尾酒,放在鼻端嗅了嗅,“苏维翁白,长相思。”

    “你的眼睛好了?”聂卓扬打量着他,在酒吧并不明亮的光线下他仍然戴着墨镜。

    “我不是完全看不见,只是光线越强,视力就越弱,在强光下就是个瞎子。”见聂卓扬不解,顾子墨又解释,“你肯定听说过夜盲症,我这种病,大概可以叫日盲症。”

    “只要能看见,就还算好。既然有缘,来,干一杯!”聂卓扬举起杯子。顾子墨与他碰杯,一饮而尽,然后问道:“有什么烦心事吗?你的女朋友呢?”“走了。”聂卓扬放下杯子,皱了皱眉,摇摇头,“加了柠檬,味道完全不对了。”“为什么不留下她?”顾子墨又问。“你应该问我为什么不跟她一起走。”聂卓扬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心里想着什么就说了出来,“没钱,是烦恼之源。”“你会缺钱?”顾子墨不相信地挑了挑眉,“要是真的,或许我可以帮你。

    我有个表妹夫,专门帮助那些缺钱的人。”聂卓扬哈哈一笑:“谢谢了,十个亿,他行吗?”顾子墨修长的手指轻敲了几下桌子,然后缓缓启唇:“行。”聂卓扬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或是喝多了:“顾先生,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你一下了。”“我就是个厨师而已。”顾子墨撇了撇嘴。“厨师?”聂卓扬眯了眯眼,然后缓缓挑起嘴角,“浔峰集团的掌门人,如果是个厨师,也是有能力烹制一场十亿元盛宴的,又何必为他人做说客?”顾子墨对他的讥讽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浔峰集团本就是做饮食起家的,不过你果然聪明,魏明博没有看错人,他说捷航有你在,就值十个亿!”

    聂卓扬听到如此夸赞,神色却一冷:“捷航前运营总监林宇凡大搞油量改革,最后却是把捷航拖入了四处欠债的窘境,别以为我不知道幕后有谁在帮他出谋划策。怎么,先把捷航搞垮了,然后再让我们求上门?”

    顾子墨毫不在意聂卓扬冰冷的语气,了然地笑了笑:“我表妹结婚时我旧病复发没去参加婚礼,听说你还是伴郎?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兄弟,当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些事,我那妹夫也有他自己的苦衷。”

    聂卓扬冷笑:“我并不介意与谁合作,但如果是为了把捷航卖给法国人,我也没必要留下。”

    “听过一锅汤的故事吗?”顾子墨好整以暇地讲起了故事,“假如你辛辛苦苦花了很长时间煲好一锅罗宋汤,最后却发现盐放多了,太咸了,你会怎么办,倒掉吗?”

    明明是个简单的故事,却似乎蕴含着什么深刻的含义。聂卓扬认真地想了想:“放些糖吧,或者加些水?”

    顾子墨摇了摇头:“加水会冲淡汤的味道,加糖则更糟,不但不能中和掉咸味,反而会让一锅汤完全变了味道。”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放一个削了皮的土豆进去。”

    “土豆?”聂卓扬不解。

    “对,土豆既可以吸收过多的盐分,又不会破坏汤的味道,因为罗宋汤中原本就有土豆。”顾子墨微微一笑,“你看,我也就是个厨师而已,所以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会打个浅显的比方。”

    聂卓扬若有所思:“融资,但不是外资,而是中国血统的融资。对方是谁?”

    “绝对纯正的中国血统。”顾子墨笑了笑,缓缓道,“商飞公司,还有,滨海交投。”

    听到这两个名字,聂卓扬脑海中仿佛被闪电劈开一道光芒!

    近几年民营航空公司持续亏损,血流不止,血最终总要止住,要么救治,要么死亡,已经有好几家倒闭了。捷航原本就资金告急,被机场、航油等债主围追堵截,如今又被限制了主要航线,更如同雪上加霜,眼看就难逃破产的下场。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接受外资并购,要么找到新的资金注入。但眼下这种民营航空公司步步维艰的境况下,很难有公司愿意入场烧钱。

    然而顾子墨提到的这两家却不同。商飞公司当年因中华民族的百年飞天梦想而成立,肩负着让中国制造的大型飞机翱翔蓝天的神圣使命,也是统筹干线飞机和支线飞机发展、实现民用飞机产业化的主要载体,主要从事民用飞机及相关产品的科研、生产、试验试飞,从事民用飞机销售及服务、租赁和运营等相关业务,可谓“不差钱”的政策宠儿。

    而对于滨海交投,聂卓扬也大概知道些情况,交投集团目前拥有全资、控股、参股公司几十家,管理着滨海市三环路和机场,承担高速公路、城市道路、铁路、物流、枢纽场站、停车场等交通项目的投融资、建设和经营管理。如果滨海交投愿意注资,对捷航来说,既消除了竞争,又不用自掏多少腰包。顾子墨见聂卓扬陷入沉思,便道:“开飞机你是一流,经营公司只怕就是个门外汉,你怕吗?”聂卓扬猛地抬起头:“怕?我聂卓扬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这个字!”“好,有勇气!不过,经营公司更需要的是智慧。如今民航运输量以百分之二十的速度在增长,经济往来频繁,人口众多,中国的市场很大,潜力更大。但在这样一个得天独厚、飞速增长的市场里,为什么大多数航空公司却在亏损?那是因为有人办公司,把公司当猪养,只希望某天够肥了,或者催肥了能尽快换些真金白银回来。这种思路,注定失败。”

    听了他这生动的比喻,聂卓扬不由得笑了笑,诚恳地道:“顾先生,浔峰集团也算是个传奇,那您是怎么把它给养大的?”顾子墨也笑了:“自然是当闺女养,慢慢调教了。”聂卓扬凝神想了一下,双眉一扬:“好,我去找魏明博!不过,你想要什么?”他已经猜到了,魏明博是顾子墨的表妹夫。不过即便顾子墨谦虚地说自己只是个厨师,他可没有忘记浔峰集团是怎样传奇地崛起的。

    顾子墨,这位从未在媒体前曝光过的浔峰集团掌门人,既神秘又率性。他是饮食界神一样的人物,经常做一些看上去有违常理的事,却又因为如此,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一句话,都被高度关注着。

    聂卓扬可不认为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顾子墨会这么费心费力地来当说客。顾子墨倒是毫不掩饰:“我要捷航所有航线的空中配餐和头等舱酒水代理以及椅背广告。”“好!”聂卓扬答得干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你的胃口太大了,我只能先跟你签一年,以后看情况再说。”“聂总,你已经具备了成功的潜质!来,干一杯!”顾子墨笑着举起了酒杯。聂卓扬举杯喝了一口:“我酒量不好,还要去谈正事,就这么多吧。”放下酒杯,聂卓扬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身来:“顾先生,在俄罗斯,我们是巧遇吗?”如果连飞机上和涅瓦河边的相遇都是处心积虑的设计,那么这个人的心机就太可怕了。

    顾子墨正在倒酒,毫不停顿地道:“是。”“那你要找的人找到没有?”聂卓扬继续追问。顾子墨不答,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酒杯,脸上露出淡淡的怅惘和忧伤。良久,他才缓缓喝了一口酒,然后如叹息般地低声道:“苏维翁白,长相思。这世上,唯有爱情与美酒,不可辜负。”聂卓扬摇了摇头,走出酒吧。其实,爱也是一种酒,饮了就会化为思念。

    三天以后,卓其远宣布因病退隐,只保留董事长的头衔,聂卓扬正式出任捷远集团CEO兼捷远航空总飞行师,魏明博出任捷远集团首席运营官。

    仲夏的清晨,红日初升,钢架结构的机场航站主楼披着朝霞,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射出七彩流光,仿若一座迷离的水晶宫。四通八达的廊桥伸向远方,簇拥着直冲云霄的塔台。

    聂卓扬扬起头看着,又是一个六月,一年之前,那穿越人群遥遥望来的明媚目光早已不在。他收回视线,正了正帽檐,转身向出发厅走去。今天,是捷航由滨海到北京的航线复通后的首航,也是聂卓扬作为捷航总飞行师的首航。在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中,飞机离开地面,加速度产生的重力将聂卓扬推向椅背。这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却让他心头一空。

    脚下的城市慢慢远离,变得越来越小,飞机正在抵抗地球的引力,而他却抵抗不了回忆。原来,思念一个人也会这么痛苦,仿佛身处空气稀薄的高空,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飞机终于冲上了云层,远离地面,进入巡航高度。天空很蓝,却蓝得有些忧郁。以往他总觉得在天空中飞行很自由,如今却觉得自由是那么孤单。在三万英尺的高空,聂卓扬第一次感到失去方向感的无力,心上的空洞似乎在扩散,还越来越大……

    最年轻的机长,最年轻的教员,最年轻的总飞行师,他的身上有很多很多的光环,他有足够的能力和娴熟的技巧去飞越高山,穿越乱流的突袭,只是他不知道,沧海桑田的那头,是否还有他的等待?

    云南的夏天到了,唐潇潇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天气和生活,工作也走上正轨。因为有过繁忙机场大流量高强度的管制经历,她很快就过了试用期,独立上岗了。

    在这里,她还意外地遇见了一个熟人——小学同学王大力。王大力初中时随父母调职来到了云南,两人多年不见。他现在是一名修飞机的机务,也是唐潇潇的新同事苗苗的男朋友。王大力已经从小时候的矮矮胖胖,变成了高高胖胖,身高一米八五,体重超过两百斤,加之常年在阳光下暴晒,往那儿一站,简直如同黑铁塔一般。别看他长得粗,却是机场有名的“摇滚歌手”,据说当初他就是靠着锲而不舍地在苗苗的宿舍楼下弹吉他唱情歌,最终才俘获了苗苗的一颗芳心的。

    老同学见面,说起童年趣事,都格外感慨。王大力还问起了聂卓扬,说当年他因为想亲她,被聂卓扬暴揍的事。结果还没等唐潇潇回答,他就被苗苗揪着耳朵暴揍起来。

    王大力连忙解释那是小学三年级的事,当时班上流行亲嘴游戏。当然,苗苗那小拳头招呼到他身上,也只能用挠痒痒来形容。看着他们二人打情骂俏的,唐潇潇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原来,所有的难过和忧伤都是在那一刻,那一刻甚至以为自己会难过得死掉。其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即便还会难过,疼痛也不再那么尖锐。谁还没有过失恋啊?况且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丢下。虽然,每一次,都是同一个人。让她充满期待,让她欢喜让她忧,最后,又绝然离去。

    戴上耳机,频道里不再有那个熟悉的磁性清朗的声音。忘记一个人的声音,需要多长时间?没有人知道。有人可以毫不费力地离开,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却需要花很长时间,付出很多努力,甚至是遍体鳞伤。

    她努力颠覆那些专属于他的记忆,因为不想以后再去到哪里,再做什么的时候,忧伤地发现记忆里只有他的身影。就这样吧,再忍一忍,总会过去的,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无论爱恨。毋庸置疑,没有他的日子,她会努力变得越来越好。林宇凡踏踏实实地当着老师,似乎捷航的一切都已经离他远去。唐潇潇没有问他来云南是否是为了自己,而他也只如好朋友般跟她相处。

    唐潇潇一来云南就换了新的手机号码,在微信通讯录上屏蔽了聂卓扬,又在QQ好友列表中把他拉黑。当她登录微博时,发现聂卓扬已经换成了“捷远航空总飞行师”的实名认证,粉丝数量也暴涨了几倍。

    是啊,他现在已经不是星航的机长了,他提早实现了当上最年轻总飞行师的梦想,然而却是在捷航。唐潇潇的手指抖了抖,终于还是点了“取消关注”的操作。然而并非她不关注,就可以屏蔽聂卓扬的消息。他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公众人物,经常可以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他的新闻。

    捷航并没有破产,也没有被卖给法国人。卓其远抱病隐退,聂卓扬入主捷航,接受了商飞公司和滨海交投以“股权+债权”形式的十二亿注资,而获得资金支持的捷航也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当唐潇潇看到魏碧的堂哥魏明博顶着投行董事经理的光环,进入捷远集团担任首席运营官时,不由得笑了,笑自己曾经的天真。这才是他们的人生轨迹,也许曾有过交汇,终究要背道而驰。捷航在重新获批航线之后,迅速推出了“十元机票”,这一举动被评论为“震惊民航”,而大胆接受招安,并发动价格战的聂卓扬,也被新闻媒体称为“航空狂人”。这一年,注定是民营航空有史以来最为动荡的一年。

    云南的秋天到了,唐潇潇结束了在香格里拉机场的短暂培训,乘机飞往昆明。她坐在飞机上,随手翻着航空杂志,却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昔日明星机长,今日航空新贵,能否力挽狂澜,扭转民营公司的颓势?”那是一篇专访,印在杂志上的他依然俊朗非凡。唐潇潇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方寸之间的脸庞,斜飞的长眉,微微上挑的眼角,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唇。他的目光看着远方,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下飞机回到住所收拾行李时,唐潇潇发现那本杂志竟然躺在她的手提袋里。她是什么时候把飞机杂志放进去的?唐潇潇低头想了想,果断地把杂志扔进了垃圾桶。入睡前照例收到林宇凡的晚安短信,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良久,一骨碌爬了起来,冲到客厅,打开灯,把那本杂志从垃圾桶里捞了出来,抖去上面的苹果皮,再翻到那一页,凝视片刻,叹了一口气。要怎样,才能忘记一个人?爱那么短,遗忘却那么长。

    她回到床边,把杂志压在了枕头底下,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微博:“香格里拉的风景很美。晚安。”

    云南冬天第一场雪落下,唐潇潇来到了梧山机场。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机场,而对唐潇潇更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因为母亲肖婕的家乡就在这里。这是滇西一个美丽的小镇,依山骑坝,日照充足,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四季如春。

    唐潇潇踏上母亲家乡的土地,看着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不期然地想起了圣彼得堡那个寒冷黑暗的冬夜,她趴在那个坚实的后背上,那么温暖,那么安定。想起他大声对路人说:“我老婆,喝醉了!”想起他柔声哄她:“小雨点,想哭就哭出来吧。”想起他深情地低声哼唱歌谣,他唱了一路,又在电话里唱了一整个晚上,只为陪伴她度过漫漫长夜。他是她从情窦初开到深情暗许的全部的感情,她怎么能忘记?她也不该忘记的。她或许应该相信那句话:占据了你所有回忆的人注定与你无法分离。

    平安夜,邮箱里收到了齐小航发来的一个网址。

    “姐姐,你在彩云之南的白雪中还是花丛中?我写的科幻小说已经和网站签约发表啦,赶快去看看吧!在这场银河系的末日之战里,我给了女主角一个美好的结局,希望现实中的你也会收获美丽的爱情果实。”

    爱情?唐潇潇从电脑前抬起头,看向窗外。外面没有雪,只有盛开的山茶花。原来,上一个平安夜,清华园里的大雪,已经是那么那么遥远的事情了。她拿出手机,默默敲下一行字发到微博上:“平安夜快乐。晚安。”这一夜她没有关电脑,屏幕没多久就黑了,循环播放的歌声却依旧清柔地回响着:“满天都是小星星,闪闪放光明,好像微笑的眼睛,看着我和你……”

    清澈如空灵天籁般的童音,带着流水般的思念,缓缓地飘向遥远的地方。而远方又有多远?也许,是双城的距离,隔着千重山;也许,是人心的距离,一生都无法抵达彼岸。

    唐潇潇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依然感觉到眼角的潮湿。原来,鱼不是不会哭,只是因为它身处海底。

    清明过后,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唐潇潇经过一个时段的紧张与忙碌,刚刚交接完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席位上传来“嘀嘀”的告警声。低头一看,只见雷达屏幕上靠近边缘的某个飞机标牌上出现了红色的告警“HIJ”。

    “劫机?不是吧,虚告警?”唐潇潇本能地扭头去找机务员。最近雷雨多,雷达也受了影响,屏幕上时不时地冒出个假目标什么的,所以也不奇怪。正好朗泰就在隔壁修话筒,他头也不抬充满自信地说:“不可能,我们的雷达已经修好了。”“是真的。”席位上的管制员指指屏幕,话音一沉,“这回来真的了!星航587,原本飞昆明的,现在正往我们这边飞来!”这回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劫机?工作多年的老管制员也没碰到过。紧急波道的喇叭全都打开,不当班的也立马凑了上来。要知道梧山的正南与西北接壤缅甸,从这里再飞过去,就是长达一百六十多公里的国境线!这是一架从滨海飞往重庆,然后又从重庆飞往昆明的飞机,劫机的歹徒冒充残疾人,将凶器藏在特制拐杖的空心夹层里带上了客舱,在行程过半时突然发难。好在机组成员沉着冷静,果断处置,机敏而英勇,及时制止了劫机歹徒,没有让歹徒闯进驾驶舱。半个多小时后,飞机安全落地,警车和救护车一路呼啸而至。歹徒被押解下来,接着是在与歹徒搏斗中受伤的乘务人员和几名乘客。唐潇潇已经下班了,就跑过去看看情况,谁知竟意外地看见叶茹躺在担架上!叶茹的腹部被刺伤,制服裙上血淋淋的一大片,看上去很吓人。她是什么时候又转飞国内航班的?唐潇潇来不及多想,只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或许自己能帮上点忙,于是上前俯身叫道:“叶茹乘务长?”叶茹睁开眼睛,认出是她,先是一惊,然后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救护车已经来了,没关系,你会没事的。”唐潇潇来不及多想,一边跟着担架一路小跑,一边安慰她。到了救护车边上,叶茹仍不放开她的胳膊,翕动着失血的嘴唇,眼中流露出急切的恳求:“潇潇,要是我不行了,告诉林宇凡,我……”

    “对不起,请让一下。”急救员把叶茹抬了上去,留下唐潇潇愣在原地。林宇凡?叶茹究竟要说什么?一个念头冒了上来,难道,叶茹转回飞国内航线,竟是为了林宇凡?叶茹的伤看着可怕,好在并没有性命之忧。然而唐潇潇去医院看望她时,她又闭口不言要唐潇潇带什么话给林宇凡了。唐潇潇也不好多问,只把带来的滋补汤水放在床头柜上:“反正你还要在医院休养一段时间,有什么话,你就亲口对林宇凡说吧,他明天就到。”“你把我受伤的事告诉他了?”叶茹微微蹙眉。唐潇潇一摊手:“英雄机组勇斗劫机歹徒,报纸上都登了,我说不说他都会知道。”“你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叶茹欲言又止,苍白美丽的脸上满是纠结。唐潇潇轻叹一声:“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你亲口对他说。”叶茹眼眶一红,喉头哽咽,半天才说出一句:“谢谢。”唐潇潇不知道应该再对叶茹说些什么才好,如果可以,就在流年里期许一场春暖花开吧。

    不久后一个平常的下午,唐潇潇正在席位上指挥飞机,突然感觉好像被人从后面大力推了一把,几乎从椅子上跌下去。紧接着传来一阵声响,架子上的资料和文件夹,甚至是放在桌边的水杯都纷纷跌落。

    怎么回事?唐潇潇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地震了!”大家都乱哄哄地往外冲,唐潇潇和席位上的另一名管制员互看了一眼,默契地调整了一下耳机,留在座位上没动。这里的航班流量并不大,但此刻正好有一架飞机准备进场降落。晃动暂时停止,但云南本就是多个地震带交集的地方,很可能这只是大地震的前兆。唐潇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静地通报了情况,指挥飞机转场备降大理。眼看着飞机终于飞离机场上空,同班的管制员一把拽起唐潇潇:“快走!”两人跑到门口,唐潇潇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往里冲:“灰太狼,地震了,你还进来干吗?”“我去关设备!”朗泰脚步不停。“你不要命啦!”唐潇潇急得跺了跺脚,和同班的管制员一起,用力把朗泰拽了出去。三人跑到外面的空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大地又一次震动起来。唐潇潇拍拍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还好林宇凡昨天已经接叶茹出了院,他们两个现在应该正在昆明。一个多小时以后,终于得到消息,震中位于梧山东北面的纳雄县。好在机场塔台建筑是一级抗震,防地震烈度八度,抗住了地震,仍然屹立着。

    然而唐潇潇不知道的是,本应在昆明的两个人却半途转道去了纳雄县,是林宇凡想去那里的希望小学看看,考虑是否留下任教。不料地震突然袭来,房子倒塌,把两人都砸在了里面。

    “喀,喀喀——”林宇凡咳出呛入喉咙中的尘土,睁开了眼,却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闷得令人窒息。是在做梦吗?他又陷入了那个童年的噩梦之中?怎么会呢?他记得今天在纳雄县希望小学的捐赠会结束后,他和叶茹在学校里逛了一圈,刚进到一间教室,地板就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地震了!他们往外冲时,一块板壁倒了下来,正堵住了出路。然后,又是一块天花板砸下来……林宇凡彻底清醒了,开始在黑暗中摸索:“叶茹,叶茹你在哪儿?”后背钝痛,嗓子干疼,他不停地拍打周围的板壁,不停地呼喊,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终于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我在……”谢天谢地,叶茹还活着!然而一块坍塌下来的厚重的板壁隔在了他们中间。“你有没有受伤?”林宇凡急切地大喊。“我被卡住了,你别管我,先出去,只怕等会儿又会地震!”叶茹的声音嘶哑。片刻的安静后,林宇凡开始动手挖掘:“你等着,我救你出来!”“你挖不动的,你快走!”“不!”林宇凡指尖传来刺骨的痛,然而他却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挖,“我不会丢下你的!”

    叶茹的泪水涌了出来:“知道吗,宇凡,有一次一个年轻的空乘因为工作上的事跟我起了争执,她在背后叫我‘弃妇’。我之前经历了那么多磨难都咬牙挺过去了,可那两个字,差点让我崩溃。谢谢你,宇凡,谢谢你没有丢下我,这已经足够了,你走吧。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你对我只是依恋……”

    “不!”林宇凡打断了她,“我不知道对你究竟是亲情还是爱情,可我知道,小学毕业那年父亲去世,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去世,我一次又一次送走了我最亲的人。我那么想留住他们,那么想救回他们,但那时我无能为力。这次,我绝不会放弃!”

    叶茹没有回应,林宇凡急了:“叶茹,你还好吗?别睡着,你跟我说话,你听我说!”“好,你说吧,我听着。”叶茹的声音又弱了几分。“你知道吗,自从知道我父亲离世的真相后,我就决心为他讨回公道!足足十年,终于得偿所愿。我以为我会很开心,很快乐,可我现在只有深深的失落和迷茫,甚至内疚。哪怕身边坐着我心爱的女孩,我也似乎失去了爱的勇气和力量。我父母生前都是教师,所以我想去希望小学任教,孩子们天真的笑容就是我的救赎……”

    叶茹在黑暗中吃力地扬起嘴角:“我知道,我都明白。宇凡,你先出去,找人来救我。还有她呢,她那里应该也地震了,你不去找她吗?”“等人来救你,就太晚了!机场塔台应该是一级抗震。”林宇凡喘了口气,“如果你们两个同时落水,而我只能救一个的话,我想……”黑暗中有片刻的宁静,只有手指在扒瓦砾的沙沙声。然后传来林宇凡坚定无比的声音:“我会先救起她,然后,陪你一起沉没!”话音刚落,大地又剧烈晃动起来。“快走,快走!”叶茹嘶声大叫。林宇凡后背剧痛,他顾不上太多,在手指用力挖掘下,终于挖开一个缺口:

    “叶茹,把你的手给我!叶茹!”微凉柔软的指尖摸索着探了过来,林宇凡一把抓住,随即喉头一甜,腥热的液体溢满齿间,并喷了出来。他无力地靠在冰凉的板壁上,嘴角微扬,轻轻闭上眼睛:“这一次,无论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这一场地震让梧山地区成了孤岛,由于山体塌方和不断的余震,通往外界的所有交通都中断了。

    震后48小时是救援的关键时刻,灾区急需大型器械、大量物资和救护人员。救灾应急指挥中心一方面组织力量努力打通公路,同时积极调配空中支援。但由于地形复杂,天气恶劣,达不到直升飞机的飞行标准。

    这里地处横断山脉滇西纵谷南端,境内地形复杂多样,整个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延伸倾斜,海拔从五百多米跨越到三千七百多米,加之震后开始下雨,天气不好,能见度低,飞行条件变得更加恶劣。

    但梧山机场有一个优势就是经过RNP导航验证飞行。RNP是一种使用先进的机载导航设备,利用GPS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导航的现代飞行导航技术。与传统导航技术相比,飞行员不必过多依赖地面导航设施即能沿着精准定位的航迹飞行,使飞机在天气能见度极差的条件下也可以安全精确地着陆,极大地提高了飞行的安全水平。

    梧山机场跑道长2600米,宽45米。主航方向设一类精密进近仪表着陆系统和助航灯光系统。只是仅仅进行过验证飞行,因为并不是所有的飞机都适合高原机场,配备了先进的RNP卫星导航设备的高原飞机更少,更重要的是,目前国内只有极少数飞行员飞行过RNP程序。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要调配飞机,难度很大。

    大家只能按捺住心头的焦急,等待指挥中心的消息。

    “有飞机了!”塔台主任放下电话,一脸的兴奋,“捷远航空准备派出一架空客A319飞来梧山机场!”

    空客A319飞机是320系列机型,是专门为高原和高高原航线打造的一款先进机型,在性能装置上,采用了适合高高原机场所必备的氧气装置、高原发动机等性能装置,具有良好的高原飞行性能,因此被誉为“高原之鹰”。

    “想不到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捷航!可他们是民营航空公司,恐怕没有飞行员飞过RNP程序。”有人提出质疑。

    唐潇潇看着塔台主任,心脏不受控制地乱了节拍,她几乎猜到主任会怎么回答了。

    果然,塔台主任摆了摆手:“捷航原本是没有飞过RNP程序的飞行员,可捷航的现任CEO兼总飞行师,是前星航一级飞行员。他将亲自驾机来灾区!”

    “聂卓扬?”朗泰看了一眼唐潇潇,用口型询问,然而唐潇潇根本就没注意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塔台主任,仿佛主任的脸上开出了灿烂的花朵。

    他来了!一年之期,他做出的许诺,没有食言!

    余震持续不断,虽然梧山不在震中,塔台又是一级防震,但毕竟不太安全。

    派谁进去指挥飞机降落?“我去!”唐潇潇主动请缨,主任话音未落就站了起来。“你?不行,你是来交流的,怎么能……”“我可以,而且,我一定要去!”唐潇潇语气坚定,“他跟我约好的,一年之期。现在他来了,我要去塔台接他!”“他?”塔台主任看着唐潇潇许久,似若有所悟,最终点了点头,“好!”“设备不知有没有损坏,我也去!”朗泰也站了出来。

    七个小时之后,满载着救援物资和医护人员的飞机终于来了!透过玻璃幕墙望出去,天阴沉沉的,云层很低。雨势并不算太大,但明显风很大,雨丝被吹成斜斜密密的细线,像鞭子般一条条抽打在玻璃上。唐潇潇坐在席位上,挪动鼠标,将雷达显示范围调到两百公里,顿时出现密密麻麻的飞机标牌。她扫了一眼,就找到了捷航256的标牌,那个黄色的小亮点,正沿着航路主干线飞来,大约二十分钟后降落。

    每个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在地面交通完全瘫痪、上千受伤灾民缺医少药急待救助的情况下,这架满载着药品和救援物资,还有医护人员的飞机,就是整个梧山地区的救星和希望!

    塔台气象通播中传来单调的机械女声:“170度风7米每秒,阵风15米每秒,风向不定,能见度1500米,02号跑道方向跑道视程1400米,中雨,温度17摄氏度,场压1010百帕……”

    距交接点还有20海里,捷航256的黄色标牌变成了绿色,十分钟后,捷航256进入塔台范围。此刻雨势陡然加大,天空乌云低垂,能见度降低,风也更大了。“梧山塔台,捷航256请求降低高度,我看不见跑道。”波道中传来机长有条不紊的声音,清朗磁性,一切如常。时隔一年,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唐潇潇如同被电流击中,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原来,她没有忘。而他,在这风雨飘摇的危急时刻,来了!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要有多少爱,才能跨越天与地的距离?

    唐潇潇深吸一口气,镇定地按下通话键:“捷航256,下降高度900,洞两(02)跑道建立盲降,注意侧风。”

    机长声音沉稳:“256现在建立盲降了。”副驾驶是个音调略高的年轻声音:“高度6000英尺,看到机场灯了。”机长提醒副驾驶:“注意侧风,等会儿晚点放油门!”两分钟之后,唐潇潇目视已经可以看见一架空客A320有些摇摆地进入塔台视野,似乎飞机姿态有些不对劲,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机长的声音再次传来:“油门预位,注意偏航。”副驾驶汇报塔台:“捷航256看到引进灯。”飞机到了决断高度,波道里突然传来一句:“侧风大,注意!”那熟悉的的声音仍保持着沉稳,唐潇潇却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凝重和紧张,不由得“砰”地站了起来,一颗心几乎都不跳了,随即眼睁睁看着飞机像是被巨浪打翻的小舟,又似被狂风吹落的树叶,猛地向右一斜,触地!飞机一瞬间被巨大的惯性冲力弹起,紧接着,二次触地!“加油门,加油门复飞!”机长当机立断,下达了复飞指令。

    驾驶舱内传来机械刺耳的报警声:“告警:超过过载!告警:液压系统!告警:起落架!告警:襟翼……”此刻后面客舱内早已是尖叫声一片,剧烈的震动让人措手不及,一个提前解开安全带的乘客被弹了起来,头顶撞向座位上方的行李舱。刺耳的轰鸣声中,飞机在跑道上又重重地弹了一下,过道的天花板裂开了,吊在半空中,中间的地板甚至凸起一大块,引起乘客更加惊恐的大叫。连续三次触地弹跳!唐潇潇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这是遇上风切变了!风切变,是指风速在水平和垂直方向发生突然变化,会造成飞机姿态不稳,偏离航迹,尤其是低空风切变,难以预测,后果严重,往往会造成机毁人亡,是航空界公认的飞机起降时的“无形杀手”!塔台所有没拿话筒的管制员都冲到了窗边,紧张地向跑道望去。唐潇潇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按下通话器询问:“捷航256?”“256复飞。”机长处变不惊,声音仍保持着镇定。

    副驾驶有些紧张:“杆失去重量了!”

    机长沉稳如常:“加油门……不用带得太大!”副驾驶向塔台复述:“256复飞了!”唐潇潇回答:“明白。捷航256,上升高度1200,左转进三边绕一圈。”飞机以大角度拉起,迎着雨幕,摇摇晃晃地重新飞上天空。复飞成功!塔台响起一片掌声。就在大家刚刚准备舒一口气的时候,拿着望远镜的领班主任惊叫了一声:

    “不好,有碎片,跑道上有碎片!”有碎片,意味着飞机刚才的几次触地,已经造成了构型上的损害!“暂时关闭跑道,通知地面车上跑道检查清障!让机场应急中心准备好消防车和救护车,席位波道切换到喇叭守听……”塔台领班主任迅速下达指令,而唐潇潇攥着话筒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飞机飞出了视线,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聂卓扬是一级飞行员,还是空中特情教员,她应该相信他的技术和能力。此刻飞机上的形势更加严峻,报警声仍不断响起:“主告警,飞机构型破坏!主告警,飞机已不能正常飞行!主告警……”“怎么回事?为什么又飞了?”客舱里询问的、质疑的、惊慌叫喊的,顿时乱成一片。

    就在此时,一个沉稳而坚定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各位乘客,我是本次航班机长。由于遭遇风切变复飞,飞机受损,部分操作系统失灵,将难以控制着陆姿态。现在请各位乘客在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带,飞机着陆后听指挥从紧急出口撤离。我将带领全体机组成员,尽全力保障大家的安全!”

    广播结束,舱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之中。飞机开始倾斜着下降,突然有个带着哭腔的女声绝望而惊恐地大声尖叫:

    “我是实习护士,我才二十岁,我不想死啊!”顿时机舱内又是哭喊声一片。塔台上,唐潇潇看着那架又重新飞入视野的飞机,大脑已是一片空白,紧咬的嘴唇渗出了鲜血都浑然不知,左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脖子上的链坠。那是一对小小的银色翅膀,中间镶着一颗钻石,熠熠生辉。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平安夜,她答应过他,要守护好他的翅膀!

    不过多时,跑道就清障完毕,唐潇潇定了定神,再次呼叫飞机:“捷航256,跑道已清理,可以准备降落。”机长冷静回复:“收到。我走反向降落,两洞(20)方向。”唐潇潇迅速判断无误后,简洁地答复:“可以。256,降落后紧急撤离。”副驾驶进行确认复述:“256收到,我们已经看到跑道了。”机长指示副驾驶注意高度,随即向塔台报告:“梧山塔台,捷航256准备降落,完毕。”

    地空通话频道陷入了短暂的静默之中,飞机摇摇晃晃地下降,机身明显向一边倾斜,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视线集中投向跑道,唐潇潇甚至紧张得站了起来。

    飞机驾驶舱中,年轻的机长目光坚毅地注视着前方,忽然长眉微扬,嘴角露出一抹轻柔的微笑,再次按下了通话键。随即,塔台席位地空通信的波道喇叭中,传出了一个深情而坚定的声音,像是果敢的宣言,又似最后的告白:“潇潇,我爱你。”唐潇潇仿佛猛然被雷电劈中,她怔怔地扭过头,几乎以为自己因为太紧张而出现了幻听,直到看见大家惊讶的表情,才知道这是真的!他说他爱她!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向所有人大声说,他爱她!唐潇潇瞬间如同被排山倒海的巨浪席卷,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她的耳膜嗡嗡作响,周围的声音渐渐隐去。她转回头,紧咬着嘴唇,扶着桌子,努力站直身体,大睁着潮湿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向跑道。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跑道尽头的飞机明显向一边倾斜,犹如慢动作般摇摆着触地。一百米、两百米……飞机快速滑行,一边襟翼的阻风板张开,另一边却没有。

    在轮胎与地面发出的巨大摩擦声中,机头偏了偏,冲上了一侧的草坪,整排的引导灯顿时被撞得粉碎,闪亮的碎片四散激射开来,仿佛坠落的流星雨……飞机终于停了下来,唐潇潇扯下早已歪在一边的耳机,飞快地跑下旋转楼梯。

    到了下一层电梯间,她瞥了一眼,发现电梯还在一楼,于是转身推开防火门,冲了下去。上一次消防演练的时候,她和大伙一起嘻嘻哈哈地跑下去,用了两分半钟。这一回,仿佛真的有火苗在身后舔舐一般,她跑得前所未有的快,只听见鞋跟敲击楼梯的声音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推开大门,冷风冷雨抽打在脸上,唐潇潇却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跑。穿过塔台前的马路,从到达厅侧面的贵宾通道进去,曾经走过多次的路,如今变得如此漫长。

    出了到达厅,跑过停机坪,唐潇潇远远就看见那架趴在草坪上的飞机,周围停了好几辆车,还不断有车开过去。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梧山机场这么大,穿过一条滑行道,又穿过一条滑行道,雨水沿着发丝滴下来,模糊了视线,而跑道却像总是在前方,似乎遥不可及。

    她的两条腿像灌满了铅,越来越沉,胸口也被堵住了,每次呼吸,都如刀割般生疼,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可是仍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她拼命向前跑去。

    眼前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白雪皑皑的清华园,俊朗的年轻机长,用黑曜石般的双眸深情凝望着她,郑重地对她说:“我的翅膀就交给你了,答应我,好好守护它们。”

    她仿佛回到夏日的瓢泼大雨中,带着阳光气息的少年,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回家,一边骂她笨,一边小心翼翼地撩起她湿漉漉的长发,拿起吹风机,动作笨拙地帮她吹干。

    她仿佛回到春光明媚的教室,帅气的小男生冲她扬起好看的眉毛:“不白抄你的作业,我教你唱歌,怎么样?”

    她仿佛回到江南初冬的午后,脸蛋红扑扑的漂亮小男孩,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再不睡觉,老师会扣小红花的!要不我唱歌给你听吧?”

    耳膜“嗡嗡”作响,那是什么?是吹风机的声音,还是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唐潇潇模糊地想着,努力抬起头,胸口起伏,大力喘息着,冷冽的空气吸入肺里,大脑却仍然缺氧。

    一辆又一辆消防车和救护车呼啸着越过她,远处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声。那哭声仿佛一把利刃,直插入胸,心脏顿时传来尖锐的疼痛,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强烈的恐惧犹如冰冷的海水掀起滔天巨浪,瞬间把她淹没,卷入绝望的深渊。

    唐潇潇眼前阵阵发黑,不顾一切地拼命向前跑,脚终于踩到了柔软的草坪。然而土地被下了一整天的雨水泡得稀烂,她腿一软,跌倒在泥泞中的同时,撕心裂肺地喊出声:“阿卓!”